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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血突然涌上喉头,商悯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两下,吐出一大口血。然而吐出了这口淤血之后,她胸腔的剧痛忽然缓解了不少,呼吸也更顺畅了。   又缓了片刻,商悯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景象雾蒙蒙的,似乎被一层血雾笼罩,一条极其纤细的白光刺入她的双目,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躺在医院中,刺目的白光是病房的白炽灯。   待血色消退,商悯猛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上方——这哪里是什么病房?她依然在悬崖下!   举目望去皆是黑暗,头顶的一束白光乃是日光投下峡谷后产生的“一线天”!   商悯简直要惊得跳起来,可是她才一有动作,断掉的肋骨就让她疼得直冒虚汗,更让人惊恐的是她身下居然传来一阵树杈震颤的感觉。   “嘶……”商悯微小地抽气,缓慢起身,尽量稳住身体,以防断掉的肋骨扎进肺里或身下的树杈突然裂开。   她在树杈上坐直,喘了口气,还没等休息,一种比发现自己坠崖时更恐慌的情绪席卷而来,一下子将她淹没。   ——身下的歪脖老树上,居然还挂了一个人,一个打扮古怪的黑衣人!   这黑衣人离商悯不足两尺距离,胳膊和腿悬空,只有躯干横在树干上。   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被树杈和碎石撕成了条,但依稀可以辨出衣服并不是现代装束,反而更像各种古装影视剧里面的刺客装。   黑衣人露在外面的皮肤有许多血淋淋的擦伤,伤口还在向下滴血,手臂和脚都以奇怪的角度歪扭着,可即便如此,他手中依然死死地握着一把寒光烁烁边缘有勾状锯齿的短刀。   这人……是谁?商悯震惊莫名。   因失血而混沌的脑子努力转动,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随后脸颊一抽。   只见她身上穿着的衣服交领右衽,衣摆过膝,收袖束腿,脚蹬云靴,腰带和领口饰有古朴的纹样,一枚虎纹玉佩摇摇晃晃垂挂腰间。   怎么会这样?她坠崖时穿的明明是冲锋衣,为何现在换了装束,而且她的手……商悯颤颤巍巍地抬起双手,见自己的手十指短短……她不可置信地又摸摸脸颊,感觉脸颊有点肉,是孩童未褪去的婴儿肥。   对了!她旅行坠崖的地点上下落差顶多百米,且并非深峡,只是一处单壁断崖。而这时抬头看,她却身处峡谷之中,两侧皆是绝壁,头顶那一线天离她悬挂的歪脖树有多远?这目测下来,可不止一百米了!   此时此刻商悯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她穿越了!   不仅换了个身,还穿越到了一个未知地点。   她穿越的这具身体还是个孩子,年龄顶多十岁,她现在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跌落崖底?眼前挂在树上拿着锯齿短刀的黑衣刺客,又是谁?难不成他是来刺杀她的?   商悯吸了一口冷气,慢慢扭头往下看,想确认自己离崖底有多远。悬崖之下光线昏暗,她看了半天也没望到底,无奈放弃,在树上老老实实坐着。   她受了很重的伤,多处骨折擦伤,虽然性命无忧,但也要尽快处理,可手头又没有药,一个不慎恐怕会感染。   商悯坐着的歪脖树,树干有一尺宽,但是生机断绝,有腐朽之相,她不敢乱动,生怕树杈突然崩断。   她左右摸索寻觅,摸到了一根枯枝,将其折下后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黑衣刺客,见他没反应便稍微放下了心。   那个刺客身上的衣服可以当绷带,身上也许会有疗伤药,另外他手上那短刀也有大用,商悯小心翼翼地按着树杈蹭过去,想先拿到那锯齿短刀。   她努力弯腰伸手,额头上起了细密的汗珠,指尖触碰到了刺客握刀的手背,但下一瞬,黑衣刺客浑身一震,竟醒转过来!   他猛然抬头,脸上蒙面,在看到商悯的一瞬间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骤然盈满杀气,举刀便挥,直刺商悯的脖颈!   商悯心下一惊,反应极快地挥臂格挡,同时顾不得树杈稳固抬腿一踹,黑衣刺客被踹了个正着,身形不稳,朝崖底直坠,然而他似乎决意要置商悯于死地,临到关头居然一把抓住商悯的靴子,将她从树上拉了下来!   失重感袭来,商悯和黑衣刺客一同下坠。   耳边风声呼啸,她忍不住破口大骂:“我靠!”   不过一息,商悯就咚的一下掉到了崖底,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摔了个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她喉咙一甜,一口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而那个刺客更惨,他成了商悯的垫子,被商悯一屁股坐了个结实,触到地面时他身上传来数下清脆的骨折声,当即又晕了过去,短刀被甩到了一边。   商悯心有余悸,当下不敢耽搁,强忍着骨骼错位伤口撕裂的疼痛感从刺客身上爬了起来,在四周寻寻觅觅,摸黑搜索。   手下的触感湿漉漉的,崖底阴冷,要是她能在黑暗中视物,就能看到她口鼻呼出来的白雾。   商悯很快找到了刺客甩飞的短刀,她紧紧握住唯一的防身之物,一瘸一拐地拖着骨折的脚踝折返昏迷的刺客身边,咬着牙眼神发狠地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让你刺我……老娘日你祖宗!”她怒骂了一句,却忍着火气,眼神沉沉地收回刀。   商悯想给人的脑袋来一脚,但腿脚实在不便,只好半跪在地一肘击在刺客的太阳穴上,让他昏迷更深。   商悯挥舞短刀割下刺客的外衣,搓了条绳索将他手脚捆了个结实。   这刺客出气多进气少,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崖底仅有他们两个活人,商悯不了解自己的身份现状,只能从他人口中获知情报,要是能撬开这个刺客的嘴,知道他是谁派来的,为何要杀她,那她也好有所防范。   穿越的事在小说电视剧里是见得多了,轮到自己那真是头一遭,商悯在短暂的惊慌过后迅速摆正心态,开始盘算日后的打算。   她之所以如此镇定,是因为从前见识过大风大浪了。   商悯现代出身武学世家,乃国术断龙枪法第十五代传承人,父母是开武馆的,叔伯皆是“武林中人”,刀枪棍戟拳脚腿皆通,手下门徒弟子数百,还自己创办了武校。   商悯五岁习武,武校长大,参加过数次国际武术大会,拿过冠军,还经常和其他武术流派弟子切磋交流。她的师兄师姐中也出过些许厉害人物,不仅创办武馆传下绝学,还发展到了其他行业,在各种影视文艺作品中担任武替、武指,有几位直接拍功夫电影了,声名享誉国内外。   按照正常发展,商悯该在父母老迈之际继承武馆,传承家传武学……结果这次登山出了意外。   事到如今,懊恼已经没有意义。   商悯闭上眼睛,按照吐纳法调息。   这吐纳法乃道家气功融入她家传武学后改良的产物,平日里没什么用,也就是能让内息平稳,宁心静气。   少顷,商悯睁眼,调整坐姿,检查身上的伤口。   双手的伤都是擦伤,看着血淋淋,实际上问题不大,重点是骨折。   她盯着脚踝,小心翼翼地去脱靴子,谁知刚一拽就剧痛袭身,脚踝肿得离谱,卡得靴子几乎取不下来了。   她一手托着脚,一手往下拽,一点一点往下褪鞋,如此简单的动作也让她大汗淋漓,好不容易靴子取下来了,商悯喘了口气,里层衣服都要被汗水浸透了。   脚踝肿胀发亮,紫得发黑。   她看不见伤势如何,就尝试着摸索正骨。以前练武,受伤脱臼是常事,骨折这样的伤还是要去医院处理的,现在没这个医疗条件,商悯只能自己尝试正骨,总不能让脚脖子一直歪扭着。   她抿着嘴,撕开自己的衣服塞到嘴里咬住,手抓脚底,猛一使劲,咔嚓一声,骨骼复位。   “呜——”商悯一声痛哼,眼冒泪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等缓过来,她一把抓起手边的石块凶狠地扔向黑衣刺客,把他脑袋上砸出了一个血口子。   “让你刺杀我!”她咬牙切齿地低咒。   她深呼吸,捡了树枝撕了布条,把脚踝固定起来,接着脱去外衣,查看肋骨的骨折伤。   肋骨断了两根,错位不严重,但也需要固定。   商悯爬过去把刺客上身的里衣扒下来勉勉强强做了个束带,把它绑在胸前系牢。这一顿操作又让她疼得直冒冷汗。   商悯瞥了一眼刺客,一想到自己穿越后在崖底艰难求生都是拜此人所赐,心头怒火简直不能抑制,用石头砸他脑袋仍不能让她解气,她一把撕开刺客遮面的黑布,照着他的脸哐哐来了几拳,把他打得嘴歪眼斜鲜血迸溅。   许是被揍得太疼了,那黑衣刺客呻吟一声,肿成猪头的脸上睁开了两条细缝。   商悯不惊反喜,一把揪住刺客的衣领,锯齿短刀横在他咽喉处,刀锋没入一丝,血立刻顺着脖子流了下来。   “你是谁?”商悯冷冷逼问,“何人指使?” 第2章   “何人,指使!”商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黑衣刺客挣扎了两下,想要将手脚从衣绳中挣脱,可他受伤太重,商悯又绑得极富技巧,终究还是没能挣出来。   商悯正要继续逼问,黑衣刺客喉咙却发出嗬嗬可怖的声响,紫黑色的纹路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向上攀,很快便蔓延至整张脸,他张嘴呕出一口紫黑色的血,头一歪,刹那间没了生息。   商悯握刀的手一震,感知到黑衣刺客呼吸停了,骇然后退数步,短刀掉落在地当啷一响。   她不可置信,接近黑衣刺客又探了一次脉搏,终于确定他确实是死了。   被毒死的!那短刀上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饶是商悯胆大惯了,也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要是她握刀不小心手被划了一道,或者吊在歪脖树上的时候被刺客刺伤了,那地上的尸体就得换成她的了。   商悯在那儿站了半晌,才弯腰捡起那把淬毒的短刀,小心地从刺客尸体上撕了根布条把下端刀刃缠了两圈,免得自己耍刀不慎来了个当场自裁。   从前她习武,用的很多都是无刃刀剑,杀伤力相对较弱,开刃兵器属于管制武器,武馆是不能摆出来的,同门切磋授艺也不可用开刃兵器。   大部分人习武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防身自用,往高处说,那是为了发扬武学。至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难说了,因为很容易助人不成反而一不小心推搡两下就被对方讹上。   古代习武是为了杀敌,现代人哪会抱着杀敌的心态习武呢?   商悯虽自幼习武,但别说杀人,便是连主动伤人都不曾有过。   商悯呼出一口气,心中浮现出一句话:“命受胁迫,杀之无罪。”   这是门规,从前每当有弟子拜入本门,商悯的父母总会介绍一番门派历史,顺便讲一遍门派的条条框框。   只是某些条条框框仅适用于古代,放在现代法治社会不太合适,讲那些门规只是为了让人有所了解罢了,并非要求弟子去践行。   商家断龙枪在数百年前算是颇负盛名的江湖武学流派,彼时乃是乱世,匪盗横行,王朝更替,门人弟子行走江湖手中难免见血,门规亦十分铁血森严。   商悯穿越异世,性命受到威胁,且悬崖之下荒野之外无人相助,前途未卜,此时再看门规,这条“命受胁迫,杀之无罪”正好对应此刻情状。   就算那黑衣刺客不是阴差阳错被自己的武器毒死,而是被商悯亲手斩杀,她也不会为此产生强烈的愧疚感。   年幼习武时,商悯总是摔得浑身伤痕,可最终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母亲常说,练武也是炼心。   身遇绝境,突遭变故,炼心的重要性方才凸显。   若她不曾习武炼心,这时只怕已经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了。   商悯拖着骨折的脚走到峭壁边缘,触摸湿漉漉的岩壁。   “嘀嗒……”   是水滴落的声音。   商悯蹲下摸索,发现那里有一片小水洼。她手捧着水喝了几大口,冷冽的水让她略微有些发热的头脑恢复冷静。   补充完水分,商悯就着昏暗的光线返回黑衣刺客身边,在他浑身上下仔细搜寻,想要找到点疗伤药或其他有用的物品,可一无所获。   “也可能是物品在坠崖的过程中摔落到了别处……”她心道,“要是眼睛能在黑暗中视物就好了,这么黑的环境,着实不好找东西……”   念头一起,神奇的事发生了。   一股清凉的气流似乎从腹部缓缓升起,像泉水一样涌入她的双目之中,昏暗的崖底竟然亮堂了起来。   不……不是崖底亮了,而是商悯真的能在黑暗中视物了。   商悯既惊且喜,惊讶地摸摸眼部,还使劲揉了两下,不一会儿清凉的气流从眼眶处消退,环境又一次变得昏暗。   她眉毛一皱,复又松开,心中有了些推测,于是集中注意力,按照习武的路数意守丹田,不一会儿便有一股清凉的气流在丹田处旋转起来,清凉的气流自发流遍全身,她身体各处的痛楚瞬间缓解不少。   “这是……武侠小说中的真气?还是传说中的灵气?”商悯感知着体内清气盘旋的奇妙感觉,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简单。   穿越前是有道家气功这种东西,但气功只是调身养性之用,要说疗伤,那还不如直接去医院有效,更别说能让人在黑暗中视物了,现实中哪能像小说中那样一掠数丈踏水而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商悯尝试着从体内盘旋的清气中抽出两小股,让这两小股清气汇入眼中,果然周围的环境再度亮堂了,周遭事物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好神奇。”商悯喃喃。   她举目四望,这悬崖是纵向延伸的,不管是朝前看还是朝后看都一眼望不到头,崖底足有二十丈宽……二十丈!这么宽的崖底,往上望,依然只能看见一线天的奇景,这个悬崖究竟有多深,从底下爬到最顶端,到底要爬多久?   商悯竭尽全力睁大双眼向上看去,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边界。这底下如此昏暗,连绿草碧树都没长几棵,崖底离崖顶实在是太远了,远到阳光照不进来。   万丈渊,一线天,果真如此。   商悯苦笑着收回视线,左右扫视,没找到刺客散落的有用之物,甚至连个野花野果也没找见。   再这样下去,她不死于伤势,也得被饿死了。   商悯拖着病腿勉勉强强在崖底走了一小圈,期间被碎石腐木绊倒数次,仅找到了几朵灰扑扑的蘑菇。   久闻吃毒蘑菇就能看见彩色小人跳舞,再找不到能吃的东西,她就真要沦落到吃这几朵不知有毒没毒的蘑菇的地步了。   商悯扶着崖壁缓慢前行,突然见前方一块巨石后有一双脚露了出来,她心下一凛,从腰间抽出短刀。   那双脚上穿的鞋子和黑衣刺客身上的鞋子是一个样式,他们是同伙!   商悯放轻脚步,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谨慎地探头一瞟,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这人也死了,脑袋上一个大窟窿,四肢七扭八拐,血淌在地上都已经发黑了。从衣着打扮来看此人确实是那黑衣刺客的同伴,只是这人比较不幸,被摔了个结实,一命呜呼。   商悯在他身上摸索,很快搜出来两把带鞘匕首,一把布包裹的银针,还有一个和银针配合使用的吹管状暗器。她非常小心地把包裹着银针的布卷了起来,妥善放置在腰间,怕着银针上也有剧毒。   等搜完了身,商悯无意间一瞥,竟然发现这个刺客半张的嘴中没有舌头!   她愣住,用短刀挑开这刺客的嘴仔细检查,确定这舌头果真是缺了半截。她接着去检查另一具尸体,结果这具尸体居然也是舌头缺半截!   刺客缺舌头……难道是为了封口吗?   商悯面色凝重,静立思索。   参与刺杀她的至少有两人,这两个刺客都是死士,其中一个明明吊在树上还能活命,却不顾安危强行动手硬要将她杀掉。   指使刺客下达必杀令的人,到底有多恨这具身体的主人,才派出多名死士要将这年龄顶多十岁的孩子赶尽杀绝?   商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如果她不死,爬上了崖顶,迎接她的会不会是另一波残酷追杀?   商悯疲惫地坐了下来,揉了揉太阳穴,休息一会儿后盘坐在地,决定试试运功调息。   体内运行的那一股清气甚为神妙,可以增强五感,还可以疗伤镇痛。要想从崖底爬出去,便要恢复伤势,要想从残酷追杀中活命,也需要将身体养好,否则一切空谈。   她静心垂目,引导那股清气流向伤势较重的地方,不多时,骨折导致的肿胀便有明显缓解。她欣喜万分,不敢浪费丝毫的时间,耐心引导清气疗伤。   由于太过专注,她没注意到日暮西斜,头顶白色的一线天变成火烧般的橘红,接着又变成深紫,最后是墨一样的黑。   太阳落山了。   本就幽暗的峡谷变得更加幽暗,静得可怕,只有山间泉水点点滴落的声响。   阴风袭过,吹得衣衫单薄的商悯一个哆嗦,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一声像是嬉笑又像是婴儿啼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这幽谷之间反复回荡。   商悯头皮一麻,循声抬头,一眼就望见对面的峭壁之上有一双亮得吓人的兽瞳,正牢牢盯着她。   清气再度汇于双目,商悯看到了对面崖壁上野兽的形貌。   “形如小儿,身覆黑毛,面青腮赤,鬼面,反踵……”她心下一凛,有了答案,“是山魈!”   古籍中记载,山魈乃山中精怪,叫声像婴儿啼哭,又像是人在嬉笑,会吃人。   商悯前世走南闯北,跟几个摄影爱好者远远见到过山魈,那只是一种普通的灵长类动物罢了,远没有传说中那么诡异。   可岩壁枯树上倒挂的那只山魈,一双兽瞳中闪烁着青色的异光,嘴唇翻转,黄色的犬齿外露,透着一股让人胆寒的邪性。   难不成……它真是妖怪?   这世界连“真气”这种东西都有,有妖怪似乎不足为奇。   商悯紧握短刀,起身谨慎地向左撤,试图与山魈拉开距离。   她甫一有动作,那双泛着青光的兽瞳便紧跟着动了。   山魈盯着商悯,缓慢地、垂涎欲滴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锋利的犬齿。    第3章   那山魈似乎打定主意要吃了她。   商悯面色极差,不敢轻举妄动。   她从前见过的山魈个头不到半人高,眼前这目泛青光的妖物却与成人差不多大小,发起狠来她怕是难以招架。   体内游动的真气有疗伤之能,可终究没有神奇到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令商悯恢复到能御敌的程度。   她手中握的还是那把有毒的锯齿匕首,才一尺长。   若是有长柄武器就好了……不管是刀还是棍、枪都好,一寸长一寸强,山魈四肢灵活,与之近距离搏杀定然难以讨好。   山魈倒吊在枯树上转动兽瞳,打量着商悯。   忽然间它调转身形,不再倒吊,转而稳稳地立在了树干上,接着攀上岩壁,缓慢地移动。   商悯连呼吸都放轻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头凶物,保持警惕的同时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岩壁上的山魈见商悯没惊慌失措吓破胆,眼中竟然露出了人性化的思索的神色。   它意识到这个猎物与它平时玩弄的那些松鼠小鸟不同,她没有扭头逃窜,反而展现出了与它类似的狩猎的姿态。   山魈兽瞳微微收缩,嘴唇外翻,发出挑衅的吼叫。   商悯有些见识,知道在它的族群中这诡异的叫声实际上是争斗的信号,一旦敌人在听到叫声后露怯,它便会趁机扑上去撕咬对方的喉咙。   是以商悯无动于衷,没露出任何表情。   挑衅失败,山魈便弓起背毛,呲着獠牙,一步一步挪向地面。   商悯见状,肩膀都绷了起来。   山魈四足落到了崖底,它向左踱步,她便向右,山魈向右,她便向左。二者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在这峡谷底部小心周旋。   她每一步都稳稳当当,避开地上的碎石水洼,脚尖落地时动作极轻,生怕暴露自己的脚伤,激起山魈的凶性。   山魈并不是有耐心的猎食者,它前脚掌磨了两下地面,弓起的背毛慢慢变得服帖,兽瞳中的异光褪去,竟原地转身背对商悯,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商悯紧握锯齿短刀的手没有丝毫放松,依然死死盯着山魈的背影。   畜牲狡诈,某些野兽族群在面对敌人时也会故意装作没有攻击意图,好让对方放松警惕。   果不其然!山魈刚背对商悯走了三步,就悍然回身跃起突袭!   它眼瞳凶光外溢,獠牙暴突的嘴长到最大,跃起的样子像矫健的豹,竟然一下便蹿至一丈开外,眨眼间冲到了商悯跟前,长臂一展,就要将她抱摔在地。   商悯身体猛然后仰,避开了它的手掌,随后就地一滚,躲开了这一击。此时山魈的后脚掌就在她身侧,她眼神一狠,举着锯齿短刀狠狠扎下,却没料到山魈预感危险怪叫一声抽身躲避。   这一刀没扎实,只是划破了一层皮!   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商悯心中一喜,忍着身体各处的剧痛从地上爬起来,不过一息功夫,那只山魈就已毒发,身形摇摇晃晃,紫黑色的纹路从腿部蔓延,口中发出哀叫。   商悯呼出的气萦绕着血腥味,方才一番动作,她的内伤又有了复发的征兆。   她不去管地上翻滚的山魈,而是后退数步,与那野兽再度拉开距离。   只需等它毒发身亡,商悯就安全了。   可惜它的肉肯定是不能再吃了……商悯遗憾地心想。   它毒发的时间要比那个黑衣刺客长,那黑衣刺客可是毒刃入体转瞬即死,它居然还挣扎了那么久。   山魈挣扎的动作渐渐减弱,兽瞳怨恨地盯着商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头长啸,凄厉的猿啼响彻深峡,回声嘹亮。   商悯当即愣住,后知后觉地想到——山魈是群居!   在峡谷中看到了一只山魈,往往就意味着周围有一群山魈!   寒意从脊椎攀了上去……商悯站在原地,侧耳倾听。   下一刻,远处的山峡间果然传来了数声同样凄厉的猿啼,婴儿的啼哭声和嬉笑声被幽峡的阴风送了过来,隐隐约约,阴森飘渺。   商悯表情骤变,拖着骨折的腿扭头就逃。   可惜她跑不了太快,吭哧吭哧跑了半天也没走出多远。   山魈极具辨识度的啼叫越来越近,商悯心急如焚,联想到武侠小说里运用内力施展轻功的桥段,她心一横,尝试调动体内真气朝双腿汇聚,看能不能走狗屎运悟出轻功。   也许是生死之间的压力足够庞大,也许是这具身体的资质非比寻常,商悯刚一这么做,便察觉真气按照熟悉的路线自行汇入经脉,霎时间她衣袍鼓胀,浑身轻盈,足尖点地,竟哗的一下腾空而起!   待商悯回过神,身体已掠出数丈!   半空中不好控制身形,她避开骨折的那只脚,单腿踉跄落地,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有用!真的有用!”商悯欣喜万分。   她再度运起真气施展轻功,单脚向前一跃,瞬间腾云驾雾,轻轻松松飞出两丈远!   一只脚受伤严重影响了商悯的发挥,她保持金鸡独立的姿势单脚跳着施展轻功逃跑,场面很有些滑稽。   轻功有了,那么其他的招式呢?   商悯心念一转,落地时弯腰一捞,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随即真气汇聚手腕一转,碎石从手中激发而出,跨越五六丈距离,轰的一声将岩壁上的枯树枝打成了两截!   枯枝应声落地,商悯目瞪口呆。   怪不得这具身体的主人年仅十岁就能从一群死士刺客手中逃出生天,从那么高的山崖落下来没死,才断了几根骨头,原来……原来她是个“武林高手”!   既然有这样的功夫,那山魈之危是否……?   商悯想到此处,不禁转头向身后看去。   要是数量少的话,她大概不至于狼狈奔逃。   然事与愿违,她刚一侧头就看到几十上百双亮得渗人的兽瞳在幽暗的峡谷间闪现,兽瞳所发出的青色光点跳跃移动,如同追逐亮光的萤火虫。   商悯:“草。”   这数量也太多了!   她麻溜地转身,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死命拔腿狂奔。   山魈的身形敏捷得不可思议,在岩壁上如履平地,比施展了“轻功”的商悯还要快上一分。   真气并非无穷无尽,驭使轻功奔逃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商悯就有了力竭之兆,通体真气不再流转循环,轻盈之感褪去,她咬牙硬撑,险些栽倒。   只片刻,山魈群与商悯的距离便仅余二十丈了。   峡谷不知为何越收越窄,一块巨石横在了道路前方,将路堵得严严实实,难以攀爬。   商悯一眼望去,料定自己无法在山魈追至前爬过这大石。   她停住脚步,立在原地大喘气。   继续消耗真气,她恐怕连站都难站起来了。   商悯面色沉凝地回身,目光扫过那群山魈,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青色的兽瞳逐渐逼近,山魈越聚越多,峡谷上下全是狂乱的兽吼。   不知为何,一路追击的山魈族群并未一拥而上分食商悯,反而停在了离她十丈远的地方。   它们就那样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踱步嚎叫,不时摆出攻击的姿态,商悯耳边全是嘈杂的啼叫,可不管它们如何凶狠,叫声有多么可怕……那十丈的距离始终如同天堑,令山魈群不敢逾越一步。   难道是不敢贸然进攻?商悯思索,随后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敌我双方数量差距如此明显,山魈根本不需谨慎行事,这类动物大多欺软怕硬,没道理如此忌惮她。   既然不是忌惮她……那为何不敢上前?   或许,它们是在忌惮这里别的东西?   商悯知道前世山魈的天敌是豹,这峡谷之中,莫非有比山魈更厉害的兽类?   她顿了顿,慎之又慎地迈开脚,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在主动示弱,野兽看到猎物示弱只会越发想扑上去……但,这群山魈没有。   商悯又后退一步。   山魈群嚎叫声更刺耳,但依然不动。   她一步一步后退,直至退到巨石边缘,紧挨石壁。如果它们还是不过来……商悯便要尝试攀过这巨石。   至于巨石之后是不是另一头妖兽的领地,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见商悯逐渐走远,终于有山魈按捺不住了。   一只身强力壮的山魈低吼两声,暴躁地转了一圈,猛然向商悯冲了过去!   情势急转,商悯脸色骤变,右手一抖,指尖已然夹上了三根银针。   未等她抬手催发暗器,头顶却突然传来了呼啸的风声!好像有什么锋利之物撕裂了空气。   商悯条件反射地抬头,只见一束青铜色的物体从巨石另一侧破空而出,划过一道抛物线毫不停歇地直冲而下,跟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插进那头山魈体内,伴随着轰然巨响,血光炸开。   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溅了商悯一脸。   商悯微微张嘴,震惊地抹去脸上的山魈血,看见它已经被一杆青铜色的长枪捅了个对穿,还没死透,就被串在枪杆子上凄惨挣扎,不一会儿就没了生息。   剩下的山魈目睹这一幕顿时作鸟兽散,夹着尾巴跑了个干干净净,去时和来时一样快。   顷刻间,峡谷寂静,唯余商悯和被串在青铜枪上的山魈尸体相顾无言。   “是……谁?”   商悯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举目四望,开口问道:“是谁救我?前辈可否出来一见?”   她停在原地,等待几息,无人应答。   此人击杀山魈,却不对她出手,说明心怀善意。   不出声,可能是不想让她知道身份。   这万丈渊下,难不成有高人隐居?   商悯走向山魈尸体,手握上了那杆青铜长枪,尝试拔出。   怎料这青铜长枪枪头深入地下尺余长,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用上了真气,忍着发力时肋骨的剧痛,终于将长枪从山魈的尸体上拔了出来。   长枪一入手,她就被带了个趔趄,暗道:“好重的枪!”   这武器通体金属,并非那种枪头用金属、枪身用木杆的常见枪类,与商家断龙枪法所用的枪形亦有很大区别。青铜长枪枪头长九寸,杆长八尺,粗略摸去,足有八九十斤重……到底是多强壮的武者,才能把这么重的枪当成随身武器?   商悯抚摸枪身,粗糙斑驳的触感让她心底泛起疑惑。   青铜长枪已经被腐蚀得满是锈迹了,一名好的武者是不会让自己的兵器变成这幅模样的。   商悯来不及多想,面向巨石大声道:“前辈的长枪遗落在这边了,若前辈不嫌弃,晚辈这就给您送回去。”   说罢,她等待回应,然而还是无人应答。   商悯眉头微皱道:“前辈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   她又等片刻,确认巨石那边的人没有拒绝,于是就把青铜长枪负在身后,撕了外袍下摆用布条缠紧,抓住巨石上的藤蔓,艰难地爬了上去。   真气消耗太多,背着这么重的长枪她根本没法使用轻功,好在这巨石不算太光滑,她花了一刻钟,终究是爬了上去。   一来到巨石顶端,商悯就下意识低头寻觅想象中的高人的身影。   可高人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一尊眉目威严、身披战甲的……青铜人俑!   从山魈群中救下商悯的,居然不是活人,而是一尊青铜人俑?!   商悯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没眼花。   穿越前博物馆经常展出的青铜器之所以呈现青绿色,是因为氧化生锈了,真正用做兵器或礼器的青铜物件,最初铸造出来时应当是金色。   这青铜人俑通体斑驳,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的侵蚀。   “前辈?”她目光下望,小心翼翼地问那具铜俑,“是前辈救我吗?”   四周并无旁人,青铜人俑与青铜长枪外形相配,原先定是一体,是铜俑掷出长枪越过巨石洞穿了山魈,解了商悯之危。   铜俑不仅能动,而且能作战,这如何不叫她震惊?它是有灵智,还是全凭本能?又或者,是有人在控制它?   商悯的疑问未获得回答,铜俑不言不语,静默伫立。   她思量片刻,稳了稳背上的青铜长枪,一步一步挪下巨石,站在了铜俑面前。   离近了她才发现,铜俑表面不光有绿色铜锈,还有点点青苔,四肢关节似乎可以转动,接缝处竟然还有焊接的痕迹,身上的战甲与青铜身躯连为一体,不可卸下。   它腰间右负箭筒,弓和箭都不知所踪,左负长剑,剑刃与剑柄一体,同样满是铜绿。   商悯大着胆子靠近,往箭筒里瞄了一眼,瞥见了几枚箭簇。箭杆通常为木质,想必已然腐蚀殆尽,是以箭筒中只剩下金属的箭头。   铜俑五官俱在,栩栩如生,身长七尺有余,异常神武。   不管这铜俑有无灵智,它救了商悯是事实。   商悯垂首立在铜俑身前,取下身后的长枪,将其捧在手上双手奉上,恭声道:“前辈的枪,晚辈为您取回了。”   言毕,她忐忑地关注着铜俑的动静。   “咔……”   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寂静。   铜俑手臂竟然缓慢抬起,关节旋转,五指张开,慢慢伸向商悯双手捧着的青铜长枪,然后稳稳握住,收回身侧,枪头朝上,枪尾触地,发出“锵”的一响。   长枪归位,青铜人俑如静默的雕像,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了。   商悯张了张嘴,瞪大双眼。   “果然是机关俑!”她后退几步,上上下下打量青铜人俑,脑子里满是疑问,“是怎么动起来的?构造又是……”   当初秦始皇造兵马俑埋于皇陵,这青铜人俑的造型与兵马俑多有相似之处。那么,青铜俑又是因何而造?是谁造了它?   兵马俑再震撼也是死物,是空心的,不能动,那青铜人俑却可任意活动,这等奇异之物难不成是战争兵器?总不能也是被造来守陵墓的吧?   她到底是穿越到了怎样的世界?商悯凝重地想。   这里如此奇妙,有妙用无穷的真气,有宛若妖邪的山魈,还有一枪击杀山魈的青铜人俑……种种神异,恐怕只有今后慢慢去了解了。   商悯对着青铜人俑鞠躬拜礼,低声道:“前辈,晚辈遭遇险境坠下深峡,幸得前辈相救,晚辈不知前辈身份,亦不知该如何报答……今时今日与前辈相逢于此也算有缘,不知前辈可否为我指条明路?”   过了许久,铜俑也没有应答,就如死物。   商悯放下行礼的双臂,挺直腰杆,深深地叹了口气。   “战斗乃是本能,救下我只是巧合?这铜俑似乎的确没有灵智。”她眉头深锁,“得另谋出路了。”   商悯复又对铜俑拜上一拜,口中念叨:“铜俑前辈,晚辈手边没有趁手兵器,看您腰间长剑尚可,能否借之一用?”   她瞅了两眼青铜人俑威严的面庞,伸手去拔铜剑,见人俑没动作,她愈发大胆,手抵着铠甲借力,唰的一下拔出了剑。   商悯擦了把汗,把铜剑别在腰间,哪怕明知这铜俑不会说话也依然笑着拱了拱手:“谢前辈赐剑!”   青铜长枪过重,铜剑正好。   她转身又爬上了巨石,艰难地回到了山魈死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地上,找了块坚硬的石头刺啦刺啦地打磨剑刃。   待剑刃铜锈掉尽,锋芒初显,她试着用剑切割山魈的皮毛。幸好,手感虽钝,但是能用。   商悯手头的武器虽然锋利可个个淬毒,轻易用不得,更别说用这玩意处理山魈了,它的肉可是要进肚子的。   峡谷潮湿,找不到干木柴,商悯催动真气试了试能不能掌心生火,无奈失败,果断决定吃生肉。   人饿到极致树皮、枯草、土块都能吃,这破地方只有蘑菇,连野果都无,若她放弃这到嘴的肉,无异于放弃生的希望。   皮毛切开,血腥气扑面而来。商悯面无表情地割了一片肉,眼睛一闭送入口中。   令人作呕的味道弥漫开,她咬着牙尽可能把肉嚼碎了才咽下肚,随后麻木地接着吃。   直到腹中饥饿感消失,商悯抹掉嘴唇上的血,去岩壁旁边舔了点水喝,然后开始分割山魈的肉,把它切成肉条用布包起来。   谷底湿润,但是气温够低,说不定能多保存些时日。   这是她唯一的口粮,一定要好珍惜,不能浪费。   吃饱喝足,往哪里走成了一个大问题。   来时的路肯定是不能走了,山魈群就在那个方位,只能越过巨石,往青铜人俑所在地走。就是不知,峡谷的高度是否始终如一。   商悯抬头向上望,夜间的峡谷看不见一线天的奇景了,白天的景象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么高,要是从底爬到顶,恐怕需要不短时间,更何况她脚伤未愈。   当务之急是运行真气疗伤。   在这种鬼地方,唯有一枪杀山魈的青铜人俑能给商悯带来微末的安全感。   她翻山越岭回到了铜俑身边,打算就地疗伤,恢复差不多了再爬上去,可一看铜俑身后越来越窄的幽暗峡道,她不禁感到不安,犹豫是否该往前探查一段距离。   商悯思索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间耳旁呼啸声起,青铜长枪噌的一下横挡在她面前,差一点点就要碰到她的鼻尖。   商悯被吓了一跳,猛然后仰,惊讶地回望铜俑。   铜俑在拦路,不许商悯通过这条峡道。   她脑海中瞬间转过许多念头,脚慢慢收回,随着她后退,铜俑也收回了长枪,恢复了静默伫立的姿态。   商悯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铜俑是个守卫,它在守着身后的某样东西!有人来犯,它就出手,可它杀了山魈,不杀商悯,只是拦下了她。它如何辨别敌友,如何知道山魈该杀,而商悯,不该杀?   商悯深吸一口气,视线在铜俑和峡道间游移,朗声道:“晚辈无意冒犯,只是想离开这处险地,若此间有前辈高人在此隐居,可否为晚辈指点迷津?”   这一次,她的问话终于有人应了。   身旁的铜俑四肢关节咔咔响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它提枪在地上写画,不多时,一行字显露眼前。   商悯屏住呼吸低头阅读,怔怔地看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呼吸越来越沉重,双拳都攥在了一起,脸上无法抑制地浮现出纠结的表情。   最终,商悯仰头道:“前辈!晚辈我……不识字啊……”   铜俑咔咔转头,威严的眉目直视商悯。   商悯小声道:“我真的不识字。”   如果青铜人俑五官能动,商悯怀疑它脸上一定会挂着无语的表情。   商悯别无他法,她没想到自己穿越一遭除了需要荒野求生,居然还要度过文化危机。   她从前好歹也是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好学生,结果穿越后摇身一变成为半文盲。地上的字是繁体字,可如果只是繁体也就罢了,这字形结构却与小篆相似,笔画扭得像面条。   商悯认得大多数繁体字,但是不认得小篆。   从右到左一行字,她只能模糊地辨认出少数几个:“‘武王’……呃,‘令’还是‘今’?应该是‘令’……什么什么‘入’……”   商悯如读天书,认真地对着铜俑道:“晚辈只想离开峡谷,您写的字,晚辈实在看不懂。”   她觉得自己目前遭遇的事有些像武侠小说中的跳崖奇遇,说不定会遇到得道高人或者武功秘籍,然奇遇未半却中道崩殂,连一句指点的话她都不会念,还想什么奇遇,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出路是在何方?若前辈愿答,晚辈在此谢过了。”商悯拱手。   铜俑举起长枪,斜指峡谷上空。   商悯了悟。   “果然还是要徒手爬上崖顶吗?”她苦笑道,“多谢前辈,晚辈需先行疗伤,再登崖出谷。”   商悯说罢,盘膝运气。   前半夜惊险,后半夜风平浪静。   商悯疗伤途中醒了数次,见铜俑守在身侧便安心地继续疗伤。   一直到日光初现,头顶再次有了一线天。   尽管能看到一线白光,可日光照不进这峡谷,商悯想出去的心情愈加迫切。   一连数天,她白日睡觉歇息,晚上运功疗伤。   直到第三次日月轮转,山魈的肉被她吃了四分之一,脚伤和肋骨的伤终于不痛了,肿得发紫的伤患处消肿了,腿脚走路发力也没有任何异样,堪称医学奇迹。   商悯从“入定”状态醒来,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站了起来,瞟了一眼铜俑,假装若无其事地活动筋骨,步伐轻飘飘地越过它一线。   谁知她脚尖刚超过它身位一丝,铜俑便骤然出枪,枪尖紧贴着商悯的头皮,仿佛下一瞬就要在她脑袋上开个洞。   商悯:“……”   “不小心越界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前辈不要生气。”   她悻悻收腿。   铜俑缓缓收枪。   商悯很好奇,铜俑在守的是什么东西。   只要她不越界,铜俑便是她的守护者,一旦她越界,铜俑便会展露攻击意图。它警告商悯,但仍留有余地。   好奇心害死猫,这作死的尝试仅限这一次。   商悯对着铜俑和峡道的方向拜了拜,“晚辈伤势恢复,是时候离开了,这几日多谢前辈守护,晚辈感激不尽。”她直起身咳了两声,“另外这青铜剑晚辈用着颇为顺手,不知可否赠予晚辈?”   商悯瞄了瞄铜俑的反应,狡黠道:“铜俑前辈不说话,一定是默认的意思。”   铜俑无甚反应。   商悯扬起微笑,颇有些眉飞色舞,“前辈大义!要是晚辈将来有一天飞黄腾达,定返回峡谷,还您一套绝世神兵。”   她负剑于背,走到崖壁边上,拉起干枯的树藤爬了上去。    第4章   商悯可算知道这峡谷到底有多深了。   她不敢耽搁分毫,真气周天运转,提气轻身向上爬,爬累了就在外凸的岩壁上入定调息,饿了就啃两口山魈肉,渴了就舔舔岩壁上凝结的水汽。   她连睡觉都不敢睡死,腰上绑着藤蔓,每次撑不住想打瞌睡的时候,就把藤蔓绑在岩壁凸起的石块上,免得一个不稳跌落下去。   也许是运气足够好,一路上她并未遇到野兽袭击,山魈群也没再出现。   商悯攀爬速度不慢,然而她爬了整整两天两夜竟还没摸到顶。   爬到了这个高度,商悯已经不敢回头向下望了。   万丈渊如此之深,深得像吞噬一切的巨口,光是看着就让人腿脚发软。   商悯愁眉苦脸地打开破布包着的山魈肉,闻了两下,干呕一声,差点把它给扔了。   她对生肉的味道已经麻木了,味觉感受到还好,可关键是这肉开始变质发酸发臭了,再吃,等待她的恐怕就是食物中毒。   商悯紧靠在岩壁上,把一条肉拿出来扔在身旁,不一会儿,几只小虫子闻着味儿爬了过来。   她一把将虫子抓进手中,纠结一瞬,把虫腿和头拔掉咬牙塞进嘴里,因为味道和口感极其怪异,她几乎没怎么嚼就吞了下去。   这虫子商悯并不认识品种,可能有毒,但是继续吃变质的生肉也会危及性命,两相权衡,她选择吃新鲜点的虫子。   吃完商悯原地休息半个时辰,感觉身体并无异常,这才重新开始攀登崖壁。   感谢这具身体不仅是武林高手,而且有个铁胃,不然她根本活不了这么久。   攀登崖壁的第三天,商悯总算看到了脱困的希望。   她抬头向上望,峡谷一线天的奇景有了变化,光更亮了,白天她不需要调动真气汇聚在眼眶也能看见周遭事物。   第四天,天未亮。   此时商悯距离崖顶不过三十余丈,可她并未选择一鼓作气登上去,反而万分沉静地养精蓄锐。   因为她不知道登上去了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   刺杀她的敌人是否并未离去,而是在崖边蹲守?地面是否会有更可怕的野兽妖物?   连续数天的攀登,已然让商悯的身体接近极限。   她的两只手都被磨出了水泡,布条缠着手掌,血渗了出来,十指的指甲盖里漆黑一片,不仅有泥土,而且还有她自己凝结在指缝里的血。指节几乎麻木,手搭在膝盖上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膝盖处的衣物因数日来的攀登摩擦破成了乞丐装,穿着长靴的脚稍好一点,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脚趾头快从靴子的破洞里伸出来了。   在天亮之前,商悯停止运气疗伤。   真气一停止流转,她便感到了彻骨的寒。她连忙驭使真气蔓延至身体各处,让自己不至于冻僵。   不知为何,峡谷之底虽然阴寒但还能忍受,越接近崖顶,气温反而越低。   商悯口鼻处有呼出的白气,指尖滴下的血落到石头上没多久就被凝结成了冰。   她拽拽身上的藤蔓,调整好背上绑的青铜剑,又把手伸进怀中确认银针暗器和淬毒短刃的位置。武器冰冷的触感让她有了底气,她深吸一口气,指头扣住岩壁,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厚重的积雪反射着微弱的月光,风卷起雪尘拍打在封冻的树上,发出簌簌声响。   幽深的峡谷像是大地上的伤口,横贯山脉。   一只手扒在了崖壁边缘,紧接着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冒头,确认没有动静才手脚轻轻地从崖下翻了上来。   寒风呼啸,商悯环视周围,冷得起了脖子上鸡皮疙瘩。   脚下是雪,足有及膝深,不远处树木影影绰绰,四周群山环绕,甚至没有一条能走的路。   她犯了难,踏雪留痕,若有人寻踪而来她该如何应对?这里连个活物都无,她该向哪个方向走?   哪怕崖顶看似无人,商悯亦不敢耽搁。   她足尖点地,轻飘飘向前一跃,顿时掠过皑皑白雪飞至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前,脚还未落地,她足尖便又一蹬树干,身体轻盈地向上蹿,枝杈积雪摇落,她稳稳地落在树枝上,身躯被层层叠叠的树冠遮盖。   商悯松了口气,把身体藏严实了些。   经过几天的攀登,她与这具身体磨合颇佳,对真气的运用也愈发得心应手,方才脚不落地登上大树便是她这几日摸索练习的成果。   商悯沉下心思索,捋清自身遭遇。   原主被刺客追杀,逃至崖边,随后在刺客的打斗中不慎落崖,期间还拉了两个垫背的一块儿掉了下去,其中一个挂在了树上,另一个摔了个结实,死了。   以原主的身手,追杀她的显然不止那两人。   假如原主曾与刺客在这崖边爆发激烈战斗,现场说不定会留下些许痕迹。   这几日崖顶并未下雪,不然万丈渊下的商悯应该能感受到雨雪落下。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   商悯决定留下查查,看能不能发现与原主身份或与刺客有关的线索。   一来,若不弄清楚她因何遭遇刺杀,将来遇到类似情况怕是会无比被动,不加以防范,她迟早要死于非命。二来,离她落崖少说也有七日了,正常人都得死得透透的了,就算有敌人在此徘徊蹲守,应当也已经撤离。   商悯认为,她可以稍微冒一点风险,在周遭探查一番再行离去。   她看了眼天色,这时天光微亮,天上有鹰隼盘旋,不时发出嘹亮的啼叫。   商悯蠢蠢欲动地看了那鹰隼两眼,掂量了一下高度,无奈放弃猎鹰,琢磨着等会儿找点别的充饥。   她不打算下树,双足发力,人就如灵巧的飞鸟般飘在那树杈之间腾挪,沿着山崖边缘小心寻觅。   不多时,居然真的被她找到了蛛丝马迹。   商悯于树上俯视不远处黑乎乎的物体,辨认片刻,发现那不是什么被雪埋了一半的巨石,而是一匹马。   准确地说,是马尸。   她谨慎地跳下树,落在了一角露在外面的岩石上,没在雪地上留下印子。   这是一匹高大雄壮的骏马,漆黑的鬃毛垂在身体一侧,灰白色的眼睛睁着瞪向天空,马蹄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   它背上的马鞍保存完好,做工细腻的皮革紧紧地勒住马的腹部,马镫子是特制的小号马镫,似乎是专供某个身量不高的孩童骑乘的。   商悯鼻头一酸,喉头微哽,突然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这股情绪来得突然,令她猝不及防。   仿佛……她和这匹在雪地里死去的马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令她一下就确定这匹马就是她曾经的坐骑。   是身体原主人的意识在影响她吗?商悯沉默一息。   她手指抠到了马鞍,吧嗒一声,马鞍侧面的暗扣开了,她从上面取下一个袋子,往里一看,是干粮!   扎实的面饼冻得梆硬,商悯激动得手都抖了,她张嘴一咬,差点把自己的门牙崩裂,只得小小地啃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化开。   这是商悯这几天吃的唯一像样的东西,她来不及品尝获得的食物,赶紧把袋子绑在腰间,继续搜寻有用之物。   也许运气是守恒的,此前她太过倒霉,如今终于时来运转。   马鞍的暗扣夹层中还有几瓶药,她打开一闻,微苦的中药味冲进鼻腔。   除了这些,还有一份地图。   商悯展开认真看了看,发现这份地图颇为详细,东西南北、山脉的位置和道路都被标得很清楚,甚至上面一些关键地点还画了一些参照物,比如她此刻所在之地,参照物便是那万丈渊。   她抬头确认日出的方向,那只鹰隼仍在头顶盘旋。   商悯紧绷的心弦总算是松懈了些许。   有日出方向,就能辨认出东西南北的大致方位,有参照物,就能得知自己身处何地。接下来她要做的是穿过丛林与山脉,去往有人烟的地方。   走大路是行不通的,遮蔽物少,太不安全,可能会遇到劫杀和埋伏。   商悯眯着眼研究这份地图,决定先摸清楚主道的位置,沿着地图标注的方向平行于主道行进,除非地形过于复杂遭遇不可逾越的障碍,不然她绝不走主道。   商悯折好地图,小心地清理了自己来过的痕迹,跃上大树穿行树冠之间远离了此地。   待她跑远,靠在树杈上喘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干粮珍惜地小口啃着吃。   吃着吃着,商悯眉头一皱,心道:“怪了。”   原主遭遇刺杀,然马匹上一应物品准备齐全,显然是主动来到荒郊野外的。   是为了历练吗?   照常理,原主即便武学天赋颇高,可也是个年幼的孩子,身边应该有人跟随才是。商悯身上衣服虽然破了,但能看出布料纹样无比精细,由此推断原主身份非富即贵。   这样的人,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侍从?   商悯越发好奇自己的身份了。   要说能证明她身份的物品,那就只有她腰上的虎纹玉佩了。她拿在手里细细把玩,这玉佩玉质细腻,虎纹样式古朴大气,翻过来看侧面,有一细小篆文。   “武?”她念出声。   “武……武王……令?”商悯有所联想。   在崖底,青铜人俑曾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以商悯浅薄的古文功底,勉强认出了“武王令”三字,她的玉佩上同样有“武”字,这二者一定有所关联。   况且……商悯再度拿出地图,指尖顺着地图上描绘的主道线路缓慢移动,最终定格在中央的位置,那里标注的最大的一个字正是——“武”!   “武”字之下,还有两个稍小些的文字。   其中一字形似“朝”,另一个字跟简笔画似的,长得像有角的鹿。   “武,朝鹿。”商悯心中默念,脑海中随即灵光一闪,“武代表地名,可能是一个国家的称呼,至于朝鹿……是武国的都城,朝鹿城?”   如果真是她推测的这样,那她携带的虎纹玉佩就很有来头了,这玩意儿似乎并不是一般人可以佩戴的。   她难不成是皇亲国戚之类的?再往大里猜,难道她是一国公主?这倒不是没可能,只有足够尊贵的身份才会引起嫉恨,进而招致刺杀。   就是不知“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商悯拧着眉毛想了半天,实在整理不出什么头绪,只得停止瞎猜,埋头啃干粮。   “嗒……”   细微的声音忽然响起。   商悯心下悚然,闻声望去,把身体压得更低,借助树干藏好身形,同时把干粮收进袋子里放好,在腰间绑得死死的。   她手腕一翻,锯齿短刃已然扣在手中,银针落入指尖蓄势待发。   三个骑马的人影踏过积雪穿越树林,缓缓行来。   骑马的那三人人高马大,面相凶恶。个个身披羊绒大氅,头戴绒帽,大氅下的身体穿戴皮甲,背负长弓,腰佩一柄粗犷的环首大刀。   马匹的口鼻处呼出浓重的白雾,四蹄踢踏,一路走到了商悯藏身的这棵树下。   商悯大气不敢喘,嘴唇绷成了一条线,就在她在庞大压力之下决定先下手为强时,为首一人突然翻身下马,把马绑到了树干上。   紧接着另外两人也翻身下马,拴好缰绳,随手摘掉绒帽和护头的皮甲,坐在雪地里歇息了起来。   商悯头上出了层薄汗,风一吹差点打个寒颤。   三人在树下,她在树上,相距不过两三丈。   这时那身材最高大的领头人忽然开口,吩咐身侧的同伴:“把那小孩儿弄醒,喂他点吃的,免得死了。”   ……小孩?商悯不动声色地盯紧底下那几人。   左边的壮汉起身,跟抓小鸡仔似的从马鞍上提溜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   他一动不动,商悯先前还以为马鞍上横着的是行李包袱。   壮汉一巴掌拍在男孩脸上,强行把他叫醒,给他灌了一些水。   男孩是躺着的,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正正好好地和树上的商悯对上了眼神。   商悯脸色骤变。   果不其然下一瞬,警觉的壮汉立即抬头顺着男孩的视线望去,可他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劈头盖脸狂落的积雪和伴随着噼啪声断裂的枝杈。   马匹受惊嘶鸣,那壮汉拔刀挡去枝杈,大吼:“有东西在树上——”   剩下二人亦豁然拔刀,可视线被空中落下的积雪遮蔽。   一束纤细的银针与飘散的雪粒交融,银丝一闪,瞬息没入发出预警的人的额头。   那人身躯一僵,豆大的血珠从额头上的小洞中滚落,随即他整个人都扑倒在地,溅起大片雪尘。    第5章   雪尘溅起之时,栓在树下的的马匹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失控,四蹄乱蹬想要挣脱缰绳,拴着它们的大树被它们挣扎的力道拉得不住震颤。   可它们的挣扎只持续了一息,银丝悄无声息地飞射而至,其中两匹马狂躁的动作忽然僵直,接着如方才中针的壮汉般轰然倒地,口鼻溢出紫黑色的血。   转瞬毒发!那银针上的毒居然如此之烈!   商悯不由胆寒。   她庆幸于自己最初的谨慎,拿取毒针时无比慎重,但更庆幸于手头有如此防身之物,使她面临敌人不至于落入被动。   “除去一人……还剩两人!”她默念。   商悯早已借弥漫的雪尘闪身藏至另一棵树后。   她顾不得留下足迹,被雪尘覆盖的身体紧贴树干,眯眼观察剩余的两名壮汉。   他们显然经验丰富,背对背站着,彼此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手执环首大刀警觉地望着茂密幽深的树林。   “来者使暗器。”为首者嘴唇微动,“是那小子身边的暗卫追来了?”   另一人目光四处搜寻,低声道:“人应当不多,否则不会藏于暗处伏击。”   激荡的雪尘沉寂下来,方才商悯出其不意用银针袭杀一人,这时余下那两人警惕心飙升,头上重新戴好了皮甲,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几乎不露缝隙,用银针不一定有效,反而会浪费武器。   她右手持锯齿短刃,左手动作很轻地从积雪之下摸出一枚石子夹在拇指与中指指尖,瞄准那二人侧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随即真气凝聚,指尖一弹。   “嗖!”   石子激发,正中树干!   雪地中的二人勃然变色,条件反射地回头朝发声地看去。   一招声东击西,时机转瞬即逝!   商悯足下发力瞬间弹身杀出,眨眼便冲至为首者身侧,身子一低躲过环首大刀斩击,仗着身量矮小从为首者胯下一滑而过,与此同时手臂挥舞,犀利如锥的锯齿短刃流畅地划过他的大腿与小腿连接处,唯一没被皮甲覆盖的区域!   “嘶啦——”布料割裂,钩状锯齿带出一片血肉。   商悯一喜,翻身而起。   她身后,为首者的身躯晃了一下,紫黑色纹路覆盖他的皮肤,他呕出一口黑血,向前扑倒,刹那间失去了生息。   商悯眼角余光扫到银色的刀芒袭至,当即身形后仰一个空翻躲过这一斩,她半蹲于地,手掌触及地上的积雪挥手一扬,真气狂涌震荡,以她为轴心,气浪席卷,雪浪漫天,那身高近两米的壮汉神色大骇,竟被冲击得后退半步。   紧接着商悯足底发力向前猛冲,手臂顺势一刺,那壮汉忽然感到腿弯处一痛。   紫黑色的纹路顷刻蔓延,剧毒发作,他握着的环首大刀无力滑落。   他口中嗬嗬作响,七窍出血,双目大睁瞪着商悯,直到此刻才看清袭杀他们的矮个子竟然是个年龄看上去才不过十岁的孩子。   他身子仰倒,砸在雪地上。   商悯缓缓站直了,她把脚从积雪中拔了出来,大口大口喘气。   她身体状况着实糟糕,方才一番动作让她头脑发晕,眼前发黑,一从战斗中缓过神,她差点站不住。   先前用真气震荡地上积雪只是想遮蔽敌人视线,即便她自己也未料到那一击威力这么大,连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都能撼动!   商悯低头看地面,她周身一丈范围,积雪被气浪尽数掀飞,露出了漆黑的地面。   她又抬首环视山林,心神微松。   幸好,三人尽死。   白雪皑皑的树林之间横着三具人尸和两具马尸。   站着的唯余商悯和树下一匹焦躁刨蹄子的枣红色骏马。   等等,好像还有活人?   商悯这才想起地上还躺着个疑似被绑架的男孩。   她走过去,看见那个男孩手脚被绑,黑漆漆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看我干什么?”商悯恨不得踹他两脚,“你把我害惨了知道吗?”   男孩盯着她瞧了片刻。   眼前这女孩模样稚嫩,可一双眼睛像无波的幽潭,手段颇为狠辣,与她的年龄极不相匹配。不过数息连杀三人,她脸上竟无半分动容。   他确认这女孩好像对他并无恶意,于是神色软化,冷漠褪去,张口哑声道:“多谢女侠相救。”   女侠?商悯挑了下眉,觉得这个称呼颇有意思。   不久前在崖底,商悯发觉自己不通文字,还担心上崖后语言也不通,毕竟各地方言的差别着实太大。如今这被绑架的小子一开口也是汉话,有口音,却不是听不懂的那种,她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起码不用担心交流问题了。   “你是谁?”她审视地望着他。   男孩迟疑少许,很快道:“在下齐氏雁鸣,家中是做生意的,常行走于姜、武两国商道,这鬼方部落的人是想抓了我跟我父亲换钱粮。”   商悯没答话。   她想道,鬼方或许是个持续骚扰他国边境的游牧部落,冬日粮食匮乏,是以劫掠商队。   只是这齐雁鸣……他真是富商之子?   商悯心思一转,不去理会他,而是在雪地转上一圈,从尸体上扒下一套皮甲,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又用短刃砍了两下,发现这皮甲着实坚韧。她无奈放弃穿戴这些玩意,因为太大太重了,穿上之后反而累赘。   但防身之物不能没有,商悯想了想,短刃卡进上身皮甲连接处,割断了连接前胸后背两片甲胄的皮绳,这下皮甲被分割开了,她拿起其中一片挡在身前,觉得它即使不便穿戴也可以充当盾牌。   保暖皮毛大氅也可以携带,大了割去一半就好。   她提起大氅披在自己身上,又从马尸上摸了把长弓和箭筒,环首大刀也没落下。   青铜剑终究太钝,锯齿短刃的毒又太危险,她需要一个随身武器,身边唯有大刀可选。   就是这刀太大,几乎有她身体那么高了。   唯一不好的是,这三名敌人身上没携带多少干粮,商悯搜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了三个几乎见底的粮袋和水袋。   这说明,三人要么已经在雪林中行进有些时日了,所以粮食基本消耗光,要么他们自信可以在林中找到补给,又或者……有人来接应他们?   商悯搜刮完战利品,回望地上的尸体,心绪出乎意料的平静。   这种感觉很奇怪,跟她看到被雪掩埋了一半的黑色骏马时的感觉极其相似。原主那陌生又熟悉的情感从心里涌了上来,她一下子就确认了那就是她的马。此刻,她看见人的尸体甚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就好像她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   她磨练武艺,刻苦修炼,为的就是今天,为的就是杀敌!   如今她杀了敌人,自然不会为此感到惊恐,只会感到理所当然,乃至感到自豪。   商悯思忖,这身体的原主人所受到的培养与教导定然非同寻常,“她”不止磨练武艺,且磨练心性。“她”不是第一次杀人,否则那股情绪不会如此冷硬坚决。   雁鸣在雪中挣扎两下,道:“可否帮我解开绳索?”   商悯沉思几秒,伸出刀挑开了他手脚上的麻绳,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勒出了血痕。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雁鸣踉跄着爬起来,对商悯抱拳深深一拜,“暴露你的藏身地,非我本意,实在是当时神志不清。”   这似乎是个古老的礼节,他拜得极为郑重,“山林路险,你我可否结伴同行?若能平安到达武国地界,雁鸣必有重金相酬。”   商悯走向唯一站着的枣红色骏马,平静道:“跟着我会死得更快。”   雁鸣目光微动,打量商悯一身狼狈的行头。   商悯不仅浑身衣服破烂,连束发的簪子都不见了,头发就用一根布条绑着,衣摆处还站着斑斑点点的褐色痕迹,是血迹,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没有你,我也会死得很快。”雁鸣冷静道,“我的家人定在寻我,说不定能遇见他们,若你有什么危难,我们定倾力相助。”   商悯停下脚步扭头看他。   雁鸣浑身也很狼狈,一身装束虽然不大整洁了,但从布料样式能看出家境殷实。加之他年龄似乎和商悯差不多大,十岁左右,顶多不超过十二,却能做到临危不乱,大概家中的确有些权势,所以才培养出他这样的人。   二人互相打量。   搜刮到的干粮两人吃勉强够……商悯权衡再三,点了下头,“好。”   这是她从万丈渊爬上来后遇见的唯一一个能交流的活人,她有太多事想要了解,雁鸣是个好选择,他年龄小,并非敌人,商悯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雁鸣要去武国,商悯的目的地也是武国,正好顺路。   至于雁鸣承诺相助解她危难……这也是商悯答应他的原因之一。   商悯长于和平年代,出身于武学世家,天生带有一股侠气与狠劲,她纵然危难关头能做到出手果决,但毕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   此地不宜久留,商悯搜寻尸体耽搁了点时间,现在必须快点离开了。   刚刚商悯选择对上鬼方部落的那三人而不是逃跑,是由于她怕对方疑心过重骑马追击,运用轻功时真气消耗迅速,她两条腿跑不过对方四条腿,届时局面将无比被动。   还有个缘由是……她想要一匹马,一匹能代步的马。   在树冠间用轻功穿行不是长久之计,她也是需要歇息回复真气的,依照地图所示,以她的脚程,去武国至少得七天。有马代步,就算走小路,三天足矣了。   商悯身上的干粮撑不了七天,荒郊雪地猎物难寻,吃雪容易坏肚子,生火必定引人注目……商悯的身体状态在逐渐下滑,她不想饿死在山林里。   在憋屈地饿死和冒着暴露的风险加快行进之间,商悯选后者。   商悯伸手去拽马的缰绳,马匹暴躁嘶鸣,前蹄扬起就要攻击,幸好她躲闪及时,这才没被踢中。   雁鸣连忙道:“鬼方部落训马术天下闻名,它们性子烈,一般只认一个主人,不过我也会驯马术,若你信得过,我可以试试。”   “训马?”商悯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必,训马我也会。”   雁鸣一愣,见商悯转身从地上的马尸上抽出一马鞭,手腕一震,皮鞭抽击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那性烈的枣红色骏马立即焦躁后退。   商悯嘴唇一抿,眼神冷漠,扬手毫不留情地狠狠抽在马身上。   马匹被拴在树上不住挣扎,树干震颤,抖落大片积雪。商悯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一鞭、两鞭……只要马匹还在嘶鸣咆哮,她就果断甩过去一鞭子,直到愤怒的嘶鸣变成祈求的哀叫。   性情刚烈的枣红色骏马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颅,四蹄再也不敢扬起攻击,眼神变得温驯服从。   雁鸣看得立在原地,嘴巴微张。   商悯收好马鞭,微笑道:“瞧,训好了。”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瓶给马上药,马一动不动,任由她在伤口上抚摸。   商悯涂完药,马还在她脸上拱了拱。   鬼方战马会认主,谁驯服马,谁就是马的主人。所以她不想让雁鸣驯马,而是她亲自来,身下坐骑关乎性命,驯马怎好借他人之手?雁鸣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试试”,而非直接道“我可以试试”。   雁鸣神情复杂地看着商悯翻身上马,古怪地瞥了一眼可怜的坐骑,“你刚刚……我还以为你要把它打死……”   “真打死了就吃肉。你愣着干什么,上马啊。”商悯一拽缰绳,娴熟地调转方向,接着一顿,“慢着……你去捡个树枝,将我们留在雪上的脚印破坏干净,越乱越好,尤其是那棵树后,还有尸体周围。”   雁鸣咽下想说的话,没有迟疑,当即按照商悯的吩咐去办了。   留下痕迹是必然的,马一路奔跑,蹄印根本无法掩盖,可是什么痕迹不该留,商悯心中有数。   若当真有敌人循着痕迹追来,商悯只希望他们投鼠忌器,以为来者众多,掂量着放弃追击。若他们一看痕迹,发现脚印属于一个孩子,那情况就不妙了。   希望待会下雪,最好是鹅毛大雪。   商悯仰头,透过枝杈间隙看阴沉的天空,祈祷雪早些下。   雁鸣扫完脚印,动作流畅地翻身上马,与她共乘一骑。   “驾!”商悯轻夹马腹,马顺从地小跑了起来。   感谢曾经的师伯,他家就开了马场,商悯经常去玩,对骑马还算在行,不至于控制不好马匹。   雁鸣稳住身体,随后问:“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叫我拾玉便可。”商悯未说大名。   商悯,字拾玉,这是父母给她起的表字。   武学世家总有些特殊的讲究,现代人大多不用表字了,但是商悯家延续了这个习俗。她在众多同辈师兄师姐中排行第十,玉又是个好意头,是以字拾玉。   想起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父母,商悯心中伤感,拉缰绳的手用力些许。   不管前路如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这条风雪之路继续走下去。 第6章   老天在帮商悯。   骑马行进不过两刻钟,大片的雪花就从天上落下,雪地上留的一排足迹逐渐被雪填满。   商悯让马走得慢些,取出地图低头确认地点。   “往前三里就是主道。”她身后的雁鸣伸头瞧了瞧,笃定道,“你瞧,前面的山头有块凸出的怪石,形似凤首,那是凤首山,山脚下就是连通北疆和塞外的要道,我们走得没错。”   商悯端详地图,又抬头看山,“这山哪里像凤首了?”   雁鸣一愣,正要解释,便又听她道:“分明更像鸡头,应当叫鸡头山才是。”   雁鸣:“……”   他勉强回道:“许是……鸡头不如凤首雅致好听?”   商悯不过随口一说,她收起地图,驾马加快行进速度。   “能否跟我讲讲姜国?”商悯出言试探,“我从未去过那边,那里与武国有什么不同?”   雁鸣没立刻回答,但商悯没留给他太多停顿的时间,催促道:“难道你没去过武国?”   “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随长辈出远门,还未见识到武国的繁荣便被劫掠到此地了。”雁鸣尽量不出错地说,“姜国是个小国,比不得武国昌盛,能安稳在北疆立足全凭武王的仁慈庇护……我齐氏算是姜国数得着的商贾望族。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齐氏?”   “听着有些耳熟,但不知是不是我记错了。”商悯不动声色道,“你们家做什么生意?”   “皮革、药材、煤矿。”雁鸣道。   皮革和药材生意算正常范畴,可煤矿……这东西和食盐、铁矿一样,可以算作是战略物资了。齐氏是商贾之家,若要做煤矿生意必然需要朝廷许可。   雁鸣只言片语,商悯便意识到这齐氏背景不一般,用她穿越前的话讲,齐氏属于“皇商”,是替朝廷做生意的。雁鸣直接展露齐氏底蕴,是在隐晦地向商悯示好,抬高自己的身价。   商悯又问:“你是怎么被抓住的?”   “鬼方部落猖狂,居然纠集一支轻骑趁夜突袭我们的商队,我们一行人被冲散了,情势危急,我只得骑马逃走。”雁鸣语气流露出一丝愤然,“逃离不久,我就被追上了。”   “那支鬼方轻骑有多少人?”商悯接着问。   “我不清楚具体数目,听那晚的动静,至少有两三百人。”雁鸣道,“齐氏商队有护卫,可鬼方狡诈,我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抓你的怎么就三个人?”商悯抓住关键,疑惑道,“不是有两三百轻骑吗?他们得手后分散行动了?”   “不是,我确实是被他们大部队抓住的……”雁鸣艰难道,“只是后来武王军派了一万骑兵开始搜山了,鬼方不得不避其锋芒分散山林逃窜,我这才遇到了你。”   “搜山……”商悯下意识觉得不对劲,“武王军动作这么快……”   雁鸣亦有困惑,“怪就怪在,我偷听绑我的三个鬼方人说,武王军似乎不是冲着鬼方来的,他们像在找什么东西。”   商悯心脏一紧,感觉武王军的异常动向与她有莫大的干系。   她不再发问,雁鸣便安静下来。   他不觉得商悯的试探有哪里不对。   他被鬼方劫持,身份本就存疑,商悯带他同行是冒着风险的,多问几句实属正常。   可雁鸣不敢出言刺探商悯身份。   商悯甚至没说自己的姓氏,这说明她不想暴露自己的出身,既然如此,那雁鸣就不能不识趣,他的小命可是全在商悯手里捏着呢。   雪深难行,马走得有些吃力。   商悯无意瞥了一眼天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又出现了。”她脸色有些阴沉。   “什么出现了?”雁鸣听出她语气不对。   “那只鹰。”商悯声音很低,眼中闪过思索,“起先出现了一次,但我藏了起来,杀那三人时,它不在。现在它又出现了……我起初以为是它在盘旋觅食,可它为何……跟着我?”   雁鸣脸色也变了,“确认是同一只?”   “我又没有千里眼,如何能确认?不过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商悯道,“如果是同一只,它好像能找到我在哪儿,哪怕我半途曾将它甩开,它还是追了上来!”   她神情愈发凝重。   什么飞禽,能在大雪天飞那么高?不怕羽毛沾雪掉下来吗?   这鹰有问题。   商悯和雁鸣皆如此判断。   “你箭术如何?”她低声问。   “尚可,但它太高了,我射不到。”雁鸣懊恼道。   商悯目测了一下高度,手从箭筒中抽出箭矢,肩膀一震长弓落入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弓射箭,弓弦似满月,箭矢脱弦而出,唰的射向空中飞行的鹰。   然而那鹰灵活得不像话,倏忽一闪躲过了。   “唳——”它扑闪翅膀,发出愤怒的鸣叫,在雪中飞舞盘旋,毫无离开的打算。   商悯咬住嘴唇,放下长弓。   箭矢冲上天空就失了力道,她不擅射箭,枪法才是她最擅长的,箭术还是当年学骑马时顺便学的,已经好几年没练了,更别说鹰是活靶,不易命中。   适才那一箭差点命中属于超常发挥,用这具身体射箭手感出奇的好。   习武贵精不贵多,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实在不现实,做到各类兵器略通一二就很不容易了。   她挥了下马鞭,“驾!”   马匹奔跑速度加快,试图甩开那鹰,可不管怎么跑,始终徒劳。   那鹰闲庭信步一直缀在天上,离马匹不远不近,身位甚至还超出一线飞在马的前面,保持高度让商悯能清楚地看见它,就跟……就跟在带路似的!   商悯大感不解,表情充满了怀疑。   她一甩缰绳,调转方向,从向南走变成向东走。那飞在天上的鹰立刻鸣叫一声,声音极具穿透力,随后又飞在了商悯前面,还一直走弧线向南侧盘旋。   “它……”雁鸣迷茫地问,“它怎么像在指路一样?是错觉吗?”   商悯沉默了,“大概,不是错觉。”   “我家没有训鹰手段。”雁鸣异常确信地道,“它不会是来找我的。”   他话留了半截没说。   既然不是来找他的,那一定是来找商悯的!   可观商悯反应,她根本不知道这鹰是来找她的,她迷惑不解,不明白这鹰为什么冒了出来。   要是这鹰是她家驯养的,她怎么会认不得?   雁鸣心思一转,心里疑团越来越多。   商悯骑虎难下,极度怀疑这鹰与原身有关,说不定是她的家人派来找她的。   问题是商悯压根不敢贸然与“家人”相聚,因为她已经换了个芯子,说话做事必露破绽,亲近之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她的异样?   而且,她之前的猜测似乎被证实了。   原身的身份非同寻常,地位在武国甚至可以说很高,最起码也是皇亲国戚的程度……武王军上万骑兵搜山,光这个架势就把鬼方吓得逃窜山林。这上万武王军要寻找的某样东西,不会就是她本人吧?   八成就是。   一个身份极其贵重和武王沾亲带故的孩童遇刺失踪,才能让武国直接出动军队大举搜山。   商悯捏紧缰绳,脸色阴晴不定,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   倘若跟着天上的鹰走就能与武王军或原身的家人汇合,那商悯也能脱离险境了,但她不知道与武王军汇合会不会是进入了更大的险境。   时间不容许商悯思考太久。   突然间盘旋的鹰发出尖锐的长鸣,声音中似乎充满了催促和警示的意味。   商悯的心漏跳一拍,在思维反应过来之前,她在本能的指引下脱口而出:“有敌人靠近!”   雁鸣一惊,没等他问“你如何知晓有敌人”,商悯便猛甩马鞭,“抓紧!驾!”   枣红色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冒着大雪狂奔,雁鸣一个没抓稳险些掉下马,他赶紧将手穿过商悯腋下伸去前面也抓住缰绳。雪地奔逃不过十息,商悯便又听到了尖锐的鸣叫声,这次的鸣叫声更急促,更迫切!   “敌人速度很快,足有五人!”她惊讶于自己竟然能读懂鹰啼的含义。   两三人还可一拼,可五人还上去拼,那是嫌自己活太长了!   商悯抬头看了眼一直盘旋试图提醒她方向的鹰,心一横,猛拽马缰,狂奔的骏马顿时刹蹄止步,前蹄高高扬起后轰然落地,雪尘飞溅!待雁鸣回过神,他们已然换了个方向。   鹰飞于长空,破开风雪,指引商悯前进。   “为、为何又换路径?”雁鸣努力稳住身体磕磕绊绊地问。   “去找救兵!”商悯咬着牙控制马匹。   “救兵?!”雁鸣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天上的鹰,“难道它是……”   马蹄踢踏,蹄子踩进积雪,蹄铁撞击被冻硬的地面。鬼方的马蹄铁是特制的,让马匹在雪地里奔跑不至于打滑。   而在马匹有节奏的奔跑声中,商悯忽然捕捉到了属于另外几匹马的马蹄声!几匹马的马蹄声交织在一起,杂乱难辨。   她沉下心仔细辨别,面色微变:“敌人在右后方,的确是五匹马,五个人!我要被追上了!”   商悯侧身回头看身后,恰巧这时五名鬼方轻骑转了个弯冲出层层叠叠的树林,直奔商悯而来!   其中一个骑兵兴奋道:“那小子在那儿!找到了!”   另一名鬼方士兵高声大笑:“抓活的,带回去跟大王讨赏赐!”   剩下几人执起长弓拉弦欲射。   商悯眼神连变,语气沉凝:“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雁鸣眼神也变了。   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听商悯飞快地轻声说了一句:“抱歉,得罪了!”   雁鸣心中骤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下一瞬,商悯两手一掰把雁鸣的手从缰绳上扯去,在他没反应过来之际扭身,左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右手五指并拢化掌,一掌击在雁鸣胸前,竟直直将他从马上击飞了出去!   雁鸣表情一片愕然,身体半空中腾飞,继而翻滚落地,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才止住去势。   他手撑住地面,胸腔进了凉气,猛然咳嗽起来。   挨这一掌他没受伤,从马上摔下来之后也没伤到骨头,商悯力道控制极好。   然而雁鸣只觉得恐惧袭身,汗如泉涌——他被抛弃了!   他被她当做诱饵抛弃了!   商悯驾着枣红色骏马一骑绝尘,眨眼就消失在山间林野,连头都没回。   鬼方部落的五人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他们纷纷在雁鸣身边停马驻足,大肆狂笑。   “小累赘被丢下了。”   “那小孩儿是谁?打哪儿冒出来的?”   “她骑的那马好眼熟,那不是我们的马吗?”   最终这五人小队的领头人冷笑:“她跑不了,老四老五,你们看着这个姜国的小子,可要把他绑的牢一点,跑的那个我们去追,稍后来跟我们汇合……驾!”   三名骑兵一挥马鞭,沿着商悯留下的马蹄印追击而去。   少了个累赘,枣红色的骏马似乎跑得快了不少,一路上三名鬼方骑兵只见马蹄印不见马的踪影,马蹄印向山林深处延伸。   一连追了将近两里地,骑兵小队的领头人心浮气躁,不由用鞭子抽了下马屁股怒骂:“小泥鳅还挺滑溜!”   这声斥骂刚一脱口而出,左侧的树林蓦然传出“咻”的一声。   骑兵领头人猝然回首,只见一枚箭矢破空而来,他瞳孔放大,躲闪不及,被这枚箭矢从眉心处一箭爆头!血丝喷溅,他脸上残留着惊愕的表情从马上跌落,雪地染上红色。   商悯身披白色皮毛大氅与积雪交融一体,她手执长弓,指间再次夹了三枚箭矢,弓弦拉满,三箭齐发!   这次她瞄准的不再是人,而是人身下的马。   那两名鬼方骑兵反应甚快,立刻抽刀格挡,可箭矢何其快?还是有一枚箭深深扎进了其中一匹马的马颈,箭尖透体而出!   马儿被伤到要害痛得嘶鸣,当即四蹄乱蹬开始发狂,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连带着另一匹马也有了受惊之兆,两名鬼方骑兵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坐骑,就要跌落下去。   商悯趁机一把甩开皮毛大氅,从身后抽出足有半人高的环首大刀,真气盈满,衣袍鼓胀,如滑翔的猎鹰般飞掠而出,袭至鬼方骑兵身侧,真气从手中灌入大刀,令寒光烁烁的刀刃削铁如泥。   她两腿分立稳稳扎根于地面,双手持刀柄,凶猛而暴烈地高举大刀一斩而下,一刀斩断了一名鬼方骑兵的马腿!随即她毫不停歇,立身、逆势、改斩为撩,由下至上,刹那剖开了另一匹马的马腹!   悲鸣声中,重物砸落在地,发出数声闷响。   血雨抛洒,腥气弥漫,秽物流淌,洁白的雪染上了灼目的红。   古有斩马刀,为斩马首与敌人首级而造,是真正的战争凶器。有斩马刀,自然有斩马刀术,但只有真正勇猛强壮的人才能发挥出它的作用。   商悯学过刀,会用刀,可从前的她用不出斩马刀术,因为她肉身凡体,根本不具备如此强大的力量。   如今真气奔流于经脉,她体内像是燃烧着一团火。   术与力,合二为一。   她第一次用出了斩马刀术!   商悯未被成功用出刀术的喜悦冲昏头脑。   她面色冷峻地踏步上前,弯腰将被压在马下摔得七荤八素的敌人彻底斩杀。   做完这一切,商悯试着吹了声口哨。   不远处马蹄声响起,枣红色的骏马喘着气小跑着跑回来了。   她这下也惊讶了,摸摸马毛说:“咱们才认识一天,你就这么听我的话?”   马打了个响鼻,对自己的投敌行为并不感到羞耻。   刚刚商悯将雁鸣扔下就是为了拖延鬼方骑兵的步伐,她这么做不是为了逃跑,是为了伏击。   骑马跑到一半,商悯就果断弃马藏进树林,狠狠在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让它在雪地上继续跑,造成她落荒而逃的假象,使鬼方骑兵放松警惕,然后在鬼方骑兵的必经之路上伺机偷袭。   他们一定会沿着马蹄印追击,而商悯一定会在他们的追击路上除掉他们。 第7章   商悯耳力过人,来时的路尽头隐约传来马蹄声,她扭头,一眼看到鬼方骑兵小队剩下的两人从林中现身。   他们来得太快了!   两名鬼方骑兵展臂拉弓,箭矢脱弦,嗖嗖飞至,势头极猛!   商悯立即左扑躲避,箭矢与她的头颅一擦而过,咻地射入她身后的粗壮树干,箭尾乱颤,箭尖深入三寸有余。   鬼方部落驯马术天下闻名,骑兵与骑射术自然也是天下无双。   商悯适才躲过第一波射箭,第二波攻击竟然转瞬袭至,前后衔接近乎没有间隙!   这次她来不及调整身形躲避,眼睛捕捉到了模糊的箭影,她只得遵循本能地将长刀横在胸前——   “铛!铛!”   两枚箭矢直接射中长刀刀面!整个刀震颤嗡鸣,被箭矢冲击的力道带得狠狠拍打在商悯胸口,她神情骤变,脚步后撤卸力,虎口发麻,刀柄差点脱手。   两波箭矢,两息之间,鬼方骑兵便骑马奔至商悯身前三丈处。   这个距离已不适合用弓,只见他们二人配合默契同时拔出马鞍下的环首大刀,一左一右呈包围之势举刀劈砍。   商悯御气猛踏地面借力腾空一丈,险之又险地避开逼近的刀芒,同时手腕一转,手中多出一抹银色,一整把淬有剧毒的银针被她如天女散花般撒了出去!   银雨天降,杀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两名鬼方骑兵!他们躲无可躲,哪怕身着头盔皮甲和大氅可抵御毒针,可身下的马依然瞬间中招!   它们还在奔跑中就剧毒发作,强壮的身躯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跌倒翻滚,与两名骑兵滚做一团!其中一人不慎被马身上脱落的毒针刺中掌心,当即喷出一口紫黑色的血,头一歪不动了。   余下一人反应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居然在马匹跌倒之际向侧面一跃滚落在雪地之上,从队友的尸体上抽出环首大刀,双目怒睁瞪视商悯。   商悯从半空中落地,亦紧握大刀,她缓步后撤,与幸存的鬼方骑兵拉开距离。   风雪,山林,血迹蜿蜒,一士兵一孩童立在皑皑雪中冷冷对视。   “唳——”鹰啼打破寂静。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迅疾如雷!   那只一直在天上盘旋的鹰隼像捕食猎物般俯冲而下,利爪怒张,扑击鬼方骑兵的头颅!鬼方骑兵未料到危机竟来自于天上,仅一爪,他双眼血痕交错,口中发出响彻山林的凄厉惨叫,环首大刀胡乱挥舞。   鹰隼瞬息飞离再度升入天空。   商悯神色狂喜,迈步前冲,大刀挥斩。   “噗嗤!”温热的液体喷涌,在雪地上留下大片刺目的红,仿佛宣纸上的朱砂印。   商悯将环首大刀刀尖朝下插进雪中,拄着它重重呼出一口气。   她整个人站在雪中,身上甚至冒起了腾腾白气,她气血沸腾,体温飙升,可风一吹,她额头上的汗珠简直要凝结成冰。   商悯头脑保持着清醒,她环顾一圈,没找到雁鸣。   她立马收刀,一吹口哨,骑上枣红马,沿着路找了过去。那两个鬼方骑兵也许是听到远处有打斗的动静,嫌带着雁鸣碍事,所以暂时把他扔下来。   商悯循着痕迹,很快就找到了手脚被绑住嘴巴里也塞了块破布的雁鸣,他正像条毛毛虫似的在雪中艰难蛄蛹,身后的雪地还留了一大串爬过的痕迹……   商悯憋不住笑出了声。   雁鸣闻声回头,口中立刻发出控诉的呜呜声,眼里满是委屈和愤然。   她下马扯掉雁鸣口中的破布,挑开绑住他的绳子。   “对不住,多谢你帮我分散了敌人。”商悯挑眉,“要上马吗?”   “要!”雁鸣咬牙,动作格外用力地爬上马。   商悯听见鬼方骑兵说了要留雁鸣活口,是以她就算当场把他丢下,他也顶多是吃点苦头。   雁鸣也明白这一点,他知道商悯先前的举动不是要他去送死,而是情势所迫,别无选择。   商悯仰头看了眼仍旧盘旋的鹰隼,这次没再费心甩开它,径直往它指引的方向去了。   不管原身身份如何,她被武王军找到已成定局,那鹰能找到她一次两次,自然能找到她更多次,它应当是具备普通猛禽所没有的神通,很有些神异。   一直避着武王军不是办法,鬼方骑兵在流窜,时不时就会遇见,同样的情况再来几次,商悯不一定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商悯需要食物,需要休息,需要一个能让她容身的地方。   她决定与武王军汇合,逃避总归不是个办法。   骑马经过商悯与鬼方骑兵发生战斗的雪地时,雁鸣眼神呆滞,心底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一丝胆寒。   这胆寒并不是源于地上的马尸与人尸……是源于商悯。   “拾玉。”雁鸣低声问道,“你今年是什么年龄?”   说实话,商悯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多大了。   她含糊地说:“你猜猜看?”   “你年纪不会高于我。”雁鸣喃喃,“你……究竟是……”   商悯意味深长道:“雁鸣,鬼方骑兵可不会费尽心思追击一个富商之子,哪怕这个富商之子的确家世不凡。他们凭什么特意要留你活口?凭什么笃定你的家人会花大价钱赎你?你值得他们大费周折吗?”   雁鸣似有难言之隐,闭口不言,可心里仍在不住想: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她在稚龄就拥有这般高绝的武艺和令人拍马难及的心性?   “面对敌人,你不害怕吗?”雁鸣问。   “没空害怕。”商悯想了想回答。   她细细思索,感觉自己事后是有些怕,不过……杀敌的喜悦压过了后怕。   鹰隼啼叫一声。   这次它的声音中没有催促和警示,但雁鸣显然听不懂鸟语,紧张道:“又有敌人了?”   “不是。”商悯拉住缰绳,马匹止步,“它说,‘自己人’来了。”   山林突然开始颤抖,地面在微微震动,不远处的林子中惊飞了一群鸟。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了,仿佛有无数的鼓在激烈敲打,马蹄声连成一片,期间夹杂着嘈杂的金铁交鸣的声响,比鬼方骑兵造成的动静更大。   商悯首先看到的是黑底红纹的军旗,旗帜上所绘的纹路与她怀中的虎纹玉佩一般无二。   紧接着黑色的铁骑潮水般漫进山林,训练有素的高大战马身上披着铁甲,黑甲骑兵身材孔武强壮,肃杀之气弥漫,他们取代山中挺拔的巨树,成了遮蔽群山的“林”。   “武王军,而且是亲卫黑甲军。”雁鸣手脚僵硬,几乎说不出来话。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商悯,好像在这短短的一瞬对这位一同逃难的女孩有了全新的认识。   黑甲军形成的“林”忽然成片伏倒。   将士们纷纷下马,恭声拜道:“参见大公主!”   声浪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林间回声激荡。   商悯也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黑甲军一直未起,她才想起说:“免礼。”   黑甲军起身上马,由重骑兵组成的坚不可摧的黑色铁壁裂开一道缝隙,众将士分出一条路,静默分立两侧,等商悯驾马走在前头。   她头皮发麻,万万没想到迎接她阵仗竟然如此之大!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硬着头皮走下去是不行了,商悯一甩缰绳,走到了黑甲军分出的道路中央。   这时一位看上去地位不低的黑甲军将士行至商悯身前,落后她半个身位,恭谨道:“大公主,末将林奇正来迟了……幸好您平安无事,王上很担心您。右相大人和杨小将军就在军中,允公子挂念您的安危也执意跟了过来,稍后我们便能与他们汇合。”   右相、杨小将军、允公子……这些人似乎跟原身关系不浅。   商悯心情愈发沉重。   林奇正瞥了一眼坐在商悯身后的雁鸣,警惕之余非常识趣地没问他姓甚名谁什么身份又是从哪儿跳出来的,只委婉道:“这位小公子可与末将共乘一骑。”   雁鸣一哽,在商悯的默许下滑下马,被林奇正一只手提溜到了他的马上。   “雁鸣。”商悯视线看过去,语气古怪道,“这回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吗?”   林奇正默默低头,盯着雁鸣的脑袋。   “在下……姜雁鸣。”面对如此情势,他苦笑着说了真话,“姜国国主二子,齐是我母亲的姓,齐氏是我外祖母家。”   他抱拳行礼,说话郑重许多:“雁鸣随姜国使团来武国,是为了瞻仰武王威仪,遇鬼方袭击流落山林与悯公主相遇,实属意外。先前不知悯公主身份,请恕雁鸣无状。”   黑甲军林奇正打量一番姜雁鸣,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和煦,“原来是姜国的雁鸣公子,姜武两国世代交好,我黑甲军搜山巡林亦是为了寻公子踪迹,找到了您,姜国主尽可放心了。”   商悯表情却极其怪异。   她敛去异样的神情,专注骑马。   方才姜雁鸣一语道出她是“悯公主”。   原身是武国公主,名字也叫“悯”?!   商悯脑子里念头纷扰,整理不出个头绪。   行进约有不到一刻钟,前方又出现了一支黑甲军,两支队伍汇合,黑色的洪流扩大了。   一直在天上慢悠悠盘飞的鹰隼兴奋地鸣叫,从天空落下,灵巧地飞入黑甲军,落在一人肩头。   那人骑一匹白马,头束玉冠,冠上饰有三颗明珠,贵气逼人。她身上未着重甲,也未携带武器,倒是披着一袭黑色大氅。她骑马的身姿十分挺拔,黑甲军恭恭敬敬地立在她四周。   商悯一眼就认出此人乃是在场的众多人中身份最高权力最大的。   哪怕她手无寸铁,似乎也不通武艺。   黑鹰站在她的肩头,跟告状似的在她耳边啾啾了几声。   “右相大人!”林奇正拱手,“大公主平安无事。”   被称为右相的女人下马,踩着积雪走到愣神的商悯跟前,先是行了一礼,口称:“大公主。”   接着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笑道:“悯儿啊悯儿,你都快成小泥猴子了。”   商悯呆了半晌,讷讷喊了一声:“姑、姑姑……”   她不认得这位右相大人的脸,但直觉上……她就该这么称呼她。   右相大人似乎觉得商悯一身行头过于单薄,就把自己的黑色大氅脱了下来,往她身上一披,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我不冷,这大氅好沉。”商悯的抗议没有获得回应。   右相大人似笑非笑道:“冷月说你朝它射了一箭。”   名唤冷月的鹰跳到商悯肩头,力道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的耳朵,似乎在埋怨她。   商悯尬住了。   她不止朝这鹰射了一箭,刚开始她还想把它打下来吃了来着……罪过罪过,但错不在她,她也不知道这鸟是她家养的啊!    第8章   商悯的枣红马在雪地跑了一天,累得不行,被小将牵到一边喂草料,正吃得欢快。   林奇正半是恭维半是真心道:“这一看就是鬼方的马,他们的马肩高比姜国驯养的良驹还要高出半尺。此马虽好但野性太过,公主竟能驯服,不得不令末将佩服!不知公主是如何驯服它的?若今后缴获鬼方马匹,也好让这良驹为我武国所用。”   商悯随意道:“把它打服就行。”   林奇正道:“从前也不是没人用此法,不过它们被活活打死也不愿意让人上它们的背,想来是它被公主的威仪震慑,是以……”   “可能是抢到的这一匹正好是个软骨头马,一下子就被打服了。”商悯认真道。   林奇正:“……公主说笑了。”   眼见公主油盐不进,拍的马屁不起效果,林奇正悻悻离去,趁休整的间隙重整队伍。   右相大人递给商悯一个水袋,又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软和好消化的干粮。   商悯看得眼睛都放光了,她先小口喝了些水,然后拿着干粮慢慢吃。多日以来忍饥挨饿,吃生肉和虫子,她的肠胃承受不了暴饮暴食,所以吃得很克制。   一刻钟后,黑甲军行进。   商悯颇有些不情愿被右相姑姑拉着手,与她同乘一马。   她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是本能的对这位姑姑感到亲近,另一方面又怕自己不小心露出什么马脚……   就比如说方才跟林奇正交谈,商悯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公主是该随意些直接自称“我”,还是应该端着架子自称“本宫”,所以她干脆直接省去了自称。   又比如与姑姑谈话,她该自称什么?她以前的惯常称呼是“侄女”还是“晚辈”?等下见了林奇正口中的杨小将军和允公子,她又要拿出什么态度?   这些细节一注意不到位,马上就会露馅。   她身处的位置越高,需要注意的繁琐礼节就越多。   商悯忽然想到,她连这位右相姑姑大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要不要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告诉姑姑自己脑子磕坏了……   商悯老老实实地坐在马上,半靠在姑姑怀里,心里直突突。   她试着小声嘟哝:“林将军说他们也来了……”   他们指的是杨小将军和允公子。   商悯想知道这两位同她是什么关系,待会儿又该如何称呼,于是很小心地说半截留半截。   右相大人貌似未曾多想,以为商悯是在问他们去向。   “靖之和允公子各领一支队伍分头搜山,我派冷月过去通知他们了,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们。”   唉,还是没说出她和他们的关系……不过倒是知道了杨小将军全名应当是杨靖之。   商悯把头埋在大氅里苦着脸琢磨到底问什么话才能让姑姑说得再清楚点。要是那两人跟她关系亲厚,说不定她见他们第一眼本能地就知道该怎么喊了。   “悯儿,你是如何遇到雁鸣公子的?”右相大人垂眼轻声问,“与我细细说说。”   商悯道:“雁鸣说黑甲军搜山,鬼方的轻骑兵队伍四散逃开了,那三个人正好绑着雁鸣,跟他们撞了个正着,所以就……”   “也算缘分。”右相大人的语气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商悯敏感地抬头看她,却见她也在低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姑姑是指……共患难的缘分?”商悯不确定地问。   右相大人笑而不语。   怪哉怪哉。   商悯仔细思考,将她遇到黑甲军后说的所有话在脑海中细细地过了一遍。   允公子,雁鸣公子。   商悯心里一动,察觉到了这两个称谓的相似性。   这世上有不止一个国家,就是不知这些国家的国主到底是地方割据自立为王,还是受分封才有了封地和爵位。   姜雁鸣身份是姜国国主的二儿子,可是右相姑姑称他为“公子”,而不是二王子二皇子之类的……国主的儿子尚且如此,是不是就说明“公子”乃是一国王子的普遍替代性称呼?若真是这样,那么“允公子”难不成也是国主之子,是她的亲哥哥?   不,不能这样想。说不定凡是有爵位的王公大臣,家中的男丁都叫公子……等等,也不对,万一平民也可以被称为公子呢?   商悯脑子要炸了。   她想了又想,放弃思考这个问题,转而想这位一看上去就很不简单的“右相姑姑”。   商悯现在确信她穿越的这个世界历史跟她原本世界的历史没什么相似之处,光是女子能做官这一点就足够特殊了,她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女子能封侯拜相的朝代屈指可数。   右相姑姑往那一站,四周的黑甲卫都对她又敬又畏,不敢有丝毫轻慢小觑。   连那位有点小滑头的将军林奇正都不敢跟右相搭话,汇报完之后就闭嘴了,也没有拍马屁之类……   林将军对商悯有讨好与恭敬,但无敬畏,所以敢拍商悯马屁。他对右相则全是敬畏,连说句话都斟词酌句,生怕说错了,马屁是万万不敢拍的。   商悯觉得,这真是有意思极了。   右相姑姑必然是一位极有能力和手腕的人,否则如何能镇得住这铁血军队?   还有一点不对劲的是……商悯眉头一皱,发觉姑姑与她相遇之后竟丝毫没问她这几天流落到了何处,也没有询问她被刺杀的经过。   太怪了,简直不合常理!   侄女被刺杀挣扎求生这么多天,做姑姑的不该不问!   她是知道了答案不必问不想问,还是不能问、不敢问?   这场针对武国公主商悯的刺杀,究竟牵着到了哪些人,哪些势力?   商悯缩在大氅下的手一握,蓦然察觉到自己遇到姑姑后的应对和情绪亦有重大问题。   作为一个十岁孩子,被刺杀流落荒野,她应该愤怒、委屈,见到亲人后情绪需要激烈一点。可商悯又不知自己从前是什么性格,万一她演不对了该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右相姑姑是不是已经在短短的接触中察觉到了她态度的古怪?   商悯惊出一身冷汗。   到这份上已经不是她想不想暴露自己“失忆”的问题了,她该思考,她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令她害怕的是,如果她在与右相姑姑接触的一个照面中就已被她察觉到了不对,那右相姑姑隐而不发是不是想观察她的反应,想知道她为什么隐瞒“失忆”?   继续隐瞒,是否会让姑姑对她产生更大的怀疑?   思及此处,商悯当即开口,果断透底:“姑姑,我磕到了脑袋,忘记许多事……”   “哦,我就说你言行举止为何有些怪异,还以为是……”右相笑了一声,伸手把商悯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乱,“悯儿还记得我是你姑姑,似乎也没有忘记特别多。”   商悯心里一突,心道果然。   这位右相姑姑当真是发现她不对劲了。   “我从一深峡中醒来,身边有一刺客,他要杀我。”商悯心念电转,直奔重点,“是谁要杀我?”   “是希望你死的人想杀你。悯儿气运福泽深厚,从埋骨之渊下爬了回来。”右相微笑道,“不必担心,该死的人,总会死的,只是那人不是悯儿。”   这话可真是杀气刺骨。   商悯听出姑姑似乎不想对她说太多,她心沉了一下,想追问,但终究没问出来。她疑心就算问了,姑姑也不会回答。   “我忘记姑姑叫什么了。”商悯道。   右相闻言又是一笑,“记得我是姑姑,却不记得姑姑叫什么?”她一顿,道,“记好了,我姓赵,名素尘。”   不同姓,是表姑姑?商悯疑惑。   未等她将疑惑说出口,便听见有将士来报:“大公主,右相大人,杨小将军和允公子的队伍就在前面……”   通报的话没说完,马蹄声就已经传来。   前方的黑甲军向两侧退去,露出一条雪道,两名少年骑马奔来,一人身着铁灰色的盔甲,头盔上一簇红缨像雪地里燃烧的火,另一人穿轻甲,甲下是一袭蓝袍,没有佩戴头盔,脸上神采飞扬。   蓝袍少年一马当先驾马冲来,朗声喊:“悯儿妹妹!”   他“吁”的一声,把马停在赵素尘身侧,探过身子伸手就要去抱商悯,商悯头一仰,使劲往后一躲,避开蓝袍少年伸过来的双臂。   另一位穿铁灰色铠甲的少年沉稳许多,尽管他神情也很激动,但仍然翻身下了马,一挥臂甩开披风跪地拜道:“大公主!素尘姑姑!”   蓝袍少年眼神错愕,似乎完全没料到商悯会躲他。   商悯纠结地对跪在地上的少年将军说:“免礼。”   待少年将军起身,她犹豫地开口喊:“靖之大哥?”   “是……我?”杨靖之察觉商悯语气不似以往,“公主,发生什么了?”   商悯又去看蓝袍少年,“那你就是允……唔,允哥哥?”   蓝袍少年愣住,无措地看向赵素尘:“赵师,妹妹这是……”   赵素尘先是对商悯道:“这位是你的堂兄,你叔父忠顺公的孩子,名唤商允。旁边的是你父王的养子,你的义兄杨靖之。”   “原来如此。”商悯对两位兄长歉意道,“抱歉,堂兄,还有大哥,我跌下山崖摔到了头,现在什么都记不清了。”   商允面色骤变,“什么都记不得了?”   杨靖之扭头高声喊:“军医在哪儿?把人给我找来!立刻!”   黑甲军骚动起来,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人骑着马排众而出,从马鞍后拎出一个小箱子,要给商悯诊治。   商悯却没去瞧军医,反而问赵素尘:“你不是我的亲姑姑吗?”   商允与她同出一脉是同辈,但面对赵素尘只称赵师,不叫姑姑,反倒是杨靖之直接叫了姑姑。   回忆起她们刚才见面,商悯惊觉赵素尘见到她叫的第一声不是“悯儿”,而是“大公主”,她甚至跟她行了礼,君臣之礼。   “我与靖之的父亲,还有与你父王乃金兰兄妹。”赵素尘道,“二十五年前我们四人雪中结义……现在想来,仿佛就在昨日。”    第9章   军医给商悯把了脉,道:“大公主真气护体,并无大碍,伤势基本自愈,只是这些时日忍饥挨饿导致气血不足,调养调养即可。至于这头上的伤……恕属下无能,还是回朝鹿后请岐黄院的医者为公主诊治吧。”   杨靖之没为难这军医,挥手让其退下,剑眉微蹙:“我们尽快回朝鹿,找岐黄院最好的医者。”   商允担忧道:“悯儿妹妹,你头还痛吗?”   “早几日就不痛了,我的身体我心中有数,两位兄长不必忧心。”商悯怕这样说显得与他们过于生疏,略微一犹豫,又道,“相比看医生,我更想换身衣裳,吃顿热乎的饭菜,然后好好睡一觉。”   杨靖之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好,等到了黑崖城我们便好生休整一番。”   “得快些给王伯父传信,告诉他妹妹找到了。”商允神情亦轻松不少,还反过来安慰她,“悯儿,忘了些东西也不打紧,你人没事是最重要的。”   商悯轻轻点头。   兄妹三人并没有过多寒暄,很快黑甲军再度行进。他们要下山沿着主干道去黑崖城,商悯在地图上看到过这座城池,它位于武国的边境,主道骑马大约需要两天。   商允和杨靖之在黑甲军队伍前端带兵,商悯和赵素尘位于保护最严密的中段,姜雁鸣跟林将军共乘,身位落后他们少许。   “姑姑,四人结义,还有一人是谁?”商悯想起这回事,不由多问了一句。   “战场刀剑无情,朝堂风雨如晦。”赵素尘目视皑皑雪路,并未垂眼看她,“故去者已然故去,但这些事对你讲还是太早了。”   这么说,结义的四位长辈中有人在战场上和政治争斗中逝去了?   逝去的是素尘姑姑不愿意提及的第四人和杨靖之的父亲?   商悯注意到杨靖之是她的义兄,一国国主的养子。一国国主做养父,一般是为了施恩于臣和留做质子,要是杨靖之父亲已故,依照父辈四人义结金兰的情谊,收做养子倒也正常。   “想多听姑姑讲讲你和父亲以前的事。”商悯道。   “你以前也这么说过。”赵素尘道。   “那姑姑那时候是怎么答的?”商悯疑惑,“不会是让我去问我父亲吧?”   赵素尘笑,“果然是悯儿,一猜即中。”   “那我猜,我父亲也没告诉我。”商悯嘀咕。   “不愧是悯儿,又猜中了。”赵素尘笑意更深。   得了,这不就是不愿意说的意思吗!商悯讨了个没趣儿,郁闷地往大氅里一缩,从怀中的皮袋里掏出干粮啃了两口,然后闭眼休息。   大约是她这几天实在是太累太累了,马匹行进颠簸摇晃,就像躺在摇篮里似的,她眼皮合上没多久就靠在赵素尘怀里睡死了。   这一睡不知道过了多久。   等商悯醒来,她居然已经躺在了柔软的床铺里。眼睛还没有睁开,她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熏香味。   “这……大公主头上是有气血瘀积之相,不过已经化开不少了,配上活血化瘀的药,不日就可痊愈,届时记忆说不定就回来了。”   “快些去开药,给大公主煎服。她为何还不醒?是不是伤势影响?”   “允公子勿忧,大公主一连数日未曾好好休息,现下就该大睡一觉。”   木门吱呀作响,郎中出门抓药去了。   商允和商悯的感情大概真的十分要好,他守在这里许久了,一直等她睡醒。   商悯睁开眼,含糊地说了一句:“饿了,想吃饭。”   商允欣喜地凑到她床头,“悯儿,你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可把我们吓了一跳,我换了好几个郎中给你诊治,他们都说你没事……你醒了就好,我这就去让厨房给你备膳。”   十五六岁的少年心性不定,扭头风风火火地出了门,还一路高喊:“靖之兄!你人在哪儿?妹妹醒了!”   这屋子摆设简单,窗户上没有糊窗纸,用的是半透明的琉璃,雕花窗框瞧着很是古朴。明明是冬日,但是房间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冷意。   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到黑崖城了。   商悯从榻上爬起来,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发现似乎有人服侍她洗漱过了,头发柔顺而有光泽,不复乱糟糟的模样,此刻她正穿着一身布料柔软舒适的鹅黄色衣裙。   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淬毒的武器不知去向,虎纹玉佩还在,就放在床头。   商悯抓起玉佩在腰间比划两下,把它绑在腰带上。   她下榻,脚踩在石砌的地面居然感觉暖烘烘的,也不知这房子是什么构造,用的竟是地热。   商悯拿起摆放在衣架上的外衫披在身上,走近反射着莹莹光辉的铜镜,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脸。   令她心神震动的是,这张脸和她从前的脸一模一样。   如果商悯能拿出她十岁左右的照片,照片中的样子就是她现在镜中的样子。   商悯小时候是圆脸,连日劳累让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现在下巴都尖了不少,但是不管是眉眼还是鼻子嘴唇都跟她穿越前长得相似度极高。   她震惊地打量了自己半晌,自我安慰:穿越后名字都一样,长相一样似乎不足为奇。   不过……商悯拧着眉毛,把左腿翘到梳妆台上,一捋裤管,眯眼观察自己的脚踝,紧接着眼神一凝,深呼吸一口气,把裤管放了下来,表情惊疑不定。   她穿越前的身体,左脚踝有一个疤痕,是八岁那年习武受伤留下的。   刚刚她掀衣服查看,发现这个身体的左脚踝竟然有一个大小形状一般无二的伤疤!   之前在山崖下情势危急,不容许商悯细细思索,所以她没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异状。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   “我是身穿?身穿后身体缩小了!”商悯心神震动,“不对!不可能……穿越了衣服总不可能换……再说了,这通身的真气从哪儿来?这玩意儿我穿越之前的那个世界可练不出来!总不能,是巧合吧?”   震惊之际,房门被敲了两声。   商悯立刻敛去脸上异样的神情,平静道:“进。”   一粉衫侍女推门行礼:“大公主,膳食已备好,请随奴婢去正厅用膳。”   她垂眼,一见商悯居然没穿鞋,不由神色惶恐,以为自己服侍不周,赶紧弯腰从床榻下的软凳上取出一绣花鞋,跪在地上要为商悯穿上。   商悯向后一退,颇不自在:“放那儿,我自己会穿。”   侍女略微犹豫,把鞋放在了地上,见商悯穿上鞋,她才缓声解释:“大公主宽厚,我府中下人不多,这才怠慢了公主。公主身穿的衣裙是我家小姐今年新制的,都还未上身穿过,拿来应了应急……”   她小心翼翼地偷觑商悯的脸色,看她果真没有怪罪,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躬身请商悯去正厅。   商悯并不觉得穿着有什么好讲究的。不过她身份贵为公主,即便她不在意,身边的大臣下属却不能不在意。   在侍女看来,让公主穿这样的衣裳委实不像话。可别无他法,商悯在山林里摸爬滚打,衣服早就不能穿了,黑甲军是来搜山救人的,哪能带着商悯的随身衣物呢?有的穿就不错了,至于衣服的形制样式是否符合公主身份,并不是第一要紧的。   商悯确实饿得不轻,跟着侍女一同出了门。   穿过长长的门廊,一路看到的建筑尽是青砖黑瓦,小院中池塘封冻,假山和屋檐上落着白雪。   “这是哪来着?”她打量小院儿随口问。   “是黑崖城城主府,城主大人节俭,府中寒酸,委屈公主在此暂歇了。”侍女道。   这城主瞧着确实节俭,宅院不大,一路上竟然没碰到几个下人。商悯身上穿的衣裳颜色鲜嫩,但样式很是简单,想来城主家的千金也是个不爱张扬的低调性子。   商悯满腹心事,问侍女:“赵右相在何处?”   “大人正在正厅中等公主呢。”   商悯抿唇跟着侍女一路行至正厅,推开门,赵素尘果然在。   她起身,照旧微微躬身行礼。   商悯加快脚步跑到赵素尘身边,仰头望着她问:“姑姑,我脚上的疤哪儿来的?”   赵素尘莫名看她一眼,“你八岁时习武受伤留下的。”   大抵是商悯的表情过于外露,赵素尘忍不住问:“你记起来了什么?”   商悯喃喃:“是好像记起了一点,我记得是我八岁的时候玩鸳鸯钺,它掉下来砸到了脚。”   赵素尘一听,竟欣慰道:“就是如此。我刚刚还担心你记忆无法复原,现在想,恢复是迟早的事了。”   只有商悯知道,事情不该是这样。   在前世……姑且称穿越前的生活为前世,商悯有父有母,有师兄师姐,有师叔师伯,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商悯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老家在中原,爱好登山,加入了当地登山爱好者协会,每隔几个月就和天南海北的朋友们去山中野营。   她还记得十三岁时赢了青少年武术大赛冠军,捧起奖杯时父母和同门的兄弟姐妹激烈鼓掌,脸上笑容洋溢。   商悯的记忆无比真实,可她脚上的疤是怎么回事?穿越异世,怎么连这些细节都这么相似?她当真是穿越吗? 第10章   “姑姑,我爹娘长什么模样?”商悯追问。   “你父王身材魁梧,留长须,神情总是……罢了,议论一国主君容貌是为不敬。”赵素尘往手边的陶瓷杯中倒了些茶水,食指蘸水三两笔在茶桌上画出写意的人像。   人像虽然简单,但威武霸道的气质一下就被突显了出来。   薄薄的水迹很快蒸发,商悯盯着桌子出神,许久喃喃道:“这就是我父亲。”   “我娘呢?”她转而问。   “过世了。”赵素尘轻轻抚摸商悯的额发,让她背过身站着,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枚玉簪把她松散披着的头发挽得紧了些,用慈爱柔和的长辈的语气说,“生你时离世的,那时你爹在外征战,没能回去,我守在她身侧。”   “你父王名商溯,母后名姬令仪,是大燕宗室女。”赵素尘慢慢给商悯讲她的家人,“你有个叔父,忠顺公商泓是你父王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有一女一子,允公子便是他次子,长女叫商元慈,你跟你的堂姐堂兄关系很是要好。”   听到这里,商悯神情平静不少。   前世她没有叔父,也没有堂姐堂兄,但她父亲也叫商溯,母亲也的确姓姬名令仪,母亲亦是出身武学世家,和父亲乃青梅竹马。   “我亲戚很多?”商悯问,“宗室王族,人丁是不是会多一些?”   “是有些亲戚,比起其他国,武国王族人丁不旺,算是人数最少的。”赵素尘道。   商悯道:“父王仅有我一个女儿?”   赵素尘看了她一会儿,才答:“非也,你有个弟弟,叫商谦。你父亲在你五岁时娶了邻国梁国的公主做继王后,她是公子谦生母,你弟弟今年四岁。”   商悯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父王仅有两个孩子,她是大公主,是长女,弟弟比她年龄小得多……那王位继承人,父王属意谁来当?公主可否继承王位?   若可以,那商悯遭遇刺杀一事便有了眉目。   家天下的时代,王位凭血脉传承。武王长女,未来的王位继承人,这个身份足够被某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理智地想,如果父王膝下子女众多,可挑选的继承人也多,那么可能动歪心思的人会少一些,毕竟除掉了一个孩子,还会有孩子排着队做继承人。   但是两个孩子……弄死一个,另一个就能即位。   弄死两个,商溯这一脉就无继承人了,王族得从宗室中挑选新的继承人,王位将旁落他人之手。   谁能从中得利,谁就是要刺杀商悯的凶手。   “悯儿。”赵素尘按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双眼道,“时间还是有的,不用这么忧虑,即便你是你父王属意的下一任王,可你依然还是个孩子。你需要做的是快些成长,我们做长辈的给你争取成长的时间,剪除不利于你成长的存在。”   父王属意她继任武王之位。   商悯敛下眼眸,总觉得姑姑话中有话。   赵素尘的意思大约是让她不用担心要刺杀她的那个人,父王会替她除掉此人。   虽然赵素尘这般安慰商悯,可是商悯却无法对想杀她的人视而不见。   商悯想,她必须知道此人是谁。   赵素尘道:“悯儿,你可有心事要与我说?”   “有是有。”商悯极为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一时想到“前世”,一时又想到现在。她的父母、姓名,以及身上的种种巧合。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事物非常逼真,让我有些分不清究竟梦是真,还是梦醒后是真。”商悯望着自己的双手,“姑姑,这世上可有庄周梦蝶这句话?”   赵素尘眉毛缓缓扬了起来,“曾在古籍中见到过。”   “竟然真有?”商悯一愣,“那这个典故出自何处?”   “只是早年在杂书中见过罢了,此书无名。”赵素尘答。   《庄子齐物论》可算不上杂书,赵素尘所言之书,恐怕并非商悯所知之书。   “有个人叫庄周,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而后他忽然惊醒,惊惶不定,不知到底是他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他。”商悯轻声讲了一遍这故事,“姑姑,我已辨不清我是不是那蝴蝶,也辨不清我是不是庄周。”   赵素尘沉思片刻,淡笑道:“悯儿的疑问,我曾看到的古书里亦有记载。”   商悯仰头,惊讶地望着她。   “古书中曾记此类情况为‘游太虚’。”赵素尘道。   商悯急急询问:“游太虚是何意?”   “数千年前,圣人未绝迹的年代,他们的神魂可与天地交感,脱离肉身束缚,与天地合一,遨游太虚。遨游太虚者,可窥见前尘往事,亦可望见后世变迁,甚为神妙。”   赵素尘道:“如今世上已无圣人,但仍有人机缘巧合之下偶然神魂离体,游于天地。只是神魂离体要是回不来,就变成了躯壳空荡荡的行尸走肉。若游太虚归来,人往往会获得天地感召,脑海中留存些许神游时的奇妙记忆,突然忘记前尘旧忆、性情大变都可能是游太虚的后遗症。”   她凝视商悯的面庞,笑道:“悯儿,你不会是游太虚了吧?”   商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缓过神。   她以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暴露了会招致祸端,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会有“合法穿越”。要是在商悯之前也有人穿越,那他们岂不是可以把失忆和性情大变合理推到游太虚上?   商悯严重怀疑这是某个穿越者前辈搞出来故弄玄虚掩人耳目的说法。   “这……我也不知我是不是游太虚。”商悯答得模棱两可,“之前有别人游过太虚吗?此类情况似乎甚为少见,想来得机缘游太虚者,史书列传上应当不是无名之辈?”   “古籍之言,不知是真是假。悯儿不要把游太虚之事说出去,怕引起有心人猜忌。”赵素尘嘱托,“毕竟书中说,游太虚可窥见前尘后事……如果世上真有游太虚,为何古往今来那些人物无一人承认?你可明白?”   商悯心下一凛,想通其中关窍。   要是游太虚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异,那么游太虚者岂非能通晓过去预知未来?这种神奇人物在落后蒙昧的时代要么被当成天师奉为上宾好好供着,要么就是当妖孽处死了。   更严重些,听了传言的管你是不是真的能预知后事,直接就派人抓起来囚禁或杀了都有可能。   “我是公主,也要慎重?”商悯刺探地问了一句。   “是公主要慎重……是武王,也要慎重。”赵素尘细心交代,“即便是威慑北疆的武王,亦要听命于天下共主,那位高坐于龙椅的燕皇。”   “燕皇……”商悯念。   王之上自然是皇,武王执掌一国,燕皇执掌天下。   一排侍女手捧膳食跨入正厅,菜肴碗筷依次摆好,让人饥肠辘辘的香气飘进商悯的鼻孔,她吸了一口饭香,飞快地小跑到桌前。   她正要坐下,赵素尘轻飘飘地揪住她的衣领,将她从桌子侧面领到了正中央的主位上。   “这才是你该坐的位置。”她道。   商允和杨靖之结伴而来。   杨靖之一板一眼地跪下要行礼,商悯只觉得这礼仪实在太扎眼,在他跪之前就先喊:“免礼免礼!”   杨靖之一愣,笑着向她微微拱手,还是行了个不那么郑重的礼。   商允就没那么讲究,他一进屋行的就常礼,一拱手就完事儿了。   两位兄长地位尊卑一眼分明。   “雁鸣呢?”商悯发觉少了个人。   赵素尘道:“姜国使团正在黑崖城,他随他们先一步去往朝鹿了,走了已有半日。你一直昏睡,我们原打算在你醒之前在黑崖城暂留。”   商悯点点头,把雁鸣之事抛到脑后,“坐,来吃饭……”她说完觉得不对,谨慎地换了个词,“来用膳?”   商允坐到商悯左手侧,“我也早饿了,悯儿,城主府给你做了红烧鹿肉,你要好好补补。”   “谢公主赐座。”杨靖之这才在次商允一位的椅子落座。   赵素尘坐商悯右手侧,也不动筷。   一群侍女侍奉身侧,要给商悯夹菜。   商悯看了饭桌周围的人一圈,食欲忽然下降大半。她道:“都退下。”   侍女顺从地退了。   商悯拿起筷子夹肉,在她动筷之后,赵素尘和两位兄长才动筷,看得她心情止不住往下沉。   身边都是亲近之人,像这样的饭局,以前也定然有过。从前他们也这样,连一起吃顿饭也要讲尊卑次序吗?   本是很香的饭,商悯吃得味同嚼蜡,草草填饱肚子就借口休息离席了。   “妹妹怎么了?”商允迷茫道,“心情不好?”   “许是想家了。”赵素尘神色平淡。   杨靖之觉得很有道理,“应该是想早点回到朝鹿。”   杨靖之大抵觉得商悯归家心切,确认她身体没问题后从城主府调了马车,当日就出发了。   黑甲军一路护送,黑色的洪流踏过雪原,远远望去,仿佛宣纸上的一道墨痕。   数日后,商悯掀开车帘子往外看,终于看到了朝鹿城高大的城墙。   城墙雄伟,光是墙面就高约十五丈,由青灰色的石砖垒砌,一眼望去仿佛一面青灰色的幕布,向左右两侧望竟然望不到尽头。   城门楼更是威武气派,那座四角建筑高出城墙一倍有余,黑底红纹的军旗悬挂飘摇,在沉凝的青灰色城墙上无比显眼,就像燃烧的火把。   城门楼有个穿玄黑色衣袍的高大人影静静伫立。   商悯一眼看到了他,欣喜的情绪从心底漫了上来,她脱口而出:“是父王!他在城门楼等我!” 第11章   商悯在马车一侧看见了自己从鬼方骑兵手中缴获的枣红马,她神采飞扬地掀开车帘子钻了出去,步伐轻盈地踩着车辕飞身跃到马身上。   杨靖之将马鞭抛来,“接着!”   商悯抬手稳稳接住,握柄甩手一挥,口中轻喝:“驾!”   枣红马顿时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越过身覆黑甲的将士和整齐列阵的战马,黑色的军队中一点枣红色就像激流中飘荡的红叶,乘着流水飞速向前,然后超过了激流,直奔城门而去。   驾马的身影似红叶般飘入城门,城门守卫霎时跪了一地,商悯一骑当先与他们擦身而过,“恭迎公主”的呼喊才从身后追上了她的耳朵。   城墙之后有楼梯可以通向城门楼,守着楼梯的武王亲卫默契地向两侧一退。   商悯从马上一跃而下,立刻有侍卫上前为她牵马。   她步伐轻快地沿着石梯跑上城楼,还没等她登顶,一角玄黑色的衣袍从石梯拐角显露,武王商溯威严又慈和的面孔是那么熟悉。   她上楼梯时在想,公主面见父王该行什么礼?   可是当商溯两臂张开对她喊:“悯儿。”   商悯想也不想地奔了过去,身体骤然腾空,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高高举起。她扑腾两下手脚,无比顺畅地喊出那个词:“父王!”   商溯眼中含着笑意,将她掂了两下然后才放下,只说:“瘦了。”   “我饿得吃生肉,吃虫子。”商悯嘟囔。   她眼珠一转,压低声音说:“让那个敢刺杀我的人先吃几天虫子再死。”   “那未免太便宜此人。”商溯笑道。   “父王是想诛九族?”商悯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商溯沉吟道,“即便为父想这么做,怕也有些难度。”   本以为记忆不再,与父亲见面或许会陌生和尴尬,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父亲仍是父亲,女儿仍是女儿,哪怕记忆丧失,亲情却不会变。   商悯站在商溯身侧,非常识趣地转移了话题:“今日是我回朝鹿的大日子,谈论这些着实晦气。父王,我想回家了。”   “悯儿稍等片刻。”商溯领着商悯走上城门楼,站在了最高点。   城门楼共五层,每一层的角楼都装配着巨大的弓弩,弓弩中装填的箭矢有成人手臂那么粗,箭头寒光烁烁,若其发射,恐怕就连大象也能一击射死。   守城将士仿佛静默的雕塑,手中的虎纹军旗迎风舒展。商悯一时晃眼,竟在这些将士身上看到了万丈渊下青铜人俑的影子。   赵素尘也走上了城门楼,先是与武王商溯行礼,接着口称:“二哥。”   “四妹来得正好。”商溯目光望向天与地交接之际,“金门卫也到了。”   赵素尘也向远处望去,语气淡淡:“他们比预计的早到两天。”   “什么?什么金门卫?”商悯趴在城墙头使劲踮脚尖,但是墙头太高了,她便是踮脚才勉强能看到一点点城外的光景。   赵素尘轻咳一声,宽大的袖子掩住嘴别过头,似乎在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   商悯郁闷地被父亲举起,终于看到了远处的景象。   那是一支身披金甲的军队,人数并不多,大概也就一千人,但是为首者骑在马上极有气势,头盔上装饰的冠羽华丽至极,盔甲的肩部是麒麟首的样式,鳞甲即便在太阳不热烈的阴天也折射着耀眼的金光,可见来者身份不凡。   最让商悯惊讶的是这支军队所持的军旗是白底金纹,其上绘制踏云盘旋的龙。   “龙?是燕皇的军队?”商悯犹疑道。   “正是。”赵素尘答,“带兵者是燕皇之弟,平南王姬麟。”   商悯压低了声音:“他们来者不善?”   “若真是来者不善,就不会只带一千金门卫,而应该带来大燕的象兵、战车与铁骑。”赵素尘眼神移向商溯,“他们是燕都宿阳来的使节团。”   “最近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商悯喃喃,“姜雁鸣所在的姜国也派使节团来了,为何都来我武国?”   “其一是你父王十日后四十岁寿辰,各地诸侯理应派使节送上贺礼。”赵素尘道,“至于这其二……”   她神情莫名复杂,视线定格在商悯身上。   “与我有关?!”商悯心里咯噔一下,看向父亲。   商溯眼中也浮现出些许难以言明的情绪,“悯儿,先前宿阳使节团未来朝鹿时,我就与你商议过这件事。不料你在试炼中丧失记忆,这件事,也必须再与你重新商议一遍了。”   赵素尘道:“城门楼风大,先回王宫吧,也好迎接使团。”   商悯揣着一肚子疑惑跟着两位长辈下了城门楼,走到城墙下时才后知后觉道:“原来父亲站城楼上是为了等大燕使团,不是为了等我。”   商溯的亲卫为他牵来一匹高大强壮的黑马,骑兵开道,他骑马在前。   “悯儿这可误会你父亲了,”赵素尘扬眉,瞥一眼貌似丝毫未觉的商溯,“平南王姬麟,也没有你来得要紧。”   商悯“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回宫吧,不要想那么多了。王宫今晚会摆宴招待各国使团,你也要出席,而且要显示出公主的气度来。”赵素尘交代。   商悯面露难色,“姑姑,我才刚回朝鹿,记忆丧失太多,礼节真不会出错吗?”   “需要你跪拜的人很少,你看我如何拜,你就跟着拜。”赵素尘安慰她,“我武国除了祭天祭祖,平日没什么繁琐礼节,这样的大日子,宴席上人数众多,一般不会有人注意你。”   商悯:“……二般呢?”   “没有二般。”赵素尘失笑,“悯儿,你只是个十岁稚童罢了,旁人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你动手,但那些人要脸,不会把这些事放在明面,即便礼仪出错,看在你年龄的份上也不会有人为难你。”   商悯松了口气。   这武国局势,跟商悯想象中有些差别。   父亲对她很是爱护,只要有一国之主的关注与庇护,她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在君王一手遮天的社会,人要想往上爬,最简便最直接的途径便是讨好当权者。商悯无需讨好当权者,因为这当权者是她亲爹,甚至她将来自己也会是当权者,他人应当来讨好她,她不必在无关紧要的人或事上费心。   当然,以上仅为理想情况。   武王地位尊崇,长女依旧遭遇刺杀……足见世上狠的和不要命的人还是很多的。   时间有些紧迫,宿阳的使团提早到达,当晚王宫就要摆宴。   商悯一路甚至没怎么看朝鹿城的风景,直接就被送进了自己的寝宫璇玑殿。   一群侍女服侍她洗漱,在她脸上身上倒腾,又是梳头又是为她更换礼服。   长发被束进玉冠中,身上的套了一袭布料厚重绣着虎纹与鸾凤的玄黑长袍,腰间环佩交错,稍微一动就会传来玉环碰撞的叮当声。   商悯几乎不认识镜中的自己了,等身的铜镜中,年仅十岁的孩童眉眼间硬是被衣着与发饰衬托出了一分威严与庄重。   她冠上镶嵌着六颗光彩逼人的明珠,比赵素尘玉冠上的明珠还要多上三颗,外表也要大上一圈,还好不是很沉重,不然脖子怕是要酸了。   “为何右相玉冠上的明珠是三颗,我的是六颗?”商悯低头问侍女。   名叫雨霏的侍女答道:“回公主话,右相大人官居一品,可饰三颗明珠,二品两颗,三品一颗。三品之下官员饰白玉,六品之下饰象牙。公主身份贵重,应着六颗明珠,王后娘娘七颗,宿阳那位皇后娘娘是八颗,皇太后乃天下之母,应为九颗。”   “父王的冠上也有明珠?”商悯好奇道。   “自然,王上冠上明珠亦有七颗。”雨霏道。   这规矩倒也好记,以后逢人数数冠上的装饰数量和材质就能判断身份地位。   好不容易准备完毕,商悯跟赶鸭子上架似的被人簇拥着离开璇玑殿。   天色已经微微暗了,宫墙走道上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宫女侍卫掌灯分立道路两侧,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走道。   侧耳倾听,悠扬的丝竹之声已然响起。   商悯一路行至大殿,刚一踏进殿门便有侍卫中气十足地通报:“大公主到!”   灯火辉煌的宫殿上,武王商溯也换了一身玄黑礼服端坐于殿上,华贵的头冠上明珠果然有七颗,商悯按照雨霏的教导缓步走上前,双手一合屈身行礼,“儿臣见过父王。”   “免礼。”商溯微微抬手,虚扶一下。   雨霏立刻引着商悯去往右手侧的坐席,待她端坐好,已在宴会大厅中坐着的几位他国宾客和武国大臣亲贵纷纷起身,又对着商悯行礼:“见过悯公主!”   商悯端着架子学父亲的模样吐出二字:“免礼。”   精致美丽的宫灯悬挂大殿各处,将大殿之内照得如同白昼,手持乐器的乐师们坐在大殿角落,正弹着一首舒缓地调子。   “公主稍坐一会儿,离宴会开始还有两刻钟呢。”雨霏殷勤地给她倒上茶。   商悯不动声色地看着宴会上的宾客。   赵素尘也穿得更正式了,跟她爹一样一身黑,座位也在右侧。嗯?怎么右边坐的大臣全都是一身黑?武国对黑色有特殊的喜爱吗?   “等等……我那个……”她皱眉,实在喊不出“母后”这个词,就道,“王后为何没来?我弟弟谦儿呢?”   雨霏道:“王后娘娘生病了。王上的意思是,公子谦年龄尚小,不便出席。”   商悯若有所思,没有追问。   她静静地等了一阵,而后丝竹声忽然放大,乐声变得激昂了。   侍卫高声通传:“平南王姬麟到!”   通报声一出,殿内宾客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茶杯起身相迎,唯有商溯端坐不动。   一只长靴踏进殿内,平南王姬麟面带微笑大步走来。他一身绣着金色蟒纹的长袍,冠上明珠六颗,身后侍从躬着身双手举着一封明黄色丝绸制成的密卷。   “姬麟见过武王!”他拱手行了常礼,“当年宿阳大学宫一别,姬麟已有数十年没见到武王兄了,不知是否别来无恙?”   “自是无恙。平南王不必客气,像从前那般与寡人平辈论交即可。”商溯笑道,“平南王此番出使武国,可是带了皇帝陛下的圣旨?”   “哪里是圣旨,陛下视王上就如亲兄弟,不过是交给在下一亲笔信函带给王上,好与您一叙兄弟情谊罢了。”姬麟和颜悦色,姿态放得极低,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陛下的确有口谕,托在下代为传达。”   来了!殿内宾客纷纷凝神。   姬麟先是拱手,然后在殿中扫视一圈,笑道:“陛下言,距离上一次诸王侯齐聚,已逾二十年,那次诸位齐心讨伐梁王叛乱,将叛贼格杀于宿阳之外。今时今日,陛下年老,时常回想起往日诸侯聚首讨伐叛贼的盛景,有心想与诸位相聚,然各王侯重担在身,难以离开封地……”   他顿了顿,“陛下便想,若各个王侯能将自己的子女送往燕都宿阳,众王侯后代一同学于大学宫,长于宿阳城,感情甚笃,岂不美哉?届时我大燕君臣上下团结一心,叛贼哪里还敢起事作乱呢?”   话音落地,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商悯听罢,手指抓紧膝盖上的衣物,心神狂震。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盘旋碰撞——燕皇想让各王侯后代前往宿阳,为质!   若是如此,武国会派谁去?难道是……我?!   商悯表情连变,看向高坐在大殿上的武王。    第12章   武王商溯听闻姬麟传达的燕皇口谕,威严的面容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丝惊色。   仿佛对燕皇口谕极为震惊。   商悯瞬间从父王的表现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城门楼上与父王相见,他带着商悯去看远远到来的金门卫,那时不管是他还是赵素尘,似乎都对姬麟来访的目的有十足的了解。   姬麟来武国,其一是因为武王寿辰,而说到其二……赵素尘却把目光投向了商悯,说明她确信姬麟来访的目的与商悯有着莫大的关系。   可现下,武王又做出惊讶的表情,像对燕皇口谕毫不知情。   宴会上也有别国来使,他们脸上的神情也是万分讶异。   商悯脸色沉了下来,觉得这真是有意思极了。   她姑且猜测,父亲不该提前知道燕皇口谕的具体内容,但是他却不知用什么手段提前得到了消息,并且做出了应对。而且,根据父亲先前的只言片语,他在之前必定是跟自己的长女通过气,好好商量过质子人选的。   大殿内,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向商悯,隐晦地打量她,揣测她脸上的表情。   不管是武国的大臣还是他国的来宾,他们都想到了个中关窍,武王仅有一女一子,长女得其看重,但次子年仅四岁……这宿阳为质的担子会落到谁头上?   方才商悯不受控制地显露惊色,这副面貌落到众人眼中,不知又将被解读出几个含义。   是姐弟不合?还是武王的两个后代在如此稚龄便已开始了争权夺利?   商悯收敛情绪沉思少许,觉得自己适才的反应并无问题。   十岁孩童,猝不及防听闻这种消息,震惊惶恐无措都是正常的,如果她表现得波澜不惊,反倒会引起怀疑和猜忌。   王座之上,武王沉凝许久,开口道:“陛下之命,为臣者不敢不遵。只是寡人膝下子嗣单薄,长女十岁,幼子四岁……寡人终究不忍儿女在如此稚龄去往宿阳,还请平南王给寡人些时间,待寡人考虑几日人选,再给答复。”   姬麟笑得和善,半是玩笑道:“武王兄哪里话,陛下本意是请诸王侯子弟维系感情,自是不想做那逼骨肉分离的恶人,您考虑几日是应该的。”   他复又环视大殿,眼神精准无误地落到了商悯身上,“这位便是悯公主吧?”   商悯骤然被点名,没有慌张,只默默对姬麟屈身微微行了个小礼,以示尊老敬长。   姬麟冠上明珠数量与她冠上数量同等,照理来说他们该是平级,但姬麟与武王同辈,出身燕皇族,哪怕无封地依旧地位尊崇,比商悯品级高出半级,所以她于情于理都该表现得恭敬些。   “悯公主年纪小小,便有你父王当年几分风范。”姬麟表面慈和,随后道,“在下记得,武王兄也是十岁那年便去了宿阳,十载后方回武国继任王位。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往事如梦啊。”   商悯谦逊地低头,尽量用挑不出错的话答道:“不及父王万分之一。”   “平南王好记性。”武王笑道,“王弟何必站着?请入席,宴会要开始了,今日要好好为你接风洗尘。”   姬麟含笑在左侧落座。武王起身高举青铜酒樽,面带敬意朝宿阳的方向朗声道:“敬燕皇陛下!大燕国土永固,陛下万寿无疆!”   姬麟亦举起酒樽,与在场所有宾客齐声道:“大燕国土永固,陛下万寿无疆!”   敬酒过后,袅袅乐声与谈笑的人声充斥酒席。   商悯的桌上没有酒,只有茶。菜品佳肴陆续被宫人侍者捧上酒席,她随意挑了几样菜吃了几口,点到为止,没有多食。   那平南王姬麟对她说出的话可谓锥心。   他的意思是,你父王年幼时就独自一人去往宿阳为质子,你身为女儿,有这样的胆识气魄吗?若没有,你岂不成了逃避责任的懦夫,如何比得上你的父王?如何有能耐继承王位?   商悯不认为她是过多解读了姬麟的话。   到了这种正式的“外交场合”,他人每一句话都不会是多余的。就是这姬麟……他是习惯性地吐出锥心之言戳她和父王的痛处,还是有意盯上了她,激将她为质宿阳?   另外,父王的态度暂未明朗,商悯不得不多做考虑。   假设从前她与父王对质子人选有过商议和定论,那时,她是如何做抉择的?   父王也曾经做过质子,但他最终成功回武国成了武王。   父王还有个弟弟,是忠顺公,商允和商元慈的父亲,商悯该叫他叔父。   长子商溯质燕,次子守国,次子竟然没有对唾手可及的王位生出觊觎之心,还能做到老老实实地等长兄归国?这是什么兄友弟恭!   君王之后,同样有继承权的一母同胞两兄弟,没有因为王位大打出手你死我活,难不成这位忠顺公叔父是视权势如粪土的圣人?   商悯不敢小瞧人心险恶。   古往今来,兄弟相残的惨剧她知道不少,父子相残的惨剧同样有很多。商悯没见过弟弟谦儿,也不知这孩子秉性如何,现在他们两个年纪都小,武王又正值壮龄,同室操戈的惨剧似乎离他们很远。   但商悯如何敢去赌王族亲情?   商悯能约束己身欲望,承诺只要弟弟不动歪心思她就不会拿他怎么样,可谁能向她保证弟弟长大后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谁都不能!就连商谦自己也不能,因为人是会变的,也是会说谎的。   她心情越想越沉重。   宾客觥筹交错,乐声靡靡入耳,众人推杯换盏,口中吐出的话语或恭维或试探。   宴会本就是这样的场合,使者往来,带去一国主君递给另一国主君的话,大臣敬酒,言语中都是巧妙的暗示和讨好。   置身于俗世权力巅峰的一群人在这座宫殿中汇聚,他们各有各的目的,施展着各自的手段,面容上带着虚伪客套的面具,一幕幕恍若戏剧。   宴会开始不过一刻钟,商悯便体会到了生在帝王家的可怕。   她目光四顾,看向正与姬麟交谈的父王,又看向忙着与同僚敬酒的赵素尘。不远处商允正和一个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女说话,他们二人是同席,那少女想必就是商元慈,忠顺公的长女,商允的亲姐。   杨靖之充当亲卫守护武王左右,巡视宴席,不苟言笑。座席角落,姜雁鸣也在,他身边都是姜国的来使,在宴会上显得有些拘谨,没几个人与他们攀谈,大抵是由于姜国是个地窄兵弱的小国。   一个个面孔从商悯眼前闪过,她却垂下眼,发觉自己在这宴会上居然无事可做……亦无人可以交谈。   帝王之家,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商悯抿唇,不再去想。   宴会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快结束了。   商悯又看一眼与姬麟相谈甚欢的父王,低调地带着侍女雨霏从侧门出了大殿,先一步离席了。   大殿内地热暖烘烘的,一出来寒风骤起,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商悯运转真气,驱散寒意,思量片刻道:“谦儿住何处?”   “公子谦在融梨院。”雨霏答道。   “王后住何处?”商悯又问。   雨霏早知商悯记忆有差,不疑有他直接答道:“王后娘娘住重华殿。”   “先带我去重华殿。”商悯吩咐。   雨霏面露难色,“这……奴婢不能带公主去。”   “为何?这王宫之中,竟有本公主去不得的地方吗?”商悯语气平平道,“作为晚辈,本公主回宫理应去重华殿拜见长辈,有何不妥?”   “公主误会了,是王上吩咐,王后娘娘养病,不得探望。”雨霏慌忙解释,“娘娘已经病了好几天了,怕过了病气给公主。”   商悯眉头轻蹙,“罢了……先去融梨院。”   “天色已晚,公子谦怕是歇息了。”雨霏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在商悯的目光逼视下垂首,“奴婢这就带您去。”   商悯一刻不停,当即就向融梨院走去。   一路上宫人掌灯,灯火映得她的面孔忽明忽暗。   半刻钟后,商悯站在了融梨院的宫门前,牌匾上三个字遒劲有力。她心想:“这个世界也有孔融让梨的典故吗?”   “牌匾是王上亲手所赐。”雨霏见商悯视线在牌匾上逗留,于是出言解释,“奴婢听说,这牌匾的典故表示谦让之意。”   商悯心下奇怪。典故之事暂且不提,融梨确实有谦让之意,但是弟弟谦儿的名字也是“谦”,这是何意?父王想让次子学会谦逊敬长的品德?   宫人推开宫门,与商悯行礼,商悯抬手压下他们的声音:“不必通报。”   她抬脚走进院内,径直来到了商谦的寝殿。   他竟然还没有入睡,正在寝殿侧面的书房点灯读一本书,读得极为认真,连商悯到了都未曾发觉。   观其神色,他比一般孩童早熟不少。哪怕面相稚嫩,依然能看出他眉眼间与她、与父王都有不少相似之处。   商悯默默盯着他,直到他不经意一抬头瞥见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影,不禁惊叫出声,不慎打翻了桌上精美的灯台。   灯台直坠,眼看就要砸到地面,商悯伸脚勾住灯台使了个巧劲向上一踢,灯台的底座便稳稳落入了她手中。   商悯抬手将灯台放置原位,看着商谦从座椅上跳下来,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慌忙行礼,用又小又弱的声音喊了一句:“姐姐。” 第13章   商谦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他也不敢看商悯的脸,就在那傻乎乎地低头站着。   商悯道:“坐。”   男孩这才退了两步,屁股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椅子上,然后看了她一眼,忽然想起这小书房居然没有多余的椅子,于是赶紧把椅子让了出来,紧张道:“姐姐先坐。”   他不等商悯回话就一溜烟跑到外间又搬来了一把椅子,拘谨地放在书桌旁坐下了。   “怎么没人侍候你?”商悯坐下随口问。   “看书时有别人在,我不自在。”商谦抿唇。   商悯又问:“你在读什么书?”   “《武律》,已经读了一半了,但是其中有些东西我不明白。”商谦挺直腰杆答得飞快。   他异常主动地将桌上装订成册的书拿起双手递到商悯手里,接着站在她面前规规矩矩地垂着脑袋,仿佛正在等待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商悯低头随意瞧了《武律》一眼……然后眼神一顿,又翻开仔细瞧了一眼。   她不动声色地将书递还给商谦,“我不考校你功课。”   商谦听她这么一说立马大松一口气,动作也不拘谨了,表情也不紧张了,甚至还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好几日没看见姐姐了,父王说你在忙,你走了之后我功课都是母后在管,说要抽查我书背得怎么样……”商谦嘟囔完,赶紧补了一句,“我每日都有在努力背书,没有丝毫懈怠。”   商悯:“……”   才四五岁的小孩,学业就紧张成这样,这也太恐怖了吧?如此年龄便能识文断字读《武律》,看样子商谦也是天资聪颖。   但是等等,什么叫她走了之后功课都是母后在管?商谦以前的功课都是她负责的吗?   商悯目光在书房巡视,在书架上看到了一把十分顺手的戒尺,她起身把戒尺拿在手中把玩两下,转身便看到商谦惊恐地后退一大步,朝她再三保证:“姐姐,谦儿真的有在认真读书,再也没有到处跑着玩了!《武律》前半本姐姐可随意抽查!”   商悯沉默了。   难不成这个便宜弟弟以前经常被她打戒尺?   “我不查你功课。”她又说了一次,顿了顿问,“我以前打你打得很疼吗?”   商谦小声说:“不疼。”他复又道,“比起母后打的,不疼。我知道姐姐打我是我有错在先,是我从前太浮躁了。”   商悯不知该说什么好。小孩子调皮起来确实非常招打,但商谦这是被姐姐和母亲混合双打打过头了吧?   “父王打过你吗?”商悯忍不住问。   “啊?”商谦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可还是老老实实道,“姐姐你忘了,我犯错父王生气时都是把戒尺交给你,让你代打……”   商悯:怪不得这小孩儿一见我跟见了鬼似的!   “每次我打你的原因,你都记得清楚吗?”她心思一动,有了主意。   商谦道:“铭记在心,不敢遗忘。”   商悯笑吟吟道:“上次我打你是因为什么?”   “火、火烧马棚。”商谦头一缩,“被打十下戒尺。”   “上上次呢?”商悯追问。   “把太监总管锁在库房里半天……被打十五下戒尺。”   商悯深呼吸,“再之前那次呢?”   “偷偷骑马,被马踹,我养好伤后你打了我三十下戒尺,禁足一月。”商谦委屈道,“这定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那匹踹我的马也该被打三十下。”   商悯食指揉揉太阳穴,语气加重:“看来还是打轻了。”   商谦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她这个姐姐的权威是在一次又一次对弟弟的管教和惩罚中建立的,商谦对她又敬又怕。   商悯本以为便宜弟弟是个生在君王家被逼着学习没有童年的不幸孩童,结果发现他被逼着学习完全是因为他不学习就捣蛋。   既然如此,那商谦还是好好学习吧,起码比闯祸强。   有趣的是父亲每次都让她管教弟弟,弟弟有错她教育,错误严重就挨打。这大概算一种潜移默化,令商悯这个长姐在一次次对弟弟的教育中获得了等同于父亲的权威,换种方式说,就是武王把管教顽皮弟弟的责任和权力交给了商悯。   商悯随意道:“这几天有见你母后吗?”   “母后病了,父王不让我去见她。”商谦脸上显露忧色,“姐姐,你去见母后了吗?”   “未曾。”商悯沉思。   这王后的情况不像养病,反而像是变相软禁。   商悯转身向宫殿外走去,临走时嘱咐:“睡吧,天色不早了,明天再看书。”   “好。”商谦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相送。   殿外等候的雨霏迎了上来,商悯走出宫殿时扭头,见商谦还在宫殿门口凝视着她的背影,见她回头还对她笑了一下。   商悯抬手轻轻摆了摆,商谦这才行礼回了殿内。   一回去,商谦便皱眉,闷声闷气道:“姐姐怎么这么晚还来融梨院?”   一旁的小太监机灵道:“大公主对公子的关怀一如既往,一回宫就来看您呐。”   “谁对本公子好,本公子当然知道。”商谦不耐烦地挥手,“退下,把灯灭了,我要睡了。”   小太监道:“公子不是说要将《武律》读完三分之二再睡吗?”   “姐姐让我睡觉,那我还读什么?”他把靴子一脱三步两步蹦上榻,小小年纪便显出混世魔王的本色,“慢着……我们待会儿可以悄悄溜出宫,去母后宫里看看她病怎么样了……”   小太监吓坏了,直接跪下求他:“公子,被发现您会被大公主打戒尺,奴才的屁股会直接开花儿啊!”   “瞧你的胆子。”商谦嗤笑,翻身拱进被褥里,“算了,不去了,会惹姐姐和父王生气……你去把灯灭了。”   小太监如蒙大赦,麻溜地去熄灯了。   宫墙走道之间,商悯道:“去重华殿。”   雨霏硬着头皮道:“王后娘娘养病,王上说……”   商悯转过身,仰头看着自己的侍女。   雨霏年龄比商悯大,看上去有二十岁了,比商悯高了许多,见商悯仰头瞧她,雨霏匆忙退了两步,把头压得更低,以免显得不敬。   “你是从什么时候服侍我的?”商悯道。   雨霏小心答道:“今日……”   “我以前的宫女呢?”商悯观察雨霏神情。   “公主从前的宫女,都被王上打杀了。”雨霏轻声道,“奴婢也不知原因,只知道公主因事离宫没多久,璇玑殿的所有宫人都被黑甲卫抓了起来,一部分被杖杀于殿外,一部分不知去向。奴婢是在这件事之后才被大总管分到璇玑殿的。”   商悯眉头大皱,打量雨霏片刻,唇边忽然露出微妙的笑。   她袖中的右手五指一并,一掌闪电般飘出击向雨霏,雨霏不料她突然发难,脸色霎时大变,竟条件反射地瞬间抬臂一挡!   掌臂相接,两股真气忽然对撞,商悯通身真气热烈如火,雨霏身上浮动的真气居然比她只强不弱!气浪轰然爆开,商悯身形疾退,雨霏亦是噔噔噔倒退三步有余。   她眼神变幻,捂住被震得发麻的手臂,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商悯,而后一咬牙,跪地请罪:“雨霏有罪,请公主宽恕!”   商悯审视地看着她:“我就说,这么冷的天你为何一点都不发抖,原来你会武。”   “雨霏是王上派来守护公主的,对公主绝无二心。”雨霏道,“公主若不信,尽可以去问王上。”   “原来如此。”商悯面带笑容,亲手把雨霏扶了起来,“误会你了,还以为是哪个人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要伺机刺杀我呢。既然是父王的安排,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雨霏苦笑一声,不敢再小瞧商悯,说出了一部分内情:“公主哪里的话……您失踪之后,凡是您身边可疑的,不管是否真的有异心,都已被王上杀了个干净。”   宁杀错,不放过。   武王手段着实铁血。   “算算这时间,宴会应当结束了。”商悯已经听不到丝竹声了。   雨霏识趣道:“雨霏这就带公主去见王上。”   她躬身走在商悯身侧,一路静默不言。   方才商悯对雨霏突然发难的解释只是托词。在经历过一次屠杀和清洗后,要是武王还能让细作潜伏在女儿身边,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商悯是在敲打雨霏。   作为公主,她的权威不及武王,身边的人优先听从武王之命,而对她的命令视若无睹,这很合理,但终究令人不快,哪怕对宫女下令的人乃是她的父亲。   况且,商悯也不能只听雨霏一面之词,哪怕商悯已信了八成,剩下的两成也需见过武王才有定论。   宫墙走道前后皆有侍卫,她在这儿出手试探就不怕雨霏有异动。   商悯已经把自己代入了公主的身份中,只有这样,她才能全身心投入地思考,去想那些她不曾注意到的细节,去想她所面临的局面和武国当今局势,然后想出解决之策。   为质宿阳,最终拍板做决定的是武王。   清洗宫人调查公主遇刺之事,也是武王下的令。   症结全都在武王身上,且武王是她的亲生父亲,纵然历史上有父子相残的惨剧,可也有虎毒不食子这句话。   商悯觉得她和这位父王就算是有点嫌隙,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恶化到需要血亲相残的地步,更何况武王对她多有倚重。   所以,她打算直接找武王问个明白。    第14章   夜色已深,武王商溯正在颐景殿批阅诸位大臣上奏的文书。   他似乎早就猜到商悯会在宴会结束后来见他,提前交代了宫人。   殿门前候着的太监大总管一看到商悯过来,就眉开眼笑道:“大公主来了,王上正在里间跟右相大人谈政事呢,您可在外间等候片刻。”   他引商悯坐在椅子上,给她上了茶,随后退了出去。   大殿内一片寂静,雨霏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说话。商悯等得无聊,眼睛到处乱瞟,研究大殿内的摆设器具。   内殿和外殿用一扇巨大的屏风隔了起来,屏风上所绘的图案甚是奇异。   画的左半侧,男男女女或身披战甲,或手持刀剑,还有些手捧造型奇异散发光彩的宝物,有人金刚怒目,有人眉眼慈悲,其上人物神态各异,面貌装扮各有不同。   画的右半侧,造型狰恶的妖魔群邪盘踞咆哮,为首的大妖龙首狰狞,身躯夭矫,遮天蔽日,无数大妖小妖相随与它前后左右,远古蛮荒气息几乎透纸而出。   这画上画的是人妖大战无疑,商悯心道。   这个世界似乎真的有妖,只是商悯仅见过不入流的小妖,当初她跌落万丈渊下遇见的那只山魈很是邪异,但距离口吐人言、腾云驾雾还差得很远……也不知那大妖是何等模样?人类能否胜之?   她目光看向左半侧画上绘制的小人,指着他们问雨霏:“这些人是神仙吗?”   画面的构图让她想到了八仙,只是上面人的数量远超过八位,粗略数去恐怕有百位之多。   “神仙?并非话本子里虚构的神仙,这画上画的都是圣人。”雨霏笑道,“神仙是假的,编出来讲故事骗小孩子玩儿的,圣人都是真的。”   商悯同样在赵素尘口中听到过“圣人”二字,不过那时她并没在意,注意力都在姑姑所说的“游太虚”上了。   她觉得有意思,便道:“那什么才算是圣人?”   “受帝王敕封,汇集人族气运,被天地所承认,最后于问天山封禅,若封禅者具备圣人之资,那奉天柱上的奉天榜便会自然显露那位圣人的名讳,若德不配位还要封禅,那是会遭天谴的。”雨霏说的好似神话故事,叫商悯听得云里雾里。   而她说的果然是神话故事。   “只是自百圣临朝的辉煌时代已过去两千年了,两千年间无一人封圣成功。”雨霏道,“那奉天榜就在问天山上立着呢,上面的名讳依然是一百位,始终没多上一位。”   商悯道:“你说的是故事,还是真实发生的历史?”   雨霏好似没料到商悯质疑这些事的真实性,不由一愣,严肃了脸色:“大公主,百圣临朝乃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儿了,各国各朝,史书必有其事。书上明明白白写了,各诸侯王便是百圣之后。”   细微的脚步声从内殿传来,赵素尘从屏风之后现身,招了招手,轻声喊:“悯儿。”   商悯转身走过去,好奇地说:“姑姑,我正跟雨霏聊到百圣临朝呢,我们商氏是圣人的后代?”   赵素尘弯了唇角,“不信?”   “怎么不信?”商悯反问,“要是祖上没阔过,我们家怎么当王?”   “话虽粗陋,可的确是这个道理。”赵素尘笑道。   “我只是不懂什么是圣人。”商悯道,“武艺超群者为圣,还是德高望重者为圣,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圣人能长生不老吗?”   “圣人圣人,‘圣’在前,可后面不还跟了个‘人’吗?”赵素尘道,“圣人仍是人,被世人承认者皆为圣人,圣人肉身亦会腐朽,可神魂永驻,遨游于自在天地,穿梭于太虚之间,与天同寿。”   商悯认真思量道:“既然正史如此记载,姑姑也这么说,可见圣人之说并非空穴来风。百圣临朝……难道他们现身是为了对抗妖魔吗?”   她细细看着屏风上绘制的妖魔群邪,想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那么一群圣人与诸多妖邪激战。   “你父王在等你。”赵素尘在商悯肩头轻推一把,“去吧,别让他等太久了。”   商悯如梦初醒,点了下头,“姑姑慢走,我进去了。”   赵素尘颔首,转身步伐平缓地走出大殿。   武王商溯的书房一股很淡的沉香熏香味,进去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书桌,而是一扇大屏风。   这扇屏风与外殿的屏风似乎是一对,所绘之物风格统一。   外殿为“百圣临朝战群妖”,内殿为“天地为炉铸神兵”,赤色的岩浆大河在画上流淌,数不清的小人在岩浆大河旁举着铁锤做敲击状。   越过屏风,内间三面皆是木质书架,书架之间摆放一长桌,书卷和奏折、密函被分门别类地放置在一边,笔架上有几根粗细长短不一的毛笔,砚台里的墨水已经干了。   商悯眼尖地看到平南王姬麟呈给商溯的燕皇亲笔信正在一边隔着,明黄色的丝绸已经被拆开了。   商溯正在把玩一只拳头大雕工精细的金蟾摆件。   见商悯进来,他随意将摆件放置在一边,道:“悯儿,坐。”   “父王。”商悯没坐,而是端正地行礼后站立,“父王把雨霏收回吧,派普通宫女便可。”   雨霏听后吓了一跳。   商溯讶异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商悯直直地看着商溯,语气颇有些任性。   商溯略一思索,无奈笑道:“悯儿,往后有这种事直说就好。”   他从书桌的暗格中取出一扳指,隔着长桌抛给商悯,她抬手接住,看见扳指上雕刻虎纹。   “凭此信物可调遣暗卫,雨霏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不止她,其余暗卫你均可调遣,不用担心使唤不动。”商溯道,“让她在你身边只是为了让你有个护卫,她武艺超过你,这护卫才有意义,不然若是她弱于你,这护卫不要也罢。”   商悯把扳指戴在左手大拇指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有这个我就相当于暗卫统领了?这扳指是只有一个吗?”   “为父不需扳指。”商溯笑道,“就像那兵符,对我而言只是信物。”   商悯懂了。   人毕竟不是工具,会思考,没有那么死板。只要商溯还在王座上坐着,大家都会知道他是武王,武王才是他们真正需要效忠的对象,兵符只是个象征物,武王说这东西有用,它才有用,武王说这东西没用,那它就是一块垃圾。   兵符也好,扳指也罢,代表的其实是权力的让渡,而武王本身就是权力的象征,就是权力本身,哪里还需要信物才能驱使兵马暗卫呢?   商溯给商悯玉扳指,是给了她一个身份,表示她今后就是雨霏的直属上司了。没有这个玉扳指,雨霏顶多算是别的领导外派到商悯这里出差的员工。   “雨霏是十年前流亡到武国的灾民,她根骨不错,进了暗卫营。”商溯道,“回想起来,雨霏已经在暗处照看你好几年了。”   雨霏似也惊讶武王把她的身世记得这么清,即刻答道:“回王上话,有五年了。”   “你五岁她就在你身边,”商溯笑笑,“如今这照看只不过从暗处转到了明处,原谅为父没有事先跟你商量,实在是时局有变,为父必须要确保你的安全……因为不管是各诸侯国还是宿阳那位,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看一眼雨霏:“退下。”   雨霏躬身后退,带上了内殿的门。   商悯直奔重点:“刺杀我的是王后吗?”   商溯苦笑,“是也不是。悯儿,为父先前不想告诉你,怕你跟谦儿生嫌隙。”   “果真如此。”商悯沉声道,“我记忆有缺,不了解身边有何人想对我下手,从姑姑的只言片语中,我觉得要么是忠顺公叔父,要么是王后,回宫后,我愈发觉得应该就是王后做的。但父王,你为什么说是她又不是她?”   商溯问:“你可知,你这位母后出身何族?”   “她是梁国公主。”商悯眉毛微动,“宴会上,姬麟说……梁王被格杀于宿阳之外。王后是这位梁王的后人?”   “此梁王非彼梁王。”商溯摇头,“梁王昔年叛乱已死,梁国宗室被屠戮殆尽,王位无人继承,于是燕皇陛下从姬氏宗族中挑出一人,将其封为梁王,继承梁国封地了。”   商悯怔然,“她也姓姬。”   “正是。”商溯颔首。   “父王,您当年和我母后是政治联姻吗?您的两任王后,都姓姬。”商悯神情复杂道,“请原谅女儿无礼探听父辈之事,但我还是想知道……”   “我与你母亲是偶然相识,最终燕皇赐婚,他对此乐见其成。”商溯默然许久,声音不自觉变沉了许多,“至于我和姬妤,亦是燕皇做媒。”   姬妤是现任王后的名讳。   商悯慢慢理出了一个思路。   母后姬令仪是燕皇族一员,现任梁王直接出身于燕皇族,武国两任王后都是姓姬的。   一个逝世,燕皇立刻给武王指了另一个姬姓王后。   其中意义不得不让人多想。   这恐怕代表着,燕皇想要借姻亲关系控制武国。   “是王后要刺杀你,却也不是她要刺杀你。”商溯低沉道。   商悯眼神微变,接口道:“是她身后的燕皇要刺杀我!”   “这些年来,我一直有意培养你做继承人,限制你与王后亲近。”商溯道,“或许是我做得太明显,是以引起了猜忌,导致宿阳那位一念之差,要置你于死地。”   他轻叹道:“悯儿,你应该明白,要继承王位便需经历万千磨难,生活在荫蔽之下的鸟儿是没有办法长成雄鹰的。若我将你雪藏,你会错过许多成长的机会,若我掩去你的锋芒,朝堂上下的大臣就会觉得你是平庸之辈,你的地位反而不稳。”   “我倚重你,看重你,这会给你带来腥风血雨和他人的算计,也会给你带来满朝大臣的关注和支持。”武王商溯的话中,铁血杀伐的冷意几欲溢出。   “宝剑无需藏锋,它出鞘便是为了见血。悯儿是正被打磨的宝剑,敌人的血与骸骨可能会毁了你,但我认为,它必定会成就你!” 第15章   商悯认同父亲的话。   一国主君一言一行都受到无数人关注,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武王有倚重的继承人,根本不可能将其藏起来,尤其是武国的继承人仅有两位,不是商悯就是商谦,二选其一,多么好猜。   她忧虑的是,燕皇一次刺杀不成,会不会多来几次?   商溯看出她心中所想,道:“暂且不会有刺杀了。”   商悯愣住:“父王怎么确定?”   “因为这封亲笔信函。”武王将桌上的明黄色密卷扔给商悯。   商悯展开一看,被其中扭得像麻花的字晃花了眼。   她支支吾吾念:“吾弟……什么什么……”   商溯眼神缓缓变得诧异。   商悯:“这是磕到脑袋的后遗症!我记忆真的丧失严重。”   “……唉!”商溯倒是没怀疑她,但是他无奈的表情让商悯脚趾抓地,坐立难安。   “燕皇给了三个选择,其一是让你嫁给太子姬子翼。”商溯道。   商悯一听就狠狠皱眉,强行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各国王族利益牵扯甚大,联姻是常事,没了个子翼,后面说不定还会来个别国公子。   但商悯不可能嫁给太子姬子翼,因为她要当武王,夫婿必须入赘,太子子翼如何能入赘?若是和燕皇其他几个儿子联姻他们倒是可以入赘武国,可太子?想都别想!燕皇之举其心可诛,商悯若与子翼联姻就相当于断掉了她的继任之路。   商溯也是这么想的,他根本没在第一条上多讲,直接舍弃了这个选项。   他继续道:“其二是让你去宿阳为质……”   “不出所料。”商悯闷闷道,“其三呢?”   “其三我们已领教过了。”商溯道,“要么当太子妃,要么去宿阳当质子,要么去死。若不答应他,刺杀只是开始,远不是结束。”   他语气变重些许,“若你真的在刺杀中身亡,这三个选择对谦儿也适用,届时第一条会变成让皇室公主与谦儿联姻。”   商悯道:“这姬麟来武国,难不成带两个版本的密信吗?看我活着就带原来的那个,死了就带后面那个。”   商溯道:“不无可能。”   商悯收敛心神,凝神思考:“燕皇给的三个选项,其一其二并无区别,我去了宿阳还不是任他们摆布?当了质子,说是到了一定时间就可以放归家乡,可是中间变数过多。”   她断定:“他是打算要是掌控不住我,就趁我当质子的时候把我杀了。”   “悯儿聪慧。”商溯道,“我当质子时归国,其实是得益于武国平梁王叛乱有功,皇帝施恩,许我归国,否则,我怕是还困在宿阳,归国遥遥无期。”   商悯几番犹豫,终究是抬首小声道:“燕皇密信如此咄咄相逼,他不怕把武国逼反吗?”   她怕父亲对这个话题有所忌讳,特意压低了声音。   “他信中说得十分委婉,但意思没变,他料定我们不敢反。”商溯幽幽道,“天下乱局,缺少一个契机。如果仅一国反叛,诸侯群起而攻之,后果就如当初的梁王。”   “我倒觉得燕皇怕了。”商悯思索道,“怕自己掌控不住局面。”   商溯饶有兴致地问:“悯儿何出此言?”   “他怕正面打仗呀。”商悯道,“他怕武国野心膨胀,所以时时敲打,他怕天下不听他燕皇的话,所以要质子来宿阳。若天下归心,便用不着质子,若大燕国力强盛,何惧叛贼作乱?正因为诸侯生出异心,国力兵马日渐衰退,燕皇才急着耍手段对付我们。”   她眼睛一转,笑道:“父王,我武国在众多诸侯国中,应当属于强国吧?”   商溯欣慰道:“不错,我武国重骑兵横扫天下,未有敌手。悯儿,你所想是有些道理,但这天下局势……若不置身其中,很难看清。”   “父王能看清吗?”商悯道,“您在宿阳是不是有人?”   “为父亦不能。”武王苦笑,“我可以知晓质子令,但探不出燕皇是否要杀你,何时要杀你。”   商悯早已猜到父亲有些消息渠道,宿阳朝廷应该就有武国的探子,所以他才能提前得知质子令。只是这探子不是万能的,有些消息能探听到,有些不能。   质子令的下达必定要经过群臣讨论,期间得到消息的大小官员无数。而像刺杀一国公主这种事,若燕皇也有暗卫营,这命令肯定直接对暗卫下,经手的人极少,探听不出实属正常。   武国在宿阳有探子,说不定宿阳那位燕皇在武国也有探子……   商悯思考到这儿一顿,有些古怪地想,可不就是有探子吗?还是个无比招眼的在明处的大探子——王后姬妤。   这个王后摆在明面,猝然消失会引起多方注意,武王杀了一批宫人,但只是让王后称病。   姬妤从成为武国的王后起,身上就被贴了政治工具的标签。不知她身处漩涡,会不会觉得身不由己?   “悯儿,我们还有些时间。”商溯道,“姬麟十日后归宿阳,这十日,你静下心好好想想。”   “不管我怎么想,结果似乎都已注定。”商悯轻吐出一口气,“这质子人选非我不可,我不想往火坑里跳,但是有人逼着我跳。”   她忽而一笑,问道:“父亲,假如我执意不想去宿阳为质,您会逼我去吗?”   “我不会。”商溯直视商悯的双眼,“若你不愿意去,我会让你留在我羽翼之下,直到你决定走出来,变成飞翔于天上的鹰。”   “我不去,你会让谦儿替我去吗?”商悯又问。   商溯道:“我会问谦儿愿不愿意,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他。”   “谦儿只是个孩子罢了,哪里知晓其中利害。”商悯叹息,“父亲,我觉得你不该回答不会逼我。”   商溯沉默良久,道:“为何?”   “你应该说,若我不去,武国便是反对燕皇旨意,是抗旨,是叛乱,会招来其他各国大军压境,武国会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我王族会分崩离析。”商悯道,“你应该劝我去。若我去了,我可能会死,但是谦儿会继承王位,武国依然是武国,王族依然是王族,百姓仍安居乐业,不必经历战乱之苦,武国失去的只是一位公主。”   商溯长久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父亲……我现在叫你父亲,不叫你父王。因为你刚刚对我承诺的话更像父亲,而不像一位掌控一国的王。”商悯道,“作为王,你不是应该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劝我吗?”   “悯儿。”商溯望着她,“在你面前,我想的总是如何做好一位父亲,而不是做好一个王。”   他同样轻轻叹息,“你说得对,你去宿阳为质,武国顶多会失去一位公主,换来国土无恙,百姓安康。可这只是表面,若武国舍公主换太平,失的不止是公主,还有王族的脊梁骨……这是何其耻辱!武国尚武,没有如此懦弱怯战之辈!”   “其实百姓如何,离我太远,我毕竟还不是王。”商悯道,“我只是觉得,百姓敬武王,武王怎能让百姓失望?父亲是王,思我所不能思,想我所不能想之事……所以你那么说,让我很惊讶,我以为父亲会用大义劝我。”   商溯怔怔出神,苦笑:“不怪你如此想,为君者,担有千斤,社稷、百姓、一国的尊严和脸面,要顾忌的东西太多。”   他思量道:“悯儿,于你来说,是百姓更重要吗?”   “我答不出来,毕竟我还不是王。”商悯慢慢摇头,“我只是觉得……若武国因此陷入战乱,死人无数,我可能自己很难过去那个坎,也没什么脸面再继承王位了……哪怕这些还未发生。”   为王者庇护一方,商悯庇护不了一方,那还做什么王?不如退位让贤。   为王者杀伐果断,但前提杀的都是敌人,商悯觉得她可以踩着敌人的尸骨登基,但做不到踩着无辜百姓的尸体登基。   人都说为王者乃天命,不战而逃算天命吗?推四岁的稚子替她面对危险算天命吗?躲在父亲的羽翼之下不敢面对风浪算天命吗?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算天命吗?   赵素尘说她会是王。   眼前的父亲想让她做王。   那么好。商悯想。   她就去做王,武王!   “父亲……”商悯抬头,神色一片平静,“我不需要想了,我要去宿阳,为质。”   商溯身躯一震。   “你们要我做王,我就去做为王者该做的事。”商悯道,“不仅是因为你们想让我做王,还是因为,我自己亦是想做王。”   她好奇坐上王座的感觉,想知道手握权柄的感觉,想知晓君王如何执掌一国,想看看朝堂之上群臣齐聚是怎样一番景致。   父亲也曾在宿阳为质十年。   父亲说,成王先要历经磨难。   商悯不惧磨难,若她怕,当初何必选择习武这条艰难的道路?在这一刻,她心底已悄然燃烧起了名为野心的火焰。   商溯眼中包含了万千情绪,他张嘴想要说什么,默然良久,最终道:“我上次找你商议为质之事,你也说了类似的话,而我当时对你说……你比我那时,更像一位王。” 第16章   “我那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商悯一愣,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姑姑赵素尘所言游太虚之事,商悯持保留态度,不能验证此事是真是假。但要是世上真有穿越,商悯直觉认为,她可能不是在跌落悬崖时半道穿越的,而是胎穿,只是直接证据太少,暂且无法确认。   她从前并不相信投胎转世,可种种巧合已经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她见到长辈时,心底浮现的感情是真实的,与人说话时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但现在她每句话说出口无比自然,就连思考的方式也在与自己的身份重合。   前世是武馆之女商悯,今生是武王之女商悯。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份,真正站在了一国公主的角度思考现状,解决问题。   “既然悯儿决意如此,那十日后,为父会将人选告知平南王姬麟。”商溯道。   商悯道:“我十日后就要去宿阳?”   “不。应当是一个多月后,明年二月份冬雪初融再启程。到时各诸侯国会派遣朝贡使团,将国礼与质子一同献上。”商溯解释,“朝贡三年一度,明年正是时候。”   “明年?”   商悯还没算好日期,便听父亲说,“今日是腊月二十,十日后正月初一,是我寿诞,再过几日正月初三,是你寿诞。往年这寿宴都是简办,今年特殊些,为父四十岁了,是以各国送来了寿礼,需办得隆重点。悯儿,你的生辰宴……”   “我过什么生辰?与父王合办寿辰宴多好,还热闹,反正就差那几日,大不了正月初三那天再喊上亲近之人一同聚聚。”商悯不甚在意。   商溯笑笑:“好。”   他目光看着商悯,话语忽然一肃,“除了生辰礼,还有两件事,需要在你去宿阳之前办好。”   “比如……把忘记的知识捡回来?”商悯苦着脸道。   “正是如此,不愧是悯儿,一点就通。”商溯赞赏道,“悯儿从前在朝鹿小学宫,文试武试皆列甲等,远超同侪,就算记忆有失,捡起来应当不难。”   宿阳有大学宫,朝鹿有小学宫。   “我对武很有信心。”商悯只字不提文试,“我需要回小学宫上课?”   “小学宫教的内容不适合你了,为父会给你找个合适的老师。”商溯道,“至于另外一件事,是完成你的试炼。”   商悯刚回朝鹿就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个词,好奇道:“我独自去北疆山林,就是为了试炼?”   “是,但那不是试炼的开始,只是确认你有参与试炼的资格。独自于北疆群山中,在无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袭杀至少五位鬼方士兵,便能证明你有参与试炼的资格,这是第一步。”商溯意味深长道,“现在,你完成了,我们可以正式开启试炼了。”   商悯脑子一懵,“这倒是……阴差阳错完成了。”   随即她想,是什么试炼连取得一个资格都得玩这么野,一人深入敌方的地盘杀五个敌人……这是在玩命啊。   要完成这第一步,不仅需要拥有绝强的武艺,还需要拥有灵活的头脑和优秀的战术思维,缺了一样,就等同于送死。   “我武国遵循祖训,只有经历过试炼之人,才有取得王位的资格。从武国立国之初到现在,无数王族子弟还没开始试炼便死在了第一步。”商溯平淡道,“甚至这个王位之所以传到我的母亲,你的奶奶身上,便是因为当初仅有的三位嫡系王族子弟都在取得试炼资格的这一步死了,那任武王子嗣尽丧,从旁支族人里挑中了你奶奶,她便去了,在山中十五日,杀了七名鬼方士兵,回来继承了王位。”   商悯听得目瞪口呆。   武国王族在这种祖训下没死绝已经是祖先保佑了,但是祖训的存在反倒保证了继承人的优秀,毕竟能活下来的都是狠人中的狠人,优柔寡断的怯懦之辈根本连接受试炼的资格都没有。   她咽了一口唾沫,“奶奶接受试炼时几岁?”   “十八岁,试炼通常十八岁开始。”   “那肯定有不通常的情况。”商悯确信道,“比如我。”   “是,比如你,亦比如我。”商溯笑得开怀,“我是长子,十岁要去宿阳为质,你奶奶仅生了我们兄弟俩,于是顺理成章,她需要思考该保住谁舍弃谁。”   他眼神中充满复杂的情绪,“这让我如何甘心?”   但凡出身王族,耳濡目染,心底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武国王族沐浴鲜血成长,从小心里就燃烧着野性之火。   “那时候我年龄太小,她不放心让我参加试炼,我说,去宿阳我可能被囚一生,生不如死,不如让我参加试炼,就算死在试炼中,也算是把魂魄和身体留在了武国的土地上。”   商溯慢慢叙述曾经的故事,“她让我去了,我利用地势设计杀了一支鬼方斥候小队,正好五人,之后也完成了试炼。待我通过试炼,我的二弟商泓便发誓永不与我争位,就算母亲逝去我在宿阳无法归国,他也只会暂代王位,待我回来,一切都是我的,他也确实做到了。”   商悯认真道:“叔父与父亲兄弟情深。”   “为父希望你与谦儿也如此。”商溯感慨,“所以那时为父一得知燕皇又要召诸侯子弟为质,就找你商议。你答应为质,也如为父年少时那样,选择接受试炼。”   “只是试炼的过程中出了意外。”商悯咬牙,耿耿于怀,“虽然差点死了,但试炼是完成了。”   “悯儿莫忧,试炼最危险的部分便是第一步,剩下的部分不会有性命之忧。”商溯道,“待你修整些时日,我们继续完成试炼。”   商悯道:“仅有我武国用这种方式选继承人吗?”   “其他王族也有类似的试炼,但大多早已废止。一是因为死人太多,二是因为当王的争气不代表王的女儿和儿子都争气。并不是每个为王者都有足够的胸襟气魄,愿意让血缘关系淡薄的旁系子弟继承王位。”   商溯面露不屑。   “大燕建朝八百余年,祖先开疆拓土的铁血傲骨,大多数人都已丢了个干净,那些屁股底下坐王座的,有才干者甚少,贪图享乐的鼠辈倒是多,只是祖先打下的基业雄厚,轻易败不光罢了。”   怪不得赵素尘说,武国的王族成员比其他国家要少。可不是少吗!光这个试炼就要死一堆人,并且还是每一代都要死人。   活下来的,要么运气好,要么能力强,或者两者兼有。武国成为强国是有理由的,不怪燕皇如此忌惮,还使出了刺杀的阴损招数。   当然这样的国家也有致命弱点,人丁太单薄,就会造成王族势弱,每一次王位更替都是一次大出血。若是人丁单薄的弱点放在普通的国家身上,说不定会出现臣子势大胁迫王族的情况……好在这是武国,凡是通过了试炼的没一个是孬种窝囊废,都是杀伐果断之辈,镇压群臣足矣。   商溯从座位上起身,伸出大手摸了摸商悯的脑袋。他的手掌太宽,轻而易举地就把商悯的头给罩住了。   “天色晚了,悯儿回去歇息吧。”商溯淡笑,“明日记得早起,你得上课了。”   商悯也累了,顺势告辞:“父亲也要早点歇息,女儿这就回宫了。”   她行了一礼,转身绕过屏风,离开了颐景殿。   雨霏在外殿等候,手上拿了一个油纸伞,见她出来笑道:“下雪了,雨霏为公主撑伞。”   商悯神色如常,还对她颔首客气道:“以后就要多麻烦你了。”   雨霏武艺比她强,在她幼时就守护左右,今后避免不了朝夕相处,还是亲切些好。   “公主哪里话,这都是雨霏该做的事。”雨霏撑伞,温声道,“若不是武国收留,我等灾民早已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   落雪无声,青砖黑瓦之上,积雪渐高。   商悯回了璇玑殿,侍女上前为她摘去玉冠脱去礼服,又为她备好洗澡水。   她疲惫地躺在床上,怀揣满腹心事入睡。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雨霏在辰时就将商悯叫醒。   她哈欠连天浑浑噩噩地被梳好头换好常服,用了些早膳,被领去正殿。   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穿蓝色袄裙明眸善睐的少女正在殿中等候。   她一见商悯便屈膝行了一礼,莞尔道:“悯儿妹妹,瞌睡虫还没跑走吗?”   商悯怔怔打量她,“元慈姐姐?”   来者正是商元慈,忠顺公商泓的长女,商允的亲姐,商悯的堂姐,昨晚她们在宴会上打了个照面。   “不错,允儿说你磕坏了脑袋,我还以为你会认不出我,这下我便放心了。昨晚宴会我远远瞧见你心神不宁的,可宴会隆重,我也没能找你说说话。”元慈眼神关切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没事。”商悯看了一圈,没发现别人,恍然笑道,“姐姐,你就是父王给我请的老师?”   “正是如此。”元慈笑吟吟的,“我的学识比不上小学宫的诸位学士,但教悯儿还是可以的,你失忆事大,不宜被外人知晓,只好由姐姐我来当这个苦力了。”   她促狭道,“听王伯伯说,悯儿连字都认不全了,这是真的?”   商悯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元慈道,“从今天起,上午我教你书中知识,下午杨靖之帮你温习武学。悯儿万万不要懈怠,王伯伯说了,每天都要考校你学得如何。”   雨霏适时上前,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旧书本。   商悯长叹一声,面带悲色地拿过书本,视线触及书本封皮上用毛笔写的两个字,不禁一愣,念道:“什么玉……”   “是拾玉。”元慈道,“可别告诉我,你连自己的学名都忘了。”   商悯茫然道:“学名是?”   “进朝鹿小学宫者,既有王公大臣之后,亦有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进小学宫后需要有个学名,往后小学宫之内,同窗、师徒相称一律用学名,以示不问出身有教无类。在小学宫内耍纨绔作风是要被驱逐出小学宫的,老师们也不让学生对外宣称自己是某某大臣之后。”元慈道,“‘拾玉’这名字是你自己给自己取的,大家都这么叫你,有些平民孩子消息不灵通,连你是公主都不知道呢。”   商悯反应了一会儿,慢慢道:“这小学宫还挺特别的……”   她摇头,甩去脑海里纷纷扰扰的念头。   拾玉,她给自己取名拾玉。   商悯翻开书本第一页,唇角微微勾起,心中默念:“她即我……我即她。”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念通达,再无疑虑。 第17章   商悯听元慈姐姐讲课时,只觉得梦回小学。   只是这里没有拼音,每一个字的发音和意义都要元慈亲口说了她才能记住,如果这个世界的字形结构再简化一些,字典编纂再成熟一些,她肯定能认得更快。   武国流传的字典名为《解文》,乃小学宫的众多学士集体编纂,上面记了两千多个常用字,这书分好几册,摞在一起足足有一尺厚。   就是《解文》检索起来不如前世的字典方便,它不是按照偏旁部首和读音检索,而是按照文字起源的类别检索的。   比如《解文》第一部介绍动物类的字,比如鹿、豚、象、犬;第二部介绍植物类,例如竹、草、花;第三部介绍生活常见器物,如碗、罐、刀剑……   在介绍这些字的同时,还会附上这些字的古今异义和常用词组。   总体来说,这字典写得相比于前世十分原始,可对比今世的古代社会又有点超前。   写得原始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文字没有简化、拼音也没有发明的时代,有一本统一的字典已经很不容易了。   读书识字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门槛,这《解文》根本不是给学龄儿童识字用的工具书,而是让已经有些基础的人增长知识用的。   一上午过去,商悯已经会认五百个常用字了。   大多数的字她只需要过一遍就能会读,但是距离会写还有点距离。这种类似于小篆的文字字形结构过于复杂,很多字写的时候不像是写字,反而像是在画简笔画。   这就好比许久没有手写汉字的人看到大多数字都会读,但真到写的时候却会出现“提笔忘字”的情况。   商悯小学毕业后就再也没碰过毛笔了,她提着毛笔在黄色的宣纸上费力地描摹字形,写得手都酸了。   等一整张字临摹完,她气闷地扔下毛笔道:“这字形应当简化,不仅不便书写,连认字都如此困难,实乃累赘。”   元慈讶异道:“悯儿也如此认为?”   “也有其他人认为字该简化吗?我要将此人引为知己!”商悯大喜道。   元慈噗嗤笑了,“右相大人便是这么倡议的,可惜遭到各地学宫的反对。”   “是姑姑?此举明明大有裨益,人人都能识字,人人通古博今,武国何愁不兴?”商悯费解道。   “我们如今用的这字,是从百圣临朝的年代流传到今日的,被称为篆文,虽复杂原始,但据说有沟通天地之能。可惜百圣的时代已然逝去,世上早没有圣人了,什么沟通天地之能?多半是编出来的。”   元慈有自己的见解,不急不缓地对商悯道:“悯儿你可知道,当今凡是王公大臣之后,基本都对外称自己的祖先是某个圣人,就算祖先不是圣人,硬扯也要扯上点关系,如此得位才正。既然这字是圣人流传下来的,圣人之后当然要好好用着。上面的守旧不革新,下面的又忙着耕田种地,不通文法,字如何能变呢?”   商悯经姐姐这么一点拨就想到,文字不革怕不止是守旧的缘故,这文字也是上层阻断下层往上爬的手段。   但她很快又想,朝鹿的小学宫是有平民之后的,武国的阶层晋升之路似乎没有被堵死?   商悯这么想便这么问,元慈当即细细答道:“这政令是右相大人十年前担任‘司典’一职时颁布的,武国各地书院不少,书院之中富家子弟居多,只因学生需得到七品官员以上的举荐信才能进,赵大人免了各地小书院的举荐做法,让普通出身的孩子进书院进得容易了些。”   但也仅仅是进得容易了些。   “司典”一职,顾名思义是掌管各种书籍,相当于图书管理员和教育部部长的结合体,属于正三品官。   元慈还跟她讲共有九司,分别是司典、司马、司农、司律、司吏、司礼、司户、司工、司灵。各个官员各有其职,商悯大抵理解每个官员负责大致是什么工作……就是这司灵,到底是主管什么?光从名字也看不出来,元慈姐姐也没有细说。   商悯嘀咕:“我姑姑颁布这个政令,怕不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吧?不过我父王一定是支持姑姑的,不然这政令也推不下去。”   从这一点看,商溯与赵素尘能当金兰兄妹是有原因的,二人政见相同,所走的是同一条路。   “那是自然。”元慈道,“小书院的准入门槛降了,朝鹿小学宫也是。小学宫不比书院,能在这儿学习的要么学识过人,要么出身贵重。进小学宫不需举荐,只需通过考试和面试。”   商悯愣愣道:“这规则……听起来好亲切。那当官也是需要考试吗?”   “当官需举荐,如今朝堂上微贱出身的官员有是有,但是少,得势者有,但更少。”元慈笑道。   “要是一大群耕田种地的平民通过考试在朝堂上与各方官员平起平坐,那岂不乱了套?”她忽而一笑,“不过我觉得呀,我们赵大人倒真想这么干呢。”   商悯听罢,不禁感慨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姑还真是……前卫。   可想而知,这些政令的推广一定会遇到诸多阻力,其间的利益拉扯定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理清的,不然也不会十年过去才开了个小头。   不过好歹算是开了个头,万事开头难,今后的武国朝堂,也不知会变成什么光景。   “其他诸侯国也有这么干的吗?”商悯好奇地问,“我姑姑是第一个提出考试选拔官员的人吗?”   “我们这位赵大人,可不是第一个提出此法的人。”元慈道,“有本作者不详,不知从什么年代流传至今的《科举法详解》便记载了这种办法,可惜此书一问世就被各诸侯国列为了禁书,我也是听父亲提过一句,就连我父亲也没看过这书呢,世上流传下来的不过只言片语。”   商悯道:“真想亲眼看看……”   元慈笑笑,道:“我记得百年前有个小国名叫邹国,其国主想要推广科举法,结果邹国宗室合谋反叛,鸩杀了国主,后来各国出兵,把邹国给灭了。当今大燕,早已没有邹国之名。倒是有些消息,说《科举法详解》是邹国主所作,也不知是真是假。”   商悯哽住。   她有些怀疑这位倒霉邹国主是位穿越者……或者说游太虚者。只是比较不幸,想要效仿其他穿越者干一番改天换日的大事业,却被现实无情击垮。   政治毕竟不是儿戏,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是万劫不复,更别说科举法的步子实在是迈得太大了。   元慈将商悯一上午写的字一页一页看过,鼓励道:“悯儿进步神速,再过几日,读书应当无碍了,之后细心练字就好,字可是一个人的脸面。”   商悯脸一红,小声应好。   她的字宛如鬼画符,实在是不堪入眼,元慈姐姐的勉励之言相当委婉了。   “姐姐留下来一起用午膳?”商悯道。   “不了,我答应了爹娘要回府呢,下次吧,悯儿妹妹,我们明日见。”元慈微微行了一礼,退出璇玑殿。   商悯这位元慈姐姐不仅为人和善,而且学识也好,一些观点很有见地,定然是被细心培养过了。   若说元慈和商允这对亲姐弟有何不同,商悯会答,元慈更有分寸感,言语亲切柔和,但是很懂得与她保持距离,既不会过度靠近,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商允就不是这样了,他见到商悯时还想上手抱她呢,可能是从前笑闹惯了,他对商悯就没什么忌讳之处。   元慈明显比商允要成熟一点。商悯观商允言行举止,觉得对方是真把她当亲妹妹,可是元慈……商悯敏感地意识到,这位姐姐更多的是拿她当大公主。   午膳丰盛,商悯学了一上午早就饿了,看着桌上的红烧鱼和焖羊肉食指大动,高高兴兴地多吃了一碗饭。   下午她可是要去习武的,要适当多吃一点,不然没力气练。   待午膳结束她歇了一个时辰,便赶往演武场。   杨靖之已在演武场中等候。   他卸下了一身盔甲,穿收袖束腿的轻便装扮,身姿挺拔,瞧着很是利落。   一见商悯,他就躬身道:“大公主。”   “免礼。”商悯直接上手拽了一下杨靖之的胳膊,在他微愕的眼神中道,“靖之大哥,又不是人多的场合,别行这些虚礼了,累得慌。”   杨靖之直起身无奈道:“是,悯儿妹妹。”   商悯也换了衣装,一身玄黑色,同样是收袖束腿的装扮,环佩与发饰都已去掉,头发也束了起来,方便习武与骑射。   “既然是温习武艺,那我们就省去说教的步骤。”   杨靖之拍手,有几名侍卫举着一柄长约六尺的长枪走来,恭敬地递到商悯手中。   他唇角勾起,同样接过一柄长枪:“悯儿妹妹,请赐教!”   长枪一入手,商悯指尖触摸到木质的枪杆,下意识感到一丝兴奋的颤栗,她五指一握,耍了个枪花斜指地面。   朗声道:“靖之大哥,请赐教!”    第18章   商悯曾被长辈称赞为武学奇才。   不仅是因为她学武学得快,还是因为她能做到触类旁通,一通则百通。   古时候的许多武功早已失传,现代武学流派的传人大多有联系。   他们互为友、互为师,每隔几年还会举办一场现代版的“武林大会”,各派高手轮番登场进行友好地切磋交流,大会结束还会一起聚餐合影留念。   商悯被父母带去过这样的场合,见识过许多不同流派的武艺。   刀剑棍棒她样样都会,拳脚掌腿她也学得似模似样。   要说商悯最擅长的,当然是商家的家传武学断龙枪法,以及母亲姬家所传的崩截枪法。   前者为步战枪,脚踏实地即可对敌,后者为马上枪,需配合马术与坐骑合二为一方为大成。   此时商悯手握六尺长枪,这个长度的枪适用于步战,若是马上枪,枪长至少还要再多出三尺。   商悯敛神沉心,摆开断龙枪法的起手式。   令她讶异的是,对面的杨靖之两腿分立,枪尖斜指,起手式竟也是断龙枪法。   “妹妹先攻。”杨靖之平静道。   商悯眼神一凝,迈步前跨,踩着长靴的脚在坚实的地面上踏出一个不浅的脚印。   她左手前握枪杆,右手在后发力,枪尖如出洞的毒蛇般以刁钻的角度向杨靖之刺去,速度快到视野中仅剩下一道枪刃反射出的浅薄白芒。   杨靖之面色沉稳,身躯向后一退避开了这一刺。   商悯枪势骤变,改刺为扫,直击杨靖之腰侧。   杨靖之武艺亦是不俗,枪杆如臂使指,只轻轻一抬就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扫来的枪杆。   “锵”的一声,两枪交错,枪杆碰撞。   商悯趁势左手化掌,真气灌注掌中用巧劲儿一击枪身,柔韧木杆制成的枪身顿时在巨大力道的灌注下宛如颤动的琴弦头尾狂震。   两枪相触之点,杨靖之的枪顿时被商悯这边颤动的枪身给弹了出去,被弹开的枪杆一下被这股邪门的巧劲儿给崩飞到杨靖之身上,正中他的胸膛。   他眼神一变,猛然后退三步卸力。   胸中提着的一口气被震散泄去,令他一时间胸口发闷肋骨生疼。   杨靖之提枪反攻,口中不住赞道:“‘崩’字诀用得好!”   攻守逆转,方才他守,此时他攻。   枪尖朝前一点,似缓实快,兵刃未到寒芒已至。   商悯不敢大意,举枪格挡。   可杨靖之的枪尖倏忽变得模糊,一点寒芒于视野中分散成十几点,数道枪影以眼睛难以捕捉到的速度疾刺而来。   她心道:“好快的枪!”   同时瞳孔紧缩手腕微动,同样提枪疾刺,针尖对麦芒,寒芒散如天星,枪影交错闪动。   身前的空气叮叮当当一阵爆响,杨靖之的攻势被她尽数挡下!   可二人力量相差过于悬殊,攻势被挡下后他的枪去势不减,势头极猛地朝商悯面门直刺,令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她几乎躲避不及!   只是这一刺还未刺中杨靖之便有了收力之兆,切磋授艺,手下留情。   商悯见状暗恼,枪尾撑地身体后仰到极限,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刺。   杨靖之反应极快,枪杆立即向下拍去,却不料商悯就地一滚,枪尾贴地横扫,一下就扫中了杨靖之的脚踝。   “咚”的一下闷响,杨靖之嘴唇微微一扭,锥心刺骨的疼让他脸色都有些变了。   可惜他下盘极稳,这一扫居然没能把他扫倒,不过好在阻了他的进攻节奏。   商悯眼神一喜,乘胜追击,手中枪出如龙,枪尖悍然往前一点,然杨靖之横过枪身一挡,“当”的一声脆响,两杆长枪刀刃嗡鸣。   商悯的枪尖正正好好地点在了杨靖之的长枪侧刃上,一时间枪头被卡得死死的!   杨靖之力量体格远胜于她,正面角力如何能讨好?   商悯神色一沉,通体真气灌入枪身,万千力道汇聚于枪尖一点向前刺去。   杨靖之险些被商悯刺中,神情亦是一片凝重,不敢托大,双臂用力将枪身向前一推。   两股真气通过长枪相触。   “轰!”   爆响响彻演武场。   商悯手中长枪霎时从枪身正中心爆开,木质的枪杆如散开的烟花,被崩成了一条一条。   她虎口发麻,手臂止不住颤抖,仅剩的一节枪杆在她愕然的眼神中手中脱落。   “爆、爆了?”商悯呆呆地说。   杨靖之嘴角咧了一下,扭了扭脚踝,尽量不让商悯看出他疼得厉害。   随后他整理好了表情,拿出兄长的架势笑道:“悯儿对真气的运用有些粗陋,没有细心控制好真气灌注的力道,至使长枪枪身损毁。”   “原来是这样……”商悯失落道,“靖之大哥胜我一筹。”   这真气妙用无穷,注入兵器可摧金断铁,但也不是想注入就注入的。   “悯儿妹妹不必妄自菲薄,大哥痴长你六岁,在十岁的年纪不管是真气修为和枪法技艺均比不上你。今日比武,不过胜你半筹而已。”杨靖之说完掩饰地咳了一声,脸有点红,没好意思说出自己最后险些着了她的道。   商悯收拾好心情,仰着脸问他:“靖之大哥,真气修为是什么?又是如何划分的?”   “王族所学心法名为《太虚真经》,共有十三重境界,妹妹现在已经到了第五重境界‘真气如沸’,进境可谓十分快了,功法都是越到后面修行越难。”杨靖之微微笑道,“我所学的是杨家心法《丹心诀》,已练至第七重。”   “这么说我父王练的也是《太虚真经》,也不知他是何境界?”商悯琢磨。   “你改日去问义父好了。”杨靖之拍了拍商悯肩膀,叹道,“若不是长你几岁,为兄还真不是你的对手。放眼武国江湖大大小小的武学门派,悯儿在其中亦算是佼佼者了。”   “大哥的枪法是谁教的?”商悯伺机询问,“这枪法观之眼熟,我也会,刚刚顺畅地就使出来了。”   “这是义父教我的伏蛟枪法,算是王族不传武功秘籍。”杨靖之道。   也就是养子这种半疏半亲的关系才有机会学到独属于王族的枪法。   商悯若有所思。   前世这枪法名为断龙枪,今生这枪法招式没有变,杨靖之使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还是她熟悉的模样,但是名字变了。   伏蛟,断龙,两相呼应,有趣极了。   她马上想到,这辈子枪法之所以不叫断龙枪,恐怕是因为龙代表的便是燕皇,断龙枪这样的名称在大燕王朝可谓是大不敬,伏蛟枪一名便无所谓。   其实哪怕是前世,商家家传枪法原本也不叫断龙枪,而是有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商家枪”,毕竟那个年代武夫之辈没什么文化,是以怎么顺口怎么叫。   只是后来世道艰难,百姓活不下去,商家祖先跟着一群泥腿子造反了,从此“商家枪”更名“断龙枪”,枪法打的就是龙椅上的皇帝老儿。   “好了悯儿,我们继续温习武艺。”杨靖之朝演武场边缘一招手,侍卫很快捧着一杆新的枪给商悯替换上,又将场上损毁的兵器清理走。   商悯接过枪,站在杨靖之对面跃跃欲试道:“再来!”   ……   一直到戌时,太阳落山,商悯才被雨霏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从演武场走了出来。   雨霏叫了个轿子,让人抬着商悯走。   她头发有些松散了,裤腿和衣摆上满是尘土,如果把衣服脱掉,她的腿上和背上定然有被枪杆抽出来的红痕。   温习武艺就是两人对打,杨靖之的状况只比她好了一丁点,走路时也是有点一瘸一拐的。商悯跟他比武专攻他下盘,因为她个子矮,往高处攻击不顺手,再加上杨靖之的防御无懈可击,仅有下盘偶尔露一丝破绽,所以商悯专打弱处。   临别时杨靖之苦笑道:“悯儿妹妹,明日我得回禀义父,叫他多派几个人当你的陪练了。”   “辛苦大哥。”商悯坐在轿子上对杨靖之拱手,神采奕奕道,“我们明日继续!”   杨靖之觉得,这个妹妹哪哪儿都好,人聪慧,性格也不拘小节,就是这武痴般的性格从小到大没改过。   武国图腾为虎,商悯是当之无愧的虎女。   商悯回宫修整一番,给身体各处的淤伤上了药,草草吃了晚膳,往榻上一躺,翻身立刻就睡死了。   剧烈运动能让人一夜安眠,她这一晚睡得极好。   一连数日,商悯都保持着规律的作息。   上午跟元慈姐姐一起念书习字,下午去演武场,在杨靖之和几位黑甲卫的指导下温习武艺。真气玄妙异常,她每天傍晚受伤回宫,到了第二天立马变得活蹦乱跳,精神饱满。   一直到第八日,元慈姐姐温温柔柔地告诉她:“悯儿,该教你的字我都教会你了,你学得极快极好,剩下的就看你能读多少书练多少字了。”   商悯遗憾地与元慈这个小老师道别,相约几日后生辰宴再聚。   下午到了演武场,杨靖之幽幽道:“妹妹的武艺已经足够熟练,不需要再温习了,稍后你跟我一起回禀义父吧。”   再练下去,杨靖之恐有成她人肉沙包的风险。原本商悯武学技巧是足够的,只是缺了真气的运用,现如今弱项在这几日的操练下也被弥补了,她缺的只剩时间。   商悯心里一突,有一点点小紧张。   昨天父亲给她递信,说要考校她功课如何,对于考试的恐惧是每个学生的本能,但转念一想,这些新学的知识她都掌握得挺牢,没什么好怕。   商悯遂跟兄长一道去了颐景殿。   武王商溯正在批改公文,一见他们,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文书和朱笔,笑道:“都来了。”   “义父!”杨靖之恭声道。   商悯也行礼,“父王。”   “靖之先去一旁。”商溯道,“悯儿,我听元慈说你这几日在看《武律》,可都看完了吗?”   商悯道:“都看完了。”   “那我来问问你。”商溯起身,背着手在书房内踱步,“盗窃该当何罪?”   商悯心里有了数,当即答:“初犯鞭三十,受髡刑。再犯,砍其左手。屡教不改三次以上,斩首。”   髡刑,是指一种将人须发剃光的刑罚,对于正常人来说是很大的侮辱。   “贪污该当何罪?”   商悯又答:“贪污百金以下,抄没家产,受髡刑,游街示众,发配边境做城旦。贪污百金以上,除以上刑罚外要额外游街七日,随后斩首,男性亲眷皆流放做城旦四年,女性亲眷舂米四年,七岁以下孩童免罚,后代不得为官。”   做城旦的意思是去修城墙,当苦役,舂米也是一种苦役,男女犯人皆要日夜劳作,累死了也不稀奇。   商溯觉得她是有认真听学,便也不再为难她,最后问道:“谋反何罪?”   “诛九族,斩首示众,朝堂上下所有大臣和王族宗亲都要前去观刑。谋反者头颅须悬挂于城墙之上一个月,待秃鹫啄尽血肉方可取下,弃于郊野。”商悯答得一丝不苟。   “不错,可见是用心记了的。”商溯含笑点头,“只是还有一点没答到,若谋反者乃王族中人,该当何罪?” 第19章   “王族谋反何罪?”   商悯想了片刻,很快回道:“发配去守王陵。”   “对,守王陵。”商溯笑容深了许多,大掌盖在商悯头上揉了两下,把她给揉了个趔趄。   在商悯无语的眼神中,商溯收回手称赞:“都答对了,果然是有用心学。ê á正好年关已至,辞旧迎新,正月初一前可好好歇两日。”   “我这几日可是点灯学到子时。”商悯道,“父王,我有一事不明。”   “悯儿说。”商溯道。   商悯思考了一下措辞,“普通人谋反,刑罚是诛九族。王族谋反,只是守王陵……这《武律》对于王族也太过优待了,不妥。”   一旁听着的杨靖之神情一怔,哭笑不得,正要解释,却被武王一个眼神止住了话头。   商溯含笑问她:“依悯儿所言,该如何?”   “诛九族是诛不得,要是诛了整个王族岂不是要自杀?起码谋反主犯得处死,至于其余从犯最好也斩草除根,除死刑外是否要在死前施以肉刑还有待商榷。”商悯慢慢道。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   这几日过去,商悯对大燕王朝也算有了些了解。   当今大燕诸侯国林立,大国之间摩擦不断,隔几年一场小战,十几年一场大战,若有弱国被众多诸侯国群起而攻,哪怕是燕皇也阻止不得。况且这些诸侯国间的摩擦未必没有燕皇从中推波助澜,从而达到增加大国间内耗,使其国力衰退的作用。   死人在这个时代是常事,但凡日子还过得下去,普通百姓便不会生出反心,这也就造成了人们心智麻木,对死人之事见怪不怪。   如此世道,不用重典,不加重刑罚,难以震慑群臣百姓。   甚至相比杀头,施加在肉身上的刑罚远比前者更有威慑力。杀人不过头点地,很多人更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悯儿对《武律》的其他部分,是否也有些不一样的看法?”商溯问道。   商悯犹豫一阵,斟酌道:“部分刑罚,过重了。”   商溯:“为父洗耳恭听。”   商悯还记得五日前翻开《武律》时的大受震撼。   凌迟、车裂、腰斩、五马分尸……只有想不到,没有写不到。   她看的是武国建国之初版本的武律,几百年过去律法已经改进了很多,但依然万分酷烈。   初版写:小偷偷东西,砍左臂,再偷再犯,断一腿,屡教不改三次及以上,杀头。   后来的《武律》将盗窃罪改成了初犯鞭打三十下,剃光头发游街,再犯砍左手,三次就杀头。   刑罚轻了吗?轻了。但只轻了那么一点。   有些刑罚从《武律》初版到现在一直没被改过。   例如,强奸犯需先受宫刑,扒光衣服游街七日,吊在城墙上吊死。做娼妓生意或逼良为娼、拐卖幼童,不管主犯从犯全部剃去须发,每日鞭三十,游街七日再砍头。   “对于罪大恶极者,如何用刑罚都不为过。女儿学识浅薄,见识亦不足,所言思虑未必周全,父王听听就好。”商悯道,“就比如这盗窃一罪,刑罚可以视情节轻重有所改变,数额小、犯法程度较轻,可小惩大诫,初犯者剃掉头发在头顶刺字,头发长出来之后不损颜面,再将其发配去做苦力,算是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   “再犯盗窃者,如果诚心悔过不必砍去左手,只砍去一指,做苦力时间翻三倍。只掉一根手指也不会影响干活,否则如果一下子没了左手,到时候又是残疾的劳动力,放在社会上是不安定因素,说不定没活干又要偷窃。事不过三,还是屡教不改,那才是真没救了。”   商溯道:“悯儿所言有些道理,你姑姑也一直劝我召集群臣商讨更改《武律》,说其上有些条例适合五百年前的武国,却不适合现在的武国。悯儿还有什么见解吗?”   “女儿暂时只想到这么多。《武律》量刑定然有其原由,我也只是根据盗窃罪随口一说,其余不了解的,不敢妄言。”商悯谨慎道,“方才我提减轻初犯偷窃者的刑罚,也并非是因为女儿性情仁弱,而是我觉得百姓生活本就艰难,若有人被生活所迫只得盗窃为生,那或许不是百姓之过,是为官者没有治理好辖地,害百姓无生计可依,至使犯下大错。特事特例,此类情况少见,但应当不是没有。”   商溯愣神许久,眼神怪异地打量商悯两眼,忽然轻笑道:“悯儿见地很有些奇特。”   这算什么奇特?商悯上中学时每学期都有普法宣传,普法老师讲过许多案例,其中就有被生活所迫无奈偷窃度日的案例,这种在法庭上也是会从轻处罚的。   只是古代社会情况特殊,需要考虑的情况更多,刑罚也更重。   商溯慢悠悠地坐回了书桌后的椅子上,道:“悯儿先前认为守王陵刑罚过轻,其实是误解了。”   商悯蹙眉:“怎么说?”   “靖之,你来给你妹妹讲讲。”商溯抬抬手。   杨靖之一笑,道:“所谓守王陵,是指将犯了错的王族子弟封入制铜俑的陶土泥模具中,模具周身封死,只留头顶上一个小孔,随后烧化金铁,将铁水灌入模具之内,制成铜俑,接着将铜俑投入王陵,肉身与金水交融,其骸骨与魂魄永封于铜俑内,守卫王陵与武国国土。”   商悯:“……”   “活封?”她大受冲击,脸上五官都要失去控制了,“活着封进模具中?”   “正是,活封。”商溯似笑非笑,“悯儿现在还觉得王族谋反刑罚过轻吗?”   商悯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杀敌果断,也见过血,但从未用任何残酷手法折磨过任何敌人。   商悯的三观形成于现代,来到此方世界后不可抑制地起了变化,对诸多观念有所适应,可对于敌人,商悯还是秉承着该杀者就给他一个痛快,不过多折磨的观念。   此守王陵,非彼守王陵。   对于王族谋反者,武国律法的惩罚手段只会更重。   “悯儿还是年少啊。”商溯淡淡笑道。   杨靖之轻声替商悯说话:“义父,悯儿年龄尚小,她差几日才满十一岁呢。我也是十二岁才见了血,十五岁方入黑甲卫。”   商溯道:“我不是在指责悯儿,仁慈是优点,这仁慈该对准百姓和亲眷下属,而非反贼。”   “非也,谋反该死,该杀。”商悯反驳,“女儿只是听闻铜俑浇筑之法一时震撼。”   “仁慈也好,震撼也罢,将来若你坐到我的位置上,不得有丝毫犹豫心软。”商溯声音低沉,“须知,他们在谋反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亲人,而是死人。”   他看着商悯犹带稚气的脸,叹道:“罢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商溯起身,领着商悯和杨靖之走到外殿,对管事太监道:“备马,去城西郊。”   太监当即躬身去办。   不多时,三匹骏马被牵来。商悯从鬼方手中缴获的枣红马亦在其中。   与马匹同来的还有一队黑甲卫,他们拱卫左右,肃杀之气弥漫。   商溯一甩袖袍,长靴踩着马镫子登上最高大的一匹黑马。商悯骑上枣红马,杨靖之紧随二者也登上马匹。   “驾!”武王一声轻喝。   宫门层层大开,黑甲卫护卫左右,马蹄声奔腾,盔甲武器铿锵碰撞,黑潮涌向宫外。   商悯被黑色洪流裹挟,驾马随队前冲。   一路积雪除尽,路上行人退避。   寒风呼啸,不过两刻钟,商溯已带护卫赶至朝鹿城西郊城墙。   他下马,商悯和杨靖之也紧随他下马。   城门守卫呼呼啦啦跪倒一片,迎接武王。   “悯儿,随我来城墙上。”商溯对商悯伸出手。   商悯抓住父亲的大掌被他牵着上了城门楼。   黑底红纹的虎爪踏云旗帜飘荡,在一片白与黑的世界中,这红纹炽烈如火。   一个侍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城门楼的城墙处,商溯示意商悯站在椅子上,好更好地看到城门下的景象。   商悯忐忑地低头俯视,脸上有些茫然,仰头去看父亲。   城墙外的空地上乌泱泱跪了一片人,那些人衣衫褴褛,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脚下都拴着粗壮的黑色铁锁,铁链相互勾连,一旦有一人脚下动了,铁链便被勾连着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动。   商溯指着城门下的那些人,平静道:“那些都是鬼方部落的俘虏,鬼方冬日时常南下在武国国境边沿烧杀抢掠,这些俘虏本该杀之,留着他们只是为了充当徭役,为我武国各地修筑城墙。”   “悯儿你可知,鬼方的前身乃狄族,狄族在此建国,其名鬼方。五百年前,这里不是武国,而是鬼方国。”他用缓慢的语调解释,“我商氏本是大燕武将,北伐鬼方有功,为大燕开疆拓土,是以被封为武王,享万民朝拜,王位流传后代,掌管一方疆土。大燕建朝八百年,武国才立国五百年。”   “立国之时,各地灾象频生,各国百姓流亡,我武国大开国门,接收灾民。武国中,本没有武国人,你现在看到的诸多武国百姓,其实原本是他国后裔。”   商悯看着父亲,认真听他接下来的话。   “不只有他国后裔,还有被俘虏的鬼方国后裔,狄族的后裔。”商溯张开双臂,笑道,“五百年后,武国国土中哪里还有狄族,哪里还有他国后裔,今日我武国疆土之内,尽为我武国之人!”   “那武国如何让这些来源各不相同的灾民和外族人认同自己是武国人?”商悯不禁发问,“如何教化他们?”   “先王大才,方法有三。”商溯道,“第一,赐其新姓,第二,分而治之,第三,改狄为武。”   赐新姓,以忘其族。   分而治,以断其心。   改鬼方国为武国,各族通婚,百代千代,潜移默化。   只怕连生活在武国国境内的狄族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宗到底是谁了。   “仅有这三个办法不够,总有人难以教化。”商悯抿唇,视线向下移,心中已然有了结论。   “是啊,总有些人,教化是没用的。”商溯微冷的目光向下望去,“对于这些人,悯儿可知该如何处置?”   商悯默然,答了两字:“杀之。”   正在这时,城门楼之下的城墙上,一队弓箭手举弓列队。   “昨日,这些鬼方俘虏叛乱,杀死数名士兵。”商溯冷漠道,“现在该让他们血债血偿了。”   一将士挥舞军旗,喝道:“放箭!”   左右将士听令,亦齐声传令喝道:“放箭!”   弓箭手拉满弓弦,铮然声中朝天齐射,箭矢如潮,从天而降,天上下了一场盛大恢宏的铁雨,咻咻之声不绝于耳,弓弦震颤之声鼓动耳膜。   同时响起的还有人们的惨叫声。   下方鬼方俘虏哀叫躲避,哭嚎挣扎。   只是一轮齐射,原本立在下方的大批俘虏便像割麦子似的成片伏倒。箭矢层层叠叠,刺入地面,刺入人体,箭尾密密麻麻,城下再无人立足之地。   血色的汇聚成小溪四处流淌。   城下空地铺的不再是皑皑白雪了,是鲜血和骸骨织就的红色绸缎。   腥气冲天,饥饿的秃鹫于阴沉的天上盘旋,发出渴血的嘶鸣。   商悯眼神呆滞,被这场撼动人心的集体处决所震慑。   商溯的手放在她后脖颈上,强行让她直视地上人尸遍地的惨状。   “不要扭头,不要闭眼,要看着,一直看着。”他的话传入她耳中,“你是我的孩子,武国的公主,你可以仁慈,但是决不能软弱。你看过死尸,见过人血,但从未踏足战场,这是为父给你上的一课。你不能逃避,你未来的臣民都在看着你,当你登临王位,你会看见的尸体和骸骨,比现在要多十倍百倍,乃至千倍万倍。”   武王冷酷地指着地上的尸体:“这些,只是开始。”   商悯的眼睛久久没有眨动,她望着这些人的惨状,灼目的红刺入她眼底。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   这个世界的血腥,仅仅才显露了微小的一角。 第20章   两轮齐射过去, 再没有一个鬼方俘虏是站着的了。   但还有人躺在地上哀嚎。   一支武国士兵小队分成两股从城门出来,穿入尸骸遍地的刑场,他们手执长枪, 凡是发现还有人在喘气呻吟便毫不留情地用长枪狠狠贯入其要害。   不到一盏茶功夫,数百名俘虏处决完毕。   天寒地冻,流出来的血滴到地上很快就凝结成冰。   四匹骏马并排拉着宽大的木车驶出城门, 更多的武国士兵列队涌入刑场,十多辆木车陆续停在刑场各处, 士兵们弯腰忙碌了起来。   他们要趁尸体没有被冻得梆硬粘连到一起的时候把它们搬上木车,拉到远郊焚烧掩埋。   商悯久久没有动静, 直到凛冽的风把城墙上的雪粒吹到了她的眼睛里,她才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走吧。”商溯道。   他伸手把商悯从椅子放到地面上,轻拍她的后背, 与她一起下了城门楼。   杨靖之看着商悯, 满脸担忧。但商溯对他微微摇头,杨靖之嘴唇抿了一下, 沉默下来。   回宫的路上, 商悯格外安静,一句话都没说。   她一言不发地回了璇玑殿。   “如果她是个普通的孩子,我不会这样着急地逼她长大。”商溯话语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怅然。   他手掌轻轻抚摸身下雕刻虎首的座椅,“可惜从她出生起, 一切都已注定。”   杨靖之顿了顿,低声道:“义父的苦心,悯儿妹妹都知道。”他思量了很久,终究是忍不住说, “请恕靖之逾矩,我觉得, 义父有些着急了,悯儿才几岁?她心性已然比同龄人强出许多了……”   “你不懂。”商溯静静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   商悯自观刑那日后,食欲下降许多。   实在是腥气冲天的景象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宛若屠宰场。这屠宰场中躺着的不是牲畜,是人。   她回宫后吃不下饭,生生饿了两顿,血色蔓延的景象一遍遍在脑海里重演,一遍比一遍鲜明刺眼。   直到她在漫长的回想中适应了那满目的红,她才端起饭碗,神色如常地夹了一块炖肉塞进嘴里,填饱了饥饿的胃。   世道如此,我不杀人,人要杀我。   我不杀人,其他人便以为我软弱可欺。   当教化无用,唯有痛彻心扉的教训和血与火的鞭挞才能让敌人退却乃至臣服。   这些道理商悯很明白,一直明白,她也知道这是她必须做到的,她只是缺乏一个适应的机会。   武王将机会送到了她面前,强制她完成了适应与蜕变。   正月初一,商悯出宫,在正阳殿前见到了正在交接殿前巡逻侍卫工作的杨靖之。   杨靖之相当于武王亲卫中的亲卫,商溯对他极为信重,把他放到亲卫这个职位上也有培养他的意思在。   “靖之大哥,这是下值了吗?”商悯微笑着迎了过去。   四周有人,杨靖之先是行礼,才直起身道:“是下值了,不过歇上片刻还要去大殿周边巡逻。晚上是王上寿辰宴,各国来使和武国群臣都要入宫,许多事都要提前安排。”   他观商悯神情一如往日,只是气质举止沉稳内敛了几分,不由大松一口气。   商悯道:“辛苦大哥,我先去见父王了。”   她这时已经换上了晚上宴会要穿的礼服,长发玉冠高束,几枚玉簪点缀其上,腰上环佩叮当,眉心点了一线纤细的红痕,比参加平南王姬麟的洗尘宴时的装扮还要庄重华丽。   杨靖之目送商悯进了大殿。   商溯正在等她,一见她便夸赞道:“悯儿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了。”   商悯笑眯眯地行礼,“是雨霏眼光好。父王找女儿可是有要事?”   “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是十年一度的大宴,群臣亲眷都要进宫,人数难免多了些,那些尚未成年又无爵位官职傍身的孩童被安排到了正阳殿后边的春华殿,倒时你要去看顾一二,主持小宴。”商溯笑得开怀,“虽是小宴,但也是宴会,悯儿头一次主持宴会,可不要怯场啊。”   商悯无语道:“父王莫要激将女儿了,震慑群臣我不如父王,镇住一群孩子还不容易吗?”   “玩笑而已。”商溯一捋长须道,“也并非是真要你镇住他们,毕竟是一群孩子间的小宴,玩些有意思的游戏亦无不可,比如飞花令?”   商悯:“好。”   她暗自打定主意绝不玩飞花令,因为她还没读完几本书,对此世诗词成语了解不多,万一说出个这儿没有的成语典故岂不是要闹笑话。   “你去春华殿看看布置,若觉得有哪里不妥就着人重新去弄。”商溯道,“这份参宴名册你拿着,认一认人。”   他身边的太监立刻呈上了一本名册,雨霏接过,随后转呈商悯。   商悯打开名册翻看两眼,递给雨霏,接着从袖中掏出一物凑到商溯面前道:“父亲,给。我给你备了生辰礼。”   商溯一愣,接过此物,摊开掌心一瞧,发现这是一雕刻得威风凛凛栩栩如生的木雕小人,眉目间依稀能辨认出是他的模样。   “珍奇异宝父亲都有,女儿记忆有缺,十日前才知道父亲生辰,来不及准备别的,就亲手雕个木雕聊表心意好了。”商悯笑意盈盈,“父亲可不要嫌弃。”   “为父今日回颐景殿便将它摆在书房最显眼的架子上。”商溯失笑,“为父给你也备了生辰礼,此物不便携带,待宴会结束再赠给你。”   “不急,我初三才生辰呢。”商悯好奇道,“是什么礼呀?”   商溯道:“宴会结束后便知。”   商悯只得按下好奇心,带着雨霏往春华殿去了。   春华殿一切都已布置妥当,空荡荡的大殿内,矮桌坐垫整齐摆放,一应摆设典雅别致,边边角角的尘埃也都扫尽了。烛火照亮了大殿,暖黄色的光将丝绸垂幔映出波光粼粼的色泽,华贵异常。   桌上提前摆了酒器,只是瓶子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普通的果汁。   商悯挑不出什么错,就问负责春华殿的宫人:“宴会上玩乐的东西准备了吗?”   管事宫人道:“回公主话,准备了投壶用的器具,还有乐鼓、骰子,木剑竹弓之类不伤人的兵器也备了,彩头准备了些诗画卷轴和以及一些精致好看的摆件。”   “不错,你下去吧。”商悯道。   雨霏看了商悯一眼,妥帖地从袖中掏出赏钱递给宫人:“拿去给今天当差的分了。”   “谢公主赏赐。”宫人欢天喜地地捧着钱袋走了。   商悯看见这一幕,指尖按按太阳穴对雨霏道:“差点忘了,还是你周全。”   过年的大日子是该多多赏赐宫人彰显恩德。   “公主思虑之事繁杂,一时忘记无碍,雨霏帮公主记着就好。”雨霏道。   有个好下属是多么省事,商悯感叹。   她接下来就看一下宴会名册,然后静等开宴就好。   ……   日暮西沉,宫宴开始。   大宴是在正阳殿,商悯作为公主需在大殿待上片刻,等群臣祝寿的环节过去才能去春华殿主持小宴。   未成年的孩童没有资格面见武王,一开始就在春华殿内候着了。   商悯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武王端坐在最上首的王座上,武国的众多大臣也已在右侧落座,但左侧的他国宾客席位还是空的。   所有席位不管有没有坐人都已经摆上了美酒,宴乐已然奏响。   片刻后,殿门传来通报:“宿阳来使,平南王姬麟到!”   姬麟气宇轩昂踏进殿内。   武王王座近侧的侍从拿着一金色礼单念:“大燕皇帝陛下以虎纹黄金酒樽一套、赤霞湖一品宝珠十箱、祁明山青玉璧百副、桐山瓷器百尊……以及陛下亲手所画的虎啸山林图相赠!愿武王千寿!”   末了姬麟拱手一拜,朗声道:“武王兄与陛下兄弟同心,武王千寿!”   商溯亦是起身还礼。   “好长一串礼单,真是财大气粗……”商悯心道。   紧接着来的是梁国使者。   梁国使节大腹便便,身材异常圆润,侍从高声念诵礼单:“梁国赠百年参王十箱、高山灵芝十箱、千年沉香木一棵……”   礼单念罢,梁国使节圆滑道:“武王千寿!我家王上挂念王后娘娘,特命我将话带到,望娘娘保重身体。”他故作姿态地环视大殿,话语中恰到好处的透露出了一丝疑惑,“不知今日宴席之上,为何不见王后娘娘?”   王后姬妤也是梁国公主,梁王问候一声倒也正常。   前提是别挑在这个节骨眼上。   殿内的武国大臣神情各异,目光隐晦地盯着梁国使节,同时注意着武王的反应。   参加这场大宴的都是重臣,能爬到这一步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少人已经从王后连日消失这件事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也隐约猜出了王后为何称病。   都是千年狐狸,打什么马虎眼。   梁国使节假装一无所知,可梁王与燕皇在一条战线上,不可能不知道姬妤为何称病。   古代车马劳顿,交通不便,大部队走起来是慢,但不代表消息传得也慢,就如武国疆域甚广,但也培养了用来送信的鹰,只需一天,信鹰就能把消息从武国北送到武国南。   果然,武王淡笑一声,依然是那个说辞:“王后病了。”   梁国使节似乎早料到会在这儿碰个软钉子,可他不肯罢休,面色不变,依然笑着道:“是何病?此番我正巧带了医者,可否替王后娘娘诊治一番?”   来赴宴的武国岐黄院院首很有眼色地起身,恭恭敬敬道:“梁使可回禀梁王,告诉他,寻常手段怕是治不好。我岐黄院的医者医术天下皆知,已为王后娘娘诊治过了。”他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袖子掖掖眼角,“此病难医啊……”   装得真像,商悯暗道一声:“好!”   商溯想必是跟岐黄院的院首通过气了,他料定梁国使节可能会询问王后去哪儿了,届时宴会大庭广众他不好回答。有些话由武王来说是不合适的,由底下的大臣来说就会合适很多。   梁国使节面色微变,知道今日是定然不可能得知王后情况了,只得强笑着退去,坐在了属于梁国的席位上。   之后进殿的是郑国来使。   侍从念:“郑国赠各式火器二十件、各色碧玺宝玉十箱、象牙十车、百兽齐鸣彩琉璃屏风一扇……”   郑国使节一双丹凤眼微微挑着,但却不让人觉得倨傲,反而仙姿傲骨,她拱手道:“武王千寿!郑王托敝臣带来问候,愿武国国土无恙,武王身体安康。”   武王脸上露出微笑,颇为亲和:“劳郑王叔挂心了。”他仿佛是认出了郑国来使,便道,“寡人见过你。”   郑国使节讶异道:“回王上话,敝臣钱岁茗,十年前曾随使节团来过武国,当时臣不过一介小官,王上好记性。”   钱岁茗行礼入座。   商悯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是了不起。之前雨霏就很惊讶堂堂武王竟然记得她一个小小暗卫的出身,十分受宠若惊,如今郑国使节来了,父亲竟然也能一眼认出故人。   这不仅是记性好,而且是有心记了,这份谨慎与观察力是商悯不具备的。   她将这一点牢记于心。   翟国使节身材消瘦,脸上留的长须垂到了腰间,颇有些道骨仙风。   “翟国赠机关木马一座、机关木车一辆、机关木鸟十只,另赠翟国司工大人研制的水车图纸一份!愿天下旱田有水可灌溉,涝田有水渠可疏水,亩产翻倍,大燕各地再无饥荒。”   翟国使节躬身:“武王千寿。”他直起身,“各国各地情况不尽相同,水车图纸造福天下百姓,武国应当用得上。此图纸已随使团分发至各国,不止赠给了武国。”   商溯肃了脸色,拱手还礼:“翟国大义!”   商悯也是肃然起敬。她之前已经从身边人了解到翟国是个擅长机关术的国家,国都居于群山峻岭之中,国君亦是一位很有才干的人。   现在看来,这翟国国君大义大爱一样不缺,是位明君。   宋国使节踏入大殿。   侍从展开礼单念:“宋国赠精炼硫磺五车,香料十车、燕窝十箱、孔雀尾十副、犀牛角三车……”   商悯想起在书上读过,宋国境内有不止一座活火山。武国处理罪犯和战俘是把他们发配去做徭役,宋国是把这些罪大恶极的罪犯扔去采矿,宋国产硫磺,与各国贸易频繁,国礼赠硫磺是很常见的。   至于赵国使节……带来的东西就比较奇葩了。   侍从盯着礼单面无波澜地念:“赵国赠珊瑚摆件一尊、赤珊瑚宝珠十箱、白孔雀十只、中原虎一公一母共两只、金钱豹一公一母两只……”   赵国使节擦了把汗,小心告罪:“武王千寿!这些活物运输不易,北疆寒冷,为了不让这些兽类冻坏只好烧炭取暖,但还是死了一只金钱豹……”   “无碍,赵王的祝贺之情寡人已经收到了。”武王和善颔首。   商悯有些无语,这赵国也不知是什么传统,居然直接把活的动物送过来。之前倒是有听元慈姐姐提过赵国的贵族喜欢豢养野兽取乐,这多半是真的。   燕、梁、郑、翟、宋、赵。   各地使节轮番登场,他们所赠之物各有不同,出使的官员性情举止亦各有特色。   商悯冷眼旁观,只觉得各国使节是在齐心唱一出大戏,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算上武国,此方世界七个最强的势力代表,都在宴会大殿中相聚了。   强国来使入座,剩下的就是些不入流的小国。   姜国来使挺直脊背走上大殿,身边跟着的是姜雁鸣,他跟着使节一丝不苟地行礼。   “姜国赠良驹两百匹、马鞍两百副、马刀两百把、猪牛羊驴各三百头……”   国礼中最值钱的就是战马了。与那几个大国相比,姜国的国礼可谓寒酸。   毕竟其他国家从国礼随便拿出几根象牙犀牛角,就足够买下姜国所有的马鞍。   今日来的他国使节过多了,光是献礼的环节就用了足足半个时辰,这还是武王特意让司礼精简了祝寿流程的情况下。   商悯在地上坐地时间太久,腿都快麻了,终于听见管事太监一声:“开宴!”   宴乐陡然激昂,乐师敲击大殿两侧的青铜编钟。   一群身材精壮的年轻将士手执木剑木甲涌入殿内,在宴会大厅中央列队,随着音乐跳起了雄壮的象舞,呼喝声响彻大殿。   一舞毕,青铜编钟的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战鼓之声。   紧接着又有两个赤着上身的壮士走上台来表演摔跤。   大殿之内气氛正酣,谈笑碰杯之声交织。   商悯坐了一会儿,按照父亲先前的交代,等到第三个表演结束再起身去春华殿主持小宴。   不过这节目视觉冲击力倒是足,商悯看得津津有味。或许是武国民风如此,宴会上根本没有普通歌舞类的节目,全是打架,就连跳舞也跳得像打架,因为跳的全是破阵舞、战舞。   片刻后雨霏悄声提醒,商悯起身,对武王行礼,准备前往春华殿。   当今六国,武、郑善战。   武国重骑兵横扫天下,郑国掌握火器铸造技术。但是他们的火器发展到了何种程度?郑国国礼只送了二十支火器,商悯打算宴后去看看那火器好让心里有个底。   其余国家,翟国国君善治理,善机关术,算是商悯除了自己父亲外最敬佩的一位国君。   宋国矿产丰富,但是建国之地也是险地,国境之内灾害频发,不是火山就是地震,着实多灾多难。   赵国国君似乎是贪图享乐之辈,性情也有些暴虐。放在武国,豢养野兽取乐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第一是烧钱,第二是看野兽打架哪有看人打架来得有趣。   至于梁国,燕皇走狗,不提也罢。   父亲说,天下乱局,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有所了解。   商悯觉得,父亲这是在暗示她——这天下快要乱起来了。   她明白父亲为何要让她去主持小宴。   因为能在春华殿宴上出现的全都是当朝大臣的孩子。   换句话说,这些人全是商悯未来的班底,她登王位后的根基所在。   商悯离开人声鼎沸的大殿,踏出殿门,寒意袭身,嘈杂的乐声与人声逐渐褪去。   她走在夜色中,抬头向天上望,发现又下起了小雪。风吹动她袖袍,她在宫墙走道之中行走,同时也在冷静地思索。   要应对天下乱局,首先要做的,是抓住自身已有的东西。   根基稳,她的位置才坐得稳。    第21章   春华殿殿门打开, 掌门太监尖声道:“大公主到!”   寒气骤然涌入温暖的殿内,众多男女孩童齐刷刷地扭头,看着殿门前的人影。   没有一个人迟疑, 所有人皆是跪于地,异口同声道:“参见大公主!”   少年人的嗓音本就清脆,这么多声音在商悯耳朵边炸开, 令她耳膜被震了一下。   “免礼。”商悯说出这二字,脚下步伐不乱, 平稳地走向最上端的座位,接着落座。   雨霏妥善地帮商悯安置好宽大的礼服下摆, 垂首站在她身侧。   既然是小宴,其实并没有过多规矩,只保持好基本的礼节就行。商悯刚才在正阳殿时间有些久了, 她料到这边春华殿的少年孩童等得太久会挨饿, 所以提前让宫人先上了各式点心和瓜果,交代只要不出乱子不要拘着众人说笑。   殿内孩童, 上至十五六岁, 下至八九岁。   不管是什么年纪的孩子都是一副沉稳的神色,不乱看也不乱动,想必是进宫之前已经被父母长辈教好了规矩。   商悯进殿前还好,许多志趣相投的孩子已经聊开了, 她一进来,所有人反而不敢说话了。   她垂眼一瞧,在下方右手第一位看到了弟弟商谦,他是在场孩童中年龄最小的, 正撇着嘴一脸无聊地坐在那儿。因为身份贵重,没人敢找他随意说话, 再加上年纪小,他和那些年龄相差有些大的孩子说不到一块儿去。   商谦之后两位分别是元慈和商允。   商悯轻轻一抬手,示意宫人将佳肴上齐,而后随和地微笑:“今日宴会,不玩点什么着实无趣,诸位可有什么好想法?”   商谦唯恐天下不乱,噌地起身对她行礼:“姐姐!谦儿有个好主意。”   “可别是什么坏主意。”商悯揶揄道,“罢了,谦儿就说来听听。”   “听闻父王所在的正阳殿有人摔跤比武,不如我们春华殿也来一场武试。”商谦道,“赢了赏个彩头,输了也要有惩罚。”   “彩头倒好说,可这惩罚……”   商悯适当地开了个头,下方的元慈马上会意,起身配合地接道:“依我愚见,身边的长辈比武时输了总是罚酒,我们不若效仿,小罚即可。”   商谦眼睛亮了,似乎早想尝尝酒的滋味了。   “姐姐说得没错,小罚就行了,只是喝酒不大合适,王伯伯可是命令不许宫人给酒。”商允也道,“大公主,我有个想法,要是有人输了,就用毛笔在脸上画一道墨痕,如何?”   这样的游戏商允、元慈和商悯从前经常玩,只是商悯不大记得清了。   “甚好。”商悯道,“就依堂兄所言。”   她招招手,宫人立刻将准备好的取乐之物摆上大殿。   其中有一件并排的九宫格立靶,九宫格内悬挂的是九枚可以转动的铜鼓。   两名宫人的托盘上放置着不伤人无箭镞的木箭和短弓。   “军中也时常比试射箭,九宫格立靶便是为此准备的,谁先将三点连成一线,谁便是胜者。”商悯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可有人敢于一试?”   宴上比武算是一个筛选。   筛选勇气、野心,与能力。   谁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勇敢地站出来比试,谁就是有勇气的人。谁急于在这样的场合展露头角,显露自身能力,谁就是有野心想要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的人。   谁赢,谁就是最有能力的人。   商悯要选勇气、野心、能力三者合一的人来当自己的亲信班底。   她思索一瞬,又觉得这样的比试或许有一些无趣,不如顺从心意亲身尝试一番,于是直截了当地起身,一步一步从殿前走下,来到宫人面前拿起短弓与木箭。   “为何犹豫?”商悯微笑,“无人上前,那不如本公主自己给自己讨个头彩?”   可正如无人敢和商谦交谈,商悯此时下场更是让在场的人们犹豫。怕输了让公主看轻,怕赢了让公主丢了面子惹来怒火。   在场众人年纪小小,心里的弯弯绕绕倒是不比大人少。   商允见状有些焦急,就要起身跟商悯比试,可他的身子才往前探了一丝,一只手就伸到他胳膊上狠狠一拽,硬是把他给摁了下来。   元慈面无表情地看了商允一眼,眼底饱含警告。   商允不明所以,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商悯看过名册与座次,她走下来时便看到左将军孟永春之长子孟良欲要起身,可她一说要参与比试,孟良就赶紧坐下了,还谨慎地左顾右盼想看有没有别人先去带个头。   好在商悯没等太久,一人忽地起身,拱手不卑不亢道:“在下孟永春次子孟晦,想向公主讨个彩头。”   孟良吃惊地扭头看着突然冒头的弟弟,连表情都忘记遮掩了。   次子孟晦,要是商悯没记错他应该是庶子,与她同岁。这样的孩子在家中一般很不受重视。   商悯的父亲作为武王没有三宫六院,第一任妻子过世五年才因为燕皇指婚娶了第二任王后,不管他与妻子感情如何,身边都没有妾室。据她所知,叔父忠顺公商泓也是只有妻子没有妾室,其妻名为郑显华,是郑国宗室之女。   商悯私下里认为,叔父和父亲是受奶奶——上任武王影响比较多,对家庭和感情都很认真。   至于其他国家的王,生十几二十个孩子的都有,比如郑王。听元慈姐姐说,郑王的第一个孩子和最小的孩子年龄足足相差三四十岁。   “孟晦,好。”商悯笑着点头,“上前吧,若你赢了,今晚本公主准备的彩头任你挑选。”   “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斗胆一试,待会儿闹笑话,公主不要笑话我就好。”孟晦一副腼腆样,但手上动作不含糊,拿起弓调试了弓弦,回身恭敬道,“公主先请。”   商悯不推辞,她手指轻拨了一下弓弦,然后将木箭搭在拇指上,箭尾抵住弓弦,右臂一用力,弓弦拉满,木箭脱弦而出,嗖的正中九宫格最中心的铜鼓。   “当!”   铜鼓一震,响声清脆,金色铜鼓片在靶子上飞速旋转,速度快到发出咻咻之声。   大殿上一片哗然,众臣家的孩子愕然相望。   倒不是震惊商悯的准头,有些武将家的孩子面对这相隔不过十米的靶子也能射得比较准,令他们震惊的是这一箭的力道,又重又狠!   这不是靶场能练出来的箭术,而是杀人的箭术。   孟晦也被这一箭的力道惊住了,赞道:“不愧是公主!接下来到我了。”   他同样拉弓,弓弦如满月,箭矢冲出。   又是“当”的一下脆响,木箭射中第一排第一个铜鼓。   铜鼓嗖嗖旋转,转速比商悯的铜鼓弱了不少。   相比商悯那一箭,这一箭只能说中规中矩。   孟晦的大哥孟良不屑地嗤了一声,这一箭如果换他来,定然能射得更好。   “继续。”商悯不说废话。   她神色平静,第二次拉弓,木箭离弦。   下一瞬,木箭与铜鼓的碰撞声再度响彻大殿,九宫格第一排第三个铜鼓正在转动。   孟晦苦笑,似乎在叹他败已成定局。   可他仍旧拉弓,目光沉凝地望着九宫格,尽最大努力射出了第二箭。   第二排第一位的铜鼓转动了。   商悯神色毫无波动,第三箭只是随意地一拉弓,几乎没什么瞄准箭就射了出去,可即便如此,箭依然命中,铜鼓震颤的巨响传遍大殿。   她赢了。   众人纷纷起身相贺:“恭喜公主拔得头彩!”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姐姐肯定赢!”商谦得意得仿佛他自己赢了,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商允也在高高兴兴地拍手鼓掌,元慈象征性地鼓了两下,无奈地侧头看着自己弟弟。   商悯嘴角抽了一下,只觉得这场比试赢得毫无成就感。   她前世学武十多年,手稳、腿稳,心亦稳,今世更是经历了一番血腥磨练,而她的对手只是一些年龄尚小的孩子,她面对这些人可以说降维打击,毫无可比性。   “恭喜公主,在下心服口服。”孟晦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我武艺不及公主分毫,还需勤学。”   他转身退场,商悯意兴阑珊地也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孟良幸灾乐祸地看着孟晦,“蠢货,箭术不精,我要是你就不会上去出丑。”   孟晦转头鄙夷地望着自己的大哥,冷笑:“蠢货,我让大公主记住我了,赢不赢根本无关紧要。”   孟良惊愕地看着他,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孟良心情更是沉重,宫女端来了墨笔,在孟晦脸颊上画了一道墨痕,同时另一名宫女手捧一托盘而来,托盘上还放置着一精致狭长的木盒。   “大公主说,孟晦公子箭术一道颇有天赋,让奴婢将此物赠给公子。”宫女打开盒子,只见盒中摆放着一柄做工细致花纹古朴大气的长弓,一看就不是凡品。   孟晦笑容更深,对着宴会主位行礼:“谢公主赏赐!”   有了商悯和孟晦的这场比试,春华殿的气氛总算是活跃了起来。   各大臣子女纷纷踊跃参加,游戏的形式一变再变。   用弓箭、用弹弓、用竹刀竹剑。   从用各式各样的靶子到直接真身上阵,越比试越是狠,越狠胜负心越强,半个时辰后,春华殿里几个好战的武将之后已经开始模仿正式的比武两两对决了。   商悯可算有了乐子,一边端着酒杯喝果汁一边笑眯眯地指点:“下盘有弱点,攻其下盘。”   “步伐错乱,抽左腿膝盖。”   “身退脚不退,头躲身不躲,直接一脚上去踩他的鞋就好了。”   “两人的武器都掉地上就拿头撞拿拳头砸啊!不必如此死板地去捡……”   数场比武下来,几个参与比试的少年累得气喘吁吁。   旁边的宫人比参加比斗的男女孩童还要紧张,因为大殿里坐着的非富即贵,怕有什么闪失,掌事的宫女甚至还拿来了各类药甁在旁边随时等候。   直到第六场两人比斗分出胜负,商悯记下了一些表现出彩的官员子女,意犹未尽地叫了停。   各家的丫鬟小厮上前帮自己家的少爷小姐整理有些散乱的衣装,宫人帮几个擦破皮的孩子上药。   有商悯压场子,在场的少年人还是比较知道分寸的,没有出现打架打恼了的情况。   “宴席将要结束了,正阳殿的编钟声已经停了。”商悯随性地扫视着下方众人,笑道,“诸位,今晚玩得可尽兴?”   “尽兴!”那些刚结束比斗兴奋过头的孩子大声回应。   商悯又问没有参与比斗的孩童:“那你们观战可尽兴?”   众人噗嗤笑开了,道:“尽兴!自然尽兴!”   “尽兴便好。”商悯起身,张开双手,模仿父亲的姿态,举起没有装酒的酒樽道,“敬武国!敬武王!”   殿下孩童纷纷举杯,声音朗朗:“敬武国!敬武王!”   “敬大公主!”孟晦忽然高喊了一句。   剩下的人立即跟上,喊声震天响,齐齐道:“敬大公主!”    第22章   宴会结束, 宾客散尽。   商悯的心情也被今晚的盛宴影响变得轻松不少,新年即将开始,她过几天就要满十一岁了。   但对于王族来说, 年龄越长,身上压的担子就越重。商悯身上不止有王位的担子,她还要去宿阳, 去做燕皇的质子。   商溯在宴会结束后在颐景殿等候,待商悯步伐轻快地走进书房, 他立刻指了指地上摆着的巨大青铜箱。   青铜箱长七尺,其上遍布让人难以理解的铭文和奇异纹路, 斑驳的铜绿色锈迹覆盖箱体,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它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   “这是……”商悯俯身摸摸青铜箱,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武器。”她兴奋起来, 语气无比确信,“父亲要送我的生辰礼, 原来是一把武器?我猜这武器定然是长枪!”   “为父的心思, 悯儿一猜就知。”商溯哈哈大笑,“还不打开箱子来看看?”   商悯期待地转动青铜箱的锁扣,咔哒一声,锁扣开了。她双手按住青铜箱的边沿, 使劲往上一抬,竟然没能抬动。   “嗯?”商悯愣住。   她又提气一抬,箱子的盖还是纹丝不动。   这青铜箱重量有些出乎人意料了,商溯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她, 丝毫没有上手帮忙的打算。   商悯也不想求父亲帮忙开箱,她被激起了胜负心, 全身真气鼓动,十指扣进青铜箱的缝隙,两腿扎马步,用尽全身力气往上一掀。   “轰”的一声,箱盖直接撞上了地面,发出一声震耳朵的巨响。   一层血光溢出青铜箱,令人胆寒的煞气从箱中冲起,霎时间整个书房寒意萧瑟,商悯被这寒意侵袭,离箱中之物最近的手臂立刻感到了一丝刺痛,煞气几乎实质化,仿佛有数根钢针刺破血肉在扎她的骨头。   一杆长六尺有余的长枪静静躺在箱中,数根不知由什么动物的皮鞣制成的黑色皮革绳紧紧地将枪杆束缚在箱内,仿佛这枪是个活物,用皮绳束缚生怕它跑了似的。   这长枪的枪尖锋刃宽三指,长九寸,寒光烁烁,细密的锐利纹路覆盖枪刃,乍一看像是裂纹,但细看又有不同,纹路之中流淌着诡异的暗红,让人感觉它上一刻才从敌人的身躯中拔出来,还沾着血。   枪身纹路更是奇异,无数细密的青黑色龙鳞覆盖了整个枪身,纹路细腻到像是真的龙鳞包覆在上面。   商溯鼓励道:“悯儿,将它拿出来试试。”   商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杆长枪,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抽开皮绳,右手握住了这把枪。   “嗡!”   长枪竟然震颤起来,她宛如握住了一条挣扎扭动的活龙,它颤动着想要跳出商悯的手心。   商悯左手也急忙紧握长枪,双手并用将它从青铜箱中提了出来。好在这杆枪并没有挣扎多久,大约三个呼吸间,枪身周围的蔓延血光渐渐退去。   它沉寂下来,就像躺在青铜箱里一样安静,似乎陷入了沉睡。   “长枪有灵!”商悯眼神发亮,激动地脱口而出,“它里面有个枪灵!我感受到了!”   商溯欣慰道:“这是你奶奶的武器,她过世后,这枪一直无人使用,现在交给你。”   商悯指尖抚摸枪身,轻声问:“此枪何名?”   “游龙青鳞枪。”商溯道。   “好贴切的名字。”商悯不住赞叹,爱不释手,甚至想马上奔到演武场耍一通长枪。   “此枪你现在应该还没能力驾驭,里面的妖灵认可了你,但是它现在睡着了。”商溯道,“等你真正有能力驾驭这把奇兵的那天,就会将它唤醒。”   “它好像很古老,是何时铸造的?”商悯道。   “两千年前。”商溯道。   “两千年前!”商悯提高声调。   商溯大笑:“我们商家的血脉可以追溯到妖邪遍地的百圣临朝时期,这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有些祖先遗物有何稀奇?”   商悯顺势追问:“那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宝贝?”   “宝贝是有些,不过只有通过试炼得到祖先认可的人才能拿到它们。”商溯把手按在商悯脑袋上,“这也是我叫你来的原因,寿宴时,我已告知姬麟会将你送去宿阳。”   “寿宴过后,你得继续你的继承试炼了。”他眼中有忧虑,有愧疚和心疼,也有深切的期望,但是没有后悔,“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为父的位置会由你继承,前提是我确认你有继承这个位置的能力,我相信悯儿有这样的能力。”   商悯重重点头,“我明白的,父亲。”   “试炼就在明日。”商溯道。   商悯一怔,有些讶异时间这么赶,但转念一想,再有一个月就要去宿阳了,剩余每一天都很宝贵,经不起丝毫耽搁。   她颔首应好,在商溯的注视下离开了颐景殿。   ……   正月初二,天大雪。   天色渐亮,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骑着马,不引人注目地离开了王宫。   武王商溯换了常服,代表其身份的各种配饰装扮都已脱下,他就像普通人家的父亲,跟女儿一起骑马踏雪。   商悯的马鞍侧面绑了一个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那是她的游龙青鳞枪,商溯特意交代她要把枪带上。   “父亲,不带侍卫真的没问题吗?我总担心会有人冒出来刺杀你,毕竟你可是一国的国君呢。”商悯嘟囔。   她因为刺杀事件被搞出了心理阴影,总觉得身边自己人多些才能安心。   “除非出动军队围困我,不然能杀我的人还没出生。”商溯淡淡道,“我《太虚真经》已经修炼到了十二重,放眼整个天下,能达到我这种境界的人,不多。”   商悯长叹:“也不知我练上多少年能达到父亲这种境界。”   二人驾马,一路奔至朝鹿城东郊的祭天台。   大燕人信奉先祖,而各国王侯都是圣人之后,圣人与天合一,与天同寿,祭天即祭祖。是以每逢大灾大难,燕人便以为是祖先降罪,举行祭天大典。   若是平日里无灾无难,祭天大典是三年一度,届时天下万民都会参与其中,各国王族也会借祭天彰显恩德,待祭祀结束,猪牛羊等祭祀牲畜和瓜果美酒会被分发给百姓。   武国的祭天台被一片被宏伟庙宇包围。   商悯被商溯领进了庙宇之内。   檀香味和沉香味飘散,无数牌位被从上至下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每个排位上都用赤金色的字写着受祭拜者的身份与名讳。   香被插在金色的鼎内,几线香火袅袅升起,奇异地在庙内盘旋不散。   商溯从庙宇一侧取出香火,在旁边长明的蜡烛上点燃,跪在众多牌位前行三拜九叩大礼,将香插进了金鼎中。   商悯学着他的样子点燃香火,同样行三拜九叩,完成了祭拜仪式。   商溯指着侧面靠下的一个牌位,轻轻道:“那是你奶奶。”   “武灵王,商璇。”商悯念出牌位上的字,随后恭恭敬敬地又对着这个牌位拜了拜。   “走吧。”商溯边走边道,“这祭天台下方是有地宫的。”   “地宫?”商悯反应过来,背上自己的长枪跟上,“王陵所在?”   “没错。”商溯幽幽道,“王陵共有两个入口,一个是‘堑天门’,是用来处理犯错谋反的王族子弟的,将他们封入铜俑后就扔进堑天门。另一个门是‘感天门’,每个要继承王位的人都要进去走一遭。”   “父亲也去过,可否告诉我里面有什么?”商悯问。   “每个人选择路不一样,遇到的东西就不一样,我的经历与你必不相同,帮不到你。”商溯道,“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每个从地宫中走出来的王位继承人,都会获得一个至宝,你奶奶获得的是游龙青鳞枪。”   商悯脑海中灵光一闪,“父亲也从里面拿出过至宝。”她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望着商溯,想知道他手中的宝物是什么。   商溯笑而不语,令商悯气闷垂头。   他们穿过庙宇侧门,通过石梯向下走,来到了暗道之中。暗道两侧的火把无人控制却突然自行燃烧,渐次亮起,非常诡异。   商悯看得心里发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   商悯往下一望,后退一步,一股冷风从她脚下吹了上来,撩起她的额发。   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感天门”,连门都不是,而是一个开口无比巨大的深井。   有多大?足有几十丈宽!商悯甚至不能一眼望到尽头。   “这真的是人类能凿出来的井吗?”她喃喃自语。   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有一根粗壮到需要五六人合抱的青铜柱笔直地插在深井中,青铜柱上雕刻着古老图腾,人、动物、妖类、天地万物,各式各样的事物化为象形符号被铭刻其上,远古洪荒的气息扑面而来。   往下望,这口井就像大妖择人欲噬的巨口,黑得让人看不到边界,深得让人心生惧意。   商悯将真气凝聚到眼眶处,可是这双能看破黑暗的眼睛依然难以望到井底。   “这就是感天门。”商溯指着井道。   “果然是感天门,跳下去一步就升天了,可不是感天吗?”商悯表情复杂。   商溯哭笑不得:“悯儿,为父总不会害你。”   “难道下一步是让我从这里跳下去吗?”商悯表情更加复杂,“我是不是该庆幸跳崖这事我有经验?”   “或许。”商溯神情平静,抬手指着下方,眼神毫无动摇,“跳下去吧,拿着你奶奶送你的枪跳下去。”   “跳下去该怎么爬上来?”商悯纠结地问了一句。   可是商溯大概打定主意不再多说一句话了,他只是站在那儿,在忽明忽暗的火把亮光下默默看着她。   商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身后游龙青鳞枪的位置。   “我去了,父亲,待会儿见。”她说完这句话后退了几步助跑,接着猛然一跃,身体朝感天门直坠,不过瞬息就被黑暗吞没。   商溯看着商悯消失的身影,亦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邃疲惫的目光从下方挪到了插在感天门正中央的青铜柱上。   它静默伫立,没有任何异动。   商溯也不动,就默默看着它。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慢慢从后方的暗道走了过来。   “悯儿下去了?”   “下去了。”商溯苦笑,“四妹,你说这青铜柱真的会在今日再度亮起吗?”   来者居然是赵素尘。   她眉眼间神色淡然,口中道:“乱世将起,大劫将至,妖魔现世,天命有三。”   “问天山上当年的启示不会出错,我的推演也不会出错。若悯儿是三位天命中的一位,待她试炼成功的那一刻,就是武国青铜柱亮起之时。”    第23章   商悯耳边风声呼啸, 失重感让她难以保持身体平衡。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从感天门中降落的时间竟然如此漫长,漫长到让她难以计算从感天门降到地宫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她甚至产生了她是从地表直坠到地心的错觉。   最让商悯感觉惊悚的还是青铜柱。   感天门有多深,青铜柱就有多高,它如果在地表, 恐怕会高耸入云吧?   感天门与青铜柱充满了人造痕迹,在不知多久远的年代, 是不是有那么一群人凿地开井,举万民之力铸造了此等神迹?   不知过了多久, 从感天门的深井中涌起风忽然变大了,正在下降的商悯竟然被这股奇异的风托起,降速变缓。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翅膀拍打的声音, 有群鸟在感天门下飞舞, 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可商悯竟然听不到一丝一毫的鸟鸣。   “哗啦啦……”   一群青色的鸟从地下升起, 商悯来不及疑惑这地方为何有大群活物生存,就发现此“鸟”非活鸟,而是青铜机关鸟!   每只鸟的构造都无比精细,拳头大小的身上还雕刻出了羽毛的纹理。   它们的眼睛闪着幽蓝色的微光, 从地底飞升而起的样子像游动的星河。   幽蓝色的星河飞到商悯身侧,围着她盘旋,淡淡的幽蓝光泽照亮了昏暗的地底空间。   几只青铜鸟的鸟喙叼住商悯的衣物,带着她一路飞去。   星河满天, 群鸟引路。   商悯被这绮丽神秘的景象摄住了心神,她恍惚中以为自己要么是在银河之上, 要么是在幽邃的海底,数不清的莹蓝光点围绕她飞舞游动。   商悯伸手一抓,轻而易举的就抓住了一只围着她飞的青铜鸟,青铜鸟微微挣扎,她便松开手,鸟儿扑闪翅膀飞走汇入鸟群。   下一瞬,她双脚落地了。   幽蓝色的星河渐渐飞离,留商悯一人在原地。   她深呼吸一口气,地下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的思绪恢复正常。   前方是一座青铜大殿,左右门卫分立大殿两侧。   这门卫通身也是青铜铸造,眉目低垂,异常威武,高达十丈。   一人手握铜锤,铜锤的锤把握在青铜门卫手中,锤头抵着地面。一人手持战斧,斧头同样垂着,两只手于斧柄处交握。   而眼前的青铜大殿巍峨耸立,牌匾上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奉天”!   商悯忽而想起,问天山上有奉天榜,感天门下有奉天殿?   这二者必有联系。   看样子,她是要走到这奉天殿中了。   商悯伸手握住背后的游龙青鳞枪,收敛心神,面无惧色地向奉天殿走去。   登上百级台阶,青铜门近在咫尺,商悯抬手去推,无比沉重的殿门纹丝不动。   她看着上方的门环,突然有所明悟,直接伸长手臂去叩门环。   “咚!咚!咚!”   沉闷的叩门声响彻空洞的地底。   青铜门轰隆一颤,一道缝隙缓缓变大,直至完全洞开。   奉天殿的大门为商悯敞开了。   她踏入殿门,往前走了几步,脚步猛然刹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只见视线所及,尽是身披战甲手握各式兵器的青铜人俑!不管是造型还是形制,都与商悯在万丈渊下见到的青铜人俑一模一样!   它们整齐列阵,数量怕是有数万之巨,每个青铜人俑皆手执长枪,腰负剑,背负弓,它们是最忠诚的守卫,最无畏的军队。   商悯一下子想到当初那尊青铜人俑在地上写的一行字,她因为记忆缺损没能读出的那行字。   经过这段时间的恶补商悯已经知道那字是什么意思了。   “得武王令,方可入殿。”   在万丈渊下救了她的青铜人俑八成就出自奉天殿。   可是它为什么没有好好待在奉天殿里,反而跑出去了?如果每个青铜人俑都有作战意识,那奉天殿里的青铜人俑们是为了和谁战斗而铸造出来的?   它们默默守在奉天殿这么长的岁月,难道是在等待着重见天日的一天吗?   商悯沉默半晌,几番犹豫,没有直接穿过青铜人俑的阵列,而是客客气气道:“各位前辈。”   她的声音一说出口就在奉天殿内回荡,回音宏大飘渺。   “晚辈商悯,武王之后,前来地宫参加王位继承人试炼,不知可否通行?”她想了想,谨慎地补上一句,“如果前辈们不说话,晚辈就当你们默认了。”   青铜人俑们:“……”   “果然是允许通行的。”商悯一笑,心情轻松不少,猫着腰抬脚就走,想从密集人俑之间钻过去。   她刚向前踏出一步,身前那个位置的青铜人俑咔咔一动,她被吓了一跳,却见那两排青铜人俑关节转动,腿部抬起放下,缓缓向两侧退去,给她让出了一个可以通行的道路。   商悯讶然拱手:“多谢各位前辈指路。”   没了障碍,她大步向前,很快就穿过林立的铜俑列阵来到了殿后方。   这时殿后方已经没了路,只有一个石碑立着,石碑上写着许多血色的名讳,这些名讳皆是以商开头,书写风格各不相同。商悯目光移动,在石碑名册的末尾看到了奶奶的名字和父亲商溯的名字。   “看样子凡是来这里接受试炼的人,都要把名字写上……”   商悯思及此处拿着长枪,把手指摁在刃口一划,血冒了出来,她伸手在石碑上一笔一画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商悯。   最后一笔落下,赤色光华倏忽从她指尖绽放,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   商悯浑身一震,低头看见自己腾空而起……等等!不是她腾空而起了,是她魂魄脱离肉身离体了!   石碑上显现出深红色的漩涡,一阵天旋地转,她的魂魄被吸入石碑,待商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换了个地方。   四周漆黑,她一脸茫然,左右张望,见身前忽然浮现出一根闪烁微光的竹签。   她将竹签抓在手中翻过来看,签上四字浮凸:沙盘推演。   冥冥中有天音传入她耳中。   “武圣第八十二代后人商悯,前来奉天殿,试炼项——沙盘推演。”   周身的黑暗骤然撕裂,天光大放,商悯脚下一空,朝下坠去,不消片刻就脚踏实地。   她目光好奇地打量周围,脚尖一动,看见自己真的踩在一片沙盘之上,她低头俯视沙盘全景。   群山、城墙、沟渠、战壕、军营变成了缩小的模型,无数小人列队两侧,一侧是代表“武”的黑色军队,一侧是代表“鬼方”的青色军队。   武国军队守城,鬼方军队进攻。   耳边又一次传来天音:“次数不限,胜者可脱离沙盘,视为试炼通过。”   什么算赢?成功守城算赢,还是击散鬼方军队算赢,抑或把敌人全部俘虏击杀算赢?   要是试炼有打分项目,或许三种赢法能获得的奖励和评价各有不同。   商悯面前再度出现三根竹签。   其一写:“前锋将军,身先士卒,斩将夺旗。”   其二写:“压阵大将,震慑千军,横扫敌营。”   其三写:“三军主帅,定海神针,运筹帷幄。”   三根竹签,三个选项,这是要商悯选择其中之一了。   她沉思许久,觉得元帅一职担子最重,需要指挥千军万马,一个决策失误,就会满盘皆输,但是元帅被三军保护,不大可能遇到危险。压阵大将次之,这个职位直接统领着主力军队,需要带着一众将士冲锋陷阵。   最危险的就是前锋将军了,率领勇将锐卒如尖刀般破开敌营为压阵大军开路,斩落敌方军旗、突袭大营、砍下敌将首级,重要性不言而喻。   前锋、压阵大将、元帅,三者就如紧密咬合的齿轮,缺一不可。   商悯经过深思熟虑,伸手握住了“前锋将军”的竹签。   原因无它——人贵有自知之明。   商悯自认为年岁尚浅,经验欠缺,行军打仗排阵列队比不过身经百战的成熟将领,指挥大军比不上统帅数万军队思虑周全的主帅,唯有勇毅无双的前锋将军一职,堪可一试!   商悯不怕失败,但若她本人是主帅,因为将不合适的人摆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导致大战溃败,这种失败是毫无意义的。人各有才,就该根据自己擅长的去往合适的职位。   商悯对自己的认知足够清晰。   目前的她做不了主帅和压阵大将,所以她要去做前锋将军!   竹签光华一闪,从商悯手中消失。   她脚下踩着的沙盘发出轰隆隆的细碎声响,山河无限增长,城墙逐渐拔高,宛如人偶的三军战士脸上出现了栩栩如生的神采,木雕马儿忽然会动了,就在那嘶鸣踢踏四蹄。   瞬息之间,虚假的沙盘扭曲扩大,虚化为实,假化为真,小小沙盘变成了真正的铁血杀伐的战场!   阵旗飞扬犹如彩霞,战鼓隆隆仿若鸣雷。   商悯的身形居然原地拔高,从十一岁孩童的模样变成了十八九岁成年人的样貌。   游龙青鳞枪已然握在手中,身下骑乘高大威武的战马,她身披黑色战甲,头上覆盖头盔,一簇红缨在头盔上飘荡。   一小将骑马来到商悯身边,脸上神情无比真实:“将军,冲锋营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听令!”   此刻,她是武国前锋大将军商悯。   商悯体内血液微微沸腾,她从来没去过真正的战场,所经历过的一切历练不过是小场面,跟真正的铁血战场相比还有很大差距。   地宫奉天殿试炼之地如此奇特,能直接带她体验真正的战场。   城墙的巨大战鼓上有将士在敲击,鼓点渐渐变得密集。   巨象象牙制成的战争号角于城门楼吹响,响彻整片战场。   商悯福至心灵,心跳加速,高举长枪大喝:“冲锋!”   “啪!”马鞭高扬向下一抽。   商悯一马当先,率千军万马如箭矢般冲入战场,她身后奔雷声响起!   但天空晴朗,何来雷鸣?   那是成千上万的马蹄踩踏地面发出的声音,令大地都在颤抖。 第24章   城池之下, 两军对垒。   鬼方军队背靠山林,武国军身后是威严的城墙。   前锋军共三千骑,全军分三列, 每列五骑并一排,商悯率最中央一列抢先冲锋,另外两列铁骑左右相随。   重骑兵呈尖锥之态, 势如破竹,烟尘滚滚而起, 远远望去,千军万马齐心冲锋的场景是如此震撼人心。   鬼方部落自然不是吃素的。   武国军善骑马, 鬼方军同样善骑马!武国重骑兵势如山岳,鬼方轻骑兵灵活游击机动性极强。   两支擅长驭马的军队交战,会是何等情景?双方军队交缠一起持长矛长枪搏斗?是, 但不全是。   商悯的前锋大军冲至鬼方阵前, 迎接她的并非是与她对冲的鬼方骑兵,而是漫天箭雨!   后方的鬼方骑兵举起长弓, 弓弦铮然。   成千上万的羽箭冲入高空几乎变成不可辨识的小黑点, 紧接着划过一道道弧线从天空直冲而下,如狩猎的苍鹰般对着猎物俯冲。   天上出现了一道由铁黑色箭雨组成的虹桥瀑布!   商悯仰头看去,倒吸一口冷气。   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人在战争面前的渺小,光是箭雨就给人遮天蔽日之感。   然而前锋军冲势分毫未缓, 众将士或提枪或举剑,面对箭雨毫无惧色,刀枪挥舞之间斩断了箭矢,短箭刺入地面、盔甲与马鞍。   咻咻箭声连绵不绝, 不断有马或将士中箭倒地翻滚。   鬼方箭术果然了得,一轮齐射过后他们毫不停歇地抽箭架弓。   箭快, 射速更快!第二轮第三轮箭雨几乎没有间隔,叫人没有喘息之机。   商悯格挡数支箭矢后招架不及,心念电转间左手抓住身后飘扬飞舞的赤红披风,迎着漫天铁雨将真气灌入披风之中。   霎时披风猎猎作响,她挥臂使巧劲一甩,红云漫卷,赤浪翻滚,冲下的箭矢恰到好处地被她的披风卷住,失去冲势叮当落地。   马匹的速度何其快,转眼间三千骑兵迎着凛然箭雨冲至敌阵之前。   这个距离已经无法用箭,箭雨停歇,但是一道漆黑铁幕拦在了前锋军的行进之路上!   鬼方部落的步兵前方列阵右手持十尺长矛,左手持木甲重盾当在前方,此举意在缓解前锋冲势打乱列队。   战马前进之势锐不可当,若避开铜墙铁壁绕道而行必将扰乱阵型挫伤锐气,解决之法唯有正面冲锋!   商悯眼神锐利,手中的游龙青鳞枪一震,摆出母亲姬令仪所教的崩截枪法起手式。   商家断龙枪为步战枪,崩截枪乃是正统的马上枪,只是练习必须配合马匹与骑术,前世她少有机会练习,因为马匹不是时时都有。   此刻她人与坐骑合二为一,母亲所教的一招一式清晰浮现——   迎着鬼方骑兵的盾甲铁矛,商悯手腕一转枪尖一挑,将铁矛格挡避免马匹冲撞上去,同时时机恰好地猛拉缰绳。   身下战马嘶鸣,双蹄扬起轰然踏在了盾甲之上,上吨的冲击力令持盾的鬼方士兵身形骤变,双膝支撑不住直接跪在了地上!   商悯枪势不收,调转枪尖朝下贯入鬼方骑兵的头盔缝隙,动作如行云流水,发力往下一拧,枪尖噗嗤没入。   枪刃间宛若裂纹的血槽中几束红泉激射,腥气冲天。   温热的液体溅上了商悯的脸,她猛然拔枪。   无懈可击的铁幕被她打开了一个缺口,剩下的便如摧枯拉朽。   前锋大军似尖刀刺入敌人的胸腔,而后直取心脏。   商悯神情冷厉,眼底却燃烧着炽烈的火焰,一袭红色的披风在战场中无比灼目,指引前锋军前进的方向。   行军打仗为何要有帅旗?为何大将装扮与普通士兵不同?   只因古代战争毕竟不同现代,兵马相接,金戈之声不断,呼喝喊杀声震天,杀红眼的状态下谁管谁喊了什么命令?   夫战,勇气也!士兵不需瞻前顾后,只需听从命令跟着主将冲锋,战场上主将一身显眼装扮就是最好的传令信号。   将在何处,兵在何处!   前锋大将军商悯率兵冲散了盾甲兵阵型,杀入了敌阵!   鬼方见势不妙,骑兵上阵与商悯的军队对冲。   商悯她心下一凛,高声大喊:“传令!保持阵型冲散敌军,避免被合围!”   跟随商悯的传令小将当即取下马鞍一侧挂的机关弩,朝天发射。   “啾——”   箭矢一飞冲天。   尖锐的异响刺激着所有人的鼓膜,商悯的命令被这尖锐异响带去所有前锋军耳中!   此物名为“鸣镝”,又称响箭,是战场传讯之物。鸣镝形制不同声音不同,刚才那发出啾啾声的箭所代表的意思是保持阵型。   鬼方骑兵不容小觑,眨眼间便冲至武国前锋军跟前,为首的骑兵大将身材壮硕,与商悯冷冷对视,策马奔来。   商悯径直迎上,脸上不仅没有惧色,心底甚至泛起了兴奋。可这丝兴奋并没有影响她的冷静,她在短短一息间大脑转动飞速思索。   长枪与铁矛长度相当,兵戈相接势均力敌,马匹身覆皮甲,用箭距离不够,弩重量太轻无法洞穿,此人身材壮硕,角力定然也难以讨好。   但,骑兵不仅要保护好自己,还要保护好自己的马,若士兵跌下马转瞬就会沦为任人宰割之物。   在鬼方骑兵将军即将与她相碰的那一刻,商悯做出了决定,她手执长枪用尽全身力气朝前一掷,青色的枪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马儿迎面撞上了飞掷而来的长枪,枪尖“锵”的一声扎进了马匹的胸甲!   箭与弩无用,那就用更大的!   鬼方大将没料到商悯竟敢孤注一掷直接舍弃主武器阻挡他的冲势!更没料到她的准头居然这么好,枪在她手中就像听话的玩具般如臂使指!   鬼方大将所骑马匹冲势忽滞,口中哀鸣。   他勃然变色,翻身滚下马,同时身形向后一仰,躲过侧面袭来的兵刃。   商悯可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战斗,她是有队友的。   鬼方大将跌落马下,武王军怎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数名骑兵围上隔绝鬼方救援,另几人与其配合默契,当即痛打落水狗,数不尽的铁矛长枪从四面八方刺了过来,令鬼方大将狼狈格挡躲闪。   身为战士,商悯手边当然有备用武器。她手伸到马鞍下一抽,一把宽有一掌的长刀被她拔了出来。   她控马奔来,冲着格档铁矛的鬼方大将挥刀便砍。   噗嗤一声,血雾飘散。   他一手捂住咽喉,血从指头缝里渗了出来,魁梧的身躯前扑倒地!   马匹转了个来回,商悯转回原地伸手一拔,将游龙青鳞枪从马尸上拔了出来,挥臂甩去血渍。   一群武国骑兵聚在她身侧,自发重新列队,随她再度杀入敌军密集处,左冲右突。   失去了一名大将的鬼方骑兵哪里挡得住武国前锋军冲势,很快就被冲散了阵型。   不消片刻,武国压阵大军顺着前锋军打出的缺口冲进了鬼方军中。   商悯趁机下令:“阻断敌人阵型,将其围之,小股歼灭!”   传令小将立即抬起机关弩,接连向天上发射了两枚鸣镝。   前锋军阵型骤变,呈合围之势包抄鬼方军队。   鬼方见势不妙,大军当即向后撤去,与此同时后方传来鸣金声,鬼方轻骑兵听到收兵信号连忙加快撤退速度。   此时商悯才刚刚率着自己的将士完成了一波包围,十来名鬼方士兵被几十名武国前锋军围住。   数不尽的长枪对准了他们,他们仿佛被围困的野兽,被关进了焊满钢钉的铁桶之中,不管如何冲撞都无法逃脱。   眼看敌人大部队即将撤去,商悯正要下令追击,却听到武国城池方向传来了号角低沉的呜呜声。   “主帅让撤。”传令小将道。   商悯看向被围困的鬼方士兵,思索道:“抓活的,我们要从他们嘴中知道敌营所在和兵线布局。”   传令小将得令当即去办了。   商悯轻夹马腹,率前锋军撤离战场,回归武国城池。   这沙盘推演真是神奇,沙盘中的一兵一卒都与活人没什么差别,会根据商悯的命令作出应对。   商悯甚至产生了一种这些人是有灵魂的错觉。   ……   武国军营,主帅议事厅。   “方才一次试探性进攻,让我感觉有些蹊跷。”三军主帅端坐在主位上,“敌方明面上的数量比我们预计的要少,仅一万,而我方兵两万,我疑心他们刚才撤兵是想施展诱敌之计,待我方将士追入山林,他们便会借地利将我们各个击破。”   “大帅所言,不无道理。”一位军师打扮的文士颔首道,“虽然抓住了俘虏,但派遣斥候进山探查一番才能彻底让人放心。”   另一位黑甲将军转头对着端坐一旁的商悯道:“商将军,这事就麻烦你了。”   做斥候也是前锋军职责一环,商悯没有拒绝的道理,点头道:“定不辱命。”   主帅摸了下胡子,看向商悯的眼神变得严厉了些:“商悯,你可知你刚刚犯了什么错误?”   商悯眉头一皱,起身拱手道:“在下愚钝,还请大帅指教。”   “你冲得太快了,把压阵大军都给抛在后面了。”主帅无奈道,“压阵大军还没跟上,你就已经在敌营里冲了一个来回。打仗是全军配合,你勇毅无双,可若是孤身陷敌营,有十条小命也不够你耗的。”   他手指点了点桌面道:“你该庆幸你最开始的势头足够猛,杀了一将,让鬼方失了应对。”   商悯眉头紧皱,复又松开:“属下会牢记大帅之言。”   当前锋要猛,但是太猛也不行。   这个猛是需要打得猛,冲锋速度要视情况调整。   军师道:“待夜色降临,就是探查敌方兵线布置的好时候。商将军,请务必小心行事。”    第25章   武国军营之内, 前锋军组成的斥候小队集结。   战马卸下重甲,穿上防御力稍弱的轻型藤甲,商悯等人也换了轻骑装扮, 带上长枪、腰剑、机关弩,轻装简行,以备夜探敌营。   商悯正研究地图, 她目光在地图上搜寻,将山脉走向和路径牢牢印刻在脑子里。   假如这是真实战场, 商悯一介前锋大将军根本不需要亲自充当斥候。斥候一被敌人发现,结局就是死, 算得上是一个危险性极高的兵种,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用来探路的炮灰。   但是这是沙盘推演,虚假的战争模拟环境给了商悯磨练自己的契机, 进入沙盘时耳边天音说次数不限, 那她何必放过这种好机会?   况且……商悯觉得操控着沙盘的“天音”也有磨练她的意思在,不然主帅和将军为何直接点名让她带斥候进山?   商悯思及此处忽然一顿, 内心疑窦丛生, 不由想深了一层:难道敢不敢质疑长官错误命令也是试炼的一环?   她又往深了想,觉得这沙盘推演会不会是把军队派系内斗也给模拟在内了,说不定主帅就是想让她死外边呢?   一想到这儿商悯觉得不能轻易服从命令了,她趁手下将士穿戴装备时大步走到主帅议事厅, 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问个明白。   “主帅,属下一事不明,这斥候属下是非做不可吗?”商悯抱拳询问。   议事厅内,压阵大将脸色一僵。   主帅脸上神情也明显一愣, 像是没料到商悯如此发问,“这……倒也不是非做不可。”   军师眼神和善, 温文尔雅道:“商将军出身高门大族,然对于战事还有诸多不了解之处,命将军做斥候,是为了让你切身了解战场上每一个兵种,知晓每一支军队在一场战争中所起的作用。商将军若有疑虑,自然可以不去。”   她一顿,别有深意道:“若你怕失败,也可以不去。”   商悯的确算是出自高门大族,这沙盘推演模拟的人物与现实接轨?主帅和军师这样的反应……“怕失败”,而不是“怕身死”?这是在映射这场不限次数又无性命之忧的王位继承人试炼吗?   诸多念头在商悯脑海中转过,她面色不显,已然做出决定。   “谢主帅与军师大人栽培,斥候我会去做。”她一拜,踏出议事厅,直奔斥候小队去了。   议事厅内,军师、主帅和大将面面相觑。   主帅挠挠头,哭笑不得道:“倒是没见过直接冲过来问的。”   “下次下命令时别那么生硬。”军师提醒,“这位明显不是那种鲁莽冲动的人,主帅的命令和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分析,你演得不像,就会让她怀疑,一句话说错,那句话就会在她心里绕好几个弯子。”   压阵大将犹豫道:“可你不该直接明示她这是试炼,我们只是被阵眼吸收到沙盘中封存的战死者之魂,扮演的是虚假的人,得按模拟的场景行事啊……”   “聪明人的缺点是想太多,我不直接明示,她自己指不定要多想些什么。”军师语气中似有无奈,接着目光飘向压阵大将,调侃道,“而且我明示她还不是因为你演得太差,致使露了破绽,不然我何至于替你们圆过去?”   大将被军师说得悻悻低头:“好好好,是我错了。”   主帅打圆场:“唉,十多年不来一个试炼者,千百年岁月侵蚀思绪错乱,一时失了分寸,军师就不要再说了……”   军师横了两人一眼,而后闭目不语。   ……   夜色已深,山林寂静。   夜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掩盖了细微的马蹄声。   商悯率斥候小队趁月色被乌云遮盖之际悄悄潜入山林。   一进入山中,斥候小队便分成三路,从不同的方向钻入了群山密林之中分头探查。每路两小队斥候,一队在前,一队在后。若前方一队遭遇袭击就会发出警报,后方一队听见动静可随时撤离通风报信。   商悯精神紧绷,真气注入眼中,黑暗之中一切事物纤毫毕现。   主路肯定是不能走的,山间路险,斥候要懂得变通。   与她同队的传令小将压低嗓子,几乎耳语道:“将军,马蹄印,朝西北方去了。”   商悯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前方横着怪石与短木,路段崎岖,马匹虽然占了速度快的优势,但是体型相较于人笨重,无法通行。   如果路实在不能走,前方又有必须要探查的事物,需要及时弃马步行探查。   商悯使了个眼神,与传令小将下马。她有些犹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样藏好自己的马,要是有鬼方斥候正好路过,那岂不是会暴露……   传令小将倒是一点不慌,他贴近自己马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声:“趴下装死。”   那匹黑马很通人性,当即躺下一动不动。   传令小将拉过几根带叶的树枝虚虚地挡在马身上。   商悯:“……”   是她没见识了,原来战马可以学会各种千奇百怪的技能。   她有样学样,也凑近了马耳朵说:“趴下装死。”   经过专业训练的马顺从地躺倒在地上,被她用枯树枝盖住了身体。   只要不仔细看,谁都没法发现嶙峋乱石下藏了两匹马。   鬼方部落尤为狡猾,打不过就撤进山里,进了山他们就采取游击战略,利用落石陷阱击溃敌人部队,或埋伏在难以通行的崖下狭道两侧放箭。   商悯与传令小将一路小心潜行,每走一段路,他便会一扯商悯的袖子指指地上。   要么是他发现了路上的断枝脚印,要么是看见了隐藏在落叶下的陷阱。   他指着地面被枯枝败叶掩盖的机关,刻意压低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义愤填膺:“将军且看,鬼方果然阴险!竟然在地上装了鸣啸机关,要是后方斥候不小心踩上,这机关的鸣啸声就会响彻山林,届时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来了,断不能留它。”   传令小将拿出匕首三下五除二清除了陷阱,顺便让商悯看清了陷阱的破拆方法。   又潜行一段距离,幽暗寂静的林中忽然传来鸟的鸣叫,听声音是猫头鹰在叽叽咕咕。   传令小将神色一紧,轻轻摇头,眼神与商悯对视,似乎是在表明这叫声有蹊跷。   战场上用声音传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鬼方斥候在林中就会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传递信息,若这声音来源于鬼方,那么说明有至少一名敌人的斥候在他们附近。   是追踪,还是避开?   商悯沉思没多久就指了指鸣叫声传来的方向,传令小将立刻意会,紧跟在她身后朝发声地探查。   斥候的首要任务是侦查敌情,虽知前方有险,但这险不得不冒。探出敌人数量、大营何在、军备多寡、粮草是否充足是斥候的职责,不得临阵脱逃心生退意。   商悯绕过一个土坡,往密林之中遥望,那边好像没有任何人影。   地上没有,不代表树上也没有,尤其是商悯有丰富的在树上躲藏的经验,特意防着这一手。   她仰头望向树冠,从树叶层层叠叠掩映的树冠下辨认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有人藏在树上!   商悯面庞紧绷,对传令小将做了一个手势,两人趴在地上不敢有丝毫动作。   幸好只是片刻,山林的另一端又传来了猫头鹰的鸣叫,两声鸣叫交相呼应,一个模糊的黑影小心地来到了鬼方斥候藏身的树下。   鬼方斥候身形一动,缓慢地爬下树。   两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树上下来的鬼方斥候转身欲要离开,另一人则抱住树干想爬上大树。   看来两人都是鬼方的侦查兵,刚才的鸟鸣交流是为了确认四周有没有人,好接替换班,继续警戒瞭望。   商悯对传令小将使了个眼色,两人趁鬼方士兵交接之际隐去身形,预备追踪刚才离去的斥候,好探查敌方大营所在。   离瞭望哨远些后,商悯才敢出声问:“你轻功如何?”   “属下只会一些拳脚功夫,轻功一窍不通。”传令小将道。   眼看鬼方斥候即将远去,商悯皱眉权衡,道:“你留守,我去跟踪。”   她脚尖点地身体如羽毛般飘出,飘忽的身形眨眼间与丛林绿树融为一体。   她辨认了一下鬼方斥候离去的方向,特意绕了一个小弯子追去,但是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没关系,她刚刚学到的追踪术正好派上用场!   商悯心中若有所觉。   这场继承人试炼是祖先的考验没错,可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在真正的战场上是没有试错成本的,错误往往意味着失败,失败则意味着死。   现在她不需要付出血的教训就可以得到沙盘中众多老兵悍将的指点,这是何其难得?   商悯循着痕迹驭使轻功飘然向前,数息过后前方忽然闪出一个身影,正是刚刚离开的鬼方斥候。   她心下一喜,可鬼方斥候感知极其灵敏,性情也极其警惕,走着走着突然头朝后一扭,商悯身影正好闪到一棵大树之后,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他的探查。   鬼方斥候狐疑打量片刻,这才继续朝前走。   商悯表情不变,忍着没有出来追踪。   果不其然,鬼方斥候没走三步又猛地一回头。   这下他真的确认没人了,终于放心地大步朝前。   商悯从树后闪出,每次脚步一点身形一飘,落点必然是树干之后,卡着敌人的视线死角。   就这样追踪了一段距离,商悯眼前豁然一亮。   鬼方的大营,竟然就在前方。 第26章   一顶顶帐篷在树林掩映之下, 夜间兵马休整,营地间走动的仅有巡逻小队,林间偶有马蹄响动, 让人觉得阴森。   鬼方部落为了避免大营被发现,整个营地居然没有丝毫明火,若不是商悯跟踪斥候, 还真不一定能发现这么个地方。   商悯快速查了一下目光所及之处的帐篷数量,然后贴地慢慢挪动身体, 藏入林中绕一个圈子再度来到鬼方大营的方位,从不同的角度探查敌营, 同时寻找最佳的观察点。   待她找到一个地势稍高树冠茂密的绝佳观察点,低头俯视鬼方大营,总算摸清了敌营的帐篷大致数量, 暗自计算了一下不禁心惊。   山下密密麻麻的帐篷, 一顶帐篷中至少住二十个兵,粗略计算, 鬼方竟然至少集结了三万兵马, 武国城池中的常备兵马才两万。   就算武国占据城池之利,两万人对三万人依旧是一场不小的挑战。   尤其是鬼方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时不时来骚扰一下,白天一波突袭后夜晚还会纠集轻骑绕城放箭, 往城里射淬火的箭矢,每每都会让守城将士奔波救火,白天夜晚疲于应付。   商悯不由警告自己,不可贸然行动。   孤身陷敌营是不智之举, 她再怎么厉害也打不过三万人。最理智的选择是将已经探查到的情报汇报给主帅,后续是奇袭敌营还是守城不出应当遵循主帅判断。   可惜她的观察点离敌方大营太远, 没法看清他们把粮草放在哪里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三万人每天消耗的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许多奇袭战术,首要目标并不是斩敌方主帅首级,而是先把粮草给烧了。   商悯稍感棘手,但一番考虑,还是打算先撤。   知道敌方大营的方位已经是一个大收获了,打仗忌急功近利。   如果接近敌营,被发现不仅会丢了小命,还会让鬼方军队发现武国斥候已经知道他们大营在哪儿了,到时对方便会撤走换别的地方安营扎寨。   她手脚轻轻地跃下树冠,根据山峰朝向辨认了一下来时的方位,朝队友的方向走。   “唳——”   尖锐的鸣啸远远地从另一座山头传来,声音不大,但是足够清晰。   有人触动了鬼方布置的陷阱!   商悯立刻傻眼,紧接着瞬间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蹿上了树,身躯灵活地在古树密林间腾挪远离了站立的地点,身影闪烁间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她凝重地想,难道是其他斥候小队不慎触动了机关?他们被鬼方发现了?   思索间,一队鬼方骑兵远远而来,有两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用绳索套着脖颈,双臂束缚在身后,被鬼方骑兵像拉着猎犬似的拉着绳子拖拽。   一群鬼方人高声大笑,得意的笑声响彻林间。   被抓住的两名武国斥候双腿奔跑紧跟着马匹,可是鬼方人骑马的速度极快,他们跑了没多久就被一下子拽倒在地,绳索卡着脖子拖拽,树枝和碎石刮蹭他们的衣服和脸颊。   那两人脸色紫涨,马上就要被套着脖颈的绳子活生生勒死。   这时有人提醒控制绳索的鬼方士兵:“别让他们俩死了!还要好好拷问他们。”   “要是遇到个硬气的,说不定什么都不会说。”拽着绳索的士兵慢条斯理地说,“干脆明天直接绑去阵前,扒光他们的衣服,在他们身上刻上俘虏二字,好好羞辱一番武国军,好报我们鬼方兄弟姐妹被杀之仇。”   此话立刻赢得众人附和。   “好主意,就该这么干!”   “拷打和羞辱两不相误,都可以做!”   他们击掌大笑,往被俘虏的武国斥候身上吐口水。   其中一名斥候抓住机会挣脱了脖颈处的绳索,跌跌撞撞拔腿狂奔,可是一根鞭子狠狠甩了过来,一下便把他打倒在地。   “还想跑?”鬼方人放肆嘲笑,笑声刺耳。   一时间林中鞭声脆响不断,武国斥候倒在地上惨叫抽搐,不一会儿就被打晕了过去。   商悯在远处望着这一幕,忍了又忍,拳头握紧松开,终究是没有出手相救。   对方十多人,她不一定有胜算,且队友已被俘虏,敌方士兵数量这一重要情报却还未传出,她不能为了救人搭上自己。   鬼方人终于发泄够了怒火,正要拖拽着两名俘虏往大营去,另一队鬼方骑兵恰好骑马而至,与他们碰了个头。   “就抓到两个?”双方小队长简单交流了信息。   抓到俘虏的鬼方骑兵道:“就这两个,但一定还有更多。”   另一人缜密道:“方才鸣啸弄出动静不小,料想其他武国斥候都已撤走了,但还是要搜山清查,以保万无一失。这两个俘虏你弄回去,交给大帅亲自审问。”   “好。”那人道。   两支骑兵小队纷纷挥马鞭,驾马朝不同方向去了。   待树林再也听不到马蹄声,商悯才松了一口气,往与传令小将约定的地点去了。   本以为此地早无这位队友的踪迹了,结果她刚从树上悄悄下来,旁边的落叶坑里抬起了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将军,情况不妙。”传令小将的眼睛在黑夜中炯炯有神,“方才将军离开了近一个时辰,属下回藏马匹的地方看了,正好遇到鬼方骑兵发现了我们的马,属下潜伏技巧好,躲过一劫,可马……”   商悯:“……马没了?”   “马没了。”传令小将凝重道,“马上的武器也没了。”   商悯的火气腾一下升了起来。她的武器游龙青鳞枪因为过重过大没有携带,是放在了马上,她仅带了箭、弩和短刀。   这意味着她的马连带贴身武器都落到了鬼方部落手中。   她强压火气道:“一支斥候小队也被发现了,鬼方就要搜山抓我们。”   “若躲藏及时说不定可以在鬼方骑兵搜到我们前出山。”传令小将道,“将军,我们快撤!”   “没有马,怎么撤?我们脚程慢,就算跑再快,还没撤出去天就会亮,山外与城池间是一片空旷荒野,大白天跑过去就是活靶子!”商悯表情隐忍,“鬼方根本不需要搜到我们,他们只需要派遣骑兵射手先我们一步占据荒原与群山交接的制高点,等天亮我们一冒头就将我们射杀即可。武国军不会浪费兵力出城救援我们几人。”   传令小将左右为难,似乎已经慌了神。   倒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只要他们能在鬼方的搜捕之下在山中躲藏一天,待夜幕再度降临,逃跑难度就能降低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真气在黑暗中视物,这是武王一脉《太虚真经》的奇特妙用。   商悯已经不是对这个世界修炼体系一无所知的小白了,她曾问过杨靖之,杨家的《丹心决》远没有《太虚真经》神妙。   商悯咬牙切齿,眼神闪烁,过了片刻心一狠,冷笑:“既然被逼入绝境,那不如放手一搏。”   传令小将糊涂道:“将军何意?”   “我已知鬼方大营何在,然我方斥候暴露,今夜过后,鬼方必定迁移大营,届时我们要知道他们大营在哪儿就千难万难了。”商悯道,“若有信鹰就好了……信鹰天上一飞,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信鹰珍贵难训,哪里是我小小城池能有的,只有传递最机密的信才会用到它。”传令小将小声解释。   商悯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既然已知大营何在,那不如我二人潜入突袭,断其粮草,烧其马匹。二人足矣,人多反而潜入不便。”   传令小将一愣,没料到商悯居然一下子玩这么大。   “我……属下以为稳妥做法是我们躲藏林间,待明晚夜深之时逃回城中……”他结巴道。   “稳妥做法是该如此,只是途中疲于奔命,说不定还要跟鬼方骑兵起正面冲突,你我谁能保证活下来?”商悯直起身漠然道,“突袭敌营与奔逃山林皆有性命之忧,我选前者。”   战与逃之间,但凡有的选,商悯一定会选战。   曾经从万丈渊下爬上来,她也是在群山密林间逃窜,那种滋味太难受,商悯一辈子都不想再体会。   既然是沙盘推演,逃难山林算历练,突袭大营自然也算历练,合情合理。此时前后夹击,进退两难,商悯决定在遵守战争基本方法的情况下按心意来。   “敢不敢随我袭营?”商悯俯视传令小将,“不敢就一边躲着,免得拖后腿。”   传令小将愣了半晌,眼中忽然闪出异样的神采,“敢!怎么不敢?勇将锐卒当如此!”   商悯一瞬感觉这传令小将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   仿佛他早就历经沙场,热血已凉,刚刚商悯一番话一下子让他一腔热血重燃,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如锈剑出鞘,锈迹忽而落尽,变得锋锐逼人。   商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头道:“随我来。”   二人潜入树林,避免落下脚印,一路小心地朝鬼方大营而去。   商悯一边走一边琢磨稍后该如何去袭营。   直接潜入风险太大,并且粮草存放在哪里他们还不知道,最好在潜入之后找机会乔装打扮成鬼方士兵的模样,搞清楚方位再动手。   一路潜行,二人终于来到了鬼方大营附近。   商悯登上高点观察敌营,正好看见敌营外围,一名鬼方士兵双手举着一把青色长枪,跟献宝似的双手捧着递给了一位身上装饰狐尾的将军。   那位将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长枪。   那正是商悯的游龙青鳞枪。    第27章   “哦?”鬼方大帅挑眉笑道, “缴获了武器?”   她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语气有着追忆和玩味:“这游龙青鳞枪,好久没见过了。”   小将道:“白日里武国的前锋大将军就拿着此枪。”   “到底还是年轻啊。”鬼方大帅笑吟吟地挥手试枪, 可才刚刚挥动一下,布满龙鳞的枪身便是一震,枪内龙魂传来抗拒的情绪, 枪身骤然烫如岩浆。   她手臂一颤,猛然松开, 长枪跌落在地当啷一滚。   “……把它收起来。”鬼方大将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在身后,指尖捻动, 无人发现她的手掌被枪身烫得遍布鳞片形状的红痕。   她像是觉得有趣,低头看着游龙青鳞枪道:“原以为只是个来送枪的冒失小丫头,没想到这枪内龙魂竟然认主了, 此人不一般啊……就是不知能不能在如此稚龄扛过龙魂侵蚀?”   身侧小将看着地上的枪, 从身上抽了块包扎用的白布用它垫着才敢拿起枪,好像生怕龙魂跳出来咬他一口。   鬼方大帅目光向上往, 慢悠悠地环视山林, 随后吩咐:“巡逻小队警戒,准备迁移大营。”她视线一扫,点出一人,“你, 去清点伤员。此地不宜久留,多派点人搬运粮草,天亮之前务必将粮草装车、营帐收拢,如有怠慢, 我就砍了你们的头。”   “遵命!”鬼方将士令命去办了。   ……   鬼方边缘处的军营,一名士兵摇摇晃晃地从帐篷中走出, 似乎是要去方便。   他睡眼惺忪地绕过帐篷边缘,突然间一个黑影从斜刺里蹿了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五指扼住他的喉骨狠狠一拧,这鬼方士兵一下子没了生息。   传令小将鬼鬼祟祟地也蹿了出来,和商悯合力将此人尸体抬起,扒光外衣盔甲,把尸体塞到了树丛里用枯枝败叶盖住。   商悯三下两下换上鬼方士兵的盔甲乔装打扮好,对传令小将点了下头,示意他藏好,随后孤身一人身正腰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鬼方营中。   鬼方警惕,为了避免夜袭大营的事情发生,士兵睡觉都不卸甲。   夜间黑暗,还有头盔在,侧面是看不出来商悯身份的。她进入沙盘推演后身量已经是成年人了,倒也不必担心身高露馅。   商悯没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在大营中骑马传令:“大帅有令,步兵营前去搬运粮草,弓箭营,骑兵营去牵马,每匹马驼运一袋粮食,携带一个伤员,随后集结列队,不得延误!”   呼啦一下,整个鬼方大营的士兵纷纷从帐篷中冲出,动作迅疾,大营中乱了起来,人头攒动,然而这种乱是乱中有序,每个士兵各司其职,训练有素。   鬼方军的反应真是快,粮草不是整车搬运的,而是用马匹分开驼运,粮草不集中,这该怎么烧?   商悯身穿的是鬼方骑兵营的装扮,她悄悄挪到帐篷之后,思绪流转间想到了应对之法。   她一顿,没过多犹豫就反身退回,压低声音对传令小将道:“待会儿,你不要把我供出来。你现在的身份是武国铁血将士,跟我是一边儿的,千万不要做猪队友,明白吗?”   “猪队友是何意?”传令小将眼中缓缓浮现出疑惑之色,不妙的预感从心中升起。   商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掐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大喊:“来人啊!这里有武国的斥候!”   营帐外奔跑的鬼方士兵听闻喊声顿时不约而同地奔来,有人高喊:“武国斥候何在!抓住此人!”   传令小将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商悯,没料到她竟然将自己卖得如此干脆。他反应过来后转身就跑,背影狼狈,逃得比兔子还快。   众多鬼方人一拥而上,搜寻斥候身影,追着传令小将想要围捕他,霎时间鬼方大营一片混乱,将士们井然有序的步伐变乱了,更多的人听到喊声朝这个方向涌来。   商悯趁乱挤入人群逃走,寻找马棚的位置。   鬼方人爱马人尽皆知,可敌方的马匹他们是不会用的。她的马被缴获,但多半还没被杀,死去的马不好搬运,把马尸分割成很多块又会留下血迹,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俘虏的马匹牵回大营再杀了。   商悯垂着头奔跑,她不知道马棚在哪里,但是空气中有马粪的味道,她鼻子一动,很快找到的地方。   鬼方骑兵营的人涌进马棚骑马,马棚中还有不少的伤疤病马,马鞍和马镫子、皮甲卸下,被堆放在一边。   商悯冷静地错过人流,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马和传令小将的马,只是马身上光秃秃的,马鞍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目光左右搜寻,趁其他人骑马时不注意拿过马鞍,快速安在自己的马身上。   武国马立马变鬼方马。   幸好她的马肩高也很高,在马鞍和皮甲的掩盖下不至于被发觉。   商悯伸手一捞,从一旁的木架子上拿到了一杆长矛,挑开绑住两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喝道:“驾!”   身下的黑马兴奋地嘶鸣一声,冲出了马棚。   商悯一身鬼方铠甲,马也乔装打扮成了鬼方战马的样子,手执长矛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她是个混进来的斥候。   谁家斥候这么大胆敢纵马在鬼方大营内狂奔?灯下黑莫过于此。   为了搬运粮草转移伤员,营地中终于点燃了明火,一只只火把在黑暗中燃烧,还有人骑马举着火把指挥人手。   商悯骑马奔出马营,正好看到众多鬼方将士捉拿了传令小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被憋屈地套住了脖颈。   商悯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就随着骑马的鬼方人一路飞奔,假装自己是听从命令去驼运粮草。   绕过无数营帐,装着粮草的营帐和粮车被安置在鬼方大营的正中间,已经有一群士兵在忙着把粮草放置在马匹上了。   商悯远远一望,没有上前,反而调马一转,策马狂奔,绕营奔跑,分别找到了鬼方军需处大营所在和伤兵营所在。   她在伤兵营附近徘徊,压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难辨,高声道:“这里也有武国斥候!抓人!”   鬼方士兵大抵以为今晚是捅了斥候窝了,刚刚传令小将被抓让他们对武国斥候潜入一事没有丝毫怀疑,一大批士兵当即向伤兵营涌来,一副要把这儿翻个底朝天的样子。   商悯喊一嗓子驾马就溜,临走还不忘贼喊捉贼:“当心此人乔装打扮成伤兵面貌!”   闻讯赶来的鬼方将士狠狠道:“武国人诡计多端,快速速搜查!一个都不要放过!”   众多人奔进伤兵营,动作粗暴地挨个看伤兵的脸,还有更多的人在大营之间穿梭搜索。   商悯骑马又跑到大营另一方,如法泡制,冲着犄角旮旯喊:“这儿也有武国斥候!”   一时间鬼方大营人仰马翻,乱成了一锅粥。   马蹄声、人声交织在一起,火把照亮了幽暗的山林。   商悯从火坑里拿出一只火把,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趁机添了最后一把火,大声道:“大帅有令!全营警戒,优先缉拿武国斥候!不可放过一个!”   她一路跑一路高喊,好像生怕无法引起别人注意似的高举火把不住挥舞。   其他鬼方传令将士一看这等架势还以为自己在外奔波传令,错过了大帅的最新命令,很快也驾马狂奔加速传令:“大帅有令,优先缉拿武国斥候!”   步兵营、弓箭营、骑兵营全军出动,橘红色的火光充斥大营,所有人都在奔跑呼喊,缉拿并不存在的武国斥候。   商悯四处“点火”,在众多鬼方士兵心中燃烧的火很快蔓延全营,所有人都知道今晚有武国斥候入侵了,也知道大帅命令所有人搜捕武国斥候。   鬼方大帅从帅营之中走出,听到外部的呼喝声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谁说我传令了?传令官何在!快去吹响号角!重整军队!”   然而晚了!   商悯已趁人荒马乱守备空虚之际跑进军需营,长矛的尖上挑起一罐火油就调马狂奔。   事态如她所料,混乱之际粮草无人看守,她一矛挑飞了火油罐,矛尖在罐上开了个口,火油罐高高飞起,裂口中抛洒出大片大片淡黄色的火油,顷刻间几车粮草无一幸免。   商悯一夹马腹,火把一伸,马匹化作黑影载着她在几车粮车前一掠而过,她所过之处,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有鬼方士兵注意到她的举动惊恐大喝,着急扑过来救火,另外几名原本负责搬运粮食的步兵扑来试图拦着商悯。   她表情极冷,手中长矛不留情,血光迸现,一个照面便将几人格杀于马下,接着骑马绕过帐篷,毫不留恋地消失在夜色中。   “呜——”   鬼方特有的号角声响起,传遍整个大营。   无数鬼方士兵这才茫然地停下脚步,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又会吹响代表“按兵不动”的号角声。   当所有人都停下,还在奔跑的那个人就是最显眼的。   商悯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拉紧缰绳刹住奔跑的步伐,随后一翻身下马,将身体藏入旁边的营帐后。   不久,有传令将士奔跑,重新传来鬼方大帅的命令,鬼方士兵这才重整队伍,整齐列队。   鬼方大帅阴沉着一张脸出现在人前,怒斥:“轻易被煽动,中了敌人的奸计,竟如此无谋!所有参与传递假命令的传令将士,此战结束后去领三十军杖!”   “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没抓到,搜,给我一个挨一个搜!”鬼方大帅显然怒极。   一名士兵惊慌跑来:“大帅!有敌人点燃了粮车!”   鬼方大帅一瞧,远处粮草车所在地果有火光渐起,眼神骤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火!”   那士兵两腿抖得像弹琵琶,哭丧着脸道:“那是火油的火,扑不灭,浇了水还在烧,根本止不住。”    第28章   眼看火光越来越大, 整个营地连同这片扎营的山林都被橘红色的火焰照亮了,黑烟滚滚而起升入高空,一线黑烟哪怕在夜色中也无比显眼。   这一刻, 鬼方部落的失败似乎已成定局。   不久有将士来报:“禀大帅,火势烧太快,粮食只抢救出来不足两成, 所有的粮车都烧起来了,几个将士上前扑火被烧伤了, 只有已经搬上马的那些粮食幸免于难……”   “够吃几天?”鬼方大帅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前来报信的将士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省吃俭用, 够众将士吃五天……”   “五天?还是省吃俭用五天?”鬼方大帅怒极反笑,“三万大军翻山越岭回部落都要不止五天!省吃俭用,饥饿的士兵如何打得过武国大军?”   “武国人诡计多端……”有个地位稍高的将士谨慎道。   “住口!”鬼方大帅当即怒斥, “即便武国人诡计百出, 也不能掩盖尔等无能!轻易被奸计迷惑,该罚!误我军伐武大事, 该杀!”   另一位将军上前, 顶着主帅怒火硬着头皮进言:“大帅,为今之计,只有撤兵了。”   “撤兵?”鬼方大帅在鬼方营帐前,阴沉的眼神看着每一个将士, 厉声道,“未攻下武国小小城池,交战仅仅一天就大败而归,不仅带回一群伤兵残将, 就连粮草也被烧尽……你们不要脸,本帅还要!”   她目光一扫, 底下将士纷纷低头不敢与其对视,各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提撤兵之言。   “五天……就五天。”鬼方大帅嘴角泛起冷笑,“五天攻下一城,拿下城中粮草补给。若成,我等凯旋,若不成,这武国城池不仅是你们的埋骨之地,也是我的。”   “宁做战死鬼,不做逃亡兵,谁敢提撤兵,本帅就砍谁祭战旗!”   藏身营帐之中的商悯听到鬼方大帅的厉喝,不由暗道一声要糟。   北疆民风如此,这鬼方大帅见粮草被烧没了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跑,居然是攻打武国抢粮食。商悯把粮食一烧,算是彻底把这么一伙人给逼急了,鬼方一副狗急跳墙的拼命架势。   这边鬼方大帅下令:“将捉到的武国斥候绑过来!”   几名将士很快压着三名被俘虏的武国斥候走了过来,他们被强压在地上,每个人都伤痕累累,显然经历过一番严酷拷打。   传令小将也在其中,他苦着脸没有左顾右盼,就一直盯着地面。   “今日我鬼方蒙受大辱,武国当血债血偿。城池暂未攻下,那就把这三人的头颅砍下悬挂于阵旗之上。”鬼方大帅从腰间抽出造型粗犷的大刀,走到三人身侧冷漠道,“你们的眼睛会看着鬼方攻破武国城门,踏平武国城池。”   她双手举刀,一刀挥下,血柱冲天,头颅滚滚落地。   鬼方大帅挥刀连斩两人,接着把目光对准传令小将,刀已经冷酷地举了起来。   谁料传令小将眼睛一闭大喊:“且慢!我投降,大帅想问我什么我都招!”   哗然声起,此处聚集的所有鬼方将士都将眼神投在传令小将身上。   暗处的商悯表情连变,拳头攥紧,恨不得在此刻冲杀出去干掉猪队友。   鬼方大帅一愕,刀势一缓,刀锋卡在他的脖子上,嘲讽地问:“那你先告诉我,今日扰乱我大营之人是谁,身在何处?”   “是我武国前锋大将军商悯!”传令小将赶紧道,“此人在何处我不知,将军扰乱营地时我已经被抓了,大帅有何问题尽管问,我可是句句实话啊!”   鬼方大帅缓缓收刀,“我再问你,武国城池常备军多少?”   “共六万!”传令小将一口咬定,语气无比确信。   六万!鬼方才三万兵!   三万对六万,五日攻城就是天方夜谭!   但,无人知晓武国城池常备军仅仅两万,传令小将一开口就将军队人数翻了三倍,意在恐吓鬼方,好使其知难而退。   “大帅!小的万万不敢欺瞒大帅啊!”传令小将作痛哭流涕状,“求大帅饶小的一命!”   此计得逞,鬼方大营一时间人心浮动,军心动摇,许多人脸上浮现出骇然之色。   什么神兵天将才能让三万人战胜六万人?更何况这六万人占据守城之利!   鬼方大帅神情变幻莫测,然而惊疑很快从她眼中退去,她的脸色重新变得冷硬。   她重新举刀,刀芒闪过,血浆迸溅,传令小将的头跌落尘土滚了几圈,眼睛还大大地睁着。   鬼方大帅将他还在嘀嗒滴血的头颅提在手中,眼神沉凝,面如寒霜,向众多将士高声道:“武国人诡计多端,祸乱军心,虚报六万军乃其退敌之计!不可信!”   人心浮动的军队总算暂时安定下来。   商悯脸色复杂地为传令小将默哀片刻,转身牵马,利用帐篷挡住众人的视线,悄悄挪向大营边缘。   现在她有马了,如果顺利,天亮之前逃回城池应当不难。   只是游龙青鳞枪……商悯对自己发誓,要亲手把枪从鬼方手中抢回来!   鬼方大帅十分有才能,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已重整大营,迅速清点了所有的损失,搜查是否还有潜入的斥候。   可查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查到,因为这时商悯已然趁鬼方忙碌潜入林中,驾马朝着武国的方向一路狂奔了。   鬼方大帅面沉如水,勉强分出人手,派了一小队骑兵前去追击,却并不对抓住斥候一事抱有希望。   他们着实没有多余的人可以去消耗了,在缉拿斥候和搬迁大营之间,显然是后者比较重要。   尤其是鬼方并不知道武国派了多少斥候,仅仅抓住一两个斥候是无用的,夜晚火光冲天而起,烟尘弥漫夜空,站在武国城门楼也能看到。   他们营地位置泄露已成定局,粮草被烧也成定局。   这场鬼方与武国的战争,鬼方已显出颓势。   ……   天色微亮,商悯驾马奔至武国城门之下。   她一把摘去头上的头盔,没有举起长矛武器,而是举起手对着城门楼挥舞。   城门楼上的守卫对着圆筒状的望远镜看了一眼,认出了商悯:“是商将军!她回来了!”   城门缓缓洞开,一排士兵列队,在门后等待。   商悯驾马跑到城门前时便已下马,她嫌弃地扔掉手上的鬼方士兵头盔,卸下鬼方皮甲,牵着马走进城中。   她不等将士开口便道:“主帅与军师何在?”   士兵正要回答,军师便已从城门楼上走了下来,看了看她,欣慰道:“可算回来了一个。”   “其他斥候小队的人没有回来吗?”商悯语气中倒没有多少意外的感觉。   斥候本来就是一个死亡率很高的兵种,昨夜鬼方搜山,行动不是很顺利,说不定其他人也在晚上陆续被发现了抓住了。   “目前回来的就你一个。”军师语气微沉,“昨夜山中有火光,可是有事发生。”   商悯长话短说:“昨天夜里我潜入鬼方大营,烧掉了他们的粮草,但是剩下的粮草还够他们吃几天,鬼方大帅打算与我武国鱼死网破,誓死攻城。”   “潜入鬼方大营?”军师怔住。   饶是她见多识广身经百战,此刻眼中亦泛起一缕惊色,上上下下打量商悯,好似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稀世珍宝。   “那火是你放的?”军师道。   “正是。”商悯颔首,“可惜时间仓促,我本来想烧掉对方马匹的草料和军需帐篷,没想到鬼方大帅手腕颇硬,一下子就重整了军队,而且他们很警惕,军需火油不是堆放在一个帐篷而是一罐罐分散的,不容易集中破坏,我没能成功。”   军师啧啧赞叹:“有勇有谋,了不起!你才……这么大。”   她眼中的欣赏简直要溢出来,那眼神看得商悯都不自在了。   “我丢了我的枪,与我同行者,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被杀,我不能去救他们。”商悯避开军师灼热的眼神,“我烧掉了粮草,但是激起了敌人的凶性,他们接下来会越战越猛,而我们只有两万军……”   “商将军,切莫妄自菲薄,自怨自艾。”军师温声道,“一场大战,死者不计其数。若商将军不曾烧掉敌人粮草,他们就有能力同我们耗得更久,届时我方死人更多。如今我方舍几名斥候而换其余两万战士有了更多生机,若你是主帅,你会如何去选呢?”   “死最少的人,换最大的胜利。”商悯轻叹,答道,“有些道理我明白,只是我不曾经历。”   “你现在也不算真正经历。”军师含着莫名意味的眼神一触即收,“你还需要经历更多,去感受更多。你应当明白生命之重,并且还应当明白,你舍去他人的命是为了更多人的命。”   商悯默默点头。   她此时心情沉重,也并不是为了死了几个斥候。说白了,她的队友们都是沙盘推演中的人偶,并不是真实的人。   商悯只是想到,将来的她必定也会经历这些事,到时候这些人就不会是沙盘中虚假的人偶,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现在的她尚且可以抱着试炼游戏的心态去打仗,将来呢?沙盘教她行军打仗,但假的就是假的,没办法让她体验真真正正的血肉战场。   面对虚假人偶,商悯可以站在求胜者的角度随意舍弃寻求胜机,面对活人,商悯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该舍弃就舍弃。   父亲商溯教她面对敌人的死亡,没有教过她如何面对自己人的死亡。   “随我去议事厅,主帅在等你商议用兵战术。”军师道。   她看商悯沉着脸,笑了一声,打趣道:“在为你的枪心焦吗?”   是又不是……可商悯点了点头。   “枪丢了,我们抢回来便是。”军师莞尔,“你该感谢鬼方大帅选择誓死攻城,而不是撤军,否则,你那枪岂不是再难抢回了?”   商悯略有些阴霾的心境拨云见日,她吐出一口气,微笑起来,对军师抱拳:“谢军师大人点拨。这枪,我当然是要亲手抢回来的。”    第29章   武国城池, 议事厅。   主帅听到商悯带回来的情报,不由抚掌大笑:“那鬼方的大帅纵横战场多年,昨晚上竟然栽在一个不怕死的楞头青手里, 光是想想她难看的表情,本帅都要多吃几碗饭。”   “不知主帅大人可有破敌之法?”商悯问道,“鬼方作战勇猛, 昨天又被逼急了,恐怕很快就会发动攻势。”   主帅捋了捋胡子, 反问商悯:“商将军可有什么看法?昨夜鬼方大乱是你一手促成,可见你是有些谋略本事在身上的, 尽管畅所欲言!”   “要么守城,要么奇袭。”商悯思索片刻,抬头答道, “守城是个稳妥的法子, 我们只需守城不出,熬到鬼方粮草耗尽。但是不可低估对方的决心和勇气, 万一城破, 等待我们的恐怕就是巷战了。”   她细细回忆昨天晚上见到事物,“我昨日特地看了一眼他们的军需处大营,发现他们的火油储备尤为充足,不管是放火箭还是攻城之用, 都会对我们造成很大的麻烦。”   “此外,在他们的军需营中,我还看到了不少云梯,以及一辆被布蒙起来的庞大战车……在下见识浅薄, 没能根据轮廓认出这到底是什么战车。”   “战车?”军师想了想,眉头紧锁, “难不成是冲车?”   主帅一听,连忙也问:“那车可是宽两丈余,长近三丈,高近三丈?”   商悯即刻答:“正是!”   “错不了!是冲车!”主帅一拍双手,“没想到他们连这东西都有,鬼方工匠愚笨,冶炼技术也粗陋,所以他们的防具大都用皮甲,武器才是他们铸造的,这冲车应当是鬼方在哪次战役中从我武国缴获的。”   冲车,光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种攻城利器,战车的上部设有撞木,通身覆盖铁叶铁甲。   其内部共有三层,就像一座可以移动的碉堡,士兵们藏在碉堡中手持四五米长的长矛探出攻击,靠八匹马拖动战车,还可以与众多士兵一起,人力畜力合一晃动撞木冲击城门。   “看来不可一味守城。”主帅叹,“我城只是一座小城,战车都是小车,对比冲车不占优势。若能成功阻挡冲势还好,若不能……冲车一旦欺近城门,十下撞击之内,城必破。”   商悯吃了一惊,“这么猛?”   “武国人自己造的冲车,我怎么会不了解。”主帅道,“冲车的撞木上包裹铁叶,每一下都如巨锤轰门。”   他语气缓了缓,问商悯:“你刚刚说要么守城,要么奇袭,继续说下去。”   商悯回神,道:“奇袭是因为鬼方一夜忙乱,连夜搬迁营地,此时定然兵疲马惫,说不定要修整一个白日,到今晚才是他们攻城之刻。若我们趁他们白日休憩之时奇袭,定然能起到不错的效果。”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计策有不错的可行性,便道:“从我逃出鬼方大营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他们走不了多远,而且路上痕迹定然还没来得及清理掉。若要奇袭,必须马上出发,不可耽搁分毫!否则奇袭就毫无意义了。”   军师心中一动,也颔首道:“此法或大有可为。”   “商将军,你觉得若要去奇袭山中鬼方军队,需要多少兵马?”主帅问。   商悯犹豫少许,认真道:“至少一万兵,前锋营的全部骑兵和压阵大军的骑兵,步兵在奇袭战起不到太大作用。若要奇袭,我城中的全部骑兵最好全部出动,将敌人彻底歼灭。”   她也考虑到了守城问题,接着道:“若我骑兵进山未找到鬼方踪迹,鬼方就已经出山袭城,我城中剩下的一万将士在城外架设好盾阵、利用战壕木墙阻拦,剩余的兵固守城门不出,短时间内应当无碍。我等找不到鬼方,就回援救城。”   主帅思虑片刻,在议事厅内踱步,随后转身看商悯,大掌狠狠地拍在她肩上,“好!我们去奇袭!”   他粗犷的声音震得商悯耳朵嗡嗡作响,她的肩膀也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商将军,奇袭之事,我交给你!一万骑兵,我也交给你!”   商悯被他拍得肩膀发麻,膝盖差点一弯。   她只当这等力道是战场前辈对她这个后辈的勉励,悄悄活动了一下肩膀道:“是,属下领命。”   “待你回城,我要看到鬼方大帅的头悬挂在我军旗上。”主帅豪迈道。   他从衣袍中掏出帅令,拍在商悯的手上。   商悯抬手行礼,转身欲去召集兵马,却被主帅喊住:“慢!”   商悯回头,见一把漆黑的长枪被他从抛了过来,她下意识抬手一接,沉甸甸的武器落入手中。   这是主帅的配枪,方才就竖在墙边。   “行军打战可不能没有趁手武器,商将军,我的老伙计先借你。”主帅笑道,“去吧,让我看看你能打成什么样。”   “ 必不负主帅大人所托。”商悯一拱手,离开了议事厅。   ……   待商悯清点好军队带兵冲出城门,远处的天色还泛着灰白。   日光初升,一线晨曦照向了远处的群山。   武国的铁潮涌进了山林,商悯有意没有跑太快,避免遭遇突发情况来不及反应。   此时的队形与之前前锋军的队形截然不同,做前锋时商悯居前带队冲锋,现在她是一万铁骑的统帅,当居于全军正中央。   统帅不可将自身置于危险的位置,否则她遭遇不测,军队就将群龙无首。   她派出六人的斥候,让他们脱离大部队向昨夜鬼方部落的扎营处探查。   然而这斥候小队走了没半个时辰,便有三人惊慌失措地驾马赶回,其中有两人已经负伤中箭,肩膀和大腿鲜血淋漓。   唯一没受伤的那人飞奔至商悯马前大声禀报:“禀将军,鬼方大部队就在那条路前方!我们被对方的巡逻兵发现了,他们正集结兵马朝我们而来!”   已经不需要斥候说话,商悯便意识到前方是鬼方大部队了。   马蹄声起,山林上空鸟群惊叫飞舞,铁蹄的轰隆声越来越近,光听声音就知道对方数量不会太少。   鬼方欲袭城速攻,扎营之地自然与城越近越好,武国斥候这是赶了个巧,正好与对方狭路相逢。   商悯眼神当即变了,一种与战场老将相似的狠厉爬上了她的面庞。她还没经历过几次战争,眼中便已经有了与老将如出一辙的戾气与果决。   “举盾,列队冲锋!直取敌首!”商悯的声音不需传令箭矢代为扩散就几乎被所有将士听到了。   铁骑战士扬起马鞭,战马嘶鸣,众将士的胸腔中亦发出使人血液沸腾的怒吼,这支黑色的军队冲入密林,而这时鬼方的军队也骑马而至。   鬼方的骑兵队伍分裂成两支,朝左右奔袭,不与武国军正面相冲,无数箭矢朝商悯的军队射来。   密林之中本就不好瞄准,数不清的箭射到了树上、地上,剩下的箭矢被众将士举盾格挡。   但树林也阻挡了武国铁骑的冲锋,鬼方骑兵灵巧相避,双方骑兵一错而过,伤亡甚少。   商悯被护卫在铁骑之中,抬头扫了一眼前后左右的骑兵,发觉数量不对,此时骚扰攻击他们的人,相比鬼方大部队太少!远不是鬼方应有的数量。   “不得恋战,继续冲击敌方大营,两翼骑兵护卫中列。”商悯快速下令。   很快有传令小将把传令箭矢发射向天空,武国铁骑队伍一肃,无视两翼敌人骚扰拱卫中列铁骑继续冲锋行进。   商悯大脑飞速思考。   鬼方大帅不在骑兵之中,此时骚扰他们的远不是鬼方主力军,他们只是想借助地利消耗武国军的战斗力!等铁骑体力消耗差不多,大部队再冲出来合围,是鬼方一贯的游击战术。   她带兵进山突袭,只有两个目的。第一,取鬼方大帅首级。第二,破坏敌方攻城战车。   若能达成第一个目的,那第二个目的不完成也罢,反正只要杀了主帅,鬼方便会被一举击溃。   箭雨不断,可这些攻击无法阻挡商悯前进的步伐,武国铁骑以不可阻挡之势推开骚扰攻击的苍蝇蚊子朝鬼方大营奔去。   鬼方见武国铁骑如铜墙铁壁,阻挠不成,立刻吹响了号角。   呜呜号角声在山间不停回荡。   远处,鬼方大帅听到号角声嘴唇绷成了一条线,双手紧紧握着马缰绳,手掌心被勒出了红痕。   她身后的是正在列队的军队,士兵列队速度很快,但不难看出匆忙。   再往后,是帐篷还没完全搭起的大营,他们刚刚在这里稍作休息,巡逻兵便带来了武国突袭的消息。   这场奇袭打了鬼方一个猝不及防……不,不能算猝不及防,鬼方大帅其实早有预想了。   若真有斥候顺利逃出山林返回武国城池,武国军有三成可能性发动突袭,剩下的七成是守城不出,消耗鬼方粮草。   打仗忌急功近利,有更稳妥的方法,那为什么不选?为何非要冲进林中冒着风险突袭?   打仗,打的是双方将士的勇气,打的也是双方主帅的心理。   能否预判敌军动向是主帅能力的一环。   鬼方大帅预判了敌方动向,却不知道敌方到底是会守城还是会冒险突袭。要是突袭,她就算猜到了也无力避免。   昨夜动乱兵马疲惫,鬼方无法立即攻城,加之军心动荡,颓势已显,任她如何想重整士气,气势上终究是弱了三分。   “是我输一筹。”她洒然一笑。   渺渺天音传来:“是否直接认负?”   “不认负,待她斩下我的头,再认负不迟!我倒要看看这小丫头有没有那样的本事!”鬼方大帅大笑,高声传令,“全军迎敌!”   这一声高喊落下,前方林之中,披着铁甲的战马和立于马上的将士举着扎满箭矢的盾甲,长枪大刀破开交错的枝杈树叶直奔鬼方大营而来!   鬼方步兵突出阵前高举长矛,从上至下无数尖刺对准武国铁骑,短短时间木栅栏已经布置好,木桩尖刺朝向敌人,变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   战马与将士悍不畏死,血肉之躯扑了上去,铁矛与长枪交错,铿锵异响撕扯耳膜,惨叫声和哀嚎声起伏不断。   有人跌落马下,有人被长枪洞穿,血雨泼洒,人尸悬挂在木栅栏和铁矛之上,腥气充斥林间。   武国铁骑生生用血肉之躯撕开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一道缺口出现,剩余的骑兵疯狂涌入,战马紧挨战马,矛与枪碰撞,有的鬼方步兵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被马踩在蹄下踏碎了脑袋。   两军冲锋,武器精良铁甲结实,兵强马壮的武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山间难以列阵配合,多种战术无法使用,失去了游击优势的鬼方在前阵大破后顷刻间就被武国骑兵冲散,阵势瓦解。   鬼方大帅驾马迎上,手中铁矛一捅一拧,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一敌。   此时她已骑虎难下,下令撤退士气会溃散更快,被追击后等待他们就是被尽数歼灭,正面迎敌只有用人数硬拼才有一线胜机。   突然间鬼方大帅心绪一动,视线下意识落到远处,那里正有一队铁骑拱卫一位头盔饰有红缨的黑甲将军冲入阵中。   黑甲将军手持黑色长枪,抬首望来,正好与鬼方大帅眼神交错。   商悯一凛,一股火焰从心口径直烧到了手上,她握枪的手炽热发烫,枪指鬼方大帅喝道:“围其主帅!”   铁骑得令,全部人马如潮水般涌了过去,鬼方拼死抵抗。   无数鬼方士兵亦朝商悯这边涌来,一名手持大砍刀的鬼方壮汉突进到她身侧,怒吼着朝她砍来。   商悯表情森寒,手中长枪一横,“当”的一声铁器交错的脆响,她手腕一转挽了个枪花,枪杆震颤,直接将鬼方壮汉手中大刀震飞了出去,紧接着枪尖向前一捅。   “噗嗤”一下,枪尖从敌人咽喉没入,后脑勺透出,血光淋淋。   商悯大喝一声,枪首向上一挑,真气凝聚,巨力爆发,竟直接将这壮汉的尸体挑飞了出去!   那具沉重的尸体在半空中翻滚一圈,瞬间砸翻了两三名围攻马匹的鬼方士兵。   商悯的冲势不可抵挡,像一杆锋锐无匹的绝世神兵,通身寒气震得士气低落的残兵败将退避三舍。   她所过之处血雨抛洒,尸体跌落,马匹翻滚,哀鸣声不断,她的黑甲和战马的铁甲被鲜血浸润,铁红色的液体在鳞甲之间凝结,恍惚间望去,那铁甲不再是黑色,而是暗红色。   那把黑色长枪在她手中翻飞如怒龙,枪影交织,多数士兵只一个照面功夫便被她格杀,甚至连近身都只是奢望。   商悯一路杀来,鬼方大帅亦在朝她杀去。   二人马下人尸马尸堆积,宛若战场上的两名杀星,煞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终于商悯突进到鬼方大帅身前,鬼方大帅也调转马头,脸上神情无比兴奋,她挥舞铁矛,迎上了商悯的长枪。   “轰!”   铁矛与长枪具是狂震!   哪怕商悯见多识广,又在王宫演武场经历过各种陪练的教导,此刻也不禁暗自惊叹:“好大的力气!”   殊不知鬼方大帅心中惊骇更甚于她,“这真气、枪势,真的是尚在稚龄的孩子吗?他人钻研枪法数十年也不一定有她这么老练!”   商悯的枪想放即放想收即收,她枪尖倏忽一缓,假意朝鬼方大帅的胸膛刺去引她挥武器格挡,然而枪尖一至她竟骤然收枪,枪末端神龙摆尾般一甩一点,居然径直杵在鬼方大帅身下马匹的眼睛上!   这神来之笔一下令一朵血花爆开,眼珠被捣碎,马匹转瞬发狂!   鬼方大帅没料到商悯计谋这般老辣,险些跌下马去,勉力控马。   狡诈的笑意从商悯嘴角一闪而逝,她驭马后退,一声令下,几杆长枪从前后左右哗啦啦冲出,从下方架住了扬起前蹄的发狂马匹。   下一刻马蹄落下,同时温热的血抛洒而出,几杆长枪洞穿了没有护甲的马腹。   鬼方大帅翻滚坠落马下,举起长矛还想格挡,而商悯的黑色长枪从刁钻的角度袭来,在她举起武器之前便一枪洞穿了她的脖颈,一捅到底!力气大到甚至捅破了她后背的皮甲。   血泉噗嗤喷出。   鬼方大帅愣愣地看着商悯,身体无力扑倒。   商悯枪尖一转,砍下某圆滚滚血淋淋的物体,将其挑在枪尖,厉喝:“鬼方大帅已死!束手就擒者,可免除一死!”   沾着尘埃和鲜血的首级,被她高高举起。    第30章   当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被漆黑的长枪高高挑起的时候,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战役,鬼方部落一败涂地。   没什么比一军主帅的死亡更震慑人心!   领头的都死了, 剩下的人该怎么打?   慌乱和恐惧席卷每一位鬼方将士的内心,他们心神摇曳之际,武国铁骑一拥而上淹没了敌人。   鬼方士兵丢盔弃甲哭爹喊娘, 本就被冲散的阵列如沉入海中的小石子,它激起的涟漪远不及海浪声势浩大。   有鬼方士兵拼死抵抗, 也有人丢下长矛跪地投降。   不过半个时辰,这片山林中就再也没有一个鬼方士兵是站着的了。他们要么躺在了铁蹄与利刃之下, 要么被除尽铠甲和武器跪在地上,个个抖若筛糠。   “禀将军!共有俘虏七千人,其余歼灭九成, 还有些零散逃兵跑进了山里。”有将士来报, “缴获火油十桶、冲车一架,云梯与武器粮草还未来得及清点。”   “此外, 末将还在帅营中找到了这个。”他手捧一杆通体青黑色的龙鳞长枪, 双手奉上。   商悯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接过游龙青鳞枪叹道:“可算抢回来了,以后可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她手指抚摸枪身,温热的触感从枪身鳞片传递, 游龙青鳞枪发出轻微震颤,似乎是在庆祝与主人的重逢。   “看好战俘,铁骑两侧围住他们,押回城中。”商悯吩咐, “另分出千人铁骑押送火油和粮食武器。”   “是!”将士领命,即刻去办了。   “我方伤亡多少?”商悯点了一人问。   “约有两三千人, 轻伤者未计入其中。”那名将士答道。   商悯轻叹一声,明白这个伤亡数字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她道:“去为死去的将士敛尸吧。”   群山密林间,血色覆盖地面,枯枝烂叶染上了一抹暗红,甚至有血迹溅到了两人高的树冠上,密密麻麻的箭矢插在树干之内,有些大树甚至被扎成了刺猬,箭痕刀痕交错。   残肢断腿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尸横遍野,莫过于此。   她嗅着林间的腥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凝结的血迹,分辨不清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更冲,还是树林间的血腥味更冲。   所有战利品和俘虏清点完毕,武国铁骑重新列队。   商悯收敛心神,提枪驾马,率领铁骑踏上归城之路。   也许是因为这是虚假的沙盘推演,她瞧见这般炼狱场景心中并无太多恐慌,相反,在心底蔓延的是得胜的喜悦。一股满足的情绪在心里膨胀,直至盈满胸腔。   商家枪为杀敌而生。   或许,商悯生来就是干这块的料。   ……   待商悯回城,武国主帅亲自在城门楼迎接,代表凯旋的红色阵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低沉悠扬的号角回荡城池上空,隆隆战鼓声与心脏的搏动重合为一声,叫人热血激昂。   城门洞开,城中士兵齐齐列队,手中武器末端敲击地面,高声欢呼:“恭祝商将军凯旋,大败鬼方!”   商悯骑在高头大马上迎着欢呼踏入城池。   主帅正在城门楼楼下,他张开双臂,自豪道:“这就是我武国的将军!智谋过人,勇毅无双。今日我武国歼敌过万,俘虏敌军七千余,此等功劳,商将军当居首位!”   商悯下马抱拳行礼,谦逊道:“主帅谬赞,此等功劳,当属于我城全军将士!”   “不骄不躁,甚好。”主帅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甲,“我的枪可好用?”   商悯取下主帅暂借她的漆黑长枪,恭敬地双手奉还:“好用,但不及我自己的好用。在下已取回自己的配枪,谢主帅借枪。”   “此枪名为暗月袭云,随我征战三十余年。”主帅抚摸深邃古朴的枪身,眼中隐含沧桑,“可惜我四十八岁那年,武国与梁国交战,我战死沙场,暗月袭云枪亦随我蒙尘,封入地宫。本想借今后试炼为我的枪择一继承人,可你已经有了我姐姐的游龙青鳞枪。如此,便罢了……”   商悯一顿,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主帅。   “不知故国是否安好,不过你来参加继承人试炼,说明故国应当社稷无恙吧。”主帅笑笑,用欣慰期盼的眼神看向商悯,“好孩子,你要做一个好王。”   “您、您是我的……舅爷爷?”商悯震惊道。   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武国王陵地宫竟如此神异,死者亡魂居然存于沙盘之中!   既然眼前主帅生前乃是武国王族之人,那商悯身边跟着的将士,主帅身侧的军师,乃至鬼方部落的大帅与士兵……他们难道都是战死者之魂吗?   “正是。我名商琮,先王之弟,死于伐梁之战。”商琮淡淡笑道,“沙盘之中所有的将士,都是战死者之魂。从上千年前到现在,凡是自愿将血肉骸骨和神魂封入铜俑中的战士,神魂都将归入地宫大阵,这沙盘,就是大阵的具象化。”   “怪不得!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人俑有自我意识,它……他们为我指路,为我让路。”商悯深吸一口气,“铜俑是为守卫国土而造吗?父亲告诉我,叛逆者是活封的。”   “非自愿被封,就是活封,铜俑弃于堑天门。自愿的,那就是用死后的骸骨入封,待此任王离世,造好的铜俑随武王灵柩一起归入感天门陪葬,魂魄永存地宫。”   商琮谈起生死之事神情毫无波动,甚至还笑道:“这沙盘里的人,你舅爷爷我是辈分最小的,有些人,不知存在于此地多少年了。千年百年岁月侵蚀,许多人早已忘却自我,神智丧失……”   商悯左右看看,小声道:“我能见到奶奶吗?她的魂魄是不是也在?”   “不能。”眼前的舅爷爷叹气,“因为我也没见过她。”   正在这时,天地忽而一颤,恍若地龙翻身。   天穹倾覆,大地开裂,沙盘所化的一切都撕裂变作碎片。   天音传下:“商悯,胜。试炼通过。”   城门将士的脸变回无生机的木偶模样,商琮的身影缓缓变得模糊,直至透明。   “舅爷爷!”商悯在他消失前匆忙呼喊,“武国为何铸造这么多铜俑?他们只是为了守卫王陵吗?”   商琮表情一怔,在消散前露出洒脱的笑容,落下一语:“不止。只是缘由,我已忘却,只记得我们的确是为守护某样东西而选择将魂魄投入永不腐朽的铜俑。”   他幽幽叹:“悯儿,待十年二十年后,我会等你选中的后人走进地宫。亡者终归是亡者,切莫流连此间,你该走了。”   山河破碎,沙盘消散。   商悯的魂魄在大阵中升起,疲惫感袭来,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看见数道端坐于王座上的威严身影,低头审视着她。   恍然间,商悯还以为看到了宗庙之中密密麻麻排列的灵位。   ……   “商悯,年十一岁。父亲商溯,母亲姬令仪。”   “如此稚龄,枪法出神入化,堪称天资绝世。武艺一项,合格。有勇有谋,善抓胜机,谋略一项,合格。获此大胜,神色言语谦逊,是个沉得住气的,不是好大喜功的狂傲之辈,心性合格。”   “虽经验有所欠缺,不过年龄在那里摆着,尚有学习的机会。”   “游龙青鳞枪既然已经认主,那就不便收回了,留在她身边吧。此外,还要想想给她什么奇物比较合适。”   “十一岁就来试炼,说明她杀过敌,取得了资格。有大事要发生了,武国两任继承人都在十岁左右来试炼,局势不妙啊。天下变局,或许就在这几年间了。”   “那青铜柱还能撑到几时?它镇压的东西……”   “死人再怎么商量,也解决不了活人的事,在座诸位已经没有搅动天下风云的本事了,还是做好我们分内之事吧,免得偏题。”   “再问一次,商悯的继承试炼,是否通过?”   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谈论天下大局的存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她不通过,那还有谁有资格通过?”   “无异议。”   “我也无异议。”   “同意通过。”   “好。”那道与沙盘内天音一模一样的声音道,“武圣八十二代后人商悯,当继任武王,袭承国土,气运连接北疆青铜柱。”   ……   地宫感天门外,商溯与赵素尘静默伫立。   二人目光一刻也没有从感天门正中央直插的庞大青铜柱上移开。   突然,感天门一震,幽深隧洞中从下至上传来轰然巨响,商溯站立不稳,险些一个趔趄。他赶紧伸手扶住赵素尘,免得她跌进感天门中。   灰尘和细小碎石扑簌簌落下。   赵素尘与商溯对视一眼,缓步后退。下一瞬,感天门又是一震,这次震颤感比前一次更大更剧烈,连带着青铜柱都有了嗡嗡异响。   “是地动?”商溯嘴唇微动。   “不可能。”赵素尘眼神难看,“地动怎么可能是震两下就停了,这动静……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敲门似的。”   商溯默然,缓声道:“四妹,你且后退。”   赵素尘不通武艺,便依言退了几步,看着商溯慢慢走到感天门边沿,低头向下一望。   刹那间,他手臂和脊背的寒毛根根竖起,惊骇之色从眼底闪过。   只见感天门中无数奇形怪状散发微光的游魂四处冲撞,却不知为何被束缚在感天门下,不得逃离半步。   那些游魂有些青面獠牙,有些生有九尾,有些头角狰狞三头六臂!狐狸、鹿、蛇、蛟、虎、豹乃至狂乱舞动的藤蔓,除人之外,青铜柱上所镌刻的万事万物的灵魄皆在地底哀嚎。   只存在于百圣临朝画像上的群妖邪魔从感天门升起,它们挣扎咆哮,想要冲破束缚。   商溯猛然后退一步,被这等场景震慑。   “祖籍所言是真的……”他喃喃,“青铜柱下真的是群妖封印之地,圣人之后世世代代看守的,就是这等邪物!”   成百上千的妖灵怨恨地望着感天门之上的商溯,生有九尾的狐灵嘶鸣一声,群妖听令,漫无目的冲撞游荡的妖灵竟齐心协力向上一冲!   “轰!”   感天门发出了第三声震颤!   可就在此刻青铜柱光芒大放,其上的每一个符文每一丝纹路都散发出莹莹微光,妖灵触及微光便像身中无数箭矢,挣扎着被镇压回地底,直到从商溯视野中消失。   赵素尘亦被青铜柱的光芒照耀,光柱冲天而起,洞穿感天门直入天空。   她脸色大变,转身冲出地道,来到外面看向天空。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竟然狂风大作黑云遮日,雷鸣声起,一道惊雷划破天空,几乎将天穹劈成两半。   无人看到,感天门旁边的商溯从怀中掏出了同样光芒绽放的木质命牌。   命牌反面写“商溯”,而正面,写的是“商悯”。   ……   郑国王宫。   破败的宫殿中,一位病中的男孩忽然从昏睡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宛若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内侍太监慌乱地推开他的房门,压低声音禀报道:“公子,我打听到王上要派您做质子啊!”   被唤做公子的男孩愣神很久,才轻声道:“那就我去。”   翟国都城。   被一群仆人放在机关木床中哄睡的三岁女童慢慢睁开眼,望了一眼武国的方向,随后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再度沉睡。   ……   武国王陵地宫之内,商悯茫然地醒来,发现自己正在被青铜机关鸟拖着飞上感天门。   她轻飘飘落地,看到了脸色异样的父亲和正从地道中走来的姑姑,忍不住满脸疑惑道:“怎么了?父亲,姑姑,我完成试炼了啊?”   商溯挤出一丝微笑,“完成了就好……完成了就好。”他顿了顿,道,“你拿走的奇物是什么?”   商悯这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她摸了摸怀里,从怀里掏出一巴掌大的小木盒。   打开木盒,三枚陶土捏的无脸人俑正静静地躺在盒中。    第31章   “陶泥俑?”商悯好奇地看着盒子里的事物。   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个陶俑小人在手里把玩, 搞不明白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门道。   “真怪,我试炼结束后就睡着了,它是怎么到我身上的?”商悯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可知这陶泥小人有什么用处?”   “既然祖先也没告知用途,那或许它的作用要你自己搞明白了。”商溯目光在青铜柱上停留片刻,“我们先回宫。”   “好, 回宫……”商悯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 脸色不好地四处看了看,心里咯噔一声, “我的枪呢!我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枪!”   商溯笑了笑,伸手拉过商悯的右手,把她的衣袖往上一捋, 指着她的腕间道:“你看这是什么?”   一枚青玉色的龙形手镯正套在她腕间轻微晃荡, 龙首衔咬住龙尾正好是一个圈,龙鳞与龙目栩栩如生, 精致非凡。   商悯吃惊地摸了摸青龙玉手镯, 试着往玉镯中注入一丝真气。   青光一闪,龙镯化为游龙青鳞枪出现在她手中。   商悯惊喜地拂过枪身,然后手一松,在枪身落地之前它便飞速缩小, 一条游弋的小青龙重新飞至她腕间变成了精美的玉镯,一双龙目异光微闪。   如果不注意去看,可能还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首饰。   “太好了,这样我就能随身带着武器!原本我还在烦恼奶奶赠我的枪太显眼, 不好带去宿阳呢。”商悯兴奋得脸色微微涨红。   要是有刺客来刺杀她,她看似浑身上下手无寸铁, 待刺客袭来她突然变出来一把长枪杀他一个猝不及防,这也算是一种战术了。   “这枪内龙魂在经过试炼后算是初步苏醒了,以后你驭使它会更方便。”商溯赞许地道,“走吧,悯儿,以后有的是时间熟悉你的枪。”   “好。”商悯跟上父亲,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感天门,奔进了地道中返回地上。   赵素尘心事重重,从商悯离开感天门就一直脸色凝重,一句话也没多说。   商悯跑到她身侧,仰头问:“姑姑,发生了何事?你怎么来了感天门?”   她视线在商溯和赵素尘间转了一个来回,心底泛起疑惑。   “我担心你,就来看看,方才外头有地动之兆,令我有些担心。”赵素尘温声解释,“不过震了一两下就停了,没什么大事。”   商悯满是疑虑地看了看她,慢慢点头。   商悯地宫沙盘内行军打仗两天,外头依然是正月初二,离她进地宫只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   离开地宫,她仰头望着天穹,只见天上一片晴朗,甚至出了太阳。她不知方才竟有黑云遮日晴天霹雳的异象,一看这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心情更加明朗。   “今后,你就是我武国的下一任王了。”商溯的手掌搭在商悯肩上,“除非你死去,无人能夺走你的身份。你会站在武国的最高处,权力无人能及,但是你也应当牢记你肩上的责任。”   商悯露出微笑:“我明白的,父亲。”   她的攀登之路,现在才刚刚开始。   ……   虽然外界仅仅过了两个时辰,但经历过数场战斗的商悯精神很是疲惫,肉身无恙,不代表心神没有消耗。   她一回宫就脱去外衣躺在榻上睡着了,一直到晚膳时间,雨霏才喊醒了她。   晚膳是炖鸭子汤配几道爽口的菜肴,商悯吃饱喝足躺在摇椅上慢悠悠晃着,边看书边消食。   雨霏正在一旁跟商悯讲今天皇宫里发生的事:“谦公子这几日一直闹着要去看‘病中’的王后娘娘,今日王上和公主离宫,他趁侍卫不注意跑到了娘娘的寝殿中。”   商悯晃摇椅的动作一停,抬头问雨霏:“侍卫干什么吃的?竟然能让谦儿跑过去。”   “公子是趁侍卫换班时钻了水池的水道。”雨霏低声道,“冬日里池塘里的水都被冻住了,公子踩着连通殿外的池塘水道进去……”   商悯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怒火腾地升了起来。   这小子以前肯定也惹她生气很多次了,怒火升腾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她手指一捻,感觉手边缺了点什么东西……比如戒尺。   “难为他想到这个办法潜进去,他也不怕冰裂掉进去冻死。”商悯面无表情道,“父王罚他了吗?”   “罚了,戒尺二十,抄《武律》十遍,禁足一月。”雨霏道,“他身边的太监和巡逻侍卫也都已经罚过了。”   商谦溜进去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看到了什么。王后表面称病,实际上是被囚禁。   商悯只是担心商谦。   她怕谦儿因为母亲伤心难过,也怕他知道些什么后与她离心。   “王后不在寝宫,只有王上知道她在哪儿,公子什么都没看到。”雨霏道。   “那就好。”商悯虽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毫无放松的表情,能瞒得住一时,不代表能瞒得住一世。   “除了这些,可还有什么事?”她问雨霏。   雨霏依言道:“明日公主生辰,可要按照往年惯例请元慈小姐、允公子和杨靖之小将军来宫中小聚?”   “聚,自然要聚。”商悯思考一会儿,又道,“我叔父和婶母在朝鹿城吗?也一并请来。还有赵右相,也请来。”   “忠顺公大人和显华夫人都在朝鹿,请柬稍后就去送往忠顺公府上。”雨霏妥帖道。   忠顺公商泓在朝堂上没有担任特别重要的职务,商悯的这位叔父数年来一直代武王巡视边城,十分奔忙,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不在朝鹿城。   商悯的婶母显华夫人是郑国宗室女,按照惯例不得授予其官职,以免干扰武国朝堂。   商悯觉得叔父不争不抢的低调性子是他和父亲保持和谐兄弟关系的关键,他甚至愿意远离朝鹿这个武国的政治中心……就是不知谦儿能不能也……   她思及此处不禁叹气,颇有些感到棘手。   前世看各种同室操戈的惨剧,商悯是戏外人,这些故事看看也就罢了,顶多感叹一句“权力使人迷失”,现在她已是戏中人,有时不得不多想。   “禀公主,谦公子来了。”宫人进殿禀报。   商悯眉毛拧了起来,看向殿外,商谦连御寒的斗篷都没披就跑了过来,脸蛋和鼻尖被冻得一片通红,身边居然一个太监宫女都没跟着。   他扑到商悯的摇椅旁边,抱住她的腿,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姐姐,谦儿无视禁足令跑出来,该罚,但是能不能带谦儿去见母后?她不在寝宫,她在哪里?”商谦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惶恐道,“父王不让我见母后,我只能来求姐姐。姐姐,母后的病是不是……”   商悯一下子沉默下来。   商谦相比同龄的孩子过于聪明敏锐了,他是调皮顽劣没错,但这不代表他是个一无所知的傻子。他早就从一系列的事情中感觉到了不对劲,今天他潜进寝宫让内心不安被确定了。   “起来,先坐到炉子边暖暖。”商悯从摇椅上起身,把商谦扶了起来,低头看着他眼泪啪嗒啪嗒掉。   商悯揉揉太阳穴:“那天大宴,岐黄院的院首说你母后的病……不是很好治。”   “她在哪里?姐姐,你能告诉我吗?”商谦眼巴巴地抬头,期盼地看着商悯。   “只有父王知道她在哪里……也许是在哪个安静的地方吧。”商悯替他擦了一下眼泪,看着他失落无助的脸看了很久很久,无奈道,“算了,我去替你问问父王。你先回融梨院,我就不计较你禁足期间闯出宫了。”   商谦的双眼亮了起来,忙不迭点头。   商悯点了四名宫女太监送商谦回去,自己则披上斗篷,踏出宫殿一路奔向颐景殿。   到了颐景殿,商悯让雨霏留在殿外,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商溯似乎并没有在批改公文,而是坐在椅子上把玩他桌上的金蟾摆件。   “父亲。”商悯踏进书房直奔重点,“谦儿起疑心了,不知王后……父亲打算如何处置?”   商溯沉默道:“谦儿那孩子,一直不让人省心。”   “我担心有人挑拨是非,让谦儿与我生嫌隙。”商悯道,“他年纪毕竟还小,很多道理不甚明白……更何况有些事,不是明白的道理就能释怀的。”   商溯眼神微微一动,问:“悯儿是要为父看在谦儿的份上对王后宽大处理吗?”   “宽大处理?怎会。”商悯讶异反问,“姬妤必须死。她今日不死,明日也得死。她可以白绫上吊,可以服毒自杀,可以是病逝也可以出意外,但是她必须得死。”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平静的语气中没有半分动摇。   “父亲,你答应过我的。”商悯直视商溯的眼睛。   “是为父误会了,以为你因谦儿起了仁心。”商溯颔首,“是,她得死。”   从这个继母对商悯动手的那一刻起,她就活不了了。这是商溯的承诺,他不会放一个对他女儿有杀心的人活着,王后必定会死,区别只是死法,以及早死还是晚死。   王后是燕皇的爪牙,商溯动不了燕皇,但是能剁掉燕皇的爪牙。他可以暂时把女儿送去宿阳当质子,但是不要当他真的是软柿子,他得提醒燕皇别把一头嗜血的老虎给逼急了。   因此,王后之死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商悯在书房内踱步,随后回身,坚定道:“我要去见王后!要是她必定要死,她的那杯毒酒必须是由我端给她的。”   商溯沉默半晌,道:“悯儿,不必如此。该由我赐死她,凡与此事有关的宫人,都会封口。”   就算有一天事情暴露,商谦可以恨他这个父亲,不必去恨商悯。直接致死和间接致死,这二者有很大的差别。   “在我看来这没有什么分别,总归,姬妤都是因为刺杀我而招致杀身之祸,这和我亲手杀她又有什么不同呢?”商悯冷然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武王宫中的宫人全部封口,可还有梁国那边的人没法封口,还有燕皇的人没法封口。”   “若有一天,谦儿知道了他母亲为何而死,我会直接坦荡承认——没错,姬妤就是因为想杀我而被我所杀!”   她话语中没有一丝迟疑。   “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商悯没有做错,他若因此事跟我生嫌隙,那是他的选择,哪怕他是我的亲人,我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第32章   借他人之手除掉死敌, 远没有自己亲自动手来得痛快。   商悯信奉的是有仇必报。   她之前跌落深渊挣扎求生,爬上深渊后又数次遭遇危险,若是没有刺杀, 商悯本不必遭受这些磨难。   她回朝鹿没立刻找仇人报仇已经很克制了,她考虑到了政治影响,考虑到了父亲的安排, 考虑到了梁国和燕皇的反应,又考虑到了弟弟谦儿, 所以一再忍耐。   现在商溯正面回答她王后会死,那商悯何必再忍?   可商悯终究不是无情到底的人, 对于没有犯下过错的身边人,她总会宽容一些。   商悯现在只考虑一件事:“要不要让谦儿见他母亲最后一面?”   商谦才四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 连生死之事都不了解。可是商谦不一样, 他从小就居于高位,他知道犯了错的宫女太监会被处死, 也完全理解什么是死亡。   即便是这样, 让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直面母亲的死亡也太过残忍了,而商悯又难以编出一个谎言去安慰他,谎言总会戳破,在王后死因上, 商悯也不屑于说谎。   “姬妤未必想见谦儿最后一面。”商溯眼神复杂道。   商悯不解地反问:“为什么?”   “有许多事,总是难以解释清楚的。”他带着一丝沧桑的眼睛看着商悯,像是在叹息,“我带你去见姬妤吧。见了她, 你就明白了。”   商悯慢慢点了点头。   商溯起身在书架上的一个小花瓶上一按,机关咬合的细微声响出现, 木质的大书架向两边裂开,露出了一道被隐藏的门扉。   商悯踏进暗门前回头一望,在书架上发现了自己雕刻的小木人像,那是她赠给父亲的生辰礼。   商溯果然把她的礼物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那个小木雕造型有些诙谐可爱,跟书架上摆放的古籍和异宝格格不入。   “地道通向王宫所有宫殿,还有一条额外通向宫外,而颐景殿下是一座地牢。”商溯的脚步声在幽暗地道间回响。   父女二人皆没有用任何照明灯具,真气汇聚双眼,黑暗不再是阻碍。   不久,商悯被带到了地牢的入口,地牢之内闪烁着一缕微光,烛火在摇曳。   商溯道:“去吧,悯儿。”   商悯看了商溯一眼,独自走进了地牢。   一个手脚上绑着沉重镣铐的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地牢石床之上。她像是早就听到有人来了,一双淡漠的眼睛穿过牢房铁栏,牢牢钉在了商悯脸上。   姬妤脸颊消瘦,手腕脚踝有铁索留下的可怖紫黑色淤痕,看样子被关押后她被折磨得不轻。   “我来问你想不想见谦儿。”商悯没什么寒暄的心思,开门见山地说,“谦儿这几天一直在找你。”   姬妤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冷笑,“我说想见,你就能让他来见我吗?”   商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姬妤的冷笑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表情一片错愕。   她脸色阴晴不定道:“你想干什么?你需要我去做什么?装作病危的样子,骗谦儿我要病死了?”   “这倒不必。”商悯语气克制有礼,“只是单纯来问一下而已,没有别的目的,他毕竟是我血脉相连的弟弟,你是他的母亲,而你要死了。”   姬妤顿时大笑不止,动作扯动了手上和脚上的铁锁,牢房里满是铁器碰撞的清脆响动。   “他是你弟弟,你和商溯才要瞒着他!不然你们要干什么?直接告诉他,我是死在你们手里?”她手指着商悯,嘲讽道,“别告诉我,你们打算诚实相告。”   “我是打算诚实相告。”商悯神情不变,语气平静,“只不过不是现在,等他十五岁……不,十岁。我会告诉他你为何而死,是我杀了你。”   姬妤眼睛瞪大了,仿佛商悯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同样是王族宗室出身,姬妤对同室操戈之事一点都不陌生,甚至她也曾经向往过王座,可惜她能力不够,被年长的兄姐们无情碾压,等待她的是“赐婚”,即变相流放。   这种事情很常见,王的儿女不能太少,少则无人继位社稷不稳,也不能太多,多则骨肉相残互相排挤。受排挤的王族子女,被外派和亲算是一条比较好的归宿。   姬妤就是被排挤的那个。   平心而论,她在武国过得并不差,除了没有权力,她什么都有,但权力是她最想有的。没了这一样,其他她拥有的任何事物都索然无味。   陷害、争权、自相残杀,姬妤全都见识过。   谎言在通向权力巅峰的道路上不过是开胃小菜,毛毛雨罢了,她见识过低劣愚蠢的谎言,也见识过高明的兵不见血刃就能杀人的谎言。   可现在商悯对她说,她不打算对商谦说谎,隐瞒她的死因。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姬妤的一双眼睛里全是不解和恐惧,她甚至站了起来,拖动铁索想要走到商悯身边。   可是她才走了两步就跌倒在地,一头黑发也散落在地上。面孔苍白如雪的女人看着商悯,问她:“为什么?”   她想不通,想不明白。   商悯难道是想让谦儿认清他这个母亲虚伪恶毒的面目吗?可是这也会让商谦恨上他的姐姐,岂不是得不偿失?   姬妤眼神不定,接着忽然道:“你是不是想借机除掉他!”   她愤怒地扑向铁栏,瞪着商悯:“你早就想除掉谦儿,只是找不到理由,你让他恨你,这样你就能顺理成章地下手了!”   “你是在以己度人。”商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是不是如果换成你,你就会这样做,所以你才如此怀疑我?父亲说,你是梁国的公主,你是不是见识过很多这样的事?”   姬妤呆愣地看着她。   商悯不等姬妤说话便道:“我无需对你多解释什么。”   该做的她会做,不该做的那就不做。   商悯不至于仅凭怀疑就要除掉才四岁的孩子,她的肚量没小到那种程度,心也没阴暗到那种程度。   “如果你选择在临死的时候见谦儿,那今年四岁的他就会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何而死。如果你不想见谦儿,我会将这个秘密守到他满十岁,然后亲口告诉他真相。”商悯淡淡道。   商谦现在年纪太小,即便很聪慧,也难以理解何为政治,为何母亲和姐姐要杀死彼此,为何父亲和母亲明明是夫妻却形同陌路。   十岁差不多是懂事的年纪了,他理应明白一切。   届时他也会做出抉择。   到底是当武国的二公子、商悯的弟弟,还是当试图谋逆的王后的儿子。   商悯俯视姬妤,面庞在烛火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她道:“王后,你好好想想吧。”   姬妤怔怔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忽然像失掉了全身的力气,半倚着牢门,黑发遮住了她的脸。   过了很久很久,她用微哑的嗓音道:“我不见他了。”   商悯看了看她,认真道:“你的选择和父亲预料的一模一样。”   姬妤闻言无力地笑了一声,“真是……满盘皆输。”   当年老梁王叛乱被诛杀,她的父亲作为受燕皇信任的宗室子弟被抬为梁王,她一下子从高门贵女变成了一国公主,可随着身份提升而来的是兄弟姐妹的防备和猜忌。   在梁国时,她输,后果是被驱逐。在武国时,她输,后果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怪王族无情,还是该怪自己技不如人。   “我觉得你不应该杀我,”商悯俯身,贴近她耳侧悄悄道,“直接杀我父亲不是更干脆吗?他死了,你再把我排挤到王族边缘,或者干脆杀了我,让谦儿稚龄登基,这样你就算是王太后了,哪怕不是王,也会是无冕之王……可是你没有,这是为什么?”   姬妤瞳孔一缩,似乎没料到商悯作为女儿竟然能说出这般堪称大逆不道的话。   商溯和姬妤相互没有感情,姬妤没杀商溯,当然不是出于那可笑的根本不存在于王族之间的爱情。   而是,她不敢。   商悯从姬妤的反应中读出了这个信息,于是她直起身笑道:“怪不得你输了呢,原来是根本没这个魄力呀。”   她的话让姬妤感到了彻骨的阴寒和屈辱,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商悯说得一点没错。   姬妤不敢冒着风险杀死贵为国君的商溯,她怕众臣逼宫,怕武国王族怪罪,怕自己没能力和手腕稳住朝堂。   燕皇给她递了把刀,告诉她只要杀死商悯,武国就是她的了,她完全能借助自己的孩子,潜移默化地统治这个国家。   武王年龄比姬妤大了好几岁,他会死在她前头,他的长女商悯会死在试炼中,只要她死了,世上就没人知道是谁杀了她。   所以姬妤动手了。   她不敢杀积威已久的武王,但她敢杀年仅十岁的商悯。她没手腕镇压武国臣民,所以她需要一个站到台前的傀儡——她的儿子。   “没有魄力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不要在能力不够的时候觊觎不该拥有的东西。”商悯轻声细语,语调柔和地说,“你得想想,那东西是有主人的,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打过主人再说吧。”   这话仿佛利剑一样刺入了姬妤的内心。   她身形颤抖,气血翻腾,猛然喷出了一口血。   一滴血飞溅到商悯的鞋面上,她后退一步,眼瞳无比沉静。   她不光要杀人,而且要诛心。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了地牢,眼神几乎没有在姬妤身上停留。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商悯。   那是一只玉瓶,瓶中装着夺人性命的毒丹。   商悯接过瓶子,把它送到姬妤面前。   “我在悬崖底下吃了好几天的虫子才爬上来,原本我想着,谁要杀我,我必须要让此人吃几天虫子再死。可研读过《武律》后,我觉得可能还是我太保守了,想象力也太匮乏了,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酷刑呢,吃虫子这个折磨委实排不上号。”   商悯抬手将瓶子扔进了牢房,姬妤呆呆地看着玉瓶轱辘轱辘滚到她脚边。   “吃吧。看在你是谦儿母亲的份上,我就不让你受折磨了。”商悯道,“我不想硬逼你吃,就当是给你自己留个体面吧。”   姬妤拿起玉瓶,指节几乎要将瓶子捏碎。   最终她苦笑:“成王败寇,向来如此啊……”   她倒出丹丸,一口服下,不过两三息,一缕缕黑血便从她七窍溢出。   姬妤的身体软倒在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黑漆漆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商悯和商溯,像是要把他们两个的模样深深地刻下来。   这父女二人的眼神和面貌像得令人胆寒,那股狠劲和冷漠简直一脉相承。   可直到姬妤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留下遗言,提及谦儿只言片语。   商悯看着姬妤死不瞑目的模样,沉默不语。   “你现在明白了吗?”商溯神态平稳,说话的语气也很平稳。   “嗯。”商悯轻声道,“她爱谦儿,也爱权力,可能对于她来说……后者重要一些吧。”    第33章   商悯从颐景殿出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块大石落地, 一位仇敌被解决。   哪怕最大的那位仇敌还没被解决,今晚王后的死已经足已让她的内心感到一丝慰藉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去宿阳为质前途未卜, 商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没有回自己的寝宫,直接带着雨霏绕道去了融梨院。   时辰已经很晚了,商谦还没就寝, 他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   商悯答应他去问父王,她就会做到。姐姐从来不轻易允诺他任何事, 只要允诺了就从不食言,所以商谦就在这儿等着, 就算姐姐不亲自来告诉他,她也应该会派个宫女太监来知会一声。   等桌上的蜡烛灯燃了一半,小太监来取走灯罩换蜡烛, 商谦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走到了殿外。   姐姐身边很少有人服侍, 走在宫内顶多只随身带一两个人,商谦耳力过人, 对姐姐的脚步声非常熟悉, 一下子就分辨出是谁来了。   他在在商悯踏入殿门之前就奔向殿外,殿门开的那一瞬间扑到她身上,抬头眼睛亮晶晶地问:“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 父王有说什么吗?”   “你先坐下。”商悯垂眼看他。   商谦顿时回到椅子上乖乖坐好。   商谦对商悯一向信服,这种信服和依赖甚至超过了父亲商溯,从他的一些反应就可以看出些端倪。   他想见母后,求了商溯不管用, 紧接着就来求商悯,他觉得他这个姐姐说的话一定管用, 所以才来求他。   很难说清商谦对父王是敬畏多些还是亲近多些,不过能确定的是,有些能对商悯说的话,他绝对不会跟商溯说。   商谦很懂察言观色。   “你母亲没办法见你,她不想也不能见你。”商悯用尽量缓和的语气说。   商谦一愣,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都握得紧紧的。   出乎商悯的预料,商谦没有紧跟着追问:“母后为何不见我?”   他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很久之后才低低地说:“我知道了,谦儿不会再给姐姐还有母后、父王添麻烦了。”   生在王族,他比同龄孩子提早懂了很多事,甚至明白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商悯看着商谦消沉的脸庞,说道,“我再过一个月就要去宿阳了,燕都宿阳。”   商谦惊愕地扭头望她,他读过不少书,当然知道宿阳是什么地方。武国朝鹿城在北疆,宿阳在中原,去宿阳,就算骑的马再快也要走上个把月。   迎接平南王姬麟的洗尘宴商谦没参加,他年龄小,也不能参与政事,洗尘宴上的事一点都没传到他耳朵里。   “为什么?”商谦脱口而出,眼里满是茫然,“要去多久?为什么要去宿阳?”   “燕皇要各国派诸侯王后代去宿阳为质,父王只有我们两个孩子,所以我去。”商悯平和道,“至于要去多久,我也不知道,至少也要几年吧……也许要去很多很多年,父亲当年做质子在宿阳待了十年。”   商谦张开嘴巴,一时间没了反应。   以他的阅历和见识,还不能分辨出质子为何物,以及燕皇为何要下质子令,他只知道姐姐要离开武国了,走很久很久。   “我和姐姐一起去宿阳!”商谦回过神急急道。   “不行,你不能去。”商悯伸手摸了一下商谦的头,在他无助的眼神中说,“武国只用去一个,也只能去一个。”   即便很不想思考自己身死的可能性,商悯还是不得不去思考。   宿阳之行危险性很大,如果她身死,武国王位继承人必须重新挑选,谦儿就是个备选。要是谦儿试炼失败,那就从王族旁支去选。   除非万不得已,任何王都不会从旁支去挑选继承人,所以谦儿的存在很重要。   就连商溯当年为质,先王也选了次子商泓当那个“备选”,要不是商溯成功归国,如今王位上坐的就该是商悯的叔父了。   这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一国的国主,不能只有一个孩子,他们要考虑王位延续,要确保国主之位始终在自己人手里。   “我不明白。”商谦眼圈红了,“我想见母后,不想姐姐去宿阳,为什么……”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商悯安抚他,“许多事太复杂,不是现在的你能够理解的。等我归国,你应该就长大了。”   商谦强忍着没有嚎啕大哭。   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母亲病情不明,姐姐又要远赴他国,他生命中的三个支柱一下子没了两个。只有这两个支柱是能让商谦放心依赖的,商溯太严厉,他对父亲永远是仰望的,他害怕他。   商谦从小到大都明白一点,凡是父亲和姐姐做下的决定,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撼动,他只用听从安排就好。   就像见母后这件事,父亲和姐姐说他见不了,那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待着。又比如去宿阳为质,商悯不是来跟他商量的,是来通知的,商谦再怎么舍不得姐姐也没用,她依然要走,并且不能带上他。   商悯不擅长安慰小孩子,她走到商谦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不要想太多了,谦儿。我和父王对你的期望是一样的,你的母后也如此期望着你,我们希望你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认真读书,不要总是调皮捣蛋……我们想你成长成一个聪慧有担当的人,一个可以让人将重要事物放心托付的人。”   “是!”商谦咬着嘴唇,哽咽着说出这个字。   “你去休息吧,我要走了。”   商悯看着商谦用力地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走在夜色凉薄的宫墙走道之间,商悯也不免觉得有一丝悲凉。   愿,她与商谦今后不要拔刀相向。   ……   回宫歇息时,商悯独自坐在自己的小书房中。   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儿不怎么困倦,索性读一会儿书。   没等读多少,她忽然想起从地宫中带走的三枚陶俑。   打开书房的暗格,装着陶俑的小盒子就在暗格中好好放着。   商悯取出陶俑仔细观察,实在看不出这无脸人俑到底有什么门道。   既然是祖先赐予的,总不可能是无用之物,父亲让她自己摸索使用办法,可这东西又不像武器之类的看一眼就能明白这玩意儿是用来杀人的。   她又从书房桌下摸出一把带鞘小刀,犹豫一瞬,决定尝试一个土办法——滴血认主。   前有游龙青鳞枪幻化玉镯,现有祖先奇物滴血认主,应当不奇怪吧?   商悯指尖在刀上轻轻一划,伤口中逼出一滴血,她将带血的手指摁在陶俑上,移开手指观察,没过一会儿,陶俑上的血迹竟然被吸收了。   “真的有反应。”商悯愣住。   她犹豫地看着手里的小人,思考要不要加大血量多滴几滴。   突然间,手中的小人有了异动。   陶泥壳子捏的外表扭动了起来,无脸人俑上突兀地浮现出了人的五官,定睛一看,居然是商悯的模样。   没待她细瞧,陶俑的肢体开始膨胀,转眼间就涨了三倍大,它滚落在地,陶泥外壳扩张蠕动。   很快陶俑生长到了跟商悯一般大,接着分化出了四肢、头颅、五官、头发……泥捏的四肢逐渐有了皮肤的色泽,闪着莹润的光辉,最后居然有了逼真的血色,肌肤下的血管纹路与真人无异。   这还没完,陶俑变幻的人偶面容与商悯一模一样,甚至连脚踝上的伤疤都分毫不差。   它胸腔忽然起伏了一下,睁开了一双无神的漆黑空洞的眼眸。   它活了!正像真正的人类那样呼吸!   这一幕简直宛若女娲造人。   泥土塑形,赋予灵性和生机。   商悯眼睛睁大,被惊得僵在原地。   停了几息,她小心地蹲下,戳了戳人俑,指尖触感柔软温热,让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人俑仿佛是商悯的克隆体,她看着这副躯体就像在看自己,如同照镜子的感觉让商悯无比惊悚。   她仔细观察了人俑,看到它的眼瞳一片空洞完全没有生气。   人俑看着跟活人没什么差别,实际上不过是一副空空的躯壳。   这世界上是有灵魂这种东西的,人俑缺乏灵魂,就像植物人,空有肉身但是无法思考活动。   商悯想到这儿,脸上浮现出喜色,终于明白祖先赠送的这个奇物到底有什么作用了。   她盯着人俑的双眼,霎时间视野一变。   商悯的身体眩晕似的一晃,人俑则浑身痉挛了一下,猛然从地上弹起,眨了眨眼睛,环视小书房。   “身外化身!”商悯看着自己属于人俑的双手,振奋地爬了起来。   身外化身睁眼,商悯本体亦是睁眼,双重视野在她脑海中叠加,令她神思错乱极不适应。   商悯赶紧闭上身外化身的眼睛,视野叠加的问题这才得到了解决。   看来如何同时控制人俑化身和本体是个不小的问题。   要是这个人俑可以一直保持,那她岂不是可以本体留在朝鹿,身外化身留在宿阳,倒时燕皇能奈她何?   商悯一想到这个绝妙的主意就兴奋了起来,但她很快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开始思考人俑是否有限制之处。   身外化身和本体的距离能隔多远?身外化身能不能一直保持这副样貌不变回人俑?还有……身外化身受伤了,伤势会不会反馈到本体上?   商悯当即决定试试。   她拿起小刀在身外化身的左手指头上一划,痛感马上涌上心头,看来就算是人俑之身也是能感觉到疼痛的。   商悯本体低头查看,在左手一模一样的位置也发现了一丝伤口,这个伤口在刚才和身外化身同步出现,痛感合一。   果然,人俑的使用是有限制的,化身的伤势会反馈给本体。   身外化身已经够逆天了,如果没有丝毫限制那才奇怪。   商悯的意识从身外化身退出,人俑立刻软倒在地,一丝莫名的感应出现在她与身外化身之间。   她心念一动,身外化身飞速缩小,不多时就变回了小巧的陶泥小人,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本无脸人俑上出现了人脸——商悯的脸。   商悯捡起陶俑小人,将它放回盒子里。   陶俑一共有三枚,每一枚都是无脸的……商悯用滴血的方式让一枚人俑变成了她的模样,如果往其他无脸人俑上滴别人的血,那岂不是就能变成别人的模样?如果人俑变成了他人面貌,那商悯还能将意识投入其中随意操控它吗?   或许这个人俑不需要滴血认主,血只是决定了人俑能幻化成什么模样。   商悯合上盒子,按下心思,打算等有机会细细试验陶泥人俑的使用规则。   她对着武国王陵地宫的方向拜了拜,真心实意道:“感谢祖先赐此奇物。”   然后,商悯珍而重之地把盒子揣到怀里,决定每天晚上都抱着这个宝贝睡觉。    第34章   “能不能让父亲找个死囚过来试试?”商悯心里琢磨。   如果沾染其他人的血也能令陶俑变幻容貌, 并且还能操控这个陶俑,那能做的事情就很多了。商悯可以悄无声息地假扮成某一个人,到时不管是刺探情报还是做些特殊的事都很方便。   但是能不能做到这些是需要验证的, 所以商悯才会想到找个死囚试验。   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第一枚陶俑在滴上她的血后面貌就固定了,用死囚试验说不定会白白浪费一枚陶俑。   只有身份特殊的人, 才值得商悯用一枚人俑去做试验。   若试验成功,说不定就能直接顶替此人身份长期潜伏, 可操控空间大大增加。   不急,不急。商悯劝说自己保持耐心。   原本有些躁动的内心平静下来。   身外化身的伤势会全数反馈给本体, 本体的伤势不会反馈给身外化身。   利用陶俑化身成他人样貌,具有他人样貌的身外化身受伤时,伤势究竟会反馈给血液的提供者, 还是会反馈给化身的实际持有者商悯, 这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若是伤势反馈给了血液提供者,那这陶俑岂非无声无息地就能咒杀一人?只要商悯夺得此人一滴血, 就能令一名仇敌当场暴毙。   要是伤势实际上是反馈给了商悯……那情况就有一点点棘手了。   但问题不大, 也只是有一点点棘手而已。因为身外化身的存在本身便已经足够给商悯带来足够的好处和便利了,她放低了期望值。   商悯沉思许久,决定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开始验证——陶俑身外化身的维持时间。   这玩意儿是只要被激发之后就可以一直保持身外化身的形态,还是是有时限的, 时间到了就会变回拇指大的小小陶俑?   商悯复取出陶俑,心念一动,陶俑膨胀为身外化身,灵识投入其中, 控制身外化身站了起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无奈地溜去寝宫去穿衣服。身外化身显现后就是赤身裸体的状态, 该不会她每用一次身外化身都得重新穿一套衣服吧?这也太麻烦了。   商悯穿上衣服后灵识退出身外化身试了试。   幸好,身外化身缩小成陶俑后,原本躯壳上穿的衣服变成了奇异的彩绘纹样浮现在陶泥壳子上,身外化身再度显化时会直接穿着衣服,免去了每次变身都要换装的尴尬。   她用身外化身取下本体手上的青龙玉镯,光华闪烁间游龙青鳞枪出现在她掌中,枪内的龙魂并没有传来抗拒情绪。   分身和本体都能驭使此枪,这是个好消息。   商悯复又默念《太虚真经》的口诀,身外化身体内顿时真气流转不休,竟然连本体的武道修为也一并继承了!   等等……她眉头一皱,再度确认,却发现修为好像并不是完全继承。   商悯盘膝凝神,仔细感知体内经脉和丹田内旋转的真气团,发现身外化身的修为比本体低了一些,《太虚真经》的层次顶多达到了第三重,对比本体的第五重还是有所不及。   商悯心下微顿,倒不是太过失望。   她提枪耍了两招试了试手感,感觉本体和身外化身使用枪的感觉没什么区别,都很顺手,于是就放下了心。   真气修为在武道一途很重要,可这只是其一,数年下来磨练的技艺是不会丢失的,就算修为有所不足她也可用技巧弥补一二。   接下来的摸索,让商悯对陶俑化身的了解大大增加。   细枝末节的东西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有一样使用规则让商悯心生警惕。   她将意识投入身外化身是会消耗心神的,尤其是当她同时操控化身和本体,心神的消耗不止是乘二,而是原本的三倍,时间一长就会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连忙将灵识撤回本体,头痛的感觉才得以缓解。   商悯休息片刻,若有所思:“同时操控两具躯壳,顶多维持两个时辰。”   她闭目养神,待疼痛的感觉消失,消耗的心神得到了恢复,才又开始下一次尝试。   这次她将全部的灵识都投入到了化身之中,本体软倒在一旁。   这第二次尝试的时间就比较长,商悯白天睡多了这晚一夜没睡,直到天光大亮,身外化身仍然在悠然看书,离心神被消耗完还有些时间。   眼看雨霏就要进来喊她用早膳,商悯不得不中止了尝试,初步判断在只操控身外化身时,化身的维持时间可以延长到六个时辰,但如果想全天维持是不可能的。   也许在将来,等商悯修为增加,灵魂和灵识变得坚韧强大,身外化身的修为也会增加,可以操控它的时间能延长不少。   商悯控制身外化身时只看了看书,还要考虑到用身外化身对敌的情况。   精神高度集中下心神会不会加剧消耗,导致化身维持时间变短?   商悯长叹一口气,身外化身缩小成陶俑,被她安置在木盒中。   不管如何尝试,有一点是能确定的,那就是身外化身根本不能代替她前往宿阳当质子,她的灵识撑不了那么久。   本体留武国化身去宿阳的美妙设想泡汤了。   商悯还是要去为质。   “唉,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商悯自言自语。   祖先赐的奇物效果已经如此逆天了,她不应该贪求太多,利用好这件道具才是正经的。此物就算再好用也只是外物,用好了就有奇效,用不好还是白搭。   心性不足智慧有缺,有再多外物也难以弥补。武道修为浅薄,遭遇危险时依然无力回天,并不是有一两样奇物就可以改变的。   不管是成王之路还是武道之路,都当以自身为重。   基石不硬不牢,一切皆是枉然。   书房隔间的门被轻轻叩响,雨霏行礼道:“公主,可要用早膳?”   “好。”商悯颔首,打算待会儿吃完睡个回笼觉,这一晚摸索陶俑的用途把她给累到了。   雨霏似也看出了商悯的疲惫,轻声提醒:“午膳是您的生辰家宴,公主可要记得。忠顺公大人和显华夫人,还有您的堂姐堂兄、杨小将军、右相大人都会来,您可以先睡一个半时辰。”   “差点真忘了……你记得叫醒我。”商悯对自己的生辰没太多的感触,但这好歹是家宴。   武王正月初一的寿宴办得隆重又热闹,但那场合终究太过庄严,还是家宴好,血脉相连的亲人能坐在一起说说话,不用太拘束。   她想了想,又道:“时间到了去融梨院接谦儿过来。”   虽然这小子还在禁足,但是家宴还是得参加的。   雨霏低头应是。   ……   接近中午,商悯从榻上爬了起来,有些迷糊地被宫女梳好头。   她换了一件不过分庄重又不过分简单的红色的袄裙,发辫没有编太复杂的样式,镶嵌明珠的玉冠只有正式场合才佩戴,今天她的头上只戴了几件红宝石装饰的鸾鸟金簪,微微一晃,纤薄金丝掐成的翅膀振翅欲飞。   商悯穿着这身喜庆装扮去主殿迎接宾客,正巧看见殿外一个高大的人影缓步而来。   此人面貌与商溯有五六分像,身材魁梧,走路姿势也跟商溯像极了。   旁边是一衣着端庄得体的妇人,一双凤眼瞧着很有气势。   正是商悯的叔父忠顺公商泓和婶母显华夫人。   武王寿辰时,忠顺公许是有要事在身并未参宴,这还是商悯失忆后第一次见到叔父。   她立刻出殿迎接,面带笑容行礼道:“叔父,婶母,悯儿好久没见你们了。”   忠顺公笑着比了一下商悯的身高,“高了,也瘦了。我听允儿和元慈说你那几日吃了不少苦,可要多吃些饭,把肉长回来啊。”   显华夫人也打量一番商悯,掩唇笑道:“我给悯儿准备的生辰礼是件郑国丝绸缝制的衣裳,照着你的身量做了好些个月,元慈说你瘦了可把我吓了一跳,还好我今日一看,你这衣裳还是能穿得了的。”   商允笑吟吟地从忠顺公身后冒出来,献宝似的拿着一狭长的盒子递给商悯:“悯儿妹妹,你瞧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是什么?”   商悯拿过打开,很给面子地露出惊喜的表情:“是鞭子!”   “是我亲手编的,鞭子的木手柄也是我亲手削的。”商允得意道,“我试过了,非常顺手,以后你骑马就带着它。”   “好。”商悯把寿礼交给雨霏让她收着。   元慈上前行了一礼,才取出礼盒道:“悯儿妹妹,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字帖,愿妹妹每日勤练,万勿懈怠。”   过生日送字帖,就像奖励小孩儿暑假作业,商悯笑容一僵。   元慈噗嗤笑了,摇头道:“骗你呢!我哪能真送你字帖。”   她打开木盒,盒中躺着一摞古籍,名曰《青狐小记》。   “这是在民间流传了好几百年的话本,共有三册,全册难寻,我寻来了赠你。”元慈温声道,“闲书而已,没什么大用处,闲时读着解解闷也好。”   商悯欢喜地收下元慈的赠书,假装抱怨:“姐姐又拿我开玩笑,看在你赠书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一行人入殿落座,商悯好奇地望向忠顺公:“叔父,你还没说你赠我的是什么呢。”   忠顺公道无奈道:“本来是造了一把长枪送你的,但是王上说你继承了母亲的武器,这长枪就没法赠你了……”   见商悯垮下脸,他一笑,转而道:“长枪没法赠,还是有其他东西可赠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玉瓶,商悯接过,掌心摊开,见玉瓶中有一枚红色丹丸微微摇晃,打开瓶盖,一股幽香飘然而出,让人闻之精神一振。   “雪幽丹,由一种名为雪幽花的草药炼制而成,功效只有一样,那就是解毒和压制剧毒。此药极其珍贵,只有曾经被灭的邹国会炼制,制药方法至今无人知晓,用一枚少一枚。”忠顺公道,“有两种服用方法,一种是服下即刻解毒,任何毒都可以解。另一种方法是提前服下丹药,如果身中见血封喉的剧毒,毒性入体便会被压制大半。此丹药性能在身体中留存十年,提前吃下它虽说算不上百毒不侵,但压制毒性总归能让人多活一些时日,寻到解毒的希望。”   他道:“悯儿此前遭遇大难,此事王上都与我说了。叔父没什么能做的,唯有赠你丹药,愿悯儿顺遂无忧。”   这个丹药有大用!   商悯被刺杀的时候,那刺客武器上涂的毒便是见血封喉,只要沾上一点,转瞬就能要人性命,甚至没机会服下解药。在这种情况下,雪幽丹可以算得上保命利器了,叔父可谓用心良苦。   “谢叔父。”商悯感激地将丹药握在手中。    第35章   商悯与叔父一家谈笑不久, 杨靖之就领着商谦登门了,他们先是给两位长辈见礼,然后才看向商悯。   杨靖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对商悯再行一礼, 但商悯瞪了他一眼,他抬起的双臂便讪讪放下,道:“悯儿妹妹, 我来璇玑殿的路上正好遇到谦儿,就将他领来了。”   商谦完全没有往日里活泼的样子, 神态颇有些沉稳地叫了一声“姐姐”,随后从怀中取出竹枝编成的精巧蝈蝈笼递到商悯面前。   她惊讶道:“这季节还有蝈蝈?”   拿过细看, 她才看出这不是活的蝈蝈,是草编的。昆虫静静卧在竹笼中,姿态栩栩如生, 有趣极了。   “是你亲手做的吗?谦儿手真巧。”商悯惊喜地夸。   “姐姐喜欢就好!”商谦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杨靖之笑道:“生辰年年有,要想到些不一样的礼物还真难。今年为兄请工匠为妹妹打造了一支玉簪, 你瞧瞧喜不喜欢?”   “大哥送的礼, 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商悯面带笑容地打开了首饰盒,看见礼盒中装的不是寻常玉簪,而是一只玉镖簪,簪尾雕出了写意的燕子纹样, 既可当做束发的头饰,也可以当做暗器击发出去。   她抚摸玉簪叹道:“大哥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舍不得把它当飞镖使啊。”   这时宫女来报:“王上和右相大人到了。”   在场或站或坐的人纷纷起身聚到殿外,商悯的叔父婶母和哥哥姐姐们均是躬身一拜道:“参见王上!”   “免礼, 不要拘束。”商溯抬了下手虚扶。   赵素尘往旁边一侧,避开了忠顺公和显华夫人的礼。   “父王, 姑姑,你们来得正好,我都饿了。”商悯见人都到齐,高兴地吩咐左右宫人,“快摆宴!”   宫女太监忙碌穿梭,一盘盘佳肴被摆到席上。   商悯趁摆宴的空档来到赵素尘身侧,眨眨眼直白地伸手讨要道:“姑姑,我的生辰礼呢?可别跟我说你忘了准备。”   赵素尘无奈道:“忘了谁的生辰也不能忘了你的。”   她取出一枚做工细腻的赤金长命锁,亲手为商悯戴在脖颈间。   商悯手指戳戳,长命锁下方坠的三枚铃铛灵动地叮铃铃一响。   “悯儿长命百岁,岁岁平安。”赵素尘道。   “谢谢姑姑,我很喜欢。”商悯爱不释手地摆弄这枚长命锁。   她前世父母也在她小时候送过她的长命锁,后来年纪大些了就没再佩戴过了。现在商悯又有了一枚长辈送的长命锁,不由感觉心下一暖。   哪怕是商溯的寿辰宴,亲人也没如此齐聚,今日她生辰,人倒是全都来齐了。   想来身边的这些亲人也觉得武王寿宴虽然隆重,但终究是政治意义居首位。小家宴没那么多大臣和他国来使,反倒能让人放松下来,回归朴素的本质,饭桌上只有祝福,没那么多虚伪客套。   酒菜上齐,商悯端起酒樽认真道:“过了今日,我就满十一岁了。这是我去宿阳前在武国过的最后一场生辰宴,但生辰年年有,待我回来,还想像现在一样和所有人一起过生辰。”   她说到这里一停,又道:“愿父亲、姑姑和叔父婶母身体无恙,三位兄姐万事顺意,弟弟学业有成……愿武国繁荣昌盛,社稷永固。”   她以果汁代酒,朝前一敬。   商溯温和道:“悯儿所愿即为父所愿,亦是在场所有人所愿。”   ……   时间飞逝,各国使节早已离开武国。   北疆山川河流积雪冰层渐融,漫山遍野被落雪压着枝桠的松树抬起了头,宫门走道上的积雪和冰挂也不见了踪影。   时至二月中旬,商悯某日读书疲乏,在书房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却忽然透过书房的琉璃窗看见宫殿中栽的桃花树一夜之间开了花,明明昨日它们还是花骨朵的样子。   她伸了个懒腰,摇了一下书房系着绳子连接殿外的铃铛,不多时雨霏便出现了。   商悯懒洋洋道:“雨霏,武国的使节团和朝贡礼准备怎么样了?”   这些时日她忙于学习,每天演武场和寝宫两点一线,甚少去关注旁的事情。   今日桃花一开,她就知道去燕都宿阳的日子恐怕近在眼前了。   “明日就准备妥当了,后天即可启程。”雨霏把一切打听得清清楚楚。   商悯托着下巴道:“还真快啊。”   当年上大学好像也是这种感觉,只不过那个时候有父母相送,现在她却要跟着武国的朝贡使团去往陌生的地方。   更何况,那个陌生的地方危机四伏。   有太多人想要她的命,有太多的人对她不怀好意。父亲的羽翼很难再庇护她,姑姑不能跟在她身边时刻指点,要好长时间见不到哥哥姐姐们,还有谦儿的功课希望不要落下……   尽管商悯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此时心中还是涌上了些微忐忑和不舍,她挥手让雨霏退下,独自望着宫殿外的桃花怔怔出神。   直到雨霏再度出现,送来了早膳,并告知她武王要她得空去一趟颐景殿。   商悯用完饭后就晃悠着散步般去往父亲的批改文书的书房。   “每逢三年一次的朝贡,各国都会派比较有身份地位的人过去,此人通常会是王族宗亲。此番朝贡,你叔父会当使节,你靖之大哥也会跟着,护卫朝贡队伍。”商溯做好了安排,将这些事一一讲给商悯听,“后天出发,车马已经备好了。我们会途经几个小国,再经过梁国,最后才到宿阳。”   商悯问:“得在路上走多久?东西带不少,两个月能到吗?”   “能到。”商溯颔首,“路上要辛苦你些了,舟车劳顿,身体受不了就跟你叔父说,使节团也带了医师。”   “好。”商悯道。   她略一犹豫,从腰侧的香囊里取出了小玉瓶,玉瓶中装的正是雪幽丹。   “父亲,叔父送我的这个丹药我还没想好怎么吃……”商悯纠结道,“直接服用可解任何毒的功效很罕见,可是万一毒真的很烈……”   商溯笑笑:“这枚丹药当初武国一共得到了两颗,你奶奶把这两颗丹药分给了我和你的叔父,我的那枚因早年遭逢变故已经吃掉了,他把自己的那颗送给了你。”   商悯追问:“父亲当年是用了哪一种服用方法?”   “第二种。”商溯叹,“世间奇毒不尽其数,有些南方边疆小国的巫蛊毒师是用毒的行家,还有一些传承久远的江湖门派有着一些阴损招数,防不胜防。燕都宿阳是众多势力汇聚之地,百家诸派、各国势力鱼龙混杂。若悯儿想保命,我认为你需要提前服下此丹,免得中毒之时来不及服用。”   商悯点点头,不再犹豫,当即打开玉瓶将丹丸吞了下去。   一枚丹药下肚,淡淡的清凉气息从丹田处升起,体内流转一周天,然后沉寂了下来。   “另外还有一事,姜国派到燕都的质子是姜雁鸣。姜国国小力弱,是我武国的附庸国,但姜国主此人颇有才干,对我国忠心不二,理应照应一番。”商溯道,“姜武两国使团合一,姜雁鸣会和你一道出发,到了宿阳,你们可互相扶持一二。”   商悯将父亲的话听进心里,颔首应是。   商溯看着商悯认真的脸,像是有什么话不好开口,几次张口,却还是闭上了嘴。   “父亲有什么话直言就好。”商悯迷惑地看着他隐隐浮现出犹豫的脸。   “作为我的长女,武国的大公主,你的婚事有很多人盯着。”商溯食指点了点太阳穴,神态更接近一个为孩子忧心的父亲,而不是一国的君主。   “姜国主想与武国联姻,他派他小儿子来就是这个意思。我无意过早地让你定下婚约,就回他武国人十八岁才能成婚,此时谈婚事太早……为父说出此事是想给你提一个醒。”商溯脸色复杂道,“在宿阳你会接触到他国的王族后代,要小心他们算计你。须知,有些人的手段不仅是明枪暗箭,他们还会算计你别的东西……”   商悯哽住,整张脸写着一个“囧”。   她此行不仅要躲避刺杀,避免卷入政治漩涡,难道还要避免别人使用“美人计”?   “……女儿会注意的。”商悯无语地点点头。   “最后,去了宿阳,要去拜见你的姥姥和姥爷。”商溯语气里藏着怅然,“他们年纪大了,要好好看看他们。”   姥姥和姥爷?母亲姬令仪的双亲?这两位老人还健在……   商悯愣了愣,郑重道:“女儿明白,去了宿阳一定马上去递拜贴。”   该交代的话交代完,剩下的就是静等启程了。   ……   二月二十,天大晴,气朗风清。   武国朝鹿城外,长长的使节团在官道上列队,马匹鼻孔喷着白气整装待发,军队手持黑底红纹的军旗护卫左右。   一车又一车的朝贡礼贯穿队伍前后,粗略数去足有百十车,车里装的都是奇珍异宝,足见朝贡规格之高规模之大。   商悯已经坐进了马车内,姜雁鸣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另一端,似乎心情不怎么轻松。   商悯没工夫跟他交谈,她掀开车帘子探出脑袋,看到叔父忠顺公骑马在她马车一侧立着,杨靖之不见踪影,可能是在队伍的最前端。   后面的城门楼上,商溯默默站立,俯视着这支浩大的朝贡队伍。   距离过远,商悯看不清父亲脸上的神情,她探出半个身子使劲挥了下手,商溯同样抬起手挥了一下。   收到了父亲的回应,商悯放心地坐回车里,对叔父道:“走吧,悯儿准备好了。”   忠顺公微微点头,转身对城门楼上的商溯抱了一下拳,随即下令启程。   呜呜号角声起,浩大的车队缓缓向前移动,渐渐远离朝鹿城。   青黑色的城墙在缩小,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积雪几乎化尽,露出黑褐色的地面,黑底红纹的旗帜飘飘摇摇,逐渐变成了难以望到的小红点。   商溯默然站着,目送队伍蜿蜒远去。   他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身侧商谦的脑袋:“知道你的姐姐为什么离开武国吗?”   “为什么?”商谦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问。   “她走是为武国、为自己……”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次子,“为我,也为你。”   “因为她不去,你就要去了,她不去,等待武国的可能就是战争。你要永远记得,你姐姐于社稷有功,于你,有恩。”    第36章   去往宿阳的官道沿途都有驿馆, 除了特别荒芜的地方需要露宿扎营,其他时候都可以在驿馆过夜。   离开朝鹿城的第一夜,使节团在武国的一座小城内暂歇, 城主早就得到了消息,诚惶诚恐亲自相迎,还想设宴招待, 忠顺公直接推拒了。   商悯也觉得这样太麻烦,她宁愿住驿馆, 哪怕条件简陋些。   她身边跟着从王宫带出来的四名宫女。   说是宫女,其实她们都是从暗卫营中挑选出来的高手, 乔装成宫女的样子是为了随时保护她。   至于与商悯同行的姜雁鸣,行头就比较简单了,仅有一名武艺还算过得去的侍从相随。姜国的朝贡礼也颇为寒酸, 东拼西凑凑出了二十车, 大部分都是煤矿铁器。   一直待在房间里未免憋闷,商悯没叫侍女跟着, 独自从驿馆二楼下来喂马。   门一推开, 正好碰见同样打算下楼的姜雁鸣。   他见到她当即行礼:“大公主。”   “怎么不去歇着?”商悯随口一问。   “心中烦闷,无心歇息。”姜雁鸣没有掩去脸上的忧色。   白日里两人同坐马车,却相顾无言。   远离故国,不知何时才能归家……他们心中烦恼的乃是同一件事。   尤其是姜国把姜雁鸣送来武国时就是抱着联姻的目的, 他骤然离家本来就忐忑,结果留在武国不过几日质子令便传到了天下诸侯手中,他又要被当做质子送去宿阳。   在这种情况下,姜雁鸣心情怎么可能好得起来?他认定此行必定无归, 他再难回到姜国。   “我去喂马,你可要随我逛逛?”商悯主动道。   姜雁鸣受宠若惊。   公主相邀, 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跟着商悯下了驿馆。   天色已暗,马厩里的马也在休息。   草料就在马棚子一旁放着,商悯抓起一捆草料,走到了自己的枣红马面前,把草料扔到了食槽里,拍掉手上的灰尘。枣红马拿鼻子拱了拱商悯的脸,埋头吃草了。   “这马是公主当初在北疆骑的那一匹?”姜雁鸣惊讶道。   “没错,它挺听我的话,就带着了。”商悯抚摸马的鬃毛。   姜雁鸣一凛,一瞬间觉得她意有所指。   听话的马就带着,他要是听话呢?是不是会被她视为亲信,有机会追随她身侧?   来武国前父亲母亲对他耳提面命,要他找机会讨好武国的大公主,最好能让大公主对她有好感。姜雁鸣不是无知的孩童,当然知道父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心怀抗拒,但他是姜国公子,在一些事情上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后来遭遇鬼方袭击遇到商悯是偶然。   在山中相处的短短时日,商悯在姜雁鸣的记忆中留下了强烈而深刻的印记,因为这个印记,他对商悯的感情极其复杂。   这种感情,叫做“敬畏”。   姜雁鸣敬佩商悯的武道修为和在追杀下逃出生天的智谋,感激她救了他的命,然而他同样畏惧她杀人和舍弃他时的果断和冷酷。   在他心里,商悯的形象相当神秘,他不敢探究,亦不敢主动接近她。   现在商悯说“听话的马就带着”,这是否是一种隐晦的暗示呢?她想要他投诚?   姜雁鸣生长于姜国宫中,自小见惯了争权夺利,作为公主的商悯必然也是如此,他觉得商悯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你父亲为什么派你为质,不派你的其他兄弟姐妹?”商悯突然转身,一双眼直直盯着姜雁鸣。   “大哥十二岁,被早早立为继承人,我十岁,为次子,其余弟妹皆是年幼,只有我去。”姜雁鸣苦笑,倒也不觉得这些话有多么难以开口。   他私下里也疑惑为何武国派商悯去当质子。   姜国主曾笃定道,假若大公主不半途夭折,武国王位必定由她继承,只因武王对这位长女极其看重。宠爱可以作假,但是那种政治层面的重视作不了假。   不过思来想去,可能商悯去为质的缘由跟他是一样的。   武国王族人丁单薄,次子年幼,能去为质的只有商悯。   其实各国王侯,继承人通常都是长子长女。   年龄就是先天优势,谁先出生谁先长大,谁就能先一步布局朝堂拉拢帮手结交朋党。   血脉后代之间年龄相差过大,年长的那个往往对年幼的那个具有压制力。   打个比方,商悯比商谦大了六岁,这意味着她能比商谦先六年进入朝堂接触政事。   六年过去商悯已经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获得了一批大臣的拥护,而商谦才是个初出茅庐的政治新手,没经验也没人手,进了朝堂会先迎接来自长姐及其同党的残酷打压,如何能起势?   当然这只是通常情况,许多诸侯国都是这种继承模式,武国情况要稍微特殊一点,毕竟还有试炼存在,没熬过试炼的大有人在,只有最有能力的后代才能继承王位。   姜雁鸣迟疑道:“公主,请恕雁鸣无礼……我实在想知道,你要去为质,怕吗?”   商悯看他一眼,笑道:“有些不安,但是不怕,我身后是武国。”   这句话有诸多含义。武国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国主正值壮年,朝堂上下唯武王马首是瞻,王族宗亲人丁稀少,争权夺利之事甚少发生。   这样一个国家的公主,当然有足够的底气去宿阳。   甚至燕皇明面上不能对商悯做得太过分,他得客客气气地显示出自身的胸襟和气派来,以礼相待。   否则其他诸侯国一看燕皇竟然对这等强国的长公主如此轻贱怠慢,就会认为他头脑昏聩,有辱身份,不值得敬重。   另一方面,商悯作为武王唯二的孩子之一,其身份的贵重程度和姜雁鸣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商悯若真死在宿阳,武王就敢开战,姜雁鸣死在宿阳,姜国国主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其中固然有国力差距,也是因为二者在他们父亲心中的地位不一样。   “雁鸣,你怕吗?”商悯问完笑了一下,“或许不该问,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了。”   姜雁鸣抿唇,轻轻道:“怕。”   “别怕。”商悯神色平静道,“正因姜国是小国,你才不应该怕。你只需要做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人,避免卷入宿阳朝堂争斗就能保全自己,该担心的是那些强国的王族后代,因为是强国,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姜雁鸣惊疑地看着商悯,接着低头道:“谢公主提点。”   “一步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在宿阳那种地方,何人该结交何人不该结交,你心里得有个数。”商悯缓声道,“我与你同往宿阳,他人会觉得你我是同一阵线的……”   姜雁鸣急忙道:“姜国永远忠于武国,雁鸣亦永远忠于公主。”   这是个表忠心的好时候。   商悯的意思是,在他人看来姜武两国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他姜雁鸣不管是否愿意都已经被打上了“武国党”的烙印,挣脱不掉,他的安危与荣辱都和商悯绑死了。   正好,姜雁鸣也是这么觉得的。   单凭姜国的实力,他归国遥遥无期,要是商悯被允许归国,再由她运作一番,他说不定也能跟着归国。姜雁鸣只能抓住商悯这棵救命稻草。   “行了,你这话说的为时过早。”商悯摆摆手。   姜雁鸣谦逊垂首,“可我心中的确如此认为。”   “回去吧,天晚了。”商悯没多说什么。   她摸了一把马鬃,转身离去。   姜雁鸣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跟她一起回了驿馆。   商悯原本还担心收服姜雁鸣要费一番口舌呢,没想到对方这么上道。   倒不是她质疑姜雁鸣这个姜国人对武国的忠诚性,而是她担心姜雁鸣年幼,没那么深的觉悟和政治嗅觉,懵懵懂懂去当质子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宿阳干些什么。   她还怕姜雁鸣是个胆小求生的缩头乌龟,去了宿阳后一味低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扫门前雪。   这样不敢作为的人是没法为商悯所用的,她得在各诸侯国送来的众多质子中重新物色可用之人。   但能用的人哪有那么好找?   要想找一个知根知底好拿捏的更是难上加难。   姜雁鸣的身份就具有先天优越性,首先姜国和武国交好,其次姜国紧邻武国,就算姜雁鸣不忠心,知晓姜国受武国的恩惠与钳制,心中也会多一份顾忌。   观其言行,他不是那种对故国和亲人毫不在意的人。   商悯回到房间后拿出随身的地图看了一眼。   “先经过陈国,之后是郢国……”她手指在地图上的两个小国上划过,定格在了“梁国”上。   梁国紧邻大燕,宛若拱卫宿阳的屏障。   这是姬妤的故国,商悯离开前,商溯还提醒她到了梁国要小心些,说不定梁王会派使者接触她。   不管梁王那边会如何做,可以预想的是,梁王绝对不可能对商悯心怀善意。   姬妤死的消息还没传出,再过一个月,武国就会昭告天下,宣布王后病逝。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商悯呼出一口气。   走到梁国至少要一个多月。   在此之前,大可不必担忧。    第37章   商悯离开武国时还穿着袄裙, 披着皮毛斗篷,然武国朝贡使团行进已有月余,她脱下袄裙换上了轻便些的春装, 斗篷也被放在了行礼箱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天上一声惊雷,紧接着乌云汇聚,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接着雨势越下越大,车马不得不停在官道一侧等雨停下。   雨水冲刷, 官道两侧的原野丘陵翠意更深,透过朦胧的雨色能看到大树模糊的绿影和星星点点盛开在山坡的野花。   三月天, 正是万物萌发的好时节。   商悯之前嫌闷,在马车外骑马跟叔父并肩而行,现在下雨了, 她接过雨霏递来的蓑衣披在身上, 也不进马车,就在外头静静赏景。   天边一小黑点迅速扩大, 商悯抬头看去, 见一只信鹰从北而来。   她指了指天上道:“叔父你瞧,是武国来信了。”   忠顺公望了望,举臂一招,信鹰从天上落下, 收敛翅膀停在了忠顺公的胳膊上。信鹰脚上绑的竹筒里,有一份卷得整整齐齐被蜡封着的信件。   忠顺公取出信件捏碎腊封,将信纸展开读了一遍,接着将信转交给商悯, 摸着胡子道:“信发之日,王后病逝的消息已经昭告武国了, 算算时间,正是三日前日。”   信鹰日行数百里,从武国朝鹿飞到此地仅仅需要两天,每隔数日就会有武国的信送来。   商悯展信一读,中间内容十分简短,只大致叙述了诏书下发的事,信末遒劲的字迹写“山高水远,望平安”。   “要是我们的车队也能走这么快就好了,到时候从宿阳回朝鹿只需要几天,哪像现在还得两个月。”商悯把信揉碎销毁,“我骨头都要被马车和马颠散架了。”   “放心,不是每时每刻都要乘马车。”忠顺公笑了一声,“前方二十里便是梁国与郢国交界的康平城,等到了康平城,我们补给一番,搭船走运河水道,四日就能到梁都睢丘,然后再走十五日,就到宿阳了。”   商悯感叹:“真是好远好远啊……”   前方有将士冒雨来报:“忠顺公大人,康平城城主派人来接应了。”   “这么快。”忠顺公瞧一眼雨势,见雷鸣暂歇,雨势变小,便道,“那随使者启程吧。”   各国使节团途经他国都会带令牌、文书表明来意,也会派快马或信鸽告知沿途要经过的城池,显然这位康平城城主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武国朝贡使团一来,他就派人来迎了。   就是不知他是收到了武国这边的传信所以慌忙来迎,还是受到了梁王的什么指示……   幸好进入康平城后一路未起波折,城主早就备好了补给要用的粮草,众人稍作休息继续启程。   这支武国的车队毕竟是去朝贡的,梁国人不至于使什么绊子,商悯和叔父一起顺顺利利地登上了船。   巨大的楼船浮在水上,商悯站在五层高的楼船顶端,看着武国的朝贡礼被马拉到了其余船只上,这船着实大得离谱,三艘船便装下了所有的珍奇异宝,连随行的战马、将士和官员也一并被安置好了。   大船船桨旋转,机关齿轮转动,呜呜开动,庞大的船体在运河上划过两道向岸上散去的水浪。   “叔父,这船是怎么开动的?”商悯好奇地问,“瞧着也没人在划船,是纯机关驱动的吗?”   “各国机关术造诣,以翟国为尊,但其他国家对机关术也并非一窍不通,这是从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技术,无非是钻研深浅的区别罢了。”忠顺公道,“这船还是由人开的,只不过开船方式比较省力,只需要对齿轮转轴施较小的力就能带动大齿轮转动,继而让船桨转动,二十名船工轮班摇动齿轮就能让船整天航行。”   “还以为又是什么玄奇之物驱动的呢,原来还是这么原始……”商悯嘀咕。   “原始?”忠顺公愕然道,“何以见得?单论造船术,梁国的造船术可是强于翟国。”   不过梁国造船术强于翟国是因为翟国群山环抱,内河九曲十八弯,这河又多位于悬崖峭壁之下,难以让大船通行,所行只有小船。   商悯听到叔父的疑问就道:“侄女不过随口一说,哪里说得出一二三四来。”   她看到机关船还以为是蒸汽驱动,或者直接真气驱动大船,再往玄幻的方向想一想,也许是用什么藏有神秘能源的晶石驱动?结果商悯大失所望。   这个世界虽有种种神异,但总体状态还是十分落后的。   可惜商悯不是理科生,不懂这些技术,不然她大抵也能像其他穿越者那样搞基建掀起一场工业革命?   不过就算不懂也没事,可以等她有能力有班底了之后交给有能力的人去研究。   但或许……也不用等以后。   直接把还记得的物理化学原理和脑海中的大致概念告诉父亲,让他找武国的司工大人商量着研究就行了。   要是父亲问她这些知识是打哪儿来的,商悯可以直接推到游太虚上,说这是圣人祖先赐她的机缘。   想到这儿,商悯不禁感叹“游太虚”这个说法真的太有用了,穿越者的各种异常都可以被游太虚遮掩过去。   时至今日,商悯已经通过学习和观察确定自己就是胎穿,因为她曾经在自己书房用过的书本中看到许多特殊记号和笔记,有些代表背诵和熟读的记号是她前世读中学时经常用的,而且她在武国小学宫中特意给自己起名拾玉。   种种迹象做不得假,商悯早已认同了自己的身份和周围的亲人。   行船四日,梁都睢丘近在眼前。   青灰色的城墙高高耸立,城门上“睢丘”二字古朴大气。   城外是码头,身材魁梧的纤夫拉动纤绳,肌肉绷紧齐喊口号,将巨船拉到准确位置停靠,船上降下一块厚实的木板子,搭起了木桥。   护卫先行,杨靖之带队先踏上了码头,接着忠顺公和商悯才下船。   她左右一扫,见整个码头都被清空了,看不到一个渔民、一位商客,码头上的众多船只整齐停靠,船上也不见人影。   今天是武国朝贡使团来访的大日子,为避免意外梁国直接清场。   梁国也派了规格不低的队伍相迎,以示对武国的重视。   一位穿着华丽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迎接队伍中排众而出,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对商悯二人拱手道:“忠顺公,多年未见,你倒是一点没变。”   忠顺公记性也是极佳,一眼认出此人,笑着还礼:“姬桓兄,劳你相迎。”他侧开身子手微微一引,让姬桓看到了个子矮矮的商悯,“这便是武国大公主商悯。”   商悯行了一礼,神态谦和。   梁王长子姬桓,姬妤的兄长。细细算来,商悯完全能叫此人一声舅父。   就算姬桓不是姬妤的亲哥哥,他还是燕宗室的人,别忘了,商悯的生身母亲也是姓姬的。   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不管梁国和武国有多么不对付,见到了梁国未来的主人还是该客气客气。论品阶商悯和梁王之子姬桓是平级,论辈分他是长辈,商悯得适当敬重一下,所以行了个礼。   姬桓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商悯,见好就收,笑道:“若不嫌弃,悯公主叫我舅父就好。”   商悯一听这话,也道:“舅父直接叫我悯儿吧,我的长辈都这样叫我。”   姬桓一张发福的脸顿时笑得分外慈祥,一招手从梁国的迎接队伍中唤出一人。   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年纪瞧着有十七八岁,对商悯行礼道:“悯儿表妹。”   “这是我长子成墨,血脉亲人,该好好叙一下感情。”姬桓笑容满面道。   商悯觉得这姬桓神色态度也过于温和了,王后姬妤“被”病逝,他心里就没一点意见吗?就算他们没兄妹感情,武国此举也是在打梁国的脸。   这人不对劲。   商悯心思一转,同样笑容满面地出言试探:“我一见成墨表哥便觉亲切,想来是因为母亲的缘故,真想带我弟弟谦儿来与舅父和表哥见一面,想来谦儿也会一见舅父和表哥就顿感亲切。”   这样的场合,不适合直接提起死去的姬妤,所以商悯选择提起商谦适当地暗示一番。   “谦儿年幼,不然也真想见一见他。”姬桓顺着话说了一句就面露悲戚之色,“可怜我的九妹妹,年纪轻轻就没了,真是天不遂人愿,世事无常。”   他提起姬妤这个九妹妹时语气极其自然,一点都没露出怨愤之色,甚至还主动将姬妤的死从武国身上摘了出来,怪罪上天世事无常。   这……呃,这到底什么路数?   商悯一头雾水,简直想抬头看看叔父什么反应。   姬桓之子姬成墨跟父亲唱起了双簧,温和地提醒:“码头风大,父亲可以等回去再与表妹和忠顺公大人一叙。”   “瞧我险些怠慢了贵客。”姬桓悲戚之色一收,笑着侧身请道,“既然到了梁国,便不必住那简陋的驿馆了,直接到我府上歇息可好?”   忠顺公眉梢微微一动,淡笑道:“谢姬桓兄美意,不必了。”他沉吟道,“到了睢丘,于情于理我都该带着悯儿去宫中拜见梁王叔,不知他身体近来可好?”   “忠顺公来得不巧。”姬桓长叹,“我父王前几日不慎跌下台阶陷入昏迷……他病得很重很重……”   病得很重?商悯几乎立刻就警觉起来了。   一国君主的病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旦他死了,梁国王座上的人就将发生变更,被他选中的继承人将会登位成王。   同时也意味着,被梁王压制的有野心的子女将会蠢蠢欲动,试图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夺位。   宫变、弑亲的惨剧可能会在一夜间发生,梁国的天要变了!    第38章   “贵客来我睢丘, 本该好好招待,以尽宾主之仪,只是我梁国如今是多事之秋, 怕是要委屈贵客了。”姬桓姿态谦和,叫人看不出他什么想法,“父王病中, 不好在宫中摆大宴为各位接风洗尘,我在我府中设了小宴, 不如……”   忠顺公缓缓皱起了眉,思索一瞬, 很快拱手道:“我武国使团经过睢丘,是为了给燕皇陛下送上朝贡国礼。路途遥远,经不起耽搁, 既然梁王叔病中, 那就不便前去叨扰了,望他安好, 原谅我等失礼。”   他停了停, 看了一眼渐沉的天色,又道:“我们的车队行船四日,多有不适,马匹护卫皆是疲乏, 可朝贡事大,我等在睢丘修整一晚,明日便启程。时间紧迫,只得辜负姬桓兄美意了。”   忠顺公一番话让人挑不出错处, 是个人都能听出这是要婉拒邀请的意思。   姬桓一听,倒也没多说什么, 只道:“忠顺公的话,我会带给父王。那便请忠顺公与外甥女今夜暂居城郊官驿,招待不周,多多海涵。”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后的迎接队伍两侧排开。   武国将士陆续下船,配合着卸货,马匹也被牵下了船。   一个半时辰后夜幕沉沉,朝贡货物终于搬运完毕,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驿馆。   到了驿馆,商悯和忠顺公并未休息,反而聚到一间房内。   她看着叔父在房内检查一圈,然后舒了一口气,道:“应当没动什么手脚。”   隔墙有耳,是应该小心些。   商悯忧虑道:“叔父,那姬桓是何意?”   “他大抵是怕生变故。”忠顺公哼了一声,“我武国朝贡使团共有护卫三千人,个个都是勇武的骑兵,这些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武国掺合进梁国的夺位之战,这睢丘就要出大乱子了。”   商悯沉思。   姬桓来码头迎接武国使团,神态言语谦和,故意撇开姬妤旧事,并且邀请武国使团去他的府中私宅而非王宫,应当是存了拉拢之意。可是当叔父婉拒姬桓相邀,他却又一口答应下来,没有强逼。   究其原因应该有三点。   其一,武国使团路过睢丘是为朝贡,梁国武国同为大燕诸侯国,皆为大燕子民,姬桓不好用强。   其二,武国人出了名的性子刚直崇尚武力,姬桓使用强硬手段可能激起武国使团愤怒,继而引发武国以及武王的敌对。   其三,忠顺公已经在姬桓面前表明态度,隐晦表示武国绝不插手梁国内政,不接受他的拉拢,亦不会接受其他人的拉拢。   “若我们接受邀请住到姬桓府中,就成了他的刀刃,其他想夺王位的人一看武国使团住进大公子府,指不定会怎么想。”商悯思索道,“叔父是对的,要不是天色晚了,我们就该一刻不停,马上就走。”   马黑暗里看不清路,运的货物又过于重要,否则忠顺公也不会决定驿馆暂歇。   梁王病发突然,这个消息有没有递到武国还不好说,就算递到了,信鹰传递消息也需要时间,他们得随机应变了。   “一晚而已。”忠顺公捋了两把胡子,安慰道,“总不至于梁王今晚就病逝,其余公主公子连夜起兵……”   “叔父,这话可不要乱说。”商悯嘟囔,“万一怕什么来什么呢?”   ……   半夜三更天,商悯忽然被阵阵嘈杂脚步声惊醒。   “怎么回事?”她弹身而起,见雨霏焦急步入内间。   “公主,外头有兵马举着火把朝我们而来!”雨霏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睢丘城内有数队兵马穿梭交战,情况不妙!”   商悯一把披上外衣,穿上鞋心急火燎地向外跑,差点和隔壁的姜雁鸣撞了个头对头,他一张脸有一点苍白,但总体还保持着冷静,道:“我们怎么办?”   商悯冲到走廊尽头,一看叔父的房门竟然大开着,门中不见人影,忠顺公不在。   她心念电转,转身跑到楼梯口,没有向下与武国护卫汇合,而是向上跑,直到跑到了驿馆最顶层。   天台上,忠顺公穿戴整齐,举着长筒望远镜遥望着睢丘城,背影像山岳一样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驿馆远在郊外,从这座楼最顶端看睢丘,可以将部分街巷收入眼底。   重重夜幕里,骑兵举着火把在城中穿梭,仿佛一道道流星,而这些火流星奔向的地点是同一个——梁王宫。   但也有小部分火流星正朝驿站而来,梁国的军队正在围住驿馆。   “叔父,我们……”商悯走到忠顺公身边仰头望他。   “悯儿不必害怕,若不出我所料,梁国不会拿我们怎么样,你瞧,来围我们的兵马才那么点人,一千都不到。”忠顺公笑笑,将望远镜交给商悯,“要是我没猜错,来围我们的这些兵马只是为了给武国一个警告,警告我们最好缩在驿馆里别出来,别掺和今晚的宫变。”   商悯拿过望远镜,脚尖点地驭使轻功短暂腾空,仔细一瞧,发现确实如叔父所说,来围驿站的兵马根本就没多少。   驿馆周围,武国护送队伍手持长枪盾甲,严阵以待,将驿馆牢牢护卫中间,宛若铜墙铁壁。   梁国兵马骑至驿馆,为首将士高喊:“城中叛贼作乱!吾等奉大公子姬桓之命前来护卫武国贵客,望忠顺公与悯公主待在驿馆之内不要外出,以免遭遇不测!”   来护卫武国贵客当然只是好听的说法,商悯撇了撇嘴。   见叔父不慌,她自己心中的那点慌乱也消失不见了。   “雨霏,你下去传令,叫靖之大哥派将士告诉梁国人,武国不会参与今晚之事。”商悯看了看叔父,见他没有出言反对就对雨霏吩咐道。   雨霏颔首应是,退出天台,不一会儿就折返回来。   底下的梁国将士得到武国的回应,遥遥朝忠顺公的方向一拜,之后再无动作。   商悯身后的姜雁鸣苍白的脸色好看了些,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远处城中的冲天火光,听着隔着老远都能传进耳朵里的马蹄声,体会到弱国与强国的差别不禁心下黯然,睢丘城中禁军的威势远不是姜国能够拥有的。   “我们明日还能启程吗?”姜雁鸣忍不住发问。   “那恐怕要看今晚这场仗能不能打完了。”商悯望着远处两支交战的火流星,摸了摸下巴认真分析,“要是那位大公子姬桓够厉害,说不定一晚上就能处置完反叛的兄弟姐妹,要是他的弟弟妹妹比较猛,说不定能弑兄上位。”   姜雁鸣低声道:“我不了解梁国,不知道梁国大公子是不是有才干之人。”   “我可不觉得他是有才干之人。”商悯不以为然道,“码头上,他审时度势,把话说得很漂亮,但话说得漂亮又不代表他朝堂上手腕厉害。要是他手腕超群镇压朝堂,就不会放任他的弟妹成长到能跟他叫板的地步。”   她手指着远处火光跃动的大街小巷,“这些交战的军队就是他无能的证明。”   “万一是姬桓仁慈,怜悯血脉亲人,所以不肯下杀手根除祸患呢?”姜雁鸣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   “有能力镇压有野心的兄弟姐妹却放过了他们,这叫仁慈怜悯,无能力镇压却依然不肯对他们下杀手,这不就成软弱了吗?”商悯道,“无能力和软弱,姬桓肯定是占一样的。”   忠顺公沉默片刻,“悯儿说得不错。”   他似是感慨道:“之前与姬桓见过几次,我倒不觉得他是软弱之人,只是他能力可能确实有所欠缺……”   “叔父说来听听?”商悯饶有兴致道。   “处置战俘毫不手软,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忠顺公嘲讽地笑了一声,“当年讨伐旧梁,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他下令砍了二十万战俘。”   姜雁鸣倒吸一口冷气,“二十万!”   “是为了省粮食,还是怕他们叛乱?”商悯愣了愣。   “都有。”忠顺公简短道。   商悯眼神微变。叔父的一句话让她对姬桓这个看似没什么能力的梁王长子有了新的认识。   有的人没能力是没能力,但是他够狠。   而有些王也不需要太大的能力,毕竟有祖先攒下的基业,底下还有群臣,他只需要在不该犯糊涂的时候不犯糊涂,该狠的时候狠,就能坐稳位置。   这场蔓延整个睢丘的宫变夺权之战持续了一整夜,接近黎明,天空变成了淡淡的灰白,城中跃动的火光也渐渐黯淡。   谁胜谁负,谁登位谁成阶下囚,是时候分出结果了。   忠顺公最后看了一眼睢丘城,转身下楼,商悯紧随其后。   可刚下了一楼,就有将士匆忙登楼,一见忠顺公就跪地道:“大人!驿馆伙房有密道,密道居然藏在炉灶之下,先前我等搜查没能发现,请大人责罚。”他咬牙道,“一个女孩从密道中跑了出来,要求见您和大公主,属下不知如何处置……”   商悯眉头蹙起,疑惑驿馆为何连着密道,那个女孩又为何要指名道姓要见她和叔父。   忠顺公脸色霎时一阴,“把人弄过来。”   不一会儿,两名将士像提小鸡仔似的提着一个不断挣扎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过来了。   即便浑身被煤灰蹭得灰乎乎的,也能看出她身上的衣料不是凡品,头上歪掉的簪子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够佩戴的样式。   那小姑娘被扔在地板上,双膝一跪,不断磕头道:“小女是梁国三公子姬浩之次女,名姬初寒,母亲名柳欣月,外祖父名商敛臣。外祖父敛臣乃是武国宗室后代,姓名入武国宗谱,后来与柳家结缔婚姻,生下了母亲,武国王族是我母亲的父族,商氏亦是我血脉相连的宗亲家族。”   姬初寒泪如雨下,哀求道:“论血脉关系,初寒该叫忠顺公大人一声王叔。父亲和哥哥皆已被禁军乱剑刺死,梁国王宫地道通向全城各个要处,初寒冒险入地道来驿馆求救,求王叔救救我!”    第39章   论亲缘, 商悯也该叫姬初寒一声姐姐。   但各国王族都有亲缘关系,往上数几代,谁没有和他国后裔通婚过?   真要论血统, 商悯和燕、郑、旧梁、翟、宋、赵六个王族皆有亲戚关系,并且这亲戚关系还不是胡乱攀扯的,往上追溯都有宗谱可以查证。   所以当姬初寒出现在商悯面前, 她的第一反应是——“姐姐你谁啊?”   她皱眉仔细打量这个少女,心道麻烦。   血脉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东西, 可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王族宗室因此连结紧密、一致对外,同时也相互倾轧、同室操戈。   一个血脉疏远的亲戚, 真不值得武国使团冒着偌大的风险帮她。   在这种场合,商悯一个人做不了主,她仰头去看叔父的脸色, 见叔父也在低头望她。   商悯犹豫一瞬, 动作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忠顺公也是这种想法,他复看向姬初寒, 声音漠然:“你姓姬, 入梁国宗谱,是梁王的王孙,武国不能插手梁国王族内部的事,你走吧, 我就当没见过你。”   这话还是留了余地的,忠顺公没有把姬初寒抓起来交给外头的梁国军已经仁至义尽,他的意思是武国使团上下会对见到姬初寒一事缄口不言,除非梁国一方主动询问。   能不能跑, 就看姬初寒的造化了。   姬初寒一颤,如梦初醒般从袖中取出一黑漆漆的令牌, 手忙脚乱地呈给忠顺公,由于她的手一直在抖,令牌咚地掉到了地上。   这令牌样式有点眼熟……商悯眼神一凝,先姬初寒一步弯腰捡起了令牌。   令牌上写着“武”字,质感沉重,与商悯常常佩戴的虎纹玉佩样式相似。   在离家之前,商溯曾经专门交代过她一些武国王族的重要事项,这黑铁王令是只有立过大功的宗室成员才可以获得的,能传给后代,是一种身份和荣誉的象征。   类比一下,相当于各类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尚方宝剑”或者“皇马褂”,本身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它所拥有的权力,甚至可以说黑铁王令根本就不具备特殊权力,因为它有没有权力,只有武王说了算。   非要说的话,这黑铁王令大概代表的是“面子”,王族的面子。   把它当着武王的面拿出来,就相当于是在对武王说:“我为王族流过血立过功,您就给我个面子,允诺我这件事吧。”   到底给不给这个面子,当然也是武王拍板决定。   但不可否认的是,王令持有者只要犯的错不大,或者央求的事儿不难办,大部分的王都会给几分薄面。   看清这个黑铁王令的时候,商悯表情变幻,一时间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她道:“既然你是梁王王孙,不可能不知道这事不是一枚王令可以解决的。”   “姬桓已收买王宫禁军围住全城,城外亦有重兵,其他姑姑叔伯怕也遭遇不测,没有大臣敢冒着风险收留我这个梁王王孙。”她咬着嘴唇道,“初寒无处可逃,亦无处可去了。看在外祖父曾为武国建功的份上,求叔父和妹妹不要赶我走。”   她眼中的恐惧和无助简直要溢出来,“我别无所求,只想逃出睢丘,叔父妹妹出城后把我丢在路上也行,我只想离开睢丘!”   姬初寒恐怕确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能抓住这个救命稻草。睢丘地道虽然通往全城要处,但又不是哪个地方都能去,跑不对地方,等她的就是被杀,姬初寒能想到来驿馆求援也是孤注一掷。   忠顺公看了她半晌,道:“梁王是否已经逝世?”   “昨夜是我们一家在侍疾,王爷爷好好的,病情已有所缓和,但是夜里宫外骚乱,姬桓派兵马冲入王宫,我们一家只能逃命。”姬初寒虽惊慌,但话说得清晰,“王爷爷应当已遭遇不测。”   商悯怔住,很快就理清了思路。   原来梁王昨夜根本就没有病逝,是姬桓先忍不住了!这一晚他不仅要杀自己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还要杀了自己的父亲!   果然够狠。   她眼皮跳了一下,随即想到,姬桓率兵逼宫时机把握得极好极好。   武国使团刚来睢丘,但凡是正常人的思维,看到武国这三千兵马和浩浩荡荡的朝贡车队,都会想等他们这伙儿人离开再发动兵变,以免横生波折。   姬桓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挑着武国朝贡使团来睢丘的大日子发动了宫变!其他公主公子守备松懈,立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这份果决和狠是多少人做不到的?   叔父商泓说姬桓在行军打仗方面没有才能,商悯方才也猜他在政事上没什么手腕。   可这份果决和狠,就是姬桓最大的才能,行军打仗的能力对于他来说几乎无关紧要,只要他会用猛将,会用贤臣,何愁坐不稳这江山?   “叔父。”商悯抬头喊了一声。   忠顺公苦笑一声,低头看她,又将目光移向姬初寒。   姬初寒垂头跪着,肩膀轻微颤抖,不敢抬头去看他们两人的脸色。仿佛断头铡已经悬在了她的脖子上,就等他们二人开口宣判她是生是死。   血脉也许是亲情产生的基础,但绝对不是亲情的全部。   对于商悯来说,姬初寒仅仅是一个陌生人,要是把姬初寒认作亲人,那天下各个诸侯国宗室皆是商悯亲人。黑铁王令代表的身份和荣誉无法解此刻危难,武国人认这个令牌,可是梁国不认,姬桓不认。   梁国宫变,非武国朝贡使团所能参与。   “叔父,我有一提议。”商悯突然道。   忠顺公道:“但说无妨。”   “我们把姬初寒交出去。”她认真道。   姬初寒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一下子委顿在地,像是失了全身的力气。   忠顺公早有预料地叹道:“然后呢?悯儿切记把话一次性说完,免得吓到人。”   “把姬初寒交出去,叫姬桓卖我们武国一个面子。”商悯道。   “姬初寒逃到驿馆,又和我们王族有这般深厚渊源,我们武国本可以保下她,却遵规守矩,把她交了出来。这是武国在彰显对于姬桓的敬重,姬桓无论如何都得对我们客气几分。”她慢慢道,“这时我们趁势提出想要姬桓留初寒一命,姬桓必然不会答应,因为他又不傻,不会放任这么一个人活着。可要是我们紧跟着提议,让姬初寒为梁国质子,为质宿阳,远离睢丘,说不定他就会顺势答应了呢?”   忠顺公幽幽道:“可以是可以,提议而已,都可以提,但是姬桓可以选择不接受。”他眼神垂下,落到姬初寒身上,“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   商悯这么提议,当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她最大的考量是保住武、梁二国维系在表面上的“友好”邦交关系,其次的考量是保住姬初寒的小命。   姬初寒能从地道摸到驿馆,难道姬桓就做不到吗?恐怕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要是姬桓主动找到武国使团要他们交人,那场面就会闹得很难看了,双方都不好收场。   再说姬初寒,她父母兄长都死了,支持三公子登位的大臣恐怕也要遭殃了。姬初寒才十三岁,既没有政治手腕,也不具备领兵打仗的才能和生存的本领,身边还没有护卫私军保护,就算她能侥幸逃出城,又该怎么活下来?怎么逃过搜捕?   横竖都是死,不管怎么走都会被姬桓逼到绝路。   索性武国一不做二不休,交出姬初寒,维护邦交关系,全了姬桓的面子,再向姬桓提议“流放”姬初寒,让她当质子去。   要是姬桓上道也卖武国个面子,双方互相卖面子互相成全,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面子这东西,有时候一文不值,有时候重若千金。   大国的面子值钱,但这个值钱是建立在双方国家没有撕破脸皮的基础上的。   商悯觉得,脸皮还是不要被撕破的好。   然而就像叔父所说的那样,姬桓完全可以不卖面子,不接受武国的提议,那等待姬初寒的就是死。   “你选吧,初寒,我们给你两个选择。”忠顺公弯腰把还在发抖的小姑娘搀扶了起来,“第一个选择是你回地道,不管逃去哪里都好,我武国使团不会带你逃离睢丘,但也不会告诉姬桓曾在这儿见过你。第二个选择是我们把你交出去,向姬桓提议派你为质,至于他接受不接受,那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商悯也在看姬初寒。   要是换她处在姬初寒的位置上,她会选第二个选项。   反正选哪个都有很大的可能死掉,去宿阳为质,起码能活得安稳一点点,只要老老实实缩着,姬桓大抵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侄女,他也不会脑子突然抽风把姬初寒召回国。   姬初寒年少,上头又有父亲和长兄,姬桓投注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的视线本来就有限,他的首要目标是杀了三公子及其长子,至于初寒,她还远没有成长到能够成事的年龄,杀她只是顺手施为,以斩草除根。   而为质之事,燕皇的要求是派遣各诸侯王直系后代。姬初寒为梁王王孙,有资格为质。对于其他诸侯国来说,派子女为质无异于被燕皇掐住喉咙威胁,但对于梁国就没有这样的担忧,因为梁国本来就是燕皇豢养的狗,派谁去为质都一样,走过场而已。   这个面子姬桓还是有可能卖一卖的,即便可能性较小。   就看姬初寒敢不敢用这微小的可能性去赌未来的安稳了。   姬初寒呆呆地看着商悯和忠顺公,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很久很久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哽咽地说:“我……愿意听从大公主提议。”   忠顺公看着姬初寒道:“不管你今后能不能活下来,我都希望你知道,今日武国已仁至义尽。”   作为血脉亲人,他们的举动在姬初寒看来或许无情,但绝不会比她真正的亲人——大公子姬桓更无情。    第40章   姬初寒被武国将士押下楼, 她的身影甫一出现,守在驿馆外的梁国的将军就震惊望了过来,连忙下马走到近前询问情况。   “此女从伙房地道逃到了驿馆, 询问姓名,谁知她竟说自己是梁王王孙。”杨靖之得了忠顺公指示,客客气气地道出事情原委, 但态度却暗藏强硬,“昨夜城中混乱, 我武国使团初来乍到不明原委,又顾及此女身份, 不敢轻易做决定,还请将军遣人通报一声,告诉大公子他侄女在我们这儿。”   “这……”梁国将军额上出了层汗, 被这件事打了个猝不及防, 试探道,“武国可将此女交给我等处置, 等我带她见了大公子, 大公子自有定夺。”   杨靖之手一拱,道:“不可。”   “既然是梁王王孙,身份贵重,又怕认错人, 还是将军即刻派人通传,叫你们大公子来驿馆认一认人吧。”   梁国将军无可奈何,只得派了手下快马加鞭去传信了。   现下睢丘城内每一支受姬桓统领的禁军队伍都有各自的职责,情况未明, 他没有接到进一步的命令,不敢轻易将梁王王孙打上“反贼”的名号强行带走, 只得按照杨靖之的话来。   商悯也下到了驿馆一楼,坐在一张木椅上慢慢等待。忠顺公双手背在身后,双眼默默看向门外。   武国将士军容整齐,梁国禁军气息肃杀。   这一夜,睢丘内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是被牵连,又有多少梁王的后代被杀?   过了约莫两刻钟,一队盔甲长枪上血迹斑斑的禁军队伍簇拥着一人骑马而来,那人穿着宽大的盔甲,但盔甲和披风上未沾分毫鲜血,他没有拿着长枪长矛,腰间配置的是长剑。   商悯嘴角抽了一下,看出姬桓大腹便便身体虚胖武艺不精,拿不动沉重的长枪,只能佩剑。   禁军队伍停了下来,姬桓排众而出,梁国军和武国军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通行。   他翻身下马,臃肿的身材使盔甲穿在他身上有一些四不像,没有将军的威势,反而像套了壳的乌龟,他下马的动作也很有些滑稽,圆滚滚的身体简直像是从马上滚了下来。   但是没人敢笑,因为他是宫变之夜的最终赢家,即将登上王位的梁国大公子。   商悯看着走到驿馆中的姬桓,起身与叔父相迎。   “昨夜真是热闹啊,姬桓兄。”忠顺公笑道,“看到姬桓兄安然无恙,在下就安心了。”   “贤弟哪里话,只是有叛贼作乱罢了,一夜过去已被我悉数镇压。”伸手不打笑脸人,姬桓也温和有礼。   他说完这句话转眼间就换上了一副悲伤哀切的面孔,“只是我父王被歹人所害,待我率禁军冲进王宫护驾……父王已经遭遇不测了。”   好个姬桓,三言两语就把宫变夺权变成了进宫护驾。   商悯眉毛一动,眼神不着痕迹地瞥向跪在角落里不敢抬头也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的姬初寒。   看来谋反弑父的屎盆子是必定要扣在姬初寒的父亲梁王三公子身上了,谁让他们昨晚正好在侍疾呢?   姬桓来驿馆,怕不是为了姬初寒,而是为了稳住武国,好让武国与他统一口径。   武国的使团,姬桓是万万不敢动的,这其中的政治牵扯过大。   不能动人,那就无法彻底封口。武国使团去了宿阳会不会搬弄是非挑起争端,指责他得位不正,让宿阳群臣和其他诸侯国对他群起而攻之?   姬桓敢弑父杀亲,但是想要成为一国君主的他不得不顾忌自己身为王的颜面,他需要他人认为他得位是名正言顺……   哪怕有人能猜到真相,哪怕这名正言顺只存在于表面上,也依然能给姬桓省去很多麻烦。   忠顺公一下子听出了姬桓的话外音,他笑意不变,侧身道:“姬桓兄请坐。”   姬桓也未推脱,直接坐在了驿馆的木椅上。   忠顺公对商悯使了个眼色,商悯一愣,思考一瞬,上前装作一副不忿地样子道:“舅父,昨夜动乱我不安了一夜,生怕有人闯进来要加害于我和叔父,结果还真有人闯了进来。”   她手一指,角落里姬初寒正在发抖。   商悯故意道:“舅父,我武国使团住的驿馆中居然有暗道,这如何得了?要是有刺客藏在其中,那我和叔父岂不是要遭遇不测?”   姬桓表情一滞,没想到这小崽子没等他问姬初寒的事反倒抢先一步给他扣了顶黑锅。   试图谋害武国朝贡使团,这罪名不小。   这些话由忠顺公说出来不大合适,由商悯这个少不经事的孩子说出来正好,既能表达武国态度,又不至于让姬桓难堪。   “此事是我疏忽了,悯儿勿怪。”姬桓安抚道,“地道乃是旧梁所留,我父王被封为梁王入主王宫后,旧梁所挖地道荒废大半,驿馆地道我并不知情,也没想到有人能通过那儿闯入,等今日事了,我就让人把这地道给封埋起来。”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舅父了。”商悯复又看向姬初寒,“这从地道中闯进来的姑娘跟我年龄相仿,瞧着很是面善,我一问身份,她竟然说自己是梁王王孙姬初寒,舅父且看看此人有没有假冒身份?”   姬桓装模作样地耷拉着眼皮瞧了几眼,喉咙里冒出一声冷笑,“不错,正是我那好弟弟的次女。爹娘谋反被诛,忘了这个漏网之鱼。”   他高声一喊:“来人!将她带走!”   外间梁国将士立马进入驿馆要去拿人。   忠顺公适时开口道:“且慢!姬桓兄请听我一言。”   姬桓眉毛微挑,右手抬了起来,进来拿人的梁国将士动作一停,立到了一边。   “贤弟何事啊?”姬桓笑眯眯道,“姬初寒父母是反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哪怕本公子是她的亲大伯,亦不能放过叛贼之后。”   他那架势哪有被阻挠后的恼怒,反倒像好整以暇就等着忠顺公开口了。   身为姬初寒的亲大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姬初寒身上流着何人的血?他又不蠢,一听将士传的信就知道忠顺公这边态度有异,不想轻易交出姬初寒。   忠顺公沉默片刻,道:“叛贼作乱,是该杀。”   姬桓脸上的笑意骤然加深。   一句话,一锤定音,昨夜乱象已然有了定性。   是叛贼作乱,而非他姬桓逼宫谋反。   没有忠顺公的承认,他登位也已是定局,区别只在于麻烦多寡罢了,能少点麻烦就少点麻烦,姬桓不想登位后还要对众多诸侯国掰扯他得位正不正。   这些诸侯国未必在乎他得位正不正,也不在乎梁王到底是病逝还是被杀,他们就是想给梁国添点堵。所以姬桓需要武国的一个态度,一个强国的认可,能让他省去很多功夫。   “可姬桓兄,这姬初寒年龄还这般小,她身上留着我武国王族的血,我算是她的叔父,悯儿也见之亲切。其外祖父商敛臣曾为我武国立过功,他的后人,于情于理,我和悯儿都该照顾一二。”忠顺公道,“父母一时糊涂,受奸人蛊惑犯下的罪,何必要怪罪在孩子身上呢?”   姬桓看着忠顺公,像是在权衡,没有说话。   忠顺公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姬桓说三公子是反贼,忠顺公说三公子是受奸人蛊惑,这就是给了姬桓转圜的余地,毕竟主犯从犯间罪责是有区别的,后者不必殃及家人。   可是这个理由当然不够姬桓放过姬初寒,所以忠顺公顺势说出了商悯的提议,“不知梁国派去宿阳的人选,是否已经敲定?”   姬桓笑了,“未曾敲定。手心手背都是肉,父王派谁去都是不舍,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忠顺公也笑了,“姬桓兄,这现成的人选不就摆在你面前吗?”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姬桓马上就明白了忠顺公的意思。   他不想立刻答应,只道:“为质事大,派谁去要经过朝臣商议。不过贤弟说得在理,为兄会好好考虑的。”   姬桓沉吟少顷,抬首对梁国将士道:“还不快把我侄女初寒请回宫里。”   梁国将士这次不再粗暴拿人,而是一人一边把腿吓软的姬初寒架了起来,送到了外边,她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商悯和忠顺公,很快就被层层叠叠的铠甲和将士挡住了视线。   姬桓到底是没当场答应忠顺公的提议,不过他最后软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起码他留下姬初寒的概率还是非常大的。   武国使团与姬桓驿馆相见,算是隐晦地做了一个交易。   武国使团去了宿阳不会乱嚼舌根,不会阻碍姬桓掌权,姬桓也要满足武国微不足道的小条件。   对于姬桓来说,流放一个不值得费心思的侄女当然算是微不足道的小条件。   ……   原本武国使团计划在睢丘停留一日就走,可由于姬桓那夜掀起动乱,使团不得不多逗留了两日。   三日后,马匹和车驾清点完毕,朝贡礼一一装运,他们要离开睢丘了。   梁国王宫,主殿内。   姬桓端坐在殿上,手不住抚摸身下触感厚重的王座,脸上带着一种迷蒙的美梦初醒的满足笑容。   内侍领着姬初寒走到殿前,他的笑容倏忽收起,又变成了那个为人圆滑老成持重的姬桓。   内侍和姬初寒都低着头,没有看到方才他脸上堪称怪异的微笑。   姬初寒唯唯诺诺地跪在殿内,内侍退了出去,唯余姬桓垂眼看着她。   “初寒,本王已决意派你为质。”姬桓慢声道。   他看着下方的小姑娘脸上生出不可置信的欣喜,猛然抬头看他,但是他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缓缓说:“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你需要替我办一件事……也许不止一件事。”   姬初寒满脸的欣喜褪去,她谨慎道:“王上请讲。”   这声“王上”让姬桓极度满意,他语气不由自主地温和了起来:“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我要你和武国的大公主商悯做朋友,最好是能交心的那种好朋友,让她信任你,这不难做到。”   “然后呢?”姬初寒抿着唇。   “下一步的事下一步再吩咐你。”姬桓从袖子中取出一物,扔在姬初寒面前。   叮叮当当几声脆响,一个小瓶子滚到她腿边。   那是一只样式古旧的黑色玉瓶,透过半透明的瓶身能看出有一条蜈蚣一样的活虫子在翻腾游弋。   “南疆蛊虫……这是要我给商悯下的蛊吗?”姬初寒认出了此物,不禁心生惧意。   “傻孩子。”姬桓和颜悦色道,“这是你要吃的蛊。”   寒意攀了上来,姬初寒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捡起瓶子,望着其中翻腾的蛊虫,又抬头去看姬桓。   她的大伯父正凝视着她。   他一句话没说,但是姬初寒懂了。   吃下这个蛊虫,她才能活着去宿阳,哪怕是生不如死,她也是活着的。   姬初寒打开盛放蛊虫的瓶子,眼睛一闭,将虫子倒入口中。   虫子挣扎着钻入她的喉管,剧痛霎时间从腹部升起,她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了起来,那种痛就像是有无数的毒虫在噬咬她的血肉,简直要把她的内脏分食殆尽。   当她实在撑不住要晕过去时,一双长靴出现在她面前。   姬桓微笑着再度拿出一只玉瓶,从里面倒出一枚丹药塞进她嘴里。   疼痛立刻减轻,姬初寒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一个月一颗,才能压制蛊虫。”姬桓道,“初寒,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该怎么做。”   姬初寒嘴唇动了动,苍白如雪的脸上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说了一个字:“……是。”    第41章   睢丘城越来越远, 青黑色的城墙在雨中显得朦胧不清。   阴沉的天色,让人的心情也变得阴沉了下来。   商悯扫去心头的阴霾,缩回马车里坐着。   春日里就是雨多, 官道上泥水四溅,时不时有托运货物的木车轮子陷进泥浆里,队伍时走时停, 一群将士牵着拉车的马匹,另一群人配合着挖深陷淤泥的车轮。   骑马难免弄得浑身狼狈, 商悯觉得自己还是安生坐马车比较好。   姜雁鸣看商悯面色郁郁,就问道:“公主是在忧心那位初寒小姐吗?”   姬初寒是王孙, 不能称公主,天下各国没有“郡主”这个品阶,是以该敬称小姐。至于公子这个称呼, 既可以称呼王族之后, 也可以称呼普通公侯大臣的后代。   “是有些担心,但不全是因为她。”商悯道, “姬桓此人, 那日之后你也算是了解了。”   姜雁鸣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些许忌惮。   “他……特别狠。这种狠已经超过了平常人许多倍。”他道,“生在权力之家,耳濡目染, 可能确实要比旁人更加果断、更加狠,可是姬桓的狠……我很难找到一个人能与他相比,也许是我见识浅薄了。”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他跟商悯已经熟稔了许多, 说话不再小心翼翼有颇多顾虑。   商悯在大多数时候算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也不是那么重视形式上的礼节。毕竟评判一个人对她是否敬重, 不应该看表面,而应该看内心。   表面功夫做得好,内心却对她不屑一顾,这样的人礼节再怎么到位也是无用。   “在驿馆那三日,睢丘城内没有一天是消停的。”姜雁鸣低声道。   每天都有禁军巡街搜捕,无数人被抓,很多人还没下狱就被拖到街上就地处决了,其中甚至不乏一些重臣之后。   他们每天入夜都会站在驿馆天台俯瞰睢丘,漆黑的天幕之下,本应该繁华的梁国都城夜夜火光跃动,夜夜兵戈不断。   今日他们终于得以离开睢丘,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姜雁鸣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这几天他甚至没怎么睡觉,梦里都是姬桓率领梁国禁军闯进来要杀人的场景。   “也不知梁国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商悯喃喃。   姜雁鸣想了想,试探地问:“公主觉得,梁国是会继续繁荣,还是会……?”   商悯笑了一下,“这我不敢妄言,梁国繁荣与否,得看姬桓的治国才能了。”   不仅要看姬桓的才能,还要看燕皇什么意思。   梁国毕竟是燕皇豢养的猛犬,姬桓野心颇大,那么他对燕皇是否忠心?   为皇者或许不会在乎手下人的野心以及上位方式,不管是奸臣还是忠臣,只要好用就行了。不过为皇者不在乎臣子忠奸的前提,是他有自信和能力镇压臣子的一切不轨之心,要是他没能力,想必也会对姬桓这样狠毒的人无比忌惮。   连父亲、弟弟妹妹和侄子侄女都敢杀,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杀的?   一个没有底线没有道德廉耻的人是可怕的。   商悯想,若她是姬桓,登上王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燕皇投诚,表达自己的忠心。   每个诸侯国国主之位发生更替时,都需要将一份金册送去燕都宿阳,待燕皇在上面盖上御印,才算得了正式的册封,国主之位方名正言顺。若无御印,那便算篡权夺位,众多诸侯国会群起而攻之。   燕皇,天下共主。   大燕建立八百年,无数诸侯国崛起,又在互相倾轧中衰落,强国并非始终不变,燕皇室对于诸侯国的掌控力也并非始终如一。   至于天下诸国对燕皇的忠诚,这就更不必说了。小小梁国内,姬桓对于自己父王尚且不能做到忠诚,天高地远王位更替,千代百代人心易变,天下诸国又如何能做到对燕皇忠诚呢?   ……   十三日跋山涉水,武国车队驶入一望无际的平原。   沿途有绿油油的麦苗,农人在田间劳作,微风拂来还能闻到淡淡的草叶香气。还好这几天没有施肥,不然就该闻到冲鼻子的牲畜粪臭了。   再走两三日就能到宿阳了,今夜武国使团在官道沿途的驿馆歇息。   管事一看见武国的队伍就大开驿馆相迎,商悯被叔父领着进驿馆,听到管事说:“武国的忠顺公大人,还有大公主,方才小人接到传信,说郑国的使团就在十里之外了……”   商悯一听来了兴趣:“我们这是和郑国朝贡使团碰上了?”   “正是如此。”管事笑道,“今日郑国的十九公子和汤左相也会入住驿馆,小人将悯公主、雁鸣公子和郑国十九公子的房间安排在驿馆三楼,您和雁鸣公子的房间在东边,郑国公子的房间在西边。忠顺公大人的房间和汤左相的房间都在四楼。您二位看是否合适?”   “可以。”忠顺公略一思索道,“额外备一间茶室。”   管事躬身应是,即刻去办。   凡是遇到使团朝贡这样的大事,驿馆提前三天便会清场,不允许路过商客和旅人入住,他们只能去野外扎营露宿了。   朝贡使团中均是贵人,万一有个闪失那就是大事。各国出发时间不一致,路途远近亦有差别,像两国使团同住一家驿馆的事很少见,没想到那么巧能碰上。   商悯好奇道:“十九公子,郑王有一二十个孩子?”   忠顺公无奈点点头。   商悯咂咂嘴,多问了一句:“那顺利活到成年的有多少人?”   “不多。”忠顺公意味深长道,“那郑国公子也是十一岁,生辰小你几天,名叫郑留。”   商悯懂了。子嗣多,继承人多,往往也意味着夺权激烈,更别说这么多孩子他们出生时间的跨度肯定非常长,说不定会出现长子长女比幺子幺女大二三十岁的情况。   “我当年成婚时与郑国汤左相有一面之缘,待她来了我会摆茶招待,与她商讨些事,你可以与那郑国公子接触一番。”忠顺公额外交代道,“我武国在北疆,他郑国在东南,与我武国相隔甚远,是以两国关系尚可。”   距离远,也就意味着两国之间相隔无数小国,少有摩擦,没什么世仇。   “我知道,显华婶婶就是郑国人嘛,那郑国公子还算我一表十八里的表亲呢。”商悯笑道。   去宿阳,除了保住小命什么最重要?当然是拉拢人脉最重要。   商悯想知道,郑国十九公子郑留是个什么样的人。   十里路不算近,商悯先回了房中打盹。   待过了一个时辰,外头的天色有些暗了,一阵颇为嘈杂的马蹄声将商悯惊醒。   她凑到卧房的琉璃窗旁边向下望,楼下不远处就是马厩,正有几个穿着郑国服饰的随侍往马厩牵马。   设在此处的马厩中只放重要将领和使节大臣的马,有专人伺候,普通拉货的马和众多将士的马是在另一处放着的。   郑国人已经到了。   郑国公子的房间就在商悯隔壁,这会儿还没动静,不然商悯会听到的。   她起身整理了一番衣服,打算在驿馆内逛一逛,最好和郑国公子来个偶遇再趁机攀谈结交,这样才不显刻意。她犹豫了一下,没带雨霏和姜雁鸣,独自出了门。   走到楼梯口时,商悯正好遇见忠顺公引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上楼,她脸上布满皱纹,但精气神很好,腰杆挺的笔直。此人衣着朴素,没有穿戴官服,有些花白的头发就扎着一根木簪。   现在没有到宿阳,自然可以穿得随意些,商悯也是一身常服。   商悯看出她的身份,上前拜道:“晚辈见过汤左相。”   汤左相避开商悯这一礼,微笑着躬身行礼:“拜见悯公主。”她打量商悯一番,似乎不经意道,“悯公主与我家公子年岁相仿,真是有缘。”   忠顺公适时道:“悯儿,我与汤左相有事相商,你若嫌闷就随便走走吧。”   “是,叔父。”商悯麻溜地下了楼。   汤左相也想让郑国公子与她结交,二者皆有意,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走出驿馆大门,郑国将士正在外头卸货,商悯看了一会儿,没在其中看到郑国公子的身影,她沉吟片刻,索性转身去马厩看看自己的枣红马。   这郑国公子就住她隔壁,人又不会长翅膀飞了,不急于这一时。   马厩内现下已经没了人,商悯抓起一袋草料,熟门熟路地走到枣红马跟前给它添了一把干草。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刨了两下地,不紧不慢地嚼起了草料。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有什么人踩断了地上散落的干草,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商悯若有所觉地回头,看见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孩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马厩里间,好像也要去看马。   他的侧脸在商悯的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熟悉的感觉骤然从心中升起。   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商悯也认出了这张脸属于谁,她心神震动,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二字——   “师兄!”   这张脸属于商悯前世同门师兄!   武林世家多广开武馆招收门徒,商悯小时候她父母便收了许多徒弟,家中总是很热闹,她被众多师兄师姐逗弄着长大。同门数载,幼时相伴,他们的脸商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她魂穿异世,见到了与前世父母长相一模一样的父亲,现在她又看到了与师兄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股熟悉感促使她喊出了“师兄”。   但……他真的是她的师兄吗?   男孩听到商悯的喊声后身体一顿,回头冷漠地与她对视,用简直像含了一块冰的语气反问:“谁是你师兄?”   商悯怔住,内心的激荡瞬间平息,她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男孩,目光尤其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像,真像。五官相似,但是神态气质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确实不是她那位师兄。   她心下微微失落,很快就整理好情绪,拱手致歉:“抱歉。在下商悯,武国大公主。我在武国小学宫求学时有位师兄和你长得很像,异国他乡还以为遇到了故人,原是我思乡心切,认错了人……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那穿青衣的男孩沉默下来,嘴唇都抿到了一起,紧紧盯着商悯的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中翻腾着叫人读不懂的古怪情绪。   商悯被他看得摸不着头脑。   许是她认错人,他误以为她在侮辱他?   她正要再次道歉,却听男孩低下头,用还算平缓的语调道:“在下郑王之子,行十九……名郑留。”    第42章   “原来是郑留公子。”商悯再次歉意地道, “适才冒犯了。”   郑留垂下眼帘,道:“直接叫我郑留就好。”   “好,那你我便互称姓名。”商悯观察他的神色, 见他表情不似刚刚那般冰冷,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丝。   方才商悯认错人时他的反应着实有些奇怪,她还以为郑留是那种端着架子难以相处的人, 可他又主动让商悯直呼他名字,这不禁让商悯对他的第一印象有了些改变。   只是有一点商悯不明。   为何她喊错了师兄, 郑留第一反应不是扭头确认周围是不是有其他人,而是立刻反问:“谁是你师兄?”   倒像是……他无比确信商悯这声师兄是冲着他喊的。   并且郑留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激烈了。   是错觉吗?商悯凝神思考。   郑留自报家门过后看都没看商悯一眼, 直接去马厩里面抚摸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那匹马好像对郑留不怎么亲近,面对他的抚摸不反抗却也没什么亲昵的动作, 就在那慢悠悠地吃草。   放眼天下, 北疆的马是最强壮威武的,郑留的白马个头比商悯的枣红马小了一圈, 看着个性温顺普普通通。   商悯走过去, 犹豫了一下问:“能摸摸你的马吗?”   郑留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商悯伸手抚摸白马的鬃毛,白马也是毫无反应,任由人摸。   这不是一匹性烈骄傲的马,而是贵族骑射玩赏的宠物, 谁都能摸一把,谁都能骑上去。   要是换商悯的枣红马,陌生人的手刚一放在它脖子上,它的蹄子就会扬起来攻击。   商悯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心中做出判断:这不是郑留的马,这马对郑留没什么深厚的感情, 不然不可能对他的抚摸没有回应。由此可见郑留对这匹马的喜爱程度一般般,平日里想必没有给它梳毛喂食联络感情。   商悯爱马,所以经常来喂马,马有灵性,也会越来越忠诚,可郑留……他又不爱这匹马,那他来马厩干什么?   难道也是为了偶遇她?   思及此处,商悯侧身对郑留露出一个微笑,相邀道:“我叔父忠顺公商泓正和你们郑国的汤左相茶室对饮,左右我们闲着无聊,不如也叫管事备一间茶室,坐下聊聊?郑国火器闻名天下,今日好不容易得见一位郑国人,商悯想向你讨教一二,不知可否?”   郑留眉梢一挑,眼抬了抬,淡声道:“有何不可?”   “郑留兄先请。”商悯这个称呼刚喊出来就一顿,想起叔父说过郑留生辰比她小几天。   主要是看着这张脸商悯总会想到前世师兄,一顺嘴就喊出来了。   郑留像有读心术似的看出商悯的纠结,平静看向她道:“我生辰正月十五。”   “我正月初三。”商悯说完,试探道,“阿弟先请?”   “……”郑留嘴角一抽。   郑、武二国交情算是不错的,商悯琢磨着,她叫这声阿弟不算失礼。   忠顺公每逢遇到他国王族后代跟人相谈也总是叫声兄姐道声弟妹,遇到长辈时称呼叔伯姑姨也很正常。当初武王寿辰,商溯接受郑国来使献的寿礼,道谢时也是称“郑王叔”。   然而郑留好似对“阿弟”这个称呼颇有意见。   “你叫我阿弟,我又要叫你阿姐。”他面无表情道,“直接叫名字即可,你我既然平辈论交,就别管那些弯弯绕绕的了,累得慌。久闻武国人尚武,不拘小节,你也在意这些虚礼吗?”   商悯听他说得这样直白反倒松了一口气,“好,我也烦说那些抠字眼的话。”她笑容明朗,言谈举止随意不少道,“走吧郑留,咱们喝茶去。”   郑留眼角眉梢略有些沉郁冷漠的气息悄然化开了一丝,与商悯并肩回驿馆楼上。   不多时茶室被收拾好,燃烧的小炭炉上放置着一只紫砂壶,各种品类的茶罐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小桌旁边的竹架上。   商悯本想亲自动手,却见郑留神色自然地拿过茶具,烫杯、置茶、洗茶……一气呵成。   待她缓过神,一杯绿意莹莹的香茗已然摆在面前。   郑留看着商悯,嗓音清润道:“请。”   商悯愣了愣,道了声谢,拿起香茗品了一口,尝出这是她平日里最惯常喝的一种茶。   诡异的感觉在她心中翻腾了起来。   商悯沉思少许,忽而笑道:“也不知是因为样貌还是别的什么,总觉得我与你一见如故,好像认识了许多年似的。”   郑留并未因她的话而流露出异样的表情,只浅浅附和道:“我亦如此。”   但在这句话后,茶室忽然静了下来。   商悯假装品茗,努力思索萦绕心头的异样来源于何处。   这时郑留突然道:“商悯,你那位师兄,和我有多像?”   他像是随口一问,“像到哪种程度,才会让你一眼认错?难不成你那位师兄的长辈是我郑国人,和我有血脉联系?”   商悯回过神,无奈地笑道:“是很像,他祖辈不是郑国的,我与他许久没见了,今后大抵也见不到了。你与他乍一看相似,细看则不然,那时认错只是没想到世上有如此相像之人,今后我不会再认错。”   她执起香茗,像敬酒一样朝前一举,玩笑道:“阿弟原谅我这一回,是我眼拙,可不要再为错认之事耿耿于怀了。”   郑留沉默瞬息,道:“好。”   眼看这事总算是翻篇了,商悯马上转移话题,问道:“我听你说,你排行十九,下面还有比你小的弟弟妹妹吗?”   “底下有个幺妹,有个庶母肚子里还怀了一个,要临产了,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郑留说到此处微微冷笑,“我觉得不能。”   商悯:“……”   好家伙,她还以为郑留这小子性情颇为清冷内敛,没想到他竟然把话说这么直白。宫廷秘辛,哪个人不是藏着掖着?   商悯问他有没有弟弟妹妹,只是想试探一下他在郑王众多子嗣中的地位。她预计郑留地位不怎么高,不然也不会被“流放”到宿阳。   “你不问问我为何觉得她生不下来吗?”郑留瞥了商悯一眼,自顾自给她和自己都续了杯茶。   商悯:“这是……可以问的吗?”   郑留唇角勾出了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商悯,既然你我约定平辈论交免去虚礼,那么这些遮羞布下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不告诉你,难道你就猜不到了吗?”   “我们同为质子,往后在宿阳的日子说不定要互相扶持。郑、武无世仇,你我无恩怨,来驿馆的路上汤左相要我和你多多交流,我不信你叔父商泓没交代给你类似的话。”   商悯眉毛扬了起来,“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太在意繁文缛节了,总觉得你我相交总要论个礼仪,点到为止,彼此意会。既然你不在意这些,那索性就把话敞开说好了。”   “郑留,我想知道为何郑王派你为质,而不是派其他人。”   郑留自嘲道:“这有何值得回答?不外乎是我不受宠,又被兄姐排挤,所以被发配为质。”   他盯着商悯问:“你呢?堂堂武国大公主,为何冒险为质?”   “王族重担与一国重担都在我肩上,我必须为质。”商悯回望他,“你对为质之事很是不甘?”   “谁能甘心?”郑留笑道,“难不成你就甘心了吗?五载十载二十载,归国遥遥无期,满腔抱负不得志,客死他乡无人知。我本应有一身本事,为何非要仰他人鼻息当缩头乌龟?”   他冷笑一声,道:“商悯,可别告诉我你去宿阳是为了仰他人鼻息容忍度日。”   “叔父交代我时我还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结交于你,现在看来你我根本无需刻意结交,哪怕今日我们未在驿馆相遇,他日也定会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商悯抚掌笑道,“你说得不错,你我都不想仰人鼻息,可现实却是你命不由己,我被迫离家。宿阳此行凶险,你想归国,我也想,既然所求相同,那不如……”   “击掌为盟。”郑留语气加重,一双眼睛直直望着商悯的双眼。   商悯哑然,随即一笑:“好,那就击掌为盟。”   她放下茶杯,举起右手。   郑留亦举起右手。   二人两掌相击三下,清脆的击掌声中,盟约已成。   “郑留,你可是让我大吃一惊。”商悯意有所指道。   二人的结盟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结盟不过两刻钟功夫,郑留目的明确,商悯也是。   两个目的明确的人撞到了一起,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得虽然快,但也算是顺理成章。   天下强国皆有野心,凡是有野心的,就不可能接受头顶上有个燕皇指手画脚作威作福。郑国的立场,与武国大致相同,这是商悯在武国时就听父亲交代过的。   商悯唯一有疑虑的,是郑留此人的品行,以及他隐隐约约透露出的对她超乎寻常的了解。   商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郑留此刻对她的了解,要远高于她对郑留的了解。   马厩相遇是二者皆有意,他沏的茶的品类正好是她爱喝的口味,但这可能只是巧合。最让商悯在意的是,郑留似乎知道怎样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正中她的下怀,让她答应结盟……这也是巧合吗?   她与郑留之间的关系,好像并不似初相识那样浅薄,而是另有极深的渊源。   “商悯,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便能明白我为何要找你。”郑留意味深长道,“与其受困于现状,不如主动寻求转机,我们是同一类人,谁能比我们更适合做朋友呢?”    第43章   忠顺公与汤左相谈完事情时已经是夜间了, 商悯没睡,而是等叔父回卧房时去找了他。   驿馆之内,条件算是简陋, 远没有武王宫奢华,卧房之内仅有桌椅床榻,以屏风相隔, 虽然很宽敞,但是比起王宫之中宫殿的大小就有所不及了。   商悯跟随随朝贡队伍奔波两个月, 没叫过一声苦,反倒是忠顺公有些心疼了。   “悯儿怎么不早些歇息?有些事情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他摸着胡子道。   商悯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双手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侄女哪里能睡得着?宿阳近在眼前了,也不知到了那边会是何种情形。但这不是主要的, 主要是……”   她眉眼间显露出犹疑之色, 好似遇到了什么让她极度困扰难以理解的事情。   忠顺公察觉出商悯的情绪,略一想就明白了症结所在, “那郑国公子有什么不对吗?竟让悯儿如此在意。”   忠顺公自问, 自己十一二岁时武艺已小有所成,可心性远不如商悯这般沉稳通透,反倒是因为自身出身高贵又是武道天才而处事傲然。后来兄长商溯为质久久不归,先王不得不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到了他身上, 培养他独当一面,他这才收敛了性子。   以商悯的性情和能力,其实很少有同龄人能给她造成什么影响。她只稍稍接触了姜雁鸣,姜雁鸣便唯她马首是瞻, 这些忠顺公都看在眼里。   商悯小小年纪就能明白收拢人心的重要性,甚至不需要他从旁指点她具体怎么做, 通常他只需稍提一句,商悯就会将事情办得很好。   所以当商悯因郑国公子心生犹疑,忠顺公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同时也产生了困惑。   困惑于一个不受宠也没怎么受过培养的十九公子,凭什么让商悯这么在意,在意到半夜迟迟不去休息。   “那郑留,真的怪。”商悯低喃,“他言谈举止倒不是最怪的,最怪的是……”   最怪的是,郑留似乎根本不打算在商悯面前掩饰他的怪异。   细细回想她见郑留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郑留一开始展现出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他了解她,他对她的了解简直毫无来由。商悯注意到了这些不同寻常,但是不能确定原因。   郑国王族内斗严重,郑留能活到这么大,至少说明他是个谨慎的人。一个谨慎的人如果想隐瞒自己的异常应该并不困难,可是他没藏,反而将这些异常暴露到了商悯面前。   他所说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在引导她往某个方向去思考?   见商悯陷入沉思,忠顺公提醒地喊了一声:“悯儿?”   这句话一下子把商悯从思考中拽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正要将郑留的种种异常仔细说与叔父听,却不知怎么的,要说的话突然梗在喉中。   一些念头在商悯脑海中闪过,等她开口,要说的话已然换了一句:“我只是讶异他有这样的胆识,敢在第一次见面就与我击掌为盟……可见他虽为郑王弃子,却不是平庸软弱之辈,是我之前小瞧他了。”   忠顺公不疑有它,听到商悯所言笑着宽慰道:“悯儿能自我审视已超过同龄人很多了。听你的意思,郑留很有些不一般?”   “是,但他具体能力怎么样还要观察,我与他才见了一面,只是他超出了我的预料。”商悯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用很慢的语速说,“今后相处的日子会很长很长,足够我了解他,也了解其他质子。”   说完这一句商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今日见郑留,他虽让我惊讶,但不至于让我在他身上花费太多的注意力,该清楚的事,总会弄清楚的。”   忠顺公道:“好,叔父知道悯儿心中有数。”   “叔父也早些休息吧,侄女也回了。”商悯行了一礼,转身退出卧房。   没人看见她眉头紧锁,显然心中的疑惑还没被解决。   下楼经过郑留的卧房,商悯无声地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步伐没有停留,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游太虚者,通常不会将自己游太虚之事暴露出来。   游太虚者,不仅能神游太虚梦见神异之事,还能梦见过去与未来。   这是姑姑赵素尘早就说过的话。   商悯就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郑留,会不会是游太虚者?   如果是,他梦见的会是什么,梦见的内容是否与商悯有关?   郑留故意显露自身异常,是不是在引导商悯往游太虚的方向想?   以及……他凭什么有这个自信,确定商悯在察觉他不对劲后不会转头将他游太虚之事告知叔父?   最让商悯牙疼的事,她还真就如郑留所料,没告诉叔父她怀疑郑留是游太虚者。   因为游太虚事大,至今也只有姑姑和父亲知道,叔父一家均不知晓,临行前姑姑和父亲还特意交代她不可将游太虚之事告知他人,叔父也不行。   若商悯向叔父提起游太虚,叔父可能就会有所联想,因此她不能说。   回到卧房内,商悯坐在椅子上,给自己磨墨,又从行李中取出一张材质特殊的纸,用略微歪扭的字在上面写:“武王亲启。”   “行至中原,临近宿阳,驿馆中得见郑国十九公子郑留。”她上下审视自己的字迹,觉得还算过得去,就放心地继续写,“郑留此人,心性成熟,不似孩童,性情年龄与女儿相仿,主动结交于女儿,思及黑崖城时姑姑教导,女儿亦欲引其为友,然女儿见识浅薄,对此人亦不甚了解,又顾忌其身份,怕思虑不周,故来信问询姑姑和父亲……”   写完这封简短的家书,商悯轻轻吹了一下未干墨迹,等字迹干透就取出蜡封将信严严实实封了起来,打算用信鹰把信送回宿阳。   这封信写得很隐晦,因为任何信都是有被截获的风险的,有些话不能明着写。   当初商悯参加试炼流落山林,赵素尘将她找回时就是在黑崖城暂歇,商悯也是在那里听姑姑讲了游太虚。她特意在信末尾写询问姑姑和父亲意见,而不是单单写询问父亲意见,就是想让父亲商溯意会到她的未尽之语,找姑姑相商。   整封信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女儿我遇到了一个很早熟的同龄人郑留,怀疑郑留和我一样是游太虚者,想和他结盟,但是担心他不安好心,问姑姑和父亲有没有办法证明这家伙确实是游太虚者,或者有没有其他的想法。   等信送回武国父亲再回信,恐怕要等好几天了,那时,商悯早已经到了宿阳。   ……   “落子无悔,是我赢了。”   野外营地,离宿阳二十里处,武、郑、姜三国朝贡使团扎营暂歇。   商悯对着棋盘下了最后一粒黑子,白子被杀得溃不成军。   姜雁鸣眼神懊恼,认命地收拾棋盘,黑白棋子归位。   “老是输,公主别找我下棋了。”他苦着脸说完,面向一旁观战的郑留,“在下棋艺不精,郑留公子何不来和公主对弈?”   郑留随意道:“好。”   “请。”姜雁鸣笑眯眯地让了座。   郑留神色坦然地坐在商悯对面,选了白子,商悯照旧取黑子。   赶路的日子无聊,商悯翻来覆去将带在身边的杂书翻了八百遍,最近迷上了下棋,随身带的正好有棋谱和棋盘,她跟姜雁鸣坐马车时经常对弈。   姜雁鸣疏于棋艺,商悯才学下棋,对手就是这么个臭棋篓子,瞎猫碰到死耗子,连战连胜,把姜雁鸣折磨得不轻,幸好来了个郑留替他。   郑留棋风稳健,一看就知道不是新手,和商悯对弈有来有往。   商悯渐渐看出门道,气恼万分,故意道:“阿弟,你怎么让棋啊?”   郑留拿白子的动作一顿,飞快道:“没有让棋,是我心神不宁走错了……不要叫我阿弟。”   他着重补上最后一句。   商悯狐疑地望着他。   “我母亲是下棋高手,我幼时跟她学的,她过世后我多年没练,生疏了。”郑留抿唇,“我看出你才学了几天,赢你也是胜之不武。”   “算了,不下了。我是新手没错,但我觉得要赢就痛痛快快赢,要输就干脆利落输,下棋让来让去还是下棋吗?”商悯意兴阑珊地将黑子扔回棋篓中。   郑留似迟疑了片刻,接着像是赔罪道:“那我教你下棋,如何?”   商悯来了兴趣,拍手笑道:“好啊,谢谢阿弟。”   郑留:“……”   他开始给商悯讲几招常用的棋路,叫她听得连连点头,又和郑留在棋盘上演练了起来。   姜雁鸣摸摸下巴,目光在郑留身上停留少许,眼神透着怀疑。   半个时辰过去,扎营休息的队伍陆续收拾整齐,商悯的棋盘也收了起来,他们要继续行进了。   商悯骑上枣红马回到使团队伍中,只待前方带路将军一声令下就挥马鞭。   但下一刻,居然有一支举着龙纹军旗的金色骑兵队伍从宿阳方向而来,直奔三国使团。   忠顺公脸色微变,隔着重重人马与郑国使团中的汤左相对视一眼,汤左相老迈的面孔上亦有疑惑之色。   二人目光一触即收,随即默契地排众而出,下马站在队伍最前端,并肩迎接燕皇亲卫军——金甲卫。   为首的金甲将士拉拽缰绳,战马停下,他手持金色卷轴道:“皇帝陛下旨意在此,宿阳城中忽现妖邪,冲撞太后,致使太后娘娘薨逝。宿阳城中即日禁严,凡过往商客旅人均要接受搜查,各国使团亦无例外!”   他抱拳,一双寒目扫视长长的朝贡队伍,冷声道:“忠顺公大人,汤左相,还有姜国的使节,还请命所有人下马配合搜查!”    第44章   太后薨逝?太后死了!   商悯拉着缰绳的手猛然一紧, 引得她身下的枣红马不安地刨了两下蹄子。   在这个节骨眼上,身份如此尊贵的人骤然离世,还是被妖邪冲撞离世的, 怎么看怎么诡异。   随即她想到了老梁王。他也是病发突然,没几天大公子姬桓发动宫变,对外宣布老梁王病逝, 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国之主。   临到宿阳,此事竟然重演。这次死的不再是一国主君, 而是当朝太后。但相同的是,不管是梁王还是太后, 他们都是屹立于权力顶峰的人。   是巧合吗?若这两位权力者的死不是巧合,而是有联系的呢?   商悯一瞬间汗如泉涌,如坠魔障, 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神思仿佛被漩涡牵引,沉浸在这个可怕的假设中不可自拔。   她被自己的猜测给惊到了。   马蹄声起, 杨靖之策马从朝贡队伍前方冲到后方, 大喝传令:“全军下马,配合金甲卫搜查!”   这声厉喝一下子将商悯从思考的漩涡中拉了出来,她手一动,遥遥看了一眼郑留, 巧的是郑留也在看她,他收回目光默不作声地下马站立。   商悯对同样面露惊色的姜雁鸣点了下头,二人下马站到了地面上。   三支朝贡队伍人马散开,金甲卫包围住所有人, 另有几支小队围着百十车朝贡礼着重搜查。   姜雁鸣见商悯眉头紧皱,但没有慌神, 自己也定了定神,祈祷搜查快些过去。   每支金甲卫小队的为首者都手执古朴的青铜罗盘,罗盘上有只青铜鸟嗖嗖旋转。金甲卫并没有强行打开货箱检查里面的物品,而是拿着铜鸟罗盘围着木车转了数圈。   很快朝贡礼被搜查了一遍,并未出什么岔子。   主持搜查的金甲将军眼皮一抬,对忠顺公和汤左相道:“朝贡礼没有问题,接下来要查人了,贵国的公主公子也不能例外。职责所在,不得不冒犯了,请见谅。”   “无碍。”忠顺公缓缓道。   汤左相用苍老的声音回道:“既然是为了搜查妖邪,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金甲卫下马在人群中穿梭,被武国兵马围着保护在中央的商悯和姜雁鸣站出来主动接受盘查。   举着铜鸟罗盘的金甲卫走进了商悯,其上嗖嗖旋转的铜鸟突然一卡,鸟喙指向商悯的方向,幸好它的停顿不过一瞬,金甲卫围着商悯走了几圈,铜鸟再无异样,他抱拳道:“得罪公主。”   接着去查姜雁鸣了。   商悯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进了肚子里。   她不动声色地转了一下被袖袍挡住的青龙玉镯,游龙青鳞枪所化的玉镯在方才青铜鸟指向她的时候倏忽烫得像烙铁,随后瞬息沉寂,就连玉镯内与商悯心意相连的龙魂也陷入沉睡,宛若死物。   铜鸟罗盘这才继续转动。   那铜鸟罗盘是探查妖邪所用,但不只能探查妖邪,还能探查到一切与妖有关的神异之物,商悯的游龙青鳞枪是灌注了妖龙魂魄的古代神兵,恰好就在此列。   虽然妖龙神智丧失,只余些微灵性和战场杀伐经年累月积攒的煞气,但里面寄宿的妖魂仍然是活跃的。此枪主人几度更替,每任枪主都带它杀敌,其中煞气不减反增,商悯还远不能发挥它真正的威能。   待人员一一盘查完毕,金甲卫没有过多逗留,当即归队。   金甲将军一板一眼道:“请武国、郑国、姜国朝贡使团入宿阳城。”   三国使节团重整队伍,车马在金甲卫护送下缓慢前行。   商悯重新坐回马上,不自觉又看一眼郑留,见他神色自若,不知是性情沉稳处变不惊,还是……   “公主,我们进了宿阳会被安排到何处?”姜雁鸣压低声音问。   “不知。”商悯目光扫过燕军金灿灿的铠甲,“三年一度的朝贡,按照惯例陛下会大宴群臣使节,可是太后娘娘薨逝,国丧三年,不适宜摆宴,大宴是不会再有了……以我等身份,应当去跪拜祭奠。”   死后七天当迁入寝陵,就是不知道太后死了几天了?听金甲卫所言,太后应该没死多久……起码要等太后入寝陵,燕皇才能腾出手接见各国使团。   她的思绪回到先前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上,认真思考太后之死和老梁王之死的共同之处。   除了都是权力者之外,他们的死可以说都是由于外力作用,一个是因为妖邪,一个是因为儿子反叛。   倘若二人之死并非巧合,那又是谁策划并主导了他们的死?目的是什么?   商悯并不怀疑金甲将军所说之语的真实性,她相信太后真是死于妖邪冲撞,大燕不至于拿堂堂太后的死做文章。   这位太后娘娘可是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他再怎么急于打压各国质子也不至于干出这么畜生的事,拿母亲的死做筏子。   这只会让人看不起,加倍暴露大燕虚弱的本质和皇帝的昏聩无能。   燕皇能坐几十年皇位,并且主导二十年前的讨伐旧梁之战,他这点耐心和格局还是有的。   燕皇派出金甲卫围住三国朝贡使团细致搜查,只能说明宿阳城里真有妖邪……他担心各国使团中也混入妖邪,所以加倍小心。   妖邪……何为妖邪?   商悯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只从长辈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万丈渊下的山魈顶多比普通的野兽聪明凶悍一些,真正的妖邪是不是能化为人形,口吐人言,驭使妖术?   姐姐元慈赠给她的民间话本上倒是这么写的,可话本上的东西做不得真。   “老梁王……太后……”商悯心中默念。   她的猜测简直毫无来由,仅凭直觉,不足以断定二者之死有任何联系,也不能证明是否真的有一双幕后黑手推动着这一切。   商悯不得不自我安慰。   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世事真的就是这样巧合。老梁王和太后都已经年老了,放在以往,一年之内连续有多国君主崩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怪只怪发生的时机过于巧妙。   本就如同一团乱墨的局势愈加叫人看不清了,宿阳城风雨欲来,无数双眼睛投向这里。   自商悯踏上去宿阳的路,天下乱局她已无法置身事外。   不,或许在商悯选择接受继承人试炼的那一刻,她就无法置身事外了。   这场权力的棋局,商悯只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起码到了武王商溯那种程度,才有资格做棋盘上的棋手。   商溯这个棋手小心地护着商悯这颗棋子,让她不至于被敌人的千军万马吞没。   各国诸侯王、宿阳群臣、燕皇,乃至于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人和势力都是棋手。一双双妙手操控棋盘上的棋子,企图吞掉对方的子,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宿阳城近在眼前,宽广无际的平原上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城门牌匾上,“宿阳”二字威严苍劲。恢宏壮观的城门楼高高耸立,像巨人一样俯视着城门下奔波往来如蚂蚁的行人。   商悯的第一感觉是大。   不管是城墙还是城门,都比武国的朝鹿城还要森严气派,以至于使节团队伍行至城下,她依然仰着头注视着这座横亘在大地上的宏伟城门。   街道旁,百姓和商客被驱离至两侧,武、郑、姜三国队伍军旗竖起,武国黑底红纹的虎爪踏云旗迎风飘荡,郑国的金鹏展翅图腾同样在旗上跃动,就连最不起眼的姜国也立起了巨鹿旗帜。   马匹轰隆隆踢踏,木车轮转动,绵延了足足有两里长,他们分批次入城,步入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   骑在高头大马上,宿阳城的繁华尽入眼底,数不尽的房屋,数不清的百姓,繁忙的街道,各式各样的商铺……目光尽头,金碧辉煌的奢华宫阙哪怕隔了整个宿阳依旧能被人清晰地望见。   它实在太过显眼,不管是最初建造之时还是现在,那里都汇聚了世上最顶尖的能工巧匠,和世上最极致的财富与权力。   在这一刻,商悯看着那座玉楼高耸金阙煌煌的皇宫,内心深处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击中了,那样东西直击她的灵魂深处,让她心神震动。   商悯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倒映着燕皇宫,忽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父亲教她责任,教她使用权力,教她成为武国的继承人,是以商悯对自己拥有的一切习以为常,并且坚定地认为权力和武王之位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这算不上是“想要”,因为商悯无须去“想”。   人怎么会去想本就属于自己的事物呢?只有自己没有的,那才是需要去“想”的。   野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起先,是一簇小火苗,紧接着它被各种燃料滋养,渐渐壮大,然后忽然有一天,有人往火苗里浇了一桶热油,于是它就以不可阻挡之势成为了燎原大火。   父亲当年为质,看到了宏伟的宿阳城和如同天阙的燕皇宫,是不是和她一样震撼?父亲心里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父亲跟她的想法一定是一致的。   商悯无比确信。   她此刻就在想——   她想知道,高坐于举世无双的宫阙之中,接受万民朝拜,享受百官群臣供奉,成为天下共主……到底是怎样一番美妙滋味?    第45章   一进宿阳城, 商悯、郑留和姜雁鸣就被安排到了一处名叫“承安园”的皇家别苑。   进入园中,亭台楼阁与雅致的园林景观交相辉映,有宫人侍卫将他们三人分别引去了不同的小院。   “这是青梧院, 请悯公主在此歇息,院中另有侧厢房给公主的侍女居住,寝房、厨房、书房一样不缺, 如果有什么需要,公主只管遣人来要, 宫司处会即刻为公主安排。”宫女一丝不苟地道,“每日会有人送来饭食, 公主也可命膳房送来新鲜食材,让侍女在院中的小厨房做,一切全凭您心意。”   商悯携带的侍从颇多, 除了随身护卫雨霏, 其余几名侍女也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是武王商溯专门从暗卫营拨调到她身边的。   商悯踏进青梧院, 见小院内环境雅致, 花花草草打理得当,还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的枝杈上已经萌发了新芽。   树下有石桌石椅,想来四季交替之时树下饮茶看梧桐叶生叶落, 也不失为一种雅趣。   商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问:“来宿阳的各国公主公子都住承安园吗?”   “正是。”宫女道,“陛下特意修整了承安园,将此地用于安置各国贵客。但近几日皇宫禁严, 妖邪之事未了,请公主待在自己的小院中不要随意走动, 外间有金甲卫驻守,会保证诸位安全。”   商悯沉吟片刻,“姜国公子在何处?”   她刻意没提郑留,怕这宫女是有心人派来打探消息的。   “雁鸣公子住在西边的秋棠院。”宫女看了商悯一眼,额外交代,“禁严期间,承安园内的公主公子不可互相探视,还请公主安心住下,若真有事,告诉奴婢一声,奴婢会着人转告雁鸣公子。”   这举动往好里说是保护,往坏里说就是变相软禁。   商悯早有心理预期,心中倒没生出什么怨气,只颔首应好。   宫女又交代了一些事,随后行色匆匆地离开了青梧院。   雨霏指挥着侍女将商悯的行李搬运至房内,原本清冷的小院热火朝天。   看来除非是到了祭拜太后的大日子,他们这群质子是别想出承安园了。   不管燕皇暗地里是什么心思,总归在表面上,他对各国王族后代不曾苛待。吃穿用度虽然比不上商悯在武国时的待遇,但也不算差了。   刚刚商悯被带进承安园走得有些快了,许多园林景致不过匆匆一瞧,可她仍能看出这座皇家园林造价不菲。若前世的圆明园保存完好,是不是与大燕的承安园一般秀丽,抑或远胜之?   微风一拂,吹下一片稚嫩的新芽。   商悯伸手接住这片新芽,手指一捻将它碾碎。   不知叔父被带到了何处?   ……   忠顺公神色平稳地被太监带进了燕皇宫。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座辉煌壮丽的宫殿,但是他表现得很沉稳,一路上目不斜视,没有被奢华的宫阙震慑得低头不语,也没有四处乱瞧。   一路跨过无数门扉,穿过了无数宫殿,踏过长长的宫墙走道,他终于被带到了目的地。   巍峨的宫殿就在眼前,“紫微殿”三字龙飞凤舞,穿着金灿灿铠甲的侍卫禁军分立左右。   忽然间,宫殿的门开了。   身侧的太监笑眯眯地甩了下拂尘,用有些尖细的嗓音道:“请吧,忠顺公大人,陛下正在里头等您呢。”   “有劳胡公公。”忠顺公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那太监躬下身连称不敢。   忠顺公整理衣袖和头冠,踏进了紫微殿中。   一进入宫殿内,浅淡的熏香味立刻飘来,忠顺公没有在最上面的龙椅上看见燕皇的身影,他微微转身向侧面的偏殿走去。   一位身穿素色衣袍的老人静静地靠在偏殿的书房的座椅上,头微微低着,一抹白色的麻布缠绕在他额间。每逢亲人逝世,不管是民间还是皇宫,都需要把白布缠绕在额间,披麻戴孝就是这个意思。   忠顺公伏跪下来,高声道:“臣商泓,叩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说完这句话,书房桌椅上的老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忠顺公没听到“免礼”二字,这才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燕皇眼皮轻轻搭着,胸膛缓和起伏,居然是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的面容十分老迈,皮肤布满了皱纹,已经有了浅褐色的老年斑,麻布下露出来的发丝是银白色。   忠顺公谨慎地没有上前去叫醒他,而是用更大的声音再次叩拜:“臣商泓,叩见陛下!”   燕皇苍老下垂的脸皮轻微一颤,睁开了略微有些浑浊的双眼,他口中发出含混的声响,眼睛微微眯起辨认了下方跪拜之人的脸。   “商溯?”他低声喊了一个名字。   忠顺公抬起脸,道:“陛下,微臣商泓,武王商溯之弟。”   燕皇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明了一些,凝望着忠顺公的面孔,许久才笑了一声:“你们兄弟俩长得真像,朕竟然认错了……起来吧。”   忠顺公从地上起身,垂首不言。   “二十年风风雨雨,你们长大了,朕老了。”燕皇似是感叹,“老到在接见使节时都能睡着。”   “太后娘娘离世,陛下日夜操劳,当注意龙体。”忠顺公巧妙地避开了“老”这个字眼。   他从袖中掏出金色的礼册,双手呈上:“这是我武国的朝贡礼单,请陛下过目。”   “放那儿吧。”燕皇指了下桌面。   金册被摆上桌面,可是他翻都没翻,像是对那百余车的奇珍异宝根本不感兴趣。   燕皇自顾自道:“朕记得来宿阳的是商溯的长女,商悯。”   “是。”忠顺公道。   “你觉得她如何?”燕皇笑问。   忠顺公不动声色道:“叔父看侄女,自然是挑不出什么错的,微臣看着大公主长大,她知礼敬长,爱护胞弟,专于武道,学习刻苦……”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在习文上的天赋,稍稍差了些。”   商悯经过一遭失忆,脑子里的知识差不多忘了个干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还找了元慈这个小老师。忠顺公作为元慈的父亲,当然对商悯的学识到了何种程度了如指掌。   商悯的学习天赋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优秀的,但是燕皇又不知商悯曾失忆,忠顺公正好可以借题发挥,帮商悯藏拙一二。   大燕讲究武道,习武之人既要学武又要博识,否则就是“有武无道”,与莽夫无异,路子走偏了。武艺再高,学识不行,依然会叫人小瞧。   燕皇饶有兴趣道:“悯公主学习天分有多差?”   忠顺公沉默一瞬,道:“年十一岁,习字八载,仍书写潦草,缺笔少画,字迹……能勉强叫人看懂。”   燕皇一愣,显然被忠顺公的话惊到了。   他子嗣不算少,聪明的笨的都有,可最笨最不成器的那个也能写得一手好字。因为练字不需要太高的天分,毕竟又不是冲着当书法大家去的,只要能拿出手就行,做到勤学多练,写的字怎么也不会太差。   可是听忠顺公的话,这商悯要么是在习文上极端没有天分,要么就是性子惫懒,难成大器。   “商泓,你莫不是诓朕?”燕皇呵呵笑道。   武国宫里有个王后姬妤,他虽然不是什么消息都能探查到,但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姬妤曾经在密信中说商悯此女天资甚怖,文武皆通。   忠顺公苦笑:“陛下,微臣哪里是诓骗您?兄长忙于朝政,无暇去管悯公主学业,此前一直将她放在武国小学宫中学习。兄长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悯公主为了完成学业花重金贿赂威逼同窗,她的课业、习字都是他人代笔。”   燕皇脸上缓缓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这是在离开武国前忠顺公就和商溯商量好的说辞,否则无法解释堂堂文武皆通的公主怎么突然变成了写个字都困难的半文盲。   燕皇手眼通天,可武国王宫又不是真被细作渗透成了筛子,有些消息燕皇也只知道个大概,无法探究细节。   若是燕皇真的存心试探,他就会发现商悯的学识水平和忠顺公所言没有任何差别……商悯是真的满打满算就学了个把月,如何能指望她赶上别人学了几年的水平?   “悯公主来宿阳城,正好可以入读大学宫,希望她能在大学宫有所长进。若她肯把习武的一半心思放在学习上,兄长便不必为她担心了。”忠顺公话语中的希冀不似作假,“好在悯公主已然醒悟,这些时日习文认真许多。”   燕皇默然几息,道:“希望如此。”   燃烧着熏香的书房内一时间没了声响。   燕皇不说话,忠顺公也不说话,他面色平和地站在那里。   “你像你长兄……很像,从外表到内心都像。”很久之后,燕皇开口道。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商溯桀骜,他在宿阳的那十年,朕将他看得透透的。他站在那里,表面和顺,实际上心里带刺,谁都不服。年纪大的好处就在这儿了,朕看人越来越准了。”   忠顺公避开燕皇探究的眼神。   燕皇幽幽道:“忠顺公……忠顺公。”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他为何赐给你‘忠顺’这个封号,你难道不知道吗?”   “忠于母国,顺应天命,是为忠顺。”忠顺公不卑不亢道。   “当真?”燕皇笑笑,笑容中的意味说不清是不屑还是嘲讽。   他轻轻抬手,“退下吧,商泓,朕乏了。”   忠顺公行了一礼,后退三步,转身静悄悄地离开了紫微殿。   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春日里和煦的微风吹来,竟让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汗水浸湿了里衣。    第46章   商悯再次见到叔父, 是在太后的丧礼上。   第七日,举国哀悼。文武百官入宫朝拜,宗室王族跪于停灵的大殿外, 葬礼由姬氏皇族辈分最高威望最强的老者主持。   一声“叩首”,所有人都伏跪于地,跟随皇帝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礼。   皇宫上空阴云密布, 但还未下雨。   密密麻麻的人跪在宫阙之外的石板路上,在场官员都穿着隆重的礼服, 身上披着素白的麻布,没有一个人抬头, 所有人都肃穆地微微垂着头。   几百上千人跪在殿外,商悯能认出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   原本她想看看燕皇到底长什么样,可是这样的场合对礼仪要求甚为严苛, 根本不能乱动, 商悯只看到一角绣着龙纹的衣袍从她左侧的道路缓缓擦过。   燕皇长相是威严还是慈祥她是一点没看到。   繁重的叩拜仪式终于结束。   太后厚重华丽的棺椁被十多位皇族后裔抬起,他们一步一步移向宫门口的灵车, 灵车载着棺椁驶出皇宫, 行四十里至城西郊皇陵所在。   一路上百姓亦身着素服,跪于道路两侧。   送灵车是姬氏皇族该干的事,皇帝亦要随灵车送葬。不是每个皇族后裔都要去送灵,旁系三代之后在跪拜礼后需要和文武百官一起长跪于宫殿外, 跪整整一天才能散去。   幸好商悯这个武国公主虽然和皇族沾亲带故,但论血源已经排在了三代之后。商悯的姥姥姥爷倒是三代之内的皇族血亲,可他们年纪太大了,燕皇特赦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去奔波送灵之苦。   商悯不好左顾右盼, 她见叔父就跪在她前面的位置,余光左右一瞄, 在不远处瞥见了郑留和姜雁鸣,还有好几位年龄一看就不大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   他们应该就是其他诸侯国派来的质子了。   商溯交代商悯去了宿阳要去拜见外祖父和外祖母,只是时机不凑巧,她一来就住进了承安园,太后丧礼又不好四处打听。   料想姥姥姥爷应该在离停灵宫殿近的地方跪着。   一个时辰过去,商悯的膝盖已经有点麻了。   她习武尚且如此,更别说旁人了。   可是宫阙之间寂静一片,只有跪拜之人浅浅的呼吸声。   她祈祷时间快点过去,好让她早些见到那几位从未谋面的亲人。   日暮西斜,在司礼的主持下,文武百官和各国来使、宗室皇族起身,有序离宫。   “悯儿来了吗?”有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伸长脖子,目光扫视。   “这样的大日子她肯定来了。”老妇人扶了一下头冠,整理好因长跪而变皱的衣袍,起身时身形摇晃勉强站直,长叹道,“果真是年纪大了,骨头都松了。”   “爹娘勿忧,儿子方才瞧见妹妹的孩子了,就在咱们前头。”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道,“人多眼杂,待出了宫,我们把她的马车拦下传个信就是。”   老妇人眼睛眯了起来,仔细向前瞧了瞧,可是天色暗了下来,她又实在老眼昏花,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哪个人是商悯。   “她长得像令仪,你才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老头儿眼里闪着泪光。   “这倒不是,我是看到了商泓,他和武王很像,他身后就是悯儿。”中年男人咳了一声,“悯儿……长得也像商溯,就眉毛像妹妹。”   老头儿愣了愣,好半天才连连点头道:“也好、也好。”   “武国年年都送来孩子的画像,你不是看了吗?怎么问出这种问题。”老妇人横了他一眼。   “思念心切,一时忘了。”老头儿尴尬道。   宫外,商悯已登上马车,雨霏驾车一挥马鞭,本欲向承安园驶去,但商悯道:“慢些走,等人。”   太后丧礼过,承安园禁止质子外出的命令已经解除,但是若要会见皇族后裔或朝廷命官仍然需要先向宫务司上报,得到允准了才能去见,而且要派宫女太监随行。   他国质子及来使私自会见大燕朝廷命官是重罪,严重的话会以谋反论处。   商悯的叔父算是来使,和质子们不住在一处,叔侄俩也没法时时见面,干什么都很不方便。燕皇可谓是严防死守,自质子进宿阳,行动就大大受限,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商悯若要去拜见长辈,也要遵规守矩,不过出宫门时托人传一两句话是不打紧的。   郑国的马车正好经过商悯车侧。   坐在车中的郑留掀开车帘子,对商悯颔首道:“我先走了。”   “好,改日再见。”商悯回道。   她目送郑留的马车离去,紧接着又有一辆马车经过,马车中探出一个面相和善年约十六的姑娘,她说起话来温声细语:“可是武国悯公主?在下翟国翟静,家中排行老三。”   商悯眉稍一挑,回礼道:“原来是静公主。贵国送来的水车图纸我仔细看过,真是精巧非凡,不愧是翟国所研制。”   翟静掩唇笑道:“悯公主客气了,今日恰巧相遇,虽说今后总有机会攀谈,但一见你我就觉得亲切,便冒然来打扰了。”   “公主称我姓名就好。”商悯礼貌得体。   “我长你几岁,何不干脆姐妹相称?”翟静主动道。   商悯一怔,含笑点头:“有何不可?”   翟静笑意深了些,“那好,悯儿妹妹,姐姐先行一步。”   “姐姐慢走。”商悯道。   马车远去,商悯困惑地皱了下眉,细数了自己看过的族谱,没回想起有哪个三代之内的亲戚跟翟国有过姻亲关系。   翟国地处西南,很少与北疆诸国有联姻,上次翟国王族派宗女来武国联姻还是九十多年前,血缘关系早淡了。   翟静这位翟国三公主无事献殷勤,很难不让人怀疑其用心。不同于郑留开门见山直接要求结盟,翟静的目的目前还是模糊的,似乎只是来交好混个脸熟。   话又说回来,像郑留这种直接了当的才是少数。   结盟并非小事,不经历过几次试探,谁能放心当对方盟友?若结盟后仍旧关系浅薄一扯就破,那这盟还不如不结。   商悯的马车缓速慢行,不到半刻钟,果然等来了想见的人。   一灰衣小厮敲了敲马车,大大方方道:“武国的悯公主,在下奉长阳君之命,邀公主前往我府中小聚,以叙亲情。长阳君已经向陛下递了奏折,待陛下允准,长阳君府上会派人去接公主。”   商悯松了一口气,撩开车帘笑盈盈道:“就知道姥姥和姥爷会叫人来找我。”她四下张望,没见到君侯府的马车,心下明白是此地不宜说话,就道,“叫二老保重身体,我若有机会就去看他们。”   “是,公主的话小人一定带到。”灰衣小厮躬身,“君上和老爷让我交代您安心在承安园住着,旁的事暂勿担忧。”   他行礼告辞,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长阳君姬娴,商悯的外祖母。   如今的大燕,非开疆拓土之功不得封王,就算封了王,也都是没有封地也没什么实权的吉祥物。比如平南王姬麟,他虽然是金甲卫大统领,但代表的却是燕皇的意志,本质上只是燕皇手中的一把刀。   王之下则是“公”。商悯的叔父被封忠顺公,并非由于叔父立了功,而是父亲商溯需要自己的亲兄弟辅佐朝政,稳定政局。   “公”之下是“君”和“侯”,礼法上君要比侯更受敬重,二者都需要凭借功勋获封。“君”不可世袭,身份的象征意义大过实权。侯爵之位却可以世袭,但要是后代没什么大出息,继承的爵位品阶就会一代代降,直到再也无法受祖先荫蔽变成庶民。   商悯原本心中有些忐忑,因为她从来没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   母亲生完她就逝去,不知道他们见到她会是何种态度?尽管父亲一再向她保证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值得信任的好人,他们很关心她,可商悯还是很犹豫。   现在收到长阳君府的传信,商悯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与亲人见面,总有些话是不方便让外人知晓的。   上报燕皇,燕皇必定派宫女太监随行,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头绕好几个弯才能说出口,实在不妥。   商悯摆弄了一下腰间的荷包,荷包中带的正是她的身外化身陶俑。   与其在燕皇监视下与亲人相见,不如找机会夜入长阳君府,省得处处受制于人。   身外化身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回承安园后再是用身外化身潜入潜出会增加风险,园中说不定有燕皇暗卫。   商悯思量片刻,趁前后左右无人之际将陶俑小人屈指弹出,拇指大小的陶俑从车帘的缝隙中射出落入街边小巷,接着轮廓膨胀转瞬变大,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商悯割下一角衣袍蒙面,脚尖一点,身形就如飘忽柳絮般隐入黑暗。   ……   子时,万籁俱寂。   商悯凝神敛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路行至长阳君府。   府中长阳君已经睡下,却忽然听屋外有微不可察的异响。   这位年轻时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老人猛然惊醒,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睡着的老伴孟修贤。   哪知一推没能推醒,又推,这人还是睡得死死的。长阳君掐住他的胳膊肉狠狠一拧。   孟修贤“哎哟”一声,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望向身侧的长阳君,神色茫然道:“我打鼾了?”   长阳君幽幽道:“没有。你继续睡吧,天塌地陷也继续睡。”   孟修贤不明所以,正在这时屋外却突然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长阳君一愣,欲起身开门,孟修贤可算反应过来了,一轱辘爬起来,披上外衣,跑过去把卧房的门开了一道小缝。   门缝外,商悯摘下面罩,眨眨眼睛道:“姥姥姥爷,悯儿来看你们了!”   孟修贤霎时眼泛泪花,一声乖孙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就被长阳君搡到了一边,面容沧桑的老妇人把商悯拥进屋内,摸着商悯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眉宇间的皱纹舒展开了。   “像商溯,可是眉眼长得真像令仪啊。”她伤感道,“好孩子,来宿阳受苦了。”   “你从承安园偷跑出来的?”长阳君一顿,忽然想起这么个回事,脸色微微变了,“你没有走君府正门吧?”   “姥姥不用担心,我身边有暗卫精通缩骨易容,扮作我不会被察觉的。”商悯说的是实话,她身边的确有这样的暗卫,“长阳君府的府兵没发现我,我从后街翻墙进来的。”   她端端正正地给长阳君和孟修贤行了大礼,道:“悯儿拜见外祖母,外祖父。十余年未能相见,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父亲和我心中都十分牵挂你们……”   孟修贤与长阳君对视一眼,苦笑道:“傻丫头,我们俩宁愿你不来宿阳,也不想你深陷泥潭,难以脱身啊。”   长阳君轻声道:“如今的宿阳,连我都觉得……水深得让人看不懂了。”    第47章   连久居宿阳的姥姥也觉得, 这里的水太深了……   商悯心下一沉,从中嗅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长阳君这个品阶不算低,姥姥年纪大了, 算是退休,基本上不参与政事。姥爷孟修贤从前是文官,官职曾居二品, 仅次于三公,在宿阳中也不算是什么小人物。   他们这样的人应该是见惯了朝堂风云变迁, 见惯了权力厮杀与争斗,可如今却说, 宿阳的水深得让人看不懂?   “从前的宿阳,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商悯迟疑地问,“燕皇陛下登基四十余载,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宿阳都在燕皇治下,和以前相比, 这儿有何变化?”   长阳君并没有立刻回答商悯的疑问, 而是走到了卧房另一侧的书桌前,摸索着从桌下的暗格中拿出一只小木盒,木盒中装着的是一尊青铜烛台,烛台上面的蜡烛竟然是墨黑色的, 透着如玉的质感。   摆上烛台,干枯老皱的手在蜡烛上端轻轻一抚,蜡烛无火自燃,照亮了小半间卧房。光与暗形成明显的界限, 好像有什么奇特的结界随着蜡烛的燃烧而展开了。   “祖上流传下来的小玩意儿,蚀音灵烛, 在它笼罩范围之内说话,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也不用担心被人窥视,外人看来,屋内被蜡烛烛光笼罩之地空无一人。”   “你我处在君府之中,但世上有无双妙用的奇物千千万万,妖邪遍地百圣临朝的残酷年代即便已经逝去,祖上阔过的世家大族、宗室皇族说不定有各种奇物或秘法留存。”长阳君细心解释,“燕皇手下的绣衣局又豢养了诸多鹰犬,能人异士颇多,不可不防。”   “绣衣局,我听父王说起过。”商悯道,“暗杀、监视、缉拿……没有什么是他们不做的,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他们只听燕皇的话。”   “正是,绣衣局由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统领,此人名叫胡千面,由燕皇陛下亲自选中培养。”孟修贤道,“绣衣局设立已有十八年,十八年来朝堂政局变迁,人人自危。”   长阳君笑笑:“绣衣局不过鹰犬之一,要说皇帝手下咬人最凶的那条狗……还是非柳怀信莫属啊。”   柳怀信,大燕丞相,官居一品,位列三公,备受敬仰,同时深受燕皇信任。   “柳相此人,我不好说。”孟修贤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年我二人同窗,他出身寒门,我对他有些照顾,后来他得皇帝青眼一路高升,不忘拉我一把。可他有才干是真,治国有策是真,投机倒把是真……结党营私也是真。”   “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同时也是个小人。”长阳君短短一句盖棺定论。   孟修贤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面露无奈之色。   “姥爷和柳相如今还是朋友吗?”商悯好奇道。   “应当……不算了。”孟修贤道,“我与他政见不同,路亦不同,当年同窗,我接济他,他投桃报李,后来越是向上爬,我们矛盾越深。没有争吵,也没有攻讦与陷害,我们就是自然而然地淡了下来,同窗之谊到底是不复存在了,除公务交接外,我与他再无私交。”   商悯道:“柳怀信干了什么坏事,让姥姥对他的评价这般……”   “二十年前讨伐旧梁,梁国罪名乃是谋反,这你都清楚。”长阳君道。   “总不能是梁国谋反另有隐情吧?”商悯吃惊道。   “这倒不是,梁国确实想谋反,他们占据地利,国民富庶,兵强马壮,欲要纠集大军奇袭宿阳。只可惜事情败露,有人向燕皇泄密,燕皇随即召集天下诸侯,在梁国有动作前举兵镇压。”长阳君闭了闭眼,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臣子谋反,天子镇压,本无错……”   孟修贤拉了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把长阳君扶到椅子上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茶,让她顺顺气。   “还是我来说吧。”孟修贤苍老的脸上有着心痛和惋惜,“你姥姥的母亲、你的太姥姥是梁国人,旧梁王族被屠戮殆尽,你太姥姥原本身体康健,知晓此事后受不了打击,猝然离世……”   长阳君对此事耿耿于怀,哪怕她知道旧梁被灭乃是咎由自取,成王败寇。   可人哪有那么理智可以释怀?她生于宿阳,或许不在乎梁国王族,但是她一定在乎自己的母亲。   “旧梁之战与柳怀信有脱不开的关系?”商悯握住姥姥的手问。   “柳怀信那时还不够格影响伐梁,提及此事,是不耻于伐梁之战后他在朝堂上所做的一切罢了。”孟修贤道,“悯儿可知,为官者要想向上爬,要想爬得快,都需要做些什么?”   “拉关系,攀权势,打压竞争对手。”商悯犹豫一下,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有才干的人能出头,但是若不通人情世故,做两袖清风不搞贿赂的贤人,那出头就要难上十倍百倍。除非他才干大到力压一切宵小,同时名气大到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让皇帝非他不用。”   孟修贤笑道:“这等贤人,几十年上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若出一个,那就是能名留青史的一代英杰。”   商悯惋惜地摇摇头。   “世上哪有那么多英杰?大多数还是无法超脱普通人的范畴,有才干,但镇压不了宵小,有政见,但治国治世做不到完美无缺,有底线,但是没法两袖清风……就算真的能力超出常人许多,可能也因为缺乏机遇而被埋没了。”   她道:“这样的普通人才是大多数,没靠山的人要想出头,就只能拉关系攀权势,甚至做些卑鄙的手段,如此才能登上高位。”   “姥爷,那位柳怀信柳丞相,他就耍了许多卑鄙手段吧?不然他不会从干预不了伐梁之战的小人物,变成权倾朝野的丞相。”商悯笃定道,“一国谋反,干系甚大,与之有关联者说不定都要抄家灭族。这不仅会牵扯到梁国朝堂,也会牵扯到宿阳朝堂,燕皇说不定一惊一乍怀疑自己身边有梁国细作,想趁机拿他命呢。”   “悯儿猜得对极了。”长阳君缓过那口气,慢慢道。   “柳怀信就是趁这个时机开始清除异己了?”商悯道。   孟修贤颔首,“不错。凡是被怀疑与梁国叛乱有关联者,一律下狱,一大批高官大员落马,柳怀信一举崛起,成了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宠臣。”   “谁真与梁国叛乱有关,谁是无辜被陷害的,哪有人会在意?”长阳君语气似嘲似讽,“自此,宿阳朝堂上下一声,无人敢有异言。”   柳怀信这样的手段,叫人看不起是理所当然的,怪不得孟修贤不跟他来往了。   但是柳怀信构陷他人,谁给他的胆子?他在谁的默许下做事?还不是燕皇。   联想到姥姥所说“朝堂上下一声”,商悯已然有了定论。   二十年前的这场腥风血雨,不止是柳怀信在清除异己,还是燕皇在清除异己。是柳怀信准确猜中了燕皇的心思,主动迎了上去,君臣打配合,镇压了不少朝臣。   可是燕皇为什么要镇压朝臣?   只有臣子不听话,皇帝才需要镇压,那么臣子为什么不听燕皇的话?   商悯忽然想起,伐梁之战后仅仅两年,绣衣局便组建了起来。   绣衣局的地位和职能类似于明朝的锦衣卫、东厂西厂,宋朝的皇城司,清朝的粘杆处,本质上是皇帝用于巩固皇权的产物,它们的设立代表着皇帝想要集权。   说实话大燕诸侯国众多,诸侯国国内自治度极高,虽然对天下共主燕皇保持着尊敬,三年一朝贡,但大燕的集权程度比起商悯前世从历史课本上学到的那些朝代还是差远了。   尤其是,旧梁谋反,其他国家就不想谋反吗?   大燕建立八百年,漫长的历史中就没有别的诸侯国谋反过吗?   当然是有的。   原本拱卫天子维护疆土的诸侯王,渐渐从臣子和护卫者变成了悬在皇帝头上的一把刀。   谁想让自己头上悬一把刀?谁想担惊受怕,时刻担心诸侯国是不是要造反?   若商悯是燕皇,也会愁得睡不着觉。她会日日夜夜想着如何镇压这些狼子野心的臣子,想着如何让天下权力尽归于她一人之手。   但若想集权,就要废封国,国与国之间利益牵扯如此之深,祖法根深蒂固,许多大臣也不会赞同变法,燕皇骑虎难下,所以他只能选择杀人。   把反对的人都杀了,留下听话的,提拔有用的。   燕皇和柳怀信大抵就是这种关系,一个想清除反对的声音,一个想投机向上爬,两人一拍即合。   至此,柳怀信柳丞相成了燕皇手下最有能耐也最会咬人的一条狗。   设身处地思考一下,要是商悯处在同样的位置上,也会喜欢柳怀信这样的臣子。   聪明、能听懂话、会咬人、指哪儿打哪儿,最重要的是这条狗会帮他处理政务,会帮他整治朝堂,并且这方面的能力还不弱……   好家伙,简直全能了,柳怀信不上位谁上位?   商悯沉思半晌,谨慎地问姥姥:“旧梁被灭,燕皇有没有提起过废封国,将梁国疆土并入燕,从此不设封国?”   长阳君深深地看了商悯一眼:“提过。”   “碍于众人反对,没有成功。”孟修贤道,“这点似乎不需我多说,毕竟现在梁国还好端端在那儿呢,虽说它的主人已经换了一个。”   刚刚商悯所想不过是猜测,现在,姥姥和姥爷的话似乎完全印证了她的猜测。燕皇的确想废封国,可封国制度根深蒂固,他二十年前的那次尝试失败了。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燕皇年老,他的一腔抱负当真难以实现了吗?   恐怕不是,这老皇帝野心大着呢。   野心之火哪有那么容易熄灭?有的人年纪越老越是平和,有的人年纪越老,野心和欲望不减反增。   燕皇显然属于后者。   否则,他不会再度传下质子令。   “那次没有成功,原因之一是先太子以死相谏。”长阳君道。   “啊?”商悯这下真的震惊了。   皇室集权对太子也是有好处的,这位太子殿下何必死谏?这……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封建礼法对于人的影响,将堂堂太子都洗脑至深。   都先太子了,这位太子的结局想必不怎么好。商悯也只是隐约听父亲提过大燕太子之位有过更替,前不久才传到了子翼身上。   果不其然,姥爷下一句话就是:“太子被幽禁于东宫,后来病逝。之后的两任,一个被废,一个早逝。”   现今太子姬子翼是有许多兄姊的,他年龄不算大,才十五,燕皇都六七十了,年轻时生的孩子要么早逝要么难当大任,也是荒诞。   “那老皇帝给的密信里还想让我嫁给太子子翼。”商悯嘀咕着说了一句。   长阳君勃然大怒:“白日做梦!我呸!”   “夫人消消气,消消气……”孟修贤赶紧道,“那小子一脸短命样,哪里配得上我们悯儿!”   商悯回过味儿来。   作为天子脚下臣,二老长于宿阳,好像对皇帝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有忠君的念头,倒是稀奇。   “说到密信,你父亲前几日给我来信了,你在承安园,商泓又被人监视,信就送到了我这里。”长阳君出了一口气,从书柜的暗格中取出蜡封的信笺。   “这么快?到底是几日前?”商悯愣了愣。   长阳君道:“线人给我递信已是三日前的事了。”   天气晴朗的顺风天,信鹰最快四日就能从宿阳周边赶回武国朝鹿,日行数百里不在话下。   可是三日前商悯才到宿阳,遇见郑留没多久,照常理来说那时候信鹰应该才刚刚飞回武国,哪能让姥姥这么快就收到回信?   她知道武国在宿阳有线人,但父亲从来没向她提起过这人的身份。   “线人是谁?”商悯脑子转了转,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传信方法是比信鹰还快的。   长阳君道:“我不知道,别问我。”   商悯又看孟修贤,这老头儿乐呵地笑道:“姥爷也不知道呀。”   商悯无可奈何地捏碎蜡封,取出信纸读了起来。   她眼神一凝,只见信上写:“悯儿早慧,作为长辈,本不该干涉你交友私事,然阅信,为父与你姑姑认为郑留身份牵扯颇多,你所推测之事多半为真。为父思虑许久,还是决定将这些话告知于你。”   “若你二人仅仅为友,交情不深,那便无甚担忧,到时当断则断;若你二人为挚友知己,为父怕你与他最终刀剑相向,互为仇敌,届时难以决断,伤人伤己。”    第48章   看来父亲对她和郑留之事态度颇为谨慎。   如果郑留是游太虚者, 他在游太虚的过程中预知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显露出的未卜先知让商悯万分警惕,他对她的熟稔态度又让她迷茫不解。   她与郑留到底是何种关系?在郑留游太虚的记忆中, 她扮演了什么角色?   商悯怕郑留表现的种种是为了引她上钩,而她却不知郑留所图为何。若只为结盟还好说,要是他有别的谋算, 那商悯岂不是落入了被动。   商悯抚过信纸,细小的墨迹映入眼底, 信还没有读完。   “三十年前为父学于问天山脚下大学宫,曾目睹日食奇景, 黑云漫天,昼晦星见。大学宫院首借天象卜卦,言天柱之下妖魂躁动, 天将大乱, 届时会有天命降世,聚人族气运镇压妖魔, 改天换日, 重振河山。”   “燕皇陛下初登皇位,听闻卦象大怒,斥院首妖言惑众,诛其九族, 命人封锁消息。”   商悯眉心跳了跳。卦师卜出天命之人会聚人族气运,改天换日重振河山,是在暗指人族气运已散,燕皇作为天下共主居然聚不起人族气运。   更别说燕皇当初正当壮年, 年轻气盛,卜卦者却告诉燕皇, 改天换日重振河山者另有其人。   这话简直是在戳人心窝子,怪不得他恼羞成怒。   至于天柱之下妖魂躁动……太后死于妖邪,二者是否有什么联系?   天柱……天柱……商悯回想起当初去祖庙感天门接受试炼,感天门中贯穿地表深入地底的青铜神柱。这青铜柱难道就是镇压妖魔的天柱吗?这样的柱子一共有九个,分散于各个诸侯国中?   她心情越来越沉,接着向下看。   “大学宫院首,乃赵素尘之师。无人知晓日食当日素尘同样卜了一卦,幸得天启,算出天命并非一人,而是三人。是以郑留身份,为父已有推论,不得不提醒你加倍小心。”   父亲认为郑留是天命之一?那其他两人呢?   商悯若有所思。   “这些话为父本应亲自告诉你,不该诉诸于书信,但为父总觉得你年龄太小,再加上离素尘推演的那个日子还很远,就暂时瞒了下了。未曾想太后薨逝之事竟搅乱了卦象,天下乱局已然露出端倪,只得提前告知你此事。”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令为父不想告诉你天命之说。因为若我告诉你,你必定会问,谁是天命?”   商悯拿着信纸的手一顿。   父亲说得分毫不差,她得知天命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知道三位天命都有谁。   是否……有她?   既然天下诸侯皆有反心,既然乱世将起。那坐上那九五至尊宝座的,为何不能是她?   “岁月流转,命数无常,卦象也非一成不变,世人多愚钝,忽略了‘听天命’这句话之前还有‘尽人事’三字。”   “天命有三,可若要聚拢气运,人皇就只能有一位,三皇分立,何来凝聚?若一人胜,两人败,那败的两人可还算得上天命?可见天命之说本就存疑,只是揭示了哪些人最有可能于乱世之中崛起,而非揭示哪些人必定崛起。”   “若为父告诉你,三位天命之中有你,你是否会从此坚信你就是那改天换日者?若三位天命之中无你,你是否依然坚定信念,而非屈从天命之说就此认命?”   “当年院首卜卦,燕皇虽封锁消息,但各国王侯并非不知。他们想知道天命是谁,燕皇想,为父也想,可除去郑留,剩下的那个人是谁,为父不知,甚至为父亦不知郑留是否真为天命。众诸侯欲顺应大势,改天换日争当天命,皇帝欲挽大厦之将倾,延续燕王朝气数。”   “天命之说重要,也不重要。依为父之见,你如何想,才是最重要的。”   “事关天下大势,郑留此人,悯儿切记谨慎待之,务必当心。”   一信念完,商悯折起信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没敢留下信,而是直接将信纸拿到蜡烛上烧掉,明灭的火光中,信纸所写内容全部化为灰烬。   这封信的内容超乎商悯想象,父亲一向小心,信鹰怕被截获,所以其上内容一般很短,有时还会采用暗号,但是这封信内容很长很长,还写了许多隐秘之事。   这封信绝不是用信鹰送来的,父亲和他在宿阳的线人有别的传信方式,那种传信方式更快更安全。   他甚至知道太后死于妖邪,商悯给他的那封信中根本没提到太后薨逝,短短几天再快的信鹰没法把消息送到武国再送回来。   上古奇物千千万万,说不定父亲和宿阳的线人传信就是通过奇物,不然无法解释消息为何传得那样快。   长阳君观商悯神色凝重,轻声问道:“悯儿,可有什么事?”   “姥姥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我来宿阳匆忙,父亲只是告诉了我一些他没来得及交代的事。”商悯擦去指尖的灰烬,“他总把我当孩子,不想告诉我太多。”   “有时身处那个位置,不得不有许多额外的考量。”孟修贤安慰道。   信的最后,父亲终究是没告诉商悯她本人是不是三位天命之一。   或许是,或许不是。   是与不是,对于现在的商悯来说没有任何分别了。   因为她相信自己是天命,那个最终将改天换日的天命。   三十年前大学宫院首卜的那一卦上即便没有商悯的位置,商悯也会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大争之世无比残酷,如果天下大乱王朝倾覆,必将以血肉骸骨重塑秩序。   不管谁是天命,此人都有可能是商悯的敌人。   他们想扫除障碍攻破众国登位,武国就是登位道路上的拦路石,反之亦然。每一位天命,每一位想要走上权力之巅的人,他们的敌人都是除了自身以外的所有人。   商悯与郑留,便是这种关系。   他们可以做盟友,但是最后,他们必将成为敌人。因为郑留有野心,他和商悯一样,就算卦上没有他的姓名,他也不会停止向上爬的步伐。   “太后是如何死于妖邪的?您二老知不知道什么内幕?”商悯不再去思考天命和郑留的事,转而问起了宿阳的局势。   来宿阳至今,太后之死是商悯最关心的一件事。   如今知道妖魔苏醒乱世将起,那么太后死于妖邪就不能简单归咎于意外。   那些曾经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大妖早就不见了,它们的魂魄被镇压于青铜柱下,但这么多年过去,总会有小妖开智,在人间作乱。   各国朝廷设有一司专门处置此事,该司品阶最高的官职名为“司灵”。   只是妖怪作乱的事情太过罕见,司灵一职早就沦为闲职,仅有少数诸侯国中还有设立,大部分国家早就将司灵这一官职撤下了,九司变为八司。   武国遵循传统,这个官职一直未曾撤下,只是存在感不高,平日里的事务也不多。商悯恶补书本时,也很少在各类书籍中看到司灵相关的记载。   不过燕都宿阳中,还有司灵这个官职,其下官员唤作“灵官”,专门解决各种妖妖鬼鬼的事。   “具体事宜,皇帝不会让外人知晓,不过我曾动用关系,向司灵手下的灵官打探了一番。”孟修贤道,“听说,是有人拿施展了妖法的铜镜献给太后娘娘,太后拿到铜镜后当晚噩梦不止,每夜梦中都反复念叨一个词……”   “什么话?”商悯紧跟着问。   “血债血偿。”孟修贤答道,“噩梦三日后,太后离世。期间皇帝也请了司灵和各门各派奇人异士来为太后解开梦魇,可惜没半点作用。”   “倒真像是被镇压的妖怪怨魂来索命了。”长阳君态度颇有些事不关己,好像死的那个人不是当朝太后。   商悯看了看姥姥和姥爷,忍不住道:“有个问题我刚才就想问了,姥姥和姥爷好像对那龙椅上的皇帝……”   “不敬重?”长阳君莞尔。   “敬重是做给别人看的,毕竟人要混饭吃,还要保住命。”孟修贤慢悠悠道,“关心和爱护是留给亲人的,皇帝要向后排。”   长阳君的回答就显得正经了许多:“要想使臣民忠心,发自内心地敬重,皇帝首先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值得臣子那样敬重。”   她冷笑,“我和皇帝不是同辈人,但是年龄相近,我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皇位。知道他疑神疑鬼刚愎自用的德行,哪里能生出敬重?更别提当初梁国……”   她长叹一声,不再多言,只是用干枯的手指抚摸了一下商悯的发顶。   “说到梁国……如今的梁王,已经是姬桓了。”商悯将武国使团在梁国的遭遇一一说来,然后道,“老梁王的死,我怀疑也有蹊跷,不是宫变那么简单,但我并无证据,只是觉得时机过于巧妙。我初来宿阳,想查也无从下手,只能拜托二老帮我留意一下皇帝对姬桓的态度。”   “悯儿放心,这事我会记在心上。”长阳君道。   “快些回承安园吧,你出来不少时间了,赶紧回去,免得叫人发现。”孟修贤道。   “是,姥姥姥爷保重,悯儿改日再来看你们。”商悯行礼告辞。   她退出卧房,身形隐于夜色,一路飞逝,奔至承安园附近。她不敢使用身外化身闯入,因为世上有的是比她武功高的人,承安园有侍卫把守,说不定刚进去就要被发现了。   商悯四下张望,瞧见树上一只废弃的鸟窝,便飞身上树,身影缩小,意识回归本体,陶俑小人掉落在鸟窝之中。只要灵识再度投入,陶俑小人可以随时变幻成身外化身。   这么个小玩意儿,除了随身带着,藏在哪里都不合适,今晚情况特殊,商悯只得将陶俑暂存在鸟窝中。   承安园青梧院中,商悯在床榻上睁开了双眼。   算算时间,梁国质子也该到了。   希望来的人是姬初寒……要是她能活下来,也不枉她和叔父当初在睢丘的一番谋划。   第49章   梁国使团带姬初寒来宿阳那日, 正好是武国使团离开宿阳之日。   武国使团在宿阳逗留了七日有余,太后丧礼也已结束,满城素白还未撤下, 但是武国使团确实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国使团也已先后启程,他们来时动辄带着上百车奇珍异宝,离开时却带着满腹犹疑和沉重。   黑甲军列队, 忠顺公立于高头大马上,目光凝望着宿阳城。   杨靖之摘下头盔, 盯着着道路尽头,直到看到商悯骑马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 他方才展露笑颜迎了上去。   商悯获得允准,可以来到城门处送别武国使团。   她跳下马,甩开身后的侍女和随行的宫人飞奔过去, 武国的黑甲将士一见到她便下马行礼以示尊敬, 高大整齐的队伍顿时矮了一节,盔甲碰撞的声音不断响起。   “叔父!大哥!”商悯喊了一声。   杨靖之排开众人来到商悯面前, 一贯重视礼法的他头一次没有向商悯行礼, 而是弯下腰,像个普通的哥哥一样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冰冷的肩甲贴在商悯的脸颊一侧,铁器的腥气冲入鼻腔,竟然让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悯儿, 大哥在武国等你回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嗯。”商悯重重地应了一声,拍拍坚硬的盔甲。   杨靖之松开双臂,后退一步,不顾商悯的搀扶和阻拦对她行了君臣大礼, 随后戴上头盔,翻身上马。他最后看了商悯一眼, 那眼中有太多的不舍和忧虑,可他终究没能再说什么,只能沉默地调转马匹奔至队伍前端归位。   忠顺公胸膛起伏,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   他高大的身体半躬下来,和商悯保持平视,却久久无言。半晌,只道:“悯儿,要坚强。”   商悯垂着头,默默点了点脑袋。   忠顺公又沉默下来。   前往宿阳的两月路程,他把那些该说的都说尽了,他也相信商悯能牢记他的教导。此刻临行,他有心想要再说些什么,再教些什么,可开口却觉得语言太过单薄,留给他们的时间又太短暂。   “叔父。”商悯鼓起勇气,低声问出了那个埋在她心里很久的问题,“叔父,我想知道当初父王来宿阳那么多年,你有想过称王吗?”   忠顺公一愣,为这个问题打得措不及防。   这个问题,就连武王商溯也没问过他……但商溯不问,不是因为他不想知道,而是商溯知道答案是什么。   商悯也觉得这个问题她或许不该问的,可是今后数年,她都不会再见到叔父,也不能再回武国,她有太多东西想要知道,也有太多东西牵扯着她的心神。   “是我逾矩了。”她看向叔父道,“只是从今往后,我和谦儿就如当初父王和叔父。”   忠顺公闭了闭眼,嘴角弯起的弧度苦涩但坦然。   “当年,王兄为质,我在母亲面前发誓永不与王兄争位。后来王兄久不归,母亲对我说,若王兄有意外,王位只能由我继承。”他摇摇头,神态像是洒脱,像是无奈,“悯儿问我想不想当王……我如何没有想过呢?”   忠顺公拍拍商悯的肩膀,“可是王位上坐的是我的兄长,所以这个王,我不能当。这是为了大哥,也是为了武国。”   回想当年,他离王位仅有一步之遥。   真的仅有一步之遥。   若商溯客死他乡,他就是王。若燕皇没有因一念之差放商溯归国,他就是王。若商溯归国后意外身死,他商泓依然会是名正言顺的王。   可是商溯有大气运,归了国,当年先王健在,直接退位让贤当太上王了。直到商溯登基,商泓被封为忠顺公,他也没耍一丝一毫的手段去夺取那个位置。   与其说他不想,不如说他是不能。   兄弟争斗,武国内乱。伐梁之战才结束,武国国力被消耗不少,其余诸侯国和北疆鬼方部落虎视眈眈,他们正该休养生息,如果此时内斗,恐有灭国之危。   商悯与叔父相处这么多时日,早发现叔父非平庸之辈,而是个有大才干的。   生在王侯之家,又有才干,怎么甘心屈居人下?   今日她的疑惑总算被解答了。   叔父并不是没有野心,只是在他眼中,武国和长兄更重要。   “悯儿,叔父不愿对你说谎。”忠顺公眼神复杂,“如果你是个不明事理的孩子,认为这世上非黑即白,那么我会说谎骗你,说我从未有过称王之心。可你是个早慧懂事的孩子,所以我不能骗你了。”   他怕亲人离心,怕商悯被有心人挑唆,怕有风言风语传入她耳中,让她在异国他乡忐忑难眠。   “叔父自认并非真君子,可也不是逆势而行不顾亲情的小人……悯儿,既然你问了我这个问题,说明你心中早有疑惑,与其让你独自揣测,不如把话说敞亮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已不是无知稚子了。”商悯闷闷地点头,论迹不论心的道理,她很早就懂了。   商悯真心实意地说:“在我看来,叔父品行已经超过常人许多许多了,我从未见过圣人,也不会拿圣人的标准要求所有人。比起姬桓……不,拿叔父和姬桓相比实在是侮辱叔父了。”   忠顺公哈哈笑了起来,他道:“得悯儿称赞,叔父比打了胜仗还高兴!”   他直起身子,大手用力地按了一下商悯的肩膀,像是要传递给她力量。   “我们要走了。”忠顺公道,“悯儿,你要牢记,武国就是你的后盾。”   他骑上战马,黑底红纹的旗帜竖起,武国将士亦翻身上马。   城门大开,队首的杨靖之回首一望,高举手中长枪轻轻晃了一下,红缨迎风飘荡,像是在向她挥手道别。   忠顺公侧身轻轻抬了抬手,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回去吧。”   商悯没有回去,她站在城门走道间,看着武国的队伍缓缓离去,熟悉的身影被黑色的军队簇拥,越走越远,直至黑与黑交融在一起,无法分辨。   今后她在宿阳再无武国的亲人相伴左右,风雨如晦,也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程。   ……   “悯公主,我家公子邀您去湖心亭下棋。”   商悯前脚刚回青梧院,一小太监便来递了信。   她抬眼一瞧,认出这是郑留身边的侍从,随口就道:“那好,你带路吧。”   “是。”小太监侧身恭请。   禁足令在丧礼后就解除了,只是商悯一时间不好表现得太多急切,眼下各国质子来齐,她正打算得空了就经常在承安园内逛上一逛,偶尔遇见他国质子也能攀谈几句。   郑留昨天就派人相邀了,商悯刚送走武国使团心情着实称不上美妙,左右无事,去湖心亭走走也好排解下心中的郁气。   沿着园林中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商悯踏上石桥,穿过宛如碧玉的湖水,来到了湖心亭中。   郑留已经在此等候,一旁还有宫女烹茶。   他眉头微蹙,盯着面前的棋局,棋盘上黑子白子厮杀,他举棋不定,仿佛陷入了无法破解的死局。   商悯没打招呼,神态自然地在郑留身前落座,跟他一起研究了起来。   郑留头都没抬,若有所思道:“可有解法?”   商悯看了看黑白棋局,眉毛也拧了起来。她看了半天,诚恳道:“我学棋满打满算不超过五日。”   “是我强人所难了。”郑留没过多纠结,拂袖扫去满盘棋子,黑白子归位。   “本想趁你没来自己和自己对弈,没成想下进了死胡同里。”他道,“先前约定教你下棋,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商悯一怔,挠了下头。   郑留察觉到她微小的动作,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神色,“商悯……你不会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吧?”   “这倒不是,”商悯歉意一笑,“这几日事情太多,一时间没想起来。”   那日的话,其实是玩笑居多,但是郑留当真了。再者,商悯以为郑留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她过来是想商量一下正事,没想到他的目的如此简单,真的只是为了下棋。   郑留将收拾好的黑子棋篓推给商悯,静静道:“我从不食言。”   总感觉这话,像是有另一层意思……商悯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水花声打断。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穿赭色衣袍的少年立在翠湖石栏边,手中上下抛着鹅卵石。他瞧着有十三四岁,脸上神情张狂跋扈,目光看向郑留。   商悯眯起眼,只一眼就看出此人衣服上的纹路是宋国王族的样式。各国风俗文化各有不同,崇尚的颜色与纹样也有很大差异,是以她一下子就能认出来这赭衣少年是宋国派来的质子。   宋国和郑国……好像是世仇来着?   她看向郑留,却见郑留漫不经心道:“又来了。”他看了一眼商悯,“此人名叫宋兆雪,是宋王独子,昨日我在园中与他相遇,有过小小摩擦。”   “他单方面看你不顺眼?”商悯摸摸下巴,觉得郑留是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找事的。   “正是。”郑留颔首,“毕竟我不是无聊之人,不会走着走着踩路边的阿猫阿狗一脚,倒是某些猫猫狗狗张牙舞爪的,挺会招惹人。”   商悯嘴角一弯,强忍笑意,捻起棋子道:“那我们不必管他了。雨霏,你去把他拦下吧,不要让他打扰我们下棋。”   雨霏领命,向湖心亭外走去。   岸边的宋兆雪眉头一挑,不屑地瞥了一下雨霏,扬起手臂一甩,小孩儿拳头大的鹅卵石脱手而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刺啦啦划过水面,直奔湖心亭而来。   郑留端坐不动,商悯眉眼一沉,手中黑子落入指尖,她屈指一弹,黑子飙射,“轰”的一下碰撞声起,湖面激起一道碗口粗的水柱。   黑子与鹅卵石竟正正好好地碰撞在一处,时机妙到颠毫。   宋兆雪愕然,这才细细打量湖心亭中与郑留相对而坐的商悯。   末了他居然击掌大笑,扬声道:“不愧是武国大公主,兆雪失敬!”    第50章   商悯扫了一眼四平八稳的郑留, 郑留叹了口气,语气无辜道:“你也看到了,是他招惹我的。”   她对雨霏做了个手势, 雨霏避开穿桥而来的宋兆雪,神色如常地守在湖心亭外。   “兆雪公子好兴致,来翠湖打水漂。”商悯笑着道。   宋兆雪一点不客气, 居然径直进入湖心亭中坐在了石凳上,这下他们呈三角状围桌而坐。   他也笑道:“何必这么客气, 你我身份相当,叫我兆雪就好。早听闻武王以武立国, 悯公主武艺果然了得。打扰公主下棋,是在下失礼了。”   “无碍。兆雪公子武艺亦是不俗啊。”商悯原封不动地捧了回去。   宋兆雪前倨后恭,看人下菜, 不是个好惹的。他见商悯显示出不俗的武力才正眼瞧她, 言语客客气气,先前扔鹅卵石的时候倒不见他遵礼。   人人都知道武国尚武, 商悯作为大公主武艺不好才是稀奇, 所以她没想过藏拙,只需要把握好度就行。   各个诸侯国并不强制要求王族后代习武,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根骨可以练出真气,多的是练了几十年还没产生气感的。且父母是武林高手不代表后代也会遗传根骨, 只是被遗传到的概率大了些。   商悯看宋兆雪连个眼神都没给郑留,郑留也只当宋兆雪是一团空气,不禁觉得有意思,心底当即泛起了恶趣味。   “我听郑留说, 昨日与兆雪公子在园中遇到,起了点摩擦, 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商悯笑容满面,情真意切道,“我与两位具是离乡游子,今后要互相照拂才是,可别因为一些小事伤了和气。”   她对郑留和宋兆雪拱拱手,“二位若有事,何不细细说来,也好解开误会。”   郑留被商悯这一手搞得猝不及防,眼神微愣,宋兆雪同样没想到商悯直接将这事摆在台面上,一副要为两人调停的意思,当下脸色便古怪了起来。   两人矛盾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   这其中不止夹杂着个人喜恶,还掺杂着家国仇恨。   郑国与宋国都偏南,两国国土原本是相邻的。大燕建国之初各诸侯共打天下,约定井水不犯河水,情况尚且稳定,可几百年过去,什么约定誓言都抵不住岁月侵蚀,两国国力强盛,野心膨胀,为争疆土常起争端。   最大最惨烈的那场大战要数一百多年前的“赤沙河之战”,双方皆出动大军,各损士兵数十万,甚至惊动燕皇调集各诸侯国军队,出兵调解。   大军压境,两国的王这才肯坐在谈判桌上好好谈谈。最终燕皇拍板,两国各撤开百里,中间设了一个小国名叫林国,并封赏给了一位有功的姬氏子弟。以国作为缓冲之地,郑、宋两国争端才算停歇了。   因祖上有大仇,两国王族总看对方不顺眼,上至王族下至百姓几乎互不联姻通婚,史书传记和野史中也有许多抹黑对方的文字。   但两国王族到底有百来年没有发生大摩擦了,所以宋兆雪和郑留的矛盾只停留在小打小闹的层面上。   “我路遇郑留,欲与他比武,哪知此子怯战,不想比试。”宋兆雪翘起二郎腿,斜眼看向郑留,“本公子便出言讽刺了他几句,他倒好,直接搬来园中侍卫。不战而逃,哪里是一国公子该有的风范?”   “方才我看见此子坐在湖心亭中,就扔了个鹅卵石想试他一试,却没想到悯公主在此,替他挡下了这枚石头。”他复又笑着对商悯道,“公主仗义相助,可也要看清这小子是否别有用心,拿公主当做挡箭牌呢?”   商悯笑容不变,只是反问道:“原是如此吗?”   宋兆雪这话说得真的直白又大胆,也不怕得罪人。商悯见过不着痕迹上眼药的,没见过像宋兆雪这么嚣张直接当着人面挑拨的。   郑留眼神没有丝毫动摇,看也没看宋兆雪,只慢条斯理道:“兆雪公子此言差矣。”   “洗耳恭听。”宋兆雪好整以暇道。   “公子言在下怯战,却不知在下根本不曾习武。”郑留道,“在下庶出,行十九,母亲身份低微,自幼体弱多病,六岁后更是没去过一天书院,更别提习武了。”   他瞟了一眼宋兆雪,慢吞吞道:“兆雪公子既为长子也为独子,父母重视,受尽拥戴,想来体会不到在下的难处。”   宋兆雪瞠目结舌,“你没习武,为何不早说?”   “公子也未曾相问,只来势汹汹就要与我比试,全然没给我解释的机会。若不是悯公主替我挡下鹅卵石,只怕我脑袋就要开花了。”郑留似是思索几秒,“在下虽不通武艺,但读过些书,兆雪公子若实在想比,不如比文,届时自有胜负,我郑留不是输了不认账的人。”   宋兆雪喉咙里将要说出的话当即卡住了。   他支支吾吾片刻,佯装大度道:“罢了,此事揭过,本公子不与你计较了。”   “多谢公子大度。”郑留这一句道谢阴阳怪气,可他表面彬彬有礼一副君子作派。   宋兆雪眼神剜了郑留一下,满腹火气却发不出来,还强撑着体面对商悯拱手,“在下住桐琴居,悯公主得空可来坐坐。告辞。”   “公子慢走。”商悯礼貌颔首。   她唏嘘地望了望宋兆雪远走的背影,无比理解宋兆雪为何不与郑留比文。   因为文化水平不够。   就像当初商悯主持小宴,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飞花令这项小游戏从宴会上剔除,免得闹出笑话。   “还以为要废一番口舌,幸好他好糊弄。”郑留脸色流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商悯,那宋兆雪想结交你呢。”   “想结交我的人多了去了。”商悯不甚在意道。   她留了个心眼。郑留不通武艺不知是真是假,宋兆雪看似张狂头脑简单,实际上这可能也是一种藏拙。   “宋兆雪是宋王独子,据传闻宋王身体不大好,她今年三十六岁了,一直没能生下第二个孩子。”郑留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摆了个棋路出来,“子嗣少,就会有人动歪心思,他能长这么大不容易,可是就算是独子,也要来宿阳。”   商悯的奶奶也是生了两个,一个没了,另一个好歹能顶上。这是很现实的问题,王族宗室总要考虑多个备胎,毕竟家里是真的有王位要继承。   如果自己生不出来,那就要过继,过继之子女的忠诚性和可靠性可能难以保障,还会引发宗室成员夺权内斗等诸多问题。在这种蒙昧落后的王权社会,大多数人信奉的还是血脉联系,继承人不稳,江山社稷也会不稳。   宋兆雪这种性格可能是被娇惯太过了,宋王就这么一个独苗,不过他也不是张狂到底,还是知道些分寸的。   “眼下就剩个赵国的没见过。”商悯道。   六大强国中,武国商悯,郑国郑留,翟国翟静,梁国姬初寒,宋国宋兆雪……赵国质子也来了,就是他还没露面。   传说赵王贪于享乐,性情暴戾,年近三十,没有子嗣。   这回来宿阳的赵国质子,是几年前过继到赵王膝下的,非亲子。   各国质子,各有各的难处,皆非自愿来宿阳的,既然如此,那他们就都有拉拢和结盟的可能性。   眼下天下未乱,各国之间状态相对和平,既然大家都是质子,那在归国前,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保命。   郑留:“赵国的那位名叫赵乾,年纪很小,才八岁。”   “嗯,我知道。”商悯道,“听说他这几日不露面,是因为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病倒了?”   “应该是,早上我路过他居住的院落还看见医者出入。”郑留摆好了棋盘,指着黑白棋子道,“来,我给你讲讲此局该如何破解……”   “好……”商悯说到一半顿了顿,“不如我们去看望这位赵乾公子?”   “现在?”郑留抬眼看她。   商悯有心想点头,但看了看棋盘,就道:“学完棋再去。”   郑留表情缓下来,耐心为她讲解。   各国质子都在结交走动,商悯不能落后于人。   实际上这几日倒是也有一些小国质子来主动求见她,只是接见他们太招人眼了,她没跟他们见面。据雨霏观察,六强国的质子都是香饽饽,那些无依无靠的小国质子争着抢着在他们面前耍存在感,有事没事儿还想制造一下偶遇。   这些质子的应对也和商悯差不多,闭门不见。   今后,所有质子都会去大学宫共同学习,有的是时间结识。   六强国的质子中,数商悯、宋兆雪和赵乾门前宾客最多。与不受宠才来当质子的那些公主公子不同,他们的身份是长女、长子和继承人,在没有当质子前,他们在自己的国家内要么有权,要么有宠爱。   结交一位这样的人,比结交一百位不受宠的质子都要有用。   商悯也需要有挑选地结交一些人。   小国的质子不见也就不见了,大国的质子还是需要提前交流交流的,有时一句话、一个照面就可以判断出某个人的态度。她不敢小看任何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一个时辰转瞬即过,商悯和郑留收拾好棋子,结伴同行。   才一走到赵乾居住的院子,商悯便凭借过人的耳力听到院有人交谈。   一抹明黄色的衣袍闪入眼中,十五六岁的少年嗓音温润,细心嘱咐道:“表弟切记得每日按时吃药,可不要嫌苦……”   年仅八岁的赵乾拽着他的袖子央求道:“我早就好了,能不能出去放风筝啊?太子哥哥,你陪我去放风筝好不好?”    第51章   院中人之一是大燕太子, 姬子翼。   商悯先是惊讶,随即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将他的样貌烙印在心底。   姬子翼面相温和儒雅, 声音不急不缓,虽只是十五岁的少年,但举止颇有风度, 显然平时是被严格教养的。   就是不知他的温和是否是表里如一?   赵乾喊姬子翼“太子哥哥”,姬子翼亦直呼赵乾为“表弟”, 若非血源关系极其亲近,他们也喊不出这样的称呼。   联姻一直是大燕控制众诸侯的手段之一, 甚至建国之初,有些诸侯王直接就是姬氏子弟,与皇族同出一脉, 几百年前是同一家人。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大燕各王族、世家的姓氏来源了。   远古蒙昧的时期, 人族以部落形式生存,部落为何名, 在该部落中出生的后代便会有部落名作为前缀, 后来逐渐发展为姓氏。比如有部落名“李”,后代便称“李某”。除这之外还有以地名为姓氏的部落,若该部落生活的地方名叫“陈”,部落后代就以“陈”为姓。   后来岁月流转, 无数王朝国家衰败又建立,到燕这一代,姓氏的命名就又有了不同的说法,封赏有功之臣时, 燕皇偶尔会赐姓,今后此姓就作为家族姓氏世代流传下来。   郑国王族姓郑, 并非他们本来姓郑,而是燕皇赐姓,连带他们掌管的那片疆域也变为郑国——意为由郑王族掌管的国家。其他王族也是同理。   只有近几百年新诞生的国,王族姓氏与国名才有所区分,就如武国。武国建国仅五百年,要是他们在八百年前就建国,商悯就不该姓商了,该姓武。   从古流传至今的世家大族,其姓氏都能追溯到远古时代。   商悯与郑留对视一眼,举步踏入赵乾的院内。   她先是对立在院中的子翼行礼:“臣商悯,拜见太子殿下。”   “臣郑留,拜见太子殿下。”郑留同样躬身。   面对他国质子,商悯无须自称臣,但是面对太子,言行举止都要小心一些。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在政治地位上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二位快快请起。”子翼抬手虚扶一下,俊朗的脸上露出笑容,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他细细瞧着商悯,态度既不让人觉得生疏,也不让人觉得过分亲近,“这是悯儿表妹吧?”   “正是,长阳君是臣的外祖母。”商悯表面规规矩矩地答了,实际上暗自撇嘴。   他们真的是一表十八里的表兄妹,血缘关系到长阳君这一代还算亲近,尚且是三代之内的血亲,到了商悯这一代,不管是血缘还是亲情都很淡薄了……不过终究没出五服,硬要叫表妹也不能算错。   “悯儿不必拘礼,都是自家人,就把孤当成兄长吧。”子翼好像一点架子都没有,微笑地看向郑留,“听闻郑王近两年身体不大好,不知最近好些了吗?”   郑留敛眉道:“臣长于深宫,父王政务繁忙,不常见到,但想来,身体应当没有大碍。”   “如此便好。”子翼牵过赵乾,无奈道,“这孩子身体才好一点,就嚷嚷着放风筝,孤今日得空来探望他,不曾想被这小家伙缠上了。悯儿表妹,郑留公子,不知可否帮孤一个忙?”   “太子表哥请讲。”商悯这声表哥喊得无比顺嘴。   太子摆出这等姿态就是在同她拉近关系,所以商悯得表现得识相些,假装自己确实被拉近了关系。   “若你二人无事,就陪这孩子去放会儿风筝吧,孤实在脱不开身。”子翼歉意地对商悯点头,“方才父皇身边的人来催孤回宫,孤稍后就要走了。”   “太子表哥事务繁忙,真是辛苦。”商悯答应得干脆,“且放心把赵乾公子交给我和郑留吧,表哥的正事要紧。”   子翼展露笑意,对商悯轻轻颔首,“多谢表妹。”   赵乾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低着头捏着子翼的衣角不肯放手,他只得俯下身耐心地将衣角从赵乾手中抽了出来,许诺道:“哥哥下次再来陪你。”   末了他一顿,补了一句:“今日只准玩半个时辰,你的两位兄姐会看着你的,不要胡闹。”   赵乾不大服气地嘟囔:“我那叫胡闹?”   子翼却只淡淡看他一眼,抬脚离开院落。   他身后,商悯和郑留躬身行礼相送,赵乾也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赵乾才敢把心中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出来。   “天天闷院子里,本公子都要闷发霉了!别人说宿阳城里尽是好吃的好玩的,戏楼饭馆天下第一,这下倒好,直接出不去了!”赵乾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眼睛一瞥商悯,顾忌她的身份,没敢对她颐气指使,转而一瞅郑留,专捡软柿子捏,“喂,那个谁,你会放风筝吗?”   郑留呵了一声,道:“不曾放过。”   赵乾张口欲骂,却见商悯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眉眼间透着淡淡的不快,皱眉俯视他的样子像极了宫里那位拿戒尺逼他念书的老古董,又像看见他在眼前乱晃想要让宫女太监赶紧把他带走的……赵王。   那神情一下子令赵乾想骂出口的脏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赵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人,一个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赵王赵长绮,一个是教他念书的老师靳书廷。   现在赵乾奇异地在商悯身上看到了两个人的结合体。   “赵乾公子可知需要叫我什么?”商悯语气有些沉。   赵乾绞尽脑汁回想了一遍族谱,没想起近几代内武国和赵国有联姻,但是看见商悯的表情,他忽然不确定了。   思及太子对她的称呼,赵乾试探地喊:“表姐?”   商悯扶额:“我算是你哪门子的表姐?”   她叹了口气,“你老师难道没教过你,遇见身份相当的同辈王族后裔,若年长……”   “悯姐姐。”赵乾脸色一涨,反应过来后用了敬称。   商悯点点头,指向郑留,“那你可知你该喊他什么?”   赵乾嘴唇都扭了起来,要是放在以前,他早就嚷嚷起来:“排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庶出公子也配让我用敬称?”   可是他看着商悯冷峻的脸,终究没敢把那句话说出来,他甚至怀疑如果把那句话嚷出来,她会像那个姓靳的老古董一样狠狠敲他戒尺。   最终赵乾不情不愿地说:“该称兄长……”   “不必,担不起公子一句兄长,直呼名讳即可。”郑留面无表情道。   赵乾似听不懂郑留话外音,竟欣喜道:“悯姐姐,你听到了,是郑留不让我叫他兄长的!”   商悯:“……”   若眼前这是弟弟商谦,商悯就已经拿起戒尺了,可这是友邦公子,不能打。   她只得垂眼“嗯”了一声,点到为止:“看来你也知晓礼数,就是不知赵乾弟弟遇到他人,是不是还能以礼相待?”   不待赵乾应答,她就道:“弟弟去拿纸鸢吧,我们去放风筝。”   赵乾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提放风筝把什么不愉快都给抛到脑后了,转头就让身边的小宫女小太监拿上色彩各异的纸鸢,前呼后拥去了花园。   他故意跑到了前面,想了又想,还是气不过,就对着身边年长的嬷嬷小声抱怨:“那个商悯真是烦,为何非要揪着我说教?在宫里被靳师说,在这里又被她说……她算我什么人啊?”他回想起商悯的样子,不自觉缩脑袋,声音越说越小,“我看见她,还以为看见了……”   赵乾想到那位性情捉摸不定,始终不肯分给他一点关注的“母亲”,不禁嘴唇瘪了一下。   嬷嬷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切莫生怨,悯公主是在提醒您呢,您不仅不能怨她,还要感谢她,记住她的情。宿阳身份贵重者不计其数,乱说话,不收敛脾性,将举步维艰……公子年龄尚小,无人与您计较,那是他们大度,若有人计较,那公子又该如何自处?”   “您需记得,这是天子脚下,不是赵国。”   “知道了。”赵乾不耐烦地喝止她的喋喋不休。   他没得到一贯顺从的老嬷嬷的认同,反而收获了一堆大道理,这让他心情不怎么美妙……但哪怕他再不情愿、再不想接受现实,终究是把话听进去了一部分。   在宿阳不比在赵国逍遥自在,他来这儿的这段时间已经切身感受到了。   商悯瞄了瞄郑留的表情,引得他疑惑看过来。   “怎么?”郑留问,“我在你眼里是对无知稚子的无知之言耿耿于怀的人吗?”   “这倒不是。”商悯笑眯眯地道,“我越来越觉得,阿弟就像一本书,可我越想知道书里藏了什么,你就把书封合得越紧。我窥不见书内,便想看看书封上写了什么,然而看来看去,发现书封居然也空无一字,仅署有作者,名曰‘郑留’。”   郑留情绪藏得太严实,喜怒不形于色,商悯没法从他的表情知道他在想什么。   见太子时他藏得很好,面对赵乾、宋兆雪他也藏得很好,因为他藏得太好,商悯内心的疑虑不断被放大。   郑留看着她,只道:“此地不是阅书之地,此刻也不是阅书之时,这你不也是知道的吗?”   “我如何不知晓呢?只是越看那本书,我就越疑惑,我甚至在想……那书可有尽阅之时?”商悯笑问。   “自然是有的。”郑留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笑意盈盈的脸上收回。   商悯没有闲工夫去探究郑留的秘密……不,她在乎郑留的秘密,也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去追寻真相,但她不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这上面。   商悯有别的事情要做,那些事情比郑留更重要,哪怕郑留曾游太虚,可跟商悯要做的事相比,他的重要性仍然要往后排。   因为商悯知道,她的目标从来不是挖掘出郑留的秘密,这只是手段而已。   商悯要考虑的,是整个天下。   而下一步要做什么,她心中已然有数。 第52章   商悯回到青梧院时已至傍晚, 姜雁鸣坐在院中望着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手边放着一杯香茗,似乎已经等了些时候了。   他见到商悯后起身一拜:“大公主。”   “不用行礼了。”商悯抬手一扶, 指尖划过他的衣袖,引他坐下。   姜雁鸣神色平稳地坐在石凳上,问道:“三日后就要去大学宫了, 不知大公主想进哪个院?”   “天下名臣皆出大学宫。”   这句话无疑说明了大学宫在大燕的重要地位。   这座修建于问天山脚下的至高学府,不仅象征着学识、智慧, 还象征着权力与财富。   它是贫寒出身的学子通向最高层的阶梯,是富贵出身的王公子弟用来镶金镀银的殿堂, 是钻研学问者向往的学府,是汇聚了一批世界上最顶尖人才的圣地。   无数人挤破脑袋都要踏进去,无数人进去后又黯然离去,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其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知识与权力的大门不会为每个人而开, 它只对少数人开启。   商悯等人虽是质子,但同时他们本身就是世俗王权的象征, 大学宫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平南王姬麟出使武国, 就曾说所有质子会共同学于大学宫。   大学宫内分有“院”,有些院研究机关火器,有些院教人习武,有些院做治世学问, 还有人精于卜卦占天,各院皆有名师,若有普通人被某院名师相中,那就要飞黄腾达了。   商悯初闻大学宫, 了解完其中架构不由感叹,这不就是现代大学院系体系和古代师徒传承体系的结合体吗?若想进某个院, 还得“考”进去,得某院院首老师青眼才行。   要是才干出众,同时拜数人为师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根据姜雁鸣对商悯的了解,她该去武院,可接下来商悯的回答让他懵了。   “我想去文院。”商悯毫不迟疑地说。   姜雁鸣一哽。   一路同行,他对商悯的学识水平是有数的,说差也不算差,但那是和普通人相比。王室子弟从小受的都是最顶尖的教育,商悯得跟这些贵族子弟比,而不该自降身份和贫寒出身的普通人比。   “这……为何?”他百思不得其解,斟词酌句道,“以公主武艺,必将成为武院院首之徒。”   “武艺,不是我所稀缺的。”商悯对自己的短板并无避讳,“学识才是我所稀缺。被武院院首收徒固然好,我也好吸纳百家之长,将各式武学融会贯通,可是那短板,也不能放任它继续存在呀……”   她语重心长道:“我的学识,你想必看出来了些。”   姜雁鸣诚实地点点头,但仍然没敢发表任何看法。   “若文武两院我都能去学,那皆大欢喜,若两者取其一,我想进文院。”商悯思索,“不过我这个打算可能也无用,毕竟文院院首不一定收我。”   总是听一些长辈说,自古清高气傲是文人。有些读书人确实比较认死理,而且还不畏强权,不趋炎附势。水平不行就是不行,入不了他们的眼,就别想做他们的徒弟。   更何况商悯武国公主和质子的双重身份不一定能使他们高看一等,反而可能招致忌惮和避讳,甚至是打压。   “你想去什么院,想好了吗?”商悯问。   “我还没有想好,所以来问公主意见。”姜雁鸣道。   这小子果然识时务,懂得服从安排。   “不如……去天工院?”商悯笑道,“雁鸣聪慧,说不定能学到些本事。”   天工院师生的其中一个钻研课题是火器,这正是商悯和武国所需。武国不是没有火器,只是技术相较郑国落后太多,就如各国诸侯国都懂点机关术,但只有翟国将其推演至巅峰。   大学宫终究被大燕掌控,燕皇又不愿诸侯势大,进了学宫能不能学到真本事,还要看各自造化,所以商悯决定让姜雁鸣前去探探。   姜雁鸣显然听懂了她的话外音,当即道:“雁鸣知晓了,会尽力一试。”   “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吧。”商悯起身送客。   姜雁鸣行礼,退出青梧院。   商悯回到房内,借口休息屏退左右,查看卧房,待确认无异常,就从袖中掏出被卷得紧紧的纸条,展开一看,见其中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正是刚刚姜雁鸣行礼时趁机塞到她手中的。   “倒是谨慎利落。”商悯心里嘀咕一句,垂眼细阅。   在来宿阳的路上,她就交代过姜雁鸣帮她结交些人,顺便观察些人。有些人是商悯不方便接触的,比如那些小国质子,但是他们确实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时候姜雁鸣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他可以替商悯去接触他们、观察他们。   没有商悯提醒,姜雁鸣也明白了隔墙有耳道理,这让她大感满意。   有些事情能说,有些事情不能说。像去大学宫求学这件事人人都在讨论,那么他来找商悯寻求意见就不算显眼,但是搜集各国质子情报这件事,就不能拿到台面上讨论。   这张交给商悯的密函,上面记载的正是姜雁鸣目前接触到的各国质子的情报和他对这些人评价。   “程国四公子程和光,性情内敛,不喜言语,主动来结交于我,颇有主见,但似乎不受父母重视。”   “李国二公主李云韶,表面天真良善,母亲是燕皇膝下三公主,是燕皇外孙女,在李国中极受宠爱,今日晨被召入皇宫,三个时辰后过了正午方归。”   “谭国谭寄,皇后亲弟谭国公之第五子,安生本分,住我隔壁。自来宿阳,未见其外出,亦不见客。”   “……”   商悯看完密函,手腕一震,一股劲气冲入薄薄的信纸,纸张震颤之间化作齑粉,连带着其上所写内容都了无痕迹。   真气掌控巧妙绝伦,商悯的内功又有精进,再打坐几日应该就能突破到第六重境界了。   她吹去指尖的粉尘,闭目沉思。   当今燕皇皇后出自谭国,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谭国国主低王一品,该称公。谭国就在大燕西北侧,紧邻燕皇掌管的疆土,国境之内遍布沙漠,谭公治沙有功,贤德之名各国都有所耳闻。   可是这位出身于谭国的皇后却并不受燕皇信重,不仅常年被冷落,连她生下的太子也没个好结局。   这样的皇后,自然没有能力给自己的侄子提供庇护,所以谭国公子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做人。   程国公子程和光与其说是想结交姜雁鸣,不如说是想结交姜雁鸣背后的商悯。程国与武国离得天南地北,无利益冲突,这个人倒不是不能用……   李国的公主好像挺受宠爱,属于燕皇一派,不宜交好也不宜得罪,保持点头之交就好。   商悯将密函上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中对宿阳的局势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盘膝坐在榻上,原本宛若一团乱线的思路逐渐理清。   身处权力的漩涡,保命自然是第一要务,不过保命仅仅只是短期目标,商悯没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终身目标,或者说理想。   ——成皇!   既然天下将乱,人人争当天命,不如她来当天命。   成为皇帝,当然不是只是说说就能实现。   有什么条件是皇帝具备,而商悯不具备的?   百万铁血大军、治世能臣、天才将领、可靠的盟友、手眼通天探子遍布朝堂上下的绣衣局、妙用无穷的上古奇物……这些东西武国都有,但是也都缺。   武国已经有了“雏形”,但是仍然不够,这个国家还需要变得更强,更凝聚团结,变得宛如铁桶,同时打磨出更锋锐的利刃。   商悯不在武国,还有武王商溯来做这件事,所以商悯不必过多操心,她需要考虑的是武国之外。武国缺贤臣,那商悯能不能拉拢些人跑路到武国?武国缺盟友,那她能不能借着拉拢质子的机会为武国结交盟友?   武国重骑兵横扫千军,但是火器有所欠缺,那商悯就要想办法弥补短板。   在宿阳,商悯能做的事有很多很多。   并且,她能做的远不止那么多!   因为她有常人所不具备的优势,她拥有身外化身。   若要夺权,若要天下大乱,是有先决条件的。   那就是燕皇必须死,皇族必须倒。   无人坐稳江山,诸侯才能借机起势。   燕皇年老,但毕竟身体还没出大问题,他可没有把屁股挪下龙椅的打算,所以怎么让他死,是个问题,怎么把握让他死的时机,也是个大问题。   天下皆知妖魔会现世,可妖魔何时现世?天将大乱,又是何时大乱?   燕皇死得早,武国未完成准备,乱世之争中会陷入劣势,燕皇死得晚,情况又会瞬息万变……   妖魔现世是常人无法控制的天灾,那么燕皇逝世,为何不能归咎在人祸上?   商悯进一步深思:如何杀了一朝之皇?   如何在杀了皇帝后全身而退?   如何保证燕皇死了皇族就一定会倒?   如何在天下陷入大乱之时稳稳把持局面,避免引火烧身?   一个个问题从她脑海中闪过,她明白,有些问题可能一时间找不到答案,但这并不妨碍她去做些什么,也不妨碍她去探索出一条可行的路。   要刺杀燕皇,首先要离他近些,方便下手。   要把握局势,就要手握重权,以权力构筑手中的盾和矛。   谁离燕皇最近,又不引人注目方便下手?谁能藏在暗处,却能用一双妙手操控朝堂局势?   商悯手指点了点膝盖,心中浮现出答案——皇帝的贴身太监或宫女。   他们照顾皇帝的饮食起居,却只是小小奴婢,既是皇帝的手眼,也是他的鹰犬。皇帝身边的胡公公不仅是贴身大太监,还是绣衣局的掌管者,身份既卑微又握有不小的权力,朝堂之上,人人敬畏。   用陶俑取代胡公公,太难,有太多人盯着他。   但是取代一个绣衣局的小太监,应该容易得多,不是没有机会。   只等商悯功力精进,能全天操控陶俑,就可谋划一二了。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脑海中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第53章   夜色寒凉, 月亮被乌云遮盖,今晚是个阴天。   停留在承安园外大树鸟窝中的陶俑小人身体膨胀,转瞬幻化为身外化身。   商悯左右顾盼, 见周遭无人,步伐轻盈地跳下树,驭使身外化身融入宿阳城的夜色之中。   一路奔行, 她来到长阳君府,熟门熟路地从后街围墙附近翻进去。   长阳君和孟修贤应当还未安寝, 因为商悯提前跟他们传了信说了要来,可是当她向屋内望去却见内间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见。   商悯思索片刻,将屋门开了一道缝闪身进入,在黑暗中摸索走了几步, 穿过一层肉眼无法辨识的界限, 她眼前忽然亮起了灯光,二老正坐在书桌旁笑意慈祥地望着她。   一侧的书桌上, 蚀音灵烛静静燃烧, 烛火笼罩范围内是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结界。   “这奇物真是有用,我把眼睛贴在窗户上都看不见屋里有人呢。”商悯放松下来,在姥姥的招呼下入坐。   “悯儿让我们查的事,已经清楚了。”长阳君道, “最迟六月,今年在民间遴选宫女和太监就会入宫。绣衣局也会从中挑人,他们多选用年龄小根骨佳,且无亲人牵绊的人从小培养。现下时候还早, 那些宫女太监才过了初选,被安置在城西郊的宫宇内教导规矩。”   “那边的管事者是什么来路?可有背景?”商悯细致地问。   “那儿的管事太监正是皇帝身边胡公公的徒弟, 姓涂,叫涂玉安。至于更多的……终究是姥姥这边能探听的有限。”   商悯立刻道:“如果不好探查,那就不要探查了,姥姥千万不要因为我的事而让自己身犯险境。”   孟修贤谨慎提醒:“悯儿,不管你想办什么事,切记得收拾好首尾。像买通线人这种事,可能会将你置于险地,人心隔肚皮啊。”   “姥爷放心,悯儿没有那么莽撞,不该做的事我不会去做。”商悯道。   孟修贤这才放下心,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纸上画的是皇宫大内的地图,侍卫的守卫点交接班时间,以及宫女太监出宫采买通行的小门都被标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长阳君还给了商悯一份宿阳枢密部门的内部构造图纸,府衙、天牢、政务司一应俱全。   “你想做什么,我和你姥爷也不多去问了。这些东西是我们俩凭借记忆连夜画出来的,有些院、司便是我二人也只是了解个大概。你记下它们就好,不要留图纸在身侧。”   长阳君妥帖地嘱咐。   “你在宿阳日子还长,频繁夜入君府,一个不慎就会被发现,我们索性将该交给你的东西一次性给齐,免得你哪日就用到了。”   商悯重重点头:“是。”   “可怜你深陷危难,我们却不能为你做些什么。”长阳君怅然。   “姥姥说哪里的话?您二老为我做的足够多了,宿阳天子脚下,终究不比别处。”商悯反过来宽慰他们,“谭皇后之母国虽不是当今六强国之一,但也算是国力强盛,威慑一方。她贵为一朝皇后,尚且不能庇护自己的侄子,可见此地就是泥潭。莫说是我等质子……就连身居高位者,风云变幻间一个不慎也会被这泥潭吞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对着两位老人拜了拜:“外孙女不是无知小儿了,也从未奢望过能在宿阳安安稳稳度日。”   “绣衣局不是好惹的,悯儿万务当心。”孟修贤道,“这绣衣局内的探子暗卫个个武艺超群,功夫邪门,应当是修炼了什么特殊法门。照平常人习武,练上十几二十年才登堂入室也算正常,可绣衣局的太监们多则三年短则一年,一身内功就无比浑厚,实乃怪异。”   “许是练了折损寿命的阴损功法。”长阳君皱眉道。   商悯听到此处,心里忽然冒出来了一句经典的话,她不自觉念道:“欲练此功,引刀自宫?”   长阳君和孟修贤齐齐看来,茫然发问:“这是什么功法?”   商悯:“……”   “不是什么功法,是话本作者杜撰的。”她神色微窘,“书上写这个神功需要挥刀自宫才能练至大成。”   长阳君未将此言当儿戏,反而闭目沉思,“化阳气补真气,先天不足以此法为引速成内功,不是不可行!只是长此以往身体亏空,即便有神丹妙药相助,剩余寿数也必不足十五载。”   商悯懵懵道:“还能真这么练吗?”   “世上修行之法千奇百怪,无甚稀奇。采血补气、阴阳和合、吸吞他人修为,什么邪法魔功没有?”长阳君不以为然,“只是旁门左道终究是旁门左道,不是伤人就是伤己。”   商悯脑筋一转,“姥姥姥爷,悯儿功夫虽不弱,但放眼江湖与皇宫大内还是不足,眼下我不仅想尽快提升修为,还想提升神魂与灵识……以您二位的见识,可能想到法子?”   大多数对于习武的认知只局限在体魄、内功和招式秘籍上,只有传承久远的门派和大族才会对神魂有所了解。   武国地宫有留存战死者之魂的奇阵,可见在久远的年代,人们并非对灵魂一无所知。   商悯的陶俑化身依赖神魂与修为,她得想法子提升自己,免得每天只能操控化身几个时辰。   “姥爷我是文臣,不通武艺。”孟修贤看向长阳君。   “修魂之术早已失落,有所传承的家族门派极少,姬氏与商氏都不在传承之列。”长阳君见多识广,仔细思索后道,“倒是听说过江湖上有个没落的小门派,名叫灵霄派,是流传了修魂之法的,他们隐世多年了,难觅踪迹。”   商悯稍有失落,但早有心理准备,倒也未曾气馁,只道:“那我还是随缘去寻吧。今夜还有事,我不能久留。”   长阳君又一次交代:“注意安全。”   “不要往危险的地方凑。”孟修贤不放心道,“你记下地图再走。”   商悯依言就着烛火背诵地图,两刻钟后方离开长阳君府。   ……   商悯所言之事,是去宿阳城内的“武国商会”踩点。   各国商会在宿阳都有落脚点,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各地通商都很频繁。武国商人在宿阳城内建立了商会据点,凡是武国人都受商会庇护,若有恶意压价、哄抬物价、排挤外地商客的事情发生,商会就会出来主持公道。   武国商会是民间组织,鱼龙混杂,各地往来方便,但实际上它受武国朝廷暗中管辖,表面是商会,实则是商溯安插密探和人手、传递情报的据点之一。   离家前,商溯还说商会之中也有暗卫存在,紧急情况下商悯有权调集人马。   商会所在之地是宿阳城最繁华的街道,因太后丧仪,街上戏楼餐馆一律闭店,原本彻夜灯火通明喧闹不休的街道静了下来。   她不打算这就接触商会管事,只在附近转了一圈。   正要回承安园之际,突然有一队兵马举着火把狂奔过街道。   商悯匆忙躲避,身体趴在屋檐上遥遥观察。   骑马者未穿着金甲卫的金色重甲,反而一身软甲,身披红色绣有飞鸟图案的衣袍,金线绣成的纹样在夜色中反射着粼粼光泽。这几人头戴黑色官帽,手执拂尘……是绣衣局的太监们!   商悯看他们归去的方向,瞬间大吃一惊。   这群太监居然奔着承安园去了!   她心念电转,摸了摸蒙面的脸,决定远远跟上,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难不成皇帝想对质子们动手?可如果他想这样,必不会只派这几个人去……今夜绣衣局出马是在针对谁?   商悯不再犹豫,脚尖点地贴着墙根阴影一掠而出,远远追寻着马蹄声,飞奔至承安园外。   刚一到承安园附近,商悯便看到这座宫宇的朱红大门处火光冲天,耳边隐隐约约有马蹄的踢踏声和马匹的喘息声,园外已兵马齐聚,粗略听去有十来个人。来者声势浩大,显然没想过遮掩。   她没敢离得再近,只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借助真气提升五感。   承安园大门前,一名年约十六的少年被身披红色绣衣的太监压了出来,紧接着又有一名宫侍打扮的小宫女被压了出来。   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袭黑色披风的男人翻身下马,立刻有一个小太监很有眼色地跪在马鞍下当人梯,一双云靴先是踏上小太监的后背,接着踏在地面上。   面如白玉未蓄胡须的胡公公一甩拂尘,尖细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杂家奉陛下之命,请谭国公子去绣衣局一叙。”   谭寄脸色惨白,勉力抬起头:“这宫女我并不认识,不管此人身份为何,都与本公子没有半分关系!本公子的姑母乃是当今皇后!我要见我姑母!”   “公子稍安勿躁。”胡公公和颜悦色道,“到底有没有关系,杂家一查就知道了。密谋反叛,罪不容诛,相信皇后娘娘就算在这儿,也会秉公处理……”他笑了一声,那笑声滑稽得像是鸭子叫,“更何况……皇后娘娘也管不了咱们绣衣局的事儿啊。”   他竟敢将话说得这么嚣张。   谭寄一抖,宛若醍醐灌顶,扑到胡公公脚边哀求道:“求公公还我清白!我谭国上下对大燕忠心耿耿,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会有不臣之心?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污蔑于我!劳烦公公通报,我要面见陛下和皇后姑母!”   “带走。”胡公公懒洋洋地一抬手。   谭寄立刻被堵上了嘴巴,扣上铁锁脚镣,被押上了囚车。   眼见兵马远走,胡公公却和几个亲信太监一起立在承安园门口丝毫未动。   “公公,我们可要回宫?”一小太监殷勤地问。   “老鼠没处理干净,如何能回宫?”胡公公笑呵呵地一抚衣袖,绑着金蚕丝的银针咻咻飙射,直奔商悯藏身地而去。   电光石火间,她身形飘忽疾退,下一瞬就见那几根纤细的银丝居然洞穿了一尺厚的墙面,险些在她身上扎一排洞!    第54章   这位皇帝身边的大红人、绣衣局的大统领, 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   银针纤细柔软,以银针洞穿青砖石墙,不仅需要深厚功力, 还需要对力道的掌控妙到巅毫。   要知道青砖坚硬,不比木材结构疏松,哪怕是商悯本体使出全力, 也只能让银针穿过砖墙三寸!   他怎么发现的我?商悯心下骇然,来不及思索, 转身便跃入城中奔逃。   她一贯谨慎,通身真气收敛, 就连心跳与呼吸都小心压制,在敛息之时如果不刻意弄出动静,连长阳君都难发现她。   长阳君年轻时也是武学奇才, 功夫不弱, 这胡千面的功夫居然比她还强?!   胡千面慢条斯理地一甩拂尘,末端洁白的马尾毛搭在臂弯处, “倒是机敏, 待杂家去会会这小毛贼。”   他云靴蹬地腾空而起,眨眼间掠至数丈外,如落叶飘飞,不一会儿便难觅身影。   原本在他身侧的小太监们功力不如他深厚, 没能跟上,只得慌忙上马朝夜色中追去了。   商悯脚尖点过屋檐,连房上瓦片都没弄出丝毫动静,黑夜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穿行在房屋与墙间。   忽然她听到身后风声有异, 一回头发现胡千面远远缀着,像放风筝似的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臂弯间一道拂尘披散飞舞,如皎洁的月光。   他衣袍一震,拂尘轻甩,马尾飘扬间手指藏在其中一弹。商悯眼中只瞧见纤细的银丝迸射,她纵步一挪,方才站立的瓦片当啷碎裂。   转瞬又有数道银丝袭至,胡千面白净的面孔在夜色中笑意慈和如神佛,可他双手翻飞残影狰恶,手中银线金丝密似狂风骤雨,千丝万缕像黑夜里的蛛网,而他是藏于夜色中觅食的毒蛛。   面对如此攻势,商悯根本躲避不及!   她抬腿猛踏屋脊,脚下瓦片轰然崩裂弹起,连带着前方的砖瓦都被这一脚蕴含的劲气尽数掀翻。   被狂乱蹦飞的瓦片一阻,千丝万缕的银针金线顿时失了锐气。   商悯身体朝脚下踏出的洞口直坠,一下子掉进了这家装潢奢华人员往来不断的酒楼之中。   在酒楼包厢中的男人搂着怀中的舞姬尖叫起来,吓得酒醒了大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这可真是天助商悯!她看都没看男人一眼,一掌轰开包厢的门隐入酒楼之中。   紧接着胡千面从天而降,由屋顶洞窟落入酒楼。   怀抱舞姬的男人一看那描摹金线的红绣衣,本就被吓醒了一半的酒顿时全醒了,他面如土色五体投地:“求公公饶我……”   “聒噪!”胡千面寻不见商悯,脸色一阴,一掌击出将男人直接打昏,随后抬脚踹在同样不住磕头的舞姬身上,二人口吐鲜血,就这么昏死过去。   包厢外有店小二听到动静匆忙上楼,一看那红绣衣就惊恐大叫:“绣衣局的人来了!”   酒楼轰的一下炸了锅,轰隆隆杂乱的脚步声响彻酒楼,人影晃动,烛火打翻,纱幔摇曳。宾客该跑的跑,就连掌柜和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失了分寸。   太后丧仪才刚结束,身为朝廷官员却出入这等声色场所,这是重罪。这酒楼中的人只敢让舞姬跳舞,却不敢让人奏乐,这是怕靡靡乐声传入街中惹来麻烦。   胡千面踏出包间四下一扫,被乱糟糟一团的热闹人群遮了视线,一时间杀意高涨,袖中五指弯曲成爪状,脸上的阴狠一闪而逝,却不知想到什么,硬生生按捺住杀心,曲成爪状的手平复。   他看着这奢华的酒楼:“国丧尚且如此,可见此处之人毫无忠君之心,亦不懂克制私欲……若人人如此,国将不国。”   胡千面脸上的狠意消失,如玉的面孔竟变得无喜无悲起来,轻声道:“都该死。”   酒楼之外,绣衣局追至,直接包围了这座楼宇。   “公公!没找到可疑之人!”一名小太监上楼跪地禀报。   “小泥鳅还挺滑溜。”胡千面思索片刻,“这等酒楼,一般有通向外头的暗道,官员遇到绣衣局来查,就能从暗道悄悄地走。”他瞥一眼小太监,“罢了,那人是追不上了。你去查暗道,这里的人,不能再放走一个。”   “是!”小太监即刻下楼去办了。   捉不到窥视之人,这酒楼倒算是个意外之喜。   胡千面被小蟊贼耍弄的怒气一下子平息了。   他折返包厢一脚踹开地上挡路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召了个下属,吩咐:“全城查人。今夜这人,说不定是他国探子,此人身身长约四尺半,修为浅薄但轻功颇有建树……乔装遮面,不知男女。”   “这……该怎么查?可要颁布通缉令?”属下犹豫道,“无人脸,只有身高,功夫传自何派系?擅拳脚还是擅武器……”   “没有人像,就暂不通缉,通知金甲卫这几日加紧巡逻。”胡千面道。   属下仍旧犹豫:“公公,这小贼真的才四尺高?”   “你是说杂家眼瞎?”胡千面笑眯眯地问他。   “不不不,属下万万不敢,只是身高四尺,除了孩童就只有侏儒人和精通缩骨的人了。”他道,“真是侏儒还好说……要是精通缩骨的,属下真不知该怎么去查啊……”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小贼是个孩童的可能性。   胡千面笑了一声,“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有的人啊,自以为能躲很好,实际上那一身气味,藏都藏不住……等下一次遇见,看这人还能不能逃得掉。”   属下不明所以,又不敢再问,诺诺退下了。   ……   商悯钻出酒楼奔出好远,一路上变换数条路线,见身后确实没有人在追赶,总算敢停歇下来。   她路边找了个大树坐上去,在树干上徒手掏了个树洞,身外化身变成陶俑小人藏了进去。   远在承安园内的本体眼皮一动,睁开眼睛仔细聆听窗外,确认园中没有异动,这才放心地闭上眼陷入沉思。   今夜,谭国公子谭寄私会宫女,被绣衣局以谋反罪带走审问。   谭寄坚称自己不认识那传信的宫女。   他好歹和皇后血脉亲近,皇后又没有被废,一国之母也算是大燕的脸面了,绣衣局居然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连言语上的敬重也几乎没有,可见皇后处境艰难。   绣衣局只听皇帝调遣,燕皇又为何要抓谭寄?总不能是谭国真想谋反吧?   商悯思量许久,觉得谭公不至于做出这等不智的决定。   谭国终究不比六强国,国力上还是有所欠缺的,根本没有造反的实力,它国土广袤,但荒漠居多,谭国边境与大燕接壤,若他真想造反倒是可以奇袭宿阳,但是宿阳之外的那么多城池也不是摆设。   就算谋反,这也不是个好时机。   承安园广阔,商悯与谭寄居所相隔有些远,没听到什么动静,明日倒是可以问问住谭寄隔壁的姜雁鸣有没有听到什么。   谭寄之事暂且理不出来个结果。   绣衣局大统领胡千面,让商悯极其忌惮。   平心而论,商悯对于练速成邪功的人是有所轻视的。   就算内功修为上去了,还有招式需要勤学苦练,否则空有一身修为却无法好好发挥,不过是纸老虎而已。绣衣局太监修炼邪门功法导致身体亏损,功夫能好到哪里去?练招式也是需要悟性的。   然而今夜胡千面的功夫让商悯大吃一惊。   她觉得自己要不是反应快,恐怕就得折他手里了。   身外化身受的伤,本体可是也要承担的。而且商悯还没有称手武器,就算有称手武器,她也不敢当着胡千面的面耍枪,这会暴露自身武功来历。   更令商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胡千面是怎么发现她的?若是商悯离得近些,被发现也能说通,可是她都跟那边隔了老远,马蹄声和人声嘈杂,她还特意藏在墙后面,这胡千面依然能揪到她,总不能是他长了透视眼吧!   父亲商溯功夫算是当世顶尖,姥姥长阳君年纪大了身体不比从前,但武道积累也是有的,也没见他们俩在感知一道上有这么深的造诣……难道胡千面是练了提升感知的功法?   不管如何,商悯都决定以后尽量避开胡千面。   这是她来宿阳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难以捉摸不知深浅的对手。   可惜。   人算不如天算,筹谋总是落空。   第二日一早,商悯还没来得及去找姜雁鸣问话,燕皇的旨意就由宫中的太监传到了青梧院。   “悯公主,陛下请您去宫中一叙。”小太监神态可亲道。   商悯一默,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分惶恐,“不知,陛下召我是有何事?”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小太监手一抬,“公主请。”   院落外面,马车已经备好。   商悯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心下微沉,上了马车。   不管是来宿阳时,还是参加太后丧仪时,商悯都没有跟这位大燕皇帝有过任何交流,这是他第一次召见商悯,也是商悯第一次面见这位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   马车驶入皇宫,一路她没有探出马车张望,直到太监提醒她下车,她掀开马车,看了一眼跪地当人梯的小太监,压下心里的不自在走了下去。   进入紫微殿,头戴金冠、发染银丝的老迈之人端坐在龙椅上,满是皱纹的眼角轻微下垂,看着她低声问:“武国,商悯?”   “是。”商悯俯身拜道,“商悯叩见陛下。”   “起。”燕皇语气随意,并没有刻意摆架子。   商悯紧绷的心神松了一丝,判断燕皇此番找她不是为了昨夜之事。   “朕有个问题想问你。”   商悯的心又提了起来,她面色不变,摆好姿态:“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悯儿不必紧张,把朕当长辈即可。你是武国长女,商溯平日里应该教过你不少,可要照实回答,不要藏拙。”燕皇笑笑,“若天下万民不归心朝廷,诸侯国意图谋反,朝堂众臣尸位素餐以权谋私者甚多……此局,何解?”    第55章   “此局, 何解?”   商悯马上就意识到,燕皇虽然向她问出了这句话,但究其源头, 他根本就不是想从商悯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也不是想听听她的见解,而是单纯想要她一个态度。   甚至于, 不管商悯在回答问题时展现出何种态度,都不会削减燕皇一丝一毫的戒备心, 亦不能增加他对她的信赖。   就如燕皇问出的那个问题一样,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合适的解法。   商悯忽然感到没趣儿。   不知是不是身居高位者都有共性, 她只觉得燕皇对她的提问丝毫没有超出她的预料,她的回答也不重要。她从那个提问中看透了一个皇帝担心的所有事,也懂他想要做什么, 理解他的抱负和野心。   但是当商悯以超脱的眼光, 审视这位高坐在大殿上的大燕皇帝,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只暮年老龙的疲惫、警惕、未消散的野心、面对混乱时局无力改变的悲凉……以及身为天下共主却遭遇群虎噬龙的愤怒。   不幸的是商悯就是局中人, 纵然她已经窥见了殿上这头老龙虚弱的本质, 可是他随意一个动作依然能让她万劫不复,她得陪他入局,并想办法成为控局的人。   商悯思量稍许,对燕皇道:“臣无才无艺, 没读过几本书,不敢胡言,但陛下考校臣,臣就斗胆一说, 若有什么说的不好的贻笑大方,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但讲无妨。”燕皇的声音不辨喜怒。   “陛下讲天下万民不归心于朝廷……臣以为, 只要朝廷让天下百姓都吃饱穿暖,人人富足安乐,那自然人人归顺。”商悯认真道,“陛下担心诸侯国有异心,那只需召集天下诸侯共同讨伐,叛贼自然无处作乱,就如昔日旧梁,王族屠尽,江山易主。”   “陛下言朝臣尸位素餐者众多,那就建立察举之法,除去不干事的官员,提拔有才干的官员,如此朝堂上下自然气朗风清,无人敢贪污。”   她对燕皇拱手,问道:“陛下,臣说得可对?”   实话讲商悯这一番话答了相当于没答。   这就好比别人问她田地着火了怎么办,她直接说:“把火扑灭就行了。”   至于怎么扑灭,用水浇还是用土盖,先扑灭这头的火还是扑灭那头的火,商悯是一句话都没说。   百姓安乐就能归顺朝廷,那如何让百姓安乐?如何让他们人人吃饱?   诸侯国想要谋反,召集天下诸侯共同讨伐他们肯听话吗?肯派兵吗?朝廷步步紧逼会不会将其余诸侯也逼反?   朝堂贪污者多,利益联盟紧密,党派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将这些权势利益全部除掉却不动摇皇帝的统治根基?   “悯儿说得不错。”燕皇缓缓道,“只是,如何做?”   他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金殿,来到商悯面前俯身看她。商悯不料他走下龙椅,垂首回避不与他对视,因为这是不敬。   “若此刻就有一诸侯国想谋反,就如旧梁,悯儿觉得朕该如何应对?”燕皇老迈的面孔上无甚表情。   商悯心里腾起不祥的预感,沉声道:“自然是如臣方才所说,昭告天下,召集兵马,诸国群起而攻之。”   燕皇脸上的皱纹牵起一丝笑意,“好孩子。”   “好孩子”这三字一从他口中说出,商悯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武国的大公主,五百年前先皇亲封的武王的后裔,商家镇守北疆数百年阻挡异族南下侵扰大燕,二十年前伐梁,武国出兵数十万,你舅爷爷商琮埋骨沙场。可见武国王族满门忠烈,为大燕鞠躬尽瘁。”燕皇把手搭在商悯的肩膀上,强迫她抬头看他,就像长辈那样循循善诱,“如果你是武王,当初伐梁,你会派武国出兵吗?”   ——这是阳谋!   一层薄汗浸染里衣,商悯骤然明白,这个问题她只能答:“会!”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选项。   如果她说不会,就是不忠,如果她说不会,就是在质疑武国先王的决策。   就算商悯能练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也得正面回答燕皇的问题,因为这不是诡辩,只有是和否两个答案。   “会。”商悯喉咙里挤出了这个简短的字。   她想,她完全能猜到燕皇下一句话会问什么。   “悯儿。”燕皇如商悯预想的那样,没有任何意外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每一个字眼都在她的估算之内,“若现在就有诸侯国想要谋反,倘若你是武王……你会派兵讨伐叛贼吗?”   果然是这样。   商悯脑海中轰然巨响。   这个问题同样只能有一个选项,那就是“会”!   当着皇帝的面,商悯只能回答“会”。   “我会的,陛下。”商悯用极慢的语速说,“武国上下,无怯战者。”   燕皇笑了,他的笑声并不大,也没有上位者的那种霸道和得意,他只是用手拍拍商悯的肩膀,用平平常常的语气说:“近日,朕甚是烦心,一是为太后被奸贼所害,二是为贼人近在身侧,不诛杀,实在难以安眠。”   他迈着缓慢的步伐,又踏上了金銮宝座,坐上了那把龙椅,大权在握的气势回到了他身上,“谭国进贡沾染妖邪之气的宝镜,本想谋害朕,却阴差阳错致使太后薨逝,实有不臣之心。”   “悯儿为武国公主,可愿为朕解忧?”   哪怕明知这是一场局,哪怕明知燕皇的每一句话都是诱导她入局的陷阱,商悯还是不得不跳了进去。   她每回答一个问题,都是向沼泽中又陷一步,更可怕的是她只能选择向前,只要她后退,身后已经竖起的刀刃就会捅穿她的胸膛。   最后一个问题,商悯只能回答:“臣愿意。”   除了这个答案,其他答案都不是燕皇想要的,他在一步一步把商悯逼尽圈套,让她走进死路。   留给商悯的只有一个选择——她必须乖顺地任皇帝驱使。   这是阴谋,也是阳谋,是燕皇对商悯的敲打,也是他对武国的敲打。   武国在继承人选择上的不听话,在处理王后姬妤时的强硬,让这位大权在握的皇帝极度不满……商悯渐渐理清思路。   燕皇想除掉谭国必然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向天下诸侯借兵不是随便找一个借口就行,只是恰巧太后之死的借口分量足够重。至于太后之死是不是和谭国有关,此时深究已无意义。   只要燕皇想灭谭国,就能找到一千个一万个借口。有了借口,还差兵力。   正好,各国质子送到,燕皇手里就有了能拿捏的对象,兵也能顺利筹到了。   二十年前的伐梁为何如此顺利?就是因为当时也有一批质子正在宿阳,就如商溯。   燕皇道:“不日,谭国谋反,朕将调集兵马攻打谭国的诏书就将送抵各国国君手中。悯儿需修书一封,交于你父王,告诉他,大燕需要他的兵马。”   谭国武国相距甚远,调兵打仗必然需要跋山涉水,届时兵疲马惫,又水土不服,若燕皇故意不给机会休整便即刻发兵,哪怕是武国重骑兵也将损失惨重。   商悯突然想通了燕皇为何要攻打谭国。   若六强国人人出力,人人借兵,谭国再负隅顽抗,这仗一打数年,伤的不止是兵马,还有借兵的各国,国力衰弱乃是不可避免的。   燕皇此举图谋甚大,他不仅要灭谭,还要消磨诸侯国的力量。   有没有办法让武国避开借兵?有没有办法让燕皇不攻打谭国?商悯脑海中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借兵,借哪里的兵,当然也是有讲究的,这种情况,当然是就近借兵为好,武国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的借兵对象,因为它离谭国太远太远。   只是燕皇指名道姓要武国的兵,那武国就不能不借。   “陛下!请听商悯一言。”她猛然上前一步,拱手躬身道,“陛下要灭谭国逆党,然而武国行军至谭国至少要三个月,路途遥远,如何能保持战斗力?武国不宜借兵,倒是梁国、翟国等国适宜借兵。”   商悯不等燕皇开口,就继续道:“讨伐叛贼事大,武国不该置身事外,臣为武国公主,亦不愿袖手旁观……若陛下缺少兵马,臣愿为士卒,为大燕杀敌,诛杀叛贼!”   燕皇一愣,目光奇异地扫视商悯:“你?”   他哈哈大笑,笑声难得放肆高昂,眼角甚至溢出了眼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当士卒?你来杀敌?”燕皇压下笑意,看商悯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欣赏,“有勇气,若说这话的是朕手下将军,朕会重重赏赐这等勇将!可站在我面前说这话的,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娃娃,朕是不是该笑你初生牛犊不怕虎?”   “臣幼时,看过不少兵书。”商悯说出见解,“谭国不算弱国,若不奇袭制胜,反而与其僵持数年,焉知时局不会发生变化?武国调兵短则三月,备足粮草又要许久……攻谭事大,夜长梦多。”   这个问题不需要商悯点醒,燕皇也能想到,她没信心能以这个理由劝住燕皇不借武国的兵,亦不清楚有几个国愿意响应燕皇号召去攻谭。   她也知道燕皇根本就不是诚心想借武国的兵,他就是想折腾武国。   但是商悯还是要试试劝住他。   先是摆明利害,接着商悯豁出自身性命做担保表明态度。连武国大公主都愿意当士卒了,这是在告诉天下人武国不借兵不是不想借,而是鞭长莫及,连大公主都敢上战场,谁还能比武国更忠诚?   商悯是在以自身为饵。   到了战场上,她的生死就是燕皇一句话的事,刀剑无眼,死了也只能归咎于运气不好。要是商悯死了,商谦就继承王位,燕皇对谦儿的戒心还没有那么深。   瓦解一个国,有时不需要消耗国力,还可以从他们的继承人下手。   强逼武国借兵可能适得其反,这么多兵路过大燕疆土也是个不小的安全隐患,燕皇也怕众多诸侯国被逼急了联合起来……派商悯上战场,拿捏着她的小命,反而是温水煮青蛙之策。   燕皇看商悯半晌,忽然抚掌笑:“悯儿,不仅有将军之资……还有军师之谋啊。”   “可惜……可惜。”他无比惋惜地看着商悯,“这样优秀的孩子,不是朕的女儿。”   “担不起陛下称赞。”商悯深拜。   “不要叫朕陛下了,叫朕皇伯伯吧。”他靠在龙椅上,轻声道,“让你去大学宫,屈才了……终究是培养花朵的地方,不是磨剑之地,不适合你。你要当士卒的事,朕准了。”   商悯讶然抬头,见这位老人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    第56章   商悯沉默一瞬:“谢皇伯伯栽培。”   皇帝要拿捏她的性命, 她却要对他谢恩,皇帝也知道天下诸侯藏有野心,却不得不稳住他们, 不敢轻易下手。双方各怀鬼胎,一言一行皆不是出自真心,他们也能看出来对方并非真心, 却还是要虚与委蛇。   商悯着实心累。   “悯儿身份尊贵,怎能与士卒相比, 朕即便答应,也不可能真将悯儿放进军中充当士卒。”燕皇话锋一转, “攻谭之事,朕欲交与镇国大将军苏归……悯儿不如师从苏将军,在他身边做个侍童, 也好长长见识, 如何?”   商悯知道镇国大将军苏归的大名,大燕武将, 除了当朝太尉大人, 往下数就是镇国大将军苏归了。   燕皇已有此决断,商悯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她低头道:“全凭皇伯伯安排。”   单纯以血缘关系来论,用姬氏的辈分排, 燕皇是商悯远房舅舅,但是以国与国的关系来论,商溯和燕皇同辈,商悯得叫他伯伯。   各国王族的亲戚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燕皇叫商悯喊他伯伯, 说明他看重的是商悯的政治身份,而不是血脉, 这无疑是在表明态度。   “回去吧,悯儿,明日不必随那些公主公子前去大学宫了。”燕皇道。   商悯依然垂首:“是。”   直到商悯踏出皇宫,被刚刚一连串变化搞得无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她才舒了一口气,有心思回头复盘一遍她与燕皇的对话。   马车摇摇晃晃,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偶尔掀动的车帘外透出繁华的街景。   入宫不过一个时辰,商悯就觉得无比疲惫,这种疲惫源自于心理层面。但同时她又感到一丝隐秘的期待……她向往大学宫不假,可是她同样向往真正的沙场。   镇国大将军,苏归,此人经历堪称传奇。   寒门出身入大学宫,后因打架斗殴伤及贵族子弟而被学宫除名,随后参军。不久伐梁,他奋勇杀敌,凭借军功从一小小十夫长一路爬到了六品武将的位置,更是在关键的一战中献计破城,歼敌数万,为燕军入梁扫清了道路,随后苏归便被破格封为四品将军。   再之后,屡战屡胜,从无败绩。   现今苏归官二品,镇国大将军一职中的“镇国”二字,已然说清了他在军中的分量。   商悯在车中盘膝而坐。   她不知道苏归会用何种态度对她,可这并不妨碍商悯对苏归感到好奇。   苏归似乎与父亲和姑姑的年岁差不多。商悯琢磨,当初苏归入大学宫,可能还跟父亲他们打过照面呢……待有机会可以去信细细问问。   思及此处,商悯不由沉了脸色。   各国王族直系子孙为质,尽管大家都清楚这是去当质子,但在明面上,这却是燕皇在彰显恩德。   皇位更替,质子也一茬接一茬,每过几十年,就会有一批懵懂的孩子入宿阳,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平南王姬麟当初不直接说这是要当质子,而是委婉地表达要各国王侯后代共同学于大学宫。来到宿阳后,下至宫女,上至皇帝,都对“质子”二字绝口不提。   质子入大学宫学习算是传统,皇帝对于质子也颇为厚待,以显“恩德”。   燕皇准商悯参军无疑是在打破传统,倒像早打算这么做,就等着给她下套了。商悯主动提愿为士卒,燕皇立刻打蛇随棍上,顺势安排了她的去向。   如果商悯不说那句“愿为士卒”,燕皇借同样可以借考校之命问她:“汝为武国公主,大燕子民,可愿意上沙场讨伐叛贼?”   商悯答:“愿意。”   然后就会被夸赞忠烈之后。   若她说:“不愿意。”   那就是还需历练,更得上战场磨磨胆量了。   不管商悯点不点头,燕皇都能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不想让商悯去大学宫……还是说他想避免众多质子抱团取暖,让商悯从军是他的分化之策?   若是这样,那么他针对的就不只是商悯一人,他国质子在之后恐怕也会一个接一个入他的套,被他分散安排。   一切静待几日后见分晓。   “唉。”商悯长叹一声。   终究是她不够有经验,没能像久居朝廷的老臣那样思虑周全、应对得当。   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地思考如何接话,如何斟酌遣词,可是当那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影响了思绪。   有些细节和不对劲的地方,只有脱离谈话的紧张环境后,她才有所察觉。   商悯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与燕皇所谈内容,问自己:燕皇为何要针对她?   从身份角度讲,是因为武国重视商悯。   从小到大商悯所受的乃是正统的继承人教育,武王甚至为商悯杀王后姬妤,商谦的出生则是为了“备用”,以及辅佐商悯,他接受的也大多是忠诚教育和服从教育,而非为王的教育,这些燕皇都知道。   燕皇想以借兵做借口,用商悯要挟武王,同时试探武王对商悯的重视是否到了为她不惜一切的地步。   他知道商悯这个人质分量较重,但是重要到武王因她的死日夜愧疚不安,和重要到因她的死直接起兵造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皇帝借兵,臣子不可不借,否则就将陷于不忠不义的境地,当今诸侯还是很要面子的,凡事都要思考一个“义”与“理”。   若想不借,就必有正当理由,可这个理由皇帝认不认,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能燕皇自己都没指望能借到武国的兵,因为他明白武国必然不愿借兵,从北疆调兵不现实,武国也必会想办法找借口回绝。   就算事后谭破国灭,燕皇不吝封赏,武国能从中分一杯羹,可从封赏中捞到好处,真的能抵过借兵几十万带来的损失吗?更何况承诺封赏是一回事,封赏实际到手里能有多少,谁心里都没谱。   谭国遥远,荒漠众多,缺水,以至于国中良田稀少,资源匮乏,又有蛮族不时侵扰,本身就不是富庶宜居之地。   它能有如今的地位,离不开国君的励精图治。若是换一个庸君做谭国国主,恐怕百姓连饭都吃不饱。   参与攻谭很难捞到什么好处,这只会是赔本买卖,折损的将士和粮草花费都是难以用金钱来衡量的。   灾荒年代,金银财宝没法立刻变成粮食,战争用掉的粮草,需要民间几次丰收才能重新填满?并且训练有素的铁血军队也不是想有就有。   可一方是国君,一方是臣子,且有伐梁之战例子在前,武国拒绝不得当,就会被扣下一顶帽子。   燕皇利用了这一点,对商悯的紧逼和发问都是他筹谋的一环,不管武国接受还是拒绝,燕皇都是赢。   接受就可消磨国力,不接受也可借由头发难,甚至提出别的要求。兵你不借,粮和武器你总可以借一借吧?更别说你武国的大公主也要参与攻谭。   一场谈话,燕皇有三个目的。   一为将商悯从大学宫和质子群体中剥离出来,分化质子们的联系。   二为试探武国底线,武国的应对将决定燕皇更进一步的计划。   三为更严密地掌控商悯,师从镇国大将军是好听的说法,把她放苏归身边,是为让苏归监管她。   现在这三个目的他基本都达成了。   就是有一件事,一件最根源的事,商悯冥思苦想,依然没能思考出答案。   ——燕皇为何偏偏要攻谭国?   为什么是谭国,而不是其他国?   攻打这样一个国家,捞不到什么好处,还会让大燕失去西北屏障。严重一点说,这一战说不定会进一步动摇众多诸侯国对皇帝的信任。   当年伐梁诸侯齐聚,是因为梁国真的要造反,众诸侯怕天下易主,怕梁王上位后把矛头对准其余诸侯,再加上当初燕室虽不比建朝之初得人心,但终究仍有余威,是以伐梁。   但谭国……平心而论,商悯不相信谭国是真反!   自太后逝去,巨大的阴霾就笼罩了宿阳,连带着天下风云都变得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了。   ……   “替朕拟信,送与武王,让他准备兵马粮草,助大燕攻谭。”燕皇吩咐。   下方文官一顿,问道:“可要将悯公主即将师从苏归的事告知武王?”   “不。待他来信拒绝朕,再告诉他。”燕皇语气随意,像是对之后会发生的事早有预料,接着赞道,“幸有柳卿为朕排忧解难,出谋划策。”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这位青衣文官动作不停,一封信即刻拟好,交给皇帝查阅。   燕皇微微点头,一旁的胡千面很有眼色地接过退下,去安排信鸽发出。   “陛下,臣有一事要禀。”那青衣官员垂首道。   “柳卿何事?”燕皇投下目光。   权倾朝野的大燕丞相柳怀信恭恭敬敬地道:“臣方才进宫,遇见几位皇族宗亲殿外长跪。”   燕皇问:“皇后也在?”   柳怀信答:“皇后也在。”   “不必理会,无非是为了阻朕攻谭,他们愿意跪就跪吧。”燕皇往龙椅背上靠了靠,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对政务感到疲倦,摆了摆手道,“柳卿可退下了。”   柳怀信谦卑躬身:“是,臣告退。”   他后退三步,正要转身离开大殿,不经意一抬头,却发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皇帝就阖上了眼,胸膛微微起伏,好像是睡着了。   燕皇是真老了……他眼神不易察觉地一沉。   走出大殿,柳怀信弯下的腰挺直了,他整理衣袖,正看见胡千面胡公公传信归来。   他连忙上前一步,拦住胡千面,笑容满面地喊了句:“胡公公!”   “柳大人何事啊?”胡千面笑眯眯地停下脚步。   “为臣者,总是要为陛下分忧解难,在下入朝也有几十载,为陛下处理大小事无数……”   胡千面神情隐含不耐,一甩拂尘,笑道:“柳大人直说便是。”   柳怀信止住话头,终于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陛下他为何要攻谭?”   “在下冥思苦想,实在是……琢磨不透陛下的心思啊。”   当朝丞相面对胡千面,言语间竟然颇为敬重,实在滑稽。   “陛下之事,本就不是为臣者该探听的。”胡千面拖长了腔调,“只是你我二人私交甚笃……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只说给你一人听,柳大人离近些。”   柳怀信附耳过来。   “当初皇后娘娘选中彼时还是四皇子的陛下做夫婿,谭公极力反对,言陛下出身低微,不过小小宫婢所生。”   “嘶!”柳怀信不敢往下再听了。   “然后这话,不知怎么的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胡千面点到为止,“谭公心术不正,辱及陛下,该杀。”   “该杀,该杀!”柳怀信附和两声,看了眼天色,圆滑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政令院处理政事。胡公公先忙,在下告辞!”   “柳大人慢走。”胡千面道。   柳怀信一拱手,走出老远还在琢磨,谭公就算真的侮辱陛下出身,这都隔了几十年了,陛下当真记仇记了四十年有余,还因为这件事要攻谭?   这必然不是主要原因,充其量只是个引子。   他信燕皇对谭公心有芥蒂,但不信这个芥蒂会让燕皇攻谭。   然而不管是柳怀信还是胡千面,他们在敷衍彼此的同时都没提过攻谭名义上的正当理由——太后之死。   他们都清楚这是假的。   柳怀信冷笑一声心中暗讽:“死太监还端什么架子,也敢说一堆屁话敷衍我?也就仗着有靠山……”   他路过宫外石板铺就的路面,按照礼仪对着跪在地上祈求皇帝撤回攻谭之命的十几位皇族宗亲行了个礼。   他们大多与谭国结有姻亲。   那些老老少少有些只当没看见他,有些对他怒目而视。   柳怀信毫不在意,他看一眼跪在最前方布衣荆钗脸色憔悴一副请罪模样的皇后,垂着头绕道而行,像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第57章   不管皇族宗室如何去求, 攻谭已成定局。   谭国公子谭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的离去没掀起一点浪花。   姜雁鸣在商悯回青梧院后主动找上门,说昨晚听到有人进了谭寄的院子将他带走了。   末了他不经意道:“今早上我来找公主, 雨霏说你进宫了,我坐着等了有两刻钟,准备回去时看见郑留公子上了皇宫派来的马车。刚才你回来, 我得到消息后又来青梧院,见翟国的静公主也要进宫了。”   “陛下总要接见各国王族后裔, 先前陛下事务繁忙,想是现在才有时间安排我们的事。”商悯给燕皇的行为安了个合理的解释。   待姜雁鸣告辞, 商悯沉重地拧着眉毛,心里猜燕皇连召各国质子入宫都会与他们说些什么,又会安排些什么。   谭寄的去向已不是商悯关心的重点。   攻谭在即, 一介小小质子的生死, 在家国兴亡面前着实无关紧要。当山岳倾覆,谁还会在意一粒小小的沙砾?谭寄即便贵为一国公子, 也将和谭国百姓与将士一样被碾成齑粉。   商悯先前思考如何在大学宫立足拉拢他国质子, 现在在思考如何在苏归的眼皮子底下安稳活着。   她还在想怎么给父亲传信。   通过姥姥姥爷这条线是比较安全的,但是父亲在宿阳的线人似乎只与二老单向联系,他们二老为了避嫌极少极少与武王通信。用信鹰传书倒也可行,只要离开宿阳地界飞得高些被截获的可能就大大降低。武国商会其中也有武王安插的人, 把信通过商会传出去需要经多人之手,也不是百分百安全。   罢了罢了,还是去找姥姥姥爷碰碰运气。   昨夜偶遇胡千面,这死太监没抓到她必然气急败坏, 说不定夜间会加紧巡查,近几日还是不要夜间出行的好……   商悯果断决定白日入长阳君府。   她藏陶俑小人的地点足够偏僻, 身外化身重新现形,潜入城中嘈杂人多之地,然后在一家卖粮油的店耐心等待,不久就看到长阳君府的伙计来采买粮油。   粮食和油桶一个个摞上木车,她抓紧时间溜上木车用米袋子盖住身体,被长阳君府的小厮驾马拉走了。   长阳君府总是来这家店采买粮食,这是长阳君先前交代过商悯的,好让她紧急时刻避开众人耳目入府。   可惜这次商悯扑了个空,她入府后四处找人,发现长阳君与孟修贤常待的地方都没他们的影子。   偷听了管家与下人交谈,商悯才从他们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前因后果。   长阳君与孟修贤在不久前入宫了。   他们与宗亲大臣一同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放弃攻谭。   商悯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的第一感觉是震惊和不解。   长阳君其实并非风骨卓然刚直不阿的贤臣,孟修贤混迹官场也早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老的处世哲学就是明哲保身。   强行插进攻谭之事,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好处,还会招致祸端。   可是他们仍然去了……是不是因为他们觉得阻止攻谭比明哲保身更重要,比自己的身家性命还要重要?但又有什么东西能贵过自己和家人的命?   长阳君与孟修贤进宫必然不是由于谭国无辜所以劝谏皇帝。   商悯觉得,她的姥姥姥爷不至于为了非亲非故的谭国这样做。   只能是因为他们觉得攻谭之事会动摇国本,进而动摇依附于大燕这棵大树生存的人的根基。   皇族宗亲依附于大燕,朝堂众臣依附于大燕,燕皇治下的所有百姓,都依附于大燕,包括长阳君和孟修贤。   很难说二老对于大燕怀有怎样的感情,他们对于皇帝再不屑一顾,也不能轻易舍弃自己的亲人与故国吧?   大燕攻谭是否会动摇国本,一时间并不能看出什么结果。   但此举必然会动摇诸侯对皇帝的信任。伐梁师出有名,攻谭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怕明面上有太后之死做正当理由,也要看各诸侯信不信。   谭公贤德之名传遍四海,谭国谨小慎微,连皇后谭闻秋也一直恪守本分从不插手政事,谁信谭国会谋反?   大燕攻谭无疑是对诸国的变相打压和警告,燕皇此举告诉众诸侯,不管你想不想谋反,只要我说你是谋反,你就是谋反,我想让你消失,你就要消失。   本就不甘居于人下的诸侯会是什么反应?无非就是两种,继续忍,或干脆反。   难道天下乱局,非起于天灾,而是起于人祸?   非妖魔现世导致天下大乱,而是燕皇不仁不义手腕狠毒致使矛盾激化,使乱象逼近?   商悯早在皇宫时就想到了这点,但直到得知姥姥姥爷二人急匆匆进宫,她才进一步认识到了攻谭的严重性。   商悯捏紧拳头,胸口发闷,想叫长阳君与孟修贤回来,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去做,又如何去劝。   作为大燕臣民,即使他们一直明哲保身对某些事视而不见,也是因为大燕这棵树上长几只虫子是不打紧的,攻谭带来的影响绝不是树上长几只虫子那么简单,它无异于剪去了大树汲取养分一支根茎。   哪怕短时间大树枝繁叶茂,后续也必被这节剪去的根茎影响。若大树足够健壮繁茂,一支根茎当然不算什么,可这棵大树早已被虫蛀得疲惫不堪,这支根茎,可能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商悯抿着唇,轻手轻脚地将长阳君的卧房门推了个口子,闪身藏了进去,打算就在这儿戴着等姥姥姥爷回来。   她转了一圈爬进床底,觉得这里比较隐蔽。   本以为有的要等,可是没过多久,长阳君卧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一穿着长衫的中年文士踏进房内,径直步入侧面的书房。   商悯从床底探头,觉得此人面相眼熟,跟姥姥的轮廓尤其像……她犹豫再三,小声喊:“舅舅?”   那中年文士吓得骤然转身,差点碰掉桌上的烛台,还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坠落的烛台才避免损坏物件。   此人正是姬令韬,商悯的母亲姬令仪的亲哥哥,商悯的亲舅舅。   姬令韬一眼认出商悯,嘴巴顿时合不拢了,他赶紧走过去,刚想把商悯从床底扯起来,就见她一轱辘从床榻下滚出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   他大惊:“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这还是商悯第一次见自己亲舅舅,前几次夜探长阳君府她都是直接见姥姥姥爷。二老似乎已将商悯来访的消息告诉过姬令韬了,他只惊讶她到来的时机,却不惊讶她有能耐摸进来。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位舅父一言一行立刻就让商悯心生亲切。   她对姬令韬摇摇头,熟门熟路地从书房暗格中拿出蚀音灵烛点燃。   无形结界展开,商悯才看向舅父,目露担忧:“舅舅,我听下人说姥姥姥爷一起进宫了。”   姬令韬细细打量一番商悯,伸手擦掉她脑门上的灰,语气恢复镇静,“不是什么大事……例行一劝罢了。”   “例行一劝?”商悯疑惑重复。   没等她细想,姬令韬就道:“傻孩子,世上是有逆势而行之人,可此人却不是你的姥姥和姥爷,而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啊。”   商悯略微思索,“舅舅的意思是,姥姥姥爷进宫只是要尽为臣者的本分,尽力一试,若燕皇不肯听从劝谏一意孤行,此事便罢了。”   “正是。”姬令韬赞许道,“倒施逆行,天下共弃。母亲也知道不可能劝住他,只是大燕……她不忍这延续了八百年的偌大王朝就这样走向末路,毁在那样一个人手里。”   辉煌过的必定会没落。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想来当年大燕初立封赏功臣,初代诸侯也曾聚在一处举杯换盏。一代代人逝去,王位更替,各国的掌权者换了又换,举杯换盏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一批。   终究是变了,诸侯不是当初的诸侯,大燕也不是当初的大燕。这八百年辉煌的余烬还能延续大燕多久的气数?   “他像疯了似的。”商悯皱着眉低喃。   “你说燕皇?”姬令韬亦是苦笑不解。   “我想不出他为何要攻谭……想不出理由,在我的推断中,他的动机是缺失的,我总不能真的归结于他是疯的。”商悯缓慢地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忽然一愣,像被雷击中了似的身形一震,重复:“事出反常……必有妖?!”   ……   大燕皇后谭闻秋是被抬回寝殿的。   她跪在殿外三个时辰,本就虚弱的身体扛不住这样的折腾,一下子晕了过去。医者过来诊断开药,嘱咐宫女让她按时服药,随后就退了出去。   清秋殿是皇宫最让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因为皇后遭人厌弃,她所生的太子又被废,所有宫人都猜测她迟早有一天会被废,可是燕皇毫无废后的打算,他当了几年皇帝,她就做了几年皇后。   谭闻秋服药后慢慢醒转,她屏退左右,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去了梳妆台,把昏黄的铜镜对准了自己的脸。   那张遍布皱纹的面孔望向铜镜,铜镜中的人莞尔一笑,眨眼间从华发老妇变成了双十年华的少女,赫然正是谭闻秋年轻时的样子。   苍老的谭闻秋抓住铜镜,面孔逼近镜中年轻的少女,颤声道:“为什么要让陛下攻谭!那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的母国……”   “别生气。”镜中少女咯咯笑着,“我给那孩子再续命十年,你把身体借我一段时间,我做什么你无权过问,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你施展了妖法!”谭闻秋浑浊的双目怒睁着,似乎要瞪出血来,“你杀了太后,嫁祸给谭国,蛊惑陛下出兵!”   “不杀太后,那孩子的命怎么续?必须以血缘亲人的血肉魂魄为引,才能延续已死之人的性命,挑来挑去,就那老东西最合适……”镜中少女慢悠悠道,“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后悔是不是有些晚了?”   谭闻秋的愤怒突然消失不见,惶恐地看着镜中少女祈求:“你让陛下放弃攻谭,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拿走什么都可以……”   “别怕,闻秋。”镜中少女一颦一笑皆是谭闻秋最熟悉的模样——她自己的模样。   她轻声劝慰,声音像是挠在人的心上:“你无非是怕你亲人身死,我可以像给你的孩子续命那样给你亲人续命,你想让谁活着,谁就能活着……”   “住口!”谭闻秋一巴掌扫落铜镜,嘶声道,“我要所有谭国人都活!”   咚的一声,铜镜掉落到了地上,镜中少女的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瞳在镜中一闪而逝。   宫女闻声而来,惊慌地把谭闻秋扶到榻上,然后拾起掉落的铜镜摆好。   “扔掉!把那个镜子扔掉!”谭闻秋咬牙。   可下一瞬,那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你以为能甩掉我吗?别自欺欺人了。”   谭闻秋胸口起伏,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榻上。    第58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妖?”   姬令韬一听商悯言语, 一时间愣在当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他“嘶”的一声,在蚀音灵烛笼罩的范围内踱步, 然后面向商悯,几次张口,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像是把这惊世之语给震得失了神。   半晌,姬令韬喃喃道:“不可能!皇城有龙脉护佑, 天人族气运汇聚于此。妖物惧怕龙脉之气,沾之就会遭受重创, 根本不敢来犯。建朝以来,大燕各处偶有小妖作乱,但宿阳城从未有过妖邪……”   “那太后如何死的?”商悯皱眉反问, “宿阳城无妖物, 但妖物却可将妖术附在器物上惑人心智,夺人性命?又或者就如我之前的另一个猜想, 太后之死本就是托词, 她并非因妖邪而死。”   她灵光一闪,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人族气运若散了,诸侯不认燕皇了,龙脉自然衰弱……若是这样, 那城中龙脉还震得住妖邪吗?”   姬令韬神情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这偌大的王朝终究还未覆灭……龙脉不至于衰弱至此。”   “何以见得?”商悯好奇地看着舅舅。   “悯儿或许不知,我的孩子、你的表哥姬言澈,就在司灵大人手下担任灵官啊。”姬令韬道, “上古时代各种奇术武学无比昌盛,传说有圣人可移山倒海, 现如今圣人不出,自然没人拥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但到底是有些奇异法门流传的。”   “这我知道,我们家的伏蛟枪就是古时流传,许多奇物神兵也是上古传下来的。”商悯点点头。   姬令韬接着道:“司灵一部中传有‘观气’术,练至大成者可观人气运,勘测风水,洞察龙脉走向,亦可觉察妖气,辨别妖邪。在观气者眼中,龙脉汇聚的宿阳城远远望去宛若被一道巨大的金色光柱笼罩,若龙脉衰退,甚至衰退到了不足以震慑妖邪的地步,司灵大人怎会不觉?”   “那言澈表哥能看到龙脉吗?”商悯道。   姬令韬:“你表哥修炼时日尚浅,当然是看不到龙脉的。”   商悯沉吟不语,少顷试探道:“舅舅,有无可能……司灵大人的观气术修行不精,看不到龙脉?舅舅也说了,需要练到大成才能观测龙脉嘛!”   姬令韬愣住:“这、这我倒是没想过。”   商悯又想了想,“万一,我是说万一……司灵大人长期与妖魔鬼怪打交道,他比普通人和皇帝都更容易接触到妖邪之物,他会不会也被妖邪蛊惑了?”   姬令韬目瞪口呆,憋了半晌,嘴里蹦出来两个字:“荒唐!”   他有心想说:“绝无可能!”   但这四个字在他嘴里面绕了一圈,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顺着商悯看似不着调的猜测想下去,姬令韬猛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证明燕皇受到了妖邪蛊惑,也没办法证明燕皇未受妖邪蛊惑,同样的猜测放在司灵身上也成立。   没办法“证伪”,那可不就是“有这种可能”吗?   “悯儿,你告诉舅父,你为什么会这么猜?”姬令韬简直坐立难安,“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我并未发现什么,只是通过自己遭遇的事联想到了一些神话传说。”   商悯其实是想到了前世传说中纣王与妲己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是游太虚所得,显然不好说出口,于是她根据自己看过的闲书换了一种说法。   “我堂姐元慈曾赠书与我,此书名曰《青狐小记》,第一册中一只青狐化为人形,入朝为臣,随后祸乱朝纲蛊惑南昌国的国君,致使国破城灭。因国君的祖先在狩猎时射杀了青狐的全家,青狐修为有成后报复了南昌王的后代,此后大燕再无南昌国了。”   商悯简略地讲述了话本中的故事。   “话本为儿戏,可宿阳如今局势却不是儿戏,我不敢胡言。先前之言虽联想自话本,但我的确认为事有蹊跷,燕皇决定攻谭着实说不通,妖邪之说是基于太后之死而做的延伸猜测。再者……”   她深思几秒,道:“当年,不是还有院首卜卦,言妖魔现世吗?”   商悯侧头直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院墙看到了那座表面金碧辉煌实则藏污纳垢的宫阙,“燕皇行事诡异暴烈,太后死于非命,种种异常,是否就是妖魔现世佐证呢?”   姬令韬听得浑身大汗淋漓,嘴唇微动。   商悯疑惑地望向姬令韬,“舅舅,你怎么了?”   舅舅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汗流浃背坐立难安的样子实在让她诧异。   “你说皇帝被妖邪蛊惑,说司灵被妖邪蛊惑……你可知,若你的猜测成立,这意味着什么?”姬令韬嘴唇抿得紧紧的,“燕皇饮食起居无数人严防死守,无人能动手脚,若连皇帝都被妖邪控制,那朝堂官员呢?城中百姓呢?他们就不能被蛊惑被控制吗?那这宿阳城……还算是什么?”   商悯也反应过来,也意识到了这一层。   “若你所言为真,这宿阳……莫不是成妖窟了?”   姬令韬苦笑一声,摇摇头,闭上眼睛不敢再深想。   “咚咚!”   敲门声忽然响起。   君府管家在外间道:“少爷,东西可找到了?马车已经备好了。”   商悯看向姬令韬,姬令韬一拍脑袋,手忙脚乱地从书架上抽出了厚厚一卷羊皮鞣制的水文图纸,这图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只顾着和你说话,忘了我还有公务。大燕南部水患严重……真是多事之秋啊。”他交代道,“悯儿既然有外出的底气,想来是不惧别人发现你不在承安园,其中安危你自己把握。切勿在君府随意走动,就在这儿藏着,到晚上,母亲他们就该回来了。”   姬令韬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就拿着水文图纸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出,留商悯一人在书房。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抱着蚀音灵烛回到床底藏着,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   时至傍晚,长阳君与孟修贤的马车终于回到了府中。   二老长跪皇宫,年纪又大,腿脚早已麻痹,走路不大利索,是被搀着进来的。   一进屋中他们就摒退左右,神情疲惫无比,一副不想人打扰的模样,连想帮他们按摩舒展筋骨的小丫鬟都被赶了出去。   商悯见人都走了,举着蜡烛台从床底钻出跑到长阳君和孟修贤面前,把两位老人吓了一跳。   她第一时间并未提及与父亲联络之事,而是半蹲下来认真到:“姥姥姥爷,我为你们按按腿吧。”   “好孩子……”长阳君冷硬的脸色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苍老却有力的手一下子把商悯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从袖袍中掏出蜡丸密封的信笺,塞到商悯手中,“孝心何时都能尽,但这封信你必须立刻看。”   “是父亲?”商悯下意识以为这是商溯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她,就捏碎了蜡丸,从里面拿出卷的紧紧的信纸。   展开信纸,纤细而有风骨的字映入眼帘,不是父亲的字迹,是姑姑赵素尘的字迹。   信上第一句:“悯儿,见信安好。你父王事忙,此信由我代写。镇国大将军苏归此人,曾与我、与你父王共同学于大学宫……”   商悯愕然,不料这封信来得这么巧,她正在烦心苏归大将军的事,姑姑就来了信,这是巧合……?   不,不是巧合!商悯紧接着看到了下一句话,“听闻你即将师从苏归,不得已来信,有些事需让你知晓,也好有所应对。”   “当年大学宫,我四人志趣相投义结金兰,我年岁最小,行第四,杨靖之之父杨少禹行第三,是你父王的随侍,你父王行二,苏归是我等结义大哥。然野心抱负与金兰情谊终究不能两全,苏归投燕,我与你父王归武国,个中曲折,难以言说。如今想来,当年义结金兰本就是错,非同路者,最终自然是走向陌路了。”   “我们与苏归并无私怨,只是在家国大义上立场不同,本以为各归各国从此永不相见是最好的选择,但苏归……”   商悯看到这里顿住了,因为信写到这里纸页上出现了一点墨迹,好似写信的人在写到此处的时候停笔回忆思索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墨汁滴落到了纸上晕染成了一团。   “……要与我等断义。”   其实很少有人会做得这么狠,这么绝。因为曾经是挚友,哪怕立场不同,感情淡了,也不想撕破脸皮,所以姑姑和父亲当年就是这么打算的。   从此陌路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根本不必说出口,默默接受就好了,可是苏归不接受这样的处理办法,他就是要把这件事撕开扯明白。   “二十年前,还是质子的商溯将要归国,苏归于城外相送,当着我三人的面,砍下了自己的左臂。”   “言:古有割袍断义,但我四人情同手足,割袍不足以断义,今日我苏归自断一臂,以还昔年情谊。”   一字一句平平淡淡,似乎赵素尘在写这封信时有意保持冷静,只是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可是赵素尘写信时到底是怎样一番复杂的心情,恐怕只有她自己才了解。   商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起伏不定的心绪继续读:“断臂则恩断义绝,苏归是敌非友,性情乖戾偏执,从不与人为善,悯儿在他身侧,需万分小心。不过,苏归杀人无数,但不伤孩童,悯儿年幼,料想苏归不至于过分为难与你。”   “另,借兵之事,武国已知晓,悯儿不必忧虑,我与你父王自有打算。”   落款唯有二字,“素尘”。   商悯读完信,真气一荡挥手将信纸震成齑粉,脑袋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上午她刚被燕皇叫走,这信怎么下午就来了?父亲和线人的传信渠道和情报打探能力这么厉害的吗?    第59章   “姥姥, 父亲的线人,到底是怎么把信交到你们手上的?”商悯出声询问。   孟修贤道:“是我被宫里太监搀起来时,一名宫女递的。每回传信, 传信者面貌身份皆是不同,可见传信之人神通广大,人脉颇广。”   “此人身份为何, 我与你姥爷不想探究,也不能探究。”长阳君道, “悯儿要是想知道此人是谁,我们俩怕是帮不上忙。”   商悯倒不是一定要知道此人是谁, 而是她对父亲的线人的身份产生了一些好奇和猜测。   她原本觉得父亲说不定是买通了皇宫里的某个宫女太监,毕竟这样的人好掌控,也好拿捏, 身份不显眼, 还能打探到许多事。   或者父亲干脆是培养了自己人进入皇宫之中当细作。   但商悯此刻一想,又觉得自己先前所做的猜测过于局限了。   首先, 宫女太监除非混到了胡千面那种御前太监的级别才有机会探听到政事, 皇帝近侍口风很紧,外围宫侍根本探不出什么。   收买朝中大臣获取消息也是个办法,天下虽有诸侯国,但本质上大家都是大燕子民, 各国有识之士入宿阳为官是很普遍的。父亲要是能接触到武国出身的官员,甚至刻意培养一人让其去宿阳为官,也许就能驱使此人为武国所用。   可与前者一样,非近侍宫女太监, 非朝堂重臣,根本不可能探听到机密情报。   分化质子、将商悯送去苏归手下的事无疑属于机密, 它不仅关乎国策,还涉及了燕皇许多阴暗的小心思,燕皇只有可能跟极其信任亲近的人谈及此事。   武王的线人,要么就藏在御前宫侍中,要么是朝堂重臣的一员。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商悯收敛心神,思量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严肃道:“姥姥、姥爷,悯儿有事想拜托你们。”   “何须如此郑重,到底是何事?”长阳君忙问。   “若师从苏归,我必然远行,随那位镇国大将军奔赴西北参与攻谭之战。可宿阳这边,我亦有谋划,不想就此放弃。”商悯道。   “有什么是需要我们做的,直说便是!”孟修贤豁达道,“老一辈攒下如此家业,不正是为了后代能放手施为吗?”   “商家也传下过一些奇物,我有幸得一绝世珍宝,若沾染某人血液,便可变化为此人模样,只是我对这奇物了解也有限,使用方法我尚未摸透。”商悯说到这里歉然道,“不瞒姥姥姥爷,此刻的我便是身外化身,之前不说,实在是因为……”   长阳君不客气打断:“好了!我们俩又不是迂腐之辈,大事当前,我们怎会在意这点小事?若你一见到我们就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和盘托出,我反而要训斥你轻信他人。”   商悯机灵地打圆场:“姥姥姥爷不算‘他人’……”   “兄弟姐妹双亲姑舅叔伯也不算他人,可你看各国王族争权夺位,有多少是被自己人杀的?”孟修贤乐了,“小心是好事,悯儿就该一直这么小心。哪怕是亲人,也不可毫无保留。”   “是。”商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接着道,“我想把一枚制造身外化身的陶俑小人交给姥姥姥爷保管,直到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然后……”   她话说一半,然而长阳君立即意会,目露奇光:“然后顶替此人!”   “好法子!”孟修贤一拍大腿,大声赞道,“这好东西,且细细想想如何去用它,找谁合适?”   “顶替一般人物总是无用,我想从绣衣局入手。但若是顶替了位高权重者,与同僚日日相处,免不了露馅,是以想趁今年遴选入宫太监的机会挑个合适的人……如此也好离胡千面近一些。要是能获得此人的欣赏与提拔就更好了,可以更接近皇帝。”   商悯初步有了计划,只是略带惋惜道:“此事也可从长计议,因为我的修为与灵识不足以操控身外化身那么久,待修为突破,倒是可以一试。”   “遴选太监的时间足有三个月。”长阳君道。   商悯松了口气,“突破修为时间倒是够用。”   “人选我们这边会帮你留意,悯儿只管安心。”孟修贤说着,脸上浮现出恼恨之意,“可恨那皇帝拿你开刀,竟要把你派到苏归手下。早听闻此人性情阴晴不定,不知道你在他那儿要遭什么罪。”   长阳君心疼地摸了摸商悯的头发,“悯儿可累了?快回去吧。”   商悯眨眨眼,“姥姥,身外化身其实不用回去,前几次我都是藏在鸟窝树洞里,这次我的身体变回陶俑,你们把我摆在书架子上就行了。”   维持身外化身将近一整个白天,商悯确实有一点累了。   她给两位老人锤了一会儿腿,然后身体缩小,直到缩成了拇指大小的小陶俑。   孟修贤弯腰从地上捡起来小陶俑,新奇地把玩片刻,对着它小声道:“悯儿?我对着这个说话,你那边能听到吗?”   陶俑没反应。   孟修贤遗憾地叹了口气。   长阳君无语地道:“灵识撤回本体,怎么可能听得到你说话?”   “我又不修行,对你们这套不懂嘛。”孟修贤悻悻嘀咕。   ……   第二日一早,商悯就被叫醒了。   宫女恭恭敬敬地道:“苏归大将军已同意收悯公主为弟子了,今日想见公主一面,行拜师礼。”   睡意昏沉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商悯:“现在就去将军府?”   “公主可用完早膳。”宫女道,“与公主同行者还有郑国公子郑留,以及宋国公子宋兆雪。”   商悯一愕,反应过来后问:“他们今后就是我的同门了吗?”   “正是如此。”宫女道。   早膳商悯食不知味,也不敢耽搁时间,匆匆用了些饭就登上了马车。   马车在承安园转了一圈,车帘子忽然被掀起,一身檀褐色衣袍穿着颇为正式的宋兆雪登上马车。   十四岁的少年本该意气风发,可宋兆雪脸色不怎么好看,登上马车后硬邦邦地对商悯点了下头,就坐在一侧一言不发了,跟之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   不一会儿马车帘子又被掀动,郑留登车。   他直接略过宋兆雪对着商悯颔首,简短道:“倒是有缘。”   商悯打量郑留两眼,“不是有缘,是过分有缘了。”   宋兆雪阴阳怪气道:“这不是不通武艺的郑留公子吗?怎么也敢拜在镇国大将军门下啊?”   “不通武艺也可做军师和文将,有什么敢不敢的。”郑留不咸不淡地回道。   宋兆雪绷不住嘎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么狂?到时候可别吓破了胆。”   商悯左右看看,也不避讳他们间的恶劣关系,直言道:“好歹是要做同门的人,何必如此?”   “只是有些怀疑某人够不够格做我同门而已,悯公主不要误会。”宋兆雪转头对商悯微微一笑,“既是要做将军随侍,免不了要上战场历练,血流成河的场景,不知道郑留公子是否受得住?”   “兆雪公子为独子,长于深宫,难道上过战场,见识过血流成河?”郑留眼皮一抬,“与其怀疑我,不如先怀疑一下你自己。”   宋兆雪:“习武与不习武的差别你去了那儿自然会懂。”   “有武无道,与莽夫无异。”郑留道。   宋兆雪冷哼一声,“多说无益。”   “既知无益,为何要说?”郑留反问。   宋兆雪一时气结,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愣是没想到该怎么回这句话,毕竟的确是他挑事在先。   商悯适时开口:“既然今后会是同门,不知如何论长幼?按年龄次序排吗?”   “我也不知道,苏归大将军从未收过徒。”宋兆雪立刻回答,心中庆幸商悯给了他个台阶下。   郑留看了他一眼,沉默下来。   商悯看了看身边的两位同行者,暗自疑惑这么多质子,为何燕皇偏偏选他们入苏归门下。   商悯无比确信自己就是被重点照顾的那个人,宋国国君体弱多病,威胁远不如武国,郑国质子又是送过来糊弄人的弃子的,郑王的孩子有那么多那么多,郑留委实是个小透明。   不管是宋兆雪还是郑留,都不是重点关照对象,他们在燕皇眼里大概算是商悯这条大鱼的添头?   揣摩皇帝的想法实在是太费脑子,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如果是正常的君主倒是可以揣摩,毕竟做事是有章法的,但是燕皇行事显然有些诡异了,让人难以琢磨。   一路穿过逐渐变得热闹的街道,马车来到了宿阳城西侧的将军府。   三人依次下车。   商悯脚踏实地后抬头一看,镇国将军府五字牌匾字迹遒劲,只需一眼就会被其吸引,那字中仿佛透露着无尽沧桑,反而不带有铁血杀伐的锐气。   将军府管事站在门口的相迎,引他们入府。   商悯随口问:“敢问管家,这牌匾是哪位墨宝?真有大家风范。”   “牌匾上的字乃是陛下赐府后大将军亲手所书。”管事笑道,“公主对书法颇有研究?”   “我对书法钻研不深,也不怎么会写,但字好不好看我是分得清的。”商悯谦逊道。   一看到牌匾上的字,商悯便产生了一种感觉。   苏归能写出这样的字迹,似乎并不像旁人所说的那样偏执乖戾?    第60章   踏进镇国将军府, 商悯一路上居然没有看到什么下人。   青石板路方方正正,经过园林也只看到了被修剪得规规矩矩的苍松和一些好养活的灌木,园中不见一株果树花卉, 与商悯等人居住的承安园大相径庭。   园林是一个大家族的脸面,但凡是有权有势的人家都会把自家的院子打理得雅致得体,到时候不管是邀请亲朋相聚还是宴请客人脸上也有光。 n就算不搞点名贵的奇花异草, 起码也得种点牡丹月季吧?   可是苏归好似对外在事物全然不在意。   要么是此人境界已超然物外,毫不在乎外界评价, 要么是他没有可以邀请到家里做客的朋友同僚。   宿阳城内,似乎确实没有苏归结交朋党拉帮结派的流言。   前方带路的管家忽然驻足, 转身对商悯和郑留、宋兆雪三人一拜,“请悯公主随在下去前厅,兆雪公子与郑留公子去后厅, 稍后, 大将军自然会与二位相见。”   宋兆雪瞥了一眼商悯,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疑惑与探究, 接着点头应好。   郑留目露思索, 被带离时他侧头看了看商悯迈入前厅的背影,又默不作声地把头转了回来,跟着下人一道离开了。   管家叩响了木门:“大将军,悯公主带到了。”   “进。”屋内飘出一个浑厚的声音。   管家将门打开, 垂首立在一边,做出请的手势,但他自己却没有入内打算。父辈的感情纠葛过于复杂,但再怎么复杂, 苏归也不可能现在就对商悯下手。   商悯也不犹豫,抬脚就踏进了屋内。   屋内没有像寻常人家一样燃着熏香, 屋内仅有一桌两椅,以及一扇分隔前后的青山流水图屏风。   商悯第一眼没见到屋内有人,她躬身行礼:“晚辈商悯,见过镇国大将军。”   既然是要拜师,自然是要自称晚辈,要是论爵位官职品阶,商悯还真没必要給苏归一介二品武官行礼,拜师礼未成,不可直接称老师,可碍于上一辈的纠葛,称呼又不可太过亲密,免得触到禁忌,思来想去,那就只有先称官职了。   “不必行礼。”一个人影映上了屏风。   商悯低头时看到了一双紫金长靴从屏风后缓步走出,站到了她的面前,高大的人影直接将她笼罩。   她抬了下头,终于看到了苏归的真实面貌。   那是一张显得极其年轻的脸,根本不像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看上去顶多二十多岁,面庞如玉,眉眼温润,不带半点杀伐戾气,反而像清风柳叶,让人难以将其和“将军”二字联系起来。   商悯茫然地看着他,   “有何疑问?”他垂眼看她。   “阁下是……大将军的长子吗?”商悯懵懵发问,“大将军在何处?可否劳烦通报?”   面前的人勾起唇角,忽而一笑,“我就是苏归。”   商悯瞠目结舌,将要说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将军驻颜有术,是晚辈冒犯了。”商悯反应极快。   “不必如此,是我修行功法特殊,虽有一副年轻面孔,实际上和你父亲是同一辈人,甚至年龄还比他大上两岁。”苏归声音很淡,他站着静静将商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仿佛一把尺子精准地丈量她的每一寸身体。   过了很久,他才说:“坐吧。”   商悯左右一瞧,屋里只有主位上摆着两把椅子,实在没有她能坐的地方。   这时苏归探手一抓,主位上的椅子被一股劲气凭空吸动,椅子腿摩擦地面,吱呀一声被推到了商悯身侧。她犹豫一瞬,感觉苏归是个不大讲究礼数的人,就放心地坐在了椅子上。   苏归坐在了剩下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商悯的脸轻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商悯一愣,即刻答:“您是镇国大将军苏归,陛下亲封的二品将军,旁人称您为战场上从无败绩的军神。”   “别装傻。”苏归语气不变,眼睛没有离开商悯的脸庞。   商悯看看他的神情,做出一副讷讷的样子道:“父王和姑姑说,您和他们是结义兄弟。”   她很谨慎地省去了“曾经”这个词,想试试苏归对几十年前义结金兰的旧友还有没有情分在。   出乎商悯的意料,苏归脸上居然没有露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商悯,似乎对这句话既无感慨,也无怨愤,而后他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好像这件事就这样一锤定音了。   商悯被这一连串变化搞得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地道:“那您就是我的老师了吗?”   “是。”苏归道。   “我要向您行礼敬茶吗?”商悯找了一圈,空旷的屋子里居然连个茶壶的影子都没有。   “不必,都是虚礼。”苏归道。   “那……老师,您会保护我吗?”商悯权衡再三,低声问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今年十一岁,不想英年早逝。”   这回苏归思索了片刻,缓缓点头:“在你长大前,会。”   商悯忽然发现,苏归的底线比她想象中要高不少,于是她得寸进尺,忍不住悄悄越过那条线试探:“老师,私下里我能叫您大伯吗?”   既然是义结金兰,商悯都叫赵素尘姑姑了,到苏归这里也该叫声大伯。   苏归对商悯的照顾,是出于昔年情谊,还是出于别的原因?   苏归身体一顿,像是没料到商悯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由怔住了。   他又打量商悯两眼,突然探身抬手,食指中指一并,用商悯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在她脑门上狠狠地弹了一下。   “啪”的一声清脆的爆响,商悯哎哟一声,身下的椅子嘎吱一响,向后退了一尺有余,她差点被弹得从椅子上倒翻出去。   她捂住脑门,抿着嘴透过指缝观察苏归的脸色。   “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试的也不要试。”苏归的表情说不上是生气,语气仍旧淡淡,“今日逾矩,记打一次。”   他起身,引商悯去后厅,转身时对着她低声说:“商悯,不要让我后悔收你为徒。” 第61章   苏归转身时, 一侧宽大的袖袍不经意荡开,露出了佩戴黑色手套的左手。   被袖管掩盖住的左臂与左手的连接处不经意泛出森冷的光泽和木质的纹理,这是一只机关手。   商悯快走几步跟上去, 心中有些惊讶苏归竟然没有将断臂接回去。   她见到苏归第一眼见对方身形正常,左臂和右臂皆无残损,下意识以为断臂被接回去了。   以当世各种能人异士的手段, 把刚断掉的手臂接回去不算什么难事,苏归断臂时也不算无名小卒了, 请得起有名的医者来为自己续接断臂。   可他没有这么做。   “老师……”商悯是想直接问的,可是她刚刚才被弹了脑门, 担心再次越线会招致反感,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临时换了一句话问, “老师, 宋兆雪和郑留怎么办?”   “既然来了,那就留在我身边, 没有什么怎么办。”苏归道。   “您也要收他们为徒吗?”商悯道。   收徒和收做侍从区别可大了, 一个是长辈对晚辈,一个是上级对下级。   她觉得苏归其实一个徒弟都不想收,他收她似乎更多的是因为长辈渊源,跟燕皇的命令关系不大。   由他刚才的态度, 商悯产生了些许诡异的直觉,她觉得,苏归收她为徒其实是一种敷衍和无可奈何。这种敷衍不是针对商悯,而是针对燕皇, 他拒绝不了皇帝的旨意,是以无可奈何, 只能照做。   但,苏归又在商悯面前承诺会保护她。   这句话委实不像是谎言。   所以商悯姑且猜测,苏归仍旧顾念昔年结义情谊,他不想伤害商悯,并且决定尽力护住她。   既然有情,那为何断臂绝义?   “我不会收他们为徒,哪怕我会是他们名义上的老师。”苏归的话异常简短。   商悯心里一跳,品出了他的潜台词。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苏归会保护商悯,但是不会管宋兆雪和郑留,因为这俩人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个挂名的,是死是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是我?”商悯忍不住问,“因为我父王和姑姑吗?”   苏归停下脚步,垂眸望她,右手已经抬了起来,商悯条件反射地捂住额头。   可是苏归这次没弹她脑瓜,只是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推了她一把,让她走进宽阔的后院。   后院是一片演武场,木人、武器架、梅花桩一应俱全。   宋兆雪和郑留在演武场一角等候,见商悯和苏归出现不禁惊讶地看向她,尤其是宋兆雪,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遍,好似不明白她为什么得了大将军单独照顾。   苏归指着那边道:“你们过来。”   宋兆雪悄悄看了一眼郑留的反应,见他一言不发不禁翻白眼:“端什么波澜不惊的架子。”   二人来到苏归面前行礼,便听见这位镇国大将军道:“今后,你们不用住承安园了,直接住我将军府,行礼衣物和侍从稍后会迁来。待几日后粮草备齐,兵马齐聚,陛下下令,你们就随我去西北攻谭。如去攻谭,不许带侍从。”   三人闻言皆是心里一紧。   世家大族的后代哪个不是养尊处优,像商悯这种经过血腥历练的终究是少数,而且就算她见了血,也不代表她就有能力上战场了。   当初地宫沙盘推演终究是虚假的幻境,商悯在幻境中当然不必担心遭遇危险,真正的战场肯定不会如幻境那样。   “我将军府没什么规矩和忌讳,府中没有多少人,也没有什么地方是你们不能去的,这几日随意就好。其余诸事,你们找管家,他会安排,若无大事,不要找我。”苏归不急不缓地说完,算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三不管。   这种不管事的态度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苏归连表面的重视都懒得做出来。   宋兆雪磕磕巴巴道:“大将军,陛下叫我等拜入您门下……”   “你们不是已经在了吗?”苏归反问。   宋兆雪一噎,低头不说话了。   郑留反应快:“晚辈愚钝,不知今后是称您为大将军还是老师?”   “皆可。”苏归态度依旧。   郑留眉头一皱,没再说什么。   “我公事繁忙,你们自行安排吧。”苏归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离去,背影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商悯和郑留、宋兆雪面面相觑。   宋兆雪下巴扬了一下,“商悯,大将军有同你说什么吗?”   “我父王当年在宿阳曾经见过苏归,可是苏将军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商悯半真半假道,“我也不明白他是如何打算的。”   当初苏归也入过大学宫,商溯作为质子也在大学宫,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他们俩认识,这点是瞒不住的。而另一点商悯也确实没说谎,她确实不知道苏归到底想做什么。   宋兆雪撇撇嘴,也没说信不信,只是道:“这位传闻中的大将军性情的确难以琢磨……咱们真的算是拜师了吗?”   “应该算了?”商悯道,“大将军也不反对咱们称呼他为老师,那不就算拜了吗?也许是他不在意礼节,这才没有让我们行礼。”   “那你我同门不得论一个次序?”宋兆雪嘿嘿一笑,“大将军未排次序,那咱们可以自己排啊。论长幼,我当大师兄。”   郑留缓缓挑起一根眉毛,“你?大师兄?”   “你不服?”宋兆雪眼神像刀子似的射过来。   “既然大将军没排长幼,那咱们称呼照旧,若你不依,非要排个次序……”商悯顿了顿,“那我要当大师姐。”   “好哇,原来你打这个主意!那不如咱们比试一番,赢的当老大。”宋兆雪摸摸下巴,“就比兵法和武艺,我和郑留比兵法,你和我比武艺,如何?免得郑留这小子说我欺负他不懂武。”   “那我自然没有意见。”郑留这次答应得痛快。   “正好院中有武器,咱们这就开始?”商悯指指武器架上的各式兵器。   “有何不可?”宋兆雪笑得意气风发,无比自信。   ……   “为今之计,只有这一个法子可以救谭国。”   谭国国都。   谭公立于勤政殿上,脸上余怒未消,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请,谭公自缢!”殿下黑衣谋士面不改色道。   “大胆!”   呵斥谋士者正是谭公长女谭桢,她已入朝辅政多年,不仅在治国上颇有作为,而且孝顺长辈德行高尚,乃是众望所归的国君继任者。   “父亲,此人居心不良,何必听他废话,杀了便是!”谭桢腾的起身,快步行至殿前亲卫身边,一把拔出亲卫腰间佩刀,森寒的刀尖横在黑衣谋士咽喉处,“让一国国君自缢,其心可诛!”   “谭公若杀我,便是要弃谭国百姓、弃天下百姓于不顾了。”黑衣谋士无惧刀锋,深深拜道,“请谭公听在下把话说完,要是觉得在下说得没道理,再杀不迟。”   “桢儿,放下刀。”谭公见此人从容不迫,沉默半晌,终是松了口。   谭桢不肯放下刀,语气激烈地对着谭公道:“父亲,不可!令国君自缢,无非是为了屈膝求全,谭国不曾献上沾染妖邪之气的宝镜谋害太后,一切都是燕皇算计,没做过的事我们为何要认?若谭国需舍一国国君才可存续,这与忍辱偷生何异?儿臣宁愿战死!”   “大公主,在下之提议,非为了谭国一国,而是为了天下百姓。”黑衣谋士慢声道,“请谭公屏退左右,此话,不宜为外人所知。”   谭公微微抬手:“都退下。”   谭桢正欲说什么,谭公道:“好了,桢儿,你留下,凡是与谭国有关的事,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到。”   黑衣谋士无视谭桢架在脖子上的刀,轻声道:“谭公一定很疑惑,陛下为何要攻谭。”   “许是因为我与陛下有几桩不愉快的陈年旧事。”谭公此话也不甚确定。   “错了,这不是原因。”黑衣谋士语气悠远,“陛下攻谭唯一的原因是,陛下已不是当初的陛下了。”   谭公一愣,似乎一时间没领会黑衣谋士的意思。   “何意?”谭桢冷冷逼问。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黑衣谋士道,“不知何时起,龙椅上的皇帝意志不再,他仍然是皇帝,但只是被操控的傀儡,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谭公眼神一沉,“继续说。”   黑衣谋士拱手:“那幕后主谋,攻谭不是为了国土,不是因为要得到谭国的金银珠宝,也不是因为与谭公您有什么恩怨,此人……不,此主谋,是想看到谭国血流成河。”   “既无利益牵扯,也无恩怨纠葛,何人与谭国有如此大怨……”谭公心生凉意,“何人,能将堂堂皇帝视为傀儡?”   可殿下黑衣谋士却话风一转,说起了已流传了千年百年,在各国王族中尤其广为流传的神话故事。   “传说,上古妖魔作乱,百圣临朝力战妖魔,可妖魔过于强大,杀不净,屠不完,诸位圣人遂举世人之力铸造九根青铜神柱,分散各地,接引人族气运镇压群妖,封存妖力。气运在,天柱在,封印亦在,妖魔无法作乱。然时至今日,天柱封印衰弱,人族气运已散,妖魔即将冲出天柱封锁。”   黑衣谋士望向宝座上的谭公,“您脚下的谭国,就存在着一根封印妖魔的青铜柱,而且是诸多青铜柱中封印最残破薄弱的一根……只待谭国国破城灭,血流成河,山河国运断绝,妖魔便可冲破封印,重现世间。”    第62章   谭国最开始并没有这么大的疆土, 不过是一个弹丸小国。   在四百多年前,雄踞西北的肃国国君荒淫暴戾,欲侵犯周遭国家, 各国遂举兵讨伐。   肃国被灭后,国土被瓜分得一干二净,谭国出兵有功, 分得了一块不小的土地,虽然这块土地中大半是荒漠, 但也比原来的疆土面积要大很多。   这块谭国新获得的疆土中,有着肃国王族的王陵。   到底曾经是跟随燕皇建朝立国的一代霸主, 没人会去动王族的寝陵,甚至每逢大祭,接管了疆土的谭国还要派司礼和祭司前去祭拜。   根据遗留下来《肃国志》, 年代最久远的书卷上的确记载了“天柱”相关的内容, 上面提及天柱就在王陵之内。   只是能人异士遍布天下的时代已经不再,传说中能搬山倒海的圣人也不出世, 妖魔踪迹难觅, 谭国甚至已经不再设“司灵”一职驱逐妖魔,因为生灵智的妖太过稀少。   妖物都会趋吉避害,既然生了灵智,修为大成之前必然远离人族聚集之地, 妖魔作乱的事数年乃至十几年都不一定能遇到一次。   就连宿阳皇帝手下的司灵与灵官,处理的也大多是一些沾染了妖气的旧物和施展了妖术邪法的邪器,真正需要直面妖魔鬼怪的情况甚为少见。   天柱早已成了久远的传说,百圣临朝也是久远的神话故事, 是以谭公一听黑衣谋士提及镇压妖魔的天柱,便觉得荒诞不经。   “山河国运断绝, 妖魔冲破封印?”谭公站起来,身体微倾,盯着黑衣谋士从容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词,“荒唐!”   “寡人竟浪费时间听如此荒唐之言,可笑至极!”他怒极,像是不信黑衣谋士所言,但愤怒之下又有压不住的惶恐和畏惧,这些情绪在他脸上混合成了一种怪诞扭曲的表情,就像望见山岳倾覆,大难临头。   谭公抬手指着黑衣谋士,质问:“你说那主谋控制了燕皇?”   黑衣谋士拱手:“正是。”   “那主谋促使皇帝陛下进攻我国,是为了让我谭国血流成河,破除天柱封印,令妖魔现世?”谭公双目睁大,目光仿佛钉在了黑衣谋士脸上。   “正是。”黑衣谋士道。   “哈哈哈哈哈……”谭公忽然大笑不止,大手一挥,似是一锤定音,“一派胡言!”   “若真照你所说,那我等跪拜的还是皇帝吗?皇帝都被妖物所控,那我们跪拜的岂不是妖怪?”谭公笑道,“我等年年朝贡,不是向皇帝朝贡,是向他背后的大妖朝贡?这大燕的天下,早已不是人族的天下,而是妖的天下,我等浑浑噩噩,还不知头顶的天下共主,早就不是人在当了?”   黑衣谋士深深一拜,身躯伏跪下去,口中仍然是那两字:“正是。”   谭公脸上刻意表露的笑意倏忽凝固,嘴角翘起的弧度险些就要维持不下去。   “谭公不信,可砍了在下的头,在下愿以死证明所言非虚。”黑衣谋士语气幽幽,“当今诸侯都是圣人之后,宗谱、族志、国史,或多或少都有提及天柱与百圣临朝,但许是年代久远,很少再有国主当真。”   要是告诉谭公燕皇攻谭是因为昔年过节,皇帝是老糊涂了,被奸臣蛊惑了,他可能更能接受。但告诉谭公,皇帝攻谭是妖魔现世的预兆,人族将要大难临头,谭公反而不敢信。   大燕建朝八百年,但妖魔绝迹何止八百年?距离百圣时代足有两千年了。   在大燕之前,并非没有别的王朝,那些偌大的王朝照样分崩离析,走向毁灭,而后新朝建立,人族依旧,天下共主换了人,可那依旧是“人”。   王朝无法永恒,而人族必然千代万代世代昌盛。   “天柱依托人族气运维持封印,它可存在了两千年了,王朝更替,人族气运总归会散,为何前几次,它的封印没有破碎?”谭公道。   先有天柱,再有王陵,是王陵修建在了天柱四周,天柱存在的年岁远比某些王族存在的年岁久远。   王陵为何非要建在天柱之下,这件事值得推敲。   建朝立国时,那些开疆拓土的祖先是否预料到了这一天?   黑衣谋士道:“再恢宏壮大的宫殿,也会有坍塌的一日,最开始时牢固的事物,不代表长久岁月侵蚀之下仍然牢固。王朝分裂后又会走向聚拢,人族气运分散后,总会有天命应运而生,荡平四海,重塑秩序,终结乱世。”   “青铜柱下维持了两千余年的属于人族的天下,就如一块不断被敲碎,却又不断被修复的玉盘,王朝破灭则玉碎,王朝建立则玉盘粘合。今时今日,玉盘即将再度破碎,也需有一人将这破碎的山河缝补重聚。”   谭公脱力般瘫坐,脸上的不可置信以及愤怒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愤怒也好,迷茫也罢,都无法解谭国之危。   谭桢看着自己父亲苍老的脸,问道:“父亲,您信他的话?”   谭公未答话,黑衣谋士便道:“若我要诓骗谭公,何不拿出更好用的借口?况且,传承久远的世家大族,圣人之后,祖上总该传下只言片语提点后代……要是连只言片语都无,只能说这一族确实是没落了。谭公,您当真对天柱与妖魔一无所知吗?”   谭公默然不语。   “你到底是何人?”谭桢眯起眼睛。   黑衣谋士抬起头,面向谭桢,谭桢这才发现他的五官诡异至极,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一眼看上去都很清晰,但是那张脸无论如何都无法被烙印在记忆中,似溶于水的墨滴,一眨眼就消散了。   她骇然后退:“你……你练了什么邪门功法?”   “在下不过小小江湖客,见谭公贴下布告招才纳士,前来出出主意。”黑衣谋士低头,“大公主问在下是何人……”他似是思索片刻,“若要称呼姓名,就叫在下敛雨客吧。”   谭桢生生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故弄玄虚”,沉着脸望向坐在殿上的父亲,见他久不发话,便对“敛雨客”道:“为何要我父亲自缢?”   她不是什么愚笨之人,此刻意识到妖魔现世大抵不会是空穴来风,但又不知妖魔现世与请国主自缢有何关联。   “据古籍所言,若国主甘愿在青铜柱下自缢献祭,可短暂激发天柱神力,一段时间内不至于使妖魔冲破封印,哪怕燕军攻破谭国,气运彻底断绝,天柱仍然能维持一段时间。”敛雨客神情平静,“一根天柱被动摇,其余天柱亦会被牵连。非自愿献祭无用,自愿献祭才可勾连天地,与圣人祖先通感。普通人献祭也无用,必须是一国国君,名入宗谱,受先祖承认,才有献祭资格。”   “大燕攻谭已成定局,兵力、国力悬殊,谭国破灭只是时间问题,也许不到一年,世上就再无谭国了。”   谭公微微抬头,轻声问:“若我自缢,天柱又能撑多久?”   敛雨客沉默良久,而后道:“五年。”   “五年?”谭桢愣了愣,“我父亲舍去一命,只能延续五年封印?那妖魔五年后破封与今日就破封又有何区别?才不过五年!”   “这不一样。”敛雨客岿然不动,“若燕皇知道谭公献祭以续天柱封印,就会明白出兵只会无功而返,不但不能破除封印,还会折损兵力,继而放弃即刻攻谭,谭国百姓不必遭受战乱之苦。”   谭桢冷笑:“五年后还不是一样。”   “可谭公争取的这五年时间足够在下游说各国,揭露真相,届时各国可利用这段时间筹备兵马联合抗燕,届时改朝换代,碎玉重聚,天柱仍续,妖魔仍被封印……天下共主,依然是人族。”敛雨客垂眸。   谭桢收刀,转身跪在殿下叩首,高声道:“父亲!不过是江湖术士的虚无缥缈之言,尚不能确认此人居心,亦不能确定天柱之危是否确有其事,请三思!”   两行泪顺着谭公苍老的脸颊流下,不止是在哭谭国,还是在哭岌岌可危的属于人族的天下。   “大燕就是那将碎的玉盘?”谭公喃喃,“那谁是修补玉盘的天命之人?”   “在下不知。”敛雨客道,“我周游列国,不只是为了游说各国国主,也是为了寻找那位天命之人。”   “何来天命?何为天命?为何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身上?与其听天由命,不如我谭国即刻与各国去信,寻找同盟与我谭国共同抗燕。”谭桢坚持己见,“什么玉盘将碎?如果我谭国不再,那玉盘早碎晚碎又有何分别?国君自缢,还是为了一江湖术士不知真假的言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是要抽断我谭国的脊梁骨啊。”   谭公似是不想再说什么话,他闭上眼,“来人。”   通向外间的铃铛被摇动,退到殿外的宫人陆续进来。   “请这位客人去休息。”谭公疲惫抬手,指指敛雨客,随后对谭桢道,“桢儿,你也退下,为父要好好想想。”   “不必,在下不会在谭国久留。”敛雨客临退前,望着殿上的老人道,“谭公,天下命运,现在就在您手中了。”    第63章   “从今往后, 我便是大师姐了。”商悯神清气爽,四平八稳地端坐在横倒的梅花桩上。   她衣袖微皱,裤腿染上尘埃, 但发丝不乱神情自若,姿态颇为从容。   宋兆雪就不一样了,他趴在地上, 比试用的木质长柄刀断作两节,手腕直到手肘处的衣服都被真气震成了碎屑, 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脑门正中央一道的红痕异常醒目, 像是被什么给凌空劈中了。   “愿赌服输,我宋兆雪服你。”宋兆雪揉着脑门从地上爬了起来,对商悯抱拳, “这声大师姐, 悯公主当得起,我虽年长, 但武艺不及你。”   这拿得起放得下的做派令商悯又高看他一分, 受了他这次行礼,随后笑:“今后私下里便互称师姐弟,悯公主这称呼就不用再说了,三师弟。”   此先二人虽有客套话让互称姓名, 但终究是客套,直到宋兆雪被商悯打服,这声大师姐和三师弟才让二人关系近了一些。   听商悯提起“三师弟”这个次序,宋兆雪不由一阵牙疼, 眼神默默看向一旁风轻云淡状的郑留。   谁能想到这小子显山不漏水,赢了兵法比试, 一下子把宋兆雪给比了下去,最后郑留推演沙盘之际败于商悯之手倒是让宋兆雪得了些安慰。   你输我也输,似乎也不是那么丢人了。   他极度不愿喊此人二师兄,一味不承认未免显得自己气量小,但两人有摩擦在前,他终究是没能咽下这口气,再度约战道:“这次是我输了,改日再和你论个高低。”   “随时奉陪,三师弟。”郑留开口就将宋兆雪气了个半死。   宋兆雪眉心直跳,阴阳怪气道:“二师兄先前说自己在王宫之中不受重视,也没去书院上过几天学,却不料如此深藏不露,佩服!佩服!”   这话就是在直刺郑留心机深沉了。   郑留也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性子,不过此时此刻既然已成同门,日后相处时日多,倒是没必要呈口舌之利,免得他日再起祸端。   他瞥一眼宋兆雪,语气平平道:“三师弟作为独子,想必体会不到我作为十九公子的不易,我兄姐个个才干出众,我只是父王众多子孙中的一个,若我不懂藏拙,还能活到现在吗?”   宋兆雪听了这话一时愣神,反觉得郑留言语直白,没了那弯弯绕绕,也不失坦诚,登时火消了一些,碍于面子还是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商悯将二人争锋看在眼中,拍拍手,面带微笑道:“即便今日已经争出来一个长短,可终究是达者为先,若是来日你们胜过我,我不介意开口称你二人为师兄。”   言语之间却是不惧挑战极为自信,毫不担心老大的位置落入他人之手。   说完这句话,商悯笑容收敛,微微蹙起眉,“我三人师从苏归大将军,今后就是同门。眼见攻谭之势难以阻挡,老师领军,我三人作为弟子要随大将军出征,安排的职务应当是亲卫或侍从。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还是彼此照应为好。我等出身不同,但到底同属大燕臣民,不管之前有什么龃龉,在某些事情的立场上是一致的。”   这话说得漂亮,顾全了身为诸侯国后裔的“义”,也占了一个“理”,且商悯胜过二人占了个大师姐的名头,也算树立威信,不管是宋兆雪和郑留都没法再说什么。   事关身家性命,二人暂且放下了往日矛盾。   宋兆雪看向商悯:“苏大将军……老师他似乎不怎么亲和。”   他说得很克制,苏归实际上是完全不想管他们的事儿。   “都说老师性情暴戾,阴晴不定,我跟他说了几句话,倒未曾这么觉得,严厉是严厉了些,可又没到暴戾的程度。”商悯皱眉苦思,“也许是当年战场上的传言……”   “我以前在郑王宫倒是听过老师的事迹,当年伐梁,一城城主负隅顽抗抵死不降,与燕军数度交战,还斩落了燕军一名大将,老师当年还是一个小将,大将身死,老师临危受命接下大军指挥的重担,用兵奇袭,大破城池,血洗叛军,此后更是势不可挡。”郑留道,“当年苏归与现今为梁王的姬桓并称为两位杀星。”   随着梁国宫变尘埃落定,大公子姬桓登位梁王,盖着燕皇御印的圣旨已经在发往梁国的路上了,姬桓这位梁王也得到了皇帝认可,无人敢言他得位不正。   宋兆雪脸色古怪了起来,“梁王当年出名可是因为他……杀降,杀了几十万。咱们这老师,杀的看来不比梁王少。可他气息内敛,不见血煞之气外泄,足见他心性远非常人能及。”   杀降算不得什么本事,姬桓杀的是甲胄尽除的手无寸铁之人,苏归可是结结实实地绞杀了几十万敌军,商悯怀疑他不杀降是因为他从没给敌人投降的机会。   比试结束,正好承安园的宫女把商悯等人的侍从和行礼衣物收拾好送来了镇国大将军府。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府中管家早就为他们三人分好了院落,他们会住在这里,直到攻谭之战开始,大军出征。   商悯的小院居中,一左一右分别是郑留与宋兆雪的住所。   她在院中看着雨霏等侍女收拾好一应物品,坐在椅子上,内心止不住感到空寂。   “到了这儿,与承安园境况又不一样了。”商悯似是自言自语。   雨霏为商悯斟茶,低声道:“来这儿前我听到宫人谈话,说姬初寒、翟静、赵乾三位的一应物品要挪去大学宫,想是他们马上就要动身去大学宫拜师学艺去了,其余的公主公子大抵也会同往。”   其他人也就罢了,主要是今后与姜雁鸣传消息有些不方便。   姜雁鸣一向谨慎聪明,想来也不需要商悯多交代他什么,初入大学宫除了去天工院学艺之外,还是明哲保身为好,结交盟友不急于一时。   燕皇这一手分化打得商悯措手不及,违背了以往质子皆去大学宫的惯例,不知宋兆雪和郑留对此作何感想?   宋兆雪的母亲宋王病弱,听闻在政事上颇为力不从心,朝臣强势,宋兆雪又来当了质子,宋王膝下再无其他子嗣,继承人之位难免不稳,宋国朝堂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宋兆雪来了宿阳虽然表现张扬跋扈,但实际上他也是在走独木桥,生怕行差踏错。这番师从苏归,只怕他心中甚为忐忑。   至于郑留,一贯是沉默寡言能不多说绝不多说的的样子,实在是让商悯无从下手。   在承安园因顾忌隔墙有耳不敢多言,到了镇国将军府,似乎依然未到好时机,商悯只得按下心思。   再有一些时日就随攻谭大军离开宿阳了,战场虽险,但远离燕皇治下,未必不是个机遇。   左右闲着无事,商悯慢悠悠闲逛到郑留院内,他身边就带了两个郑国王宫出来的仆从,在院子里忙来忙去,还要将军府的下人来搭把手,可见日子过得寒酸。   郑留的住所内有张圆桌,他正坐在一旁。   见商悯来,他也没起身搞那些虚礼,只道:“来了,坐吧。”   “师弟不为战事担忧吗?”商悯也懒得客套了,有话便直问了出来。   “忧心无用,大势非你我能改。”郑留道。   商悯一听就笑了,“你这话真是有意思。”   大势?什么才算大势?   照现在情形,其实攻谭并非大势。若是大势,为何皇族宗亲反对?若是大势,为什么燕皇还费尽心思算计各诸侯国派不派援兵相助?   是以攻谭并非大势,反而是逆势而为,一个不好会导致大燕分崩离析的那种逆势。   郑留要是把大势换成“皇命”,他方才那话才算通顺,可是以郑留的聪明,怎么会词不达意曲解了自己要说的话?   联想到郑留疑似“重生”,知晓前尘后世变迁,这话倒有了别的说头。   此大势,非彼大势。   郑留所言之“大势”,应当是“命数”?   命数不可违,这才是他想说的意思吗?   商悯思量,却觉得哪里不对,而后又听他讲道:“我若是谭公,要保谭国子民,恐怕只有一条路可选,那便是自杀谢罪,认下自己的错处,看能否换得陛下怜悯,免去兵戈之争。”   “哦?师弟如此认为吗?”商悯表情不变,“师弟聪慧过人,那能否请师弟再预测一下,若谭公认错自裁,陛下会不会宽仁处置,免去谭国之罪,停止攻谭?”   郑留摇头,“我认为不能。兵马粮草已在筹备,要是陛下留有余地,应当给谭公反应认错的机会,先问罪,再筹兵,可是陛下并未如此。”   商悯和郑留都清楚攻谭缘由并不简单,只是碍于在将军府中,话不好明说,只好隐晦。谈论战事是正常的,若是谈了不该谈的恰巧又被人听见,那就不好办了。   商悯上下打量郑留,看着这小子无懈可击的脸不禁想揪起他的衣领子问个明白。   你到底是不是重生?你到底能不能预知前尘旧事?你能不能把话敞明白了说别在这儿打哑谜了!   尽管心中多有不耐,商悯还是稳住脸色道:“疑心易生嫌隙,师弟刚与三师弟冰释前嫌,望你我二人间也不要产生什么龃龉才好。”   郑留听闻她如此说,把面庞转过来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郑留不想令师姐生疑,也请师姐信郑留从未有危害师姐之心。”   他微微抿着唇,眼中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几乎让商悯来不及捕捉。他先前不让商悯喊他阿弟,这时候喊起她师姐居然这么顺畅。   末了,郑留扯了下嘴角,道:“若师姐实在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其实是……”   他嘴唇开启,字音还未吐出,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一道霹雳凭空而生,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贯穿了天地。   狂风四起,日光骤暗,天地震怒!   郑留要说出口的那三字瞬息隐没在了莫大的雷鸣声中。   商悯震骇,望向院外的天上,只见一道霹雳过后乌云顿消,再无一丁点痕迹,适才的一切恍如梦境。只有院外的仆人呆呆望天,昭示了那离奇的一幕并非是商悯的想象。   她缓缓转头,看向眼眸深黑静静注视着她的郑留。郑留脸色无端苍白些许,手掩住嘴唇轻微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抹去手心里的殷红血迹。   他轻声道:“非我不想说,而是……”   而是,不能说。    第64章   天机不可泄露!   商悯脑海中闪出这句话来。   若郑留所知之事乃是必定发生的“命数”, 那么他一旦向旁人透露什么无异于泄露天机。   世上真有命数吗?世上……真有天道吗?   商悯怔怔看着郑留苍白一片的面孔,不知不觉间里衣被汗水浸湿。   她不是被那晴天霹雳给吓到了,而是惊觉自己对于此方世界的了解实在是过于疏浅。   这里曾有圣人行走于大地, 曾有群妖作乱为祸人间,有王朝建立又倾颓,也有无数平凡人居住在这土地上。   人有魂魄, 亦有转世轮回之说,圣人绝迹, 可也有立地成圣交感天地的传说。   商悯知这方世界有种种神迹,也知神诡之事非此刻的她所能参透, 那则天命有三的谶言便是如此,这谶言她只当真了一半,并不打算将其当成第一要紧事。   可商悯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天道”。   郑留泄露天机引来天地震怒, 那晴天霹雳便是上苍给予他的警告, 怪不得他从不肯明示商悯他所知之事,怪不得他从不在商悯隐藏自己的特殊之处却也不肯将表面心迹的话讲到明处。   “天道是有自己的意识的吗?”商悯忌惮地看一眼天上。   晴空朗朗, 不见雷霆。   她却不敢再将此话问出口了, 这疑问在她心里转了一圈,随即她又产生了一个疑问。   若真有“天道”,那这天道应当是站在人族这边的吧?   商悯脑海中忽而闪过一道灵光,忆起姑姑赵素尘曾说过的话。   “圣人肉身亦会腐朽, 可神魂永驻,遨游于自在天地,穿梭于太虚之间,与天同寿。”   既然与天同寿, 那与“天”又有何分别?   商悯前世读过的诸多故事中也有描绘过“天道”,天道本身在这些故事中也有不同的说法, 有的天道被描述为平衡世界主导一介兴衰的究极意识体,虽虚无缥缈,但确实存在。有的天道则是宇宙万物至理的象征,它是规则、是真理,但无自我意识,实为不存在之物。   从郑留获天罚警告一事,可以看出商悯所处之地的天道,乃是有自我意识的。   再联系圣人的传说,难道此界天道并非天之道,非无情死物,而是人之道?   圣人死后神魂存于天地,默默观测此世兴衰,千代万代,传下谶言,在王朝更替妖魔现世的危难之际为人族指点迷津,争一线生机?   商悯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大有可能。   死人能干涉现世吗?答案是可以!   因为武国的王陵地宫中沉睡着无数战死者之魂,商悯的舅爷爷商琮意识仍在,还可以参与到历代继承人遴选的试炼中。   连舅爷爷的魂魄都在,焉知各代先王的魂魄没有留存?既然先王神魂有可能留存,那么再之前的人呢?那些掩盖于历史尘埃中的先贤,那些传说有移山倒海之能的圣人……   若他们还在注视着世事变迁,那么那些留存至今的神魂在想些什么?又在等待什么?他们想要去做什么?   商悯思及此处,不由大汗淋漓。   乱世之中,人人皆是棋子,所谓天命,可能只是更高位者用来扰乱对手棋路的招数。   那预言中的三位天命究竟是应运而生,还是被人所遴选?   就像当初商悯参加的继承人试炼,她通过了遴选,于是便是武国列祖列宗钦定的下一任武王。   是谁遴选了天命?   是谁在利用天命之子下这乱世棋盘?   千百个纷乱繁杂的念头像风暴般席卷商悯的脑海,她从前便知自己渺小,于是处处谨慎,她也知自己不能陷于被动,所以积极寻求转机。   她也有野心,她站在宿阳城中,眼睛已经看向了那无上皇位,那天下共主的至尊宝座。   “无碍!”商悯唇齿间吐出这两个字。   郑留微微侧目,默然注视着她。若不是他坐得离商悯足够近,只怕听不见她此刻所说的那二字。   商悯缓缓松开手,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时已经被她的手掌给捏成了一捧齑粉。   不管是何人的谋划,是人是妖还是传说中的圣,都不能阻商悯想做之事,它只是为她和武国要做的事增添了一丝不可控的变量。   商悯敬畏“命”,因为她知道在这样的神诡世界,命数是真的有可能存在的。   但商悯不信命。   世事无常,有些事非人力能改,却也非天命所能定!   几个呼吸间,商悯神色如常,再不见震惊惶然。先前她通身气度已然十分沉稳,此刻仿佛心境在转瞬之间又有了变化,她更为从容内敛,从前身上若有若无的锋芒也被收起,像被隐入鞘中的神兵,利刃仍在,只是不显露于人前。   商悯看向郑留,唇边笑意如常,“不小心捏坏了师弟的茶具,我待会儿去我院中取一套新的送给你。”   “小事而已。”郑留垂下眼帘。   今日,商悯算是承了郑留一个人情。   他看似什么都没说,却提醒了商悯一件天大的事,一件最关键的事——天命之争,是有更高位的存在背后推动。   郑留的“重生”,商悯自己的“穿越”,是否都是天命之争的一环?看似是偶然,实则是被人为推动的必然?   商悯深深看了郑留一眼,起身告辞,怀着满腹心事回了自己院落。   无人知晓,方才雷光乍现雷鸣骤响的一瞬,在皇宫中养病不起的皇后谭闻秋身上幽影浮动,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虚影融入了她苍老的肉身。   谭闻秋猛然睁开眼角下垂的双目,一双暗金的竖瞳一闪而逝,她凭空摸出一盏铜镜,对镜轻声道:“天有异象,你方才可有看见?”   一道尖尖细细的声音从铜镜中飘出:“属下无能,雷光散得快,贯穿宿阳城,叫人无从查起。”   “你先留意着,我马上就要进入褪鳞期,无事不要打扰我,谭国之事就按我交代你的去办,若有大变故,可强行将我唤醒……着重去查那些诸侯国送来的孩子们,尤其是那六个国家的……”   “是,属下遵命。”   “还有,”谭闻秋说出最后一语,“多注意苏归,别叫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干出不该干的事。”   ……   时至子时,商悯揉揉眼睛,放下手中的书上榻,准备驭使长阳君府的身外化身转递情报。   近几日朝堂人心浮动,攻谭在即,一众诸侯国心思难辨摇摆未定,在情况明朗之前,商悯只有跑得勤快一些了。   她躺在榻上还未闭眼,忽而院中起风,院中苍树叶子被吹动,沙沙声响惊动商悯,她手臂寒毛一立,骤感不对劲,紧接着就开口唤道:“雨霏?”   无人应答,雨霏就在外间守着,怎么就没了动静?   商悯太阳穴微跳,暗生警觉,还没待她做出什么动作,一缕声音竟钻入她耳中,“出来。”   她眼皮一跳,认出了这声音是谁,于是匆忙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院中树下,苏归高大的身影静静而立,商悯眼睛一扫,竟见雨霏安然睡在门口……不是晕过去了,而是真的睡着了,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梦之中。   “老师,为何现在来找我?”商悯不动声色地望向苏归。   他站在漆黑如墨的树影中,手中捏着一片飞叶把玩,见商悯发问,随手便将树叶丢下,看向她的眼神平静淡漠,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莫测之感。   “商悯,你过来。”苏归轻轻向她招了下手。   商悯静默一瞬,倒未过多踌躇,直接抬脚走到苏归身前。   以苏归的实力,拿捏她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还是老老实实过去的好。   苏归伸手按在商悯头顶,一股劲气从她颅顶经脉直直灌过体内,冲开奇经八脉,一时间她体内真气浮动,突然一涨,顺着这股劲气冲破了关隘,从第五重突破到了第六重!   商悯周身一轻,灵台清明,回过神看向苏归的眼神止不住地诧异,“您这是……修为灌顶?”   “只是试试你的修为,顺便为你打通经脉,不料你根基深厚,顺势突破了。”苏归收回手,神色淡淡,“灌顶有损根基,我不会用这种办法提升你的实力。”   商悯一头雾水。   苏归道:“今后每个无月之夜,你都来接受我的指点,此事不许对任何人提及。”   今晚天色略阴,月亮被云层掩盖,正是无月之夜。   不等商悯追问,苏归就闭了闭眼,道:“我对你父亲有过一诺,他如今以往日承诺要求我做你老师指点你修行,我便遵从,旁的,你不需要知道。”   “好,我记住了。”商悯松了一口气。   她内视经脉,见体内并无异样,真气流转速度快了不少,丹田真气也更为雄浑,修为提升后神识强度似乎也有上升,待她入身外化身便可感知一二看到底提升多少了。   商悯不敢尽信苏归,他重诺是好事,但是商悯也要留个心眼,她多次内视检查,见体内没被他留下什么暗手,心放下了大半,当即盘膝而坐运气巩固内力。   少顷,她结束运气,胸腔缓缓起伏,然后睁开眼睛,思索道:“老师,不知您能教我什么?”   “枪法你有传承,我教不了,你想学什么,你提,我便教。”苏归道。   “当真?”商悯蠢蠢欲动,“老师,我想学传音入密,您不是会吗?刚刚我在屋里都听到您的传音了。”   学会这一招,以后跟人说悄悄话就不用担心被偷听了。   “以你修为,是可以学了。”苏归眉梢一动,神情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更想学兵法。”   “饭总要一口一口吃嘛。”商悯微笑,“老师可不要嫌我贪心就不教我了。”    第65章   传音入密倒也好教, 苏归说了要点,商悯一一记下,发现此法只对武者的真气浑厚程度和控制力有要求, 如穿针引线般收束声波,控制口中所说之话,将这话传到特定之人的耳朵中。   商悯练了半个时辰就掌握了要领, 她清清嗓子,嘴唇微微动了动, 一句话顿时钻入苏归耳中。   “多谢老师授艺。”   苏归似是也惊讶商悯学得竟然如此之快,端详她的面孔道:“在武道上, 商溯的天姿不及你。”   “是吗?”商悯没想到自己得到这么高的评价,脸上露出了微笑,却听苏归又道:“只是宿阳城中有传闻, 说你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 这倒是更让我意外。”   商悯:“……”   苏归看她脸色垮下来,眉毛不禁又挑了一下, “本以为是藏拙, 没成想你是真的不通文墨。”   “学生每日看书不敢怠慢,也学得了一些知识和道理,许是我以往过于重视武而忽略了文。”商悯说得半真半假,“今后学生定然加倍苦读。”   “我并不是在敦促你, 文一道上,我教不了你,只是以为你跟在赵素尘身边,在她的教导下总该是有长进的。”苏归语气平淡地说完这句话, 看着商悯稚嫩的脸,终叹了一口气。   赵素尘学问做得好, 当年大学宫也是极有名的,商悯觉得苏归怕是在疑惑姑姑怎么教出了她这么个学生。   不管苏归与曾经的义弟义妹变成了陌路人还是仇敌,他对他们的本事是了解的。   年少相识,惺惺相惜,他不在意商悯是不是个草包,他在意商溯和赵素尘怎么会教出草包。   商悯懊恼地想,要是没有坠崖磕到脑袋,现在她也是文武双全的全才。记忆迟迟没有恢复,各种汤药也喝了一些,但是不见效果,想是急不来,所以她只能自己加班加点学了。   她的进境已然十分快了,几个月苦学下来怎么也能赶上其他王公子弟学了三年的水平……   想到这里商悯萎靡下来,感情她现在的文化水平只相当于小学三年级?   不过她现在也就十一岁,再头悬梁锥刺股玩命学个小半年也能赶上小学毕业的水平了吧?差距还是不大的!   “以你现在的修为顶多能做到传音一丈,须知,传音入密并非灵识传音,话要先说出来才能传出去。旁人听不到你的话不代表读不懂你的唇语,除非你学会腹语,否则少在人前用传音入密的招数。”苏归教导她也算尽职尽责,接着问,“接下来一个半时辰,你想学什么?”   “自然是兵法。”商悯恭恭敬敬道。   这可是苏归亲口说的,她想学,他便教。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送上门的名师不要白不要,就算明天苏归忽然转了性子要杀她,她今天也得先把本事学到手。   更何况苏归不像是朝令夕改的小人,他与商溯昔日的承诺是什么商悯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父亲在保她,苏归也确实决定信守承诺,在这段时间,商悯是安全的。   “好。”苏归手按在了商悯身后,揪起她的衣服,她霎时眼前一花身体腾云驾雾,几个起落间,她被苏归带到了别院书房。   书房的门被推开,苏归不紧不慢地点上了书房的灯。   暖黄色的烛火照亮了宽敞的书房,一张巨大的立体沙盘摆在屋内,木偶小人、战马、战车、各式火器一应俱全,沙盘地形错综复杂,山川湖泊微缩其间。   苏归大手一挥,沙盘上山川地形眨眼更替,河流移位,山脉被铲平又隆起,接着地形被层层遮盖,让人无法看透。   他站在商悯对面,和她隔着巨大的沙盘相望。   商悯身前,高举着“武”字旗帜的重骑兵军阵整装待发,那些木偶士兵和兵马像活了一样扭动着,后方兵营还有装载了粮草和武器的营帐、供士兵休息的帐篷,还有主帅居住的帅营。   再看苏归身前,燕军亦高举旗帜,但是军营被迷雾遮掩,商悯不知道对方布局,也无从知晓两军交战之地的地形。   “沙盘推演,你应当认得。”苏归道。   “是认得。”商悯点点头。   “两军交战,若要探明敌方虚实,需探地形、探敌营、探敌军数量及兵种,是以我把沙盘遮了起来,山川地形也已做更改,我不知道你的虚实,你也不知道我的。”苏归声音平缓,“念你年幼未接触过战事,就操控你最熟悉的武国军,双方兵力差距不大。”   “好。”商悯笑了,“父亲教过我兵法,却不曾与我在沙盘上对垒。我很好奇,在老师看来,是父亲行军打仗厉害,还是老师您厉害?”   这是明着刺探,苏归并不在意商悯小小的越线,他道:“单论兵法,他不如我。”   “哦?”商悯摸摸下巴,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怀疑之色,口中却赞道,“不愧是老师。”   “人各有所长,文我不如赵素尘,武我逊于杨开宇,治国我不如商溯……可论打仗,他们皆不如我。”苏归手掌一吸,一把椅子被引了过来。   他一甩袖袍,衣摆落下,人便端坐在椅子上,幽深的眼眸直视商悯,“商悯,且让我看看,你是璞玉,还是朽木。”   商悯毫不怯场,笑道:“请老师不吝赐教。”   ……   武国军派出斥候探路,苏归亦派出手下燕军斥候。   随着两路兵马探明地形,笼罩在棋盘山的迷雾渐渐散去,沙盘逐渐明朗。   不知商悯会选择何种战法?苏归的视线并未过多留在沙盘上,反而久久地注视着商悯。   商悯并不抬头,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沙盘,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权衡着什么。   她低眉沉思的模样极像商溯。   昏黄的烛火下,苏归一时晃神,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金兰兄弟年少的样子……亦透过这丝相似追寻至二十多年前,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   那时四人齐聚,他们也曾沙盘对垒,长亭对饮。   可惜时过境迁,人散去了,就再难重聚。   “商溯还好吗?”苏归问出这话时,自己都不禁愣了一下。   商悯正指挥沙盘人偶跋山涉水,不料他发问,茫然抬头,懵懵地说:“老师适才说什么?学生没注意听……”   “无事。”苏归垂下眼,令麾下燕军斥候兵分三路,一路后方接应,两路继续向前。   商悯关注沙盘的同时分出心神思索一瞬,抬头瞄了一眼,见苏归被烛火映照的年轻得不像话的面庞没有半分情绪,不由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她收回目光,只用寻常的语气道:“父王很忙,极少有空陪我,他身体一直很好,若是不好,也没法治理好偌大的武国了。”   苏归听到商悯的回答并不作声,良久,他轻轻颔首。   不久,沙盘上两军派出的斥候狭路相逢,武国军斥候人数占优势,商悯嘴唇动,下令:“追击燕军斥候。”   燕斥候即刻败走,唯余两人逃窜山林,商悯眉头一皱,立刻令斥候停止追击,传信至后方大营。   苏归面色不变,心下暗叹商悯谨慎,不逞一时之快,若是她的兵马再追击一段,就会遇上另一队埋伏在山里的燕军斥候。   商悯根据斥候探到的情报重整兵马并列阵。   过了一会儿,她似是无意道:“素尘姑姑也很好,她虽然不通武艺,身子骨不强健,但是身体不曾出过大毛病,我十一岁生辰时她送了我一枚赤金长命锁。”   她从脖子里掏出来一枚系挂着红绳的金灿灿的长命锁,上面的铃铛叮当一响,引得苏归的眼神停留在上面片刻。   商悯把长命锁放回了衣服里,接着道:“我来宿阳时,是叔父和杨大哥护送。老师知道杨大哥吗?他是杨开宇杨大将军的孩子,我的义兄,叫杨靖之,他今年也有十七了,我父王总夸他有当年杨大将军的风范。”   苏归的目光再度落到了商悯的脸上,商悯气度沉稳,似乎方才之语只是顺口一说,于是他也收敛目光,专注于沙盘。   商悯也不懊恼,感情牌这东西偶尔打一打就好,不指望苏归有什么触动。   沙盘局势渐渐胶着,黑色阵旗的武国军行至山间峡谷设伏,黄色阵旗的燕军若要取阵地便只能冲杀过去。   两军缠斗至一处,武国军正巧占据地利,燕军人数虽少,但作战进退有度指挥精妙,双方一时间打得有来有回,耗在了此处。   眼看没法占到便宜,商悯面上显露焦急之色,似是有些慌了神。   可正在这时,一支黄色的轻骑兵队伍不知何时越过了山林,居然绕至武国军后方大营侧方,闪电般发动了奇袭。   燕军漫过营地,只是瞬息就将武国后方大营推平,然而大营之内竟无粮草,也无守备军坐镇。   苏归所控制的燕军夺取了武国大营,可是既没有剿灭敌军也没有夺得粮草军备,直接扑了个空。   苏归讶然,低头看己方营地,果然见黑色的武国军也已跨过山林欲要突袭燕军大营,瞧这人马数量,除去峡谷处与燕军胶着的那些士兵,武国军竟然是倾巢出动了。   商悯指挥兵马,没留下丝毫余地。   燕军大营守备军立即出来迎战,峡谷处的燕军欲要回援,武国军却放弃固守峡谷关隘奔出迎敌,硬是将这批燕军拖在了此处。   然燕军毕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大军指挥还是苏归这般老将,不消片刻黑色军队便损失惨重。   另一头奇袭燕军大营的武国军也没讨到好处,守备军人数仅有武国军三分之一,此时在敌营中自然是敌人占据地利,商悯用人数优势硬拖住守备军,同时在燕军大营横冲直撞,毁坏军备并尽可能多地屠戮敌军。   待燕军大营被破坏得差不多,燕守备军也死得差不多了,武国军残部十不存一,被回援的燕骑兵包围,而后灭杀。   放眼整个沙盘,再无黑色战旗,只余被派去奇袭的一支燕军骑兵和零散的燕军残部立在战场上。   燕军胜,武国军败,胜负无比明了。   可商悯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脸上露出了微笑。   苏归眉毛皱起:“为何要笑,输了为何得意自满?”   “学生是输了,但是输给了苏大将军也算在情理之中。”商悯面上毫无羞耻之意,反而挑挑眉道,“老师您纵横沙场多年,若把您的兵法谋略比成十分,学生我恐怕只有三分四分,我以三分实力换十分实力的苏将军损失惨重,也算合得来。”   “你倒心宽。”苏归又道,“为何弃后方阵地?”   “我倒是想过固守阵地改攻为守,说不定能多撑一些时间,不至于败得那么快。我也想过直接两军对垒硬碰硬,可惜我这么想,老师却未必肯给我这个正面冲锋的机会,战场终究不是全然以人数定胜负的。”   商悯认真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上了这个沙盘,看到老师调度军备的样子,我就知道此战我必败,老师指挥军队的本事学生不及,所以学生在想如何才能输得漂亮些。”   “固守阵地是能多撑一些时间,可是那又有何用?”她指着沙盘一角苏归的燕军,笑言,“您是燕军大将,来攻打我武国,我既然为武国指挥,定要深谋远虑些,我不敌苏大将军,却要尽可能让您麾下死的人多些,粮草军备多消耗些,这样就算我输了,也算输得有意义。”   所以燕军虽然抢占武国大营却没捞到好处,因为商悯早就对己方下令摧毁粮草军备,那一支燕军骑兵攻占的只是一个空壳子,并且骑兵队伍远离燕军大营,致使来不及回援,让商悯得以顺利突袭敌营。   苏归皱起眉头微松,看一眼商悯:“这说的才像个样子。”   商悯着眼的并不是这一场战争,而是国与国的战争。   苏归这样的敌人是可怕的,假如现实中也发生了这样的战争,对方军队听到苏归的名号恐怕就会产生不战而逃的想法。   商悯没把握胜过苏归,但是她有把握让苏归损失惨重,就算不能,她麾下的军队也会做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免得被抢夺了己方粮草补充对方的军备。   “方才观你指挥,大方向没错,只是偶有反应不及,情有可原。你兵法谋略只有三分实乃自谦,占到五分是可以的。”苏归瞥她一眼,“这两分,加在你的大局观上。切记,不可自满。”   “在老师这种兵法大家面前,学生哪敢自满呢?”商悯摆摆手谦虚道。   “夜深了,你回去歇着吧。”苏归起身,商悯赶紧跟在他身后。   她忽然眼珠一转道:“有时我觉得,当一个王似乎也不难。”   苏归站定回身,低头看商悯,眼中含着警告之意:“这叫不敢自满?”   “老师,您说您文不及姑姑,治国不如父王,武学也比不上杨叔父。”商悯道,“人各有长短,父王的文也不见得比姑姑好,要是杨叔父还活着,武艺上想必也能与父王一较高下,父王近年没与老师进行过沙盘对垒,学生就不妄议父王与老师兵法孰优孰劣了……为王者不需要样样都强,不是吗?”   这话的潜台词实际上是,为王者只需善用人,善御下,善用制衡之道,文臣、武将就算强过王又如何,还不是为王所用?   “方才老师已然对学生留手了,不然学生哪里是老师一合之敌?老师推演沙盘调兵遣将的本事学生拍马难及,盼望以后能学得几分真传……”商悯吹嘘两句,窥觑苏归的表情,看他无甚反应,就假装没心没肺地感慨,“可惜杨叔父英年早逝去,靖之大哥年少,要是杨叔父还在,那我武国也有不输老师的大将了。”   “悯儿。”苏归忽然唤了她一声,紧接着就抬手并起两指。   商悯条件反射地捂住额头,连忙后退一大步,生怕他又给自己弹一个脑瓜崩。   苏归叹了一口气,放下手,语气中第一次浮现出了无奈的情绪。   “怕被我打,那为何我打你那一次后你不记打,还要再说这些话?”   商悯放下手,心里发虚地小声嘟囔:“许是我觉得,您不会害我。”   苏归神色微动,眼神复杂地道:“你去睡吧。”   他身形一动,推门而出,背影隐入夜色,了无痕迹。   再看天上,乌云已经散去大半,一轮弯月半遮半掩地挂在云端。四下寂静,无一人影。   商悯吐出一口气,凭记忆摸回了自己的小院。   雨霏仍然歪倒在门前。   商悯晃了晃雨霏,她骤然惊醒,长久做暗卫的条件反射差点让她把商悯按倒在地,待看清眼前人,雨霏大惊失色,“公主!属下无能,竟睡着了……”   “不是你的错。”商悯单手用巧劲把跪在地上的雨霏拽了起来,雨霏登时察觉到商悯的内力似有进益,托起她不费吹灰之力。   “宿阳卧虎藏龙,苏归大将军那样的人物要让你睡着,你也没办法。”商悯叹气,使用传音入密,“只能说,幸好他没想着让你和我永远睡着。”   “不,还是属下过于无能!”雨霏咬牙。   “不是你无能,是他太厉害。”商悯宽慰一句,“天下能胜过苏归者,不知有几人?更何况他所学功法似乎有些……邪门。”   她脑海中闪过苏归年轻得违反常理的面庞。   商悯倒是想借着父辈的旧情使苏归心软,她还想,要是能招揽苏归就好了。但是招揽苏归这件事就连父亲他们也没能完成,商悯暂时还不敢想那么远。   苏归念旧情是真,但是无情也是真,要是当年苏归和父亲他们的情谊真的深到如同手足,那苏归何不来武国,非要留在燕?   天下群贤弃旧主择明主也是常有的事,同为大燕子民,没有叛国一说。   是大燕许诺给了苏归什么,让他执意留下?   商悯怀揣心事,觉得今晚不宜去长阳君府了。   授艺拖了太久,已经到了寅时,她怕打扰两位老人休息,他们这几日为了攻谭忙活,好歹要睡个囫囵觉。   今日沙盘推演,商悯有意藏拙,她本可以做得更好。大抵是在沙盘推演上有几分灵性,商悯在调度军队时其实能做得更从容些。   苏归也的确很留手,只用了常规战术,不然商悯一个照面被摧枯拉朽,这场沙盘推演就起不到考校的作用。   目前看来苏归对于商悯显露出来的水平还比较赞赏的,双方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皆大欢喜。   但即便苏归真心收徒,商悯却不能不留个心眼,二者立场从根本上去就不一致,苏归或许有意保她,她却不能全然信他。   今时今日,大燕和武国并未有战争发生。   他日若有……面对两军倾轧,政治权衡,苏归是否还会像可靠的师长那般护她?又是否会依然遵守他与父亲的承诺?   商悯从不敢将自身性命寄托于他人口头承诺之上。    第66章   夜深露重, 皇城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更加森严,那层层叠叠的飞檐和立于檐角的脊兽反射着微微月光,恍惚看去还真以为是活兽立于琉璃瓦之上。   苏归就站在皇宫最高处的揽月楼上, 默默俯视着这些宫殿。   若有宫人侍卫看到苏归必会大吃一惊,因为宫门早已落锁,外臣非召见不得入宫, 若无召入宫,形同谋反。   可是苏归就这么出现了, 他悄无声息地站着,来回巡逻的金甲卫就像没看见揽月楼上站这个大活人似的直接忽略了他。   零星的宫灯在宫墙走道下飘荡, 随后又渐渐隐入黑暗。   繁华奢靡的皇城不复白日的喧闹,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殿下急召,可是有要事嘱咐于我?”苏归慢声道。   他身后的黑暗里突兀地闪出一双碧绿的兽瞳, 紧接着一盏宫灯无火自燃, 照亮了漆黑的揽月楼。   一角绣着精细纹样的太监袍出现在了宫灯昏黄的灯光里,碧绿的兽瞳倏忽隐没, 仿佛从未出现。   大燕皇帝最倚重的御前大太监, 日日照顾皇帝生活起居的忠实仆人胡千面嘴角含笑,对苏归行了一礼。   “没什么要事,不过是例行一问罢了。”胡千面语气格外和善,嗓音不复平日里待人接物时的谄媚或倨傲, “苏大人可对那三个孩子考校了?不知可有发现什么?”   “那宋兆雪不过寻常孩童,寻常心性,寻常天赋,郑留性情内敛, 举止低调,颇有忍性。”苏归不急不缓, “商悯有几分天姿,但总归年幼,瞧着除武道上天赋上佳外,其余资质只能说平平罢了。”   “哦?果真?”胡千面一甩臂弯上搭的拂尘,“毕竟是六国王族的孩子,他们见惯了争权夺利,人小鬼大,不能以寻常孩童度之,说不定是在藏拙呢。”   “自然是有这种可能。”苏归平静颔首。   “劳烦苏大人继续看顾着他们,事关我族大计,可千万千万把他们给看好了,看牢了。”胡千面慈和的脸庞在昏黄摇曳的宫灯下叫人难以看清,“那郑留,您着重看看,瞧他是不是殿下要找的人。”   “至于商悯……”他做出沉吟的样子,随后如愿以偿地感受到苏归的视线投在了他的脸上。   “大人放心,您请求殿下的事,殿下已经有决断了,她今夜派在下来,正是要在下告知您呢。”胡千面唇边弯起的弧度扩大了些许。   “请讲。”苏归敛去目光,嘴唇微动。   “商溯必定要死,他不死,于我族大业是个阻碍。”胡千面微笑,“至于他的孩子,杀了最好,斩草除根,不过既然苏大人相求,殿下也不是不能破例。您所求之事,殿下准了。”   苏归沉默一瞬,轻声道:“谢殿下。”   “但其中种种,还需要好好谋划。”胡千面和善道,“她能活,可殿下也需要用她做些事情。”   苏归不语。   “大人莫要担心,一个孩子罢了,殿下怎会与她为难呢?殿下答应您的不会食言,只是商悯身份特殊,谁让她正好是商溯那位天命的孩子呢?”胡千面惋惜道,“留着她也好牵制商溯,她可是我们重要的饵,当然也要好好看着,说不定到时候杀商溯……她能派上大用处。”   苏归无甚表情,就连眼睫也没颤动一下。   胡千面的目光在苏归的脸上流转片刻,“待武国破灭,我族完成大业,您自然也是大功臣,届时将商悯修为废去,记忆抹去,藏在乡野间平平安安作为普通人生活然后老死,也算是一件好事,全了您的道义,也保了您义弟的孩子,商溯就算死了,也算死而瞑目,死得其所。”   苏归这次久久不说话,他眼神看向皇城深处皇后居住的清秋殿,弯腰拜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首道:“苏归,谢殿下。”   胡千面看苏归跪下叩首,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等苏归起身,胡千面道:“苏大人,时候不早了,在下要回去复命了,您也请回去歇息吧。”   胡千面一转身,踩过苏归的影子,脚尖一动,眼角看到脚下苏归的影子正在灯火的映照下挣扎扭动,那影子似妖非妖似人非人,狰恶邪异。   再扭头看苏归,他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苍白了一些,身体避开了撒下的月光,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胡千面一惊,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这件正事。”   他连忙从怀中掏出一药瓶,药瓶中的赤色丹丸色泽妖异。   “这次的药量够您压制好久的妖血了,应当足以支撑您打完攻谭之战,大人记得按时吃,为了炼制足量的药,殿下可是从自己身上剜下了拳头大的一块血肉做药引。”胡千面将丹丸递给苏归时语气有些沉,他扫过苏归万年不变的脸,不自觉道,“大人,您不要辜负殿下的信任。”   “这是自然。”苏归轻轻摇晃药瓶,当即倒出来一枚丹药吞入腹中。   他脚下因躁动不安的妖力而扭曲的影子缓缓平息,变成了正常的样子,苍白的面庞也逐渐有了一丝血色。   苏归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战场上的血煞之气容易使我体内妖血发作更频繁,这些药,我担心撑不了多久。”   思及苏归从前那次妖血发作时的残暴表现,胡千面心底打个寒颤,不放心地嘱咐道:“若药不够了,请务必提前传信,我好协助殿下备药。”   “劳烦你了。”苏归道。   “好歹是半个同族,您得殿下看重,用不着说什么劳烦。”胡千面和善道。   苏归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身影一晃,便融入了夜色,从揽月楼离去了,正如他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此间事了,胡千面也从揽月楼上下来了。   在揽月楼下提宫灯等候胡千面的也是一名太监打扮的人,他和胡千面一样,都生了一副好皮相,面容白净,就是那眼角眉梢上挑着,让人无端联想到了狐狸这种精明的动物。   可是他的行为却和精明沾不上边,因为他正提着宫灯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涂玉安。”胡千面眼皮一抬,喊了一声,那名唤涂玉安的太监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他提着灯敏捷地窜到胡千面身前,弯着腰讨好道:“师傅,我就睡了一小会儿。”   “行了,走吧。”胡千面翻了个白眼,眼睛一瞄,瞥见涂玉安太监袍后面一大团毛茸茸的鼓起,顿时脸皮一抽,抬起拂尘一鞭子打了过去。   “哎呦!”涂玉安捂着屁股嗷嗷大叫,宫灯都摔落到了地上。   “尾巴要藏好,杂家……”胡千面当太监习惯了,平日里的自称脱口而出,感觉不对劲后才改口,“为师告诉过你多少次了?”   “是。”涂玉安苦着脸捡起宫灯,唯唯诺诺道,“师傅,我做人没几年,还不是很习惯……”   胡千面冷冷道:“借口,还是你不够谨慎。”   “是是是……”涂玉安一缩脑袋,可还是忍不住嘟囔,“可是偶尔露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就算被发现了,遮掩过去就行了,再不济还可以把那人吃了,毁尸灭迹……”   一提到吃人,涂玉安不禁口舌生津,神色颇有些垂涎欲滴,“上次吃人还是在很久之前,那味儿我都快忘了,就记得好吃了。”   胡千面再度抬起拂尘,又是一鞭子抽下去,涂玉安也不敢躲,生生挨了一鞭子,又是哎哟痛叫出声。   “没出息!”胡千面恨铁不成钢,“大事当前,容不得丝毫闪失,你若行为不谨慎惹人猜忌坏了殿下的大事,届时我亲自料理你。”   涂玉安吓了一跳,赶紧认错:“师傅,我都是说着玩的,我再也不敢贪吃了!从今以后我一定加倍小心。”   “你最好如此。”胡千面警告他。   涂玉安眼珠一转,鼻子抽了抽,赶紧岔开话,“那个杂种终于走了,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就不舒服,人不像人,狐狸不像狐狸。到底他娘是狐狸还是他爹是狐狸呢?师傅,你知道不?”   “谁知道?”胡千面脸阴了下来,“要不是殿下倚重他……”   他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涂玉安嬉皮笑脸道:“殿下第一倚重的,当然还是师傅您呐。”   “别贫嘴,让你办的事儿,你办得怎么样了?”胡千面问。   涂玉安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那几个小辈我正在抓紧教,就是不怎么聪明,还老是犯错,不过进步是挺明显的,现在已经知道走路不能四肢着地,吃饭要用筷子了。”   “好,你多费点心思,我们的族人还是要越多越好。”胡千面对这个进度还算满意,“这么快就学会用筷子吃饭,比你当初聪明一点。”   “……”涂玉安不敢反驳。   皇宫宽敞的宫墙走道下,宫灯飘忽不定,屋檐脊兽的影子被月光投到地上,留下写意的影子,偶尔有夜鸦飞过,在宫墙上停留,发出难听的鸣叫。   胡千面踩过那些脊兽的影子,宫灯只只映出他半边脸。   他不像是行走在皇宫大内,反倒是像行走在森罗鬼域。   鬼域乃妖魔所居之地。   而某种程度上,这皇宫大内,的确与森罗鬼域并无分别了。    第67章   昨夜商悯和苏归沙盘推演切磋授艺委实消耗了一番心神, 是以睡得很沉,不过天刚一亮,她还是在生物钟的驱动下醒了过来。   商悯躺在床上, 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琢磨离开宿阳后该如何安置雨霏等侍女。   随军出征不能带侍从,这是苏归昨日就说了的。   按照规矩, 雨霏等人需要老老实实地留守承安园或大将军府,直到攻谭之战结束, 商悯回宿阳继续当质子,雨霏等人也继续当她的侍从。   这几位好用的人手就这样闲置, 实在是有些浪费,尤其是她们名为侍女实则是暗卫,个个身怀绝技。   雨霏不必提, 是商悯的侍从中修为最高的, 也就是面对苏归那样的高手她才会毫无招架之力。   剩下的三人,一人精通易容缩骨, 一人医毒皆通, 一人善潜伏探听情报。   有些事商悯无需亲力亲为,只是不光是她自己,就连她身边的侍女也是被人关注监视的,若不是特殊情况, 商悯还真不能随意安排她们的去向。   等商悯随军出征,这几名侍女受到的关注也会小一些,那时她们才能发挥最大的用处。   想到这儿,商悯算是明白自己在宫内行动拘束的症结所在了——她在宫里没关系户。   父王商溯在朝中安插有眼线, 消息传递无比迅速,可是这份方便也只能体现在消息传递上, 关系户的存在只能说是让情报递送得更快更隐蔽了,无法解决商悯等人被监视的问题,她本人还是受拘束的,不能轻易做出什么大动作。   而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能给她和她身边的人行个方便,解除监视,那岂不是一下子就解开了症结?   虽然如此想了,可商悯也知道要拥有这样的关系户实在太难。   要么搭上绣衣局的线,要么拿捏住宫里的太监宫女管事,行买通之举实在是不现实,利诱得来的关系户又不牢靠……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关系是永远牢靠的,血缘亲人尚且会背叛,就连身边的侍女商悯也是时刻留个心眼,信她们但不尽信。   要想解开症结,终究是要走出那一步。   商悯手指轻捏了一下随身携带的荷包,荷包里的陶俑小人让她略微安心。   若无人可以尽信,那商悯就只有让自己去做自己的可尽信者了。   时间还来得及。   筹集粮草半个月动身都显得仓促了,要准备充分,至少二十天起步。   攻谭之前,筹备兵马转运粮草可是一个大工程,想攻打下谭国,兵马是以十万为计数单位的。   以谭国人口和兵力,短时间内至少可以调动军队二十万,若强行征兵,这个数字又要往上加。   灭掉谭国,又需要动用多少的兵马?   哪怕各诸侯国兵马齐出,沿途有兵站,边城有囤粮,十数万的军队所需要的粮草筹措起来依然无比困难。   更重要的是,今年各地旱涝频发,粮食收成并不乐观。   假如一位士兵每日消耗粮食三斤,十万大军就是三十万斤,二十万大军就是六十万斤,打仗三月,至少耗粮五千四百万斤!   这还只是保守估算了,行军打仗何其苦累,每日三斤粮食只是仅仅够军队维持战斗力罢了,战场上少肉食,士兵只能靠多吃粮食来维持战力。   三个月攻不下谭国,所消耗的粮食又该多上多少?假若此战一拖一年,消耗的粮食更是堪称天文数字。   假如谭国决心抵抗,那么占据地利的它会成为一块难啃的骨头,因为不是所有军队都能适应那边的气候。   要是攻谭之战放到几十年前,那时天灾还未如此频繁,各国也算繁荣昌盛,皇帝刚登基正值壮年,打下谭国自然不在话下。   可如今的大燕,已经不是当初主导伐梁之战的大燕了。   当年伐梁动兵百余万之巨,耗时一年,战场埋骨将士数十万,各诸侯国折损将才人口无数,消耗粮食兵马无数。   如今的梁国,甚至还没从当初旧梁被灭的阴影中走出,人口和耕地还在恢复状态。   当年数个城池被屠,死在这场大动乱里的百姓不计其数,后来清算旧梁叛党又杀了个人头滚滚,要想重现梁国以往作为六强国的繁荣和光辉,不知还得多少年。   而其余各国也折损了许多人口,钱财可以掠夺,粮食和人口可不是说有就有的。   伐梁之战后,燕皇树立了威望,各诸侯国实力也削弱少许,此后数年,各国摩擦明显减少,六强国蛰伏休养生息,已有许久没有大的战役了,顶多是国与国间的小打小闹。   可是随着伐梁之战结束,大燕并未进一步走向昌盛。   紧接着到来的,是朝堂内斗。   太子之位屡次更替,朝堂上动荡不安,党同伐异之事几乎被摆在了明面上。现今太子姬子翼年仅十五,难当大任,燕皇又年老,不知还能在龙椅上坐多少年。   民间涝灾旱灾频发,纵有官员治水,也有翟国司工大人研制水车图纸无偿推广至各地,可依然治标不治本。   光从商悯的舅舅姬令韬忙活着治水就可以知道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商悯居于宿阳,难以知晓民间现下是何种光景。她只知道,传到她耳朵中的民间惨象若是有十分,那么受灾实际的情况必然要比这十分更惨烈上十倍。   攻谭之战打不好,大燕恐有倾覆之祸啊。   商悯从榻上爬起来,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渐亮,料想姥姥姥爷应当起床了,就眼睛一闭灵识投入身外化身。   长阳君府内,被放置在书架上的陶俑小人颤动一下,从书架上掉了下来,下坠的过程中陶俑极速膨胀,待落地时已变作商悯的模样。   出乎她的意料,二老竟不在。   商悯思量片刻,觉得他们应当是又因为攻谭之事早早进宫了。   她左右看了一圈,正欲离去,耳畔却忽然听到外间有人的呼吸声。   商悯眉头一皱,立刻从桌下拿起蚀音灵烛,手指一捻,在真气的作用下灵烛上燃气火苗,她通身被隐匿进结界之中。   她脚步后退两步,躲到了角落里,恰在这时外间的人也推门进来了,是个侍女打扮的女子。   商悯本以为是进来打扫的下人,却不料这女子合上屋门轻手轻脚地行至书架边缘翻找了起来,动作迅速麻利,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   商悯一时大惊。   没想到长阳君府中竟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潜入书房,幸好她反应够迅速点燃了灵烛,只要这侍女不踏进灵烛笼罩范围内,就算商悯站在书房里耍枪她也发现不了这儿藏了个大活人。   侍女迅速翻找一遍书架,没找到有用的东西,然后开始翻找床底,甚至敲打屋内家具寻找暗格。   眼看侍女即将走到跟前,商悯并不慌张。   她手持灵烛不紧不慢地绕过了侍女,走到被搜查过的书桌旁,甚至在椅子上坐下了。   随后她托着下巴,默默看此人翻来覆去地找东西再将物品小心归位。   不过片刻,这侍女便神色如常地退出了书房。   瞧着像是惯犯。   商悯深深地皱起眉,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片刻,看出此人步态轻盈气息稳重,脚尖落地竟没有丝毫声响,应当是习过武,轻功修为不弱,其通身真气并无外泄,想必是精通敛息法门。   这样的人留在姥姥姥爷身边,是个大隐患。   方才商悯本想将此人擒住,又担心打草惊蛇。   长阳君府就算不如皇宫防守严密,可也是有护院的,等闲人混不进来。   那侍女应当是细作,而且她在这里潜伏的时日不短了,也必然不是第一次偷偷进书房了,否则不会表现得对这里的一事一物都如此熟悉。   看来以后得加倍小心,每次商谈秘事前先点蚀音灵烛是个好习惯,还好这蜡烛耐用,是上古妖兽的膏脂制成的,据说长明不断也能燃上个几百年。   只是……这扮作侍女的细作是谁派来的?   这个问题一出现,商悯心中就有了答案。   “这皇帝一天天能不能消停点。”她不由叹气。   与武国交往过密倒也算是一个值得被监视的点。   姥姥长阳君手中已无兵权,老爷孟修贤这几年也退休养老了,老两口俩平日里修身养性,每逢皇族祭祀,长阳君才会以宗亲的身份露个脸,主持一下祭祀。   舅舅在朝中有官职,不过只是四品官,职位不高不低,权力不大不小。舅舅人也低调,从来不冒尖,一直都是本本分分干好自己的事情。   那位商悯还没见过的表哥姬言澈官职也不高,只是在司灵一部有一个灵官的差事罢了,甚至还没出师,官职只有六品,是名副其实的芝麻小官。   这样的身份本不值得猜忌,但是架不住老两口有个当武王的女婿,还有个当质子的外孙女。且长阳君在宗室里辈分算比较高的,还有点威望和影响力。   以燕皇的多疑,对皇室宗亲和朝中大臣行监视之事简直再正常不过。   何况,如今局势不同了。   攻谭在即,大燕正值战时,众多诸侯国出兵态度未明,长阳君又和众多宗亲大臣联合反对攻谭……这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想不招致皇帝的忌惮和猜疑都难啊。    第68章   商悯眉头越皱越紧。   看来以后也要减少一下在长阳君府现身的次数, 免得暴露……姥姥姥爷一时半会回不来,还是等晚上再去和二老见面吧。   她思及此处吹灭灵烛,身影一闪重新变作陶俑, 意识回到了镇国大将军府。   正巧雨霏来叫商悯洗漱,她便洗脸梳头用了些饭,独自去了大将军府的演武场练武。   昨夜修为突破, 还没好好适应体内膨胀的真气。   商悯没用游龙青鳞枪,而是从摆放着武器的架子上挑了一把白蜡木杆制的长枪。   她紧握枪杆, 气沉丹田,在演武场院子里舞了一套虎虎生威的杨家枪, 枪尖划地飞沙走石,杆随心动如臂使指。   一套枪法结束,商悯将枪杆猛杵到地面, 轰的一声闷响, 气劲爆裂,地面的沙土以枪尾为圆心骤然向外炸开一丈, 在她脚下留下了一圈规整的圆弧。   她收力调息,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了,前所未有地畅快。   “好枪法呀!”宋兆雪不知何时也到了演武场,正倚着墙边一脸惊叹, 就差鼓掌了。   “三师弟谬赞。”商悯回头一笑,主动相邀,“可要对练?你我点到为止。”   宋兆雪是个不记打的性子,一听立马蠢蠢欲动, 提起长刀应道:“好!”   可惜他答应得虽有气势,一杆长柄刀也耍得赫赫生风, 但于商悯交手不过百十招便败下阵来,甚至比昨日他们首次切磋败得还要快。   宋兆雪脸红一阵白一阵,捏着刀杆不服气道:“明日我们继续对练。”   “还是等你腰上的伤好了再说吧,上次我下手似乎有些狠了,你别留下什么病根。”商悯眼神在宋兆雪的腰侧停留片刻,那是她昨日与他切磋对练时击打的其中一个位置。   其他地方的伤到还好,是皮外伤,腰上的伤却正在要害处,让宋兆雪动作迟缓了不止一成,让他今日发挥失常。   “不过是小伤,还是我技不如人。”宋兆雪摇摇头。   都是从小练武的习武之人,宋兆雪心中也知道自己落败绝不止是因为腰上有伤,而是通过昨天长时间的切磋,商悯已然掌握了他的出招习惯。   他出刀她便挡,他躲闪她立刻追击,甚至对于某些招式都能未卜先知了,往往他的刀才刚挥出去,商悯便已知道这刀要往哪里砍,见招拆招,令他打得无比憋屈。   昨日切磋,他们你来我往打了一炷香的时间。   今日切磋,胜负不多时就已分晓。   实在是让宋兆雪不得不佩服商悯的天姿。   “师弟的刀法可是宋王所教?”商悯问。   “嗯,这是我族传承刀法。母亲身体大不如前,授艺只能口头指点,她说我学得不差,也很有天分,只是一看悯……师姐的枪法,我就知道这话肯定是在安慰我了。”宋兆雪脸上多了些苦涩的意味。   “怎会?我也跟不少人切磋过武艺,你的刀法可算不上差,反倒很有灵气,这是实话。”商悯安慰,“宋王尚还年轻,调养好身体应当不难。”   宋兆雪看了商悯一眼,表情更加郁郁,低声道:“难。”   这下商悯不说话了,她举起手拍拍宋兆雪的肩膀,没打探人家宋国的宫闱秘事。   可是宋兆雪却像打开了话匣子,把刚刚练武时用的木质长柄刀丢到一旁,一屁股坐在了演武场上,眼神略有颓丧道:“原本母亲身体很好,只是在生我时……”   “难产伤了身?”商悯看宋兆雪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了,“我娘也是。”   “不是,是我的一位姨母谋反了,趁我母亲生产时逼宫,叛乱平了,可也致使她生了一场大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五岁之前都是乳母带的,她忙于朝政,没心力看顾我。”   宋兆雪叹了一口气,撇撇嘴,“我来宿阳前,大臣们还向我母亲提议过继一个宗室的孩子,免得宋国后继无人,母亲将这事压了下来。我感觉那些大臣巴不得我死了。”   “这就是气话了,那些大臣肯定希望你活,但是他们不得不劝王做好打算。”商悯也不避讳,“现在,我们的身份与以往不同了,我武国的朝堂上也必然会讨论类似的事情,我还有个弟弟呢。”   “也是,我们几个成苏归攻谭的随侍了,这消息要是传回宋国,那些大臣们更要嚷嚷了,真是让人心烦。”宋兆雪揉揉脸颊,闷闷道。   商悯与宋兆雪对视一瞬,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了手,宋兆雪用力握住商悯的手,从脏兮兮的地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谈话虽然涉及各自的母国朝堂,可并不涉及隐秘之事,因为他们所说的东西都是彼此早已知晓的。   只是从身边人口中获知,和听本人亲口诉说是有区别的,后者是一种交心的表现。   “我在宋国少与同龄人相处,母亲在经历那件事后对宗亲多有防备,和我年龄相仿的同族同辈人与我相处也总是战战兢兢的。”宋兆雪耷拉着脑袋,低头瞅了瞅商悯,“你年龄比我小,但真有师姐的派头,我是很服气的。师姐,先前在承安园时师弟莽撞,对你多有得罪,还请师姐不要见怪。”   “不过是小事,我哪里会放在心上呢?况且那也不算是得罪。”商悯说到这儿玩笑道,“说到底,三师弟又不是在针对我,所以这气自然不是我在受。”   至于是谁在受气,当然是郑留了。   可是郑留也没把宋兆雪的小挑衅放在心上,反倒是宋兆雪次次沉不住气发作,这受气包反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宋兆雪面露尴尬,不吭声了。   “你二人争端,我也仅仅是例行劝上一劝。误会嘛,能解开自然是好,要是解不开,今后三人同门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不好闹得太僵。”商悯笑笑,“不如这样,以后你二人每有冲突,索性以兵法推演替代口舌拳脚之争吧,谁输谁赢,一目了然,还能涨涨技艺。”   演武场外围飘来一句:“我并无意见。”   宋兆雪抬头,看见郑留这小子闲庭信步地走来,不甘落后道:“我也同意。”   “如此甚好。”商悯拍手笑道,“今后我们师姐弟三人便能同心同德,扶持前行了。”   “慢着,郑留,你来演武场干什么?”宋兆雪怀疑道,“你又不练武?”   “我去找师姐,师姐的侍女告知我人在演武场,我就来了。”郑留对商悯轻轻颔首,“拜在大将军门下,又要去战场,不懂些拳脚恐怕不行,这几日也是想请师姐指点一番。师弟自小体弱,不奢求这么快练出气感,只求能强身健体,不拖师姐和苏将军的后腿。”   商悯还未答话,宋兆雪却一下子喜笑颜开,搓着手跃跃欲试。   “郑师兄,教些拳脚而已,这么小的事情不必劳烦大师姐了,三师弟我可以代劳。”他兴奋得甚至连师兄都喊上了。   郑留眼皮一掀,“你是想趁机磋磨我吧?”   “哪能叫磋磨呢?”宋兆雪大义凛然,“哪个习武之人不是吃尽了苦头?每日扎马步,太阳底下暴晒,打木人打得双臂血痕累累,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你十岁起步已经晚了,还需要加倍苦练才是啊!”   “不错,三师弟说得在理。”商悯赞同道,“我每日要加紧读书,恐怕没有多少时间来指点二师弟,不如三师弟代劳,你二人也可经常切磋兵法,互取所长。”   郑留几乎没有思考多久就点头同意了。   商悯还以为这又是郑留伺机接近她的伎俩,不曾想他是真的想学武了,这样也好,刀剑无眼,他也能有点自保之力。   在大将军府的日子比在承安园舒畅自在得多。   承安园是皇家园林,没个正经练武的地方,供贵族取乐打马球的马场倒是有。加之往来宫人甚多,住的各国质子也多,人多眼杂,反倒叫人不太好结交新朋友了。   到了大将军府虽然依旧受拘束,可好在苏归是个不管事的,府中下人也少,整个环境都清静了很多。   一整个白日,苏归都没有在镇国大将军府现身,想必是在忙着调度军队。   到了晚上,商悯探头看了一眼天上,见今晚有月亮高悬于空中,就知道今晚苏归是不会来找她传授技艺了。   “真怪,为什么非要等到没有月亮的晚上呢?是因为修炼的功法特殊吗?”商悯摸着下巴琢磨。   夜晚的时间也不好浪费,白日里窥见细作探查长阳君府书院,这件事该早些告诉姥姥姥爷。   商悯眼睛闭上,等她再睁眼,已身至君府书房,陶俑化身所处的位置正好就在蚀音灵烛笼罩之中。   长阳君和孟修贤竟然已经点好蜡烛在等她了。   长阳君见商悯现身松了口气,笑道:“今日回来,你姥爷发现书架上的陶俑被动过,就猜想是你来过了,是以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那姥爷可有发现屋内的其他东西也有被动过?”商悯严肃了脸色。   孟修贤一愣,面露古怪之色,“倒没想过那人会这么大胆……”   “到底是时局紧张,动作大了些。”长阳君苍老的面孔有些阴沉。   商悯讶然:“你们知道君府有细作?”   “知道,几个月前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声张,也没拔除此人。”长阳君道,“比起府中被安插细作,我还是更担心不知道这细作是谁派来的。知道此人存在也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除了一个,又进来第二个。”   “你看到的那人是不是进书房找东西了?”孟修贤描述了一番细作形貌,见商悯点头确认后松了口气,“是和我们知道的是同一人,要是再凭空冒出来一个那可就要闹笑话了。”   “您二老有打算就好,还好我是白担心一场。”商悯心情轻松不少,“那就暂且留着此人,监视其动向。”   她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嘱托:“日常的饮食也要注意,可别被下了慢性毒药或者蛊虫。”   “放心,这样的阴损手段姥姥我可见过不少,害不到我们俩。”长阳君笑眯眯道,“今晚有个好消息,悯儿要我们帮你办的事,差不多已经办成一半了。”   商悯眼睛一亮:“居然这么快!可是那人选有眉目了?”   “绣衣局会从今年入宫的太监宫女中挑选有资质的加以培养,其余没资质的就入宫充当普通仆役,我设法弄来了绣衣局的初步遴选名单。”长阳君从桌下取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十几个太监宫女的名字。   “这些宫女太监还在行宫之中学习宫规,每个月固定天数,行宫会派宫人出宫采买,一般都是新入宫的来干这些杂活,名单上的人,也会去,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孟修贤道:“至于选谁,还要从长计议。”   “是,必须从长计议。”商悯沉思,“先不急着挑人下手……看能不能动用人脉调查此人的家底和人际关系,摸清此人的性格,最好挑孤僻一些,无牵无挂没有家人的目标下手。且,不一定要一开始就下杀手,可以想办法,先取得这人的血,血是让身外化身固定外貌的媒介。”   “身份来历不难查,宫司处对于宫女太监的来历皆有存档记录,进了绣衣局的太监户籍存档被调走,这些东西就难查到了,普通的宫人还是比较容易查的,使些手段就能弄到。”   长阳君思索,“那血……虽然有些麻烦,不过筹谋一番,也不是没有机会,放心交给姥姥办吧,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   商悯听到姥姥这般说大松一口气,微笑道:“好,那悯儿就静候佳音了。”   孟修贤眼神若有所思,“悯儿,你这身外化身的年龄外貌会跟着本体一起成长吗?”   商悯眉毛一拧,“这倒是个问题,先前我还未注意过。我身外化身的修为会随着本体修为的提高而提高,可是外貌……不知书房中可有量尺?我这几个月长高了一点,量一量身外化身的身高便可知晓。”   本体年龄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成长,身外化身却永远维持小孩子的模样,这可是个大隐患。要是借他人外貌演化成的化身容貌也是永远不变,那商悯恐怕还要额外学一门易容的功夫。   孟秀贤立刻翻找出了一卷软尺,给商悯测量了身高。   商悯看了一下软尺上的标注,拍了拍胸口笑道:“身外化身的身高也生长了。”   少顷她收敛笑容,“因为本体在长高,所以身外化身也变高了,但是被我冒名顶替的那个人是必然要死,死人不会长高,我怀疑到时候身外化身的容貌会永远固定在那一刻……而且陶俑化身的使用规则,我还需要摸得更透才行,当前的打算也只是理想的打算。”   “不怕,总归没有到最要紧的时候,悯儿还可以试一试。”长阳君缓缓道,“若筹谋有误,此事不成,我等也好及时脱身,另投他路。”   “好!”商悯重重点头。   在宿阳,姥姥和姥爷就是她的坚实后盾,他们数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见识能派上大用场。    第69章   “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想要和您二老提前商议。”商悯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那老皇帝,对长阳君府或许只是例行监视, 可我还是很不安,万一将来事变,皇帝对武国出兵, 姥姥姥爷和舅舅,还有表哥, 你们该怎么办呢?”   她用很慢的语速问出了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也愈发沉重。   这个可能性是必然有的, 只是商悯不确定这件事会什么时候发生。   “悯儿,不要当局者迷。”长阳君语气柔和了一些,“当年伐梁, 与旧梁有过姻亲关系的皇族宗室, 你可曾见到燕皇对他们做些什么?姥姥我活到现在,照样好好的。”   “诚然, 皇帝对于这些宗室是有过打压和监视, 但他到底不曾为此动手杀人。就连此刻攻谭,皇后不还是在清秋殿里好端端地养着病,她之前跪在殿外求皇帝收兵,皇帝也没对她怎么样, 顶多是变相软禁,性命却是无虞。”   这话显然有安慰的成分在。   商悯依然忧心忡忡,“可是这不一样,皇后对皇帝并无威胁, 而且这皇帝行事诡异,让人不得不防。舅舅可有跟你们提起过‘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说过。”孟修贤与长阳君对视, 视线一触即分,他苦笑道,“皇帝被妖物所控制,这个猜测是太过惊人,姥爷我实在是不敢信呐。”   姬令韬当差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书房对他们讲了商悯的猜测,这可把他们俩惊掉了下巴。   他们不敢信,原因很简单——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妖是什么样的。   他们知道上古时代有妖,知道有用妖骨妖魂制成的奇物神兵,但妖几乎绝迹,他们终究没有见过任何妖,也没见识过任何妖术。   燕皇要攻谭,他们只会想这背后一定是有什么政治考量,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阴谋,一定是皇帝年老昏聩了……他们唯独不会想皇帝是被妖蛊惑了。   这个选项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之中,所以他们不敢置信,也不想相信。   更何况商悯的猜测是缺乏依据的,她提出的这个假设完全源自于自己的奇思妙想,既无佐证,也无线索可以追查。   这教人如何去信?   人族已经做了天地霸主两千年了,两千年前圣人降世大战群妖,从此妖族绝迹,而这两千年后的天下是人族一族的天下。   人族纷争不断,偌大的王朝建立然后衰败,无数小国兴起,无数小国覆灭,天下共主换了又换。   但不管天下共主怎么换,这天下终究是人的天下,毁灭王朝的是人,建立王朝的也是人。   妖这种存在,实在是淡出这方世界太久了。   这两千年间,史书上只会记载某国覆灭于内政,某国覆灭于叛乱,某国覆灭于领土争端。   从来没有什么言论说,某国覆灭于妖邪作乱……除了虚构的民间话本。   “也许是我错了。”商悯认真道,“我也希望我是错的。”   长阳君与孟修贤几乎同时开口。   “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你的猜测!”   “莫要将此事说与他人!”   “是,悯儿谨记。”商悯肃了脸色,而后交代,“也请姥姥姥爷小心谨慎,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都万万不要派人去皇帝身边探听,也不要去打探此事虚实……”   如果皇帝被妖控制的事情是真的,那么此妖实力只怕甚为恐怖,手段更是诡秘莫测,其挑起各国争端,图谋甚大,姥姥姥爷身在宿阳这个漩涡中心,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如果皇帝被妖怪控制的事情是假,商悯虽然可以松一口气,但同样要顾忌皇帝对姥姥姥爷的猜忌。   让姥姥姥爷去打听一些小事,利用人脉帮她完成一些自己不是那么方便做的事,商悯是没有太大心理负担的,因为这些事情本质上不会给姥姥姥爷带去危险。   但是打探皇帝就不一样了,这和探听宫人不是一个级别的。   办不好,抄家砍头只在顷刻之间。   “好,我们记着了。”孟修贤还是不放心,“悯儿,你万事要当心自己的安全,不可莽进。实在不行……当个缩头乌龟也没什么好丢人的,忍得一时,才有将来。”   商悯一笑:“放心,我可是很惜命的。”   “你在苏归那住得怎么样?”长阳君关切道。   “还算可以,比在承安园舒服一些。”商悯说得含糊,“他没有为难我,只是说了到时候随军出征,要让我们充当他的亲卫。”   一提起苏归,长阳君的脸上多了几分阴郁之色,只是这阴郁却不是针对苏归的,而是针对那下令的狗皇帝的。   若不是这老东西想一出是一出,商悯哪里需要随军出征。   长阳君和孟修贤此刻反对攻谭,也不全是因为此事是逆势而为会让大燕统治不稳,同样是因为不想商悯上战场。   他们已经做得很谨慎了,他们不敢直接上奏折劝燕皇不要将质子派到战场上,怕又让皇帝怀疑加重,更坚定他派出质子的决心,所以只敢站家国大势的角度劝谏。   实在是让人无比窝火。   这几日,长阳君头上多了好几根白头发,孟修贤也瘦了一大圈。   商悯看着他们的模样很是忧心,而他们同样为商悯而忧心。   “他没有为难你,我便放心了。总算那小子有点良心,没忘了你父王当年对他的照顾。”长阳君哼一声。   “照顾?”商悯疑惑地问。   “你父王没告诉你吗?当年苏归和你父王关系不错,不过后来就没有什么来往了。”长阳君道。   看来姥姥只知道他们曾经关系不错,不知道他们曾是结义兄弟。商悯道:“告诉了,只是父王没说得那么细。”   这几日实在是把他们累狠了,长阳君脸上已经显露疲惫之色,孟修贤也是强打起精神说话。   商悯看在眼里,不由道:“时候不早了,您二老快去休息吧,若每日我亥时一刻不现身,那今日便是不来了。”   “好,你也要早些睡,还在长身体的年龄呢。”长阳君慈爱道。   拜别两位老人,商悯灵识归位。   看着一片漆黑的卧房,她深深叹了口气,趴到窗户边看向皇宫的方向。   皇帝啊皇帝,你到底还是不是人族的皇帝?   如果商悯没有前世的记忆,不曾听过段脱胎于另一个世界历史的玄奇神话,那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往这方面想,就算想到了,恐怕也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这荒诞的猜测,可千万不要有成真的一天啊。   ……   接下来一段时日,似乎分外平静。   商悯时间安排的还算充实,上午读书,下午演武场练武,偶尔和郑留对弈,或和宋兆雪比武。   苏归白日不归,夜晚才现身,这段时间都是如此,不是每一个晚上都是无月之夜,是以授艺也是断断续续。   直到近几日下了雨,接连三天都是阴沉的无月之夜……这就意味着商悯已经连续三天半夜被苏归从床上揪起来传授兵法了。   不知不觉到大将军府已有十日。   今天商悯到了晚上打开窗户一看天色,就知道晚上又有得忙了。   然而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了大半宿,熬得眼皮打架也没等来苏归,商悯撑在石桌上睡着了,最后是雨霏把她强行拖回了床上睡。   可一躺到床上,商悯反而神思清醒了。   接连几日的相处,她已经对苏归这个人有了一点点的了解,这个人极其重诺,而且极其守时,只要天上没有月亮,他必会在子时准时出现。   但今日他没有出现,也没有人来传信告诉商悯一声。   这说明苏归是临时有事忙得不可开交,不得已错过了时间,并且苏归向商悯传授武艺这件事情似乎是瞒着所有人的,连他的亲信也不知情,所以苏归并未差人来报。   调集兵马粮草是非常忙碌,可是也不至于让苏归一个大将军都半夜不归吧?总归是有大臣负责的,苏归只把控大方向。   商悯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日醒来,院中的侍女刚刚摆好早膳,隔壁的郑留便不请自来。   “用膳了吗?”商悯随口一问。   “回师姐,未曾。月戨”郑留一板一眼道。   商悯愣住,“呃”了一声,看了看郑留,总觉得在对方脸上察觉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似乎是等着她开口留他用饭了。   她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坐吧。”商悯古怪地看他一眼,转头吩咐侍女,“把老三叫来一起。”   老三自然是指宋兆雪。   侍女应声出门,不一会儿宋兆雪打着哈欠来了。   进了门他先对郑留撇了下嘴,接着笑眯眯地看着商悯:“还以为大师姐只叫了我一个人。”   “确实只叫了你一个人,我还没叫郑留他就自己来了。”商悯微笑。   郑留对她挑了下眉,嘴角翘起的弧度有点微妙。   “哦。”宋兆雪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也对郑留笑了一下。   “坐,一起吃,我让做了北地的早食,不知道你们南方诸国的用不用得惯。”商悯道。   今日可能有事要发生了。   不仅是因为苏归昨夜未至,还是因为郑留反常地来找她了。   他想对她说什么……他想看她有什么反应?   商悯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刚往嘴里喝了一口,忽然间听到院子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雨霏进了屋门,表情不复往日平静,反倒十分严肃。   她低声道:“大公主,郑公子,宋公子。方才奴婢听将军府下人说,谭国来使进宿阳了,他带来了谭国国君的请罪书……还有,谭公的头颅。” 第70章   几乎下意识的, 商悯想要扭头,去看看此刻的郑留是什么表情,想看看此事是否在他预料之中。   然而她强行忍住了。   因为商悯立刻反应过来, 不管此事是否在郑留意料之内,他表面上都不会做出任何反应,他会像初闻消息一般惊讶, 脸上的表情也是跟旁人一样充满震惊与疑惑。   商悯静默一瞬,放下勺子, 抬眼看向雨霏,重复了一遍:“谭国来使, 带来了谭公的头颅?”   “是,千真万确。”雨霏显然已经在得知消息时打探过来龙去脉了,“此时来使已经入宫了, 听说谭国来的人不多, 仅有一使节两护卫,一路快马加鞭而来。”   谭国国都距离宿阳有一千九百里, 轻装简行, 快马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也要好几天才能到,路上也不知道跑死多少匹马……   “谭公死了?”宋兆雪喉咙里跟卡了块东西似的,半晌才哑着嗓子问出这句话, “他死了?”   “是。”雨霏垂着头又道,“据说谭公长女谭桢已继任国君。”   “谭公是自裁谢罪,还是谭桢大义灭亲?”   商悯听到一旁的郑留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中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讶然。   “事出突然, 奴婢无从知晓,将军府中的人亦是不知, 或许得等陛下会见完谭国使节后才有消息传出。”雨霏道,“奴婢会时刻留意,有了新消息再来通传。”   “行了,你先退下吧。”商悯吩咐,“其他人也都退下。”   宋兆雪对自己侍从使了个眼色,郑留也轻微摆了下手,满屋服侍的仆人缓缓退出,这下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了。   早上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了,商悯这时才有机会将探究的视线投向郑留。   郑留眉头紧锁,见商悯看来只是无奈笑笑:“只是想来找师姐蹭顿饭,没曾想这件事情发生的如此不凑巧。谭公、谭国,不知命运如何啊。”   “既然带了认罪书,那便是来认罪的,谭公恐怕是自裁。”宋兆雪的眼神在商悯和郑留之间游移,似是拿不定主意了,“依师姐和师兄所见,这场仗还打得起来吗?”   商悯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我自然是不希望打起来,可惜,这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打与不打,都是陛下说了算,我等远离朝堂,不了解其中曲折。”郑留道,“我只知道,这场仗不管是打还是不打,陛下都有自己的考量,其中的道理,恐怕就不是我们能参透的了。”   宋兆雪眉心一跳,打量一下郑留。   商悯有一瞬间有点想笑。郑留是个糊弄高手,一番话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这种中庸的回答显然不是宋兆雪想听到的,也不是商悯自己想听到的。   她想到前几次找郑留打探各种事情,得到的多半也是这种中庸的回答,满篇废话,所以她学会了另一种提问的方式。   “谭桢……不,现在或许该称新任谭国主了。”商悯道,“谭国主即位,理应送上国书,交由陛下盖玉玺,颁发圣旨昭告天下,并送上国礼,如此礼成,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国君。如今这样的光景,这礼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师姐所忧虑之事对于谭国来说确实紧要。”郑留轻轻点头。   “这么说,一个不小心,这新国君就要变成名不正言不顺的了?”宋兆雪道。   “谭国真心认错,想必陛下也会重新考虑攻谭之事,这场仗也许不用打了。”商悯试探。   郑留的视线在商悯的脸上流连,随后摇摇头,“师姐所想未免太过乐观,谭国此举万一只是缓兵之策呢?”   “有理,”商悯看着郑留又道,“且请罪和自裁谢罪,终归只是谭国一面之词,谭公到底怎么死的还不知道……或者谭桢是弑父杀君上位,也未可知啊。”   郑留这次意外地看了商悯一眼,再次颔首认同道:“师姐思虑深远,师弟我也觉得十分有理。”   瞧,这不就问出来了吗?商悯心道。   郑留说过,攻谭之势不可阻挡。   商悯也觉得,此战必然是要打的。   现在谭国已经认罪,还献上了国君的头颅,这诚意无论如何都算够了。   如果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位仁慈的皇帝,哪怕太后真的是被有妖气的宝镜所害,一命还一命,他也该重新考虑攻谭事宜。   问题就在于现在龙椅上的皇帝并不是仁君,反而一心想掀起灭国之战,既然如此,他就必须找一个新的由头,因为谋害太后的死罪已经被谭公拿自己的命填补上了,皇帝得找一个程度更重,能把谭国彻底摁死的新由头。   比如谭桢谋反,弑父上位,献上头颅是为了避祸,又或者说谭桢怀恨在心,把父亲的头献上去只是为了让大燕暂缓出兵,实际上她自己也在调集兵马预备开战。   出兵的借口总是很多,就算没有合理的理由,还可以编造一个理由。   总之一句话,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挑日子吗?   谭国真是命途多舛。   商悯暗自摇头。   既然天机不可泄露,郑留无法吐露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那商悯还可以自己猜。   她要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郑留就可以说她猜得很有道理,他也这么觉得,要是商悯猜得不对,郑留就可以发表别的看法,郑留若不方便直接说是或者不是,那就由商悯递上话头。   如此,便可规避天机。   因为本质上这天机并非郑留所泄露,而是商悯的推测,她只是恰好推测对了而已。   但,万一郑留存心误导呢?万一他想要利用他能预知未来的事情来欺骗她呢?   这个念头在商悯心里一闪而过。   在谭国的事情上,郑留多半不会存心误导商悯的判断,因为这件事情几日后便能见分晓,他误导她是得不偿失,还会因此失去商悯的信任。   可将来的事就说不准了,预知未来是郑留的筹码,他可以利用它得到商悯的信任,也可以利用这个能力致她于死地。   突然,商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无法知晓那狗皇帝是不是被妖控制了,那为什么不去向郑留求证呢?   只是姥姥姥爷的嘱托犹然在耳,她不敢轻易将这件事说出口,更何况对方是不知底细不知目的的郑留。   “师姐,听到这个消息我实在没胃口,先回去了。”宋兆雪忽然起身道。   商悯道:“你去吧。”   待宋兆雪离去,郑留对商悯笑了一下,“他心里正打鼓呢。”   “你对他似乎还挺了解。”商悯也没了慢慢吃饭的心情,她端起碗把白粥一饮而尽,往嘴里塞了个包子。   “宋国势弱,他不得不怕。”郑留剥开一个粽子,看见里面的蜜枣和碟子里的蜂蜜沉默了,然后勉强吃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商悯问。   郑留犹豫地看着粽子,在触及商悯的目光时很快说:“很好吃。”   商悯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以后常来吃。”   “实在不必了,太麻烦师姐了。”郑留礼貌地拒绝,接着说,“我身边的小太监会包咸粽子,里面有五花肉和咸蛋黄,师姐不嫌弃我可以叫人明日送来给你尝尝。”   商悯想象了一下味道,沉默了,也礼貌地说:“不用特意麻烦人做,有缘再尝好了。”   ……   宿阳城,皇宫。   谭国来使跪在大殿前的石砖上,已经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他将漆黑的木盒抱在胸前,不敢松手,不敢放下,哪怕他双臂酸涩,连日奔波的劳累让他几乎摇摇欲坠,他也不敢放松分毫。   因为木盒里装的是他们谭国国主的头颅。   他奉谭桢之命前来,将国主的头和谭国的请罪书一同献给那位天下共主——大燕的皇帝。   在他即将晕倒的时候,一袭红色的太监袍终于出现在了他面前。   胡千面低着头和颜悦色道:“刘绥刘大人,陛下头疾缓和不少,现下醒了,宣您进殿。”   “是,劳烦公公通传了。”刘绥起身后一个踉跄,站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胡千面眼疾手快地一托,这才让刘绥站稳了。   胡千面目送刘绥缓缓跨入大殿之内,“嘭”的一声,朱红色的大殿门合上了,胡千面的脸上的表情迅速从慈眉善目变成了冰冷阴沉。   他一招手唤来涂玉安:“封好了?”   涂玉安点头哈腰,“封好了,保证一丁点声音都不会传出去,近处的人都是我们的。”   “那就好。”胡千面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日里的舒缓,“他们坏了殿下的大事,殿下要好好出一次气……”   刘绥按照谭桢的吩咐,神态谦卑地步入殿内,随后跪倒,高举着那装着头颅的木盒道:“臣谭国左丞相刘绥,拜见陛下,陛下万岁!我谭国不知献上的朝贡礼中竟有如此邪物,致使太后娘娘病逝,谭公愧悔不已,自知罪该万死……”   “愧悔不已……罪该万死?”龙椅上有人在念着这四个字。   而念出这句话的却不是苍老年迈的男人的声音,而是年轻的女声。   刘绥僵住,猛然抬头,见龙椅上倚坐的不是皇帝,而是一名外表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她脸色苍白,似乎大病未愈,满头青丝披散,未着簪饰,身上的衣袍也分外随意,毫不在意褶皱有没有抚平。   只有衣摆的凤凰昭示着她与众不同的身份——皇后。   可是皇后明明年过半百,怎会外表如此年轻?龙椅明明是皇帝可坐,何人敢行如此僭越之举?   “公、公主……”刘绥如同见鬼,额头上立刻渗出了冷汗。   皇后是谭国公主,刘绥甚至还见过她年少时的样子,这龙椅上的谭闻秋,模样分明和当年一般无二。   “你们的确罪该万死,扰我褪鳞,坏我大计!”顶着谭闻秋面孔的女子轻轻一招手,刘绥的身躯立刻控制不住地向她伸出的手飘去。   他怀中的木盒啪的掉到了地上,一颗已经有了腐败之相的头颅滚落在地,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一只长着青黑色鳞片的狰恶利爪死死卡住了刘绥的脖颈,“谭闻秋”的眼瞳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蛇一样的竖瞳。   她把人提到自己面前逼问:“我问你,谭公死前,可有见什么人,可有得知什么事?”    第71章   大门紧闭的宫殿中, 无人知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胡千面和涂玉安一左一右守在殿门两侧,如同两尊门神,偶尔大殿内会传来恐怖的震荡和惨烈的哀嚎, 使朱门和雕花窗框都嗡嗡震颤,但这震颤声始终未离开大殿一丈,像是被无形的结界给束缚住了。   涂玉安脸上隐隐浮现出畏惧, 胡千面则面无表情。   哀嚎声在盘旋,恐怖的施刑还在继续……不过, 很快就能结束了。   因为人类肉体凡胎,经不住长时间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一刻钟,大殿内的动静终于平息。   胡千面端正了脸色,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涂玉安紧随其后也进了殿。   他一下子被殿内浓重的血腥味给冲了个后仰, 压抑的嗜血兽性险些释放。   涂玉安舔了一下露出来的犬齿,将牙收了回去, 跟在胡千面后面跨过地上血肉模糊的物体, 一同跪倒在大殿上。   “刘绥怎么处理?请殿下吩咐。”胡千面垂首道。   “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谭闻秋双手搭在龙椅两侧自然垂下,眼睛微闭着,胸口起伏,像是在平息躁动的戾气。   突然间她哇的吐出一口血, 藏衣服下的鳞片不受控制地起伏着,神色略有痛苦和挣扎,但又很快平静下来。   “殿下!”胡千面吓了一跳,起身上前搀扶。   谭闻秋略略抬了下手, 胡千面止住动作,转头对涂玉安吩咐:“向外通报, 刘绥欲行刺杀之举,被格杀于殿上,尸体你处理好,然后回来把大殿上的血擦干净。”   涂玉安赶紧跪倒告退,袖子一卷扛着刘绥不成人形的尸身离开了大殿。   “不该是这样的……肃国的传承早断了,我亲手葬送了王族,又亲手把那些典籍毁得干干净净,谭公从哪儿知道了这个法子?”谭闻秋用很低的声音喃喃。   “许是谭国一脉也留存了那些典籍?”胡千面猜测。   “我当年也亲自探查过了,谭国典籍上记载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谭闻秋抬起头,眼中的竖瞳闪烁不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的布局被扰乱,是谁扰乱了我精心布置的一切?”   “只有生擒谭桢后再逼问才能知道了。”胡千面一下就直切症结,“谭公自裁,生前必然嘱咐谭桢身后事如何处置,谭桢继任国主,理应知道这些秘事。”   “咳……”谭闻秋咳嗽一声,面庞更加苍白。   “殿下褪鳞失败,要好好休养,在下会嘱咐苏归将这件事办好的。”胡千面关切道。   谭闻秋抹去掌心的血迹,神情有些恍惚,“我数次借人身转生,自觉已足够了解人,但是为什么……”   无数次转生使她经历了太多的事,也经历过太多的失败,内心早已疲乏。   以妖魂转生人身是她想到的唯一一个屏蔽天机的办法。   每次转生后她会像人类孩童一样无知无觉,等成长到一定年岁,人类脆弱的肉身能承载庞大的妖力和繁杂的往事记忆了,人身中属于妖的一部分便会苏醒。   届时只需要经过三次褪鳞,她就能彻底占领肉身,泯灭掉这具躯壳作为人的意识,再度成为完整的妖。   可即便完整了又如何?为了屏蔽天机,她总是要再度转生,记忆也数度丧失。   此时谭闻秋经历的,正是她这一世的第三次褪鳞。   而在这一世之前,她不叫谭闻秋,她有过很多名字,而最开始的那个名字,已经足足有两千年没被人叫过了。   天柱镇世,妖魔绝迹。   无数大妖葬身于天柱之下,无数妖魂被束缚在封印之地,它们被天柱逐渐吸干灵气,碾碎意志。   举世人之力、以天地为炉铸造的青铜柱下,是所有妖族的埋骨之地。   人族的圣人们依托青铜柱划定规则。   从此以后,新生的妖族要开启灵智比先前难上千倍万倍。   从此以后,人族妖族皆不可成圣。   从此以后,只要人族气运凝聚,天柱就永远不会倒塌。   谭闻秋是一个侥幸逃脱天柱束缚的幸运儿。   有天柱在,曾经可以移山倒海的无上伟力被压制得只剩一丝。   谭闻秋甚至不敢轻易显露妖身,因为此身已是皇后,气运与大燕龙脉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联系,若现出妖身稍有不慎就会被宿阳的龙脉之气震伤,也就是近些年龙脉在她日复一日的蚕食下越来越衰弱,她才能偶尔显露出些许神通。   若是她还有曾经的力量,何须借助人力才能颠覆这王朝?这宿阳城之内的百万民众,也不过是群妖一天的口粮。   可悲可笑,她竟然要寄宿在人类的身体中苟且偷生,也要借助人的力量才能动摇人族统治,使青铜柱出现缺口。   她也曾无限接近成功。   但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大燕的建立宣告着她的失败。   又八百年过去,她准备好了一切,这次的她更谨慎,更会蛰伏,更会把握人心。   她将复兴一族的伟愿隐藏在皇帝年老昏聩的表象之下。   只要掀起这场大战,短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这王朝必将覆灭。   只要人族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大一统无法完成,天柱封印就会破碎,届时妖族何愁不兴?   可是,那些死了还阴魂不散的人实在太碍事了。   什么天命之子,什么谭公自裁……不过是延续人族气运维护天柱封印的手段罢了。   “是我的存在暴露了吗?”谭闻秋自言自语,幽深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大殿的穹顶望向无垠的天空。   胡千面脸色微变,“殿下是说……”   “暂不确定。”谭闻秋微闭双目,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她’的意识还是不肯消散,我要继续闭关。哪怕国主自裁稳固天柱,攻谭亦刻不容缓,灭了谭国,许多事就能办得顺利多了。”   谭闻秋在许久之前的漫长岁月中不是没想过直接弑杀君主让天下大乱,她也这么干过。   但是每当她这么干,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杰出的人站出来,带着一大群人拨乱反正重塑纲纪。   只杀一两个人,靠她自己不难办,但杀一群人就难办了,尤其是这些杰出的人分布于五湖四海,一个一个是杀不完的。   长久的经验告诉她,只有当偌大的王朝从根子上烂了,从头到尾都被蛀虫腐蚀,已不再是臣民心之所向,推倒起来才会格外容易。   人族的王朝只会亡于人族之手。   控制皇帝是第一步,培植朝中党羽清除异己放任奸臣是第二步,建立绣衣局收拢权力掌控全局是第三步,掀起大战动摇诸侯国的信任是第四步。   现在已经走到第四步了。   “不急……不急。”谭闻秋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小小的意外,不过是让天柱倒塌之日往后拖延了几年。”   “大燕积重难返,必然倾倒,到时那些天命们才会展开真正的角逐。任圣人们百般算计千般筹谋,他们也只能在天上看着,因为,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殿下圣明。”胡千面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在下相信殿下定会达成夙愿。”   谭闻秋手指微动,胡千面身形一矮变作皮毛火红的小狐狸,仰着头被谭闻秋摸着毛茸茸的脑袋。   涂玉安端着水盆悄悄进殿,假装没看到这一幕,兢兢业业地跪着擦拭大殿上的血迹。   殿下对刘绥施刑时下手太狠了,殿上石板台阶连数丈高的穹顶上都溅满了血,叫涂玉安看得连连摇头。   等擦完了各处血迹,涂玉安捡起谭公的头颅嫌弃地放进盆里端走了。   他都有点可怜这谭国了。   你们干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在褪鳞和天柱的事情上惹殿下生气呢?要是乖乖的,殿下可能只会攻破谭国屠灭宗室,结果谭国非要垂死挣扎一下。   现在好了,谭国上下,从公卿大臣到底下百姓,全都得死。   ……   第二日,谭国来使对皇帝行刺杀之举的消息震动朝野。   燕皇下旨,令各诸侯国响应攻谭。   圣旨下发,五日内便由信鹰传至各国。   梁国即刻响应,愿出兵十五万,赵国其次响应,愿意出兵十万,宋国愿出兵七万,并供给足量武器。   翟国言国力衰弱只能借兵五万,但愿为大军制造机关战车与投石机助大燕攻谭。   郑国地处东南路途遥远,武国则在北地,都因路途遥远无法借兵,愿以粮草相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国稀稀拉拉地借了一些兵马粮草。   至此,大燕总共凑了六十万攻谭大军。   五月中,粮草备足,大军启程。   自从来到宿阳之后,商悯一直被拘束在承安园和将军府中,如今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繁华的宿阳城便离开了这里。   “你说,我们能赢吗?”宋兆雪脸色苍白。   这是被这么大阵仗给吓得了,他从来没见过大军集结的样子,人山人海,竖起的长矛利刃如同密林,一眼看不到头。   “难说。”郑留一如既往地给了个中庸的回答。   商悯安慰宋兆雪:“放心,我们这些将军亲卫一般是不需要亲临战场的,我们既不用打前锋,也不用指挥大军,顶多是干一些传令的活儿。而且就算咱们被俘虏了,身份在这儿放着呢,一般情况下不会有性命之忧,顶多受点折辱,被拿去谈条件什么的……”   “被俘虏那还不如杀了我算了。”宋兆雪闷声道。   商悯侧目,笑道:“相信不会有这一天的。”    第72章   从宿阳到谭国, 路途并不算十分遥远。   当然,这个不算遥远是跟去往武国的路途比的。   到了夜晚,大军安营扎寨, 商悯等人的帐篷被安排到了主帅营侧面。   行军打仗毕竟不是秋猎郊游,能让身份贵重者一人住一顶帐篷。且都到了战场上了,资源紧张, 一切以大事为先,能单独住一顶帐篷的只有攻谭主帅苏归和几名品阶较高的大将。   抛去出身, 商悯等人应该去住亲兵营,可他们的身份又在那儿摆着, 这叫安排帐篷的军需官犯了难。   他人微言轻,不好得罪人,用这点小事去麻烦苏归亲自定夺又显得他办事不力太过无能。   商悯与宋兆雪和郑留通了气, 三人主动找上军需官要求与其余亲兵同住, 这才算解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宋兆雪和郑留以及其余两名亲卫同住一顶帐篷,商悯与另外三人合住。   苏归的亲卫共有百十余人, 帐篷拱卫在帅营四周, 商悯等人的帐篷则在最近处。   待一行人安置好,便有传令兵来报:“悯公主,大将军叫您去中军帐。”   “好。”商悯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抬脚就跟着传令兵离开了。   到了中军帐, 账中已经摆好了一桌巨大的沙盘,苏归正站在沙盘前观察地形,沙盘上代表谭国的地界上,已经有一座位置偏东南的城池被插上了赤红色的小旗。   “陇坪城。”商悯根据位置辨认出了那个城的名字。   “不错, 陇坪城。”苏归问道,“你看过地图了?”   “我把谭国地图背下来了。”商悯道。   “除了城池位置, 山脉河流的走向也都背了?”苏归意外地看着她。   商悯点点头,“全都背了。”   事关小命,商悯自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临行前半月她就已经背下了谭国的所有地图,何处有山脉、何处有盆地、何处有大漠,哪里有河流能获得饮水补给,她全都记得。   “不错。”苏归不吝夸赞,对商悯吩咐道,“你来帮我摆剩余沙盘,蓝色的旗帜代表主城,你把它们插在谭国的地界上。”   商悯依言拿起一把蓝色小旗,探身过去,将旗帜分毫不差地插在正确的位置。   “老师,为什么只有陇坪的旗是红的?”商悯指着沙盘问。   “因为那里已经被燕军攻破了。”苏归回身坐在中军帐帅椅上。   商悯一愣,“前线已经开打了吗?”   “虽然我等主力军未至,但边界城池还是有守备军的,大燕与谭国三日前就已开战,战报消息不经你手,你不知道也正常。”苏归平淡道,“陇坪主将一味守城,被燕军击破城门,如今守城大将已被斩首示众,一万守城将士也伤八成。只是燕军也伤亡惨重,陇坪急需支援。”   说话间,郑留与宋兆雪进殿,拜见了苏归。   “来齐了,正好,不用我再说第二遍。”苏归道,“如今你们跟在我身边,不用做什么多余的事,多听多看就好。本就是历练,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帮上什么忙,只要不碍事就行。”   一番话听完,宋兆雪脸色憋得通红,实在没忍住道:“老师,郑留与商悯年十一岁,确实是小,但我今年十四了,并没有比那些将士小上几岁,我看有的将士也才十六七的模样,夜晚随亲兵巡逻的活,我还是能做的。”   苏归不意外宋兆雪能说出这些话,他只静静地看他一眼,“你要是能受得了那种苦,可以跟着去。”   “是,学生遵命。”宋兆雪脸上的红消退了一些。   恐怕在苏归眼里,他们几个就是来战场上长见识的二世祖,不管是皇帝还是他们的母国,其实都不期望他们能有多大的本事。   行军打仗学个六七分,了解了就行了,毕竟又不指望他们御驾亲征,倒是治国用人之策需要着重学。   宋兆雪和商悯的身世比较相似,两个人都被长辈倚重,若没有当质子这一遭是必定要成为王位继承人的,因此他们的安危格外要紧。   倒是郑留,在郑国时就是无人在意的十九公子,来了宿阳还是低调做事,要不是商悯日日和他相处,恐怕会直接忽略这个人。   郑留沉思片刻,对苏归道:“老师,学生可否跟在参军身边打个下手?学生自小体弱,连铠甲都难以穿上,但既然随军出征,总不好当个闲人,跟着参军大人也好给自己找个事情做做,不至于成为拖累。”   “可以。”苏归应允。   宋兆雪和郑留都给自己找了能起到作用但又不是非常重要的小活计,既不会在苏归面前碍眼,又不至于学不到东西。   商悯瞟了瞟苏归,大着胆子开口:“老师,您看学生的沙盘摆得怎么样?”   “城池位置分毫不差,摆得很好。”苏归道。   “那学生今后跟在老师身边打下手好了,不管是传令还是摆沙盘画地图,我都能做好。”商悯顿了顿,补充,“端茶倒水也行。”   苏归打量商悯一眼,轻微颔首,“可。”   宋兆雪呆呆地看着商悯,忽然感觉有点后悔揽了个巡逻的活儿,无奈话已经放出去了,临阵退缩未免显得自己受不了一点劳累,只得含泪吞下苦果。   “散了吧,去歇息,明日天一亮,我们要继续启程。”苏归道。   他一挥手,商悯刚刚摆好的沙盘旋转着飞速缩小,最后变成了巴掌大的罗盘,被苏归收入袖中。   苏归这儿的宝物还挺多的……商悯好奇地看了一眼,没开口问,转身离开了中军帐。   “唉,怪我开口太快了。”宋兆雪敲敲脑袋,表情抑郁。   “过段时间再向老师开口吧,我感觉你也可以跟郑留一起去参军大人手下历练历练。”商悯笑了一下。   郑留道:“若说历练,自然还是跟在大将军手下更能得到历练。”   宋兆雪嬉皮笑脸地凑到商悯跟前讨好道:“大师姐,过几天你帮我在老师跟前说点好话呗,说不定老师一松嘴就让我也跟在身边了呢?到时候我负责端茶倒水,你负责聆听教诲,可谓是双赢啊。”   “我尽量。”商悯没把话说死,但也实话实说,“只是我感觉老师恐怕不会喜欢人多……”   “不喜欢人多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是老师看不上咱们。”郑留道,“所以我才没开口留在中军帐做事,老师不会答应的。”   “老师好像的确对大师姐比较另眼相看。”宋兆雪若有所思,接着对商悯一笑,“师姐莫怪,我的确有点嫉妒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去找亲兵营的队长商量一下今后巡营的事,明日见。”宋兆雪拱手,身影消失在营帐之间。   郑留随口道:“那小子其实心眼多着呢。”   “多,但是比你少一点。”商悯指出,“只要别对我使心眼儿,那就是好心眼儿。”   “的确如此。”郑留对商悯笑笑,“我也要去拜见参军大人了,再见。”   “不送。”商悯随意地摆了下手,转头要掀开帘子进了自己的营帐。   不料她脚步突然一个踉跄,一时间头晕目眩,差一点栽倒在地。   郑留一把扯住商悯让她站稳,眉毛也皱了起来,“师姐,你怎么了?”   “……没事。”商悯揉了下脑袋,“昨夜没怎么睡,今天又骑了一整天马,可能是累了,头晕了一下。”   她想把胳膊从郑留的手里抽回来,一抽,没能抽开。   郑留仔细观察商悯的表情,确认她的确没有大碍后才松开了手,“师姐早些休息,我刚刚看过了,军医的营帐在西侧。”   “好,你也是。”商悯与他道别。   回到自己的营帐,商悯几乎立刻就瘫倒在了行军床上。   天色今日行军,实在是让商悯身体疲乏。   其实身体上的疲乏都是小事,以习武之人的体质睡一觉就活蹦乱跳了,她的疲乏主要是精神上的疲乏。   因为从昨晚到现在一整天,商悯的身外化身都保持在活动状态。   前阵子商悯已经突破了太虚真经第六层,经过这几天的修行,通身的真气也逐渐稳定,她想要试试修为突破后身外化身究竟能不能维持一整天。   就在刚刚商悯终于测试出了结果。   答案是可以,但前提是本体和化身都不能进行激烈的运动。   今日行军,商悯本体是骑马的,骑马也需要投入一定的心神,若有不慎就会摔伤。   而商悯的化身就在长阳君府,为了测试出化身的持续极限,她在书房的空地又是打拳又是踢腿的,将她会的所有拳法和腿法都操练了几遍。   还好商悯也有意收力,不然这么大的地方还真不够她摆开架势的。   练了一个下午,商悯就有些受不了了,不仅头昏脑胀,而且太阳穴也隐隐作痛。   她停下动作后休息了许久,头痛这才缓解。   方才商悯差点跌倒,便是因为灵识再也承受不住同时控制两个躯壳,化身被迫解除了。   若是本体和身外化身同时保持意识,且身外化身活动剧烈,那么化身的保持时间就会缩短,若只是适量地战斗,化身保持个一天不成问题。   这个好消息算是解了商悯燃眉之急,这是她替身计划成功的首要条件。   接下来还要试试能不能在抽离身外化身意识的同时,让化身保持在激活状态。   在以往,商悯的意识撤出身外化身后它就会变回陶俑小人,要是商悯顶了别人的身份,半夜睡觉时从一个大活人变回了陶土俑,那乐子可就大了。   这段时间以来,商悯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研究身外化身上。   姥姥姥爷已经想办法弄来了几个目标人物的血。   商悯离开宿阳前,特意将一枚空白的陶土人俑送到了长阳君府。   现在万事俱备。   只等明日她灵识恢复精神饱满,就可尝试制作一个出新的身外化身。    第73章   苏归带领的这一支燕军, 从宿阳要赶到陇坪需要行一千六百多里,军队可日行六十里,紧赶慢赶, 抵达两军交战地也需要一个月。   商悯随军也算增长了不少见识。   从前她对行军打仗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书房里的沙盘推演仅仅只是一种模拟,依托于沙盘上的木偶假人, 且模拟和锻炼的都是两军交战时的各种战术指挥。   像如何行军,如何指挥后勤, 行军时何时休息何时启程,这些都没法通过沙盘推演学习。   战场上的法则从来都是复杂的、多变的, 这里头学问很多,不是随便调来兵马就可以去打仗了。   除了用来打仗的主力军,还需要给主力军配备一支辎重部队, 辎重部队负责安营扎寨、运送粮草, 为将士们提供食物和衣物。假如大军有十万,辎重部队人数起码要占到五分之一才能使军队保持战斗力。   商悯骑马走在大军之中, 处在离苏归较近的区域, 被众多亲卫包围,她的目光止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看到的每一点新奇的东西都飞速化作她的经验。   在书本纸页上得知的理论,和在沙盘上学到的东西终于有机会融会贯通。   “唳——”   晴朗的天上突然传来鹰啼。   那只苍鹰俯冲而下, 敏捷地停到了苏归举起的木质机关义手上,他取下鹰爪上绑的卷轴,展开一看,眉眼沉凝了下来。   几位副将骑马靠近, 苏归环视一周,沉声道:“陇坪再遭谭军攻城, 西边的宜安城城门被谭国军攻破,两处皆是战事紧急。谭国军与守城军巷战,守城军暂时打退了谭国军,但是守城大将李邵元却被俘虏。谭国军虽退,可宜安失守,恐怕也就在这十日之内了,陇坪亦是危在旦夕。我等需迅速前去,支援兵力。”   “宜安乃重城,怎会如此!”众将士一片哗然。   商悯听了一耳朵,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宜安是一座主城,攻破了宜安,谭国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挺中原。   不过听来谭国军的人数应该不算太多,否则也不会在攻破城池后又败于巷战,待过一段时日谭国军缓过劲来调兵增援,拿下宜安岂非轻而易举?   这宜安的守城大将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无能,守城都守不好。   “李将军被俘,对于我军声势可是一个大打击啊。”胡须花白的参军思索道,“若老朽没记错,李邵元李将军似乎是八公主的表外甥?也算是和皇家有关系……他这……该如何处置啊?”   如果是普通将军倒还好说一些,最怕的就是和皇家沾亲带故的。   “将消息递给宿阳,陛下如何处置,为臣者便如何处置。”苏归道,“拟信一封,传回前线,令所有将军不得与谭军交涉,若谭军以李将军性命相胁要与我大燕谈什么条件,一律回绝,一切等陛下定夺。”   商悯听出了些门道。   苏归表面上是说要听从陛下的安排,实际上用的是拖字诀,等消息传一个来回,说不定李将军的尸体都凉透了。   她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商悯并不希望谭国输,她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点期待谭国绝地反攻给大燕一个深刻而惨痛的教训,然而这太难了,一国之力,怎能抗衡六强国?   虽然六强国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大燕攻谭,但你出一点兵,我出一点兵,也算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   这极有可能成为压死谭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商悯怜悯谭国。   可不幸的是她身在大燕军中,要是大燕输了,说不定她自己也会自身难保,因此她心态矛盾。   正思索间,远处的天空竟又传来鹰啼。   苏归眉心一动,伸出手臂,又一只苍鹰落到了他身上。   展信阅读,他神色间更添严肃。   “地处谭国与翟国夹缝的李国也与谭国开战了,看来谭桢是想攻入李国后迂回作战,绕开大燕兵力最强盛的地区,途经李国直取宿阳。”苏归道。   李国……商悯回忆了一下,记起这也是大燕的狗腿子,只不过相比梁国并不强盛,大燕数度派出公主与李国和亲,国君的身上流着的都是大燕姬氏的血。   这次攻谭李国响应热烈,即便国小力弱,但还是借出了数万兵马和数千斤粮食。   参军一时无言,“大将军,这如何是好?”   “若李国的大将军不是庸碌之辈,就会知道守城是最好的办法。”苏归望向天际,“谭国拖不起这场战争,赢的,必然是大燕。”   ……   宿阳城内,长阳君府中。   商悯留下的陶俑小人摇晃着从书架上落地,蚀音灵烛已经点燃,长阳君坐在桌案前等着她。   “悯儿。”长阳君的脸上并无欢喜之意,只是看到商悯来了才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姥姥,可是为了战事忧心?”商悯问后四下一看,“怎么不见姥爷了?”   “柳怀信在主厅拜访,他在招待。”长阳君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   “柳相为何前来?”商悯一惊,忍不住皱眉。   受姥姥影响,她对这位大燕丞相的印象着实差劲,作为皇帝手下的头号走狗,柳怀信干的坏事可不少。   比如攻谭这件事,如果是放在几十年前的朝堂上,就算没有群臣反对,起码也会有一两个忠贞之辈站出来提出相反的意见,而柳相登上高位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朝堂上下一声”。   这句话,在攻谭之事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当日皇帝在朝堂上决意攻谭,柳怀信首先跳出来高呼陛下圣明。   在他之后,其余众人也纷纷跪地高呼陛下圣明。   只有少数文官和少数武官直挺挺地站着,他们不肯跪地高呼陛下圣明,但也不敢提出相反意见,而在大多数人都跪下之后,剩余的人也都稀稀拉拉地跪下了。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于反对攻谭。   这偌大的朝堂,已经宛如一滩死水了。   满朝文武分明都是活人,但他们高呼陛下万岁的样子只能让人想到应声虫这个词。   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忠贞之辈,也不是没有刚正不阿的贤臣,可惜这些人在朝堂上从来活不过几年,就算活了也难以出头。   姥爷孟修贤处世圆滑,且与柳怀信有几分当年的情谊在,总算顺顺利利地熬到退休了。   现在柳怀信又来拜访姥爷,实在是叫人心里不安。   “稍后他走了,就知道他找你姥爷到底是要做什么事儿了。”长阳君微叹,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指了指桌上并排摆开的三支玉瓶,“共收集到了三个人的血,你来看一看。”   她抛给商悯一份纸页,上面清楚地写了这三份血液的主人的详细信息,从出身籍贯到关系网,巨细无遗。   “一下子三人的血?”商悯惊喜道,“姥姥,咱们家人脉这么强?”   “往上数几辈,皇帝是我太爷爷。长辈留下的资源,哪怕只剩下很少的一点,也足够派上大用场。”长阳君呵呵一笑,“身居高位,宫中若是没有自己的人,那依然会寸步难行。这些暗钉子平日里轻易不能动,也不好吩咐他们去做什么,但既然此时能用到他们,那就用。”   商悯低头看这张纸,发现这三瓶血的主人都出身偏北方的地区,这是为了避免商悯用身外化身说话时不经意间哪个语气词露了馅,南北方的口音是有很大差异的。   除此之外,这三人都身世干净,并没有多余的亲人在世。   出身都没什么问题,那么剩下要挑的就是他们三人的性格了,商悯偏向于孤僻一点的,存在感低的。   她盯着这张纸思考了良久,指向最后一位道:“就他了,一个小太监,十三岁,叫白小满。”   “我也叫人观察过他,此人木讷寡言,做事规规矩矩,不惹事,也不跟别人相交,确实是很合适的人选。”长阳君颔首。   商悯拿过玉瓶,拔开塞子,只在瓶口处看见了一枚干涸的血滴。   “我们的人假意过去帮忙干活,然后用钉子在这个叫白小满的小太监手上划了一个口子,取到的血有限,不知能不能用。”长阳君道,“若是不能,我再想别的法子。”   “试试就知道能不能用了。”商悯用手指蘸了血迹,从书房的暗格中取出陶土俑。   她深吸一口气,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血抹了上去。   灰扑扑的陶俑小人一震,似有变大的趋势,可很快动静就平息了。   “不能用吗?”长阳君有些失望。   “不,应当是可以的,只是办法没找对。”商悯笑了,“姥姥别忘了,离开这儿前我也在府中留下来装有我血的瓶子,以防止陶俑化身制造失败。”   长阳君想起来有这么一遭,于是翻找出了商悯遗留的瓶子。商悯再度拔开玉塞,从瓶中蘸取了自己的血,忐忑地将自己的血和白小满的血一起抹到了陶土俑上。   忽然间陶土俑急剧变化!因为变形太过剧烈,这枚陶土俑甚至直接从商悯的手中掉了下去。   它在地上鼓胀变形,扭曲成一团,一会儿变成类人的样子,一会儿又变成类犬的模样……等等,好像不是犬!而是……狐狸!   商悯目瞪口呆,后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这枚陶土俑在经历过剧烈的变形后平静下来,最后转化成了太监白小满的模样。   与商悯第一具陶俑化身不同的是,这具外貌为白小满的身外化身浑身赤裸,可脑袋上顶着一双毛茸茸的白色狐狸耳朵,屁股下面压着一团软软的大尾巴。   “啪!”长阳君震惊地摔下了板凳。    第74章   “狐、狐狸!”商悯震惊地后退了一步, 脸色大变。   长阳君自己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嘴唇和双手轻微颤抖。   祖孙俩对视一眼,表情不约而同地变得格外难看。   长阳君摇晃着倒退, 几乎是瘫坐在了椅子上,本就苍老的面孔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面容尽显疲态, 眼神甚至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茫然。   陶俑小人居然变化成了半人半狐狸的模样。   书房内一时间静默无言。   商悯和长阳君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商悯的血就是她本人的血,这份血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所以出问题的只能是白小满的血。   白小满是狐狸,是化形的狐妖?   商悯忽觉遍体生寒, 前些日子荒谬的猜测一下子变成真的了。   她曾经想见识一下妖怪到底是何种模样,然而当见识妖怪面目的机会真的来到她面前,她的内心却充满了无措, 甚至惶恐。   “姥姥。”商悯张了张嘴, 打破了书房内死一样的寂静,“姥姥, 咱们家的人脉也过于给力了。”   长阳君回过神, 嘴角抽动,声音有气无力,“定是巧合。”   “是,定是巧合。”商悯面上露出了些许苦涩的意味, 目光看向长阳君,“那白小满,是狐妖化形?”   商悯并不是想向长阳君寻求答案,只是她实在太过震惊了, 仿佛只有将当下的问题重复一遍才能帮助自己停转的大脑恢复正常。   白小满是妖,一只混进皇宫里的妖怪, 一只顶替了太监身份的妖怪。   长阳君只觉得天旋地转,几欲晕倒。   之前商悯猜测的内容一句一句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皇帝会不会是被妖怪给控制了?   “宿阳城有一只妖怪,就说明这座城里面还藏着一群妖怪。如果这妖怪已经混进了戒备森严的皇宫里,就证明皇宫之中也有不止一只妖。”商悯用极其缓慢的语气道,“白小满不过是新入宫的太监,甚至连规矩都还没学好,没有正式入皇宫伺候。在皇宫之中,定然也有妖邪身居高位。但,此人是谁?”   “悯儿何以见得?”长阳君干枯的手抓住椅子把手,似是在寻找漏洞,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也许没那么严重,这白小满不过是第一个……皇帝只是年老昏聩……”   “姥姥,”商悯轻声打断她,“姥姥你看,这白小满并未去势。”   太监入宫都是要去势的,陶俑小人初次变化身上并未穿着衣物,所以白小满的身体特征一览无余,是长阳君看到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太过震惊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说不定白小满是修炼了什么特殊的法术,所以才能隐藏身体特征,但商悯不得不再往深处想一层……万一白小满是因为在宫中有同族接应,根本不需要像别的太监一样接受去势,所以才身体零件齐全呢?   长阳君嘴巴开开合合,最终颓败地长叹一口气。   白小满显露妖身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一个从来没见过妖的人,让她相信皇宫藏匿大妖,这无异于击碎了她保持了几十年的世界观,没有当场崩溃,已经是意志力坚强的结果了。   地上有着白小满面孔的身外化身扭动了几下,飞速缩小。   因为商悯还没来得及将自身意识投入到新的身外化身之中,它没法长久保持。   她表情沉重地上前捡起这枚绘制着全新面孔的陶土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商悯脑海中飞速掠过几个有头有脸的宫女太监。   若白小满是妖,且他在皇宫中是有同伙接应的,这个同伙会是谁?   首先能插手太监遴选,此人必定位高权重人脉资源广,能做到这件事的,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   假若再加上皇帝被妖怪控制的猜想,顺着思考下去,将范围进一步缩小到能到皇帝近前侍候的那一小撮宫人身上……   突然,商悯心中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胡千面。   御前大太监、绣衣局大统领、皇帝最信任的近侍,胡千面!   错不了,一定是他。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商悯心中的一瞬间,她就已经认定了这个结果,胡千面必然也是妖!   她做出这个判断的依据,当然不只是因为胡千面面如白玉眼睛狭长的长相很符合狐狸的特征,也不只是因为此人既满足御前侍奉又满足位高权重的双重条件。   还是因为,胡千面他姓胡。   不管是前世的神话传说中,还是今生的各种杂谈话本中,狐妖的姓氏分支都趋近于一致。   胡氏、苏氏、玉氏、白氏、涂山氏……这些都被当做狐族的常见姓氏。   胡千面的姓氏无比符合商悯长久以来形成的对狐类精怪的刻板印象,再加上白小满本身姓白,似乎佐证了狐族姓氏的真实性,所以她才第一时间就认准了他。   这么一想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商悯越来越觉得胡千面极度可疑,连带着皇宫里的其他宫女太监也被她怀疑了一遍。   姥姥好像说过,负责教导新晋宫女太监的人名叫涂玉安,姓涂。   这个姓氏很少见,暗合涂山氏。   宫女太监她从前其实并没怎么留意,只是记得几个比较能管事的宫侍的名字,对于这类人知之不多,但是她知道很多大臣的名姓。   “白小满无父无母,孤身进宫,或许是刻意安排。”商悯敏锐道,“姥姥,涂玉安和胡千面是否也是身世相似,无父无母,独自一人……”   长阳君额头上流下了冷汗,“是!”   商悯眼神一沉,“果然是这样。”   做到胡千面这个位置,连丞相都要礼让三分,绣衣局大统领可谓是人人敬畏,如此一来,自然有人想要投其所好,也有人想抓住他的痛处,既然如此,那自然要从他的过往背景下手。   胡千面身世孤苦,父母早逝,在朝堂中并不算秘密。   涂玉安本身也是绣衣局的一名管事太监,虽然比不上胡千面千人嫌万人憎,但也是挺招人恨的,若有人留意此人,自然也会顺带查清他的身世。   妖狐化形,编造身份来历是个麻烦,要是平白多出来一对父母,岂不是有暴露的风险?还不如身世孤苦长辈死得干干净净的好,起码叫人难以抓住把柄。   所以,涂玉安、胡千面、白小满,他们的身世极度相似。   确实只有民间穷苦人家才会想着把孩子送去当太监谋一个生路,皇宫里的太监确实有不少身世孤苦的。   可是当商悯把这三个人单拎出来一看,原本不是很可疑的地方也变得极其可疑了。   长阳君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昏脑胀,无力地靠着椅子背。   商悯赶忙上前搀扶,听到她低声道:“这天下,还是人的天下吗?若皇帝都被妖怪控制,这天下岂不是成了妖的天下?”   “那攻谭是为了什么?质子令是为了什么?将大燕置于有倾覆之危的境地里,又是为了什么?”她剧烈地咳嗽,胸腔不断起伏,几乎要控制不住体内激荡的真气,手中的椅子扶手被捏成了一捧碎屑,“满朝文武日日跪拜的,到底是谁?!”   “姥姥!”商悯的手稳稳地扶住长阳君的手臂和后背,慢慢帮她顺气,“姥姥,莫要气急攻心,这只是猜测罢了,还远没有到最糟的时候。”   长阳君睁开微闭的双目,反手抓住了商悯的胳膊,用前所未有的严肃的语气道:“宿阳若有变故,悯儿,你可即刻归国!临阵脱逃,也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妖物手里要好。”   商悯没料到姥姥已经想到了这份上,她安抚道:“好,我记住了。您和姥爷也是,今后要韬光养晦,少掺和进漩涡之中。”   “你要把我的话记进心里。”长阳君目光沉凝,“皇宫那样的地方,也能混进去妖,那皇宫之外呢?宿阳城人口百万之巨,里面藏着多少妖?”   她苍凉一笑:“这满朝文武,尽是应声虫,我曾道如今官场上混的全是软骨头,却不知那头戴乌纱帽穿着朝服上朝的官员们,究竟是人是妖?”   商悯沉默。   白小满是狐狸,胡千面和涂玉安很有可能也是狐狸,在宿阳城中潜藏的妖怪,是否以狐妖居多?   根据白小满姓氏和身世特征,她扩大了范围搜索范围,开始根据姓氏排查朝堂官员,试图找出可疑之人。   很快商悯就找到了一个无比可疑同时也与她关系极近的人选。   她的老师,她父亲和姑姑的结义兄弟——苏归。   此念一起,商悯的内心便如排山倒海般剧烈翻涌了起来。   他姓苏,年逾四十外表却无比年轻,他曾说这是修炼了特殊功法所致,但也许这只是托词。   商悯从未听苏归提起过他的双亲或其他亲戚,就连父亲商溯也未提过。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将军竟然别无亲眷,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连远亲也无,身世家底干净得可怕。   更重要的是,假设攻谭乃是大妖在背后主使,那么作为攻谭主帅的苏归,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听命的,是否并非皇帝,而是那藏在宿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妖?!   商悯瞳孔放大,简直要忘记呼吸了。   许久许久之后……她轻轻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躺着的那枚陶土俑。   所有的震动与摇摆,所有的茫然与惶恐,都化作做一往无前的决心。   解开真相的钥匙,其实已经在商悯的手中了。   她手向前一伸,陶土人俑落地,而后急速膨胀,她灵识投入这具身外化身,“白小满”的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雪白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收敛,变成了与正常人一般无二的模样。   “你还要以身犯险吗?”长阳君沉声问,“若他只是普通的小太监,我不会阻止你去,蛰伏起来便无人在意你了。可这个白小满身怀与妖相关的巨大秘密,你要是去了,便是将自己送到了豺狼虎豹的口中,随时有性命之忧。你说过,你身外化身受的伤也会反馈至本体,化身死,你亦死!”   “早知道当初不告诉姥姥这件事了。”商悯活动了一下这具新的身体,笑了笑,“我只需要蛰伏一段时间后抓住机会,与涂玉安或胡千面交谈一番,若他二人言语之中露出端倪,我自然可以确定他们也是妖。达成这个目的,我便能撤。”   长阳君抿着嘴唇,长久地注视着她。   “姥姥莫要担忧,悯儿此刻感到万分庆幸,幸好我们恰好取到了白小满的血,幸好阴差阳错,我们有了揭露真相的机会。”商悯低声道,“此事,不仅关乎己身,更关乎天下,我人族的天下!”    第75章   长阳君一时无言, 只定定地看着商悯。   良久,她垂下眼帘,把手掌搭在了商悯的肩膀上轻轻一按, 力道并不重,可又好像重若千斤。   商悯给这具身外化身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对着铜镜看着镜子中陌生的脸。   顶着白小满的面孔让商悯有些不适应, 但更让她不适应的是这具身体。   与女人不同的生理特征倒在其次,而是这具身外化身过于强悍了, 通身轻盈,仿佛只需要轻轻一动就能爆发出寻常人不具备的破坏力。   商悯的上一具身外化身只继承了本体不到一半的实力, 这一具白小满的身外化身,商悯本以为能力会继承自己的身体,但似乎是受妖族血脉影响, 体内流淌的并非熟悉的真气, 而是另一种难以驾驭的“气”。   她摊开右手,五指一张, 森白的利爪从手指末端中弹射而出, 每根指头上的利爪都长约半尺,简直宛若匕首,反射出粼粼寒光,与此同时她的右手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狐狸毛。   只要心念一动, 身外化身的任意一个部分都可以随时兽化。   商悯拿起桌上的一只毛笔,把笔杆放在右手弹出的利爪上用非常轻微的力道那么一划,刷的一下,笔杆上出现了一道清晰平滑的断口, 毛笔应声而断。   她又走到了桌子跟前,收回利爪, 单用一根手指轻轻一抬,万分沉重的楠木桌子被她一根手指轻轻松松地抬了起来。   商悯皱眉,“妖族实力不容小觑啊,虽说我本体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那是因为我修炼了真气,这妖族的躯壳比人的身躯更强韧,力量也更大。”   “依你的感知,你本体与白小满的实力相差几何?”长阳君问。   “尚且不知白小满本身实力如何,有什么天赋神通,也不知这身外化身能用到他几分力量,如果是只按五成算……”商悯思量一瞬,“用上游龙青鳞枪,以命相搏,是我胜,不用枪,我无绝对把握胜之。”   “书中说,妖怪化形要几百年的修炼,这白小满也不知道行如何,杀他难不难。”长阳君眯起眼睛,“既然要顶替他入宫,那就不能让他活着。你顶替的只是个普通人那也便罢了,哪怕不杀此人,只秘密控制住,也可保你安稳,可这白小满……”   此事难办,不仅难办在如何演得天衣无缝,更难在怎么顺顺利利把白小满杀了。   偷取血液和杀妖,显然不是一个难度的。   “狐妖的嗅觉似乎格外灵敏。”商悯慢慢吸了口气,辨认鼻腔之中的各种味道。   因为第一次使用狐妖的身体,她有些不习惯。   香料味、书墨味,还有各种细小复杂的味道一起涌进她的脑海。   她的听觉也变得无比敏感,姥姥的心跳声、屋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甚至树叶飘落到地上的声音也格外清晰。   商悯闭着眼仔细分辨:“我能闻出这书房中残留着四个人类的气味,其中一个是姥姥你的,剩下的三人,应该分属于姥爷、舅舅,还有那细作。”   “或许我只需要驾驭着这具化身来到胡千面近前,就能闻出他是不是狐妖。”她睁开眼睛,“这也给我们提了一个醒,我们不止需要防备他人的监听与监视,甚至还要注意处理好自己身上的味道。”   商悯对着自己嗅闻了一下,清楚地闻到了她的化身身上传来了一股狐狸味儿。   别人都说狐狸味儿是骚的,不过商悯用狐狸的鼻子闻自己,那味道是香喷喷的。   “姥姥,我身上有味儿吗?”商悯好奇地问。   长阳君抽抽鼻子,然后摇头:“你身上没有任何味道,我闻不出。”   “可能是妖类的嗅觉和人不一样。”商悯低语。   她没有当妖的经验,也是第一次闻到这么多丰富的气味,有些气味是和她脑海中的事物对不上号的,这感觉让她很有些新奇。   院子之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商悯比长阳君更快一步地听到了来者的动静。   “是姥爷。”她道。   长阳君诧异地聆听片刻,等孟修贤的脚步声接近,才点了点头道:“是他。”   孟修贤推开屋门,面色如常,因为他是看不到蚀音灵烛范围内的人的。待他走近,他脸上慢慢露出惊诧的表情,“化身这么快就造好了?”   商悯与长阳君齐齐苦笑了一声。   这反应惹得孟修贤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子,不确定道:“可有变故?”   “一言难尽。”商悯无奈道,“姥爷,还是您先讲讲柳相前来所为何事吧。”   “悯儿用这张脸跟我说话,我还真是不习惯啊。”孟修贤先是笑了一声,接着说起了正事,“柳怀信来这一遭,着实让我惊讶,毕竟我们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这次他来找我,只为了一件事,就是劝我和你姥姥不要再掺和攻谭之事,临走时他还说,他已仁至义尽。”   长阳君古怪地与商悯对视,又看向自家老伴:“他还挺厚道。”   孟修贤摸胡子的手一顿,“厚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我从未听你嘴里说过夸他的话。”   “柳怀信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商悯沉思,“在这个节骨眼上……”   “极有可能。”长阳君也道,“他作为当朝丞相,皇帝最信任的人,说不定察觉到了什么。”   “你俩打什么哑谜?”孟修贤纳闷道,“刚刚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啥?”   长阳君这才看向孟修贤,把他摁到了另一张椅子上坐,“你先缓口气,听我慢慢跟你讲,别一个怒极攻心昏过去。”   “好。”孟修贤此时茫然无知,还没意识到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   军帐之内,商悯本体睁开双目,看了一眼旁边。   苏归正靠在中军帐内的躺椅上闭眼休息,黑色大氅被他枕在身下。   商悯看了他一眼,然后避开了他的脸,但是没忍住又看了他一眼。   今晚她留中军帐是因为苏归召众将士谈论战报,商悯在旁边忙活来忙活去按照苏归的吩咐摆沙盘,顺便旁听。议事结束,商悯提出留下看兵书,正好今晚是无月之夜,苏归要按照约定授艺了,所以也就准她留下了。   方才看完书商悯见苏归在休息,就也假装瞌睡眯了一会儿,灵识去往身外化身。   看样子苏归是察觉不到人灵识的变化的,这让商悯松了口气。   就是此刻的她已经对苏归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看见他的样子就止不住心里发毛。   不过他的长相也不像胡千面那般一脸狐狸样,他眼睛也不细长,神情也不奸诈,胡千面哪怕脸上刻意做出一副慈悲模样,可还是让人觉得眼里藏着算计。   “可是有问题?”苏归眼睛未睁,口中却道,“直接问便是。”   商悯吓了一跳,做出一副老实样:“没有问题,就是刚才不小心睡着了,怕老师怪我懈怠,所以多看了您几眼,没想到您未曾休息。”   苏归这才睁眼看她,“你去休息吧,不早了。”   “是。”商悯低声应了一句,临走时却又忍不住回头问,“老师,为什么每次您教我东西,都要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是有什么讲究吗?”   “没什么讲究。”苏归面色不变,“是我幼时因一场变故误食了一种奇异蛊虫,每至月亮出现便会因月阴之力而躁动,虽可吃药镇服,但终究在我身上留下了点病根,只有无月之夜我才会好受一些,所以总挑这时教你。”   商悯斟酌着问:“蛊虫躁动,身体会很痛苦吗?”   “还好,有神医为我医治,服药后这蛊虫只是让我通身气血躁动,心绪烦躁罢了。”苏归道。   这么说服药后确实症状减轻了很多,心绪烦躁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也不知若不服药,会是什么症状?   商悯点点头:“学生明白了,老师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她掀开帘子走出中军帐,琢磨方才苏归的话。   事实当真如此吗?   还是下次再旁敲侧击一下苏归所修功法之事吧,到底是什么功法能让人的脸保持这么年轻的状态?   要是推说她自己也想永葆青春,所以才好奇他的功法,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如果连连打探,苏归可能会有所联想,届时说不定会被怀疑居心不良。   路过郑留和宋兆雪居住的军帐时,她脚步不自觉有些减缓。   商悯想见郑留,向他求证一些事,从他口中挖出一些事。   军营实非交谈之地,可是行军时兵马簇拥,更难以说成什么事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郑留恰好从军帐中钻了出来,他见到商悯在他的营帐前停驻不禁表情讶异。   末了,郑留压着嗓子道:“一起走走?”   “你怎么还没睡?”商悯小声问。   “宋兆雪打呼噜,我睡不着。”郑留无奈道。   商悯嘴唇抿了抿,看着郑留的脸,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郑重,令郑留有所察觉,他轻声喊了一句:“师姐?”   “你每次喊我师姐,我都觉得很怪,不过现在算是习惯了。”商悯笑笑,“走吧,转两圈。”   郑留颔首,迈步向前。然而他才走两步,便听到商悯咳嗽了一声,借助遮唇的动作掩住微动的嘴,声音收束成线,径直传入他耳中。   “郑留师弟,我有一事,必须向你问个明白。”   “我认为皇宫大内藏有大妖,不知以师弟的才智,觉得此事有几分可能成真,几分可能为假?”    第76章   郑留迈向前的脚步猛然顿住了, 连呼吸也停顿了一刹那。   不过一息之间,他又神色如常,抬起手臂伸向商悯的手, 用指尖在她手心里写了个字。   “十”。   十成把握,谐音为“是”,双重含义。   寒凉的夜色中, 郑留沉默地收回了手,商悯则握紧五指, 一瞬间就明白了郑留表达的意思。   这一次,郑留没有与她拐弯抹角地打机锋, 而是头一次正面给了肯定的答案。   这其中固然有商悯提问方式得当之故,可郑留在商悯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仿佛一下子卸下了伪装, 收敛了看似内敛实则暗藏锋芒的面具。   此刻站在商悯面前的不再是那位来自郑国的公子, 而仅仅是郑留。   “为什么,会觉得我叫你师姐很怪?”郑留出声询问。   “……”商悯回过神, 张了张嘴, 有心搬出从前那套半真半假的说辞,说她在武国的小学宫有个师兄,与郑留长相相似。   可实际上那个师兄并不存在于这方世界,商悯所拥有的, 只是那虚无缥缈再也无法触及的记忆。   “我有个师兄,跟你长得很像。”   最终,她只是这么说,再没添什么多余的解释。   “这次是真话吗?”郑留又问。   他的眼神中有着叫人难以招架的执着, 这种执着甚至浓烈到让商悯感到了一丝不安,就好像她干了一件天大的对不起郑留的事, 狠狠地伤了他的心。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商悯心底泛起古怪的情绪,她道:“是真话。”   “你师兄还活着吗?”郑留的敏锐出乎商悯的意料,“你两次提起,语气似乎都带着缅怀。”   “如果没有英年早逝那应该是活着,只不过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商悯并不悲伤,她感到释然,“他会过着他的生活,有他的家人和事业,我也有我的。第一次见你时的解释,其实不完全算是谎话。”   “第一次见我时?”郑留忽然笑了一声。   这笑简直莫名其妙,似乎种种复杂的心绪都藏在了这笑声中,还没待商悯捕捉到其中暗藏的特殊意味,郑留便转过身轻声道:“罢了……罢了……”   他连说了两次“罢了”。   然而口中字眼虽然表示作罢,他的的表情和眼神却全无作罢之意。   商悯不由担心自己这是被记恨上了,她仔细一想,第一次见郑留时即便说了个半真半假的话,但他们那时确实是不熟,郑留不至于如此在意吧?   商悯不确定地问:“可是我哪时冒犯了你却不自知?”   “哪时”自然不是今生今世,她问的是郑留的前世,他重生前的那段日子。   商悯想,在郑留的前世,他们应当是认识的,并且关系匪浅。   要么是有着极深的过节,要么是有着极深的交情。   可要说有过节,那也不像。毕竟郑留一见面便要与她结盟,之后种种似乎也表示他并不想与她为敌。郑留要下什么大棋,商悯并不知晓,所以她防备他。   “没有,未曾。”郑留笑笑,“师姐不要自扰,是我先前想多了,我从未有怪罪之意。”   他停顿片刻,“师姐一贯比我有主意,不过,若师姐有什么烦心事,请尽管来寻我,师弟不才,愿为师姐排忧解难。”   没等商悯点头,郑留便道:“时候不早了,我回账歇息了,师姐也早些歇息吧。”   他转身就走。在转身的那一刻他又戴上了面具,变回了内敛低调的郑国公子,步伐轻缓地离去了。   商悯被郑留一连串的变化搞得猝不及防,她迷惑地看了眼他的背影,怀揣心事在原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   回到营帐后,宋兆雪的鼾声已经停了。   他瞅一眼郑留,压着声音:“大半夜不睡觉瞎逛什么?去拉尿吗?”   郑留一看见宋兆雪的脸,也不知是被勾起了什么烦心事,他面无表情躺回被褥里,低喝:“闭嘴,滚蛋。”   宋兆雪懵了,他看着郑留已经闭上的眼,郁闷地躺回被窝,接着后知后觉想起这是郑留头一回没对他阴阳怪气,因为他这次直接开骂了。   “有病吧,在哪受了气撒我身上了?”宋兆雪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很快翻个身又睡死了。   军帐中唯有郑留彻夜难眠。   她知道了,她终于知道了。郑留对自己说。   但是,她原来对他撒谎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头反复徘徊,他想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可是无论如何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这个念头就像在他脑海中扎根了一样,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抑制。   这个谎言源自于很久很久之前。   在那段被埋葬的过往中,燕皇未传下质子令,天下诸侯子弟没有齐聚宿阳,他度过了一个不受重视但相对轻松的童年。   十五岁那年,他凭借自己才智终于得到了父王的关注,父王特准他前往问天山大学宫学艺。   按照大学宫的规定,入学宫学习者,不问出身,有教无类,他隐去姓名,与众多学子一起拜入了那座象征着知识与权力的学府。   他还记得登上问天山那天,一名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女与他擦身而过,却突然间回头叫住了他:“师兄?”   她的语气中似乎有茫然。   郑留一开始没意识到她是在喊自己,直到少女拉住了他的衣袖,他才惊讶地回看过去:“师兄?是在叫我吗?我还未拜入学宫,担不起你一声师兄。”   那少女一愣,松开了他的衣袖,很快面露笑意道:“我一见你就觉得有缘,想来日后定是同门,叫一声师兄也无不可。”   郑留并未多想,他那时只觉得少女面善,心下也感到有缘,便以化名自报家门:“我为郑国人士,姓赵,单名一个存字。”   他母亲是赵国人,是以化名姓赵,存乃留,是个好名。   那少女也道:“我姓孟,武国人,叫拾玉。”她多补了一句,“这‘拾’乃十全十美之意。”   郑留不知这位拾玉也是化名,只是以为少女半路喊他可能是遇到了麻烦,所以主动问:“你可是有事要人相帮?”   “大学宫太大,不知武院在何地?我迷路好一会儿了。”她微笑,“师兄可知道?若能为我带路,拾玉感激不尽。”   郑留也不知武院在何处,恰好他也要去武院,便同她一起找,又一起参与了院前比试。   院首以比试成绩列好弟子排行,告知所有人最强的就是武院大弟子,其余人对其不可不敬。   于是名叫拾玉的少女脚尖点地飘然登台,一手轻功惹得满院弟子不住惊叹。   院首指着她道:“从此以后,拾玉就是你们所有人的大师姐了,若你们能胜过她,首席弟子之位自然由胜者来当。”   拾玉下台后走到郑留身边,笑容灿烂:“看来方才是真的叫错了,我得叫你师弟。”   “拜见大师姐。”郑留比试输给了她,这声师姐叫得真心实意,但他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只想着今后功力若有精进一定要再同她比试。   拾玉因为当了大师姐而分外高兴,可是她的开心却不全是因为当了大师姐。   不知怎么的,郑留喊她师姐似乎让她感觉格外有意思。   他每次以师姐相称,拾玉都会露出有点不适应又有点满足的古怪表情,然后她会笑着回他:“师弟,是有什么事吗?”   年少时在大学宫的种种仿佛一场幻梦,安稳的环境让郑留觉得在这儿的日子是他有限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不知什么时候,幻梦就被残酷的现实打破了。   在这场幻梦醒来之前,郑留与她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他对她讲他的抱负,但不曾吐露自己出身王族,她对他讲她读过的邹国禁书《科举法详解》,并对其中主张大加赞叹。   郑留知道,名为拾玉的少女必然出身不凡,否则不会读过此书,不过她既然敢与他谈论禁书,那么说明她信他。   她定然也有宏大的政治抱负,不然不会对这书如此称赞。   此人为可造之材,也有治国之能。郑留如此想。   若能将她收为己用,他夺得郑国王位岂非又多了一分把握?   许是存心结交,又或许有别的原因……郑留与她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到了相逢知己相逢恨晚的地步。   但是……但是,世间种种,终究逃不过阴差阳错,躲不了一个世事无常。   梦是要醒的,人是要分离的。   天下大战已起,他不能再蛰伏,他要回郑国夺他的王位,她说家中遭逢变故,她是家中长女,要回武国继承家业。   他曾豁达地想,天下之大,总有再见之日。   拾玉则说,如今诸侯混战,梁国被灭,武、郑两国战事已起,今日后再相逢,希望不是在战场上。   这番话宛如当头一棒,郑留忽然清醒了。   同为大燕子民,怀才不遇另寻明主是常事,郑国朝堂也有出身他国的名臣。拾玉对故国感情深厚,冒然开口或许会惹她不快。   可郑留终究没忍住,拉住她道:“师姐,我不知你家中发生了何事,若无法支撑,不如过上些时日来郑国投奔我……武国同郑国和燕军在大运河交战,武国大败,连武王都生死不知,师姐的家族何不另择他路?我其实是郑国的公子,行十九,真名郑留。今我兄姐战死,我有几分把握登上那个位置,若有师姐在……”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被拾玉一掌狠狠震退。   她表情变了,连诀别时的不舍也消失不见,眼神中迸发出刺骨的杀机。   郑留不是她的对手,相比惊慌,他更多的是茫然,茫然于为什么她突然想杀了他。   “……郑留?这名字,怪不得。”她念出这个名字,忽而笑了,这笑容里再也没有发自内心的愉快,反而满是自嘲与悲凉,“我名商悯,武国公主,行一。”   听到她姓名的一瞬间,郑留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望着着她冷肃的面孔,一时失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你一直想赢过我,上次你向我约战,我只说了下次……那便是这次。”商悯手腕一转,手中多了一杆密布青黑色鳞片的长枪。   “郑留。”她抬眼,第一次喊出他的真名,“来比试最后一场吧。”   这场比试,郑留毫无悬念地一败涂地。   他麻木地躺在地上,遍体鳞伤,但是没伤到任何要害。   商悯低头俯视,用枪斜指他的咽喉。   天上阴云密布,倾盆大雨落下,雨水顺着枪杆向下流淌,一滴一滴冰冷的雨水淋在他的脖颈上,让他分不清这寒意是来于肉身,还是来自于心底。   这是最后一次比试,比试点到为止,而今后便只有生死相搏。   “郑留,看在过往情谊的份上,今日我不杀你。”商悯一甩枪,枪上雨珠划过一个弧度,连带着枪锋锐气在积水中激出一道平滑的半圆。   “若你欲登郑王之位,他日,我必杀你!”    第77章   今夜, 商悯亦是彻夜难眠。   前半夜的她在担心那宿阳城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妖,后半夜的她则在思考郑留的过去。   准确地说,是她与郑留的过去。   也许是郑留表现得太过了解她, 而她却对郑留一无所知,这让她产生了不平衡和危机感。   其实这危机感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郑留虽然有意结交, 但是起先的态度大多模棱两可,很少暴露自己真实的情绪。   所以商悯对郑留的在意停留在一个非常有限的程度, 她只在意郑留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消息。   郑留会是敌人吗?   她心中闪出父亲的告诫——郑留是敌非友。   郑留拥有怎样的曾经?她前世与他是什么样的关系?   郑留无疑知道很多事情,比如皇帝决议攻谭后, 他说这场仗必定会打,他还说,如果他是谭公,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裁谢罪看能否平息皇帝的怒火。   后来谭公确实自裁了, 他自裁的消息传到宿阳的当天,郑留就已经未卜先知, 提前来她居住的院落找她, 他还暗示,即便谭公自裁,攻谭恐怕也无法停止。   这一桩桩一件件,郑留全都说对了。   这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 那就是不管在郑留的前世还是今生,攻谭、谭公自裁都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且日期一模一样。   那么再往前推算,太后之死也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因为太后之死是皇帝攻谭的借口,是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前提。   郑留不可吐露前世之事, 这是否证明,“天机”不允许郑留做出逆天改命之举?   既然无法逆天改命,那重来一世又有何意义?   商悯突然想到,郑留他可能跟她一样,也死过一次。   就如商悯穿越是因为登山掉崖,郑留重生,是否也是因为他的人生中发生了某个重大的变故,危及生命,于是他借此契机重返过去了。   假如此猜测成真,那郑留又是怎么死的?   商悯心中又诞生了强烈的直觉……如果郑留真的死过一次,那么他的死必然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   三日后,宿阳城,傍晚时分。   商悯顶着白小满的身外化身于街市间穿梭。   她身上撒了遮掩气味的药粉,面貌也做了一些乔装。   本体离开宿阳时商悯特意恶补了一通易容缩骨术,现在她已经可以用得比较熟练了。   也许是狐族对于外貌变幻之类的法术独具天赋,所以商悯用这具化身施展易容缩骨术格外顺手,效果比本体还要强三分。   此时她一副孩童模样,外表平平无奇,没有人会注意她。   商悯正在去与一人汇合。   热闹的街市之间穿插无数小巷,她拐进一个胡同,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又拐了几道弯,终于见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披着斗笠的男人站在街巷尽头,看到商悯时眼神微顿,随即与她接头,待确认了彼此身份,他才从怀中掏出一枚象牙玲珑球,递到商悯手中。   “此物扔到妖物身上即可自动激发,化作玲珑锁困住妖邪。”他顿顿,犹豫地补了一句,“书上是这么说的。”   商悯嘴角抽了抽,从身上掏出了一块手帕搭在手上然后才拿过象牙玲珑球,只说了一句:“多谢。”   此人其实是商悯的表哥姬言澈。   作为司灵大人手下的灵官,他平日里在一边当差一边学艺,极少回到长阳君府,这还是商悯与这位表哥第一次相见。   本来以两人的亲缘关系,他们俩说话万万不至于如此生疏,可是长阳君说言澈为人老实木讷,只会读书,有点缺心眼,千万别在他面前表露自己身份,免得他误事。   姬言澈在司灵处当差,平日里可以接手处理不少与妖相关的各种奇异物品,其中不乏古时候传下来的一些灵物。   于是长阳君拜托他从司灵府中寻来了用于束缚妖邪的玲珑球。   姬言澈为人老实,但办起大事并不含糊,他也不问长阳君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只尽力寻来了。   “诸多灵物在司灵府中均有记录,你用完后要还回来,时限三天。”姬言澈话语简短,“三日后我们另约地点碰头。”   说完他便要转身离去,可临去前他脚步顿住,不放心地回身交代:“此物已有数百年无人用过,也不确定它是否保持完好,是不是真的有用,我不知你寻此物是为了作何用途,若是……我言尽于此。”   姬言澈最后看了商悯一眼,见她点头,才匆匆离开了这处地方。   商悯把象牙玲珑球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下,有心想用自己的身外化身实验一番,但还是决定等回府后再做尝试。   天色渐深,商悯翻墙回到府中。   一到书房她就迫不及待地对姥姥说:“东西拿到了,我这就试试!要是被束缚姥姥你得救我出来。”   长阳君没来得及答应一声,就见商悯把那象牙玲珑球往裸露的皮肤上一砸,结果玲珑球没有任何反应。   商悯一噎:“……这东西放几百年放坏了吗?”   长阳君眯起眼睛,浑浊的眼瞳中精光闪过:“你变换成妖身再试试。”   商悯一听,身外化身上的衣袍一扁,一团白毛小狐狸从衣服堆里拱了出来,接着小心翼翼地用鼻尖碰了碰象牙玲珑球。   嗡的一声震颤,玲珑球层层叠叠地旋转,嗖的一下就把商悯的身外化身吸进了球内。   长阳君大吃一惊,赶紧弯腰从地上捡起了玲珑球,透过象牙雕花外壳,可以看到玲珑球最中心的空洞中束缚了一只正在吱哇挣扎四肢乱蹬的白毛狐狸。   突然间白光一闪,一枚绘制白小满面孔的陶俑从里面掉了出来。   长阳君赶紧捡起陶俑对着不动的小人喊了两声:“悯儿!悯儿!”   喊完她才想起这个状态的商悯是听不到她说话的。   好在商悯很快就回到了白小满的化身之中,她跌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穿回衣服道:“感觉进去的一瞬间,我浑身的妖力都要被吸光了,灵识只能被迫回到本体。”   “看来玲珑球确实是有用的。”长阳君缓了口气。   商悯紧接着试了半兽化状态会不会被玲珑球束缚,又试了化身受伤时伤势是会反馈给白小满本妖还是商悯的本体。   结果让人不容乐观。   如果商悯的化身只是局部兽化,触碰玲珑球时这玩意儿毫无反应。   如果在驾驭白小满化身时受伤,伤势会直接呈现到商悯的本体上。   刚才她让姥姥在干活时容易被割伤的位置划了一道非常细小的伤口,只是划破了一点皮,连血都没见,手指上多了一道红痕,感觉微痒,丝毫不会引起注意。   这样即便伤势反馈到白小满的身上,他可能也当做是意外,并不会过多关注。   可是这伤势却反馈到了商悯本体身上,她正在军帐外和其他亲卫一起端碗吃饭,一下就看到了自己身体同样的位置出现了一道红痕。   这样的结果其实也在商悯意料之中。   陶俑化身是由她和白小满的血制造成的,化身的面貌被固定为白小满,能力也继承自白小满,如果还能靠陶俑杀人,那未免过于理想。   “看来有些麻烦,因为我需要在白小满出宫时顶替他的身份入宫,这个时机很难把握,所以我必须全程参与。与白小满战斗时我体表并不能有明显伤口,不然军营里的我就会被别人发现异样,他们会问我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商悯凝重地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必须要把白小满打得现出原形,玲珑球才能发挥作用。”   本体若在,那此事可以一试,可是商悯现在只有两个身外化身,要把白小满打得现原形实在是有难度。   正在她思索之际,长阳君笑道:“悯儿勿忧,打得现原形虽然难,不过如果有帮手的话,那还是不难做到的。”   商悯眉头微蹙,“可是白小满的实力与我本体相差无几,不是悯儿自傲,咱们君府中的家丁侍卫实力达到我这个程度的几乎没有。雨霏我让她留在将军府了,如果是趁白日借口采买让她出来接应那倒是可行。至于其余的几位暗卫……叫出来的人多会惹人怀疑,一人已是极限了。”   “还有一点,妖怪打不过总会逃跑,狐族的敏捷我可是知道的,两个人恐怕留不下白小满,再多一人比较有把握。捉妖兹事体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只用我们可以信任的人,一时间,悯儿还真没什么好人选。”   长阳君笑了。   她起身走到书房书架旁,一拍机关,书架应声而动,旋转到了背面,露出了放置在架子上的一柄被保养得寒光烁烁的长刀。   她单手取下大刀,干枯的手指屈起,轻弹刀背,一声清越的刀鸣在蚀音灵烛的笼罩下回响。   长阳君挺直腰背,看似苍老干瘪的身躯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爆豆子般的声响。   一瞬间她的身高拔高了不少,气血充盈,真气鼓胀,整个人的精气神全变了,面孔虽老,可神态却像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三十余年未上战场,倒有点想念以前奉姑母圣旨南下平叛的时候了。”长阳君一甩睡袍,利索地挽了一个刀花。   “幸好,技艺未曾生疏,就是骨头有些生锈。”炫目的刀光下,她满意地点点头,“我是老了,但还拿得动刀,也能助悯儿砍下那孽畜的头。”   商悯当场傻眼,张大了嘴巴,忍不住鼓掌:“姥姥,果然您就算年纪大了,也是个厉害的老太太!”    第78章   时间很紧迫, 最好的行动时间就是明日白天。   因为象牙玲珑球商悯只能借走三日,而明天正好是行宫太监外出采买的日子。   出宫的太监名录已经被拟好,白小满赫然就在其中。   这个活计虽然累, 但却是比较难得的放风时间,那些太监也惯会偷奸耍滑,很多都会趁着这一日的时间去办些别的事情或者潇洒快活, 至于采买的累活儿,自然是丢给那些刚入宫的新人。   “今晚你且养精蓄锐, 明日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长阳君在商悯即将解除身外化身时交代。   “是。”商悯认真道。   其实她心里面是存了个疑影的。   白小满身份不同寻常,为了掩人耳目, 所以扮成太监。根据姥姥打探到的消息,白小满确实安静不惹事,表面看上去就跟平常的太监一般无二。   他出宫, 会不会是有别的事情要办?他身边会不会跟随着别的妖?   这些都是商悯需要去考虑的。   不过风险大不代表商悯就要畏畏缩缩了, 机会难得,错过了这一次, 下一次又会到什么时候?况且若能借此机会探明皇宫内那位大妖的虚实, 即便冒的风险再大,她也愿意去尝试。   一夜安眠,商悯运转真气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行军路途较为平缓,她一心二用操控身外化身, 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   ……   第二日,天气晴朗。   待商悯灵识投入白小满的身外化身,看见长阳君已经穿戴整齐,身上覆盖一层薄却防御力不俗的软甲。   孟修贤坐在一侧, 他脸上一半是担忧一半是追忆,“好久没见你这幅打扮了, 君上风采不减当年啊。”   “那是当然。”长阳君哼笑一声。   她无比爱惜地擦拭着自己那柄大刀。   此刀刃长约四尺半,是斩击利器,不是很灵活,由此可见长阳君的招式风格大开大合,走的是刚猛路线。   商悯对于这具身外化身使得还算顺手,她适应了几天,感觉用这具身体战斗正好可以将她学过的掌法与擒拿手结合起来,最后辅以身法技巧,对敌不成问题。   “昨夜你走后,我想穿上我以前的那套金甲,但却发现身材已经比不上年轻的时候,盔甲套身上会晃荡。”长阳君惋惜道,“不过软甲倒是穿得。算了,金甲本就不能穿出去招摇,软甲足以。”   她给商悯也备了一套软甲,叫她穿在身上。   除此之外,二人均已在身上撒上遮掩气味的药粉,商悯也用狐狸鼻子亲自确认过了她们身上没味道。   但没味道的前提是她们身上没有伤口,没有流血,否则血腥味随风而散,身上的味道就藏不住了。   “雨霏会在集市附近与我二人汇合。”商悯道,“姥姥,您不要逞强,若此事不成,我们就撤。”   孟修贤只说了四个字:“万务当心。”   “好。”长阳君提刀,在脸上扣了一只面具,“想不到我竟然有被小辈担心逞强的一天。”   万事俱备,商悯与长阳君手持蚀音灵烛,避人耳目悄悄离开。   白日的街巷热闹非凡,她们一路走小路,手持蚀音灵烛乃是双重保险。   商悯与长阳君并行片刻,很快就发现姥姥不仅内力深厚,而且轻功很有一手。她的轻功并非雁过无痕的路子,论步伐轻盈无声她比不上商悯,可若论速度,商悯比不上一把年纪的长阳君。   各派技法风格本无优劣之分,长阳君早年在军中,自然是用这种迅猛的轻功更合适。   不多时,她们就已飞奔至市集附近。   太监采买的商铺通常是固定的,商悯仰起头,用鼻子深深地嗅闻一会儿,声音不自觉放低:“有很重的香味,和我这个身体上的一模一样……白小满来了。”   她们站在下风口,所以白小满的气味随风飘来,味道略淡,商悯由此判断出白小满离他们距离很远。   集市往来人员众多,给商悯的嗅觉造成了干扰。   她与长阳君对视一眼,决定先去找雨霏汇合。   雨霏今日来迟了,商悯在约定地点等了约有一刻钟,身穿一身暗色劲装腰配长鞭的雨霏才现身。   等她走入蚀音灵烛内,她低声道:“拜见君上,在下来迟!在将军府时糊弄管事耽误了些时间。”   “不妨事。”长阳君率先开口。   商悯缄默不言。   这是她们俩商量好的。雨霏毕竟是暗卫,她不需要知道太多,商悯也无需对她解释。化身的身份事关重大,商悯只假装自己是同样听命于“商悯”的下属便可。   至于长阳君,商悯随军出征前便已告知雨霏必要时会通过长阳君对她指派任务,只需对上她事先安排好的暗号,雨霏便可听命于长阳君。   长阳君从怀中拿出除味药粉,命雨霏撒于周身,末了问:“可有按照我安排的路线前来?”   “一路都是绕开市集顺着风向过来的。”雨霏低声道。   “好,稍后你我在此等候,待目标被引入灵烛之内,再一同出手,务必将其当场拿下。”长阳君道,“若不成,则随机应变,首先考虑避人耳目,掩护我等身份,接着再考虑除掉此人。”   “是,君上。”雨霏紧握腰间长鞭,“不知目标擅长何种功法,是何流派?若能告知,属下也好小心应对。”   先前传信时为避免消息泄露,无法告知雨霏更多,许多事只能现在再说。   雨霏不知内情,但她认为,既然连商悯的外祖母长阳君都亲自出手了,想必此事定然万分重要。   “擅长爪法,力大无穷,行动敏捷,应当是逃跑的好手,我三人齐出,杀了他其实不难,难在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杀了他。”商悯此时接口。   “此人……此妖嗅觉无比灵敏,我等最好不要受伤,也不要将血滴落在地面上,否则会被他认出身份,他极有可能还有同伙。”   “妖!”雨霏一震,随即面容冷肃,却并未发问。   她习惯了听从安排,不需要问的她从不去问。   “将此妖物当场格杀是下策,最好是将其打得现出原形,我等再以灵物缚之,带离现场,秘密处决。”商悯道,“如果他决心鱼死网破,在这周围弄出大动静,届时我们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这支灵烛笼罩的范围终究有限,就算竭尽全力催化令其燃烧,也只能束缚住方圆十丈之内的声音。”   雨霏沉声道:“明白,定不辱命。”   商悯看了看雨霏和长阳君,对她们点了下头,“随时接应我。”   她转身离开灵烛笼罩之处,一闪身进了街巷。   再隔一段距离,就是白小满所在的集市,那种香喷喷的狐狸味越来越重了,商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了近处。   她藏在头发下的耳朵变幻成狐狸耳,轻微地一抖,周边的声音顿时更加清晰。   商悯听到白小满在跟人讨价还价:“二十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他似乎非常不熟练这种事情,说话支支吾吾的,有点呆愣。   “我身上只有十八两,是我好不容易攒的,都给你,多的没有了。”   似乎是商贩的粗嗓门女人道:“这女孩长得又漂亮又水灵,长大后定然是个美人胚子,便是抬进官老爷家做小妾也使得!你才给十八两?必须二十两,一分都不能少。”   白小满委屈道:“那算了……你把她给我留着,我下次来买,可以吗?”   “呦,还下次,这小姑娘到我这儿,说不定明天就被买走了,可等不到你下次来。”女人笑了,“这么想买这个孩子,不如朝你的同僚借点钱?这二十两不就有了吗?”   白小满恍然大悟似的开口:“好法子,我这就去借。”   他转头就对着身边的太监问:“能不能借我二两银子?”   借了一圈,白小满终于凑够了二十两,欢天喜地地把那个小女孩买到手了。   他牵着小女孩转身就走,还对着同僚道:“我去办点事,你们不用等我。”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而他身后的同僚发出嗤笑:“这小丫头片子都看得上。”   “二十两,狮子大开口的价,他竟然眼都不眨地把人买了,他是不是傻?”   “那采买的活儿都丢给我们了?他一个人在那逍遥快活!”   “走呗,人家上头有人,都说涂公公要收他当干儿子呢。”   太监们摇着头,各自散去了。   商悯疑惑地听完,一时间想不出白小满花大价钱从人伢子那买个小女孩是要干什么,狐狸会对人产生色心吗?听白小满的话倒也不像……可不是为了色,那又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吃?   商悯浑身打一个激灵,连忙向白小满离去的方向飞奔而去。   可是,她来晚了。   随风飘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一处市集旁的私宅内,甜腻的气息简直比最美味的糕点还要让人垂涎。   商悯突然被激起了食欲,连带着一双瞳仁都变成了青碧色的竖瞳,使用妖物身躯的她也继承了妖性,闻见血腥味不觉得作呕,反而觉得那是无上美味。   她面色变幻,后退一步,确认这处地点离雨霏和长阳君的埋伏地不远,然后便飞速去寻人。   一找到二人,商悯来不及解释,立刻道:“来。”   长阳君端着蜡烛跟商悯行至私宅墙外。   商悯轻轻对她点头,长阳君立刻会意,手指在蚀音灵烛上一抚,灵烛火苗窜高一尺,灵烛结界扩大数倍,一切声音都被束缚在结界之内无法逃脱,这栋小小的私宅一下子被完全笼罩在内。   白小满的进食还在继续,喉咙吞咽的声音,舌头舔血的声音,肉块在牙齿间咀嚼的声音不断传入商悯耳中,她脸色极度难看。   三人一同跃进小院,雨霏绕屋后,商悯在屋侧,三人一同包抄。   紧接着屋内白小满的咀嚼声突然停了,他察觉到了异样。   长阳君悍然出手,一把大刀直劈屋门。   轰然巨响,白色的身影从破碎的屋门中一跃而出。   一只已经完全显出妖身的狐狸舔了舔带血的嘴唇,青碧色的竖瞳中带有人性化的诧异。他眼神一扫,一瞬间就找到了三人中最弱的商悯,向她直扑过去。   利齿密布的口中一道彩色的华光闪过,五彩斑斓的雾气被他喷吐而出。   商悯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妖术神通,根本不敢硬碰,身形朝右急退。   白小满眼中闪过狡诈的光,吐出的云雾云雾竟然原地消失,它身体化作残影就要从缺口中逃走。   商悯意识到受骗,五指弹出利爪反身扑上。   白小满见如此情状,霎时大惊,口吐人言:“你也是妖!为什么要帮人!”   他话未说完,便被商悯一掌击退一步,逃跑暂受阻。   雨霏手中长鞭一甩,卷住白狐最脆弱的腰部朝后拉,同时手指中夹着的剧毒暗器激发而出直直钉在了白狐身上,白狐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长阳君抓准时机握刀上前,没用刀刃,反而用了刀背猛然劈在白小满的脊椎处,令人胆寒的脆响声中,白色皮毛的狐狸骤然浑身瘫软。   商悯顺势而上,摸出玲珑球朝白小满身上一扔,嗖的一道白光闪过,白毛狐狸原地消失,只剩下一枚弹跳滚落的玲珑球。    第79章   “成、成了?”商悯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 又看向地上那只象牙玲珑球。   长阳君快步上前捡起象牙玲珑球往里面一看,一只迷你缩小版的狐妖在球体中央的空洞中疯狂挣扎,才不过几息, 白小满的妖身就从修长矫健的模样瘦成了皮包骨,他身体中的妖力飞速流逝,才一会儿时间就不动了。   幸好这孽畜贪婪, 急于进食,这才让商悯等人抓住了机会, 不然要她自己,还真没那么容易把他引到包围圈里。   此时小院里面的主屋已成废墟, 砖瓦横梁坍塌一地。   商悯走上前露出妖爪对着眼前的砖瓦横劈过去,砖块四分五裂散落四周,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尸体。   “看着才十三岁。”她叹息一声。   这么年轻的生命, 竟然就这样变成了妖魔口中食粮, 实在是让人不适。   商悯捂住口鼻,朝后退了一步, 观察这间小院。   雨霏看了商悯一眼, 向长阳君拱手询问:“君上,为何那妖孽临死时说此人也是妖?这事我本不该询问,但是实在让我心生疑虑,不知公主可否知道此人身份?”   “这事悯儿知道, 人就是她安排过来的,你不必担忧。”长阳君自然地笑笑,“至于那孽畜临死前为何要说那番话,是因为他认错了, 把一种模仿妖之形态的功法错认成了妖族的妖化。”   雨霏这才垂首恭敬道:“是,属下明白了。”   “有点问题……”商悯突然开口, “这处院落有问题!”   白小满为何不选别的院子吃人,偏偏来到这一处院子吃?   仔细看已经坍塌的主屋,屋内竟然连一件家具也没放,不然总该残留着一些碎片。   这屋子太空了,空得不正常……   这是一间被事先准备好的屋子,而这间屋子的主人多半不是白小满。   白小满太蠢了,他甚至不会讨价还价,作为妖,他欠缺许多社会常识,不然也不会花费二十两的天价从人伢子那买来一个小姑娘。   但是说他不懂社会常识也不尽然,起码他知道买东西是要花钱的。并且白小满定然也知道,作为妖,他不能随便在城内现身,也不能随便吃人,这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如果吃了有户籍的普通百姓,那么失踪之人的亲眷总会报官,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要是吃的是买来的奴隶,那就不算什么大事,因为奴隶没有户籍,只有奴契。   商悯眼皮一跳,觉得这些事不是白小满一个懵懂到不懂得克制食欲的妖能自己参悟的,必然有一只比白小满更有经验的妖在背后指点他。   那只妖教了白小满社会常识,教他如何隐藏在人类中间,而白小满学得并不好。   如果他学得好,他就会更谨慎一些,不会轻易被人擒住。   这间空屋,作用是什么,只是为了有个吃人的地方吗?   不管这座宅院的主人是谁,商悯都意识到了一件事——白小满遇袭的事情瞒不了了。   要不了多久,住在周边的居民首先就会发现不对劲,一间房子无声无息地塌了,这怎么也算是奇闻异事了。   商悯转头对长阳君道:“你二人带着白小满即刻撤走,我留下。”   长阳君也不废话,当即道:“好。”   雨霏也欲转身离开,却突然被叫住。   “雨霏,你得帮我个忙,你需要在我胸口打上一掌,再在我身上制造出些伤。”商悯道。   长阳君脸色一变,面具后的眼睛露出心疼的眼神,可商悯已经打定主意,她不能去阻止。   雨霏打量商悯,“要多重的伤?我的暗器上涂了几种不同的毒,身上也带了一些。”   “可以稍微震伤内脏,让人觉得你是仓促中出掌,所以力量没有落到实处。”商悯慢慢说,“至于其余的伤口,最好划在腰间,大腿侧方,不要太深,我怕血控制不住。毒……选那种发作时间长,但效果猛烈的。”   “好。”雨霏毫不磨叽,也没问商悯能不能撑得住,她举起右掌,轻飘飘地往商悯胸前稍微偏斜一点的位置一印。   “噗!”商悯当即吐了一口血,她摇晃着后退两步,擦去嘴角的血勉强站直,“再、再来划利器伤!”   雨霏面无表情地取出飞刃暗器朝她一甩,嗖嗖两下,商悯的腰侧和大腿处被精准地划上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好了。”雨霏深深地看了一眼商悯。   长阳君轻轻把商悯扶到墙边靠着,最后嘱托:“小心,随时联络我。”   商悯闷咳了两声,点了点头。   看着二人携带玲珑球迅速离去,商悯总算松了一口气。   腰侧和大腿处的伤口迅速发黑,她不再坚持,收回了投入到这具身外化身中的八成的灵识,只留下两分维持化身原貌,紧接着便歪倒在墙边,一副失去意识的模样。   与此同时,远在大燕军中的商悯弯腰猛地一咳。   她双手松开缰绳,死死地捂住了嘴,生生把涌到喉咙口的血腥气给咽了下去。   旁边的宋兆雪吓了一跳,赶紧问:“你怎么了?”   郑留转头望来,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   商悯喘了口气,轻抚胸口,缓了好半晌,然后笑着解释:“好像是一粒沙子被风吹到嘴里了,把我呛得不行。”   她体内气血一阵翻涌,依靠着自身修为强行压了下来,真气缓缓在胸口处聚拢,修复伤势。   被衣服覆盖的腰间和大腿上无声地裂开了两道狭长的暗器伤,还好出血量不大,只是染透了里衣,外衣暂时盖得住。   商悯借着长袖,不动声色地在腰间和腿间连点数下,真气打入穴道中封住出血,接着趁喝水的功夫悄悄往嘴里倒了一粒解毒丹和一粒疗伤药。   战场冷箭防不胜防,这些东西她在宿阳就准备了好几瓶,为了这次的毒用掉叔父送的丹药的药力实在是浪费,普通解毒丹足矣。   除了毒,身上的伤只是小伤,很好处理,沾血的衣服只需要用真气震碎就行了。   唯一没有办法遮掩的是血腥味。   对于人类来说,细微出血量产生的血腥味并不容易闻到,但是对于妖就不一定了。   如果她受伤,如果苏归是妖……他必然察觉。   商悯安静骑马,苏归在她右侧,两人相隔不远不近。   她并不急于去观察苏归的反应。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该冒的险也一定要冒。   试探苏归需要冒险,这是必然的,因为她必须要知道苏归究竟站在哪一边。   他站在燕皇一边,商悯会暗暗警惕,也可能会试着把苏归拉到武国的阵营。但如果他站在妖的那一边,就说明苏归已经失去了被拉拢的可能性。   他们间不仅隔着家国仇恨,还隔着人族与妖族千年的纷争。   夜晚,相隔数百里的宿阳是晴天,此刻军营中却是阴天。   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代表苏归会按照约定授艺了。   每次他授艺的内容并不固定,有时是兵法,有时会指点几句商悯的武学。   苏归不善长枪,擅长用戟法,不过长柄武器的招式多有相似之处,可触类旁通,所以他的指点商悯也十分受用。   时至子时,商悯掀开了中军帐的帘子。   她才踏进账内,就看见苏归正坐着等她。   他招了下手,示意商悯站到他身侧,紧接着他伸手扣住了商悯的手腕,真气在她体内游走一圈。   苏归松开手,眼帘垂下,目光有些寒凉的意味,看得商悯心里一突。   “内伤,中毒的迹象,还有轻微的外伤……”他的眼神极具穿透性,仿佛要从上到下把商悯解剖一遍,“悯儿,告诉我,你是在哪儿受的伤?”   ……   “你说,小满出事了?”胡千面缓缓转身。   “是。”涂玉安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宫门下锁的时候,那几个太监没等到小满,就自己回来了,随后我出宫去寻,在市集的宅子里看见了他,他晕倒了,一身修为不知怎么的丧失了大半,还中了毒,受了内伤,我去的时候他身上剧毒发作,就剩一口气儿了,我往他身体里面灌了好些妖力才把他救回来……”   “他为什么又去了那处宅子?”胡千面表情阴了下来,“他去偷吃了?”   “是……”涂玉安低声为白小满说好话,“他修行才那么点时间,小孩子顽皮贪吃也是有的。小满还是知道轻重的,我听他的同僚说,他吃的人是买来的奴隶,这还是有进步的嘛,没有乱吃……”   见胡千面沉着脸不说话,涂玉安又道:“师傅您看,小满他到底不像上个蛇族的孩子那么误事,起码他没吃自己的同僚,对比别的妖,他是真的很听话了,您别生他气了。”   胡千面怒极反笑,“这还叫有进步?这还叫很听话?原本打算让他在底下历练一个月学学人情世故就提拔到绣衣局办事,现在还是让他继续历练着吧!”   涂玉安一连声应是。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吃人,只是小事,吃人被发现,那就是大事。”胡千面身上溢出森寒的杀机,“吃人被发现后,那人竟然还打伤小满并全身而退,这是大事中的大事……”   涂玉安机灵地顺着说:“要是因为吃人误了殿下的大计,那这大事,就罪无可赦了。”   “不过师傅放心,小满连昏倒都维持着人形,他吃的那个人我叫人处理成被房子砸死的样子了,问题不大。”   “不大?”胡千面表情阴晴不定,“你可有想过,那人为何盯上了小满?为何现场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气味?此人是谁……我们的存在是不是已经被人知道了?那个袭击者把小满打伤之后,为什么没有杀了他,反而退走了?”   涂玉安脸上讨好的笑容僵住了。   这些都是他不曾想过的,如今一想,他脸上不由露出惊恐的神色。   “胡大人,白小满醒了。”屋外传来一道叫人听着就觉得阴冷的女声。   “走,我要去亲自问他。”胡千面表情冷漠地踏出屋门。    第80章   在苏归审视商悯面庞, 问出问题的那一刻,身外化身中的灵识同样传来了反馈。   苏归在问她从哪儿受的伤。   胡千面带着涂玉安走进了“白小满”养伤的屋子。   镇国大将军的目光逼视着商悯,让她不由自主地后背出冷汗, 而另一边,在胡千面踏进她房间的一瞬间,一股让人心醉神迷的香味顺着开门的风涌进了她的鼻腔。   ——胡千面是妖。   商悯连呼吸都暂停了。   两边的情况都万分紧急, 都需要她全神贯注去应对,两种景象在她脑海中交织, 商悯竭力维持大脑运转,克服错乱的视觉, 让思路保持清醒。   “我……我也不知道。”站在苏归面前的商悯展露出迷茫的模样喃喃道,“伤势突如其来,我怕行军途中引起队伍骚动, 所以强行忍了下来。老师, 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苏归对商悯的问题避而不答,他重复问:“你也不知道?”   他眼神中并未明确透出信或者不信, 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商悯的脸, 而商悯脸上是纯粹的迷茫与空白。   胡千面一方的情况更为紧急,灵识分散多具躯壳,脑袋同时处理两边的事情,商悯实在在没精力维持本体的表情了, 就这样表现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也好。   苏归面无表情地把手搭在商悯身上,真气灌入她体内,似乎要寻遍她的每一处经脉,找到症结所在。   他有点信了。商悯略微松了一口气。   随即, 她的心被更深的恐慌与无措淹没。   ——苏归是妖。   就算不是妖,他也一定有着远超常人的嗅觉。   武者本身受伤之后体内的气血波动, 只有搭在腕脉上才可以察觉出,再强的武者,也不可能隔着几丈的距离凭空察觉出商悯突然有了内伤。   可是血就不一样了,通过血腥味是否浓郁是能够判断出伤势严不严重的。   商悯在行军过程中突然受伤出血,所以苏归立刻就察觉了。   清凉的真气在商悯体内循环一周,她本就不算很重的内伤立刻好了九成。   苏归收回手,默默看着商悯,直把她看得心里发毛。   “你进我帐中时,呼吸有所紊乱,本以为是你练功出了岔子,没想到是受了伤。”他再度发问,“商悯,你当真不知你这伤势从何而来吗?”   皇宫之内。   胡千面浑身裹挟着普通人闻不到的狐狸味走近商悯。   商悯虚弱地抬头,看了一眼胡千面,然后飞速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也不敢说话。   这虚弱的样子倒也不全是装出来的,这具身外化身是真的虚,她被找到的时间有点晚,毒已经发作了,离见阎王就差三步路。   她被涂玉安扛回来的时候就闻出这家伙是妖怪,身上一股子香喷喷的狐狸味。   但是涂玉安对白小满那是好得没话说,看见她半死不活差点把魂都吓掉了,一身妖力不要命似的往她身体里灌,商悯身外化身体内的余毒立刻被逼出来了,伤势也好了大半,连化身的修为都顺带往上涨了两分。   涂玉安好像忙于向什么人复命,走得匆忙,临走时还交代:“等你师祖过来了,你装得可怜一点,这样他就舍不得抽你了。”   师祖是谁?商悯当时还在琢磨这位师祖会不会是操控皇帝的大妖,现在胡千面一来,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感情胡千面就是师祖,那涂玉安的身份,应该是“白小满”的师傅了。   胡千面着实被气笑了,“现在知道怕我了,吃人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呢?”   “起来!给我跪下!”他呵斥。   涂玉安在胡千面身后疯狂使眼色,嘴唇微动,一句话传入她耳中:“你这傻孩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跪下向你师祖请罪!”   商悯脑袋一缩,顺着涂玉安的话手忙脚乱地要跪到地上,因为动作过于匆忙连床上的被子都带掉了,她整个人被棉被裹着一骨碌滚下来,被缠成了毛毛虫。   她装出傻乎乎的样子在地上蠕动两下,涂玉安立刻心疼地要过去把她抱起来,对胡千面求情道:“师傅,小满这孩子才一百三十岁,他伤势严重得都站不稳了,现在得了教训,肯定已经知道错了,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胡千面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怒道:“你教的好徒弟,看我不连你一起抽!”   涂玉安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对商悯投以爱莫能助的眼神。   商悯嗫嚅好一会儿,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师祖,我知道错了。”   胡千面冷笑一声,甩了两下拂尘,语气和善道:“旁的事稍后再说。你先告诉我,今日袭击你的人是谁?”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身高四尺,不知道男女,身上没有气味,穿一身黑衣裳,脸也被遮住了……”商悯小声道,“这个人手上拿了一个灵器,往我身上一扔,我就被困住了,身上的妖力也被吸走,我好不容易挣扎开,立刻又挨了暗器。”   “身高四尺,不知男女。”胡千面立刻有所联想。   那夜,他率人去承安园抓走谭国公子时,也莫名其妙跳出来了一个搅局的人。   不,也不算是搅局,只能算是此人尾随,被他发现了。   他至今记得那个人身上的气味……有点像没有生命的土的气息,可是又混杂着鲜活的生命的气息,是一种很特殊很古怪的味道。   身高四尺这个特征实在太过显著,一下子就让胡千面想到了那一晚发生的事。   那晚跟随他的小尾巴,和今晚袭击白小满的是同一个人。   此人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个人实力与你相差几何?”胡千面眯起眼,这个表情让他的面孔显得更加像狐狸了。   “不如我。”商悯斟词酌句,“要不是那人手里拿着古怪的灵器,我也不会……”   “灵器。”胡千面心念电转,“难道是专门对付我等族裔的特殊灵器?它长什么样子?你有没有现原形?”   “是青铜锁的样式,砸到我身上就冒出来一串锁链,我被捆住后努力维持人身,没有现出原形叫人看到。”商悯面不改色地扯谎,同时观察胡千面的反应。   象牙玲珑球极有可能是司灵一部独有的珍藏,商悯不能让胡千面往司灵的方向联想。   而胡千面,他丝毫没有怀疑商悯话语的真实性。   “那个人为什么袭击了你又放了你?”胡千面问。   商悯呆呆地发出一声:“啊?”   这个问题好像触及到了什么盲点,她低头抓耳挠腮,吞吞吐吐说不清。   胡千面见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胡千面聪明一世,怎么会有你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他自言自语,“一个贪吃……一个更贪吃,还更笨。”   涂玉安看着胡千面。   聪明人的特点是想太多,聪明妖也是如此。   胡千面就是那种典型的聪明妖。   他长期身居高位,所以自傲自负,他长久地在皇宫之中隐藏身份,上至皇帝下至宫女太监都被他瞒过,所以他哪怕再谨慎,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懈怠心理。   从头到尾,从涂玉安把商悯扛回来的那一刻起,只要商悯的扮演没有问题,他们就不会怀疑她是冒名顶替者。   更幸运的是,白小满是只不大聪明的妖,一只没有适应人类社会的妖,这让商悯有了更多的施展空间,最起码在刚开始,她不必说太多话、做太多事。   见到涂玉安和胡千面的第一眼,商悯就知道她已经回本了。   她抓到了大鱼,而且是两条大鱼。   哪怕她的筹谋就此失败,她的身份就此暴露,她也掌握到了足够多的线索。顺着涂玉安和胡千面一路追查下去,她迟早能抓住皇宫这口深潭中最大最难抓的那条鱼。   “应当是因为此人实力不强,不料小满脱困,所以才在打伤他后仓皇逃走。”胡千面发挥聪明妖的本领进行合理推断,自圆其说,“只是,为什么选中了小满?”   涂玉安赶紧问:“是不是小满经验欠缺,惹他人怀疑了?”他转头问,“这些时日以来,你身边可有出现可疑之人,在你周围做出可疑之事?”   商悯做努力思索状,还没等她想出怎么回答,胡千面就冷冷道:“你指望他想出答案,还不如指望天柱自己碎裂。”   商悯一惊,低头掩盖自己的表情。   “今日的事,我们必须要查清,与小满交手的人极有可能知道我等身份有异,此人是个麻烦。”胡千面冷酷道,“白小满,你无视我定下的规矩私自犯戒,念你年幼无知,且是初犯,我今日就鞭打三十,以作教训。”   “不要怪师祖无情。你还太小,不明白我们的图谋究竟有多么重要,殿下为了达成夙愿又经历了何等劳苦……你犯戒我若轻轻饶过,那便是开了个不好的头,今后岂非每个妖都敢犯戒?我必须罚你!”   说罢,他扬起拂尘,丝毫没有留手,一鞭子狠狠抽了下来。   “啪!”   商悯的后背霎时皮开肉绽,血肉爆开,她口中发出属于兽类的哀嚎,这具身外化身甚至不受控制地现出了原形,白毛小狐狸四肢瘫软地趴在地上,尾巴都疼得竖了起来。   涂玉安大惊失色,扑过去抱住胡千面的腿,哀求:“师傅!小满他差点没了一条命,您饶过他吧!”   胡千面一脚把涂玉安踹倒,看了一眼地上的小狐狸,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但很快又回归冷漠,再度扬起拂尘。   中军帐内。   站在苏归面前的商悯忽然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险些站不住。   苏归神色一变,“商悯?”   还没等他伸手去扶,商悯就栽倒在地,后背处被衣服覆盖的皮肤崩裂开来,爆出一蓬血色,里衣和外衣瞬间被这大股大股的鲜血染了个通透。   商悯的痛叫声才喊出来了一半就被强行止住,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免得痛叫声传到账外,人也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那头的胡千面每打一下白小满化身,商悯的本体就要承受同等的痛苦,这王八蛋真的一点都没留手,一下一下又狠又快。   “悯儿!”苏归向来神情寡淡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慌乱。   他几乎手足无措,只能把真气输进商悯的身体中,他所修的功法似乎对于疗愈伤势效果极佳,商悯的痛苦立即减轻。   等那头胡千面打完了那三十鞭,商悯身体骤然松了下来,她浑身冷汗,看着中军帐的帐顶,过了良久,她呆呆地转头望向苏归:“老师,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要害我?”   “……或许是。”苏归沉默片刻后道,“有可能是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下了同命蛊,子母两蛊,母蛊中蛊者受伤,子蛊亦会受伤……但也不排除是传说中的巫蛊之术或别的可能。”   商悯有秘密,这很正常,苏归并不在意她有秘密。   但是他认为,商悯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方才如果没有他真气相护,商悯是真的有可能被这不知名的伤势搞得重伤而死。   人的恢复速度和伤势耐受力与妖不同,妖身躯强悍,对于白小满来说可能只是疼几天的事情,对于商悯可能就是致命伤。   太好了,苏归他这次全信了。   商悯心想,这顿打也不算白挨。    第81章   今晚算是商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参与试炼掉下崖底那次, 她脑子里没有太多的记忆,醒来时就已经在崖底待着了,这次她却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鞭打。   三十下, 一下不少。   武国的鞭刑只需要一下就能叫一个身强力壮的普通人跪地不起,三下就能叫人瘫软抽搐,五下就能叫人生生疼晕过去。   疼晕过去就叫醒继续打, 三十下鞭刑能扛过来那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活生生打死的也不在少数。   胡千面这顿鞭子比起武国的鞭刑不遑多让, 商悯眼前发黑,血哗啦啦淌了一身。   此刻她正盘膝坐在中军帐内, 苏归两掌抵着她的后背为她运气疗伤。   “天柱”。   “殿下”。   这是胡千面在商悯面前提及的令她无比在意的两个词。   天柱是什么,商悯知道。武国境内的青铜柱就是天柱,天柱分布于各诸侯国之中, 是上古时期就存在的, 书卷记载,青铜柱有凝聚气运镇压妖魔之能, 说是镇世神器也不为过。   天柱共有九根, 武国、梁国、郑国、宋国、赵国、翟国、谭国,以及大燕疆域内中分别有一根青铜柱,剩下的最后一根青铜柱在北地群山之外,鬼方部族的领地内。   从胡千面只言片语, 可以断定他们这一伙妖魔希望天柱碎掉,也许他们潜伏在皇宫之中的目的正是这个。   妖魔绝迹,似乎与青铜柱有脱不开的关系,他们希望复兴妖族, 所以才要想方设法破坏青铜柱?   以及,商悯见过胡千面之后还确定了一个事实。   胡千面并非幕后主使, 他只是幕后主使的手下之一。   操控皇帝,主导攻谭的幕后主使,正是胡千面口中的“殿下”。   以胡千面对人族的态度来看,他是不会在私下里心悦臣服地对人族的皇后太子之类的人物恭称殿下的。   人族有“殿下”的称谓,说不定这个称谓在妖族也是一样,是对地位尊崇者的敬称。这说明,那位幕后主使在妖族中地位较高。   按照大燕的习惯,皇帝敬称为陛下,只有皇后、皇太后、皇太子、诸侯王等人才有资格被称为殿下,连商悯这等公主公子都没资格被叫做殿下,旁人顶多敬称“某公主”或“某公子”。   能被称为殿下的人很少,如果妖族有一个众妖之皇,且他们的称呼习惯也与人族差不多,那胡千面的上司,要么是个在妖族中堪比诸侯王的存在,要么是深受妖皇信任的“皇亲国戚”,最少也是王侯那个级别的。   除了胡千面和涂玉安,倒是还有一个人值得注意,那便是大燕丞相柳怀信。   柳怀信明面上是听皇帝的话的,可是上次他来长阳君府提醒孟修贤,这个行为就很不同寻常。他可能察觉到皇帝并不是实际下令的人,也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操控着皇帝,只是不确定此人是谁。   那么,那藏在幕后掌控全局的大妖,究竟藏身于何处呢?   商悯沉思了许久许久。   如果换她是那只大妖,那么为了把握朝堂动向,她可能直接藏身于朝堂之中,以朝臣的身份参与攻谭大事。   她有陶俑化身,推己及人,焉知那大妖没有类似的神通法术?   胡千面表面为人实则是妖,也许朝堂中的大臣或皇宫中的妃嫔,乃至皇族宗亲也早已被妖顶替。   柳怀信终究是个人,妖不可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可能更多的是把这位丞相当做棋子,柳怀信确实是个合格的棋子,可只有一个棋子是不够的。   朝堂中必然有其他人也是这位大妖安插的棋子。   比如苏归……但苏归从不在攻谭事宜上发表看法,哪怕他的确是攻谭主将。   大燕有三公,一为丞相,掌政事,二为太尉,掌军事,三为御史大夫,掌大小官吏。   御史大夫之位空悬许久了,因为前任御史告老还乡,这一任御史上台半年上奏说自己能力不足以担任御史大夫之位,之后似乎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柳怀信趁机越俎代庖,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独掌大权。   至于太尉,似乎更多的是一个吉祥物,太尉年过八十,早年战功赫赫,近些年担着太尉的职务,听说也身体康健,可是很少参与军国大事。   攻谭事起之时,长阳君除了联络宗亲,还试图联络过太尉,可是她似乎并不想插手此事,长阳君的拜贴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太尉大人会是那位大妖吗?   商悯脑海中一闪念。   可能是,但并无证据。   若不是太尉,那会是谁?除了朝臣,谁还能离皇帝最近,能时时把控局势参与到攻谭之中?   太子可以吗?   可以,可是太子年少无势……不,这也许只是表象。   大妖隐藏许久,一定精于蛰伏,太子势弱与他是否有隐藏身份并无关联。   也许那大妖正是看中太子身份贵重但无权势,不容易惹人怀疑,所以以身替之。   根据这一点,也许可以扩大搜索范围。   皇后可以吗?似乎也可以。   坐在这个位置不得干政,皇后又出身于谭国,谭国出事她心慌意乱前去祈求皇帝收回成命,这一切的举动都十分符合她的身份。   同时皇后身在宫中,可以实时控制皇帝,监视宫内外的一举一动,也方便联络胡千面……太子和其余几名妃嫔、公主公子也满足这些条件。   符合条件的人越筛选越多,商悯心烦意乱。   她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了,不过草木皆兵也好过无知无觉。   还好她窥见了真相的一角,不然她置身于妖窝窝里,那些妖对她垂涎三尺她还不知道,那岂不是可能随时丢掉小命?   “你的伤势已复原七成。”苏归的双掌离开商悯的后背,他收力,接着道,“接下来几日,你骑马待在我近处,以防你伤势发作,我来不及救援。”   “好。”商悯假装乖巧地点点头,然后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盯着苏归。   “可是想知道这伤势因何而来?”苏归道,“我心中并无头绪,你体内无蛊虫,若是巫蛊,那人必定取到了你的贴身物件,知晓你的生辰八字……”   “世上真有巫蛊?”商悯愕然。   “这术不是什么人都能施展的。”苏归沉思。   商悯“哦”了一声,瞄了瞄苏归。   “看我做什么?”苏归反问。   “我是觉得,老师和别人不大一样。其实我知道一些老师和父亲姑姑的旧事,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老师,您关心我,为我疗伤,还答应护我周全,教我各种技艺……您为什么要对我好?”商悯犹犹豫豫地问出了压在心底的疑惑。   “悯儿,”苏归的大手覆盖在她的头上,“糊涂一点,不好吗?”   商悯道:“那我只能装作糊涂了。”   “装的也好,真糊涂也罢。”苏归道,“我不希望你知道太多,也不希望你做太多无关的事,你待在我身边,我护着你,让你平安。这是你唯一要做的,也是我唯一要做的,旁的,你最好不必知晓,也不必来问。”   商悯这下真被苏归搞糊涂了,她还要刨根问底,苏归却曲起手指在她脑门上一敲。   “今夜你就在中军帐调息疗伤,我为你护法。”   他起身走到一侧观看战报,商悯烦闷地揉揉头顶,盘膝运功。   今夜还没有结束。   顶替白小满这件事实现得可谓十分圆满,但是开头圆满是不够的,商悯还想探听到更多的消息,得知更多与妖有关的秘辛。   从商悯得知攻谭之战是由妖主导的那一刻开始,这场战争的性质就变了,这不仅是人与人的战争,还是人与妖的战争,只有触及隐秘真相的少数人,才有参与这场人与妖的战争的资格。   演好白小满这个角色,仅仅会装傻当然不够。   商悯还需要掌握更多的情报,与胡千面和涂玉安有关的情报,这个情报,只能从白小满的嘴里撬。   她眼帘阖上,灵识分出一缕。   这丝灵识转眼跨越数百里,来到了长阳君府。   商悯的第一具身外化身陶俑摇晃着落地然后膨胀变大,显示出她本来的面貌。   这次在书房等候她的是孟修贤。   他抬抬手,先是摸摸商悯的脸,“你姥姥说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不重。”商悯摇摇头,答得简短。   “去吧,侧面柴房下是地牢,那玩意儿在那儿关着。”孟修贤把手放下,拍拍她的肩膀,“你爹教过你处置犯人吗?”   “我不会用刑具,只会打人。”商悯诚实地道。   “没有区别,一个是用武器打,一个是用刑具打,都一样。”小老头笑呵呵地道,“去吧,别让你姥姥等急了。”   “好。”商悯转身钻出书房,闪进柴房中,找到了地牢机关,随后踏入幽深的地道。   长阳君站在灵烛的灯火中,目光俯视着被镣铐扣得结结实实的白小满,他琵琶骨被刑具整个钉穿,血顺着墙壁淌了一地,头垂着,无力维持人形,显露出半人半妖的可怖姿态。   尖牙利齿,面生毛发,眼瞳青绿,嘴吻细长,小腿关节与狐狸的后腿一模一样,脚趾上也生着森白的利爪。   “他经不住拷打,其实都说得差不多了。”长阳君对商悯道。   “是我来晚了,让姥姥亲自动手受累。”商悯道,“还不确定这妖孽吐露内容是真是假,妖躯强悍,这伤势要不了他的命,且让我再审讯几遍好了。”   “好。”长阳君赞同得微微点头。   商悯转身,慢悠悠地从墙上拿下一柄铁鞭,笑容中有些咬牙切实的意味。   “鞭子打人多疼,我可是知道的。”她笑道。   白小满身体一颤,目露恐惧,“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我不想跟着师傅和师祖,是他们找到我,为我开了灵智,我宁愿做山林里的野狐!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再也不吃人了!”   商悯啪的一甩鞭子,“你就算改吃素,也没用。” 第82章   商悯知道一些审讯技巧, 不过这技巧从来没有实践的机会,这些知识大多是她从书本上或者其他渠道道听途说来的。   武国的司法无比严格,商悯在武国时也囫囵吞枣地也看过相关的书籍。   问嫌犯问题时, 提过一遍的问题最好打乱顺序再提问,反复提问,如果辅以肉刑, 让犯人没有思考的时间,那么从他口中挖出的情报真实性就更高一些。   这些道理长阳君也懂, 所以她也建议商悯再来审几遍。   “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商悯审视白小满, “修行的岁月有多久,化为人形的时间又有多久?”   “今年六十二岁,化为人形刚满五个月, 开灵智有两年了……”白小满低声下气地说。   商悯一下子就笑出了声了, “配合是挺配合的,可惜说的全是假话。”   白小满惊愕抬头, 慌了神。   迎接他的是商悯的铁鞭。   一道黑色的鞭影落下, 重重地鞭打到了他的身上,铁索碰撞发出叮当脆响,碰撞到肉身上又传出沉闷的碰撞声。   白小满惨叫出声,狐类的哀嚎响彻地牢, 他浑身哆嗦,脊背弓起,双手的十根指头骨节暴凸,痛苦得恨不能满地翻滚, 甚至要维持不了人形了。   如果不是铁索已经洞穿了他的琵琶骨,迫使他只能以如此形态受刑, 他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变成白狐狸的样子。   “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抓你吗?”商悯一脚踹在白小满的身上,冷笑,“满嘴谎话,把我们当猴耍?”   白小满低着头,十指握紧,猛然抬头望向商悯,后腿一登指尖利刃弹出就要刺向她的脖颈。   商悯脸色一寒,还没等她出手反击,一旁的长阳君便身形一晃闪到她面前,右掌往前一推,掌风夹杂恐怖的劲气不偏不倚地印在了白小满的胸膛上。   “轰!”   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爆响,白小满胸骨凹陷,肋骨尽数碎裂,眼珠都被这一掌打得突了起来。   他口中猛喷出一口血雾,整只妖像被投石索投出的石球一般轰地砸在了后方墙面上,连带那堵墙面都出现了网状的龟裂。   坐在书房的孟修贤眼皮一跳,低头看向自己脚下,感觉到下方的地牢中传来了细微的震颤。   “本来以为做得够厚了,看来还是得加固啊。”他呷了口热茶,若有所思。   眼看白小满被打得半死不活,商悯看着长阳君,长阳君收回手,“不小心下手重了一些。”   铁锁叮铃铃一抖,白小满摇摇晃晃直起身,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他看看商悯又看看长阳君,“嗷”的一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真的是听者落泪闻者悲伤。   可惜他的两个听众都铁石心肠。   “我只是想把年龄报小一点,这样兴许你们能放我一马,”白小满抹着眼泪,“我今年一百三十五岁,开灵智确实只有两年,化形五个月……你们人类的东西我也是现学,三个月前我还只会四肢着地走路,学了好久才学会用两条腿走……这次是真的,不骗你们!”   “你师傅年岁几何?”商悯不动声色地问。   白小满不料商悯竟然连他有师傅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瞬间就傻眼了,他呆呆地看着商悯,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话刚说一半商悯就扬起铁鞭,鞭影如织,对着他一顿暴打。   很难说这些鞭子不夹杂商悯的个人仇恨。   等不多不少地打完了三十鞭,商悯神清气爽,之前堵在胸口的郁气立刻缓解了,甚至比苏归为她运功疗伤还要有效。   “我师傅三百八十岁!”白小满痛哭流涕,嗷嗷直叫。   商悯嘴角扯了一下,心道,如果这是他师傅的真实年龄,那白小满就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孝子”,挨了几顿打就轻易说出了这么多东西。   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受过这样的毒打,遇见师傅之后师傅真的把他当亲儿子养,走路吃饭都是手把手教的,这也就造成了他被过度溺爱,还没见过什么大风浪。   虽然他内心深处有着狐狸狡诈求生的本能,可终究还是太稚嫩了。   白小满说自己宁愿做一只野狐,不知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师祖多少岁?”商悯紧跟着又问。   白小满这下子卡壳了,他道:“我不知道师祖多少岁。”   “不知道?”商悯笑了,“那我再问你……”   她一甩鞭,铁鞭缠住白小满的脖颈,用力一拽,让他面色涨红眼睛翻白。   “那位‘殿下’,是谁?”她眼中流露出真情实意的杀机。   这是商悯最想知道的问题,只要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   她会知道她的敌人到底是谁,整个人族的敌人到底是谁。   攻谭之战,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大燕上下被那位幕后黑手耍得团团转。   就算谭国破灭了,对于大燕又有什么好处吗?什么都没有。   大燕失去了供奉还算尽心的诸侯,失去了其他诸侯王的信任,失去了成千上万担的粮食,还会至少失去几十万条人命,这对于社稷是重大的打击。   “我知道我们忠于殿下,但我不知道殿下是谁……”白小满眼中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恐惧与茫然,“我从来没见过殿下,只是听师傅和师祖提起过几次。”   “哦?”商悯意味深长地发出了一个音,“那你觉得除了你师傅和师祖,还有谁会知道殿下的身份呢?”   白小满脑瓜极速运转,他想了半天:“也许……也许小蛮姐姐会知道。”   “小蛮?”商悯心往下沉。   又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这个名字的主人必定也是妖。   “你把小蛮的事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商悯面无表情道。   “小蛮姐姐是紫微殿的宫女首领,掌奉茶事宜,是蛇族,但我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她比我聪明,做事也比我好。”白小满小声道,“我没见过她几面,只是她对我很照顾。”   他垂下的眼眸中藏着天生就有的阴毒和狡猾,哪怕稚嫩,说谎对于他来说就像本能。   有些话要说真的,有些话要说假的,这是师傅教他的。   扮可怜不丢人,跪到地上求饶也不丢人,死了那才是真的丢人。   去吧,去吧,去找小蛮姐姐和师傅师祖……别找我,我只是一只弱小的初出茅庐的小狐狸,什么都不知道……白小满心下祈祷。   等她去找了小蛮姐姐,她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她,来多少人就能杀多少人。   白小满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满心愉悦,身上的伤痛似乎都减轻了。   而且,眼前审讯他的人似乎不知道小蛮姐姐的存在。   这是不是说明,她根本不了解他们?   如果不是被铁链子捆着,白小满一定会忍不住高兴地笑出来。   “你的同类们都有多少,在宫中都担任什么职务?”商悯继续下一个问题。   “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个狐族的小辈在宫女那边待着,我平日里见不到她们。”白小满飞快地说了她们的名字,接着道,“另外还有一只蝎子精,一个树妖……但我只是知道他们存在,并不知道他们都是谁,我年纪太小了,师傅不让我知道那么多。”   “这样吗……”商悯沉默,好像陷入了思考。   她信了!白小满狂喜。   商悯忽然笑着看向白小满,“你是个识时务的妖怪,我非常欣赏你。姥姥,把我们准备好的蛊虫拿出来。”   长阳君眉头一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扔给商悯。   白小满惊愕地看着她。   商悯递出小药瓶,道:“吃下这蛊虫,然后回到皇宫做我的内应吧。你这么怕死,不会违逆我的,对不对?”   白小满瑟缩一瞬,几乎没有犹豫多久就主动点了点头。   只要回到师父和师祖的羽翼之下,一切都好办了,蛊虫吃了也没什么,师祖会有办法的。大不了还可以去求殿下,殿下爱每一个新生的妖族,她把每一只妖都看成她的孩子,她为他们开启灵智,指引他们,她一定会帮助他。   在白小满即将接过药瓶的那一刻,商悯突然把手往后一收。   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如寒冰般刺骨。   连犹豫都不犹豫就直接答应她的条件,这无疑是反常的。   可能在妖的观念里服从强者很正常,但是商悯又凭什么断定妖类的观念就是如此呢?她只能用人的思维去揣度妖。   也许是因为经验欠缺,也许白小满真的不想待在皇宫,也许是他有别的底气……所以他轻易接受了要被种下蛊虫的条件。   这种“轻易”,令人生疑。   “慢着,今日背叛你的同族,他日也必然能背叛我。”商悯放下拿着药瓶的手。   白小满一愣,急于剖白心迹,“不!我不想留在皇宫,我只想浪迹山间,自由自在!我要活命,根本不想……”   “是吗?或许吧。但是我们人之间还流传着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商悯一巴掌扇在白小满脑袋上,他的头重重落到地面,血染红了他半人半兽的面孔。   “你在说谎,”商悯垂眼看他,“你知道殿下是谁……其实我也知道殿下是谁,我只是想试试你,但是你说谎了,浪费了最后活命的机会。”   白小满抬起头,脸上满是恐惧,这次他是真的害怕了。   殿下的身份是所有妖族死死保守的秘密。   不管他怎么想活命,怎么出卖同族,也绝对不会出卖殿下,其他妖也必然一样!   商悯微微俯下身,在这一刻她的心中转过千百道念头。   那些不久前曾经在她心中浮现的人名又一次在她脑子里过了一边。   当朝太尉、太子子翼、皇后谭闻秋……以及许许多多的名字。   会是谁?谁才是那个大妖?或许大妖根本就不在这些人之中……或许那位存在从不显露于台前,也不屑于以身入局。   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真的是这样吗?   商悯知道,她只有一次试探的机会,只有一次!   她轻轻张嘴,口中吐出一句话:“是皇后谭闻秋,对吗?”   “嗡!”白小满的大脑轰然震响。   哪怕他被关进地牢,被反复拷打,他也从未感到如此的恐惧。他不自觉后退,彻底失了应对,眼神麻木而惶恐。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对面的商悯和长阳君在看到他的反应后脸色齐刷刷地变得煞白,她们彼此对望,眼神中透着古怪和异样,仿佛在竭力忍耐着得知消息的惊异。   白小满骤然明白过来。   他上当了!   她们两个根本不知道谁是殿下,她们是在诈他,想观察他的反应,他竟然傻乎乎地受骗了。   是他自己出卖了殿下!   悲恸和绝望涌进心间,白小满倒地痛苦地嘶叫。   他疯狂挣扎,身体不顾铁链的束缚强行变幻为妖躯,爪子抓挠地面,发出凄厉的咆哮。   咔嚓一声,铁链生生勒断了他的琵琶骨,让他整个后背都被铁链撕扯开来了。   白小满伸直利爪想杀了商悯,可这是徒劳无功,重伤的他不复敏捷。商悯一脚踏在他的脊背上,直接踢断了他的脊椎骨,他如一摊烂泥委顿在地,再也直不起身体。   妖血溢满地牢,白小满没有力气杀人,也没有力气逃走了,他半边脸贴着地面,青碧色的妖瞳死死地盯着商悯,透出刻骨的恨意。   这是他对商悯的恨意,更是妖对人的恨意。   “殿下会把你们……都杀了。”他咧开满是鲜血的嘴,用尽全力说出这句话。   渐渐的,白小满没了生息。   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睛也没有闭上,直到生命流逝的最后一秒,他都在用尽全力诅咒商悯。    第83章   “他死了。”商悯在说完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   “可惜没能问出更多。”长阳君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们两个就站在那里, 好像谁都不愿意打破地牢里的寂静。   商悯脑子里一团乱麻,她试图抽丝剥茧,但是白小满的话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 她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理清思路。   长阳君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质疑。   “白小满有没有可能在骗我们?”她道。   “有可能。”商悯没敢把话说死,“如果是这样,那他的演技也太恐怖了, 我觉得不像是在骗我们。因为他此先去市集买人吃,不会跟摊主讨价还价, 单纯到缺心眼。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了他,那就是他的真实表现, 他的心机多半不深,起码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深。”   长阳君慢慢点头,不再言语。   她回忆以前与皇后见面的点点滴滴。   作为皇室宗亲, 长阳君退休在家后就很少去皇宫了, 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去拜见太后、皇帝和皇后,而皇后身体不好, 这是满皇宫都知道的。   除非是新年伊始和祭祖这样的大日子, 皇后一般不见客。   长阳君是很怜悯皇后的,一个无权无依的人要在皇宫生活并不容易,可正因为如此,长阳君才觉得难以接受, 乃至觉得荒诞离奇。   可怜的皇后,不被所有人重视的皇后……是操控天下局势的幕后黑手?   这怎么可能?!   “悯儿,你怎么想到是她的?”长阳君复杂地看向商悯。   “很简单,不要去想谁才是最有可能操控局势的人, 要去想,谁是最不可能操控局势的人。”商悯严肃道, “攻谭并非易事,幕后黑手至少在几十年前就开始布局了,要想成功发动攻谭之战,就要做到朝堂上下一声……若有群臣反对,这场仗就很难打起来。”   长阳君道:“你的意思是说,清肃朝堂也是攻谭计划的一环?”   “是,我正是这样想的。”商悯颔首,“对方藏了几十年,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天。一个这么懂得蛰伏的妖,当然也明白给自己安排一个无害的身份,她的身份越无害,就越没有人能怀疑到她。因此在攻谭之事中,谁最没有嫌疑,谁就是最有嫌疑的。”   长阳君也明白过来,她越想越心惊:“所有人都怜悯谭闻秋,怜悯她的故国将要遭受劫难,谁也想不到攻谭是她一手主导的,人们只会当她是受害者!”   “没错。”商悯苦笑着说,“其实我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恰好猜了个正着。如果幕后大妖不以身入局,只是作壁上观,我们谁能找到她的踪迹?”   长阳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态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皱纹比之前更加深刻。   “我不甘心大燕亡在妖邪手中,也为谭公不值,为谭国和谭国上下百姓不值。”长阳君悲叹,“昔年流传天下将要大乱的谶言,我便想,若故国亡了,我该如何?可那是我心中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从未敢深想。”   “后来你母亲嫁去了武国,我突然间又想到了这起子事。如果商溯野心勃勃欲剑指宿阳,我待如何?如果悯儿也要争这天下,要反燕,我又该如何?”她苍凉道,“这里毕竟是我生活了一生的家,我长大的地方。在这里我有一二知交好友,只是朝堂风雨如晦,时局所迫,他们有的已远走宿阳,有的已经离世。我也有几位亲厚的长辈,只是他们也大多年迈逝世。”   “姥姥……”商悯安慰地拉住了她粗糙的手。   “悯儿也不用说什么宽慰的话。”长阳君道,“这些事已经在我心里面藏了几十年,我没能得出答案,现在是该想个清楚明白了……”   “您已经想好了吗?”商悯迟疑地问。   “还没有,再给我一点时间。”长阳君温和地摸摸商悯的脑袋。   商悯听话地点头,没有再劝。   先前姥姥和姥爷其实已经隐隐展露了态度了,他们明白大燕积重难返,也觉得在皇帝这般治理下这偌大王朝迟早倾颓,同时认为若再这样下去众多诸侯国就要举旗造反。   然而,他们一切的心理准备都是建立在这是皇帝自己作死的前提下的。   他们不是愚忠,不会殉主。   皇帝死活他们并不关心,也不在意,他们只是尽本分,仅此而已。   但是,商悯不敢想大燕倾覆之日若是到来,他们会不会殉国。   国与主,终究是不同的。   长阳君与孟修贤看似洒脱,实际上却有一番自己的抱负,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抱负无法实现,做不了治世贤臣,他们便明哲保身。   他们对人对事有自己的要求,不过标准并不轻易显露于人前。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底线,有想要践行的“道”。   商悯尊重他们,所以她没有劝。   此刻长阳君与孟修贤面临的抉择并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虽然各国贤能人才也会另投明主,但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大燕人,大燕不在了,哪里来的大燕人?   劝说长阳君和孟修贤趁势不对跑路他国,这是行不通的,商悯也想过带姥姥姥爷逃到武国,让他们远离宿阳是是非非。   可是今日一听长阳君心中埋藏了几十年的问题,商悯就知道自己劝不动,老人家总有自己的想法。   这就相当于问长阳君,当她的孩子和她的故国同时掉进河里,她会先救哪一个。   问她在救商悯和救大燕之间她更想救谁。   选了商悯,代表的其实并不是长阳君要支持武王夺取天下登临皇位,而是代表她要放弃自己的国家了,这如何能使她不心如刀割?   这根本不是一个能选择的问题。   如果大燕当真亡于昏君,商悯觉得自己能劝得动,可是如果大燕亡于妖邪,商悯怕姥姥会冲出去和妖邪拼命。   看着长阳君略微恍惚的面孔,商悯默默转移话题:“白小满提到了小蛮,紫微殿的宫女首领。我并未留意过这个人,小满和小蛮发音也太相似了,会不会是他情急之下编来骗我们的?”   “不,真有这个宫女,是近半年才提拔上来的。”长阳君收敛心神,答道,“若她也是妖,那皇宫真的是一个巨大的妖窝……还有白小满提到过树妖和蝎子精……”   “我觉得,凡是白小满知道身份的妖,要么是他的直属上司,比如涂玉安和胡千面,要么是跟他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如果有的妖连他也不知道身份,那说明他们地位超然。”商悯沉思,“不过他知道‘殿下’是谭闻秋……真不知道他嘴里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四面皆敌啊。”长阳君感叹。   “我宫里的那具化身算是顺利度过今晚了,今后前途如何还未可知。”商悯道,“您二老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另外我欲修书一封寄回武国,跟我父亲讲这些事。”   “传信渠道通过层层加密,可是妖物手段防不胜防,要更加小心,这次你传信,最好再加一道密,不要把话白纸黑字写在纸上。”长阳君忧虑道。   商悯依言点头。   《武律》她背得还算熟,这次写信她打算把信的内容转变成暗号和短句融进武律之中,到时父亲可以根据武律破译出她要说的话……就是这办法比较费时费力。   待商悯灵识回到数百里之外的中军帐,天色也快要亮了。   她满身血地回自己帐篷换衣服,昨夜疗伤紧急,她衣服上的血都已经干了。   营地之中炊烟已起,宋兆雪和郑留起得比较早,他们出帐吃饭,看见商悯如此狼狈被吓了一跳,   “老师虐待你了?”宋兆雪无比吃惊。   “练功岔气,背上的几条经脉被真气引爆了,流的血有点多,不是老师为我运气,我就死了。”商悯随口瞎编了一个让人信服的谎话。   她精神状态恢复很多,虽说脸色还不大好看,但是行动自如,宋兆雪倒也没有继续大惊小怪,只道:“那你以后可得小心点儿……”   郑留仔细看了看商悯,商悯也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一下就读懂了他的表情。   “你刚才这借口是现编的吧?”他的眼神如此说。   商悯:“今夜可有空?我想与师弟一论兵法。”   郑留一怔,点头:“好,今晚若无议事,参军账应当是空的,我们可以去那儿。”   “好。”商悯应下。   商悯不忍让姥姥和姥爷面临如此抉择。   她也的确同情谭国上下遭受无妄之灾。   更她觉得心里窝火的,当然还是那幕后黑手,她表面为皇后,实际上是天下乱局的操盘手。   商悯不想让姥姥姥爷面临家国抉择,不想让攻谭计划执行如此顺利,不想让谭国不明不白地被灭,更不想让那大妖自以为胜券在握,猖狂得意。   必须想个法子……想个能狠狠掀翻棋盘,打乱那大妖布局的法子。   大妖想攻灭谭国,不是吗?   商悯偏偏要在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事情上横插一脚。   既然幕后大妖想灭谭国,那么她——必要保谭国! 第84章   皇宫里。   商悯的身外化身被打完那顿鞭子后干脆果断地晕了过去, 直到现在都在房间里躺着。   这具化身的当真是命途多舛,挨完这顿打,又要挨那顿打, 连带着商悯本体一起受累。   刚开始让雨霏打伤自己不过是权宜之计,胡千面那顿鞭子是真的让她恨上了。   涂玉安似乎差事很忙,帮她稳住伤势之后就出门办事去了, 商悯化身醒来之后就维持狐狸形态趴在被窝里闭目养神。   她发现如果显出妖身,这具化身对于灵识的消耗就会小很多很多。   顶替白小满的身份后, 商悯必须时刻留意周遭的动向,不能收回灵识让化身回归陶俑的状态, 这让她精神很容易疲惫。   休息了几个时辰,天已经亮了。   宫院外行走的人很少,这是一个僻静的养伤之所, 宫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都离她很远。   不过似乎有人专程赶来看她了……不, 是有妖来看她了……因为这地方不会有人专程来。   是陌生的脚步声。   不同于涂玉安和胡千面走路时的轻盈敏捷,这道陌生的脚步声有一种拖拉感, 似乎此妖习惯于走路时不完全抬起脚底, 导致鞋底一直摩擦地面。   纤细的人影映在琉璃窗上。   “咚咚咚。”   屋门准确地响了三下,每下的力道都一模一样。   来者似乎是个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人。   商悯掐不准是不是应该说一句:“请进。”   好在来者并未期望得到屋内“白小满”的回应,她敲完门后直接进来了。   身着青绿色宫裙的女子提着食盒推开了门,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股仿佛雨天的气息, 像被雨淋过的土地,被雾气沾湿的树叶。   这些气息中还夹杂着危险的甜腥味,是人血的味道……还有剧毒的蛇类的味道?   商悯第一次闻到这些气息,一时间不能判断, 但是这具化身有着妖的本能,她的判断应当八九不离十。   “师祖让我给你送饭。”她说话的嗓音不急不缓, 还混着一种绵长的气音,有点像蛇类吐信,“我给你拿了鸡腿,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给你挑了两个最大的。”   她面带微笑地把食盒打开,一股甜滋滋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食盒的第一层果然摆着两只大鸡腿,血淋淋的,上面甚至还粘着一根鸡毛。   商悯:“……”   她鼻头耸动,无比感谢自己现在是妖,这味道闻着倒也不是很难受,反而有点让她食指大动了。   商悯瞅着绿裙女子,试着说:“谢谢小蛮姐姐。”   小蛮满意地点点头,“师祖打你那顿好像确实让你长了不少记性,现在知道说谢谢了,不错。”   果然是小蛮!   试探成功,商悯胆子大了一些,她小心地又接了一句话,“就算师祖不教,也该对姐姐说谢谢。”   小蛮这下咯咯笑了起来,她细细长长的手指摸了一把商悯脑袋上的白毛,“姐姐没白疼你!”   她高高兴兴地掀开食盒第二层,指着里面的物什笑道:“你瞧,我还给你带了什么?”   商悯定睛一看,在被窝里摆动的狐狸尾巴都僵住了,她控制不住心理厌恶身体一抖,小蛮立刻低头问:“怎么了?嫌我带得少?”   这第二层食盒放的不是生鸡肉了……是人肉。   一条完整的人的手臂,被放置在食盒的第二层。   生鸡肉商悯可以面不改色地咽下去,甚至她还可以表现出好吃爱吃的样子,可是人肉,她真的不能吃。   生理上的食欲是一回事,心理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看清这“食物”的一瞬间,商悯想吐。   “我再不敢吃人了。”商悯缩了一下脑袋,表现出惊吓过度的神色,“师祖打我,我怕,再也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你这孩子真是胆小,挨一顿打算什么,咱们几个谁没挨过师祖的打?谁像你似的,一次就吓成这样。”小蛮嫌弃地看着她,“怕什么?这是你姐姐我的私人库存,我放在冰库里好久了,知道你被人打伤又被师祖罚,我特意挖出来一块解冻了让你吃,你反倒不吃,真是暴殄天物!”   “姐姐吃,我不吃,不敢吃,再也不敢了。”商悯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好吧好吧。”小蛮随手拿起食盒里的胳膊。   她的樱桃小口沿着嘴角猛然裂开了两条裂缝,嘴吻变长,上颚下颚张到最大,甚至大到能把人的脑袋整个吞下去!从商悯仰视的角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上颚生了两排利齿,虎牙变成锋锐的蛇牙。   “咕咚。”胳膊整条入肚。   小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优雅地从袖子里扯出一方绣着玉兰花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唇角,然后又从荷包里拿出口脂小盒补了补被蹭掉的妆。   商悯赶紧收回目光,盯着眼前的两根大鸡腿,一口咬了下去埋头苦吃。   “唉,冻肉就是没有新鲜的好吃。”小蛮抱怨,“师祖很谨慎……小满你也太不小心了,要不是你被人发现了,师祖多半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我不是教过你吗?别去那人多的地方!不过你倒是会想,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买奴隶吃就隐蔽很多。嘿,等会儿我把这法子教给碧落。”   “不行,师祖会罚。”商悯停下啃鸡腿,谨慎劝阻,“不要告诉别人,师祖他很生气。他罚我时说,如果不罚我,以后每个妖都会效仿,要是你们被逮到,可能不止三十鞭。”   “唉,好好好,倒也是这么个理。暂且忍过这么一段时间吧,以前也不是没忍过。”小蛮撇撇嘴,“每天都有人死,死在战场上,死在水灾里,饿死的病死的那么多,这些人死得多浪费啊,他们死在我们嘴里不是正好吗?反正,人终归是要死的,饿死病死还更痛苦呢,要是死在我们嘴里,顶多就痛那么一下……”   商悯啃完了鸡腿,也打了个饱嗝,“我吃饱了……下次再多带两条鸡腿,谢谢小蛮姐姐。”   “好,那你歇着吧,我先走了。”小蛮伸了个懒腰,收拾好食盒推门而出。   商悯想了想,赶忙叫住她:“我的差事……”   “师祖让人找了个借口把你调皇宫里来了,以后你不用去郊外宫殿了,听他的意思,是要把你留在身边亲自教,你可警醒着点儿吧。”小蛮同情地看了看她,合上屋门,拖着脚步离开了。   商悯舔了舔沾血的嘴唇,感到情况不是很妙。   这几天养伤,不会有什么事找上门,应付好少数几只妖就可以,过几天伤养好了,可就要直面胡千面了。   昨日刚入宫时,商悯抱着多打探到一点就是赚到一点的念头,现在她却是想真的好好蛰伏下来,长期地蛰伏下来。   人类对妖族的了解太少了,而要了解他们,就只能深入虎穴,与虎谋皮。   ……   白日里行军商悯再也没莫名其妙受伤,苏归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今夜不授艺,商悯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就去了参军账。   郑留果然已经在等她了。   他身边并未有什么兵书,想来也明白商悯找他绝不是为了论什么兵法。   见商悯前来,郑留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他从参军桌上拿出一黄纸,又取出一柄小刀在自己指尖割了一道伤口,血珠渗出,他借血在黄纸上写了一道无比复杂的符箓。   符箓一成,周边便展开一道无形气界,将他们二人包裹在内。   商悯静静看他画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郑留看了一圈符箓生成的无形气界,转过头来问她:“师姐并不感到惊讶吗?”   “这几天让我惊讶的事情太多了,你会鬼画符这件事情还没有达到我的震惊阈值。”商悯翻了个白眼。   “我郑国的圣人祖先擅长此道,你武国的圣人祖先所擅长的应当是铸器。”郑留笑了笑,“你我皆有家学传承,确实没什么好惊讶的。”   “比起你会鬼画符,还是你不打算装了让我更惊讶一点。”商悯揉揉太阳穴。   “师姐似乎有许多烦心事。”郑留道,“可惜,虽有隔音气界,但这气界,顶多只能蒙蔽视听,蒙蔽不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向上一指,微微摇头。   “我们在很多事的立场上应当是一致的吧,师弟。”商悯注视着他,笃定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而你,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着我来找你。”   “正是如此,看来师姐是真的知道了。”郑留微叹,“不瞒师姐,我的确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我所想之事无法说出口,甚至也不能亲自去做。幸好有师姐在,我知道,师姐定能领会我的意思,那些事我不必说出口,师姐也能猜到,甚至能想得比我所知的更加深远。”   郑留重回过去,曾想过改变一些事情,一些重大的事情。   无人知道,他曾经试图给谭公送密信,妄图改变攻谭之战的局势。   既然可以未卜先知,那何必唯唯诺诺?不如成为天下棋盘的棋手,让利用自身优势搅动风云,让各国王侯为他所用。   此念一起,郑留便欲行动。   他懂得如何控制信鹰,只要陌生的信鹰出现在谭国王宫之上,那么自然会有护卫将其打落,再将密信呈报给谭公。   然而这个想法在刚开始执行的时候便失败了。   当郑留在纸页上写下第一个字的第一笔,一道雷霆竟然直劈而下,轰碎了他宫殿外的一棵树。   他自此知道,哪怕他重活一世,知晓众多秘辛,也不可为所欲为。   一旦他泄露了天机,就会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无法改变过去,为何又要将他送回过去?为什么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却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已经经历过的一切再次发生?   直到燕皇突然传下质子令,郑留突然明白过来。   未来是可以改变的,只不过不能通过他的手来改变。   前世,燕皇从未传下质子令,郑留与商悯年至十五才在大学宫相遇。今生这个日子生生往前提了四年,他们的身份并非大学宫弟子,而是质子。   有什么郑留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前世注定的命运悄然发生了改变,命定的轨迹产生了一丝丝偏移,但是这种偏移,并不是因为他。   思及前世的种种和自己的结局,郑留在经历过漫长的思考后,做了一个决定。   若不能亲自成为搅动天下风云的棋手,那他就借旁人之手达成目的。   若那些事他不能亲口去说,亲手去做,那便找与他足够有默契的人,和她……一同完成这伟业。   他与她相识,故布疑阵,处处暗示,显露自身价值,为的就是达成这个目的。   从此,他与她可以互为刀刃。   是彼此利用,也是彼此成全。   郑留知道,商悯一定会答应他的提议。   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第85章   商悯认为, 她与郑留可以在很多事情上达成立场一致。   她不在乎郑留有什么野心。   人的才能与野心总是要相互匹配的,有才能的人若无野心,这绝无可能。   郑留是个有才能的人吗?无疑是有的, 即便商悯并不清楚他的才能具体有几分,可是他眼中的野心作不了假。   第一次见面时,郑留便说:“我本应有一身本事, 为何非要仰他人鼻息当缩头乌龟?”   他还说:“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便能明白我为何要找你。与其受困于现状, 不如主动寻求转机,我们是同一类人, 谁能比我们更适合做朋友呢?”   现在,一切都明了了。   郑留在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直在等商悯抽丝剥茧挖掘出真相, 等商悯主动找上门与他结盟。   这次他们的盟约不会像驿馆初见时那样只是口头协定, 他们要摒弃无用之念,暂时携手同行, 成就共同的“大业”。   此番“大业”, 与逐鹿天下有关,却相关不大,只能算是逐鹿天下的第一步。   因为在争夺天下之前,他们要先解决共同的敌人——妖!   人族不存, 夺天下又有何意义?   拥有前世记忆的郑留,无疑比常人看得更远。   此刻他的确是在筹谋与商悯除妖,可他的目光必然已经看向了大妖伏诛以后。   他所思所想之事绝不局限于人族或妖族,他图谋的, 定是整个天下。   所以商悯并不担心郑留会做妖族走狗。   这倒不是因为商悯足够相信郑留人品,觉得他担得起人族大义, 而是她觉得郑留若要图谋天下,那么同样在图谋天下的妖族必然是他眼中钉肉中刺,他欲除之而后快。   这样一个有野心的人,怎么会甘心做他人马下卒呢?更何况郑留其实是有傲骨,他内敛低调,不代表他愿意卑躬屈膝受人折辱。   “师弟,可曾听过‘天命有三’?”商悯微笑,“我看以师弟才能和奇遇,当得起这三分之一。”   “师姐谬赞,以师姐的才干与抱负,必然也当得起天命之称。”郑留笑笑,“我不敢以天命自居,也不想当那劳什子天命。师姐可能很困惑,不明白我为何会有这等想法,可是我想告诉师姐——天命乃是人定。”   “这倒是巧了,我与师弟想法不谋而合。”商悯眉毛挑了一下,“我其实并不在意何人为天命,这天命是不是我,其实也与我无关,因为不管我是不是,都不能阻我做想做之事。”   郑留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声音放低了许多,“师姐悟得比我早。”   “我内心有诸多想法,想要与师弟商议。”商悯道,“首先便是……”   “师姐且慢,我心中也有诸多想法想告诉师姐,不如这样……”郑留扯过一张纸,随意撕作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商悯,然后脸上露出细微的笑意看着她,似乎是起了玩心,“你我将心中所想之事写于纸上,看我二人所想是否一致。”   “好啊。”商悯觉得有趣,拿过纸指尖蘸了蘸茶水,侧过身去在纸上写下二字,回身看郑留。   郑留也写好了字,他们对视一眼,都露出微笑,将纸推过去交换了所写内容。   商悯低头去读,郑留的纸上也唯有二字。   “保谭。”她念。   郑留也垂着眼帘,看着手中的纸,轻声道:“保谭。”   二人不约而同,同时写了“保谭”二字。   郑留脸上的微笑不易察觉地变深了,连声音里也带了一些笑意。   “我与师姐,果然心有灵犀。”   “没想到师弟也是如此打算。”商悯也笑,“早知如此,就该早早来找师弟。”   “此刻也不晚……不,应当是恰到好处。”郑留道,“师姐何时来找我,何时便是‘恰到好处’。只因师姐是自己寻踪觅迹知晓了真相,不是借我之口或他人之口得知。此时不晚,因为一切还有余地。”   此时也不早,因为就算保了谭国,谭国也不可能成为今后他们逐鹿天下的大敌了,这样才算恰到好处。   “一切还有余地,但也没那么多余地了。”商悯不知郑留话外音,“即便你我欲保谭国,能做的事也太少,大燕主力军箭在弦上,我们保不了谭国上下,也阻止不了这大战,所以,我们要取舍。”   “取谁?又舍谁?”郑留定定地看着商悯,“如何取,又如何舍?”   “师弟,你是在给我出难题吗?”商悯失笑摇头,“我是有办法,一个比较直白但是有效的办法,只不过没有好的人选去执行,也不确定他人会不会按照我所设想的那样做。”   她忽然间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只静静地坐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椅子扶手,陷入了深思。   现在的她,其实很容易心软。郑留沉默地看着商悯想。   在他面前坐着的,是年仅十一岁的商悯,一个杀过敌,但是没法轻易做出关乎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人性命的抉择的商悯。   舍一人,商悯毫不犹豫。   舍十人,商悯也可以不眨眼。   她的心肠的确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变狠。   舍百人,舍千人,商悯能较为平静地接受,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选择,是可以接受的牺牲,舍这千百人,是为了保其余数万人。   但是舍万人,舍几十万人呢?   商悯能说服自己冷静地接受吗?几十万人,毕竟不是几十万头猪。各国纷争,动辄折损兵马无数,损失钱财无数,可是纷争还是不断被挑起。   各国掌权者看到这么多人命被填进战争的深渊,更多的是会想这些逝去的人会让自己国力变弱,会动摇自己的统治,而不会想这么多人都有各自的家人,他们理应长命百岁安居乐业。   他们是想不到吗?还是他们压根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又或者他们想到了,但却并不在意。   商悯终究不是天生的为王者,她前世是芸芸众生的一员,那段记忆让她比天生上位者多了一份谨慎,多了一份怜悯。   若她不曾记得前世,她或许做下决定会更容易一些,因为她已经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了,远到难以共情。   她生来就是为了做王,不管是人命、权力,还是亲情,通通可以成为筹码,帝王心术会成为她思考的本能。   哪怕商悯今世做好了准备,可要让她去牺牲芸芸众生,她依然会犹豫。   郑留平静地看着商悯思考,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她脸上离开。   他要见证一个为王者的蜕变。   他了解她,无比了解她。   她曾问他:“师弟,芸芸众生的性命是否该成为某个人野心的踏脚石?”   郑留茫然于她会这么问。   “就比如某国原本国力昌盛,国君励精图治,可是国君的宗亲不甘心,决定造反,于是发动兵变,从此国家内乱,无数人死在动乱里。那些听从兵变者命令的普通人,他们就该死吗?”   “师姐是怎么想的?”郑留好奇商悯的答案。   “我认为他们不该死,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听从。”商悯道,“若胜了,胜利的果实也只由少数人分食,与那些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时郑留不知道师姐乃是武国王女,但他仍然十分惊讶,因为这个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郑留几乎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是,那些普通人不该死,但不会有人考虑他们该不该死,他们做不了自己的主,因为会有他们的主人为他们做主,国君即为此国百姓之主。师弟以为,根源不在于他们该不该死……而是控制他们性命的人想不想做。”   “师弟所想与我所想,其实并不是同一个问题。”商悯无奈道。   “我明白,可我只是想劝师姐不要自寻烦恼。”郑留道,“老师教过,在其位谋其事。师姐出身不凡,其实不必考虑那些普通人如何,这不是师姐该考虑的。”   “为王者爱民,是为了获得民众拥戴,好坐稳王位。为王者征战,是为了扩大疆域,攫取钱财与人口,更好地延续统治。为王者诞育后代,是为了让国家能始终被他们一家把控,千代万代,王权不衰。”郑留当时年轻气盛,不以为然道,“若我为王,我只会想为王者之事,何必要去想百姓之事呢?爱民,不过是为王者坐稳那个位置的手段之一罢了,师姐可见有哪个国君把百姓看得比自己王位、自己的抱负还要重要?”   商悯异常迟疑,然后她出乎郑留的意料,缓慢点了下头。   “我见过,只是那个人不认为自己是国君,那个人的抱负也不是征战天下,而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不再开口。   那是郑留头一次觉得自己猜不透商悯在想什么了。   以往,他们就算观念有所分歧,郑留也能理解商悯的意思,可今天的商悯有点让他理解不了,甚至让他觉得难以琢磨。   为什么商悯会产生那样的思想?是谁影响了她?大家族出身的她是不是自小受尽宠爱,所以才让她有了这么天真矛盾的想法?   权力者的野心和普通人的命,从来都是不可兼得的。   既然有野心,那势必就要舍去另一样,否则只会徒增烦恼。   郑留从过往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心中慢慢想:商悯无疑也是有野心的,她的野心不比他小,因为她的目光同样不局限于一地一国,而是放眼整个天下。   她想要登高位,想要成为“人皇”。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有野心,却非要去考虑那些无关紧要之人?   不过没关系,郑留知道商悯会想通的,她现在毕竟年纪还小,只是暂时心软而已。   她会妥协,也会做好取舍,放弃无关紧要的人,她会逐鹿天下,走上和前世一模一样的道路。   “要保谭国,便不能让谭国孤立无援。”商悯在漫长的沉思后开口说话了。   郑留盯着她,等着她说出那句话。   “这天下必要乱起来,我们没有更多的选择了,乱世并非由我们而起,而是由那位大妖而起,一旦我所想之事成功,这天下只会更乱。相比由人而乱,我更不能接受此世由妖而乱。”商悯道,“我欲将大妖藏匿皇宫的消息告知各诸侯,令各诸侯齐心反燕。”   郑留唇边勾起笑容。   “此为釜底抽薪之计,是我等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筹码。若不以此事为筹码,我等绝无可能游说各国,令众诸侯国抗燕。”商悯靠在椅子背上,脸上的神情并不轻松,像是被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也许,那大妖就是想天下大乱,也许各诸侯反叛就是她想看到的场面,但是她想看诸侯反叛,却绝不想看到诸侯因妖而举起反旗……”   “她一定有所顾虑,所以她不能现出真身,她实力不一定很强,最起码没法移山倒海,不然她一妖岂非能灭我人族全部?她藏起来,说明她有害怕的东西……她一定怕我们人族发现她的存在,不然她何必要藏?”   商悯直切症结。   百万人命系于一身,人族命运前途未卜。   只有他们知道皇后是妖,只有他们知道妖族有大图谋。   这是机遇,更是责任。   他们可以把握先机,利用这一点争夺天下大权,但是天下所有人族的命,真的能作为争权夺利的筹码吗?   妖族已经深深地缠缚在大燕这棵大树的根系上,宫女太监、朝堂大臣、一朝天子,乃至天子后宫……   妖族如附骨之疽,无法根除,他们从大燕身上汲取养分,除非将大燕这棵树也连根拔起,否则根本无法将攀附在大燕上下的妖也根除干净。   “不破不立。”商悯轻声道。   “届时,便可重塑乾坤,改天换日。”郑留道。   “改天换日?不。”商悯看向他。   郑留一愕,没料到她会说“不”。改天换日,她就有更大的机会登上人皇之位,为何要说不?难道她不想做那天上唯一的曜日吗?   “战事将席卷天下,改天换日是必然,但这不是目的,只是一个结果。”商悯敛眉,语气沉重,“这是舍数百万人,而保数百万人。”   当人皇也不是结果,而是她实现抱负的手段。   商悯不全是因为想要当那天上唯一的曜日才想登皇位的,她有野心,可不全是为了当皇帝。   难道她人生的最高点就只局限于成为皇帝吗?   当然不!   皇帝当然不是她人生的最高点。   她当上皇帝后,还要看四海升平,人族昌盛,天下一统,再无纷争,还要看土地结满稻穗和小麦,人们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哪怕天灾降临,也不会有人饿死冻死。   这,才会是她人生的最高点。    第86章   商悯在想如何才能使皇宫藏匿大妖的情报通传各国, 并使各国诸侯相信。   送情报的方法其实也不难想。   最下乘的方法就是让武王商溯给各国送上密报,可莫名其妙的消息,凭什么使人相信, 除非武王为消息真实性作保。   但这样一来,武国无疑就将成为众矢之的,商悯的故国会代替谭国成为大燕的首要攻讨目标。   武国不怯战, 且占据地利,真要打起来倒也不怕, 可是若一开始武国便消耗如此多的国力,恐怕会在接下来的大动乱中置于不利的境地。   且, 若由武王告知天下诸侯皇宫藏妖,各国举兵征讨,自然也要武国先出这个头, 聚集大军给众诸侯做出个表率来。   枪打出头鸟, 大争之世,先动手的不一定有好下场, 默默蛰伏积攒力量的往往能笑到最后。   “师姐欲联合各诸侯抗燕, 不是不可行,可是师姐也要想清楚,各个诸侯真的肯受我们摆布,听话地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吗?”郑留提醒, “越是久居高位者,越是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恐怕不会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做,除非我们能给出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保人族天下, 算一个分量足够的理由,只是我父王之前也说过, 如今王位上坐着的,多是庸碌之辈,早就忘了祖先教诲了,也不能指望他们担得起大义。”商悯叹了口气。   她用指尖蘸了一点茶水,在纸上写下一字。   ——义。   “义?”郑留笑了,“师姐似有未尽之语。”   商悯颔首,又用手指沾水,在纸上写:势。   “势,天下大势。”郑留道。   商悯也道:“人无不乘势而起,乘势而动,国也是如此。一国动,或许其余诸国会观望,可两国动,他们就会坐不住,若能联合六强国,哪怕只联合两三强国,也足够造势了。”   “造势,是为了让皇宫藏妖,皇帝被控制的消息广为传播,变为天下百姓天下诸侯不得不信的事实。”商悯瞥了一眼郑留,“天下诸侯藏有反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旧梁前车之鉴,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郑留自然地微笑:“的确如此啊,我郑国其实一直在囤粮练兵,宋国也是动作频频,想必师姐的武国也是如此吧?”   商悯并不回答,只道:“所以皇宫藏妖其实只是给了各诸侯一个借口,一个举起反旗的借口。他们的野心就如火药,只等一点火星子引爆,我们的消息就是火星子。”   “的确如此。”郑留目露赞同,随后感叹,“其实有时我很不理解,为何那些身居高位者往往很在乎义与礼,连打仗也得找个借口打,就不能直白地说我想要你们国家的肥沃土地,所以我就要打你吗?”   “那些国君不缺吃不缺喝,不缺人侍奉,他们就缺道德礼仪。”商悯耸肩,“俗话说得好,越缺什么越在意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平时太缺德了,太不讲道义与礼仪了,因此万分在意道义。”   郑留一愣,似乎深以为然,“师姐说得极有道理,师弟豁然开朗。”   “我随口说的,你不会真信了吧?”商悯抿嘴笑了一下。   “原来师姐是诓我。”郑留看向她,“我诚心请教,不知师姐可否为我解惑?这回可不要再随意说了。”   商悯看了看郑留貌似虚心求教的脸,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   她没有思考多久,就道:“他们在意道义,也许是因为他们被洗脑了……不,他们不是被洗脑了,是因为道义是这个体系重要的一环,是维持他们统治的关键所在。”   郑留诧异地抬起了眉毛。   “人为何要忠君?诸侯为什么要听皇帝的?为什么皇帝不能随意生杀予夺,为什么连天上地下唯一的皇帝也要遵守道义?为什么皇帝不遵守道义就会被骂成昏君,底下的宗亲臣子还要造反?”商悯道,“因为正是道义维护了皇帝的统治啊。”   郑留注视着商悯:“愿听教诲。”   “算不上教诲,别摆出这么正经的脸看着我。”商悯摆摆手,“道义嘛,下则要求天下人忠君、讲究礼仪道德、尊老爱幼,上则要求国君爱民勤政,礼贤下士。你想想看,如果没有道义的存在,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人们不忠君,不讲礼仪,没有道德,国君动辄打杀百姓,诛杀臣子,不理朝政……”   “有道义在,国君做出爱民勤政的样子,底下的百姓才会认为这套道义是对的,是值得遵守的,因为国君已经作出了表率。如果国君也不遵守道义,还随意违反道义,那不就是在说明这套道义是假的吗?既然是假的,那底下的人为什么还要遵守呢?为什么还要按照道义的要求忠于君主呢?”   “道义乃是人定,是上位者维护自身统治而定下的,制定这套道义的人,也必将处在道义的束缚中,它束缚民众,也束缚国君。要是因这套道义而受益的上位者反过来违反了道义,那么必然会遭到道义的反噬。”商悯道,“依我看,这也算是一种利益交换吧。”   “国君许臣民幸福安定,臣民许国君统治永续。”   “国君许臣民幸福安定,臣民许国君统治永续?”郑留一字一句慢慢道。   “不错,这就是我的理解,一家之言,师弟不必放在心上。”商悯说完,话锋一转,“正因如此,‘义’在我们的计划中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若无‘义’在,其余诸侯国便不会轻易举兵攻打大燕,因为他们是道义的拥护者,也因为道义而受益,他们不能违反道义。”   她末了总结:“以势催义,借义生势,各国才能趁势而起。”   “师姐大才。”郑留眼神无比复杂,“我不如师姐看得透彻。”   商悯不料郑留发出如此赞赏,而且看上去还这么真心实意,这倒叫她不好意思了。   可实际上,郑留不全是因为商悯的那番见解才心情复杂的。   他是突然想到,商悯从前与他都是谈论国策偏多,像这种鞭辟入里的见解,他其实不经常听商悯提起。   谈论国策时商悯会说这等国策哪里好哪里不好,但从来不会这样深入地暴露自己的思想。   刚才她那番话,往小了说那是冷静理智,见解独到。   往大了说那就是天生反骨仔,生来就是干造反的料,因为她看的太透彻,造反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不存在任何心理负担。   她不觉得不向皇帝效忠有什么不对,甚至也不觉得百姓造国君的反有什么问题,在她眼中,那套框定了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行为规范的“道义”,真的只是个工具。   也许是前世在大学宫的时候商悯摸不准他的真实身份,也许她也怀疑过他是某个王侯的后代,所以从不肯在这方面深谈。   现在商悯如此直白地对他说了这些话,多半是由于她确定他郑留也是个心存反心的,说这番话没什么顾忌了,所以就这么说了。   原来前世的商悯始终对他怀有戒心,竟然是今生,他才第一次触及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原来商悯并不天真,怜悯百姓也不是出于软弱,而是因为她看得太透,导致她想得太多,这才显得矛盾。   这番关于道义的见解,是郑留从来没有深入想过的,他是有这方面的认识,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不知水因何能载舟,舟又为什么倾覆……   郑留看见大舟倾覆,只会想“这舟不好”“这水不好”,却不会去想行船过水亦有规则,一拨桨一抚浪暗合天地至理。   输给商悯,郑留心服口服……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师姐可有想过哪国值得联合?”郑留问。   “翟国。”商悯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国家,“别国我不确定,但翟国我有把握。”   郑留一凛,心中又添一份惊讶,“为何?师姐似乎没有接触过什么翟国的人?他们的三公主翟静……”   “我与静公主只有一面之缘,我这么想,不是因为同翟国的公主有什么交情,而是我觉得翟国是有大义在的。”商悯道,“送出水车图纸,福泽天下,翟国司工大人的善举值得天下传颂。臣子如此,国君定然不差,应当是重视农桑提拔贤臣的君主。我愿联合翟国,与翟国共商除妖大事。”   郑留呼出一口气,道:“师姐远见,师弟不得不佩服。”   商悯扶额:“郑留,你小子能不能不要我每说一段话你就夸一句,我身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我有吗?”郑留一怔,随即笑了,“我每一句夸赞都是出自真心,也许是心之所感,所以我不觉得这是夸赞,只觉得是自然而然就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仅有翟国,可是不够,哪怕算上谭国,恐怕也不够。”郑留道,“至少还要再联合一国,才能造势。”   商悯思索许久,缓缓说出下一个想要联合的国家,“赵国!”   “为何?”郑留反问,眼神有些捉摸不定,“我以为,师姐会选宋兆雪的母国,宋国。”    第87章   “宋国?我是有想过与宋国联合。”商悯摸了摸下巴, “不说别的,就单说宋兆雪……他现在是我们的同门,关系算是近一些, 不管是联络感情还是拿捏他,都会容易一些。”   “那师姐为什么不选宋国呢?”郑留问。   “因为宋兆雪做不了宋国的主,作为独生子的他或许能说动宋王, 但是宋王可能左右不了宋国朝臣。”商悯惋惜地摇摇头,“宋王病弱, 因为身体不好,她在朝政上也逐渐无力起来。你说宋国这些年也动作频频, 在练兵屯粮,可是一旦宋国举兵,他们长期以来积累的各种内政弊端就会在短时间内暴发, 算是个不稳定因素, 换一位强势的君主可能就能镇压有不轨之心的臣子和宗亲,但是宋王……我怕她有心无力。”   “既然要挑选可以联合的对象, 那么我们可以联合的国家最好内政稳定, 免得一时联盟一时反悔,徒增事端,动摇其余诸国出兵的决心。”   郑留侧目,而后笑:“那师姐怎么不选我母国的郑国?”   “你那位六十多岁的父王太难搞了, 你有主意有野心的兄弟姐妹们也太多了,在出兵一事上很难达成一致吧?”虽然是问句,但是商悯的语气和眼神都透出确信的意思,“郑王的每个孩子都想登位, 要是大燕搞一出招安,承诺不反燕者可得郑王位, 这不一下子就把他们给搞定了吗?就算搞定不了全部,也能分化几位吧?郑国政权分裂,只在一夕。”   郑留浑身一震,目露惊色,仿佛被箭矢正中心窝。   他张了张嘴,许久不语,而后露出苦涩的笑:“师姐,你难道也会推演天机吗?”   商悯愣住,“不是吧?”   还真被她给说中了?   郑留靠在座椅上苦笑连连,再也不敢轻视商悯。   他因重生占尽先机,所以受困于天不得擅自泄露天机,但这种未卜先知的感觉让郑留不自觉把自己放在了高人一等的位置上,他对于所有人都持有一种微妙的俯视的态度。   可是商悯随意几句话宛如闷棍将他打醒。   未卜先知又如何?只是因为他经历的多罢了。商悯甚至没有那些记忆,就能句句直戳要害,六强国各自的短板暴露无遗。   商悯所说的招安正是郑留前世发生过的事情。   “父王年近七十,我长姐大我三十余岁,都快五十了,她想当王都快想疯了,早些年父王的孩子夭折很多,其中就有她的手笔。因为死的子嗣太多,父王很是伤怀,我出生时,他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留’,希望我能存活下来。”郑留道,“或许是运气够好,我确实顺利活到现在了。二哥去得早,三哥装作窝囊废,剩余几个活到成年的兄姐也一个比一个狠。”   “你长这么大真是不容易啊。”商悯同情地看着他。   “父王近些年正在逐渐放权给长姐,不是因为他不在意权力了,而是他年纪大了,压制不住我大姐了。”郑留的话语中少有起伏,似乎对于父王和那位大姐没有任何感情,“我三哥应该很慌吧?其实父王的所有孩子都一样慌,毕竟以大姐的性格,她登位后必然不会放过他们,她甚至连我这样毫无威胁的年幼孩童都不会放过。”   这么说,郑留前世,郑国就陷入了夺权内乱?   郑国大公主要登王位,其他的公主公子也想登王位,长此以往,郑国政局必然分裂。   “以师弟才能,当得起王位继承人,只是不凑巧,生得晚了些。”商悯笑着刺探。   她疑心在郑留的前世,他是郑国王位争夺战最后的赢家。   郑留显然读懂了商悯的潜台词,他矜持地点了点头,“谢师姐夸赞,既然师姐也如此认为,那可见师弟我确实担得起这个身份。”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换了个话题。   “赵国政局稳定,赵王赵长绮性情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不过她正当壮年,也从未听说过赵国政局不稳,可见她虽然性情不好,但是治国还算有方。赵国公子名赵乾,是过继过来的,她也没有什么亲生的孩子,她将此子打发来当质子,除了别无选择之外,我认为同样有敷衍之意……敷衍,就说明她对皇帝不怎么服气啊。”商悯思索着说,“这是我个人感觉,师弟以为呢?”   “师姐所想极有道理,师弟万分赞同。”郑留颔首。   “那就好。”商悯放心了一点。   “师姐可知,赵王为何性情暴戾还没人敢反抗她吗?”郑留意味深长道。   商悯不需要思索就能给出答案,“因为她不仅狠,还有手腕。”   “正是!”郑留道,“这位赵王,出生年月可是排行第五,老赵王的第五个孩子,排名算是靠后了,一个在出生年月上并不占先机的第五子,最后能登顶王位,当然是靠心黑手狠。”   “她杀姊屠兄上位?”商悯道。   这些风言风语商悯也有所耳闻,不过知之不详。   她对赵王印象最深的还是商溯生辰,她派人送来好几只虎豹猛兽当贺礼……   “对,不止,传说老赵王的死也蹊跷,毕竟他死的时候才四十来岁……由此来看,赵王真是手段凶狠,叫人生畏。”郑留拍拍手,“自她二十岁登位,赵国中凡是有人反抗她,都被她给处置了。”   “师弟这么一说,倒叫我心里犯嘀咕了,希望她不是性情阴晴不定,出尔反尔之人。”商悯道。   “只要她肯与我们联盟反燕,这天下大势就已经形成了,至于她是不是会出尔反尔……依师弟愚见,在灭燕之前,赵王是不会轻易出尔反尔的,她的野心,远超师姐的想象。”郑留斟酌道。   “好,有师弟点头,也叫我心中一定。”商悯面孔严肃,“另外还有一事,我拿不准主意,想要问问师弟。”   “请说。”郑留道。   “也是方才说到招安一事,让我心里有点不安了,梁国为燕皇走狗,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商悯眼神沉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变低,“但我觉得,梁王姬桓可能不仅是皇帝的走狗,而是……”   不是皇帝的走狗,那还能是谁的走狗?   妖的走狗!   郑留眼皮一颤,没料到商悯会产生这种想法。   他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反而凝神思考了起来。   前世他回到郑国时,梁国已经被灭了,是被武国灭的。他回归郑国后忙于夺位,花了三年才得以坐上郑王的宝座,因此他对梁国以及梁王的印象其实不深。   郑留想到,当初各诸侯混战,梁国一心护持大燕,做守卫宿阳的屏障,不惜落得国破城灭也不肯投降,甚至梁王姬桓守城而死……梁王,是这么有气节的人吗?   “师姐可有见过姬桓?觉得他人如何?”郑留迟疑道。   “父王叔父还有我,对姬桓的评价都是心狠有余才干不足,为人也不怎么光明磊落……当然我也知道,在那个位置上没法光明磊落。”商悯道。   郑留问:“师姐觉得梁王对大燕忠心吗?”   商悯答:“忠心?我不这么认为,他自己都是谋反上位的,一个谋反上位的人却说自己对大燕忠心?这话不可信。”   “这样吗……师姐所担心之事,的确极有可能为真。”郑留面色凝重。   商悯叹气:“倒也不意外。只要我们想灭燕,就必得灭梁,如果只是灭梁也就罢了……我是担心梁国境内的天柱。”   妖族的图谋与天柱有着莫大的关联。   天柱碎裂与妖族复兴,恐怕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天柱镇压妖魔也不是传闻,而是事实。   群妖绝迹的今日,妖族要想复起,就必须要让天柱碎裂。   “还有最后一件事,师姐要如何使六国相信皇帝是被妖控制了,而不是他自己头脑发昏了。”郑留道,“师姐既然能想得如此细致深入,想必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我考虑过。”商悯对郑留微微一笑,“这法子有些难以实现,但只要实现,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   “师姐可否告知?”郑留来了兴致。   “还请师弟多点耐心。”商悯笑了笑,“此事牵扯众多,难度极高,我并无十分把握,此时告诉师弟,如若不成,未免让师弟空欢喜一场……请师弟再多等一些时日,待我功成,师弟自然知晓是什么法子了。不能告知师弟,还请师弟不要与我生嫌隙才好。”   “哦?如此,那我便静候佳音了。”郑留也不在意商悯拒绝透露自己的谋划,只是这样笑着说,“能被师姐说出口的谋划,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也应当有五六分,我等着便是。”   见郑留这般答,商悯松了一口气。   人与人其实最忌讳交浅言深,今夜他们已经说得足够多了,这已经是极限了,更进一步的事情,事关性命、事关大势,商悯不能轻易对郑留说出口,哪怕他们已经是最紧密的盟友。   郑留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静静地看着商悯。   他真的不在意商悯对他隐瞒什么,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前世相处数载,她依然对他有戒心,更何况今生呢?   他不介意,甚至有些期待了。这种心情就仿佛有火焰在心里燃烧,让他胸腔一片滚烫。   师姐啊师姐,让我来见识一下……年仅十一岁的你,身为质子的你,远离故国支持的你,究竟要以什么样的手段,达成你想做的事。    第88章   再有七日, 大燕主力军便会来到与谭国交战的战场。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商悯回帐时,还在仔细考虑与郑留结盟之事。   郑留知道的多,却不能去做, 商悯置身于宿阳的漩涡中,虽然也触及了真相的一角,但对于天下乱局与妖族秘辛知道的终究太少了。   她如果是郑留也会很郁闷, 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做, 这简直比卡着脖子还让人难受。   因此郑留找上了她。   结盟,自然是双方实力对等关系才能更稳固长久, 郑留无权无势,能依靠的只有商悯,而商悯手头人脉资源颇多, 这正是郑留所欠缺的。   商悯看出, 郑留有意将自己摆在军师的位置上。   他不参与行动,但是参与制定计策, 商悯要是想要增加计策的成功率, 就得仰赖郑留的情报。   这样的盟友关系,极易让郑留牵着她的鼻子走,一次两次的还好,次数一多, 商悯的步调就会全然被郑留所掌控所引导,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郑留最好只是军师,别干出什么越界的事。   商悯不想杀郑留。   不仅是因为她察觉出郑留的前世似乎与她多有纠葛,还是因为……其实郑留这小子也挺对她胃口的, 与他相处比较有意思。   他们两个其实算是同龄人,虽然外表都是十多岁孩童的模样, 但是一个经历了重生,一个又有穿越的奇妙过往,二人心智皆是不同与寻常孩童,冥冥之中又在此相遇,让商悯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不知郑留会不会也是同样的感觉……   在郑留的前世,她与他应该是那种虽然有纠葛,但是谈不上深仇大恨的关系,不然郑留对她的态度肯定又会有微妙的不同。   也许他们是逐鹿天下的对手,既是敌人,也是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商悯这边琢磨着,却不知回帐的郑留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从前,他们的确是敌人,也的确志同道合。   但是与商悯推测不同,他们二人的确存在深仇大恨,郑国间接害死武王,致使商悯不得不结束游学回国继位,而郑留归国后也致力于争夺王位。   他想,他对商悯似乎是又不甘又怨恨的。   “若你欲登郑王之位,他日,我必杀你。”郑留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句话。   商悯当然也了解他。   郑留从来不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他也曾经对她说过,家中父亲的孩子众多,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能力不比任何人差,他配得上父亲的位置。   在郑留心里,也从来不存在放弃王位的选项。   商悯知道这一点,但是她还是放过了他。   那个时候郑留想,也许师姐还是对他心软了,可也许是师姐觉得他不可能登上王位……与她决裂后,郑留反而更加坚定了要夺得王位的念头。   一半是为了圆自己多年夙愿,一半则是出于自诀别之日起在他心中滋生的扭曲的偏执。   你不想让我登郑王之位?因为我要登王位,所以你要杀我?   好,那我偏偏要登上王位让你看看。   之后郑留得偿所愿,坐上了那个他很久以前可望不可即的宝座,他是郑王了,权力就在他手中。   得位的喜悦短暂地充斥他的大脑,然而这喜悦就像大火燃烧过后荒野,燃烧时壮烈凶猛,不可阻挡,可燃烧之后便只剩下遍地荒芜,一片空虚。   后来的后来,郑留与商悯再次相遇,他们一个是郑王,一个是武王。   商悯一语成谶,他们果然相逢于战场了。   她一向守诺……可,这次竟也丝毫没有留情。   她一枪洞穿他的心窝。   她居然真的杀了他。   然后郑留便回到了过去。   偶尔半夜惊醒,过往的回忆缠身,郑留总会想起商悯对他说过的话。   “今日,我不杀你。”   “他日,我必杀你。”   这份怨与恨纠缠了郑留许久,直到他因质子令去往宿阳,在驿馆碰到了商悯。   这时的她和当年初遇时一样性情不拘小节,又因自小受尽宠爱气质显得明媚大气,与他的内敛与沉默截然相反。   除了眼神和面庞更稚嫩,其余的似乎没什么不同。   就连初遇时的那句含着惊讶的“师兄”,也一模一样。   他们交换了姓名,这次是真名。   她不再说自己叫拾玉,他也不说自己是赵存。   也是,初遇时便对彼此说谎,连最基本的姓名也是假的。   虚假的开头,自然换来的结局也不怎么好。   谎言催生的情谊,也难分辨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郑留握紧了拳头,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可是商悯对他的心情茫然无知,只惊讶而懵懂地回身看他。   这时郑留突然觉得没趣儿了。   他来宿阳前,就知道商悯也会作为质子前往,那时候他在想,他要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她,又要怎么审视今生的她……他们这一世还会是仇敌吗?他们还能是同窗师姐弟吗?   还能回到以前无话不谈的时候吗?   那无时无刻不烧燎着他心肺的怨与恨,在这一刻忽然平息。   就如他登郑王位后的喜悦一般,虽然经过长久的燃烧,但时机一到却转瞬熄灭,仿佛支撑他产生怨恨的燃料也已经消耗殆尽了。   郑留看着商悯一无所觉的眼睛,忽然想到,现在与以往不同了,商悯年幼,还没有成为纵横天下的武王,她只是一个质子,在宿阳他有千百种办法能置她于死地。   只要他小心地隐藏,谁会发现他的秘密?   只要他悄悄地动手,便能除去一个大敌,不仅是郑王位,就连天下似乎也唾手可得了。   联盟的对象就非要找商悯不可吗?翟国不也是个好选择?   可是郑留犹豫了。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他从未这么犹豫过。   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掠过千百道念头,最终却在商悯开口邀请他喝茶时装作平静地答应:“有何不可?”   在商悯欣喜转身的时候,郑留的眼角的余光看着她的侧脸,默默在心中道——   “商悯,今日我不杀你。”   一报还一报罢了。   她也曾经放他一命。   既然如此,郑留自然也可以放她一马,她毕竟有着他不具备的优势,是一个很好的结盟对象。   他说服了自己。   待一切尘埃落定……等所有的事情有了了结,看看谁,才是世间唯一的皇!   ……   宿阳内,长阳君府中。   商悯置于书架上的身外化身嗖的落地,膨胀变大,而后她一刻不停地走到书桌前,拿起纸笔在其上写:“谭公亲启……”   写完这行字商悯突然顿住,然后把纸揉成一团,震成粉末。   这回倒不是因为她写的字太丑,而是因为她的字太好看了……字迹是会暴露身份的,商悯在经过长久的书法练习后字体终于得了一二分神韵,纵然比不上书法大家,可写在纸上也显得清清爽爽。   这回得刻意变个字形才行。   商悯重新取一张纸,写上那句话。   而后继续挥笔,特意用成熟老迈的口吻写:“今天下道路晦涩难明,妖魔重现世间,吾不忍见诸国混战,生灵涂炭,不欲睹人族为妖邪所取,故特书之,愿公毕其书。”   “妖藏之禁中,吾不知此妖身为谁,亦不知此妖何谋也。唯有此告天下之诸侯,庶免乎山河之覆……”   不能写妖是谁。   因为皇后出身谭国,商悯怕谭国留有妖族内应,是以不能将她所探知的内容全盘告知。   万一谭闻秋知道自己暴露,会不会给自己换一个别的更好用的身份?一切都说不准。所以商悯万分谨慎,不敢打草惊蛇,引起谭闻秋怀疑。   在商悯书写此信的同时,百里之外的宿阳城郊,身披斗篷头戴斗笠的男人正站在船头,准备渡过这条小河。   忽然间他似有所感,取下斗笠,茫然地看着天上,语气中带着疑惑:“天象为何又有变动……是谁?”   此人正是敛雨客。   他略一思索,当下便盘膝而坐,从袖中取出算筹,对着天象推演天机。   可不管如何推演,这天象的诡异变动始终如同一团乱麻,便是如何抽丝剥茧也瞧不出变故因何而起。   “难道有人的命数竟不被天地所知吗?”敛雨客皱眉,重新算了一卦,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目光远望,看向此行的目的地——宿阳。   原本他下一站的目标是翟国,可是先前天象偶有异动,他便临时改了道,只因他算出引起天象异动的人身在宿阳。   可是等他赶到宿阳,引起天象异动的人却已经不在大燕国都了,敛雨客扑了个空。   方才他本以为再度引起天象变动的人和之前乃是同一人,结果推演之后却显示并非一人,反而另有其人……敛雨客刚刚又对第一次引起天象变动之人卜卦,结果却又让他大吃一惊。   他居然连第一人也卜不到了,错综复杂的命数就像被纠缠在一起的丝线,一根丝线波动,连带着其余所有的丝线都跟着动,叫人不知从何算起。   “是谁的命数不被天地所知,又是谁的动作引起了命数变动。”敛雨客收起算筹,眼中有些许担忧之色,“圣人们编织好的命数被打乱,于这天下而言,到底是福是祸啊……”   敛雨客担忧的一切,商悯并不知晓。   她吹干纸上的墨迹,审视了一遍所写内容,将这封信好好地封进了蜡丸之中。   她的谋划成与不成,谭桢的态度尤为重要。   联络谭国谭桢,是商悯实施谋划的第一步。    第89章   信不可只通过一个渠道发出, 就如鸡蛋不可以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除了信鹰,也可走别的渠道,比如武国商会。   武国商会是隶属于武国的特务机构, 明面上商会的确在从事一些商业上的事情,不过商会毕竟是显露于明面的,以绣衣局的手段, 真有可能被盯上。   要验证商会送信的渠道是否好用,其实很简单, 让他们送去一封假信即可。   商悯思及此处,备好信件, 又往陶俑化身上撒了一些药粉遮去气息。   时隔数月,她总算有机会去商会一趟了。   商悯离开长阳君府前翻找出一身宽大的衣服,接着浑身的骨骼发出噼啪爆响, 整个人身形抽长, 身高拔高一尺,肩背也变得宽阔了些, 随后五官蠕动, 组合成一副平平无奇的面孔。   现在的商悯变成了一个身量稍矮小的成年人。   不是她不想继续拔高自己的身高,而是她已经适应了自己原本的身高,知道以自己的体型如何对敌如何使用招式最顺畅,如果身高猛长, 她就会不适应如今的对敌方式。   夜晚时分,商悯没惊动任何人,独自翻出长阳君府。   她轻功疾行来到了白日里宿阳最繁华的街道,七拐八拐来到一栋建筑前, 绕至后门,轻敲门板。   “咚咚, 咚咚咚……”   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过后,后院的门开了。   商会管事就站在门后:“阁下深夜前来,可是货物出了什么问题?”   “是有些问题,虽是小问题,但不好不禀明商会当家的,还请通传一二。”商悯说出暗语。   管事放下心,侧身邀商悯入内。   一路穿过装潢压制的的商会大堂,管事带商悯上楼,来到最顶层阁楼上。   门被推开,商会大当家崔三娘已在屋内等候,三娘不是她大名,也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只是传闻她家中行三,亲近的人叫她一声三娘,而商客和底下的人则尊称她一声崔老板。   崔老板自然不知商悯身份,但能得到那个暗号的定是“贵客”。   武国商会是武国在宿阳安插的最大的情报据点,各路人马来到商会,目的各不相同,所使用的暗号也不同,商悯使用的暗号乃是最高级别的那种。   崔老板不敢打量商悯形貌,甚至还从自己位置上站了起来,单膝跪下低声道:“卑职逢月拜见大人,商会上下听凭大人调遣。”   逢月是个代号,崔老板不过是一个假身份,就如商悯身边的雨霏,她本名也不叫雨霏。   “起。”商悯从怀中拿出一信,拍到崔老板手上,她的声调也被真气改变,变得沙哑深沉,“你安排人把这个送到重光手上,他知道该怎么做。”   重光也是一个代号,崔老板的联络人,武国的探子不需要知晓彼此身份,只需要知道如何把手头的消息传递出去就行了。所有的探子之间都是单线联系,就算一人遭遇不测,也不会对整个情报传递渠道造成重大影响。   崔老板在所有的探子中属于级别比较高的那种,因为她直接把控着武国商会。   “另还有一封信,送归武国,你得亲自跑一趟,亲手交给‘乾’,不可有丝毫差错。”商悯着重交代。   崔老板一凛,立刻俯身道:“定不辱命!”   商悯只对她说了这两句话,然后转身便走,崔老板目送她离去,随后唤来管事:“我要离开这儿一段时间,你守着商会,一切照旧。这封信,你派个可靠的暗卫送给重光。”   管事一愣,道:“是。”   他面孔五官微微蠕动,肩膀收窄,体态悄然间发生了变化,易容了崔老板的模样,他默默坐到崔老板的位置上,神态举止和说话语调都与崔老板一般无二。   “老板放心,交给我便好。”他道。   崔老板放心地点点头,不敢耽搁,换了身衣服即刻出发。   商悯身外化身躲在远处,看了一眼夜色中的商会,心中祈祷:“这地方可千万别被渗透了……”   要是白小满的身外化身在就好了,狐狸鼻子就是灵,进去闻一圈说不定就知道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狐狸鼻子可能只能闻到妖的气息,如果被收买或者被安插进去的是人,那狐狸鼻子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   时至后半夜,在皇宫养伤的白小满在经过一天一夜的修复后已经能下床活动了。   这其中有妖类恢复能力变态之故,也有受伤后涂玉安尽心为她疗伤以及小蛮为她送了足够多的血食的缘故。   小蛮每隔三个时辰就会来一趟,食盒里除了装几根大鸡腿,还会往里头放一些鹿肉猴脑之类稀罕的东西,这些都是宫里的贵人们要吃的滋补膳食。   就是小蛮很生气他们这些妖只能吃贵人吃剩的边角料,并承诺下次给她偷一只熊掌带过来。   “以前在山林里混日子的时候,我可没本事猎熊吃。”她笑嘻嘻地说,“当然现在其实也不是很敢吃,偶尔偷一次就行了,可不能被发现……毕竟……”   小蛮脸上露出了少许惧怕的表情,不敢再说下去了。   商悯闷头舔鹿腿,把肉啃得精光,心中止不住好奇。   为什么小蛮这妖怪觉得鹿能吃鸡能吃,甚至人也能吃,怎么熊就不能吃了?   难不成这儿藏着个比小蛮厉害的黑熊精,知道别人吃它同族就会不高兴?   算算时间,再有一刻钟小蛮就该来送饭了。   商悯窝在被子里舔了舔自己爪子,有点好奇熊掌到底是什么味道。   然而她没等来小蛮送饭。   来给她送饭的居然是胡千面。   那轻盈敏捷的脚步声在院子外响起的一瞬间,商悯背毛都炸起来了,胡千面速度极快,压根就没给她留下做心理准备的时间,脚步声响起的下一秒他就直接推门了。   从院门到屋子少说有三丈,胡千面速度也太快了。   那天晚上他追捕商悯时的速度绝对是有所保留的,可能是身后带了一大群太监侍卫,顾及被别人发现,所以只展现出了相当于人类武林高手的速度,而此刻他的速度甚至无限接近于瞬移了。   胡千面一进门,眼皮一耷拉,就瞅见一双青碧色的狐狸眼瞪得溜圆,见他进来了,还往被子里缩了缩。   “瞧你这点出息。”胡千面没好气地把食盒摔到商悯床上。   “拜见师祖,师祖不生气了吗?”商悯探出脑袋,装作垂涎欲滴的样子瞥了一眼食盒,同时又强忍食欲怕怕地看向胡千面。   “记吃不记打。”胡千面也是无语,他手指一动,食盒一下子弹开,露出一只硕大的熊掌。   商悯兴奋地舔了一下嘴唇,正打算去吃的时候突然顿住,眼中恰到好处了流露出一份迟疑,“小蛮姐姐呢?她有没有吃到熊掌?”   “她把皇帝老儿的滋补熊掌扣下来给你了,两只前掌,剩下的一只不是你能肖想的了。”胡千面道。   这句话在商悯心里转了一个弯。   熊掌当然是紧俏补品,宫里面能享用的除了皇帝当然就是皇后了,小蛮真是胆大包天,连皇帝的熊掌都能扣下,这是不是说明皇帝不是被妖术迷惑那么简单,他连自主能力都已经丧失,所以连个熊掌都没法享用了。   商悯没刺探到小蛮的下落,多少有些不甘心,她装作不舍地咽了口水,说道:“那我这只给小蛮姐姐吧,她想吃好久了,我吃鸡腿就行……”   “她一时半会回不来了,你吃吧,放久了不新鲜。”胡千面冷笑一声,“现在你和小蛮倒是好得不行,可不是当初争抢殿下赐名的时候了。”   还有这么一出过往……小蛮和小满姓名相似就是源自于此吗?   商悯舌头一卷,肚子一吸,把几只鸡腿整个吞下肚,然后打了个嗝,熊掌依然一口没碰。   这也算是一个妖术神通,是她在进食的过程中摸索的,能力就是把比她脑袋大很多倍的物体整个吃下肚。   “小蛮姐姐对我好,有好吃的都想着我。”商悯道。   一直询问小蛮的下落会不会惹胡千面怀疑?她不敢再问,只是顺着胡千面的话说。   “叫你吃就吃,怎么我打你一顿把你的馋瘾也给打下去了吗?”胡千面见商悯明明馋得直流口水却强忍着不肯看熊掌一眼的样子,勉强解释了一句,“她奉命去外头杀个人,没两个时辰回不来。”   商悯强压下震惊,乖乖说:“哦,好吧……要不拿去冰库冻着?”   “随你。”胡千面转过身,拂尘一卷收走了熊掌,临走时目光严厉地扫了她一眼,“过两日你伤好了,我要查验你的狐族神通有无好好练习,别想着养伤就能逃过一劫。”   商悯:……什么神通?   胡千面飘然而去,商悯在床上思考了好一会儿。   她还尝试运转体内的妖力发功,看能不能逼出那狐族神通,可惜她的努力没什么成效。   难道是白小满那天与她们对阵,从嘴里吐出的那团颜色绮丽的云雾吗?   除了五颜六色比较晃眼之外,似乎没什么神奇的地方……也许就是因为白小满学艺不精,所以才能被他们捡个便宜。   商悯一阵牙疼,她对着房间的空地张开嘴,尝试从喉咙里吐出点什么东西,比如五彩斑斓的云雾……可她呕了两下,似乎只能做到把刚刚吃进去的饭吐出来。   得找个机会学学那狐族神通,要是小蛮在就好了,她比涂玉安好糊弄。   但是狐族神通会不会只有狐狸才能学?小蛮是蛇族,应当是不会这神通的。   不过可以先从她这里打探一点情报,免得直接问涂玉安露了馅。   商悯凝神思考片刻,开始想小蛮到底要去杀什么人……她要杀的人应该实力也不差。   妖族行事作风较为野蛮,是以实力为尊的,白小满对小蛮敬称姐姐,说明小蛮的实力比他还要强,她要杀的起码是长阳君那个级别的高手。   若是如此……商悯觉得自己可能知道小蛮要杀谁了。   宿阳城外,崔三娘猛然回身看着身后的“人”,冷声问:“你是何人?!”   “别问,也别怕。”翠绿色的毒气逸散而出,小蛮面带笑意,语气舒缓,“放心,一口的事而已,我不像别的同类,会在猎物身上咬一口,看他们挣扎而死……因为师傅教过我,杀人要一击毙命!”    第90章   就在毒气溢出小蛮衣袖的下一刻, 崔三娘见势不对即刻远遁,身影化作残影飞掠而去。   相比杀人,轻功才是她的强项。   她的首要使命从来不是什么与敌搏杀, 而是把手头的东西安全地送到该送的地方。   手头情报事关重大,“乾”代表的就是武国的王!   那位来访的大人命令她要把信亲自交到乾的手上,说明这封信的价值非同小可, 哪怕拼上性命也必须要完成任务!   小蛮微微一笑,下一瞬, 一道碧绿的残影从她衣服的领口嗖嗖窜出,只余下轻薄的衣物堆积在地, 犹如蛇留下的遗蜕。   小蛮居然一开始就使出了全力。   碧绿的大蛇显露原形,妖身粗如水桶,长约三丈。   她竖瞳收缩锁定猎物, 分叉的舌头微微吐出, 眨眼就确定了猎物逃窜的方向,优美的蛇颈先是卷曲, 紧接着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弹射而出, 宛若碧绿的闪电。   只是三个呼吸,硕大的蛇头便追上了崔三娘,她回头一望心头大骇:“这是什么怪物?!”   崔三娘速度不减,一时间与小蛮僵持, 她始终逃脱不掉,而小蛮也始终不能追上。   碧绿色的蛇身并未摩擦地面,反而借助周身的惨绿雾气悬浮地上三尺,她游过之地花草树木纷纷被毒气侵染变作绿色的汁液, 地面也染上可怖的惨绿色。   崔三娘欲回身反击之时,小蛮蛇嘴一张, 一束青色匹练从她喉咙间喷射,眨眼跨过数丈距离,唰的一声洞穿了崔三娘的胸腹。   甜腥的毒气弥散开,剧毒即刻发作,崔三娘的脸色变得惨绿无比,当即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   “人也不是很强嘛,害我用上炼化了百年的本命剧毒。”小蛮嬉笑一声,硕大的蛇头口吐人言,“师傅真是小心过头了。”   眼看崔三娘就要不活了,小蛮蛇躯一扭,重新变回人形,她手一招,远处的衣服轻飘飘地回到了她手上,她穿上衣服,食指点了一下崔三娘的腰腹伤处,一大团墨绿色的毒汁被她吸出。   小蛮把这团毒汁吞入腹中,生气地踢了一脚不省人事的崔三娘,“为了尽快拿下你一下子消耗了六成本命剧毒,都怪你都怪你!”   师傅说,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把人杀了,拿到那封信。现在这情况,崔三娘已经没有反击之力了,那么应该算是活捉,说不定能从她嘴里挖出好多情报。   小蛮蹲在崔三娘面前,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口袋,从胸口的位置掏出了那封已经被血染红的信。   她正要打开蜡封,一双眼瞳忽然一缩,蛇信子吐出,像确认了什么一般猛然转身。   远处天地交接之际,郊野密林之中,一位身穿黑衣的男人慢慢走出,而后取下了遮面的斗笠。   他的五官仿佛被无形无质的面纱所遮蔽,明明能窥见面部的轮廓,可那面容却无论如何也刻不到人的记忆里。   “这位姑娘,为何要在此杀人呢?”他语气平淡道,“可否放你脚下那位可怜人一条生路?敛雨客在此谢过了。”   他没有看到她展露妖身。   小蛮放下心来,粲然一笑,“放了她?不行!除非你拿命来抵!”   “你若能拿走我的命,那也不是不可。”敛雨客一双黑瞳默默看她。   突然间小蛮感受了莫大的危机感,兽类的直觉疯狂跳动。   她脸色骤变,手抓住崔三娘的衣领子提着她便逃,同时袖中手指掐一法诀,铺天盖地的绿色雾气从衣袖中溢出,遮蔽了周遭的一切。   小蛮脚步腾挪,跑得极其干脆,连敛雨客都是一愣。   敛雨客双指一并,一道气刃从手中生出,他朝前一指,碧绿的雾气从中间一分为二,空出一道容人通过的道路来。   这神乎其技的手法令小蛮不住震惊。   人类中何时出现了这等强手?不是说圣人的时代过去后武者再也不能突破那层桎梏了吗?   她大骇之余心中更添危机感,决心立刻回去将此人的存在禀报给师傅和殿下。   然而未等小蛮做什么,敛雨客倾身走了一步,脚下土地宛若缩地成寸,只是一步他便移到了小蛮身后,剑指向前,气刃迸发!   小蛮眼睛瞪大如同见鬼,她举臂要挡,衣服遮盖下的手臂上生出坚硬的护体鳞片,可那气刃嗖的一下竟连她的手臂一同斩下!紧接着把她整只妖都拦腰斩断!   “啊!”她惨叫一声。   手中拎着的崔三娘跟着她的下半身以及她的两条手臂一起啪的摔倒了地上,碧绿色的妖血泼洒而出,把大片的土地都染成了妖异的绿。   小蛮双目无神地望向敛雨客,咳了一口血,眼瞳渐渐失去光彩:“你……是谁……”   她倒地,没了生息。   “杀人者,人恒杀之。”敛雨客俯下身,搭上崔三娘的腕脉,为她体内注入真气疗伤。   幸好那妖物的本命剧毒已经被她自己吸了出来,只是身躯内剩下了一点余毒,且因为那剧毒而大受损伤,不然要想将毒全部逼出简直难如登天。   敛雨客稳定了崔三娘的伤势,缓缓站起身,看向一个方向,眼神状似平和。   “那边的朋友,看了一出好戏,可否出来一见?”   枝叶繁茂的密林之中,树冠微微摇动,一道矮小的人影飘然落地,没激起一粒尘埃,一片落叶。   “前辈勿怪,晚辈是来救人的,不料前辈先出手了。”商悯语调缓和,彬彬有礼,先言谢意,“若非前辈,晚辈万万不敢轻易招惹那位使毒的姑娘,前辈仗义相助,救下三娘性命,晚辈在此拜谢了。”   她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她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免不了修养一段时日。”敛雨客道。   这位敛雨客甚好说话,态度称得上温和有礼,似乎真的是仗义相助的江湖侠客。   商悯松了一口气,却没心思多加攀谈。   她没犹豫多久,快步走到敛雨客身旁,蹲下身为崔三娘把脉,见她身体情况的确如敛雨客所说才松了一口气。   崔三娘煞白的脸上眼皮微微颤动,她眼睛掀开一条缝,一看见商悯就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密信!”   “无碍。”商悯只说了这两字。   崔三娘以为密信已经被夺回,放心地松开手腕,嘴里又喃喃念:“定有细作……还有那绿蛇……”   她神志不清,嘴里颠三倒四没个囫囵话,不一会儿就又晕了过去。   商悯喂给崔三娘一粒疗伤丹药,同时考虑如何打探敛雨客的身份和目的。   敛雨客先她一步开口问:“那用毒的姑娘似乎截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你不去她身上翻找吗?”   “是该找一找。”商悯小心地走到小蛮的尸身前,避免沾染那撒了一地的绿色毒血,忽而感到疑惑。   妖死了,身体是会不会复归原形吗?   怎么小蛮……   她脚尖踢了一下小蛮的尸体,不料她的尸身却像被戳破的气球一般干瘪了下来,最终地上只剩下一层断成两截的蛇蜕,上面还有碧绿的妖血。   与蛇蜕一同显现的,还有地面一个被蜕皮遮掩住的空洞。   “她没死,只是逃了。”商悯陈述事实,心中并无多少意外,“他们这一族群的天赋神通千奇百怪,以蛇蜕换一命,真是奇特。”   敛雨客眉毛轻微地往上抬了抬,道:“是我大意了。”   “前辈知道妖?”商悯转头探究地望他。   “知道。”敛雨客也在看她,“倒是你这个后辈也知道妖,令我更加惊讶。”   “不过是偶然发现的,我正在追查此事。”商悯认真讨教,“若前辈知晓关于那些妖的事,可否告知一二?”   “我倒也想,可我知之不多,也同样的追查此事。”敛雨客上下扫了商悯几眼,“那密信被截走,当真无碍吗?”   商悯笑了笑,但不说话。   “这是一个局。”敛雨客恍悟,随后笑,“不错,若你这样的人多一些,或许我要操的心能也少一些。”   “不知前辈来到宿阳目的为何?”商悯问得直白,“听前辈言语,我二人仿佛志同道合?”   “或许是。”敛雨客别有深意地看了商悯一眼,“请恕我冒昧,可否告知我你的真实姓名,以及生辰八字?我想为你……卜上一卦。”   ……   皇宫大内。   小蛮拖着一身伤势逃回了皇宫,她一身修为十不存一,用本命剧毒耗去大半妖力,蜕皮钻洞逃生又耗去大半妖力,此刻的她已经是强弩之末。   她跌跌撞撞来到胡千面当差的地方,胡千面一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血味就放下手头的事快步赶来。   他冷厉道:“出了什么事?”   见小蛮形容凄惨,他一惊,顾不得她回话便在她体内灌入妖力疗伤。   “师祖,我被人截了,崔三娘被救了,此人自称敛雨客,他很强,打伤了我,但我带回了信……崔三娘,她看到了我的妖身。”小蛮压下口中的血腥味,从怀中掏出沾染了红红绿绿鲜血的信笺。   胡千面捏碎蜡封,眼神愤怒又急切地展信,定睛一看,额头上猛然暴起无数青筋,差点暴怒到显出妖身。   小蛮茫然地看着胡千面,信纸飘落在地,她低头看去,只见纸上写着的只有短短五个字。   “吾乃汝祖宗。”   “噗!”小蛮再也压不下胸口翻腾的气血,一口血喷了出来。   “吾乃汝祖宗?”胡千面神情捉摸不定,而后怒极反笑,“好,很好,没想到我竟有被算计的一天……”   这五个字宛如五个连环巴掌,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对方发两封密信,一封留在商会中的密信上写疑心皇帝身中妖术,一言一行被人操控才决意攻谭。   这封信的内容被探子传回来之后,胡千面立刻就有所警觉,怕发信之人顺藤摸瓜揪出妖族所在。   再联想到不久前白小满遇袭一事,他坐不住了。   他必须要抓到袭击者是谁,所以草木皆兵,马上就安排小蛮去截那第二封更重要的信,同时下令活捉崔三娘,想要更进一步探查对方底细。   结果,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是别人做的局。   不仅小蛮重伤,他们的弱点和所惧怕的事物也全然暴露,连埋在武国商会里的暗钉子也被揪出来了。   对方料定,但凡商会中有他们的探子,但凡他们得知了这封信的内容,他们必然会来截这封信,因为他们不敢赌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对方料定,妖族的软肋就是怕自身存在被暴露。   对方无比确信,他们会主动往这个局里跳!   在他们决定向武国商会出手的那一刻,他们的存在就已经藏不住了。   胡千面确认了这个事实。   如果是派绣衣局的高手出手,那倒还有隐藏的余地,但是他偏偏为求稳妥,直接派了小蛮亲自走一趟,因为他不想让那封疑似写了与妖相关的密信辗转外人之手。   那封信每经一个人的手,他们暴露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一分,当然是小蛮去截信更安全。   然而正是这个想法让胡千面没了回转的余地。   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是否也在做局人的算计之中?   有个人查到了一切,而那个查到妖族身上的人,与武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就是武国人,否则那人不会去借武国商会做这个局。   但是没道理啊,武国又怎么会察觉到这一切……如果武国不是自己发觉的,那又是谁告诉了武国?武国背后难道还有人在指点?   那个人想要借武国做什么局?   亦或者,那位天命之子商溯,在他们没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在谋篇布局了?   活了几百年的岁月,胡千面头一次感到脊背发凉,觉得自己被从头到脚,算计了个彻彻底底。    第91章   “为我卜卦?”商悯一愣, 疑惑顿生。   她摇头:“晚辈不信命,不必劳烦前辈为我卜卦。”   “既然不信,那卜又何妨?小友心智坚定, 即便算出了什么,不信就是了。”敛雨客笑笑,“还是说小友对我的来历心存疑虑, 所以不愿告知我你的姓名与生辰八字?”   “怎会?前辈若要对我不利,何须在此废话, 直接拿下我,然后逼问就行了。”商悯也笑道, “只是前辈一提起卜卦,我就想起了些以前知道的秘闻,对与此类推演天机的手段既感敬畏又觉得不可尽信, 是以拒绝。”   “原来如此。”敛雨客温和道, “还未告知小友我的来历,是我无礼了, 我名敛雨客, 一江湖浪客罢了,今日相遇也算有缘,不如你我互通姓名,来日也好再会。”   “晚辈正有此意。”商悯心道敛雨客不像个真名, 既然如此,那她也没必要说出本名了,于是拱手,“我名拾玉, 武国人士,因缘际会来到宿阳, 偶然探知妖族所在,正为此苦恼,不知前辈因何来到这大燕国都?”   “一半是为了寻人,一半同你一样。”敛雨客道。   “寻人,为寻何人?”商悯问,“前辈要为我卜卦,也是与寻人有关吗?”   “的确如此。”敛雨客只说了这四字。   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商悯的面庞上,似乎看出这不是她本来的面目,但却并不戳破。   突然间商悯心里一跳,皇宫中的白小满化身传来异动,她不敢耽搁,对敛雨客行了一礼:“晚辈有要事处理,在此别过了。”   商悯迟疑少许,又道:“既然前辈也为妖而来,且救下了三娘,想来也是不愿看妖族乱这天下,你我目的一致,今后可勤加走动。今日我实在有事,脱不开身,可否另约一地改日再会,晚辈想与前辈好好相谈一番。”   在商悯眼中,敛雨客身上充满了谜团,不知师承何处的武艺,不费吹灰之力镇杀小蛮的修为……他突然出现,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他这样的人,哪怕是江湖侠客,也应该有名声流传在外,除非他一直低调隐居不问世事。更可怕的是他的面孔,商悯一看过去,连灵魂也仿佛被吸进了一口深潭中,实在邪门!   敛雨客到底是什么人,来宿阳是为了什么?   商悯心有疑虑,但是更加不愿意错过与这等人物结交的机会,所以她主动迈出了这一步。   “自然无不可,若你想见我,便来宿阳城外的翠微湖找我好了。”敛雨客道,“你我相遇便是有缘,不如平辈论交,直呼姓名即可。”   “好,改日再会。”商悯扛起地上的崔三娘,一路向城内奔行。   一直到把她抗进宿阳城外围的一个空屋据点内,商悯才放松下来。   这个地方是长阳君置办的,除了长阳君和孟修贤,知道这个地点的只有她自己,再加上一路上她去除了留下的气味踪迹,应当足够隐蔽,给崔三娘养伤是够了。   不多时,崔三娘悠悠醒转。   她虚弱地起身,一转头看到了黑暗中站着的商悯,立刻就要跪下谢罪。   “卑职大意,险些酿成大错。”崔三娘还没跪下就被商悯抬手一扶,然而她跪得太结实,商悯这具化身修为又不如她,一时间没扶动。   “叫细作不明不白地混进去,若是平常,我的确会认为你有错。不过敌人的模样你也看到了,妖物绝迹千年,他们的手段终究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参透的。”商悯沉吟片刻,“武国商会,怕是不得不废弃了。里面还有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你可有数?”   崔三娘神情惨淡,“自我接任商会管事,自认为将这儿打造得如同铁桶,我以为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背叛,但事实却是我遭遇伏击……属下已不知谁可信,谁不可信。”   “既如此,那还是另起炉灶吧。”商悯静静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袭击我们的那方人马一定暴跳如雷恼羞成怒,他们会血洗武国商会,就是不知是什么时候,又会拿什么借口。”   她叹了一口气,眼中的忧虑几乎要藏不住了。   崔三娘脸色更加惨白,心在滴血,“是我毁了商会……毁了武国在宿阳十数年的积累。”   “不是你毁了它,是妖毁了它,与其郁郁不平,不如想想如何弥补损失。”商悯瞥了她一眼,“被毁了,总比傻乎乎被妖利用要好,天知道他们在商会里藏了多久,探听到了多少。”   “是,卑职明白。”崔三娘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   商悯借传信引爆深埋于商会中的隐患,此事有利有弊。   利是他们知道了内部有细作,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弊是……武国被动地与妖撕破了脸皮。   现在,胡千面一定已经知道武国知晓妖的存在了。   武国必成为谭闻秋与胡千面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或许一时间不能对武国怎么样,但一定会想到通过商悯制衡商溯!商悯可是整个人都被打包送到了攻谭大军内,要拿捏她的小命简直太容易了。   “商会的暗卫是我精心培养了好多年的,失去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若能确定其中有人可信,卑职想尽力救援。”崔三娘道,“那妖物的同伙夺信不成恼羞成怒,必会以雷霆手段对商会下手,我这就赶回商会……”   “不必,没有那么急。”商悯拍拍崔三娘的肩膀,让她坐会床上,“起码在今晚,他们不会动手,明日应当也不会。”   “为何?”崔三娘愕然。   “因为他们被吓到了。”商悯微笑,“就像猫,受到惊吓后要过好一会儿才敢再次行动,他们也是这样。”   商悯已经差不多摸清胡千面的路数了。   他很小心,可以说小心过头。   他很聪明,聪明到想太多。   今夜他连遭算计,然后又突然蹦出来了敛雨客这个武力超群的拦路虎,他一定担惊受怕,惊怒交加,但却不敢轻易再行动了。   商悯摸得清胡千面的路数,胡千面却摸不到商悯的路数,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想干什么,不知道敌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清楚敛雨客是不是敌人请来的外援。   放在平常,胡千面可以找个由头说武国商会窝藏反贼,然后率绣衣局的高手进去搜查顺便杀个血流成河。   但是现在妖的存在已经暴露,他必然极其畏惧将妖与皇宫与绣衣局联系起来,他怕藏在暗处的不知名的敌人更加证实心中的猜测。   小蛮被截杀,只能说明对方知道妖的存在了。   小蛮被截杀后不久绣衣局就去清洗武国商会,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敌人妖族和绣衣局有联系,甚至就藏在绣衣局内吗?   所以,胡千面必不敢动。   崔三娘不知商悯为何如此有把握,但她不安的心的确因商悯平稳的话语而逐渐安定。   她道:“是,一切听从大人安排……还未请教大人代号,不知以后如何称呼?”   “我没有代号,随你怎么称呼……算了,还是取一个吧……叫‘无’。”商悯道。   无,说大白话就是“没有”,这个代号取得万分随意。   不过崔三娘思索一阵,总觉得这个“无”字充满了深意,有虚无之意,这位神秘的大人一定有自己的用意。   虽然她修为弱小,但是似乎智谋不凡,否则不会轻而易举地诱使细作露出破绽,而且妖……这等绝迹的存在在她口中好像没什么可畏惧的。   崔三娘不敢以修为随意评判他人的能力,君不见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大官大多数都不会武吗?这也不耽误他们大权在握掌控朝堂。   商悯转身离去,“你今晚安心养伤吧,有事我会告诉你……商会那边我会先着人盯着。”   “是,大人。”崔三娘恭敬拜道。   商悯离开的脚步有些急。   皇宫里,有大事要发生了,她必须集中全部的灵识小心应对。   她养伤的小院里飘来了一道道危险的气息,哪怕隔着门板,这些气息也隔绝不掉,极具穿透力,还裹挟着恐怖的压迫感,令商悯的小院仿佛一下子变拥挤。   她身体颤栗。   这是这具化身的本能,因为白小满不过是个新生妖族,化形没多久,实力处于最底层,所以面对比自身修为更高深的妖会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就像普通的狼碰见了狼王,这是刻在血脉里的畏惧。   难道这么多气息都是……   涂玉安推门而入,看见商悯四肢瘫在床上,骂了一声:“你小子,瞅你吓的,没出息!”   “我动不了了。”商悯无辜地看着涂玉安,试图卖可怜。   群妖似乎要汇聚皇宫了……这样的大场子,商悯不敢参加,因为她怕遇到认识的妖,从而暴露自己。   化身死了,她本体也玩完了,冒险和玩命,商悯分得很清楚。   涂玉安骂骂咧咧地提起床上小白狐狸的后颈,直接把整只狐狸揣进了他的袖子里,然后抬脚就走,同时不忘交代:“殿下召集众妖议事,你辈分小,听着就行,但是不能不去。”   商悯闻言放下了一点点心,但也就那么一点点。   “殿下要说什么啊?”商悯谨慎地问。   涂玉安忧虑道:“事关我族大计……你去了就知道了。这是殿下这次转生后,第一次召集这样的集会。”   这次转生……难不成还有之前的很多次转生?   商悯压下心里的震惊,一路上装作乖巧地被涂玉安提到了清秋殿,皇后的宫殿。   踏进宫殿的一瞬间,一层无形的结界扫过了商悯,是隔音结界,同时殿内细微的交谈一下子传进了商悯耳朵里。   她没来得及听,就被涂玉安揪着跪到了地上,他伏跪在地,声音高昂:“拜见殿下!”    第92章   殿下……   商悯强忍着抬头去看的欲望, 也恭恭敬敬地拜了下来,“拜见殿下。”   说实话,她还真有点难过去心里那个坎, 之前跪胡千面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就很不适,但是为了活命,商悯跪了, 她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   此刻跪拜也是一样,暂时的忍耐是为了长久的蛰伏。   还好现在是狐狸的形态, 四肢挨地勉强算是跪,消解了她心中的一丝不适。   “起来吧。”这是一道很平稳的女声。   乍一听, 让人察觉不出年纪,似乎很年轻……又似乎很沧桑,两种矛盾的感觉混杂在一起, 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受。   随着她开口, 殿内所有细微的交谈声为之一静。   商悯跟随涂玉安起身,这才有机会看到“殿下”。   她长得和年轻时候的谭闻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就是那位所有妖口中的殿下。   谭闻秋披散青丝, 面孔稍显苍白, 一身绣着华丽纹样的衣裙随意披在身上,似乎她并不在意外在的穿着,这件衣服套在身上只是为了蔽体。   一双暗金色的竖瞳并不咄咄逼人,但却自然而然地显出一份威严, 她周身也并无威压,脸上也没什么刻意摆出来的严肃表情,可就是让人难以忽视她的存在。   不仅是因为她坐在最上首的位置,更是因为她是天生的上位者, 通身的气质是用权柄与鲜血造就的。   涂玉安规规矩矩地扯起商悯,要把她带到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她抓紧机会眼珠一扫, 把大殿内汇聚的几个“人”的面孔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殿内至少站了十来个妖,每个妖都是以人类化形的面貌站着的,一眼望去,他们的外在容貌和正常的人没什么区别。   他们站立的位置并未严格排列,但前后顺序大体是按照实力来排的,越是靠近谭闻秋,他们身上的气息就越强。   商悯耸动鼻头闻了闻,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殿内混杂的气息让这具化身不自觉腿脚发软。   最温和最无害的气息要数身边的涂玉安和站在谭闻秋身边的胡千面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实力不如在场的其他妖,而是商悯化身也是狐狸,习惯了“同族”的味道,自然觉得温和无害。   “小满,你过来。”谭闻秋的视线忽然落到商悯身上。   商悯大气不敢出,身边的涂玉安也没什么表示,她硬着头皮低眉顺眼地迈着四条腿去走过去,等走到台阶前,她小心地看了一眼谭闻秋。   谭闻秋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抬起手对她招了招。   商悯避无可避,只得一步一步上了台阶,蹲到谭闻秋跟前。   谭闻秋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揪住商悯的后颈皮把她提溜了起来,放在自己双膝上,长着指甲的指尖轻轻给她顺毛。   商悯用尽全力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免得谭闻秋感觉到自己身体僵硬。   “可怜的孩子,听说你被人给打了,还中了毒,差点丢了命,现在可好了?”她语气透着温和。   她是上位者,也是所有妖的母亲。   商悯愣住了,忽然觉得谭闻秋的形象与她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她认为她是老谋深算控制天下棋盘的幕后黑手,冷酷无情,手段凶残,可是从没想过她会像关心孩子一样关心手下的妖。   商悯瞥了一眼胡千面,十分想说自己那次受的伤还没有胡千面打的那顿鞭子重,不过她也就敢想一想,因为胡千面的目光也落到了她身上。   “我好多了,殿下,已经可以走了。”商悯小心地道。   她闻了闻谭闻秋身上的气息……那是一股宛若千年寒泉的气息,看似无色无味,实际上冷冽彻骨。   她还闻到了小蛮的味道,雨后湿润的泥土沾染了浓烈的血腥味。   “小蛮姐姐受伤了……”商悯顺着味道四处寻觅,发现小蛮的味道在谭闻秋袖口的位置变得浓烈了。   “是啊,她也受伤了。”谭闻秋轻轻抬了下衣袖。   一条碧绿的小蛇顺着她的衣袖缓慢游出,小蛇腰腹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中隐约还能看见跳动的内脏。   小蛇萎靡地盘在谭闻秋膝上,无力地看了一眼商悯。   “是我们俩太没用了,不但没把事情办好,反而坏了事。”小蛮张了张蛇口,声音虚弱,“小蛮恨不得以死谢罪!”   “是我们俩太没用了。”商悯赶紧跟上接了一句,“殿下尽管罚我们吧!”   她不敢多说,却不得不主动说。   商悯不知道白小满怎么与殿下相处,多说多错,可是如果连个正常的反应都没有,这不是更让人怀疑吗?   妖是极难伪装的,除了气味难以伪装,妖身更是难以伪装,要不是商悯有祖先赐下的奇物,不然她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出该怎么伪装成一只妖怪并成功打入群妖内部,她也从未听说过世界上有让人变妖的奇异功法。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商悯显露妖身,由白小满鲜血生成的化身的气味也和他一样,修为的倒退也用合理的借口蒙混过关,任哪个妖都不会想到这具躯壳是她捏出来的,也不会想到这躯壳中的灵魂属于人类。   “你们粗心大意,我是想要罚你们,不过小满已经由你师祖代为惩罚,小蛮身受重伤,且那人来头似乎不小,败北不是她的错……此事暂且揭过。”谭闻秋的指尖抚摸小蛮的头,“我盼望你们将功折罪,以死谢罪还是免了,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弥补的机会,只要活着……就还有复起的希望。”   胡千面默不作声地跪下,“殿下,是我管教不力,是我计划出错,造成今日的苦果,小蛮和小满的那份惩罚也该我来领受……请殿下责罚。”   谭闻秋一双暗金色的眼瞳定格在胡千面身上,嗓音低沉:“好。”   她衣裙下的双腿猛然化作覆盖着黑色鳞片长约数丈的长尾,那粗壮的长尾猛然横扫,轰的一下把胡千面打飞了出去,他在半空中翻滚数周口吐鲜血,直接被打回了原形,火红色的狐狸坠落,在地上抽搐了半晌才勉强爬了起来。   殿内群妖噤若寒蝉,纷纷低头伏跪在地。   “属下领罚,谢殿下留情。”胡千面支撑起身体,血顺着他的嘴角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   “你们所承受的每一分痛苦,身体的每一处伤痛,都如同伤在我的身上。”谭闻秋环视大殿,微微叹息,从袖中取出一丹丸。   丹丸散发淡淡幽香,整体呈肉色。   “此人丹乃树老花费心血炼制,可复原伤势。小蛮,胡千面,你两个分了吧。”谭闻秋道。   胡千面看上去感激涕零,小蛮也是羞愧难当,他们吃下了丹丸,下方几只妖露出垂涎与艳羡混杂的眼神,仿佛这丹药对他们来说是无上恩赐。   唯有商悯一阵恶寒,谭闻秋身上如母亲般温暖的错觉在她心里瞬息烟消云散。   人丹,用活人炼制成的丹药。   还好谭闻秋没给商悯赐药,不然众目睽睽之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推拒。   果然妖就是妖。   不管是慈母般的温和,如师如父的关怀,还是同辈的嬉笑打闹,都掩盖不了他们凶残的本性,而他们其实也不想掩盖这种本性,他们如今掩盖只是为了在人之中生存下去。   谭闻秋轻声道:“我们暴露了,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的敌人知道了我们的存在。”   “人类是最聪明的,也是最容易受到挑拨和蒙蔽的;人类最擅长内斗,可他们也是最团结的。他们迟早会挖掘出真相,他们会发现自己受到了愚弄,然后他们就会向我们……竖起战旗。”   “我们可以杀了商溯,杀了那些天命们,有多少,杀多少。”一道男声率先响起。   这是个化形外表是中年男人的妖,他身上竟然还穿着官服,似乎是当差途中临时跑到了清秋殿与群妖议事。   从官服来看,此人是守门将,应当是卫队首领那个级别,平日里他工作职责就是带领军队驻守城门,是个职务不大不小的武官。   商悯不动声色地伏在谭闻秋膝头,朝男人的方向嗅了嗅,苦涩的味道在鼻尖散开……他的本体是毒物,可能是蝎子。   “不可行。”另一道声音响起了。   这道女声稍显老迈,嗓音粗壮。商悯下意识看去,立马就吃了一惊。   好一位虎背熊腰的奇女子!此人肩宽臂阔,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满是皱纹,满头华发整整齐齐地用簪子簪起。   商悯一看对方腰间的玉佩,认出她的身份,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是……她是当朝太尉!   当朝太尉名苟忘凡,不问政事多年,所有人都觉得她在颐养天年,可实际上苍老的不过是她的外表,妖怎么会老呢?   “谢擎,你做人做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没有学会人的思考方式?”苟忘凡望向他,“这是杀人就能解决的吗?杀再多人,我们该暴露还是会暴露,杀得多了,反而会让那些诸侯更快地将矛头对准我们。”   “除非杀尽天下人,否则无法解妖族之危,更无法复兴我族。”一个老学究打扮的老头幽幽开口,“杀尽天下人,谈何容易?人族有人口数千万,我妖族有多少?”   他目光隐含悲意,“数上所有小辈,开灵智的能为殿下所用的,才那么一点……殿下每为一只初入道的小妖开灵智,便会消耗本命精血,若殿下频繁如此,怕是会……”   “晦气!”苟忘凡立刻呵斥,“你也是,在人群中这么多年,净学会了些悲秋伤春的调子,让你为殿下分忧,你何故说这丧气话?”   那老头闭口不言,不敢与她对视。   “今日召集诸位,是想集全族之力,解我族危难。”谭闻秋俯视大殿,“武国、郑国、翟国……气运汇聚,天命降世。武国必然已经知晓宿阳有妖,可是,他们知道了多少?假若只有武国知道,那事情倒还好办,挟持商悯,危难或许可解……看看对于商溯而言,是女儿重要,还是人族的大义重要……”   “若此事他国也察觉,我们该当如何?”   一时间大殿沉默,无妖应声。    第93章   谭闻秋的思路, 与商悯所料一模一样。   她眯起狐狸眼,假装很享受谭闻秋的抚摸,实际上在仔细听着下方的动静。   这些妖虽然混迹人群之中, 但似乎对于人类社会的种种规则并不适应……不过也不能怪他们。   妖往往修行至少百年才有机会开灵智,开了灵智也不代表能化形,化了形还要像人类孩童一样学习各种知识, 这样才能进入人群中生活。   在场的众多妖,做了几百年的妖怪, 可做人的岁月可能只有做妖岁月的零头,难怪他们不适应。   蝎子精谢擎仍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 犹自对苟忘凡抱拳:“杀了商溯,再挟持商悯,那么武国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就是商泓与商谦, 我们没必要在明面上动手, 可以悄悄潜入武国刺杀武王。反正做王的,大大小小的刺杀也经历过不少, 谁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杀了商溯, 说不定能让武国陷入内乱,免得商溯挑头起事,对我们不利。”   “你说得轻巧,谁去刺杀武王?”胡千面似乎也不赞同谢擎的想法, 出言反对,“即便现在人族妖族都无法成圣,商溯一身实力也堪称圣人之下难觅敌手,若要杀他, 要么苏归去武国走一趟,要么殿下亲自出手……”   他环视殿内, 冷笑,“在座诸位,可有谁有万全把握?”   苏归……她的老师。   他果然也是妖吗?   商悯心情复杂,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就算心中有猜测,但是当答案来到了她面前,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不是不能接受苏归是妖,而是不理解为什么苏归是妖,却还是许下诺言要保护她。   苏归与商溯三人决裂,甚至不惜断臂绝义,是否就是料到了有今日?   “若是苟大人实力还在全盛时期,倒是可以,可惜……”老学究打扮的老头看了看苟忘凡,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我这些年推演天机折损了不少寿命修为,否则也能试试。”   说话的老头身上有一股清香的草木味,应当是树妖藤妖之类的存在,就是不知道他以什么身份藏在人群之中。   商悯暗暗思索。   是文官吗?她曾经向姥姥姥爷要过文武百官的名册,一时间想不起来有官员与他有着相同的特征。若不是文官,这气质倒像教书做学问的。   听这老头所言,妖族数量稀少。   商悯认为谭闻秋不会将有限的同族安插到不重要的职位上,所有妖族必然身居要职……白小满这种除外,他当底层太监是为了历练涨涨人情世故。   例如小蛮与胡千面,他们是御前的人,直接控制着皇帝,胡千面更是统领绣衣局这个大燕最大最强势的特务机关。   苟忘凡身居太尉之职,掌管军国大事。   谢擎看守皇城城门,可里应外合。   商悯怀疑当朝丞相柳怀信之所以还是人而不是妖,是因为这群妖怪不太擅长和人类耍心眼,他们更信奉强者为尊,论心眼子他们逊色人太多,所以才见机拉拢了柳怀信这把刀。   可即便如此,柳怀信这个拥有人族顶尖心眼子的大燕丞相还是慢慢发现了不对劲,以至于他来提醒昔年老朋友孟修贤了。   文官、武官、皇宫、绣衣局……还有什么是谭闻秋没掌控到的?   商悯一想,有了答案。   “大学宫。”她默念。   这老学究模样的树妖极有可能藏身于大学宫。   因为当年天命降世的谶言,就是出自大学宫院首之手。   既然有谶言,且天命确有其人,那么谭闻秋不会不加以防备。   当年院首卜卦,卜出这些内容后是主动宣扬还是身边人泄露?除非院首自己活腻了,或者他认为将预言散布出去有利于人类抵抗妖族做好准备,否则不太可能主动将自己卜卦的内容说出去。   如果不是主动宣扬,那么就只能是从大学宫内部泄露的了……   “老木头,你还是少找借口。”谢擎不屑地哼了一声,排众而出在谭闻秋面前跪下,“殿下,我没有把握杀商溯,但我有三成把握与他同归于尽,只要殿下下令,哪怕燃尽修为与血肉妖魂,我也会为殿下除此大患!”   “殿下要的不是三成把握,是十成。”苟忘凡目光如刀,“哪怕是九成,也不行!”   “我无十成把握,那就让苏归去!”谢擎与苟忘凡针锋相对,他似乎对苟忘凡多有不服,这份不服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老木头不提也罢,商溯怎能劳殿下亲自出手?那么只有苏归。”他讽刺得笑笑,“苟大人实力毕竟不如当年了,否则合该您去。”   苟忘凡眉眼沉沉,抬手一挥。   只见黑影闪过,啪的一声清脆到刺耳的巨响,谢擎突然像个陀螺似的原地转了十来圈才咣当倒地。   他脸上多了一只硕大的巴掌印,面颊高高肿起,熊类猛兽肉垫的形状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的脸上,末端还有爪子划出来的五道血印。   他被打了个七荤八素,整个人都摔懵在地上。   苟忘凡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他当众受辱难堪却不曾伤他性命。   “近些年我也在修身养性,学了些人类的道理,养气功夫也渐长了。若是放在从前,这一巴掌拍肿的就不是你的脸了……不,你的身体是不会有肿的机会的,因为我会把你的外壳连同壳里的肉都拍得稀碎。”苟忘凡语气不变,“注意你对我说话的态度,谢擎,你该庆幸你对殿下还有用……所以我不会杀你。”   她说完对谭闻秋拱手:“殿下勿怪,我从小脾气暴,您是知道的。”   谭闻秋没开口,胡千面四下一看,圆滑地打圆场:“有什么矛盾私下里解决就好了,今日议事闹到殿下跟前,实在是不好看。”   谢擎身体一抖,勉强爬了起来,再不敢与苟忘凡对视。   妖就是这样,弱的服从强的,强的一旦显露颓势,便会被新的强手吞噬。谢擎自认为是强手,但是跟苟忘凡比还是嫩了点。   “苏归主持攻谭大事,不可脱身,不过商悯一直是他在看顾……”胡千面话没说完,便见到谭闻秋微微抬手。   他立刻止住话头,专注地看向她,等她说话。   “杀天命,这样的事,我八百年前就已经干过了。”谭闻秋抬起头,似乎是在看大殿的穹顶,又似乎是在看别的东西。   “可是我败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是人族太奸诈,圣人们太老谋深算,他们框定了太多的东西,规则、命数、天下格局,乃至所有!”   “因为有天柱在,哪怕殿下有滔天本领,实力依然只能被限制得与凡人无异。”   “如果殿下能解开那层桎梏,无论拦路的人有多少,人族军队集结数百万,也绝不是殿下一合之敌……”   殿内不断传来激愤之声,每只说话的妖都无比愤怒,无比不平,他们言语中充斥的怨与恨若能计量,那么他们的怨恨必将冲破大殿。   商悯直面了这种宛若实质的怨恨,不自觉头皮发麻。   谭闻秋指尖轻敲扶手,咚咚之声响起,激奋之声顿息。   群妖静了下来,看着谭闻秋,他们要聆听君主的命令,母亲的教诲。   “你们说得都对,但是却没有说到根本上。”谭闻秋的声音响彻大殿,“气运是会流动,它只会从一方流向另一方,而无法凭空消失。杀了一个天命,气运自然会流向另一个有能力担任天命的人身上,这样的人杀不尽,杀不绝。”   “的确如树老所说,除非杀尽天下人,否则无法解妖族之难。”   苟忘凡沉声道:“殿下定有解法。”   “是有解法,是一个我正在学习的解法,也是我希望你们去学习的解法。这个解法,目前苟忘凡和木成舟学得最好,悟得最透。”谭闻秋道,“天柱所框定的规则,不仅针对妖,也针对所有的人。妖不能成圣,人也不能,妖与人都没了移山倒海的本事,那些功法神通的威力远不如上古时代。就武力而言,妖与人被限制在了同一个水平上。可是,正是这一点造就了人的昌盛。   “妖的智慧萌发很晚,比不过人,妖要繁衍也比人困难许多,人类有智慧,也有庞大的族群,这是他们延续的根本。”   她停顿片刻,似乎也在思考。   “从前那套我实力强你实力弱,所以你必须服从我的规则不管用了,天柱的约束造就了新的格局,人族依据新的格局创造了一套新的规则,那套规则叫做‘道义’。”谭闻秋反问,“什么是道义?”   “道义是弱肉强食的遮羞布……道义也是弱肉强食的拦路虎,它是基石,更是工具。”她自问自答,“因为有道义在,上位者压迫下位者有了借口,因为有道义在,上位者又不敢轻易压迫下位者。它是大燕王朝许许多多人的底色,是我们最不了解,最难以利用的东西。”   谭闻秋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俯视金碧辉煌的大殿,商悯和小蛮也从她的膝盖上掉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卧在一旁。   她张开双臂,道:“人类依然在遵循着弱肉强食的法则,只不过方式更隐蔽,更让人难以参透。而我们还抱着以前的那套不肯撒手,以至于只能看到表象,而看不到深层。”   “攻谭之事,让我参悟到了一个以前没有悟透的道理——要瓦解人族,就要学会人的思考方式,按照人的规矩做事,在他们的规则内布局。”   “就像下棋,如果你不按照棋盘上的规则行事,就会被踢出这场棋局。”   “从前的我鲁莽直接,若有天命降世,我便杀天命。可是只会杀人,只会粗鲁地动用武力是最下乘的……因此我选了另一条路。”她道,“这就是我坐在这里,用皇后的身体跟你们说话的原因。”   “商溯,可以杀,但不是现在。”   “既然我们的目的是颠覆这王朝,那么今日的局面,何尝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呢?只是我们不够小心,所以留下了破绽……不过没有关系,会有机会弥补的……千年的谋划,也不是白做的。”    第94章   “当年大学宫院首卜卦, 说有天命降世,却并未透露天命有三人。”谭闻秋微笑,“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圣人们也懂啊。”   “皇帝不可能由三个人轮流来做,最终的胜者只会有一人,那个人就是继燕皇之后的下一代人皇。可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 原本应该凝聚在一个人身上的气运被分成了三份,这也许是障眼法, 也许是人族的圣人们设置的一场磨砺,只有三人角逐中的胜者才能当皇。”   “那位真正的天命若想登基, 就势必要使其余二人臣服,如此,气运才可凝聚。”   苟忘凡若有所悟:“我若是那剩下的两人, 必然不甘心做他人的踏脚石。”   “人类对权力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既为天命,必然剑指人皇之位, 有登顶的机会, 便不会甘心匍匐于他人脚下。”木成舟捋捋胡子,“这三位天命之间,也必有一战。”   “不错。”谭闻秋抚掌,“我们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平衡。利用大燕平衡各方势力, 使三方天命不至于一方过强,其余势弱,最好让他们始终三足鼎立,三败俱伤, 我等坐收渔翁之利。”   “殿下所想是不错,可是在下担心……万一三方天命联合, 欲首先除去我族,我们该当如何?”木成舟神情忧虑。   他所担心的始终未变,妖对于人而言始终是异类,他们暴露太突然,敌人察觉太早,致使他们陷入了被动。   “你未免杞人忧天了。”谢擎被打了一巴掌后收敛不少,连带着对木成舟也不敢直呼老木头了,“就算武国知道宿阳有妖又如何?他们还能知道殿下的身份吗?就算怀疑又如何,他们拿什么证明皇帝老儿是被控制的?武国若敢造谣生事,大可以给他们扣一个反贼的帽子!”   确实是这样,商悯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怎么样能证明皇帝是被控制的?无论怎么思考,都很难证明。因为皇帝置身于妖的监视之下,小蛮和胡千面只是外层保险,以谭闻秋的谨慎,她恐怕会亲自看着皇帝。   “谢擎这次说的还有几分道理。”苟忘凡瞥了他一眼,“小蛮没能除掉那个崔三娘,但好在暴露的只有小蛮……敌人为何要用信试探我们?因为不确定,所以才要试探。他们极有可能并不了解我方虚实,若我们动了,可能反而会坐实他们的猜想。”   木成舟微微颔首:“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看武国会有什么动作,我等再从长计议。”   他抬头看向谭闻秋:“殿下,请听在下一言。”   “你说吧。”谭闻秋道。   木成舟犹豫半晌,跪在地上叩首,而后道:“在下恳请殿下备好万全之策,若我等在大燕的筹谋再次失败,请殿下做好转生的准备……按照人的话来说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殿下在,哪怕再等待几百年有又何妨?”   谭闻秋沉默片刻:“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局,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攻谭,而不再等二十年,将大燕上下腐蚀一空之际再动手?”   木成舟微愕,“不是因为院首卜卦吗?”   他细细一思量,身上顿时留下了冷汗,不由觉得可怖。   院首卜卦只说了天命将要降世,但是从未说过什么时候要降世,怎么偏偏殿下决意攻谭的时候原本不显的天命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气运越来越强盛,是圣人们早已察觉到了他们妖族的一举一动吗?   谭闻秋似乎也知道木成舟心中所想,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猜得对,天上那群人知道我按捺不住,必定会选择这时候动手……因为我们的亲族要撑不住了。”   她闭上眼,眼角明明没有流下眼泪,却让人无端感到悲伤。   “天柱一刻不停地吸取他们的妖力,吸了两千多年,衰弱的同族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魂飞魄散,好一些的也肉身陨灭只剩妖魂留存,不解救那些被镇压的族人,他们就真的死了,再无挽回的余地。我们等不了下一个八百年了,我们的时间就只剩下那么多。”   “所以不会再有下一次转生了。若不成功,天柱不碎,妖族复起就会难上千倍万倍,我被镇压在谭国天柱下的本体肉身也会湮灭,到时,我魂飞魄散也只是时间问题。”   “殿下……”   一时间殿内气氛沉重。   怪不得谭闻秋拿谭国开刀……原来是她的本体就在谭国天柱下,她是想解救出自己的本体。   妖族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   “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孩子。”谭闻秋走下宝座,站立在群妖之中,目光在每一只妖脸上停留,“我开启你们的灵智,教导你们,让你们能在这个人族昌盛妖族式微的世道存活……因为我对你们寄予厚望。我已被天柱镇压两千年,可你们自出生起便在天柱之外,你们生来自由,是我族的希望。”   “若我死去,接下来便轮到你们接替重担。”   众妖齐刷刷地跪下,十数道声音说了同一句话——   “必不负殿下所望!”   ……   商悯紧绷的心神放松下来。   众妖重点谈论武国和商溯时她极度不安,生怕这些妖怪凶性发作直接跑去找她爹拼命。   幸好谭闻秋决定继续蛰伏,群妖中比较有头有脸的苟忘凡和木成舟也不赞成直接杀商溯。   商悯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   要是他们真的这么干了,对于武国无疑是个巨大的麻烦。   商悯对妖的思维了解程度一般,但是她了解人的思维。   谭闻秋在学习人,模仿人,所以商悯先前的猜测正中要害。   他们果然怕了,不敢再轻易动手,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动得越多,暴露得越多,连武国商会也能暂时逃过被血洗的命运。   商悯想挑动各诸侯反燕,是因为她认为这天下不破不立。大燕积重难返,已经变成了从根系上腐烂的庞然大物,除非推倒重建,否则不可能复现往日盛世。   谭闻秋煽动乱世挑起诸侯混战,是想打破当今的统治格局,令人族因为利益纠纷而互相征伐,变作一盘散沙,再让妖族趁势复起。   这次参与议事,商悯收获很大。   那些以前不曾了解的她终于找到机会了解了,始终蒙在妖物身上的那层神秘的面纱也被摘下了。   现在的商悯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打算,知道了他们的目的,甚至可以直接参与群妖的计划。   妖落入被动,而她占了先机。   待群妖议事结束,商悯被涂玉安塞进袖子里揣走的时候,眼尖地看见涂玉安袖子里手帕湿了大半。   他还边走边抹眼泪。   妖们对谭闻秋的敬仰和爱不是一般深啊。   “小满,你可要争气啊。”涂玉安悲伤地拍拍袖子里的商悯,“殿下也对你寄予厚望,殿下亲口说你的妖族神通在我族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你要好好练习,早日成为殿下的助力。”   “是,师傅,我一直都记着呢。”   商悯说完,腹诽:白小满早死了,你这些耳提面命他是必然听不到了。   不过这倒是一个好机会。   “师傅,我的天赋神通,我实在是……”她从袖子里露出头,狐狸脸上面露难色。   她点到为止,而涂玉安立刻上钩。   “你练得不好,为师一直知道,可是狐族就剩咱们三个半,师傅实在找不来和你有同样神通的狐族长辈教你,那苏归的天赋神通和你有点相似,可是他为人孤傲,和咱们关系也算不上多好……待我拜托殿下,请殿下出面让苏归教你,或许有用。”   他眉头紧皱,接着瞪了袖中小狐狸一眼:“你练不好天赋神通,固然有无长辈教导的缘故,但是你生性懒惰也占很大一部分原因,你以后可给我警醒着点!小心你师祖抽你。”   三个半的狐族……白小满、胡千面、涂玉安,这三只狐狸是确定的,那剩下的半个必然是苏归了。   商悯惊奇地想,原来老师是半妖,想来是妖族和人族的混血……她的脑回路顿时和她的便宜师傅重合了,到底是老师的爹是妖怪还是他娘是妖怪?   “你师祖让你后天去御前当差,他亲自看着你。”涂玉安告诫,“私下里怎么样都没关系,但如果周围有宫女太监侍卫,或是有大臣、宗亲、妃嫔,你得把表面规矩做好了,不能有丝毫差池!”   “是是是。”商悯连声应道。   “规矩都还记着吗?”涂玉安问。   商悯本身也知道御前行走的礼仪,但不好表现得太过熟悉,因为白小满还不太适应人的规矩,于是她谨慎地收着说:“记得大部分。”   涂玉安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好像非常不相信她规矩学得这么好,“但愿如此。”   商悯:“……”   早知道就说只学会一半了。   她阖上双目,灵识远飞,控制另一具身外化身奔至郊外翠微湖。   若无群妖议事,她不会如此着急,可是听了议事内容,她就意识到必须尽快见敛雨客一面。   敛雨客知道的,是否比她今日探知的还要多?   商悯一路狂奔,等到翠微湖时天色微亮,今天还真是一整晚都没有消停。   她脚步渐渐停下,眼睛看向翠微湖中的翠微亭,敛雨客竟然已经在此等候了。   商悯略一思索,脚尖点地跃上水面,涟漪泛起,她踏水而过,仿佛蜻蜓低飞。   敛雨客抬起头,赞道:“你修为虽低,轻功却是不凡。”   “毕竟是保命的功夫,不敢不认真练。”商悯笑着拱手,然后随意地坐在了敛雨客对面,“您怎么知道我这时要来?”   “我不知道你何时要来,我只是坐在这里等你,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来,而我也必须见你。”敛雨客也笑了,“拾玉,请恕我冒昧……你其实并没有来这儿,是也不是?”   他在笑容中别有深意:“此刻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你御使的傀儡罢了,对吗?”    第95章   商悯不自觉微微后仰, 眼睛眯起,以前所未有的眼光打量着敛雨客,神情中有着深重的戒备。   “我已猜到前辈来历不凡, 但没想到前辈竟然能一眼看破此身来历,叫我不得不惊叹。”商悯索性不再掩饰,眼神紧盯敛雨客, 直来直去道,“前辈师出何门?不知可否告知?”   任谁被一眼看破底牌都无法淡定, 商悯的反应已经格外冷静,敛雨客看在眼里, 心中对她又添一份赞赏。   “不必紧张,请听我慢慢道来。”敛雨客微笑,“你可知观气术?”   “知道。”商悯若有所悟, “观气术上可观人气运洞察妖邪真身, 下可勘测风水识别妖气……我大燕司灵一部,每位灵官都会修行此法, 可惜练至大成者寥寥无几。前辈莫非会观气术?”   “不错。”敛雨客目光远望, 似乎看破了郊外层层密林与高大的城墙,直接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   他看了很久,方转过头来,“拾玉, 你的人偶之身几乎毫无破绽,甚至有呼吸心跳,能幻化血肉,与真人无异, 但终究是灵物所化,它只是能暂时存放你的灵识, 终究是死物。唯独有一样东西,是你这具身体幻化不了的。”   “是什么?”商悯额头上流下一滴冷汗,“难道是……气运?”   “是。”敛雨客微笑,端详着她的面孔,“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这只是你驾驭的一具化身罢了。外表逼真,实则空空如也,没有灵魂,也没有气运,我也无法依据你这具化身来推出你的命数。”   商悯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敛雨客没有打扰商悯的沉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她。   身外化身实在是太过好用,以至于商悯以为它真的毫无缺陷。对于商悯来说,陶俑化身唯一的缺陷就是不能受伤,否则会连累本体,除此之外堪称完美。   现在敛雨客向商悯指出了化身的另一个缺陷——无气运显现,与死物无异。   她是否该庆幸,群妖议事时没有一只妖修行了观气术?   若真有妖修行了,她无知无觉地走进大殿,等待她的恐怕就是被当场格杀,连千里之外的本体也会即刻暴毙。   商悯不禁感到后怕,脸色也变得极度难看。   她对敛雨客行了一礼:“谢前辈提点,若不是前辈今日指出,恐怕我就是过上许久也无法知晓这个弱点,前辈今日救我一命。”   她忌惮底牌被人看破,此刻却已知晓敛雨客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颇为友善。   敛雨客先是讶异,随后笑道:“那就好,我还以为我会话多讨嫌。”   “怎会?我不是分不清是非好歹的人。”商悯道,“前辈,观气术妖族是否也可修行?”   “不用担心,据我所知不能。观气术乃圣人所造,修行此术的第一步便是通感,与天地通感,妖族为天地所弃,是学不会观气术的。”敛雨客道。   商悯闻言大松一口气,可是心却并未完全放下。   司灵一部上上下下都修观气术。   司灵大人之所以为司灵,自然是修为最高深的……一位修行观气术多年的司灵,真的察觉不出满城的妖气吗?真的看不出龙脉的异常吗?还是说司灵尸位素餐多年,手底下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所以对于观气术并不擅长?   这自然也有可能……因为商悯的表哥姬言澈当灵官也有几年了,没听说他修行有什么进益。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司灵一部已经被妖腐蚀,听从谭闻秋的调遣。   商悯眉头一皱,想起今日表哥正好休沐在家。   待会儿回家可以让姥姥去找表哥要来观气术的法门,叫敛雨客看看有无异常,毕竟大大小小的灵官修行多年都修到了狗腿上,也是多少有些离谱了,可能是这门术从根本上就是有问题的。   但是,回家一趟要来观气术再跑来找敛雨客实在是有点麻烦。   “前辈,您能不能将观气术的法诀传授与我?”商悯不好意思道,“我心中有点想法,想要那这法诀和我所知的法诀比对一番,若我自己能学会,那真是再好不过,今后也可省去许多麻烦。若这法诀涉及前辈家学传承,那即便不传授与我也没关系。”   “不算什么家学传承,这术在古时候凡是修行者人人都会几分。”敛雨客说罢,念出口诀。   商悯记性不算差,他重复了三遍,她就全部记了下来,然后背给敛雨客让他确认没有遗漏。   商悯心中默背温习,忽而听敛雨客道:“你修炼时有什么不懂的,也尽可以来问我。”   她心里一动,觉得敛雨客实在是好说话过头了……她又不是他的徒弟,即便在除妖一事上志同道合,可这仅仅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商悯半开玩笑道:“前辈传道于我,该不会是想收我为徒吧?”   敛雨客一愣,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选项,但紧接着他又微微低头认真思索了起来。   末了,他居然抬首问:“那你愿意吗?”   商悯可被吓了一跳,她立刻起身道:“担不起前辈厚爱,不是我不想拜你为师,而是事出突然……我方才不过随口一问,是我太冒失了。”   “不必紧张,你这样倒显得比我还要守旧了。我听说,当今收徒与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一师一徒,收徒是个严肃的事情,可今时今日天下设立学宫书院,凡是向学的人都可以拜入某位师者门下,学成之后还可以继续拜师……难道不是这样吗?”敛雨客语气中带着疑惑,“我想,我是该与时俱进的。既然如此,教你也没什么问题。”   怎么敛雨客这语气像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古董似的……   商悯下意识抬头想看看敛雨客年纪,虽然五官印不到脑子里,但大致的年龄是能判断出来的,瞅着也就二十多岁。   该不会他和苏归一样驻颜有术吧?   “前辈几年几月生人?”商悯问。   敛雨客笑而不语。   商悯看着他脸上神秘的微笑,不禁扶额:“几百岁的妖我都见过了,前辈就算说自己两千岁,是从上古时代活到现在的,我也不会惊讶。”   “若真如此,你当真不会惊讶吗?”敛雨客反问一句。   商悯愣住:“啊?”   看着她呆愣的神情,敛雨客轻笑出声,“你还说你不会惊讶?无聊逗趣的话罢了,别放在心上。”   他停顿稍许,“我今年二十有五,四海为家,没有故乡,自出生以来便随师傅隐居山野,世人不知我的姓名,我也对世事知之不多,只是祖上有圣人传承,我们这一脉也一直遵循圣人教诲,今天象有变,是以出山……盼望己身略尽绵力,助人族重塑乾坤。”   “原来如此。”商悯信了几分,但心里到底有所保留。   “拾玉小友,我此时所求和昨夜所求,其实乃是同一事。”敛雨客看着商悯,声音郑重些许,“可否告知我你的真实姓名与生辰八字,我想为你卜上一卦。”   商悯心道,果然又是这件事。   她不自觉苦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敛雨客提醒她身外化身的缺陷,无异于救她一命,接着又传授给她了观气术的法诀,这两个人情,商悯算是欠下了。   “若你不愿意,便当我没有提过。”敛雨客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确实是唐突了,可是你我实在有缘,我也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我出山便是为了此事,今日与你相逢,也许是命数的安排呢?”   “你在找什么人?”商悯道,“你怀疑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是。”敛雨客道,“你驾驭的身外化身不是凡物,哪怕是上古时代,也少有灵物能与它媲美,我不知你从何处得到了它,铸造它的人必定是首屈一指的炼器大师,即便上古百圣临朝群贤尽出,这样的大师也是少见……所以你的来历,其实我能猜到一二,无非是那几位的后代或者传人。”   “至于我在找什么……”他笑笑,“刚才说了,我想略尽绵力,助人族重塑乾坤,所以我要找的,自然是一位有能力完成乾坤伟业的奇才。”   “这话可真是折煞晚辈了,我哪里能被前辈认为是奇才?”商悯也笑了。   “单从你察觉妖邪所在,便已经不简单了,况且你这身外化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获得的。”敛雨客静静道,“拾玉,可否告知我你的姓名呢?”   商悯忍不住叹气。   “我让你为难了吗?”敛雨客也是无奈地微叹,“抱歉。”   “前辈今日教我,我无以为报,既然如此,那告知您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商悯道,“还请前辈等我一下。”   要是敛雨客强行逼迫,商悯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可关键是他并不打算强行逼迫,商悯还是拿他没办法。   她把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随便朝亭子上方一扔,鞋子翻滚着落地,鞋尖朝向商悯。   她麻利地穿上鞋子,重新坐了回去。   “这是何意啊?”敛雨客不解道,“为何要扔鞋?”   “方才我也为自己算了一算,我的鞋说可以告诉您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商悯笑道,“虽然方法粗漏,但这也算是听天命了,怎么不算是卜算呢?”   “天意不过是给一个理由,你若打定主意,即便鞋尖朝内,依然不会告诉我。”敛雨客哭笑不得。   “前辈知道这个道理,为何还要卜卦信那天命?”商悯微笑,却并未想要敛雨客的回答。   她看向他,道:“我名商悯,今年十一,正月初三生。”   “多谢。”敛雨客说了一句,眼帘微垂,即刻开始推演卜算。   可他的推演刚进行到开端便停了下来。   敛雨客仿佛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又推演了一遍,还是刚开始就卡住了。   他眼神莫名道:“拾玉,你的生辰,当真是正月初三吗?”   商悯眉毛拧了起来,“既然我决意告知前辈,那就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我的名讳,前辈没有听说过吗?我乃武国大公主,武国上下所有臣民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公主是正月初三生的。”   “我不是在怀疑你。”敛雨客起身踱步,最后转身,语气笃定道,“你的生辰是被改过的,你绝不是正月初三生的。”   “不可能!我……”商悯腾地从亭子的石凳上站了起来。   她忽然停住,想到,如果她的生辰是被改过的,那么更改的人必然是父亲和姑姑,因为姑姑说母亲生产时她陪在身侧。而商溯作为她的生父,不可能不知道她到底生在哪天。   商悯的心漏跳一拍,又猛然想起她过十一岁生辰宴的时候,父亲不知为何,在正月初一的晚上送了她奶奶传承下来的那把游龙青鳞枪,而没有选择在晚几日之后的初三交给她。   正月初一是父亲的生日,明明不需要给她送礼,明明晚几日再送就好……   难道……难道她的生日不是正月初三,而是和父亲同日出生,生于正月初一?   “前辈,请再推演一下,试试正月初一。”商悯眼神复杂。   “好。”敛雨客答应下来。   如果她的生辰真的是被改过的,父亲为什么要改?敛雨客借生辰年月日推演天命为谁,如果出生日期与天命有关,父亲这么做,难道是在遮掩天机吗?   商悯抿唇,看向敛雨客,心中一片混乱。    第96章   卜卦还在继续, 这次敛雨客的推演比上次顺畅很多。   算筹摆开,他眼睛微闭,眼缝中有金光流转, 似乎进入到了一种奇异的状态,玄而又玄,交感天地, 通达万物。   渐渐的,商悯听不到敛雨客的呼吸声, 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   仿佛面前坐着的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可是他分明又在那里坐着……就像已经成了天地的一部分, 融入自然之中。   许久,敛雨客面色陡然苍白,他睁开双目, 两行血泪顺着眼角流下。   他轻咳一声, 用袖子遮住了嘴唇,待袖子拿开, 敛雨客的嘴唇居然也沾染了血色。   “前辈!”商悯紧张地喊了一句。   “无事……推演天机往往以寿命为代价, 只是这次格外重一些。”   虽然疑似受到了反噬,可是敛雨客依旧神态平和。   “许多于推演天机一道有所建树的人,往往不肯轻易将自身所算到的东西公之于众,因为其中的因果代价他们承受不起。”   这解释商悯信, 因为郑留通晓未来,却不能随意将那些话说出口,清秋殿群妖议事,被谭闻秋唤作“树老”的木成舟也说这些年折损了不少修为和寿命。   商悯迟疑地问:“那……前辈是算到了什么, 但是不能告诉我?”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敛雨客脸上竟然罕见的掠过了一丝茫然,“我什么都没有算到。”   他的眼神定格在商悯的面庞上, 就像是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就好像,你的命数跳出了既定的道路,谁都算不到,谁也无法得出定论,谁都不知道你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   “什么?”商悯乍一听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眉头,笑道,“那这应当是好事了,如果连自己的命数都能算到,那未来该多么无趣?”   “不,拾玉,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敛雨客仔细地看着商悯眼睛,极具穿透性的目光仿佛直接望进她的心里,“人皆有命。”   “人皆有命?”商悯品味这句话。   “凡是活着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叶一花一木,也都是有命数缠绕的,它们会生长,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枯萎衰亡,兽类也如此,凡诞生于世上的活着的生命都有各自的轨迹。”敛雨客道,“可你,没有。”   商悯琢磨半晌:“按前辈的话,我岂不是不算活着?”   “这就是矛盾所在,你是活着的,可是你无命数缠绕。”敛雨客话语中也带着困惑,“若你本体在我面前就好了,或许我可以用观气术查看你的气运。”   “是不是有人为我遮去了命数,这才让前辈探查不到。”商悯慢慢道。   可能是父亲和姑姑做的,姑姑透露过她也会卜卦,也许是她发现了什么……然后又联合父亲做了什么。   “可能是,但是任何手段都应该留有痕迹,你身上却没有。”敛雨客收回眼神,沉思,“非我自傲,以我在此道的造诣,天下无人能胜过我,哪怕大学宫圣手亲自出手推演也是一样。在你的身上,我只看到了一片虚无。”   “没有命数的人会不会英年早逝?”商悯担心道。   “既然命无定数,我自然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英年早逝。”敛雨客笑了,“你为何不猜自己会不会长生不老?”   “圣人都不能长生,我不做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商悯道,“不过,前辈所言,倒是让我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能否讲来听听?”敛雨客好奇道。   “传闻,人死后魂魄都要统一去往同一个地方,掌管那个地方的人名叫阎王,阎王有一本生死簿,世间万物的生死寿数都记载在上面,有一天一只猴子闯进阎王殿拿走生死簿把自己的名字从上面划去了,从此这猴子超脱轮回,长生不死。”商悯道,“我无命数,与这猴子不入生死簿有点类似,叫我觉得有意思。不过他能长生不死,我却不奢望能那样。”   “确实是有意思的故事。”敛雨客若有所思,“命数非天定,而是自己定……好一只猴子。”   商悯怀疑自己命数是被人为遮掩,同样怀疑自己命数无定是因为她是穿越者。   不属于此界,自然就没有命数了。   可是也不像,商悯脑子里面虽然多了一段记忆,但到底是有娘生有爹养的。   身为武国公主,她的命数应当与武国国运勾连才对,怎么会什么都算不到呢?怪哉怪哉。   “前辈算了卦,应当能确定我是不是您要找的人了。”商悯道,“此刻,前辈可有定论了?”   “暂无。”敛雨客静静看她。   “也许,前辈要找的那个能完成乾坤伟业的奇才是我父亲。”商悯想起了群妖议事时谭闻秋说的话,她和其他妖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商溯才是天命。   “不如前辈去武国看看,我父王会将前辈奉为座上宾。”她笑道,“说不定等您去了,就有定论了。”   “若不是路途遥远,武国我真的会去一趟。只是现在是多事之秋,我只恨没有拾玉这样御使化身的本领,只能先去别的地方再去武国。”敛雨客也笑笑,“我有我要完成的事。”   “那前辈打算如何去做呢?只是要去找那个人吗?”商悯问道。   敛雨客答:“也许不是一个,是三个。”   “天命有三?原来前辈也知道。”商悯微笑,“我猜,前辈接下来应该会去翟国或郑国,他们离宿阳近些,前辈去着也方便。”   “拾玉,你是真的知道不少。”敛雨客眼神讶然。   “是,我知道不少,也许比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多。”商悯与他对视,沉吟片刻,又问,“敛雨客前辈,您为何要去找那几位天命?只是因为命数吗?”   “只是?”敛雨客重复这个词,然后笑了,“难道命数这个理由还不够吗?那几位上天注定的天命之子,不值得我用尽全部的力量去寻找吗?”   “或许值得,但是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无所谓的选择,可以去找,不找似乎也没什么所谓。”商悯道,“什么是气运,什么是天命?天命之子,连上天都站在他们那一边吗?连虚无缥缈的运气也会流向他们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敛雨客平缓道,“我也要问你……什么是天?”   商悯当然也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尤其是当她从各种途径得知这个世界的“天”是有自我意识的,圣人的神魂不会消亡,而是始终在天地之间遨游。   连谭闻秋也认为是圣人阻止妖族复起,遴选天命就是圣人的手段。   然而,有意识的到底是“天”,还是天上的圣人呢?   “圣人是天的一部分,但圣人不是天。天无知无觉,不会给他人编织命数,世间万物命数如何,天并不关心,也不在乎……它甚至可以是不存在的。”商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圣人存在于天上,但不能代表上天。他们或许仍然注视着世间,或许仍然在保护着人族,或许天命就是他们选定的……但我依然认为,圣人,或者说——‘人’,是不能成为‘天’的。”   “‘天’如果是有私心的,那便不是天。妖族被天柱镇压,不是因为天道不公,而是因为成王败寇,人胜了妖,仅此而已。”   说来有意思,至今商悯见过的妖族,从来不会埋怨什么天道不公,只会辱骂天上的圣人多管闲事老谋深算,可见他们觉得自己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人族的错,而不是老天的错。   “很新奇的想法,不过不无道理……今日我受教了。”敛雨客认真道。   “前辈,您何必去找那天命?”商悯平静地看着他,“我认为天命之所以为天命,并非是由于此人乃是圣人们亲手遴选,而是因为,此人为人心所向。”   敛雨客大感惊愕,一双眼睛几乎要在商悯脸上盯出个洞来。   在这个遵从礼法道义,敬畏祖先,坚信人皇受命于天的年代,商悯的想法堪称大逆不道。   “你有没有想过,天命之所以能成为人心所向,是因为圣人们在幕后推动?因为有他们的推动,有他们在清扫障碍,天命才能成为人心所向,才能成为气运的汇聚点?”敛雨客低声道。   商悯扬起眉毛,“前辈这么说,我也不意外。”   敛雨客知道她还有未尽之语,于是就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可是我口中‘人心所向’的‘人’,其中也包含了圣人,难道圣人不算是人的一员吗?我头一次听百圣临朝的故事时,就有人告诉我圣人也是人,纵然可以移山倒海,但超脱不了生死,所以依然是人。”商悯道,“从妖族和前辈的口中,我知道圣人依然在保护着人族,延续着我们这个族群的气运。”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她镇压了妖魔,平定了乱世,万民敬仰,无人不服,那么即便她不是圣人所遴选的三位天命之一,难道圣人就不会认可她了吗?届时,她自然会成为人心所向,这个‘人’,包含了所有人。”   “又或者……当她当真走到了万民朝拜无人不服的那一步,真的还需要得到圣人的认可吗?圣人,可以扭转万民之心吗?”   敛雨客沉默地凝视她,像是被她的胆识和心胸所震憾。   “前辈,您不需要去找那天命。”商悯站起身,对敛雨客拱手,“要是您有足够的耐心,甚至可以亲自培养一位天命,教导此人知识、谋略、大局观。您也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断,从此世的千千万万人中选出您认为能担起天命之责的那个人。”   “不必依靠命数,不必依靠卜算,也不必去相信‘天’。何人值得您去辅佐,您就去辅佐,若您认为此人偏离了天命之道,也可就此离开,另寻一位可以成就乾坤伟业的奇才。”   “你……是这么想的吗?”敛雨客眼神复杂,“你接下来想说什么话,我已经知道了。”   商悯洒脱一笑:“前辈,我信我能成为那个天命。我认为,您也可以信我就是那个天命。”    第97章   敛雨客沉默了很久很久, 眼神空茫,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良久, 他回过神来,依然是那副温和的笑:“你几乎要说服我了,拾玉。”   “几乎, 也就是指没有说服。”商悯神情不变,并不气馁, “看来前辈有自己坚持的东西。”   敛雨客眼神有些奇异,不光有观察与探究, 还有好奇:“有件事,哪怕不需要推演天机,我也可以断定。”   “是何事?”商悯疑问道。   “哪怕你不是那天命之一, 只要你不早夭, 必然可以做出一番宏伟大业。要成就宏伟大业,能力、见识、心胸, 乃至虚无缥缈的运气, 都缺一不可。你无疑有见识和心胸,偶然发现宿阳藏身妖邪,这当然也算运气。”敛雨客意味深长道,“至于能力, 口才也算是能力,具有远见的目光同样是能力的一种,你旁的能力我暂不知晓,但……你还年轻, 有的是时间去提升自己的能力。”   他抚掌而笑:“拾玉,我信你是天命。我如何能不信呢?”   “前辈信我?”商悯惊讶于敛雨客的干脆, 同时有些怀疑为什么他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瞧,我说我信你是天命,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为何我说我信了,你反而惊讶。”   敛雨客玩笑道,随后收起笑容,脸色微肃。   “如果不是你坐在我的面前,告诉了我你的身份,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方才说出那番话的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年少的孩子会拥有那样的胸襟和抱负。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孩子。”   “若连你这样特殊的人都不是天命,我又该去往何处寻找天命?还有谁有资格做那天命?所以,我信你。”   商悯脸上毫无喜意。   她想了想,道:“前辈这么说,倒是让我挫败。”   “挫败?”敛雨客一愕,神情捉摸不定道,“你的回答总是让我意外。你想做那天命,我认同你为天命,为何要挫败?”   “前辈认同我,只是因为我说出在您看来的惊世之语,令前辈觉得胆识不凡,是以另眼相看罢了。”商悯摇摇头,“您并非真正认同我的说法。”   敛雨客打量她:“哦?”   “人人皆可是天命,人人皆可争做天命,天命并非天定,而为人定。”商悯道,“这才是我的想法。”   “我没有说服前辈,前辈也不觉得我说的是对的,只是您觉得说出这样惊世骇俗之语的人必然不凡,所以才觉得我是天命。”   敛雨客若有所思,而后道:“不错。可这又有何区别?”   他像是真心不解,又像是刻意考校,神态始终肃然。   “莫非你认为,圣人不该选定天命,不该救这乱世危局,他们遴选救世之人的行为,是错的?他们选出的人,也是错的?”   “晚辈怎敢如此作想?”商悯微笑,她沉吟片刻道,“还是来打一个比方吧。”   敛雨客道:“请赐教。”   商悯讶异于他如此谦逊讨教,仿佛不是在同一个小辈说话,而是在与一位得道高人论道。   她忙口称不敢,而后道:“其实道理是很好懂的。一对当官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寄予厚望,他们认为自己的孩子将来必将出人头地,也能进朝廷里面当大官,但是孩子对当官不感兴趣,只想着远走经商,这时候做父母的就会和他们的孩子爆发激烈的冲突。”   “长辈会想,当官有什么不好?前方的道路我已为你铺平,你只需要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就必然能出人头地,我们苦心孤诣为你谋划来的这一切,你为什么不领情?”   “我大概明白了。”敛雨客有所明悟。   商悯继续讲:“他们的孩子会想,我可以经商,可以做学问,可以走南闯北拜师学艺著书立说,世间有千百条道路,为何独独要选择当官?你们如何能断定,我最终的成就,比不上你们为我规划的那条道路所能得到的成就?”   她想到了前世的种种,笑叹道:“这时候孩子的长辈又会说,我们为你选定的这条道路,一定是最稳妥的,最安全的,你选择自己的道路,不但有可能失败,走到终点的过程中也可能会更艰险……”   “既然有十成成功的把握,为何非要去选那五成?哪怕你有五成的可能性能赚到更多的名望地位以及财富,也不及那十成来得稳妥。”   “如果换做你,你宁愿去选那五成?”敛雨客轻声问。   “不,我还没有说完,况且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其实并不能代表什么。”商悯道。   “后来,孩子说服了他的长辈,长辈也同意这个孩子去经商了。”   “这不该是一件好事吗?”敛雨客道。   “可是长辈同意孩子去经商,是觉得自己的孩子能通过经商出人头地,能赚大钱……而非真心实意地觉得经商确实是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商悯道,“他们只在乎结果,剥夺了选择,忽略了选择是一个人应有的权利。”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进行选择。人族所经历的现在和所面临的将来,并非是当官或者经商这样无关紧要的抉择。”   敛雨客没用动怒,没有指责。   “人族选择的一端是生,另一端是死。”   他的眼神此刻变得温和而仁慈,他这样看着商悯,到真像商悯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说着一些幼稚的话,做着一些幼稚的宣言。   他的眼神像在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像理解父母一样理解圣人们的谋划。   “不,您依然没有理解我在说什么,我们说的是两码事。”商悯笑了笑,眼中同样没有恼怒,依旧平静。   “比起不给选择,让我挫败的是您……或者说那些长辈,那些圣人,拒绝去相信那种可能性。因为有失败的可能,就拒绝去承认有那么一条道路,有那么一丝可能。”   她认真道:“您可以说圣人选择的那条路是最稳妥的,但不能说其他道路就是必然失败的。”   “您说您认为我是天命,可在我看来,您就像那最终妥协让孩子经商的长辈。他们同意让孩子经商,孩子才能经商,如果孩子在经商一道上取得了成功,他们只会觉得还好当初他们同意让孩子经商了,而不会觉得幸好是孩子自己坚持了自己的道路。”   “您不觉得命由人定,依然觉得命由天定,您认为我的命由天而定,所以我必是天命,您不觉得我能改写自己的命数,把自己变成天命。”   “哪怕我最终成为人皇,您也依然觉得这是命数的安排,是圣人的谋划,是他们选择了我,他们支持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我。”   敛雨客终于明白过来,他长叹:“原来如此……所以你觉得挫败,因为我并没有相信你,而是仍然相信天,相信圣人们的判断。”   “我没有资本让前辈相信我,圣人所说即为圣言,值得人去践行,我所说之言,哪有圣言叫人信服?”商悯郑重道,“前辈若要去找天命,那便去找吧。”   “我以为你是在招揽我,所以用尽全力说服我。”敛雨客玩味道,“难道不是吗?”   敛雨客值得招揽,他会推演天机,随手便能拿出观气术法诀相赠,传承来历神秘,不管是上古秘辛还是当今局势,他都知之甚多。   这样一个人,不招揽到手是一种损失。   “我当然是在招揽前辈。”商悯笑。   “可我也知道,前辈是不会轻易听从我的话的,您说赐教,我愧不敢当,但我斗胆认为,我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也让您觉得值得去考量一番。”   “您尽可以花时间去想,也尽可以去找那天命。您当然也能去辅佐天命,只是听了我方才的话,您心里自会出现一杆秤,当您真的见到那个天命,心中自然而然便会想——这位天命,是否比我以前遇见的那位商悯,更值得叫我效忠?更值得我尽心尽力地辅佐?”   “只要您心中会这样想……那晚辈的目的,便达到了。”   敛雨客听罢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十分洒脱,声音回荡在湖心亭四周,这大笑绝对是发自内心。   若非四周有他布下隔音的手段,湖中的鸟雀与青蛙都会被他的笑声惊走。   “好心胸,好格局,好志气!”   良久,敛雨客方止住大笑。   他眼中迸发神采,情不自禁击掌赞叹,“的确,从今日起,不管我走到何处,遇到何人,你的话都会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深处,今后我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位疑似天命的奇才,我都会将他们放在心里和你做对比。”   拉拢贤才却不死缠烂打,心存招揽之心却不显急切。   敛雨客从商悯从容的话语中体会到了她的自信与坦然,她不急于招揽,她认为待敛雨客见过其他天命,依然会选择她!   “拾玉,你是我此番出山遇到的最大惊喜,可惜此地无美酒,否则我要与你畅饮,可惜这也不是饮酒的好时候,因为你本体不在此处,且年岁太小,饮不得酒。”敛雨客起身,对商悯行礼,“从前我在书上读过一见如故,相逢知己的故事,当年便心向往之,不知这是何种感觉,今日,我觉得我是体会到了。”   “初见我便说你我平辈论交,可你仍称前辈,现在就彻底免了这虚礼吧,今后你不要称前辈了,我欲与你结为忘年之交,不如……”   “不如……我叫你敛兄?”   商悯先是惊讶,然后是调侃,她面带笑意,也连连拱手:“不过相逢知己,不是说二人志趣相投观念一致才能是知己吗?”   她也不是忸怩拘礼的人,年龄和辈分对于她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即便招揽不成,结为忘年交她可是求之不得。   “你我皆为人族的宏伟大业奋斗,志趣当然一致,而观念不一也不影响成为知己,说不定与这样的朋友相谈起来更有醍醐灌顶之感,就如你我今日。”敛雨客笑着躬身一拜,道,“不必推辞,今日受教了,拾玉。”   “能得敛兄教导,也是我之幸事。”商悯也是一拜。   二人直起身相视一笑,神态皆是轻松不少。   商悯道:“这忘年交……敛兄今年不是二十有五吗?也算不上特别忘年。细究下来,你我年龄仅仅相差十数岁,的确算得上是平辈。我敬佩敛兄武道修为,这才敬称前辈。”   “唔,许是常年隐居,人虽不老,心却老了,时常忘记自己才二十多岁。”敛雨客微笑。   商悯识趣地不再追问,只道:“敛兄,你若想找那天命,想必要去翟国一趟,我有书信一封,可否交由你,带给翟王?”   敛雨客一顿,“自然可以。”   他看着商悯,郑重其事道:“拾玉,你可知谭国祸事因何而起?”   “知道。”商悯也看着敛雨客,端正了脸色,“敛兄也知道?”   “知道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推演出了一部分。拾玉所知的那部分,可否告知于我?同样的,我也会将我知道的东西和盘托出。”敛雨客道。   “有何不可?”商悯毫不犹豫道。   敛雨客笑了,“瞧,拾玉,你我果真是有缘。困扰我许久无解的事,在遇到你之后就有了转机。”   “于我而言,同样如此。”商悯道。   这下,两人真的是相逢恨晚了。    第98章   敛雨客将自己出山以来所做的事娓娓道来。   他出身于隐天宗, 这是一个隐世不出的江湖门派,虽然名声不显,但是传自上古, 历史久远,宗门内弟子稀少,传承却未断绝。   敛雨客所知晓的许多秘辛, 以及习得的诸多武艺都是来自于宗门传承。   他的宗门中有个世代相传的祖训。   燕八百年,时至必亡, 天柱倾时,当有天命救万民水火, 镇杀妖邪。   到现在,大燕的确有了八百年的寿数,距离祖训所说的倾覆之日越来越近。   隐天宗遂派遣弟子出山。   一是为游历各国, 查看天柱是否依然如上古之时那样坚不可摧, 二来是看大燕是否真如祖训所说的那样将要倾覆,三来, 便是为了寻找那天命。   敛雨客甫一出山, 大燕攻谭令便传遍天下。   他大感讶异,忙卜卦推演,竟算出大燕攻谭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天象显示是有妖邪作乱, 当今人皇前途晦暗无光,有驾崩之势。   敛雨客不敢耽搁,他首先去的,就是谭国。   “依前辈所言, 国主自缢,献祭天柱, 当真可以让天柱再维持稳固五年吗?”商悯发出疑问。   “的确可以。”敛雨客颔首。   “那若是每任国主每隔五年就去献祭一次,岂非可以保天柱封印永续?”商悯琢磨,“要是需要国主献祭了,国主临时退位,推举一名宗室后代当上国君,再让新国君去献祭……似乎也没什么不行?”   就是这么一来,国君就成了消耗品了,名副其实的高危职业,谁当上谁就要死,死亡率百分百,顶多有五年时间好活。   商悯的想法简直堪比活阎王,不过她也就这么说一说。   对于某些人丁兴旺的王族来说,死个把人不算什么,就是这样下去国君就成了吉祥物,吉祥物是不可能握有国家实权的,否则奋起反抗怎么办?要是真这么干了,可能反而会催生另一种实权职位,类似于君主立宪什么的……   “哪有那么容易?”敛雨客苦笑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般轻巧,想必各国王族也不会拒绝这种办法,只每五年死一个王族就能让天柱永续……那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商悯心里一动,感觉如果这种方法为真,各个诸侯还真有可能就这么干。   握有权力的始终只是那一小部分,献祭而已,挑选一个人填上去就行了。   “献祭是要满足条件的,这第一点,便是要国君受到天柱承认。”敛雨客视线定格在商悯身上,“各国的天柱之下,也是历代先贤的埋骨之地,你以为,里面埋葬的只有王族吗?天柱下沉睡的魂魄,早已经和天柱融为一体,你也可以认为他们就是天柱本身。”   商悯好奇道:“如何算是被承认了?”   “有过登基大典,祭过祖,拜过天,受封于人皇。”敛雨客道,“得位正,才能被称为国君。”   “此外是不是还有第二点?”商悯疑问。   “第二点,便是要气运强盛。”敛雨客道,“一位不受民众敬仰的暴君,家国气运不会汇聚在他的身上,这样的人是不能献祭的。”   “老谭公治国严明,算是一位难得的好君主,所以气运汇聚,能够献祭。”商悯了然,“哪怕换了谭桢继位即刻献祭,她也不能献祭成功。”   “是。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献祭,只能用一次。”敛雨客缓缓道,“只有在最危难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用献祭的法子。一根天柱伫立两千余年,不是每次危难都可以用献祭延续天柱的封印。以这种办法延续封印的机会,有,且仅有一次。”   “天柱以国运为存续的根基,它汲取龙脉之力,汇聚万民气运,若龙脉衰弱,民心不齐,它必然倾倒。五年之期一到,若谭国被灭,谭国境内的那根天柱封印就会有破碎之险。”   “我还以为立刻就会碎,只是有破碎之险……”商悯道,“因为天柱分散天下,分布于各国境内,由众诸侯王镇守,所以一柱动摇,并不会使封印彻底受损,必得所有天柱齐断,镇压妖族的封印才会彻底丧失作用?”   “正是。”敛雨客颔首,发出深长的叹息。   “怪不得……怪不得啊。”商悯若有所悟。   曾经在她心中产生的许多困惑,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拾玉是想起了什么吗?”敛雨客问。   商悯道:“姬氏乃是皇族,传承久远,想必也知道己身之责,更知晓天柱之秘。”   “不错,他们必然知晓。”敛雨客道。   “圣人们将天柱分作九根,散布于天下各地,并派不同的家族镇守,是因为他们知道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倘若天柱只有一根,毁去便无转圜的余地,若将天柱分为九个,那么即便几根倾倒,也不会引来灭族之祸。”商悯道。   就像只在门上装一把锁和在门上装九把锁,哪怕那一把锁无比坚实,也不及九把锁齐上来得保险,因为开启九把锁是需要时间的。   要是王朝倾覆,那把锁就算再坚实又有什么用呢?腐朽的时候,该碎还是会碎。   “原来这天下格局,是如此形成的。”商悯了悟,“燕皇最强势的时候,也不敢强行吞并他国,竟然是由于有祖训在。诸侯国的存在固然会使各王侯滋生野心,使皇帝遭遇群虎噬龙,可是没有他们却不行,这是双刃剑。”   众多诸侯国高度自治,受大燕管辖,听皇帝命令,但是这样的管辖和听从都是有限的。   依天柱而划定的王朝格局,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至于在王朝衰亡之际一股脑全玩完,起码还有几个国能顶住。毕竟那么多诸侯国,总能出几个国力强盛国君贤明的。   大燕推翻了前代王朝统治,燕的开国皇帝便是前代王朝分封出去的诸侯后代,这些历史书里明明白白写着呢。   商悯早些时候就在想,当年伐梁之战,燕皇就有意收归梁国土地,结果先太子极力反对,最后不了了之,燕皇还捏着鼻子封了新梁王。   当时她猜先太子这么反对他爹集权是被制度给洗脑了,没想到他这么做是为了“祖训”。   当年燕皇欲集权,除了他自己的野心外,更有可能是谭闻秋在背后推动,也许早在那时,她就已经在尝试颠覆天柱封印了。   “我疑心,当代梁王姬桓是那位大妖谭闻秋的人。”商悯直接说出了心中猜测,“她吞并旧梁不成,总要搞些新的花样,梁王极有可能已经是她的傀儡了。”   “谭闻秋。”敛雨客念着这个名字。   “那位大妖不仅有着皇后的身份,更有着皇后的面貌,她绝不是控制了皇后或顶替了皇后那么简单……更像是夺舍,她占有了那具躯壳,就像我,不过区别是我的躯壳是自己捏的,她是捡现成的。”商悯分析,“她原本的名字肯定也不叫谭闻秋,我只知道宿阳的妖都叫她殿下,她一定地位尊崇。”   “妖与人不同,他们谁也不服谁,不会像人族,只有一位公认的皇帝。若妖不满某位妖皇的统治,他们就会自封为皇,妖族有很多皇。”敛雨客沉思,“那位谭闻秋,可以说是逃脱于天柱之外的仅存的大妖了,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有资格自称为皇,可是她竟没有……她背后,会不会还有别的妖?更强的妖……”   “不,我觉得没有,她有当皇的气度,有复兴一族的野心,可她没有自称为皇,说不定是有别的原因。”商悯慢慢道,“她爱自己的亲族,我认为谭闻秋应该是某位妖皇的后代,她对自己长辈无比敬仰,所以甘居殿下之位。”   “这样倒也合理。”敛雨客认同道。   敛雨客知道的也太多了……妖族内部的风俗习惯和继位传统在他的宗门文献上也有记载吗?他对妖的了解远超商悯。   “你可有见她显露妖身?”他又问。   “见过,但是太快了,我没有看清。”商悯迟疑半晌,“只看见她的下半身是黑色的长条状,有鳞片,有点像蛇,但是有腿和爪子……”   “应当是蛟龙属,她不太可能是蜥蜴。”敛雨客思索,“很难对付。”   “不是很难。”商悯幽幽道,“是根本就不可能对付,光她露出来的下半身体型就已经无比巨大了,我怀疑刀枪插在她身上都不能让她鳞片颤动。敛兄,你不会是想冲去皇宫杀妖吧?”   “在你眼中我是如此莽撞的人吗?”敛雨客茫然问。   “可能是敛兄表现得太胸有成竹,太从容了,我又不知你实力深浅,只知道你当前的实力是我所不能及的。”商悯哭笑不得,“看来是我太想当然了,以为敛兄可以杀妖。”   她顿了顿,“要是真能杀妖就好了……杀一百个一千个妖,也不如直接杀了最大的那个来得一劳永逸。”   “道理是这个道理。”敛雨客道,“可惜……今时不如往日了……”   “今时不如往日?”商悯追问一句。   敛雨客并不作答,反而换了个话题。   “我数次卜卦,不能卜到那妖物的踪迹,没曾想那大妖竟然夺舍皇后,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寻不到她了。”他道,“她的气运早已和谭闻秋的气运融为一体,与其说她是夺舍了皇后,不如说,她就是大燕货真价实的皇后。她借皇后和大燕的气运屏蔽了天机,真当是兵行险招……”   兵行险招。   这四个字,何尝不是商悯心中所想呢?   这段时日她一直在想着自己的谋划。   郑留曾经追问过商悯想要做什么,商悯只说让他等一等。现在敛雨客在跟前,他能帮她,但是她依然不打算将自己要干的事告诉他。   事关性命,事关大计,她在完成前不能告诉任何一人。   杀一百个一千个人,也不如直接杀了最大的那个来得干脆彻底。   谭闻秋借皇帝之手操控局势,借皇帝之手主持攻谭,借皇帝之手颠覆天柱封印。   皇帝,皇帝是谭闻秋布下的迷阵的阵眼所在。   杀了皇帝,谭闻秋自然就没了可供操控的工具。   杀了皇帝,她明面上的身份要升为太后,她若要借大燕平衡各方势力,就得找个新的皇帝供她操控。   太子姬子翼,可能就是谭闻秋准备的后手。   但是一个年少的皇帝,在明面上显示出来的威慑力当然比不上一位年老且积威已久的皇帝,他不如老皇帝好用。   谭闻秋是在利用大燕皇族,可是也正是因为她的这种行为,她自身也与大燕皇族绑定在一起了,只要她想利用皇族,就很难脱离现有的身份——不管是皇后的身份,还是太后的身份。   商悯要除掉皇帝。   不仅要除,而且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所有人的见证下除掉,让他们发现皇帝死得蹊跷。   这是皇帝被妖操控的佐证,是破掉谭闻秋布局的最佳方法。    第99章   商悯道:“敛兄可有纸笔?”   “恰好带在身上。”敛雨客道, “你是要写交给翟王的书信?”   商悯颔首,“正是,我这边事情紧迫, 碰面时间可能不凑巧,也不能劳烦你总在翠微湖等候。想必敛兄来到这里,也是有自己事情要做的。既如此, 递交给翟王的书信还是现在就写的好。”   敛雨客陷入沉思,半天没说话。   商悯也跟着皱起眉头, 静静看他思考。   她不觉得敛雨客会爽约食言,既然他答应了要送书信, 那一定会送,她觉得对方就是这样的人。在人族大事上,敛雨客不会含糊。   “拾玉勿怪, 我适才想到了一个主意, 也可以说是一个提议,想讲与你听。”敛雨客露出微笑, “我在谭国与谭公会面后, 曾告诉谭公,我要游说各国,让众诸侯齐心抗妖,共谋我族大事。今日与你相见, 我看出你也抱有同样的目的。”   “不错,正是如此。”商悯点头,心中隐隐浮现几分猜测,然后笑了, “敛兄不会是想邀我一同周游列国吧?”   “那你想与我同行吗?”敛雨客跟着问。   商悯敛眉道:“事出突然,请让我想想。”   她从未想过离开宿阳, 但是仔细一想,宿阳已经有了她的本体化身与白小满化身两个分身了。   她的第一具本体化身现在其实作用不大,在武力上很难提供助益,最大的作用就是传信以及外出探查,这样的传信方式很方便及时,并且安全,但是并非不可替代。   今时今日,商悯虽然处处谨慎小心,却也知道这样的局势容不得她太保守内敛。   宿阳留一个白小满化身已经足够她探听情报了,本体化身也可以派往别处。   况且商悯内心深处,其实也想周游列国。   不为别的,就为长长见识。   她对各国的了解只停留在书面上和他人的言语中,想知道一个国家适不适合结盟、国君秉性如何,自然是要亲身体察该国民情才能确定。   书信所传达的内容,远不如人亲口说来得叫人信服,商悯更想亲自面见翟王与赵王,看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并试着说服他们,让他们与武国结盟。   但,白小满化身身处妖窝窝,这让商悯获得情报更加便利,同时也将她自己置于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再无翻身的机会。   若白小满化身遭遇危险,宫外无人接应,那岂不是要玩完?   长阳君本就处境危险,处在监视之下,商悯不想让姥姥再冒险。   雨霏和崔三娘倒能接应,以她们俩的武功,能起的作用甚至比商悯的本体化身还要大,但是要与她们俩接上头,最难的就是传信……   商悯眉头紧皱,举棋不定。   “拾玉不必着急决定,我不会立刻就走,会在宿阳待上几日,待我离去之日,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吧。”敛雨客宽和道。   “我是想与敛兄周游列国,只是宿阳这边牵绊过多,要是有即时通信手段就好了。”商悯顿了顿,“最好是那种这边一说话,对方就能立刻听到的通信手段。”   她说的就是电话,要是没有电话有电报也行……然而在这种环境下徒手搓电报机还不如寻一件好用的上古灵物。   “这……可是有些难。”敛雨客道,“上古有种妖鸟,俗名两只耳,将那妖鸟杀死取下它两只耳骨,可制成一种可以千里传音的灵物,只是这妖鸟早就灭绝,纵然有灵物流传,也不知到底坏了没有,落到了谁的手里……”   “姬氏皇族传承久,他们的宝库里应该有点珍贵之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恰好找到你要的那一种。”   可能真的会有,毕竟姬言澈还给商悯偷来了司灵库房里的象牙玲珑球。   可见这玩意儿虽然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怎么用,但还是有部分留存于世。   商悯心里立刻活络开了。   宝库,白小满去着就很方便,但是要找一个合适的由头才行。至于自己悄悄潜入她是想都不敢想,妖的鼻子灵着呢。   “除了两只耳,还有别的能用于传信的灵物吗?”商悯问道,“敛兄不如将你知道的那些种类都告诉我,万一我能碰到,岂不是皆大欢喜?”   “还有一种叫做两面金蟾,子母一对,将要传的信塞入金丸之中再放进蟾蜍嘴里,金丸就会从另一只蟾蜍嘴里吐出,如此便可互通书信,十分隐秘。”敛雨客如数家珍,“隐灵飞矢也是一种传信奇物,炼制起来较为简单,但是是一次性物品,需要取妖物身体的一部分,比如毛发、鳞片和骨头来炼制。   “若有材料我现在就能炼,可妖物本就难寻,这隐灵飞矢更是要求用修为高深的化形妖怪做材料,而且还得是刚脱落不久妖力充沛的材料,像被遗弃的蛇蜕是不行的,它里面没有妖力残留。冒然在宿阳杀妖,恐会引起谭闻秋警觉啊……”   敛雨客还在说着,就看到商悯眼睛一下子亮了。   “妖尸可以吗?死了没多久。”商悯的语气里透着兴奋。   敛雨客扬起眉毛,“不超过七天吗?”   “不超过。”商悯脸上露出笑容。   “那就好。”敛雨客也笑了,“我可以帮你炼制一些,或者炼制方法教给你,你自己去炼。”   “敛兄,多谢!”商悯对他深深一拜。   “为人族大事,不必言谢,该我谢你。”敛雨客一抬手将她扶起,“解决了这件事,拾玉是否愿意跟我去周游列国了?”   “后顾之忧已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商悯笑道,“只是敛兄为何突然劝我随行?这让我不解。”   “不是你随行我。”敛雨客笑声清朗,“是我随行你。”   商悯既讶异又疑惑,“敛兄是说,此番周游列国,是以我为主?”   “不错,我正是这样打算。”敛雨客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她,“你去周游列国,你去游说王侯,由你来说服他们结盟共商大事,除非你向我求助,要求我参与其中,又或者你的计划要失败了……除这些情况之外,我不会干涉你的想法,也不会阻挠你的行动。”   “这是为何啊?”商悯茫然看他,“为什么突然做下这样的决定?”   “这不正是你说的吗?你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也值得我仔细考量,现在的我,就是仔细考量过了。”敛雨客笑笑,“与各国结盟,并非儿戏,非我一人能够成事,我刚出山不久,其实对此世了解不深,由我劝说,可能反而坏事。拾玉通晓各国历史,了解此世危难,且人品口才俱佳,更是胸有沟壑,具备远见卓识,由你去做这游说者,说不定比我去做更好。”   商悯依旧惊愕,看着他微笑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这般看我?”敛雨客笑容更深,“拾玉没有信心担此重任吗?”   敛雨客本以为商悯会被激将然后即刻答应,谁知她摇摇头,“结盟大事事关天下,事关人族存亡,我如何能托大,说自己有信心能够承担这样的重任呢?我没有信心,我只有决心。”   “我有决心担此重任,并决心将此事做到最好。”   “好,我果然没看错你。”敛雨客赞道。   “敛兄,是在借这件事情考验我吗?”商悯皱眉,“你用这件事的成败,衡量我有无做天命的资格?”   “不,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这是受你的启发。”敛雨客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我不会将人族的未来设置成一个考题,用来考验你,我没有那种资格,也不该有这种想法。很抱歉,没法告诉你更多。”   商悯摸摸下巴,怀疑地盯着他的脸瞧了又瞧,欲言又止。   “你说得对,孩子可能不会喜欢父母为之安排的一切,他们会自己寻找出路。”敛雨客道,“你就是那个叛逆的孩子,我想看看,你作为‘人’中的一员,会为‘人’寻得怎样的出路。”   “那恭敬不如从命,待此间事了,你我便上路吧。”商悯缓慢道,“最多再有七日,我们就能启程。”   敛雨客一怔:“比我预想中要快一些。”   商悯微微一笑。   因为再过几天,就是皇帝的寿辰。太后刚逝世,不好大办宴席普天同庆,但是朝堂上下依然要参拜叩头恭贺万岁,各国也会送来贺礼。   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一场深谈,天色从微亮转为大亮。   旭日升起,金色的耀阳照亮了皇城内外,却照不亮幽暗的地牢。   商悯回到长阳君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小满的尸身收拾干净。   妖物的尸体轻易不会腐坏,白小满化作原形后就是狐狸模样,处理起来没有心理负担。   剥皮拆骨,封存内脏和血肉……待按照敛雨客教的方法将妖尸处理好,商悯擦了把汗。   这些材料她打算给敛雨客一部分,自己留一部分慢慢学着炼。   算算时间表哥也应该起来了,商悯从地牢转悠出来向长阳君一说,她很快就将姬言澈叫了过来。   商悯举着蚀音灵烛藏身在屏风后,听长阳君问姬言澈话。   她没立刻提起观气术的事,只是问:“叫你还回去的象牙玲珑球,你还回去了吗?”   “已经还回去了。不知奶奶要这个玲珑球是有什么用?”姬言澈的声音里带着迟疑,“我知道,奶奶定是有大事,否则不会要求我去拿司灵宝库里的东西,就是……”   长阳君:“……你不会叫人给发现了吧?”   “这,应该不至于吧?就是我还回去的当天,司灵大人查了库房,问我是不是有人动过玲珑球,我说没人动,他就走了。”姬言澈犹豫地说。   商悯听罢,心里咯噔一声。    第100章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大燕司灵姓谈, 名烨,四十岁出头,执掌司灵一部已十五年有余。   在妖魔绝迹的今日, 司灵一职实为闲职,是名副其实的吉祥物,每日的活计最多就是处理一下沾染了妖气的邪物, 以及看守古时候流传下来与妖相关的宝物。   司灵部中当差的灵官,往好听了说是降妖除魔的, 往不好听了说,那就是世家子弟混进去谋闲差的地方。   名为灵官, 实为仓管。   手中既不握有实权,又没什么上升的路径。   宿阳的官宦贵族,家中若有哪个小孩不争气, 身边亲友便会劝:“好歹送去当个灵官吧, 多少有个差事做,总不至于整日游手好闲招猫逗狗, 干出些不成器的事儿。”   姬言澈被送去当灵官当然不是为了降妖除魔, 也不是为了修炼修出门道,而是长阳君府在刻意藏拙。   长阳君和孟修贤年轻时都足够得势,一个靠军功被封为“君”,一个在官场上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   长阳君出身皇族, 辈分高,既有爵位又手握实权,孟修贤也不差,虽是文官, 但除了当朝丞相,往下数的重臣首先便是他。   这样两个人还偏偏结缔了婚约, 变成一家人了,文臣与武将、皇族与重臣,这身份算是占全了,如何能不惹上位者猜忌呢?   所以长阳君先是交了兵权,只留爵位,孟修贤也逐渐低调,最后光荣退休。   若不是他们两个放权放得够干脆,今日的大燕,不知是否还会有长阳君府。   好处是不能都占全的,什么好处都占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贪心太过,不肯放弃到手的东西,最终只会被宿阳这口泥潭所吞噬。   姬令韬自入朝为官以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不掐尖冒头。   姬言澈更是直接被塞进了司灵一部当灵官,身上被打下了游手好闲的标签。   只有这样,才能保长阳君府上下平安。   “你将司灵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复述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长阳君声音低沉,“当日情景如何,你也要细细告诉我。”   姬言澈不敢大意,连忙道,“司灵大人是会不定时巡查库房,我拿走玲珑球的前一天,司灵大人刚刚查过库房,据我以往观察,至少三天内他是不会过来的,就算十天半个月不过来也有可能,只不过保守起见,我只能将玲珑球拿走三天。奶奶用完,我立刻就还回去了,当天就遇到司灵大人再次巡查库房。”   “他可有异样?”长阳君问。   “他首先问我,库房有没有人来过,我说除了和我一起看守库房的灵官再无人来往。接着他又问,宝库的锁有没有被动过的迹象。”姬言澈道,“当时我心中就警觉了,于是装作惊讶,反问他宝库的锁怎么会有人动……可是我没能刺探出什么,司灵大人没有回答我。”   “他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问玲珑球有没有人动,我也说应当没有……司灵大人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商悯手指一下子捏紧了,她心道:司灵这几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他是真的察觉到玲珑球被动过了,否则为什么他不问别的宝物,只问玲珑球?   长阳君静默一瞬,也斩钉截铁道:“这不是巧合。”   “奶奶,是孙儿没收拾干净首尾坏事了吗?”姬言澈紧张道。   长阳君起身在书房踱步,似乎陷入了焦灼之中,呼吸的频率也稍显急促,没一会儿她停下脚步,转身对姬言澈道:“不必紧张,错应当不在你。”   商悯也是如此认为。   从司灵的问话来看,姬言澈拿走玲珑球时他毫不知情,但是在姬言澈将玲珑球放回原位后,他反而发觉到了异样……难道是玲珑球上面残留着白小满的气味吗?不,不至于。   宝物被还回去前,商悯就已经用除味的草药泡过好几遍了,也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确认它不管是色泽还是别的细节都和刚拿到手时一模一样,这才敢叫姬言澈放回去。   难道司灵修为高深,一眼看出玲珑球有被使用的迹象?   商悯心里嘶了一声,颇感棘手。   “只要在他问你话时,你没有露出破绽,他应该不会想到是你动的。”长阳君拍拍姬言澈的肩。   姬言澈仔细回想了一番,“应当没有破绽。”   “你性子直,但你办事我是很放心的。”长阳君沉声道,“只是没料到出现了小小变故。司灵……司灵……还以为他真的是在朝堂上混日子的,没想到,他不简单啊。”   司灵谈烨,是在藏拙,还是已经投靠谭闻秋麾下?   “奶奶可还有要事嘱咐?”姬言澈问。   “瞧我这记性,被这么一打岔险些忘了正事。”长阳君道,“你把观气术要诀默写一份给我。”   “啊……这……”姬言澈有点迟疑,“我当灵官时立誓不外传功法,借玲珑球也就罢了,反正已经还回去了,这外传功法……”   “除了口头立誓,司灵大人没做别的限制?”长阳君眯起眼。   “没有。”姬言澈老实地摇头。   “那你还犹豫什么?”长阳君一巴掌抽在姬言澈脑门上,呵斥,“你这傻小子,当真是死脑筋!难道在你眼中,你奶奶和爷爷就是贪这么点功法吗?问你要这玩意儿,肯定是有大用!我何尝不知背誓乃小人行径,我是教你要遵守信义,但也教了你要灵活变通,若无大用,我平白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姬言澈被说得哑口无言,脑袋一缩抽过纸就飞速去写。   长阳君气消得也快,瞥了他一眼,叹气道:“罢了,不怪你,你太年轻,既没有从军入伍也没有身居要职,司灵一部终究是养闲人的地方,你那些同僚也都是不上进的,既无勾心斗角,也没有争权夺利,你被保护得太好了,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告诉你,这些事如果我们不去办,不光是长阳君府上下,就连你武国的妹妹也要死!”   姬言澈浑身一震,惶恐地抬头看长阳君冷肃的面孔,他眼神连变,抿唇道:“孙儿知道了,方才是我愚钝,奶奶有事尽管吩咐我去做。”   长阳君其实也不知道商悯要这个观气术有什么用,她并没有说得太细,也没提到自己遇见了敛雨客。长阳君只是觉得商悯这么做自有用意,不会无的放矢。   观气术书写完毕,长阳君拿来一看,对姬言澈挥手:“你下去吧。”   姬言澈不明就里,但极为顺从地离开书房,还带上了门。   商悯从屏风后转出来,长阳君递给她写了观气术的纸,无奈道:“你看你表哥,性子又直,又不知道变通,我们把他教得太古板了。”   “表哥天性善良,守信重诺,只是世道容不得人太善良。放在盛世,他能做帝王忠臣名留青史呢。”商悯道。   “只盼不是愚忠就好。”长阳君哼了一声。   商悯一目十行看完观气术,脸色登时一沉。   “果然是有问题,几句重要口诀被改了,还有几句关键要领被删了,可以看出是被精心更改过的。”她随手毁去这张记载了司灵内部观气术的纸页,眉头不展,“司灵上上下下修这被篡改过的法诀,走火入魔倒不至于,但是修到最好,也顶多只能看看宅子风水,观气运观妖气是不用想了,怪不得那群灵官都是吃干饭的,没一个发现有妖。”   观气术修行不好,他们大多只会被告知没有修行的天分,毕竟它确实是有点用的,修炼不到大成,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   “灵官可能是吃干饭的,但是那掌管一司上下的司灵大人,一定不是吃干饭的。”长阳君冷笑,“谁知道他动着什么心思,又是谁的人。”   商悯补充:“连是不是人都不一定呢。”   她想了想,“我要临时修炼一门法决,需要全神贯注,这具化身我就先解除了,武国商会那边,姥姥的人多留意一些,不可接近,也不要离太远。只要绣衣局的人不去拿人,问题都不大,光天化日,妖不会出现在闹市。”   “好,你放心。”长阳君道。   商悯收回灵识,人俑落地。   大燕军队中,此刻正值休息之时。   兵马暂歇,炊烟升起。   商悯盘膝默念观气术口诀,按照其上要领放任自己头脑放空,神魂升起……   一瞬间,她便进入了玄而又玄的奇妙境界。   若是敛雨客在此,恐怕也要惊掉下巴。   数不尽的人被卡在了观气术的第一道关——通感。   舍我忘我,摒弃五感,遮去肉眼,而用心眼观世间万物,仿佛融于天地之间,抵达入圣之境。   天赋寻常者,数年不得要领不得入门乃是常事。天赋优秀者,修行个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入门了。   这个时候是看不到人身上的气运的,顶多能看到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颜色,何处水气丰盈,何处木气浓郁,何处阴阳平衡……再往上的境界,才是能察觉妖气。   最高的境界,能看破妖身,洞察气运与龙脉走向。   而商悯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观气术的人,从不会到入门,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如果她这时睁开眼睛,便会发现自己的双目已经能看清楚阴阳五行。   商悯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运转观气术。   她眉心似乎开启了一个灵窍,哪怕眼皮闭合,好像也能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她的呼吸越来越轻,神魂似乎脱离躯壳,游于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郑留的声音将她唤醒:“吃午饭了。”   商悯睁眼,茫然道:“哦。”   她修炼过于忘我了,时间过得还挺快,眼睛一闭一睁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郑留递过来一块馕饼,她啃了一口,想试试自己观气术练得如何,就抬首看了一眼正前方的苏归。   只这一眼,商悯手里的饼都掉到了地上。   只见一只半边人脸半边狐脸,身后生有六根血色长尾的诡异妖物盘身于苏归躯体之上,眼神异常凶厉,犬牙森然,长尾舞动,外貌之狰恶是看一眼就会让小孩做噩梦的程度。   商悯赶紧收回目光,想看看旁边的郑留洗洗眼睛。   她刚一扭头,就被刺目的紫色光芒闪瞎了眼。   紫色的光柱贯穿天地,而光柱的源头就是郑留。   他拧着眉毛从地上捡起馕饼,拍拍尘土,把脏掉的馕饼和他自己干净的馕饼换了过来,然后把干净的递给商悯。   “吃吧……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郑留疑惑抬头。    第101章   商悯一噎, 收回目光道:“没什么,你脸上粘了一粒沙子,可能是风吹过来的……刚刚又掉了。”   “是吗?”郑留将信将疑。   商悯看看手里的馕, 把自己那块夺回来,把郑留的塞回他手里,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啃了起来。   郑留额外瞧了她两眼, 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吃饼。   商悯今天可算见识到什么叫做鸿运当头了。   郑留就是名副其实的鸿运当头, 满身外溢的紫气,这是大气运的象征。   紫气就是祥瑞之气, 可见紫气东来这个词是有根据的。身负大气运的人身上就会呈现出紫气,身负霉运的人则是被混沌的灰色缠绕,而人本身的气运是纯白色, 气运越盛, 气运光柱中所带的紫色就越多。   郑留身上全然看不到白色,而是通身紫气, 那气运光柱之粗壮宏伟遮蔽了周遭的一切色彩。   照理来说商悯只要运转观气术, 目光所及之处的人气运都将显现,攻谭大军就在此处,十数万人的气运凝聚在一处的场景应当无比震撼人心,可是几十万人的气运在郑留面前也黯然失色。   商悯第一次用观气术看人, 心中尚且不确定郑留气运盛是因为他王侯后代的身份还是有别的原因,若是因为他的血脉,那宋兆雪……   她视线默默地移到宋兆雪身上。   只见宋兆雪身上也有紫光外溢,但同时还有代表霉运的灰气缠绕, 紫灰两色各占一半,远不如郑留的招人眼。   看来宋兆雪身上有几分运道, 但是若行差踏错也有性命之危……   那苏归呢?   商悯悄悄看向苏归,眉心灵窍一开,苏归的气运光柱顿时显现。   一道整体死灰夹杂着少许紫气的光柱洞穿天地,这死灰之气强盛到几乎能与郑留的紫气分庭抗礼了。   商悯大吃一惊,眼神立刻古怪了起来。   若说郑留是被上天眷顾的人,那么苏归就是天弃之人。气运霉成这样,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一个奇迹……可是他的气运之中又夹杂着些许紫气,也许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代表他的命运有否极泰来的可能?   等吃完手上的馕饼,商悯站起来活动筋骨,目光朝四周一扫,整颗心顿时都沉了下来。   人皆有命,凡是活着的人都会有气运显现,在观气术之下,每个人身上都会显示出一道气运光柱来。   或长或短,或全然纯白,或泛着些许紫气与灰气。   可放眼望去,周遭的亲卫与远处的士兵身上大多被死灰色笼罩,她在灵窍开启的状态下几乎要看不到众人的面孔了,死灰色笼罩了整个攻谭大军,如同乌云蔽空……天不再是湛蓝的,而是可怖的灰。   死灰之中仅仅夹杂极少数的紫气,而最强盛的紫气就在商悯身边,郑留的身上。   商悯坐下,眼神有点呆愣,想道:“他们,全都要死……”   她知道参战士兵多半活不了,可是当这个结果直观地呈现在她面前,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平静。   按照既定的轨迹,攻谭大军会慢慢消耗,一场战役顶多死个几千上万人。这些人分几十批慢慢赴死,和一下子全死光,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   但不管是慢慢死,还是一下子全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要死。   也是,攻谭本就是个局。   谭闻秋也不在乎这些人死不死,甚至她觉得这些人死了正好。   如果商悯以观气术去看谭国军队,看到的恐怕也是这样的景象。   这大战,人族不会有赢家。   真正的赢家藏在清秋殿里,她会看着遍地尸骸发出冷笑。   商悯眼神复杂地低下头,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坟冢,无数人前仆后继向前走,他们不为胜利,只是被驱赶着赴死。   她果然不喜观测命数推演天机的招数。   就像人正在努力解谜,结果忽然有人揭晓了谜底,告诉你,你的一切挣扎不过是徒劳无功,未来早已注定。   观气术的确给商悯带来了便利,让她能看穿妖身,但是她却不想要观测气运的本事。这样的本事确实可以帮助商悯快速分辨一个人是否有威胁,是否值得结交,然而那些不被上天眷顾的人,他们难道就失去了价值吗?   显然不。   商悯转念一想,记起观气术数要领上的一句话。   人的气运是会时时变动的。   哪怕是那些气运光柱中夹杂着紫气的士兵,也不一定能逃脱死亡的结局,气运死灰,也不代表一定会死。   观气术深奥,远非商悯能参透,她只会观测气运,不会解读。她也不想去解命数,随意几句话将一个人未来的命运盖棺定论。   若一味依靠观气术,那便不是人使用术,而是术牵着人的鼻子走,失去了自己的判断,仅凭一眼就在人的身上打上抹不去的标签,这是本末倒置。   行军至傍晚,全军扎营休息。   又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越靠近谭国,周围风沙越大,气候越干旱。已经有许久没遇上一场雨了,天上总是碧空晴朗,夜晚也是月亮高悬。只有看不见月亮的朔月,苏归才会对她授艺。   商悯看了一眼升起弯月的天上,又看了看中军帐。   她猜到苏归是在骗她,他根本不是中了蛊虫,但是月阴之力对他身体影响极大一定是真的。   在商悯的视野里,中军帐被扭曲的妖气环绕,六根尾巴半边狐脸半边人脸的妖物正痛苦地翻滚,但是今晚参军和其他几名将军还要进帐议事,商悯也要打打下手干点杂活儿。   她走进中军帐,准备在议事开始前提早摆沙盘。   也许是修行了观气术后对各种气的感知变得更敏锐了,商悯在踏进帐篷的下一刻就感到了庞大的压迫感,好像面前站着一个择人欲噬的庞然大物。   她呼吸一窒,气息稍有错乱,苏归立马抬眼看她。   “悯儿,你身上又出现莫名其妙的内伤了吗?”他眉头微皱。   “没有,今天晚上冷,受了冷气,胸口有点不舒服。”商悯解释。   苏归招手叫她靠近,给她把了脉,这才松开眉头叫商悯去摆沙盘。   他神色如常地坐在帅椅上,从袖中取出玉瓶,倒出一枚血色丹丸服了下去。   几乎就在下一刻,他身上躁动的妖气倏忽平息,盘踞他身上的狐狸缓缓阖上眼,像是睡着了,充斥军帐的凶厉妖气一收拢,商悯甚至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商悯看出苏归没想避她,就顺口问:“这就是老师压制蛊虫的药吗?”   “嗯。”苏归指指沙盘,“摆吧,今日传来军情,宜安城果然已经失守,把它的旗帜换成黑色的。”   “是。”商悯应了一声。   深夜时分,议事结束,中军帐众人散去,商悯也一如既往地回营帐休息了。   帐中只有苏归。   他轻轻抬手,一道结界以他的指尖为起点慢慢铺开。   等结界笼罩,苏归取出一面铜镜,问:“何事?”   “方才为何不回?”镜中闪过胡千面模糊的面孔。   “在与将士商议如何夺宜安城。”苏归漠然地解释完,又问一遍,“何事?”   “两日后信鹰送达,它脚上的铜管里放着一枚蚀心蛊,你给商悯服下。”   苏归眼神落到了镜子里胡千面的脸上,一时没有说话。   “这是殿下的吩咐,武国知道有妖在宿阳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见他久久没反应,胡千面提高了声调,表情也变得阴沉了,“殿下要利用商悯,我早就告诉过你,饶她一命是殿下开恩,你总不会指望着殿下把那个孩子当宝贝似的供着吧?该用她时就要用,只一句话,她是商溯的孩子!”   苏归沉默。   胡千面没工夫耐着性子等他回话,就刺道:“如此优柔寡断,这可不像你,我劝你不要惹殿下生气。”   “我方才是想到了别的事情。”苏归的神情晦暗不明,“我会给她服下蚀心蛊。”   “这不就好了吗?皆大欢喜呀,苏大人。”胡千面跟变戏法似的收起阴沉的脸色喜笑颜开,“以后这商悯就是咱们的人了,这蛊虫可培养不易,珠儿日夜以精血饲养才把它给养到成熟,您要小心点,再养一个可得十年呢。”   “好。”苏归平静地道。   蚀心蛊,中蛊者会保持自我,但唯独会对母蛊持有者言听计从。   这蛊一种下,商悯就会成为被妖操控的傀儡。   苏归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他手执铜镜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不是他们干的吗……”   他收起铜镜,走到帐外,遥遥看向商悯休憩的营帐。   他这些天翻来覆去,始终琢磨着一个问题——谁要害商悯。   她身上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那些伤势?   他以为这些伤是谭闻秋留在商悯身上用来要挟商溯的后手,可是又有点不对劲。   今夜胡千面突然传信,要给商悯下蛊,苏归这才恍悟……商悯的伤不是中了同命蛊或者巫蛊之术,不是谭闻秋和胡千面在她身上留下了那些手段。   如果是殿下留的,那么今晚胡千面不会来找他。   因为后手不会留两次,既然已经拿捏了商悯的性命,就没必要给她下蚀心蛊,下了蚀心蛊,也没必要再下同命蛊或施加巫蛊。   可除了殿下,还有谁会对商悯虎视眈眈?   “呵,有趣。”苏归的面庞上浮现出微不可察的寒凉笑意。   有两种可能……   一是谋害商悯的另有其人。   二是他中了商悯的计,苦肉计。   以商悯人小鬼大的性子,这真不是没有可能。   苏归也信她敢对自己下狠手,因为她从不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   可若真的是这样,他就要开始反思了,是不是他对这个孩子太过宽容,以至于她觉得能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他?也许她也在试探他……   试探他对她的保护,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第102章   “今时不同往日, 你可要警醒着点,皇宫不比行宫,这儿有无数只眼睛盯着呢。”   商悯去御前当差的第一天, 涂玉安早早把她从床铺上揪了起来,去宫殿的路上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她哪里出了纰漏。   “我都记住了师傅。”商悯老实地道。   “那你把我刚刚说的话都复述一遍?”涂玉安逼视她。   商悯想了想, “第一条是不能显露妖身,人前人后都不可以。二是少说话, 多做事。第三不能偷吃,第四……呃, 如厕要避着同僚,第五……”   她结结巴巴说不清,涂玉安曲起手指弹她了一个脑瓜崩。   “要根据衣服的颜色和纹样辨别来访的大臣, 如果辩不出来, 那就每个都弯腰行礼,对于后宫的娘娘还有来往的公主皇子也是如此。看到大臣只需弯腰, 见到娘娘们和皇帝老儿的孩子们要跪下。”涂玉安重复了一遍, “这下都记全了吗?”   “记全了!”商悯点头如捣蒜。   “唉!”涂玉安重重地叹了口气,“旁的也不需要你多做,最多也就是些洒扫的活儿,你把规矩学好, 再过一段时间就去太子身边当差……”   “全凭师傅和师祖做主。”商悯道。   涂玉安对商悯的态度很满意,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情,比如这个大臣那个大臣,这个娘娘那个娘娘, 哪个公主难对付,哪个皇子比较骄纵……   商悯表现出一副听得头昏脑胀的样子, 涂玉安也没指望她一下子记这么多,走到紫微殿前就收了声。   妖的确有操控人心智的本事,但他们没有办法控制所有的人,那么多的妃嫔、宗亲、大臣,全部用妖术迷惑住显然是不现实的。   皇帝在明面上不可以有任何闪失,所以紫微殿也会有许多臣子来往禀报要事,也有许多事情需要皇帝亲自拿主意。   正因如此,胡千面和涂玉安才这般谨慎。   胡千面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打量一番商悯,斥道:“把腰弯下去,别挺着背,免得别人看见不知道你是主子还是奴才。”   “是,师祖。”商悯赶紧把腰弯了下去。   “别叫师祖,叫胡公公。”胡千面面色不善,“还有你说话的腔调注意点,语调要尖,不然不像太监。”   商悯捏着嗓子道:“是,胡公公。”   “这才像样。”胡千面也掐起嗓子,笑眯眯地甩甩拂尘,拿腔拿调道,“跟杂家走吧。”   真是好敬业的一只妖。   “……”商悯吸了一口冷气,用尽毕生的定力把嘴角使劲往下压了压。   进入紫微殿,商悯发现近身侍候皇帝的人远比正常的要少,大部分的宫女太监都在外间侍候,近身侍候的仅有胡千面与小蛮。   也许是怕宫女太监发现异常,所以近身的活儿大部分都是小蛮在做,胡千面还要指挥绣衣局办事,留在宫中的时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今天胡千面就有绣衣局的事要办,他只把商悯接进紫微殿,叮嘱:“多听小蛮的话。”   然后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踏进皇帝安歇的偏殿,小蛮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拉住商悯的手:“太好了,总算有人能替替我的班了,天天守在他身边,我可吃不消。”   商悯讶异于小蛮的大胆,毕竟此地可不止有一个侍候的宫人,他们并不是妖。   可是那些宫人听到小蛮的话之后也没什么反应,站在那儿就跟木头桩子似的……是什么妖术,可以让满宫宫人形同摆设?   商悯不能追问,只能敷衍道:“姐姐辛苦。”   “也不算很辛苦,反正脏活累活有人替我做,就是那皇帝身上的味道不好闻,会影响我的食欲。”小蛮伸了个懒腰,高高兴兴扯着商悯的手往里间拉。   “你呀,也不用那么听师傅和师祖的话,他们是吓唬你居多,因为你不习惯这里,所以要多听。”她声音轻快道,“这儿没什么规矩,皇帝就是最大的规矩……而我们,是规矩之上的规矩。”   “只要别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类面前露馅,私底下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你甚至可以让那个皇帝从龙床上起来,他睡地毯,咱们去睡那龙床。”   小蛮发出一阵愉快好听的笑声,笑声中并不含有丝毫的嘲讽和凉薄,反而只是真心实意地为这件事情感到有趣。   里间是明黄色的龙榻,柔软的丝绸垂挂在床柱之间,皇帝如一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板正得就像已经死了。   商悯不动声色地开启眉心灵窍,观气术下,一道里层紫色外层死灰的气运光柱从皇帝身上延伸而出。   紫光极其强盛,因为他是大燕皇帝,天下最有权力的人类。哪怕他受妖摆布,如同行尸走肉,天下人族的气运还是汇聚在他的身上……   死灰色同样同样强盛,枯败之象在他身上显现。   同时还有一股绿莹莹的妖气布满皇帝全身,那绿色在他心脏的位置最为明显,浓郁到化不开。   皇帝身上的味道的确不好闻……   以商悯这具化身的嗅觉来说是这样。   那是一股类似死尸的味道,生命即将枯萎的味道,只闻一下,商悯都感觉自己的鼻子受到了猛烈的攻击。   小蛮抬脚踢了踢皇帝,皇帝睁开混沌的双眼,僵硬地坐在床上。   她抬抬下巴命令:“你起来,站到一边去。”   皇帝顺从地离开了床榻。   商悯看得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没想到妖对皇帝的控制程度如此之高。   她更是感到错愕和扭曲。   堂堂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竟被一只小妖随意摆弄,完全丧失了尊严,沦为行尸走肉……   如果是她被这样对待,那她宁愿去死。   “小满,你躺下试试,这床可软了。”小蛮笑嘻嘻地把商悯摁在龙床上,“可是师傅不让我经常睡龙床,不然那狗皇帝被赶下床会得风寒,又得治病……啊,师傅还说这皇帝毕竟是皇帝,身上有气运,有龙脉之气,怕我用皇帝的东西会压不住这气运带来反噬。不过,偶尔躺躺龙床坐坐龙椅是没什么关系的。”   商悯呆呆地躺在床上,没感受到龙床的温暖和柔软,心中不住泛起冷意。   小蛮没叫商悯躺多久就一把将她扯了起来,拉着她一路小跑到与偏殿互通的书房,书房里摆了一把金色的龙首椅,它纹样华贵,两端的龙首扶手中各衔着一颗红色玛瑙,无比尊贵。   “正殿的龙椅只有殿下能坐,咱们坐偏殿的过过瘾就好。”小蛮冲商悯努努嘴,“愣着干什么,去坐呀。”   商悯一步一步走到龙椅前,慢慢坐下了。   她神情有点茫然。   照理来说,她是想当皇帝,坐上龙椅也应该感到激动,可是她心中只有悲凉和叹息。   商悯端坐在龙椅上,两只手扶着华贵的龙首扶手,俯视着皇帝批改奏章的书房,心中一片空白,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意。   她不是这把龙椅的主人,即便她想成为它的主人,但这并不妨碍她认清——目前的她并没有坐上这把龙椅的资格。   商悯想起来年少时去故宫游玩,还曾经被摁在龙椅上拍照留念,那龙椅自然是仿制的赝品,但她当时坐上龙椅时心中还是有激动和好奇的,不似现在,只有麻木。   “小满,是什么感觉?”小蛮用手肘戳戳她。   “没有感觉。”商悯摩挲龙首,实话实说。   “不开心吗?不兴奋吗?”小蛮眨眨眼,“没有那种把狗皇帝踩在脚下的快乐吗?”   “没有。”商悯笑笑,“让我坐龙椅,还没有让我吃两只大鸡腿开心。”   “好嘛,枉费我一番心意!那今天中午就吃鸡腿吧,看姐姐我对你多好。”小蛮看了一眼天色,“狗皇帝该起床了,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该面见大臣。”   她的声音兀自低了下来,“今天那位大人也会来。”   “哪位大人?”商悯总算逮到了提问的机会,赶忙问。   能被小蛮称为大人,说明地位不简单,应当是个妖。   不知道当日群妖议事此妖有没有出现,白小满认不认识……别叫露了破绽。   “哦,对,你还没见过他。”小蛮提起这桩事,有点心不在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介绍他。唔,师傅师祖都对他很不冷不热敬而远之,但是又告诉我,不可以对他不恭敬……总之,规规矩矩就好。”   “平日里的政务都是柳怀信处理,这次有几件大事姓柳的处理不了,所以又让他来了……真让人心烦,我不想见到他,要是师祖或碧落当差就好了。可是他们又不能一直在,那位大人这段时间又要经常来……”   看来皇帝已经完全丧失自我意识,处理不了政务了。谭闻秋了解人类的政治,可以给出指导意见,但是她面色苍白,身体好像有点问题,似不能经常批改政务。   那么这位“大人”,是专门替皇帝处理奏折的?   “小蛮姐姐为什么讨厌他?”商悯凑过去哄她,“姐姐讨厌他,那我也讨厌。”   小蛮对商悯的讨好非常受用,她笑了一会儿,还是端正了脸色,声音中浮现出前所未有的阴沉:“他的气息让我不喜欢,像殿下,但是又有一股子狗皇帝 的臭味……他的存在玷污了殿下,是殿下的污点。”   宛若木偶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每个人的表情都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一如既往地伺候皇帝洗漱,一如既往地为他更衣,伺候他用膳,一如既往地簇拥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来到书房。   而皇帝也如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坐在了龙椅上。   商悯就像在观看着一场默剧,一场傀儡戏。   所有的人偶都按照既定的剧本演好了一切,她和小蛮是观众。   没过多久,小蛮的身体忽然紧绷,商悯耳边也传来了陌生的脚步声。   “那位大人”到了。   殿门开启的一瞬间,小蛮拽了一下商悯,示意她一起伏跪下去。   小蛮跪地道:“参见子邺大人,奏折已经准备好了,您可以即刻批阅,都是一些关于谭国的战报。”   “嗯。”头顶飘下来一个男声。   商悯非常想抬头看看这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可是她低着头,只能看见面前一双黑色的官靴。   此人的衣摆下端是紫色的,说明此人的官位品级在五品以上,二品以下,他应该是借面圣的由头进入皇宫的。   商悯悄悄吸了一口气,一股千年寒潭的味道进入鼻腔,与谭稳秋身上的气息极为相似,但是又有细微的不同。   子邺,小蛮叫他子邺……   好熟悉的名字……商悯没来得及思考,便听到面前穿官袍的的男人问:“是个生面孔。”   “是狐族的孩子,比其他几个小辈机灵一些,就带在身边教了。”小蛮答。   “叫什么名字?”   “回子邺大人话,我叫小满。”商悯道。   “与你的名字倒是很相似,小蛮。”子邺平淡道。   “当初殿下赐我名,小满非要哭着闹着和我叫同一个名字,觉得只有我的名字最好,因为是殿下亲自起的。殿下拗不过他,就叫他小满了,他正好是小满那天被我们找到开了灵智。”小蛮低眉顺眼地解释。   子邺没再说什么,径直去了桌案旁,打开了一本奏折读了起来。   小蛮起身,拉了拉商悯,发现她愣在了地上。   接着商悯自己站了起来,浑身都出了一层虚汗,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心跳维持正常。   因为她突然想起子邺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听到过了。   这是,大燕先太子的名讳!   姬子邺!   她如同见鬼,慎而又慎地转头看了一眼正在观看奏折的子邺。   结果又瞥到子邺腰侧坠着一枚象征着官位身份的赤金色玉佩。   ——大燕司灵。    第103章   谈与谭同音, 烨与邺同音。枂籬ɡё   谈烨,姬子邺。   皇帝与谭闻秋的亲生孩子,大燕先太子, 现任司灵。   她终于想起来一件被她忽略的事,非常重要的事。   谭闻秋的确是有孩子的,先太子姬子邺被皇帝厌弃、被废, 被囚禁,而后病逝。究竟是不是病逝还是两说, 说他是被赐死也不是不可能。   得知谭闻秋真实身份乃是大妖之后商悯需要思量的事情太多,导致她完全忽略了先太子的存在, 忽略了谭闻秋曾经生下一个孩子的事实。   在见到子邺以前,商悯会怀疑谭闻秋是狸猫换太子,太子其实不是她和皇帝生的, 是抱养的。可是现在商悯不再怀疑子邺是不是谭闻秋亲生的了。   他身上的味道, 和谭闻秋太过相似,也和那半死不活的皇帝太过相似。   朝夕相处, 都不一定能染上这么深重的味道, 这味道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就是他本身的味道。   一心想要复兴妖族的谭闻秋和人皇生了个孩子。   这件事情给商悯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她当初得知宿阳皇宫里真的有妖。   怪不得小蛮说“那位大人”是谭闻秋的污点。   谭闻秋自己都不一定会爱这个孩子。   血脉纯不纯粹倒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这个孩子是她和仇人生的,谭闻秋不厌恶他就是万幸了。   但是姬子邺没死, 而是活到了现在,是不是说明谭闻秋对他并不是没有感情……还有一种可能,姬子邺身上有值得她利用的东西,他活着能给她的复兴大业带来助益?   “你们俩谁来给我研墨?”子邺忽而开口问道。   随着他的问话, 他的视线再度落到了小蛮和商悯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 商悯总觉得子邺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得久一些。   他的眼瞳比正常人瞳色略深,叫人一眼望不到底,也察觉不出其中的情绪。他面孔平平无奇,就是普通的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的样子,但气质着实不凡,商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气质拯救了一张脸。   子邺与谭闻秋的气质很相似,宛若千年寒潭,站在那里无喜无悲,似乎不管外界如何都无法激起他一丝的情绪涟漪。   因为这通身气质,哪怕子邺顶着一张叫人难以注意的脸,也不妨碍他成为人群的焦点。   这张脸不是子邺原本的脸,因为商悯曾经听说大燕先太子容貌俊美,长得不差,再者他假死,总不能还顶着自己原本的面孔招摇过市。   小蛮不假思索道:“小满,你去,我在外间等着通传其他的大臣,免得你不知道怎么应对。”   “是,姐姐。”商悯垂下头。   小蛮转身离去,没把刚刚商悯的异样放在心上。   她第一次见到子邺时也是这个反应。他与谭闻秋相似的气息叫人心悸,可是他身上又确确实实夹杂着人类的气息,容易让嗅觉错乱。   商悯眼皮狂跳,跟鹌鹑似的挪到桌案旁,拿起墨锭正要磨,却听子邺又道:“磨朱砂锭,不要磨普通墨锭。”   “是。”商悯赶紧换墨飞快加水研墨。   她低头不再说话,磨墨期间感觉到子邺的目光一直在她头顶停留,好像要在她脑门上盯出个洞来,直把商悯看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换成任何一只妖,哪怕是被谭闻秋揪到她腿上趴着,商悯也不曾如此紧张。   毕竟谭闻秋不会观气术。   子邺现身份为大燕司灵,他有可能会观气术。   司灵内部流传的错误版本的观气术,说不定就是出自他之手,他掌控司灵上下所有灵官,未尝不是在为妖族铺路。   但凡子邺修行了观气术,他只要开启眉心灵窍看商悯一眼,商悯身份立刻就要暴露,她也不敢看姬子邺身上的气运光柱是什么样的。   观气术要领上也有一句话,那就是观气术修行至最高境界可以感受到其他修行了观气术的人的注视。   要是子邺修为高深,商悯一开灵窍,他立刻就能感知到她的窥视。   可是子邺窥视商悯,她不一定能感受到。   她大致判断自己的观气术处于较高阶段,也许是大成,但绝不是登峰造极。   子邺抬手,掌心一摄,一把木椅滑行至他身下,他坐下,拿取一支毛笔沾上商悯刚刚研磨的朱砂,打开奏折在上面留下朱批。   商悯瞄了一眼,发现子邺的字迹工整大气,和皇帝的字迹一模一样。   已经沦为傀儡的皇帝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房的龙首椅上。   无知无觉,不言不语。   不管是商悯还是姬子邺,都没有分给他丝毫的眼神。   如果他恢复意识,看见自己的儿子坐在自己面前平静批奏折,会是什么心情?   姬子邺与自己的父皇同坐一桌,又是什么心情?   皇帝是什么时候丧失自我意识沦为傀儡的……当初废太子,是他本身的意思吗?要是这样,子邺也许会对他有怨言,甚至对他产生仇恨。   如果是谭闻秋救了子邺,延续他的生命,是否会让他在人与妖之间重新选择?   这样的仇恨是否足以支撑大燕太子姬子邺主动转投妖族?   人妖混血的苏归,妖身本体呈现出半人脸半狐脸,子邺可能也有妖身本体,毕竟他生身母亲是谭闻秋,所有妖族敬仰的“殿下”。   子邺当然也是人妖混血。   若谭闻秋只是单纯夺舍,那么这妖族血脉无疑是流传不到子邺身上的,可关键在于谭闻秋也能显出妖身,这起码说明她身上是有妖血的。   她的转生不仅能转生灵魂,还能将自己的血脉也带到下一具身体中。   要不,使用观气术看他一眼吧……就一眼。   ……不行,要忍住。商悯努力克制住冲动。   也许子邺只是没有时刻使用观气术观看妖物本体的习惯,不代表他不会观气术,商悯用观气术可能会引起他的警觉,届时他眼睛一扫,她就无处遁形,暴毙当场。   然,还有一种可能。   子邺看穿了她的伪装,知道了她的身份 ,但是选择视而不见,隐而不发。   由这,又能延伸出来两种结果。   其一是子邺想让商悯放松警惕,再禀报谭闻秋,最后将她活捉,或者留着她钓鱼,看能不能钓出更大的鱼……   其二是子邺虽然受到谭闻秋钳制,但是并不忠于谭闻秋,所以他看破不说破,也不在乎谭闻秋的利益有什么损失,甚至他对商悯的潜入乐见其成。   子邺是大燕先太子,受过正统的皇族教育,曾经以死相谏,阻止燕皇吞并梁国。   此刻再回想这件事,商悯已经分不清他是在阻止燕皇,还是在阻止燕皇背后的谭闻秋。   子邺也是现任大燕司灵,他理应精通各类秘术法诀,尤其应该精通观气术,他曾经看出玲珑球被人动过,这则消息他有没有向上禀报?又或他没有来得及向上禀报……   如果他第一时间就用观气术看破了“白小满”身份有异,他却不露声色,还神色自然地叫她研墨……这该是多么深的心机,多么强的忍性。   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人的一边,还是妖的一边?   被人族和妖族共同孕育的他,认同的是哪种身份?   人……他曾经受万民敬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妖,胡千面和涂玉安对他敬而远之,小蛮视他为殿下的污点,可是他又确实在为妖做事,对他沦为妖族掌中之物的父皇视而不见。   千百种念头在商悯脑海中旋转碰撞。   她一边感到浑身发虚,一边面色如常地整理子邺批改过的奏折,一本一本放在旁边摆整齐。   不过一个时辰,子邺就快批完所有的奏折了。   改完了奏折,他就要离开皇宫,但作为白小满的商悯并不能轻易离开皇宫,姬子邺再来皇宫时不一定是她当差。   万一呢,万一姬子邺站在人族这边呢?   万一他一离开紫微殿就要直奔清秋殿向谭闻秋告状呢?   万一他是被谭闻秋要挟的,万一他是商悯的潜在盟友……万一,他仍认为自己为大燕太子,心系天下万民,仍认同自己所受的教育,听圣人之言。   妖族天地共弃,不能与圣人通感,不能修行观气术。   如果姬子邺会观气术,他必能通感,他必不是妖族!   商悯猛然间如醍醐灌顶,扭头看向姬子邺,眉心灵窍霎时开启,一道半数紫色半数灰色的气运光柱冲天而起!   这紫色是商悯除郑留和燕皇以外看过最强盛的紫色,这也是商悯唯一看到能与苏归的气运光柱相媲美的灰色。   一道蛟形的虚影张牙舞爪地盘绕着姬子邺,这虚影不像是因他而生,而像是道锁链般将他束缚。   姬子邺似有所感,面色微顿,接着放下了毛笔,缓缓抬眼,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商悯。   他深黑的眼瞳与商悯化身的眼瞳对视。   她双目突然生出异样的刺痛,不至于叫她难受,却仿佛整个人被一眼望穿,就像姬子邺的目光直接看破了她的躯壳,看到了她的神魂。   “小满,你似乎很怕我。”子邺静静看她。   商悯吸了口气,“不怕,是敬您。”   “那就好,你没必要怕。”子邺低下头,看完最后一本奏折,随后将它放在桌上,平淡地吩咐,“收好吧。”   商悯提起的心蓦然一松,她垂首整理奏折。   子邺自顾自起身,迈步,走到了紫薇殿外,一路远去了。   他去时和来时一样平静淡漠。   见子邺离开,小蛮欢快地走进殿内,手上提着食盒。   “终于走了,你瞧,我带来了莲子糕,是十三公主送来的,与其便宜皇帝,不如便宜你我喽。”她拆开食盒,给商悯拨了几块小的,她自己两手齐下拿了几块大的嗷呜吃了下去,含糊地点评,“人类的饭有时候还是挺好吃的,你吃呀,小满。”   “好吃好吃……十三公主呢?”商悯吃的同时抽空问。   “打发走了。”小蛮眯眼笑,“无关紧要的人,打发走就好了。在御前干事也是有好处的,好吃的多。”   “子邺大人下次什么时候来?”商悯小声问。   “怎么,你也怕他?”小蛮见她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道,“不知道哦,可能过一两天就会再来吧。下次让碧落服侍好了,好事轮流干,坏事也轮流干嘛。其实他也比较好伺候,就干一些磨墨的活就好了,政务啊什么的他最在行,没他还真不行……”   商悯味同嚼蜡。   在刚刚与子邺简短的对话中,他们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他叫她“小满”,叫她不要怕他,暗示不会泄露她的身份。   他感知到商悯用观气术了,他果然也会观气术。   大燕先太子,大燕现任司灵……姬子邺。   商悯在心里反复默念他的名字。    第104章   御前当差的第一天, 除去上午遇到子邺之外,剩下的时间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一天里,皇帝见了数位大臣, 所谈之事皆与攻谭有关,又见了柳怀信一次,吩咐他安抚好南方百姓。   南方水患频发, 多了许多流民,但是因为要打仗, 朝廷分拨不出多余的赈灾钱粮。   柳怀信苦着脸来,苦着脸走。   他是大燕丞相, 不是神仙,变不出粮食来。   傍晚前,皇帝还见了姬令韬一面。   因为治理水患的官员已经亲自南下了, 一贯低调的姬令韬也不得不忙活起来, 亲自来宫里汇报水患治理事宜。   好在只是寻常汇报,姬令韬进宫两刻钟就离去了。   商悯旁观一天, 渐渐看出了异样。   皇帝为傀儡, 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变得和真人无异,与众多大臣对话时说话顺畅,但是他很少接受大臣的提问,也不接受大臣的建议, 他只是一意孤行。   与其说他在与大臣们议事,不如说他是把大臣叫过来,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们听,然后再依据自己的想法颁布政令。   大臣们不需要有自己的决断, 也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更不需要质疑皇帝的决定。   若有某大臣说:“赈灾粮不能抽调这么多补给攻谭大军。”   皇帝就会直接打断, 要求大臣按照他的意思来。   若有大臣说水患治理不利,但是又想不出好的治理办法,皇帝在这时就不会给出指导意见,而是会直接发怒痛骂底下的官员都是一群庸碌之辈,食俸禄不干活,必须要给想出一个治水办法。   与其说皇帝是在下令……不如说他变成了一个只会传达命令的人偶。   不会思考,也没有自己的想法。   司工与司农两位大人从紫微殿出去后,等走远了才敢悄悄说话。   “陛下越发独断了……”   “他听不进我们说什么,唉,罢了,本本分分就好。”   这话能飘进商悯的耳朵里,自然也被小蛮听得清清楚楚。   “长时间这样下去可不行,官员们这几日只是渐渐觉得皇帝独断,往后怎么想,可就不一定了。”她面色阴晴不定,“我这就去禀报给殿下,叫殿下想个法子……”   小蛮还是很谨慎的,她叫商悯临时看守紫微殿,自己先一步去往清秋殿禀报了。   商悯从小蛮的话中琢磨出一点门道。   这皇帝以前的言行举止,不像这段时间这么僵硬直白。   他变得这么直来直去是近期发生的事情。   想想的确是如此,商悯进宫面见皇帝那天,皇帝跟她你来我往一番言语交锋,思路和表达都很清晰,完全不像今日书房里的表现。   说不定,皇帝以前是谭闻秋亲自控制的,现在谭闻秋身体出了问题,没法时刻操控皇帝了,她只能把想法灌输到皇帝这个傀儡身上,让傀儡去吩咐大臣做事,导致皇帝的言行举止少了一些圆滑,少了一些随机应变……   商悯又打开眉心灵窍看了一眼皇帝的心脏位置,绿色的妖气缠绕,仔细看其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这也许是他沦为傀儡的症结所在了。   就是不知到底是蛊虫还是别的东西,下手去碰会不会被种下这东西的妖察觉到……绿色的妖气不像是谭闻秋的,硬要说的话有点像小蛮的妖气,有毒物特有的特征。   商悯等得无聊,就伸手去揪老皇帝的胡子,揪了两下他没反应,商悯就无聊地给他胡子编成麻花辫。   她托着下巴拿过后方书架上的铜镜搁在皇帝面前,让他照镜子,而皇帝眼神呆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扎成麻花辫也挺好看,是吧?但你要是清醒着,看着我这么给你扎胡子肯定要不高兴。”商悯在他耳边小声嘀咕,“我真是跟小蛮姐姐学坏了,不过师傅师祖不会怪我的,小蛮姐姐还会夸我绑得好。”   商悯慢悠悠把话说完,不禁感慨自己入戏太深,染上了一些妖的坏习性。不过她原本也看皇帝老儿不顺眼,就是他被控制叫她感觉可怜。   商悯翻手收起铜镜,眼角余光一瞥,心下一凛,看到皇帝的手指居然在异样地颤动,他小拇指抽搐,似乎想要做出什么动作。   商悯又抬头一看,竟发现他的眼角的肌肉也在不明显地抽动,极其细微,松垮的眼角皱纹遮住了肌肉的颤动,要不是他的眼睫毛在抖,商悯一定会将这动静忽略。   “小满,传膳了,得伺候狗皇帝吃饭。”小蛮的声音传进殿中。   商悯不动声色地向外看一眼:“是,姐姐。”   她假装扶起皇帝,实际上手掌有力地摁住皇帝的手,把他抽动的小拇指给摁了下去,皇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抽动的眼角也平息了下来。   小蛮进来一瞧,看见皇帝下巴上的麻花辫胡子噗嗤笑了,“绑得真好,小满手真巧,但是现在得解掉了,不然会被那群传膳太监看见。”   商悯赶紧把他胡子上的麻花辫扯散,一不小心还揪掉了好几根胡子,也许是她手太欠胡子被揪得太疼,小蛮转身后皇帝的眼角似乎又抽了一下。   商悯扶皇帝去用膳的时候开始认真思考,不断刺激皇帝激起他的愤怒,是否有可能让他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冲破妖术的迷惑。   这老头年轻时也算武艺不凡,不是什么花架子,要不是他文武双全也不会当上皇帝。   夜间,宫侍换班的时间到了。   小蛮领着商悯守在殿门旁。   商悯远远看到一名宫女自夜色中走来,她一身黄衫,与小蛮的一身绿裙相得益彰,就是她通身气质要比小蛮清冷太多,往那一站面无表情,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硬茬子。   “你可算来了,今天怎么晚了?”小蛮迎上去问。   “刚从岐黄院过来,去师傅那取药。”黄裙宫女抬抬手,给小蛮看她拎着的一小串药包,她视线偏过来,打量商悯,“你今天没有给小蛮添麻烦吧?”   她语气冷硬,但不乏关切。   她跟白小满关系应该不差,可不及白小满和小蛮亲近。   “没有,小蛮姐姐很照顾我。”商悯迅速思考,小心拿捏说话的态度,“活不是很难做,小蛮姐姐也没舍得让我去外头洒扫。”   “你去歇着吧,小满我接着带,爷爷说要让小满等他当差回来,好教他神通。”黄裙宫女点头道。   小蛮同情地看了眼商悯,干脆地对黄裙宫女道:“那我走了,你多教小满,少骂他。”   黄裙宫女目送小蛮步伐轻快地离开,然后对商悯偏了下头,“愣着干什么,去烧水,给狗皇帝煎药。”   商悯:“……哦。”   她心里抓耳挠腮,因为小蛮和黄裙宫女说话的全程没叫过对方名字,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见商悯不动,黄裙宫女疑惑问她:“不会烧水?”   “会烧水,不会煎药。”商悯小心翼翼道,“你教我怎么煎?”   黄裙宫女啧了一声,不耐烦道,“水烧开,药包全部倒进去煮半个时辰……还有,要我教你,连声姐姐都不叫吗?就小蛮是姐姐,我不算吗?我好歹也大你五岁。”   商悯:知道你是姐姐,但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位姐姐。   黄裙宫女没立刻听到那声姐姐,登时生气了,她一把捏住商悯的脸蛋肉两手往两边狠狠一扯,直接把她的脸扯成大饼。   “你叫不叫!”黄裙宫女眼中闪出一双琥珀金色的竖瞳,凶厉的妖气直逼商悯。   她的气息跟小蛮的气息有相似之处,大概也是蛇妖,但是她身上更多的是草木的清香和甜腻的毒物的味道,与小蛮身上雨后湿润的气息有些区别。   商悯哽了一下,使劲挣脱了黄裙宫女的双手,揉着脸把目前知道的所有妖的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豁出去用极小声音叫了一声:“碧落姐姐。”   商悯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黄裙宫女顿时眉眼舒展,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自言自语道:“好好好,我终于也是姐姐辈了……”   叫对了!商悯被攥紧的心总算松懈下来。   碧落很快收起笑,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把药包甩给商悯,“去煎药,不懂的问我。嗯,这声姐姐不是白叫的。”   商悯抱着药包去煎药,一丝后怕慢慢涌上心间。   如果她不是碧落,那么商悯就只能出手偷袭她然后转身狂奔逃窜了。   顺着碧落的话单叫“姐姐”不加前面的名字也可行,但是只能蒙混一时,今夜她都要和她相处,商悯怕自己再度露破绽,让碧落先一步警觉起来。   这样,她的偷袭就很难奏效了。   只有在碧落主动近身,对她不设防的时候,商悯才最有可能偷袭成功。   到煎药的茶室,商悯打开药包,扫了一眼里面的药,被里面五颜六色的毒物惊了一下,她轻嗅,鼻子立刻皱了起来。   这些都是毒性十足十的毒物,但似乎彼此相生相克,反而成就了一副好药,就是不知道效用是什么……   商悯对药不大了解,她只能看出开这药的人一定是一等一的用毒大师,也是一等一的医者。   会是树老木成舟吗?   她又细细闻了一口,在药包上闻出了碧落的味道……还有另一股更强大的陌生气息。   不是木成舟。   这个气息商悯没在群妖议事上闻过,碧落也没在群妖议事上出现,也许是有事情绊住了……那天出现的远不是全部的妖族。   碧落的师傅不是涂玉安或胡千面,她对胡千面的称呼似乎是“爷爷”,而不是师祖。碧落从岐黄院来,她师傅是在岐黄院?   商悯不敢大意,赶紧煎好药端了过去。   碧落拿过药碗一勺一勺地给皇帝喝下绿油油的汤药,神色颇有些眼馋的感觉。   “暴殄天物啊……要是给我喝,我的功力必将大进。”她轻声道,“可惜他要死了,不能让他这么快死,白瞎了这些药。”    第105章   绿油油的汤药味道飘了出来, 碧落垂涎欲滴,但还是强忍不舍把那碗汤药给皇帝灌了下去。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红润了许多,气血丰盈, 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有力了。   就是那汤药的味道真的不好闻,商悯不自觉干呕了一声,后退一步, 招来碧落一个白眼。   “不识货,药里的毒物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寻常毒物没那样的效果,必得是北地的雪蟾、南疆的红线蜈蚣、西域的赤甲蝎……天南地北的五毒之物混合, 再辅以珍贵的药草调和,才能有这样的药效。”碧落扼腕叹息,“这样的好东西竟然进了狗皇帝的肚子里, 还得给他喂够七天, 啧,真是烦。”   她对商悯吩咐:“剩下的药包我放在偏殿的描金匣子里, 要是轮到你当差了, 你得记得煎了药给他喝,一天一次,不得有漏。”   “好的,我记住了。”商悯道。   伺候皇帝喝完了药, 他就该就寝了,宫侍除了需要守夜之外也没什么需要干的事情。   碧落指挥商悯把皇帝搁在床上,她自己则大喇喇地横躺在偏殿的软垫上打瞌睡。商悯刚把皇帝给摁在床上,就看见他的手指又开始了不正常的震颤, 这次他的食指和尾指都在轻微动弹。   商悯打量一眼面庞呆滞的皇帝,伸手把他的眼睛合上, 若无其事地用明黄色的锦被盖住他颤动的手。   她竖起耳朵,听到碧落呼吸均匀,似乎已经进入了浅眠状态。   没有多少时间用来犹豫了,商悯不动声色地握住棉被下皇帝干枯苍老的手,在他掌心飞快地写下两字。   “别怕。”   皇帝颤动的手骤然一停,然后开始了更剧烈的颤动,他的心跳速度有所提升,似乎急切地想要抓住商悯的手,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突如其来的小变故可把商悯吓了一跳,她赶紧注意着碧落的动作,然后又迅速写下一字:“静。”   皇帝的动静彻底停止了。   他安静地躺着,宛若尸体,就如今天早上一样。   真是叫人意外,他有微弱的自我意识,还懂得配合商悯,似乎努力地想要醒来,可惜,这凭借他自己实在太难了。   皇帝的挣扎似乎越来越剧烈,反抗意识也更强,不知道是不是妖对他的控制变弱了,还是说今晚的毒物版十全大补汤让他身体恢复了很多,连带着神志也清楚了一些。   安抚完皇帝,商悯歪在一边假装闭眼打盹。   远在长阳君府的另一具身外化身膨胀落地,她抬脚离开君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等行至郊外翠微湖,商悯左右环顾,等看到立在荷叶上垂钓的敛雨客时神情一松,旋即一跃而起踏水奔至,也立在了荷叶上。   几尾小鱼被微微荡起的涟漪惊走,敛雨客抬眼笑道:“深夜来此,定是有要事。”   商悯开门见山,没说任何客套话,直接道:“可有一种妖术可以控制人的神智,让人变得如同傀儡?中了此术的人,心脏处有绿色妖气呈现,妖气最浓处有虫子的影子在蠕动。”   敛雨客一听,凝重道:“听你描述应当是一种蛊虫,但具体是哪一种还不好说……能控制神智的蛊,每一种都极难培育,我只知道两种。一种是蚀心蛊,中蛊者与常人无异,性格和思考的方式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唯独对母蛊持有者言听计从,不会反抗。”   “不是这种。”商悯摇头否决,“我知道的那个中蛊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神智了,就如同傀儡人,一言一行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那应该是另一种,名叫幻心蛊,中蛊者会被困在蛊虫编织的幻境中,意识永远沉沦其中,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被人摆弄。”敛雨客低声道,“幻心蛊培养比蚀心蛊简单许多,但也要耗费七八年的功夫养成,蚀心蛊的喂养时间更是十年起步。每一种蛊虫,都需要饲蛊者耗费心血浇灌,若是普通的蛊虫,一次培养数只不是难事,但若是幻心蛊和蚀心蛊,饲蛊者一次仅能培养那一只,而且还有相当大的可能失败。”   商悯脸上不由浮现出庆幸的表情,“我们该庆幸这个东西没有办法批量培育,不然当今朝堂是什么光景,各个诸侯国又会是什么情况,我简直不敢去想……”   “拾玉,中蛊者是谁?”敛雨客定定地问。   “还有谁值得让妖花费数年时间去培养一只蛊虫呢?”商悯朝皇宫的方位偏了下头,“自然是天上地下最大的那位。”   敛雨客发出沉重的叹息,“果然。”   “有没有解开蛊虫的办法?”商悯问完,自己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没有,是吗?不然你刚刚立刻就会告诉我。”   “是,没有任何办法。”敛雨客道,“唯一一种办法就是挖出蛊虫所在的心脏,可是没了心脏,人就是死人了。”   “既然无法以外力解除,那么靠中蛊者自己呢?如果意志坚定,能否凭借自身意志力冲破幻心蛊编织的幻境?”商悯沉思。   “绝无可能。”敛雨客斩钉截铁道。   “为何?”商悯皱眉,“敛兄就如此确定吗?”   “梦总是要醒的,但人也总是要入睡的,幻心蛊最可怕的一点就是让人在反复的折磨中丧失意识,中蛊者以为自己能醒,甚至还能感知到外界,但不久之后又会被蛊拉入梦境……如此反复几次,直到信念崩溃,然后那个人就将彻底丧失反抗之力。”敛雨客道。   商悯心惊,“让中蛊者以为自己能摆脱控制,也是令他们意志屈服的手段?”   “是。”敛雨客眼中出现怜悯之色,“生不如死。”   他声音放轻:“我不知道皇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蛊的,他每一次短暂清醒,自以为自己能挣脱幻境,其实都在更快地走向意志磨灭的结果。”   商悯沉默很久。   倒不是她对杀皇帝这个决定产生了犹豫,而是她觉得好歹是堂堂人皇,四海万民共同朝拜的天下共主,落到这田地实在是太可悲可叹了。   要是让皇帝去选,可能他也会选择干脆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死了,也好过被妖反复利用,把屠刀对向自己人。   得知这件事情,只是让商悯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皇帝必须死!   “有没有一种妖族秘法,能让妖在转生到人类身体里的同时,还保存自身血脉,并且让这血脉能够被遗传到下一代身上?”商悯又问。   敛雨客面上显露惊奇之色,他听到商悯的话后一字一句思量,然后道:“是有夺舍或转生的法子,但是舍去了肉身就是舍去了血脉,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确实有一种办法能够让血脉也流传下去……”   商悯听他继续讲。   “转生到自己的血缘亲族身上,待转生后记忆苏醒,可以通过各种秘法使血脉返祖……这般,才同时满足你说的那两个条件。”敛雨客看着商悯,“你说的,是谭闻秋吗?”   “是啊。”商悯道,“人妖混血少,可总归是有的,上古时代,人妖通婚吗?会不会有某些家族身上有一丝妖血,虽然稀薄,但的确存在?”   敛雨客不知商悯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联想,忍不住道:“有这种情况,拾玉,你……”   商悯沉默片刻,将苏归与子邺的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暂且隐去苏归,只提子邺。   “大燕司灵谈烨就是半妖,我用观气术看见了他的妖身,是蛟形,他的身份其实是……”商悯正欲继续往下讲,敛雨客忽然打断她。   “观气术?”他无比愕然,“慢着,你的观气术就算已经开始修炼了,满打满算修行的时间也不足一天吧?你能看破妖身?”   “是,确实挺好用,不愧是正确版本的观气术,司灵部中的观气术就没有这样的效果。”商悯匆忙解释完,继续道,“谈烨他就是子邺太子,可是他好像……”   “子邺?先太子子邺?”敛雨客脚下的荷叶出现了裂痕,他险些落入水中,表情精彩纷呈。   似乎从出生以来到现在,敛雨客脸上都没有出现过这么丰富的表情,商悯短短两天带给了他巨大的惊喜。   观气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修成的,通感之所以难,是因为这是一种与天地交流的方式,与圣人交流的方式,商悯一天之内速成观气术简直骇人听闻,无异于一天之内建成宿阳城。   这压根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相比之下,先太子子邺还活着的消息叫敛雨客惊讶,却不至于让他震惊到失态,因为他卜卦时已经有所预感,气运越盛者,越容易被他所感知。   观气术之下,这城中有几位大气运者一目了然,除非有意屏蔽天机,否则气运光柱无所遁形。   “我来宿阳第一天,就看到那个气运光柱了,只是,我不确定他是谁。”敛雨客收起惊色,慢慢道,“除了皇帝,便是他。那紫色,简直是冲天而起啊。”   商悯下意识想开启灵窍,扭头看一眼宿阳城。   龙脉是什么模样,观气术下的宿阳城又是什么样?   “别看,起码现在不要看,若你没有达到我这种修为,冒然去看可能会被感知超群修为高深的大妖察觉。”敛雨客慎重道。   “明白了。”商悯赶紧按下心思,与敛雨客对视,眼神无比郑重,“敛兄,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说。”敛雨客道,“你我无需客气。”   “我想去见子邺太子一面,我不适合单独去见他,我修为太低,难以事事周全。”商悯道,“若我要做的事,他能帮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好过我一个人单打独斗……”   “是什么样的事?”敛雨客问。   商悯几番犹豫,长叹一声,不再隐瞒:“让皇帝解脱。”    第106章   放在今日之前, 商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自己的意图告知敛雨客。   她拿不准敛雨客到底是什么态度。   照常理来讲,敛雨客已经知道必将改朝换代才能重塑乾坤,但是他信的是天, 信的是圣人。人皇受命于天,朝代更替也有圣人的手笔。   二人相见以来,敛雨客只提及妖物, 对于被妖控制的皇帝并未过多谈起,所以商悯摸不准他对于那位龙椅上的皇帝到底是什么想法。   说到底, 让皇帝随着王朝更替而死亡,或因妖而死亡, 跟商悯主动去杀皇帝是两码事。   敛雨客料定皇帝必定要死,但他未必想看到皇帝因商悯而死。   杀皇帝,这是大逆不道, 有悖人伦道义的。   这种念头是绝不该有的, 就算有,也不该将这种想法摆在明面上, 尤其是商悯和敛雨客虽志同道合, 但到底相识未久。   然而皇帝被幻心蛊控制的事实已经展露,商悯的谋划一下子就有了转机。   原本的皇帝虽然被妖控制,但是攻谭并非他的本意,让天下大乱也不是他的本意, 待妖物尽除,他兴许还能再抢救一下,指不定还能恢复神志。   所以商悯不能直接提出要杀他,这不符合道义;商悯提出清君侧解救皇帝, 这才符合道义。   现在的皇帝身中幻心蛊,再怎么抢救也抢救不过来了, 等待他的只有死和继续做傀儡这两条路。与其继续当傀儡,还不如直接送他一个痛快。   所以商悯可以提出杀皇帝,这是符合道义的。   敛雨客是不是遵守道义的人,商悯尚不清楚,正因为不清楚,她才不能轻易将那些话说出口。   现今皇帝中蛊解了商悯后顾之忧,所以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求助于敛雨客了。   “让他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受妖摆布,坐视自己的江山四分五裂,的确太过残忍了。让他解脱,也好。”敛雨客几乎没有思索就道。   他的干脆让商悯微微挑眉,心中大石落地。   “拾玉,我本不想问你到底从何处得来消息,可是你接二连三的带给我惊喜,不得不让我产生好奇。”敛雨客笑笑,却并未向商悯提出疑问,反而话锋一转,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能否告诉我……助皇帝解脱之念,是你今时今日才有的吗?”   商悯的面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倒也不意外敛雨客能猜到。   毕竟相识以来商悯在他面前少做伪装,也不怎么掩饰自身想法,他根据商悯的言行很容易就能推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继而猜出她想做什么样的事。   招揽一个人,如果不能使对方发自内心地认同自己的理念,那么对方就算一时间接受了招揽,也迟早会离开。   敛雨客这种人,不图财,不要名利,不贪权势,所思所想皆是为了天下,为了圣人所谋。   若要招揽他,便只能显示出自身与众不同的理念与胸襟抱负。   “自然不是。”商悯微笑,“只是皇帝中蛊,给了我一个理由罢了,说是理由,你也可以把这当成借口。”   商悯卸下了假面,摊开双手,“世人做事,总离不开一个合理的借口,我也需要一个借口。”   总听人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实际上论心还是很重要的。   尤其是在商悯和敛雨客之间,在杀皇帝的事情上。   没有皇帝中蛊,商悯照样会杀他,敛雨客猜到了这点。   “不错,杀皇帝一事,不可被外人知晓是你做的,但万一被人知晓,有了中蛊作为借口,也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敛雨客的眼神在短暂的变化后重新平静了下来。   他的情绪平复得太快,以至于商悯以为自己刚刚看到的是错觉,她偏了下头,好奇道:“敛兄不在意皇帝死不死?”   “我在意,但仅仅是因为他是皇帝,身系万民。此情此景,很难说他继续活着对人族有益。如此,死了也好。”敛雨客脚下的荷叶早已裂开,他闪身掠至另一处荷尖,目光垂下,注视着湖中的游鱼。   “你心中装着诸多奇思妙想,也有着许多与常人不同的见识,你不敬天,自然也没必要敬人皇。更何况你为质子,在宿阳战战兢兢过活,对大燕无甚感情也在意料之中。”   他看得通透,倒是让商悯惊讶了。   “我以为敛兄既信天命,也会对那受命于天的人皇有所敬畏?”她探究的目光落在敛雨客身上。   敛雨客笑了,“拾玉,上古时代,没有皇帝,没有所谓的人皇,倒是妖族有许多妖皇。”   “没有?”商悯一愣,回忆自己以前看到过的古籍,发现确实如此。   凡是记载圣人之世的古籍,上面从未提过有关于皇的字眼。也许是年代久远,许多内容也已经失传,商悯也只能根据零零散散的记载拼凑出上古时代的模样。   “上古,圣人共治天下,他们传下所学,令后人践行所学之道。人族团结一心,共抗妖族。”敛雨客道,“天柱铸造后,圣人们依照天柱格局划分天下,从而催生了‘皇帝’这个新鲜事物。”   他说话的语气意味深长,可在商悯听来有玩笑的意味。   即便是新鲜事物,但皇帝也存在了整整两千年了,两千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足以让“皇帝”这个存在从新鲜事物变得根深蒂固,变成不可撼动的权力的象征。   “人皇的存在是为了让人族永续,而非单纯让其享受万民供奉。享受了万民供奉,自然要承担起治理天下,延续盛世,镇守疆土的重担。”   敛雨客说到这儿,神情不复轻松。   “当今诸侯,基本上全都是圣人之后,他们继承了圣人的血脉,也自然该继承祖先的遗志。可时光荏苒,许多东西早已磨灭,记得祖先圣言的人寥寥无几……现在的诸侯后代当王,更多是想让自身享受供奉,而非想担起天下重任。”   “所以,敛兄不在乎皇帝死还是活。”商悯静静道,“只有心系万民能承担天下重任的皇帝,才是一个能被你在乎死活的好皇帝。”   “话糙理不糙,是这样。”敛雨客道。   “敛兄时常提起上古时代与圣人,叫我敬佩你的学识,就是你那语气,总让我以为是哪个从上古活到现在的老古董。”商悯调侃,“妖可以转生,圣人可以吗?”   敛雨客动作一停,视线再度无声无息地落到商悯身上,“拾玉何出此问?”   “只是想,圣人们身躯不复,但神魂永存,如果他们想,未尝不能找到机会重归世间吧?”商悯笑着道,“说不定当天下置于危局,自会有圣人转生降世,借自身之力拨动乾坤。”   “好想法。”敛雨客收回视线,“说不定会有。”   “今夜事忙,敛兄,若你方便,便带我去往司灵府中吧。”商悯道,“若不能,那我另想办法。”   “哪里的话,我怎会说不方便?”敛雨客温和地伸出手臂,“拽住我一只衣袖,免得你跟不上。”   “好,我为你指路。”商悯颔首,依言抓住。   “不必。”敛雨客看向宿阳城内城的方向,“他的气运那么显眼,我想不知道他在哪里都难。顶着这么一根气运光柱招摇过市,也不用秘法遮掩,简直像在故意引人过去。”   “这个东西怎么遮啊,会不会是子邺不知道怎么遮?”商悯探头问,“我也想把我的遮一遮,观气术者看不到自身气运的模样,但我觉得有备无患……”   “观气术修到大成后,将观气术运转路线按照反序逆行经脉,重新运转一遍即可。”敛雨客道,“听你描述他在观气术上的造诣,他不知道这个法子才是稀奇,所以我才说他是在故意引人过去……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商悯身体一轻,眼前一花,风声掠过耳畔,她连忙闭紧嘴巴,免得风直接灌到胃里。   跟着敛雨客商悯可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风驰电掣……要是她将来轻功也能这么强,那何愁逃跑跑不掉呢?   敛雨客一停,商悯就小心翼翼道:“敛兄,先前你说收徒的话还算数吗?”   敛雨客眉毛一动,“想学?”   “想学!”商悯重重点头,笑容满面,“以后各论各的,人前我叫你老师,人后我叫你敛兄,你照旧喊我拾玉就好,这是我在小学宫就用的学名……如何?”   “有何不可呢?”敛雨客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称呼照旧吧,老师这个称呼就免了,知交好友切磋授艺自是常事。”   说话间,二人已踏进一府邸中。   不是姬子邺私宅,而是大燕司灵府。   今夜子邺未曾离开司灵府,敛雨客顺着气运光柱直接找了过来。   司灵事务本就不忙,子邺未离开当然不是在忙着批改公文,而是司灵府有许多藏书,他闲来无事总爱翻看,哪怕这里面保存的每一本古籍,他都已经看过无数遍。   今日他照旧端坐在书案旁,点开一灯,慢慢阅书。   其实他本不需要点灯,自二十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就变得与妖一样,能在黑暗中视物了。   突然屋中烛火被不知从哪儿刮来的风吹灭,整个书房霎时陷入寂静,仿佛被无形的罩子盖住,外界的声音传不到里面,里面的声音也不能传到外间。   子邺似有所感,放下书卷,缓缓坐直了。   “贵客登门,有失远迎。”他抬眼,无喜无悲的深黑眼瞳中映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你们比我预计中来得要快,因为今天我才见到那个孩子。”子邺眼神扫过商悯,话语也毫无起伏,“说吧,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商悯上前一步,拿回主动权,“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姬子邺,你想要做什么,又站在哪一边?”    第107章   “有趣, 你们主动来寻我,当然应自报家门。”子邺眼神先是望向商悯。   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仿佛将她一下子看了个通透,人偶无气运, 他若能看穿白小满的人偶之身,也必然能够看穿商悯此刻的人偶之身。   面对突如其来的二人,子邺表情依然平稳。   他一抬手, 重新点燃了被吹灭的烛火,火光照亮了他平平无奇的侧脸, 也照亮了书案的一角。   案上书卷堆叠,乱七八糟的机关零件和金蟾摆件散落一桌, 但是书案边坐的人并不在乎这乱糟糟的景象。   子邺接着看向敛雨客。   他眉头微蹙,神情有了些微变化。   刚刚他被商悯吸引了注意力,这时看敛雨客, 一眼望去居然感觉对方深不可测。   “别看了, 小心头晕。”敛雨客微笑提醒。   “阁下不简单啊。”子邺眉目一垂,突兀地放弃了深究敛雨客的来历, 食指轻揉了一下眉心。   商悯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视, 察觉出一丝门道。   子邺方才是开启了灵窍用观气术看了敛雨客,结果却被提醒小心头晕,以他的观气术造诣,也看不透敛雨客吗?   商悯不禁跃跃欲试, 想起自己也没用观气术看过敛雨客,只是看他一眼会头晕的话,似乎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她抬头瞥了一眼敛雨客,眉心灵窍悄然开启。   霎时间满目金光溢入眼中, 这金色比郑留的紫色还要刺目亮眼无数倍,仿若天边朝霞, 云端炽日!   只是一眼就让人双目灼痛,恍惚间好像有无数道人影逆光而立,或站或坐,向下投来慈悲而遥远的注视……   “都说了,不要看。”一只宽大的手掌盖住了商悯的双眼。   她的视线突然被阻断,双目的刺痛也有所缓解,她“啊”了一声,低下头,敛雨客也顺势把手掌移开。   商悯揉了揉眼睛,懵懵地又看了看敛雨客,这次没开灵窍。   那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瞬息消失,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不适,不过头晕是有一些。   她看过紫光与灰色的光,但是这金光又是什么光?观气术要领上可没说气运还有其他颜色。   那站在漫天金光中的人影是幻觉吗?子邺用观气术看到的也是这种景象?   “我名谈烨,任司灵一职,你们说的那位先太子,早已不在人世。”子邺道,“不过,既然能查到这里,想必你们也应该知道了我身上都流着谁的血。”   他说话的语气极其平静,用毫无情绪波动的语调说着这些看似矛盾的话,听得商悯微微皱眉,心中浮现出些许困惑。   不管是子邺还是谈烨,都是他,区别是一个是真名,一个是假名,为何要说子邺已死?这里的死难道是指心死,以及身份已死,而不是指他人已死?   如此说得通,但是也不必这般故弄玄虚,而后又承认他们的猜测。   “你二人是谁,能否告知?”子邺问。   子邺首先看向了敛雨客,以为他是二人中的主导者,因为论修为气势,他强出商悯化身太多。可谁料敛雨客不作答,只是把目光看向商悯。   子邺微微一愣,复又将目光放回商悯身上,沉默地等她开口。   “我是武国人,你就叫我‘无’吧。”商悯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不说自己是武国公主但是说自己是武国人,这当然是仔细考量过的。   群妖议事,所有的妖都已经知晓武国可能探知到了他们的存在。子邺是谭闻秋的孩子,还为大燕处理政事,虽然他没有出现在群妖议事上,但商悯认为他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妖对武国的忌惮和怀疑。   此时告知他武国人的身份,既是为了试探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也是为了试探他对武国的态度。   “哦?”子邺神情难辨,玩味地重复一句,“武国人?当真?”   他为何会做此反问?商悯一愕,眉心跳了跳,总觉得他的态度不对劲。   她试着道:“岂能有假?”   子邺笑了。   这是商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笑容,但是他似乎是很久没笑了,导致这个笑有一些古怪。   “为什么要笑?你不信我所说吗?”商悯这下是真的不解了。   “不,我是在为武王高兴,没想到他手底下竟有如此人才,能探知到这种秘事。”子邺轻轻鼓掌,看着敛雨客,“我能看出阁下来历非比寻常,不知你跟在她身边,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兴之所至,结伴同行的朋友罢了,你把我当成她的护卫,也无不可。”敛雨客道。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商悯沉下心,回忆自己进入这个房间以来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子邺说的每一句话,发现了一个问题——子邺没有正面开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他不说自己是先太子,反而说先太子子邺已死。   他也不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是谭闻秋和皇帝生的孩子,只是半是承认半是暗示地道:“想必你们也应该知道了我身上都流着谁的血。”   他和郑留一样,不能直接说出这些话,所以只能暗示!   世间的秘法千千万万,焉知没有一种秘法可以让人对某件事闭口不言?   商悯一瞬间恍然大悟,看向子邺,拱手道:“阁下似有难言之隐?”   子邺像是也没料到商悯反应如此之快,怔了怔,脸上的表情真切了一些:“人人都有难言之隐。”   敛雨客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赞赏地看了商悯一眼。   商悯嘘了口气,有点无奈。   实在是她和郑留那小子打交道多了,对于各种打马虎眼的话有了充分的经验,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分析出来子邺的困境。   她并未立刻问话,反而想起了另一桩事……   子邺意识清醒,观其言行举止,对妖并不忠心,也不太服从于谭闻秋,反而一直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否则在紫微殿,他见了“白小满”不会开口叫她不要怕,也不会在商悯敛雨客二人寻至时如此镇静,敛雨客说对方开着气运光柱就像在故意引人过来找他……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姬子邺依然站在人族这边。   只是他受制于妖,或受制于妖的诡异手段,既不能吐露真相,也不能行背叛之举。   他眼睁睁看着皇帝被控制,眼睁睁看着大燕大厦将倾,他一定想要做些什么,所以有了这一系列举动。   若是他从假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谋划着做点什么事……那他的行动绝不会局限在商悯和敛雨客身上,因为他们的出现才是偶然,是在子邺意料之外的。   在商悯和敛雨客二人出现以前,子邺难道不会做些别的事情吗?他真的能坐视大燕山河破碎吗?   商悯的眼角被晃了一下,那是一缕金色的烛光,烛光被他桌上的金蝉摆件映射,照进商悯的眼中。   她忽然一愣,仔细打量那金蟾摆件许久许久,熟悉感一下子从心底蔓延。   子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来,落到了金蟾摆件上,随即他眼神立刻变得琢磨不定了,惊疑地抬头盯着商悯。   敛雨客将他们两人的表情变化收入眼中,突然笑了笑,“两面金蟾,不久前我还刚和你说过这个宝贝,瞧,这儿就有现成的。”   两面金蟾,子母一对。将信笺封进特制的金丸中,再放入其中一只金蟾的口中,金丸就会从另一只金蟾的嘴里吐出,如此便可传信,极其隐秘快捷。   “阁下好眼力,寻常人是认不出这物件的。”子邺话语中并无夸赞的意味。   “两面金蟾……”商悯笑了,“谈大人,在下可否借一借这金蟾?最近正好能派得上用场。”   子邺道:“恐怕不行,这东西于我也有大用。”   “不知这两面金蟾现今是否还有人能炼制,又或者谈大人这里有没有多出来的一对,好借我用一用。”商悯意味深长道。   “恐怕也不行。此物是古时候传下来的灵物,放眼整个大燕,可能也只有我手中这一对留存完好。”子邺微妙道。   “好,都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今日还是做君子吧。”商悯摸了摸下巴。   子邺注视她:“今日做君子,来日做小人?”   “那要看在谈大人眼里,何种行径是君子行径,何种行径是小人行径。”商悯笑笑。   子邺深深看她一眼:“你真的是武国人?”   “如假包换。”商悯拱手。   子邺好像一下子确认了什么,眼神有些恍惚地望着她,好像在仔细从她脸上寻找什么痕迹。   商悯的脸是经过易容的,子邺当然看不出她本来面目,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末了,子邺居然苦笑一声,道:“你比他聪明。”   商悯愕然,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可置信。   竟然真的是他……   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人,暗中给商溯传递情报,让商溯获知朝堂之事,同时那个人还在宿阳手眼通天,能把手伸进皇宫内部,并且把来自武国的密信传递至长阳君手中,再由她转交给商悯。   商悯始终在想,到底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手段,什么人能身居那样的高位,什么人能心甘情愿地将大燕朝堂的情报传递给武国……父亲到底是从哪儿找来了这么位高权重,又对武国忠心耿耿的人?   现在商悯终于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是他,是姬子邺!   她简直目瞪口呆,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搞得措手不及。   商悯之所以识破了对方身份,是因为她认出子邺桌子上的金蟾摆件,这个金蟾摆件,和商溯书房里的金蟾摆件一模一样。   这就是用来传信的两面金蟾!   商悯想要来试探并尝试招揽子邺,却没料到子邺竟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人。   她扶额,对他一拜道:“原来是您,失敬失敬。”    第108章   两面金蟾不是俗物, 寻常人是认不出的。   敛雨客能认出,是因为他本来就眼力不凡见识又多,换成商悯, 她是真的认不出,她仅仅只是看出这个金蟾和父亲桌子上的金蟾长得相似。   要是站在这里的不是她,怕也会把这个东西当成寻常的摆件。   金蟾本就有招财进宝官运亨通的寓意, 寻常人家摆不起金的,也会摆一个铜的或木漆雕金的, 任谁一眼看到这个金蟾,也会下意识忽略过去。   商悯观子邺神情, 觉得对方这时也在仔细端详她的脸庞,他当然不是要从她已经易容的脸上寻找与故人相似的容貌,但确实是想要从她身上挖掘到熟悉的气息。   子邺恐怕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   商悯一思量, 就有了推测。   不管是父亲还是子邺, 都不是不谨慎的人。   两面金蟾这样的灵物,虽然轻易不会被人认出来, 但放在外面终究是有风险的。   当初商悯去父亲的书房, 父亲没有收起这个灵物,反而在她面前把玩,是因为父亲对她本就不设防,也不觉得她知道这是两面金蟾会有什么不妥, 但是她到底少不经事,所以父亲没有明说。   今日与子邺相见,子邺也没有收起两面金蟾,要么是因为他刚与武王通过密信还没来得及收起, 要么是他没料到今夜二人忽然到访,一时疏忽……或两者兼有。   子邺为武王密探, 定然了解武王的性子。   事关重大,商溯怎会在无关人面前显露自己有两面金蟾?只能是商溯极其信任,极其重要的亲信,才会知道他有一尊两面金蟾。   方才商悯与子邺初见,子邺问她是否真为武国人,是由于他的确不相信她是。   原因很简单——   武国并不知道宿阳有妖,武王也不知道。   否则商溯怎么可能不告诉商悯,任由她走进妖窟里?   在武国不知道宿阳有妖的前提下,却突然蹦出来一个武国人,不仅发现了妖的存在,还主动找上了门……若她真的是武国人,那么武王必然已经知晓宿阳有妖,可是从他与武王的传信来看,武王又全然不知此事。   难怪子邺不信商悯。   商悯想通了关窍,马上意识到子邺并非全然自由,他似乎不能对人和人吐露妖相关的事,就如郑留不能透露关于未来的事……因此他能说的和能做的非常有限,仅能拐弯抹角地暗示。   子邺说:“你比他聪明。”   这个“他”,大概指的就是商悯的父亲商溯。   两人互通密信,只怕已有数载,他百般暗示,商溯仍不知宿阳有妖,他简直像在抛媚眼做给瞎子看,怪不得会说商悯比他聪明。   商悯心思流转,心知自己所思种种不过是猜测,若要确定,还需一番求证。   知晓子邺具有“难言之隐”,就相当于把握住了与子邺交流的技巧。   与郑留相识久了,自然会有这方面的经验。   “谈大人口中的他,是指谁?”商悯提出第一问。   子邺波澜不惊,“两面金蟾子母一对,我所说的那人,即为与我手中母蟾相配的子蟾的持有人。”   “那谈大人可知,我是谁?”商悯说出了第二问。   商悯的身份其实呼之欲出。   她自称为武国人,受武王信任,驾驭着稀罕的陶俑化身,对宿阳局势极为了解,同时甘愿掺和进宿阳的漩涡中,也不乏胆识与气魄。   光凭这些,本不足以断定她的身份。   但子邺敏锐地察觉到,商悯身上还有一个更与众不同的特质——她能做主。   武国商会的当家崔三娘,掌管商会事宜,得力手下无数,身份足够高,但是崔三娘不能做这个主。   若无武王命令,她绝对不能来寻子邺,绝不敢擅自行动。   崔三娘若要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也绝不敢自称是武国人,除非她得到了上级的首肯。   商悯一开始就介绍自己为武国人,这其实是向子邺透露出了两个微妙的信号,也可以说是暗示。   其一是,她与武王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暗示自己就是武王派来的人,其二是,她得到了“首肯”,有资格替武国,或者说替商溯做一些决策。   试问,如果她真实身份为商溯的属下,且子邺已确定商溯不知妖藏宿阳,也没有派来人与自己接触,那么她此举岂非与越权无异?   可观商悯言行她底气十足,越权便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个解释,她有能力做主。   哪怕武王不知情,哪怕武王并没有做下决策,商悯也依然有资格去做一些没有得到上位者允许的事情。   因为,她也是上位者之一。   “我自然也知道你是谁,只希望我没有猜错。他知道你做到这种程度,会为你欣慰。”子邺细细瞧她,语气放轻了一些,“我能做的有限……但我会帮你。”   商悯沉默半晌,对子邺拱手:“谈大人,我想借金蟾一用。”   子邺拿过金蟾,把它轻轻放置在桌面上,金蟾与木桌相碰发出“嗒”的一声细微的闷响。   “请。”他道。   商悯上前,手指刚放到金蟾的嘴上,它便吧嗒一开,吐出一枚金色的丸子,金丸一捏便分做两半,里面是一个空腔。   子邺随手扯过一张宣纸,又拿过一根毛笔,在早就干涸了的砚台上倒了点茶水把干掉的墨润开,随意道:“条件简陋,将就写吧。”   商悯沉吟片刻,抬手在纸上潦草地写了一段话,然后将这截纸捏成一团封进金丸中,送入金蟾口中。   金蟾咕咚一咽,等再张开嘴巴,口中的金丸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个时间,父亲说不定还在批改政务,也许很快就能有回信。   商悯在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与存初相遇,您如何评价此人?”   存就是指郑留,商悯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能让父亲能瞬间联想到她和郑留身上的代称,所以只能这么写。   当初商悯与郑留结识,但不知对方是否可以结交,所以去信向父亲询问。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是父女间的密信,若金蟾另一端的人真的是商溯,他必会知道发来金丸的人是谁。   若另一端不是父亲,商悯也不至于泄露了关键情报。   她食指有节奏的敲击桌面,时间流逝,她看似平静实则焦灼地等待回信。   敛雨客一言不发,好像真成了她的侍卫,不必要时不开口,子邺就像一尊雕塑似的坐在椅子上,与商悯一起陷入长久的等待。   商悯没等太久,金蟾口中忽然发出一声轻响,她连忙把指头伸进它口中取出金丸,捏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字:“当断则断,恐伤人伤己。”   商悯松了口气,脸上展露笑颜。   郑留是敌非友,与他相交,需当断则断,免得最终伤人伤己……这正是父亲告诫她的话。   “谈大人,您与他相交已久,他丝毫没意识到笼罩在大燕国都的阴影吗?”商悯问。   “意识到,和知道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怀疑,后者是确定。”子邺幽幽道,“否则,我怎会说你比他聪明呢?就算意识到了,他又该施展何种手段去确认?”   商悯一噎,感觉也是。   “不知该如何解前辈难言之隐?”她问。   子邺顿了顿,“我没有难言之隐。”   商悯:“……”   她又察觉到一件事,子邺先是说“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接着又说“我没有难言之隐”……也就是说,子邺的难言之隐包含了不能对别人吐露他有“难言之隐”。   既然不能说,那解法当然也无从谈起了。   “呵……”敛雨客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直接笑出了声。   无论说还是写,子邺能透露出的内容都是很有限的。   不管是妖的存在,抑或谭闻秋的异常,还是自身的难言之隐,恐怕都被“禁口令”包含在内了。   他能对商溯传的,只有一些朝堂事宜,只有被“燕皇”拿来与众臣商议的决策,子邺才能毫无顾忌地告诉商溯,就如质子令。   谭闻秋通过“燕皇”传下质子令,燕皇若想下令就必召集群臣商议,这样质子令就从妖遏制诸侯的阴损手段转变为了大燕的内政决策,变为了可以说的内容。   不怪商溯和子邺打交道那么久都没能触及到底层真相,实在是无从说起,也无从问起。   “你应当有很多事要说,金蟾可借你几日,改天还我。”子邺说到这儿,眼眸淡淡地扫视她,“东西是不能乱用的,尤其是在你不了解它的效用时……比如那个被人悄悄拿走又悄悄放回原地的宝物。不是每一次,我都能恰好保你们。”   被姬言澈拿走的象牙玲珑球,他果然发现了!   商悯一凛,道:“是,多谢谈大人,在下受教。”   “今夜拜别前,我还想一问……”她拱手,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人身中蛊虫,该怎样解它呢?大人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帮我。”   “若此蛊有药可解,那么不管是服药镇压,还是请下蛊人解开,都是一个好的选择,若是此蛊无药可解,人亦无药可救,恐怕唯有将蛊毒加倍,不为别的,只为送他一个痛快。”子邺低声道,“言尽于此。”   他只能说这么多。   商悯深深看他一眼,拿起两面金蟾,对敛雨客点了下头。敛雨客笑着也对子邺拱手,手按在商悯肩上,身形一闪,便带她远去。   直至司灵府在夜色中遥遥不可见,商悯才喃喃道:“蛊毒加倍,以毒攻毒……我好像懂了。”   “还以为拾玉需要我提醒,毕竟你并不了解蛊。”敛雨客笑道,“这不是一个能轻易想到的法子,看来他是独自思考了很久,才想出这唯一的解法,可惜的是他不能实施。”   “谜底就在谜面上。”商悯道,“若是把身体当做一个养蛊的容器,把另一只毒蛊放进容器中,二者自然会厮杀起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一个吃掉另一个,或者两败俱伤……这就是以毒攻毒。”    第109章   “你要办的事办完了, 不过今夜我的事还没办完。”敛雨客道。   “料想敛兄等在翠微湖也是有事找我,总不能是闲来无事专程坐在那等我的。”商悯略一思量。   “是,只不过你这边的事比较急迫, 就先陪你走这一遭。”敛雨客颔首。   商悯听到他如此说便问:“可是你白日里有什么发现?”   “既然皇宫藏妖,那调查他们的最好办法自然是去皇宫走上一遭。”敛雨客面露遗憾,“不知谭闻秋修为深浅, 我不敢冒失闯入,所以只好在周遭走一走, 没想到真叫我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皇宫周边都有什么?大多是一些府衙官邸。   “我本来想查细致些再带你过去,但是今夜见了子邺太子, 又涉皇帝中蛊,便不得不现在就领你去了。”   敛雨客话没说完,商悯就眯起眼, 心中浮现猜测, 而后道:“敛兄,你不会是去岐黄院了吧?”   “哈哈, 真是每一步都和拾玉料想的一样。”敛雨客笑了笑, “没错,我就是去了岐黄院。”   岐黄院其实就是人们口中的医馆,里面汇聚了天下最顶尖的一群医者,与民间医馆不同的是, 岐黄院专为皇族权贵治病。   武国也有岐黄院,但是一个半民间半官府性质的医馆,岐黄院院首是有官职在身的,不仅为达官贵人看病, 还在民间出诊,与宿阳的岐黄院有所区别。   商悯与碧落初见时, 碧落对小蛮说她刚从岐黄院过来,去师傅那取药了。   这说明碧落的师傅可能就在岐黄院。   她的师傅总不可能是个人,所以有妖假扮医者入岐黄院行医这个结论是很容易被推导出来的。   此妖善医、善毒,碧落也是毒物化为人形,师徒一脉相承,也算说得通。   “我对敛息还算精通,入内无妖发现,恰好探听到那妖名叫白珠儿,她本体是蜘蛛,是岐黄院御医,也是院首。”敛雨客看着商悯,“你可有听说过她?”   “蜘蛛……”商悯回忆群妖议事上闻到过的许多气味,其中毒物的味道寥寥无几,如果是毒物,她应该能分辨出来。   “很不凑巧,我没听说过她。”她摇头,“谭闻秋一方的水很深,我见过她身边的许多妖,但没见过全部。”   “无碍,今夜我们可以再去岐黄院探探。”敛雨客带着商悯穿梭于夜幕中,他们身影飘忽,这次速度比去司灵府时慢了一些,可以在路上交谈。   “这白珠儿,是不是就是那位擅长养蛊种蛊的妖?”商悯思索,“皇帝身边有个妖叫碧落,若岐黄院无别的大妖,她的师傅极有可能就是白珠儿……既然是蜘蛛精,那么擅长用毒和蛊术是很合理的。”   她长叹:“皇帝寿命将尽,身体虚弱,那群妖在想办法给他续命,他们也知道太早失去皇帝这么好用的工具会对他们不利。”   “竟是这样……据我观察白珠儿确实擅长蛊,岐黄院地下有一暗室,里面满是用于养蛊的容器。”   敛雨客好奇地看了一眼商悯,依然没有追问她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要以毒攻毒,其实是有条件的。皇帝所中的是霸道的幻心蛊,蛊虫凶残,想让两蛊相斗,那么另一只蛊最好选用与幻心蛊差不多霸道的,而且最好是同类不同种的蛊,不能也用幻心蛊。”   “比如,蚀心蛊?”商悯一点即通,“同样都是有操控人心智的效用,同样无比霸道,需要耗费数年培养。”   “希望白珠儿别叫我们失望。”敛雨客也在思索,“妖寿命久远,不知她何时投靠了谭闻秋,又是何时奉她之命开始培养蛊虫的。”   人究其一生,能培养出的幻心蛊和蚀心蛊都是有限的,精通蛊术的人极其稀少,要是在白珠儿这里寻不到蚀心蛊,天下之大,又该去何处寻?   二人不语,很快就来到了岐黄院附近。   敛雨客止住脚步,带着商悯落地,随后用眼神示意她伸出手,自己则从指尖逼出一滴血珠,用这滴血珠虚虚地在手上画了个符箓。   霎时血光一闪,符箓没入她掌心,商悯整个人的存在感都消隐了。   “你会鬼画符?”商悯扭头瞅他,觉得这画符手法有点眼熟。   “不错,我所学是杂乱了一些,但好处是关键时刻就能派上用场。”敛雨客笑笑,“走吧,这下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不会被发现了。”   商悯随着他的身影纵身一跃,从岐黄院院墙上翻了过去。   夜晚的岐黄院没什么人,二人摸黑走了一阵,商悯耳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注意隐蔽,侧耳倾听,听出了这熟悉的脚步声。   “是胡千面,他来岐黄院了。”商悯对敛雨客道。   胡千面的脚步声来到了岐黄院正厅,白珠儿一袭白衣,端坐在正厅正在等他。   胡千面一入内便一甩拂尘,用妖气设了个隔音结界,商悯不禁懊恼地咬了一下嘴唇,想偷听的打算落空了。   敛雨客面带微笑地轻拍商悯肩膀,不紧不慢地拔下了自己的一根头发,这根长发伸展化作长线,顺着缝隙悄然飘到了正厅门前,钻进了门内。   敛雨客把发丝另一端放在商悯手心,指了一下她的耳朵,她会意地把发丝放在耳畔,细微的说话声顿时顺着这丝微微颤动的头发传来。   结界就像一面门扉,关上了就听不到声音了,但若是设法越过了门扉,声音自然还是能传出来的。   商悯惊诧地看了看敛雨客。   “只设隔音结界,不设警戒结界,所以他们发现不了,可能是对自己的听觉和嗅觉足够自信吧。”敛雨客笑容不变,“要是他们再顺手设个警戒结界,哪怕是蚊子和头发丝他们也发现得了。不过你可能想不到,这种偷听方法还是我现学现卖的。”   商悯顾不得与敛雨客交流,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白珠儿和胡千面的对话上。   胡千面道:“殿下的意思是,最好给柳怀信也用上蚀心蛊。”   “至于?他不是服服帖帖的吗?给他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枚蛊,蚀心蛊前几天送走一只,现在我们手中可是就这两只了,再给柳怀信用……幻心蛊倒是还有。”白珠儿低声道。   她的声音透着沉稳的气度,有着医者特有的气质,不急不缓,嗓音柔和而笃定。   “幻心蛊没法让中蛊人在受控的同时保持思考,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殿下褪鳞被扰遭受重创,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她没法时时刻刻控制着皇帝,也不能对子邺大人放权,对政事了解又熟悉皇帝处事风格的只有柳怀信……我们现在离不开这位大燕丞相,可他为人奸猾,我怕他发现些什么……”   “好吧,既然是殿下的决定,你稍后就去地下暗室去取吧。”白珠儿不再劝,“送出去那枚已经用上了吗?”   “苏归还没收到信鹰,算算时间,应该明日或者后日他就能收到了。”胡千面道,“要不是狗皇帝登位时我们的第一枚蚀心蛊还没养好,也不至于退而求其次用了幻心蛊,平白多出事端来……”   白珠儿哼了一声,“你当那蛊是想成就成的?你以为我不想一晚上造出来千八百枚蚀心蛊吗?”   胡千面一哽,“我就顺口一说,没有怪你的意思。”   白珠儿冷笑:“你最好是这样……等过两天我养好了损失的精血就会着手准备培育第四只蚀心蛊。”   “辛苦你。”胡千面道,“这次有几成把握养成?还是需要十年吗?”   “八成吧……手熟了些,成功的机会也大了不少,要是能不断吞吃人丹弥补我养蛊导致的精血亏空,五年可成,若无人丹,八年可成。”   “不断吞吃人丹……要多少才够?”   “一月至少一枚。”   “还好,十人成一丹,一个月十人而已,不难找。”胡千面松了口气,“要是你狮子大开口十天一丹,几年间这么多人消失恐怕得出乱子。”   “有什么可出乱子的……宿阳不能捉人就去灾患频发之地,大把大把的流民,我们不吃,他们也是死。”   “等我去禀报殿下商议此事,如今众妖各司其职,找不出一只清闲的妖南下帮你抓流民啊。”   白珠儿慵懒道:“这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我只是个奉命养蛊的。”   胡千面无语。   “行了,还赖在我这干嘛?赶紧滚,你不是还要教徒孙吗?你家那个笨瓜还没学会魇雾吗?”   胡千面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不说话那就是没学会了。”白珠儿笑了,“果然没有碧落聪明,当初我就教了她半个月……指望蚀心蛊和幻心蛊速成,不如指望小满早日学会魇雾,兴许他能帮我们大忙。”   胡千面:“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小满不通人情世故,让他使用魇雾,他又该怎么御使幻境把人操控得天衣无缝呢?你和我都如人类稚子那般学了二十年,才把自己变得像人了,他才成人没多久……总不能他用魇雾造幻境时还要旁边有师长一字一句指点他怎么塑造幻象吧?这跟没练成有什么区别……不懂人心,魇雾威力就大打折扣。”   白珠儿沉思:“这倒是。再说小满终究是不如我的碧落聪慧……”   “告辞。”胡千面一句话截断她话头,调头就走。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但并没有远离岐黄院。   商悯放下敛雨客的发丝,眼皮跳了跳。   “那只狐妖去地下暗室拿蛊虫了,我们可以慢一步跟上。”敛雨客缓缓扬起眉毛,“拾玉,你本体似乎就在苏归手下啊,他们送出去的蚀心蛊,是让苏归给谁用的?”   “该不会,又是我吧?”商悯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第110章   “照常理来说, 蚀心蛊这样的宝贵之物,一旦用了,便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商悯道, “普通人不配让妖动用蚀心蛊。”   “可你恰好不是普通人。”敛雨客道,“妖认为你父王是天命,你是天命的孩子, 武国的公主,注定继承王位, 是商溯最不会去防备的人。他们要是能控制你,便可以间接控制武国, 商溯的动向也会被他们所获知,一举多得。”   商悯无奈摇头,又提出假设:“除了我, 也可能是我身边的倒霉师弟们。”   就如郑留, 郑留也有资格被下蛊,那冲天而起的紫色光柱就是他是大气运者的有力证明, 他的存在也会为妖族复起增添变数。   至于宋兆雪……他可是宋王独子。要是控制了他, 再放他归国继承宋王之位,宋国岂不也算是投入了谭闻秋麾下?   “不过,妖选择对你或你的师弟们下蛊,而不是试图对武王、宋王和郑王下蛊, 倒是能说明一个问题。”敛雨客宽慰道,“正因为这三国上下犹如铁桶,王宫守卫严密,妖才没法将蛊运送过去谋害他们, 所以谭闻秋退而求其次,选了你们。”   妖族的爪牙还没有渗透武国, 这是个好消息。   “你的话倒是让我有了些许安慰……怎么说呢,我现在既希望谭闻秋是想用蚀心蛊害我,又希望她想害的别是我。”商悯挠挠额角,“唉,但是害了我的师弟们,总归也是不好的,不是我,便是他们俩。”   “此话怎讲?拾玉对你的师弟们颇为爱护?”   “那不至于,我们没太深的感情。我对他们的唯一期望就是希望他们能做到大难临头各自飞,别对我耍心眼,也别扯我当垫背……他们其中之一若中蛊了,我岂不是要被叛徒包围了?”商悯唏嘘道。   一个苏归就得让她全神贯注应对了,要是再多一个,那简直不敢想。   敛雨客失笑,“那为何你说你希望谭闻秋想害的人是你,又别是你?”   “就如敛兄所说,谭闻秋害我而不害我父王,是因为她的手伸不到武国王宫,害我而非害我师弟,是因为武国和武王对她威胁更大。”商悯眼中显出忧色,“那么反之推论——她不去害郑国宋国以及这两国的质子,是因为她觉得他们构不成威胁,所以没必要费蚀心蛊。”   她抬起头看敛雨客,眼中疑虑更甚,“那么请问,谭闻秋凭什么觉得他们没威胁呢?”   是不是因为,谭闻秋已经在宋国和郑国留了后手,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在借助一些手段暗中控制着两国内政,所以,她才有恃无恐?   敛雨客眼神变深了,“你所虑不无道理。”   他道:“天柱格局之下,妖与人一样,就算将自身修为推演至巅峰,也终究不可能跨过那道门扉,所以现今人族中的最强者,与妖族中的最强者,实力差距是有,但不是非常显著。可妖族有一个人族没有的优势,那就是他们能活得足够长……”   “活得长,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布局,有足够的机会试错。”商悯感慨,“谭闻秋数次转生,这一次她身份为皇后,那么之前呢?她前几次转生之后,身份为谁,有没有召集众妖,又做了哪些布置?”   敛雨客略做思索,道:“方才胡千面提到了褪鳞,叫我进一步确定了先前心中所想。这是一种在妖族中也极为阴损的秘法,若有妖渡劫失败,便能借助自身血脉之力与自己后代的血脉之力共鸣,一缕残破神魂也随着血脉进入到自己后代的身体中,与后代一同成长,残缺的神魂也在新的躯壳中得到了温养,等待苏醒。但是夺来的身体终究不是自己的,需要经过数次褪鳞,夺舍者才能泯灭掉这具躯壳原主人的意识……”   “这么阴损?那可是自己的后代!”商悯吸了一口凉气。   她正欲感叹妖族凶残,忽然想到人其实也不差什么。弑杀亲人的事各国屡见不鲜,只要人想向上爬,那么身后必将是一路骸骨。   “所以这样的法子在妖族中也不被允许使用,应该早已封存了。谭闻秋所谓的转生,就是这种秘法,褪鳞失败,也就是说皇后本人的意识还在那具躯壳中,只不过陷入了沉睡。”敛雨客道,“然而让我不解的是,谭国出身的皇后,和那位顶替了谭闻秋的大妖,真的有血缘关系吗……谭国宗室,怎么会是人妖两族混血呢?”   “我所知的褪鳞夺舍秘法只有一次施展的机会,谭闻秋可不是只转生了一次。”   “说不定是谭闻秋改了秘法,或者依据褪鳞夺舍秘法创造出了新的转生之法。”商悯沉思道,“此刻纠结这个并无意义,只能留待之后调查。此时我们只需要知道谭闻秋已经做了什么,以及她将要去做什么。”   “你说得没错。”敛雨客眼神朝胡千面离去的方向看去,“他取完蚀心蛊离开暗室了……今夜之后又会多一个被妖控制的可怜人。”   柳怀信也不算可怜人,坏事儿干了不少,现在又有钱又有权,不过他心中是有一定的底线,不会把事儿做尽做绝。   商悯摸摸下巴,心中起了别样的心思。   “有没有办法能让人假装中蛊?”她问。   “你想救柳怀信?”敛雨客反问。   “是,他可为我等所用。”商悯颔首。   “可惜,没有这种办法,不然你也能用这种办法解了蚀心蛊之危。”敛雨客笑,“何不迂回一些?蚀心蛊也是子母一体,妖用蚀心蛊母蛊控制柳怀信,你想办法拿到母蛊,不一样能让他为我们所用吗?”   “可以是可以,就是母蛊身在何处尚不知晓,母蛊失窃,谭闻秋必加倍警觉。”商悯惋惜道,“罢了,此事从长计议,尽管想要事事周全,却很难做到。”   他们二人静默一会儿。   过了片刻,敛雨客道:“胡千面走出岐黄院了,白珠儿也去了药房……我们走吧。”   “好。”商悯应下。   身形变换间,他们到了丹室侧方,这是用来囤积炭火的地方,敛雨客熟门熟路地摸了一把墙上的暗格,一个洞口缓缓敞开,机械齿轮运作的声音咔咔响起。   商悯条件反射地紧张四顾,还下意识想耸动鼻头抖抖耳朵看有没有人发现他们。   唉,真是当妖怪当出职业病了。   “放心,听倒是不会有妖听见,但是……你瞧。”敛雨客指指暗室洞口。   商悯俯下身一瞧,乍一看没看出什么门道,直到她把真气汇聚在眼眶四周,眼力提升,才发现洞口四周竟然沾着纤细的透明蛛丝,蛛丝遍布整个暗室通道。   “蛛类对于蛛丝的震颤格外敏感,我们一碰就会被察觉。”商悯皱眉,“胡千面是怎么走过去的?”   “他怎么过我不知道,但是我走过去没有技巧,就是单纯靠自己的轻功躲过去的,料想胡千面也是这样过的。”敛雨客勾起唇角,“上次只是在蛊室门口看了一眼,没有踏进去过,只盼蚀心蛊别太难找。”   商悯心神一定,“差点忘了,你已经来过一次了……”   敛雨客身影一闪,衣袍翻飞间穿过了层层叠叠的蛛丝,姿态从容。   末了他还回头一看,这一眼直接把商悯的好胜心激起来了。   她抬脚欲施展轻功,脚步一顿,还是不敢托大。她慎而又慎地收回了脚,把碍事的外袍脱掉留下里头一层贴身的衣物,这才敢施展轻功追上。   “不错,里层蛛丝密,我带你一程。”敛雨客笑道,“看好我的动作,跟紧。”   一根丝线系上了商悯的腰,敛雨客身体先动,如同穿雨而过的飞燕,动作精准而轻巧地越过前方三四根蛛丝。   商悯眼前一亮,心知他是在刻意教她身法,于是模仿敛雨客发力姿态提气一跃,顺着腰间丝线的力道向前,同样精准而轻巧地穿过那些蛛丝。   她小心地擦了把汗,对他露出一个笑。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他们一个教一个练,敛雨客动作越来越快,商悯也练得越发纯熟,终于穿过层层叠叠的蛛丝来到了底层暗室。   幽暗的地下,扑面而来一股腥臭气……是尸体高度腐败的味道。   商悯看见暗室第一眼,就忍不住想吐。   哪怕她看过集体处决战俘,那样的场面也不及眼前的场景来的叫人恶心。   十几具尸骨被钉穿在墙上,有些只剩白骨,有的刚刚糜烂,无数黑漆漆的小虫子在那些骸骨上钻进钻出……原来敛雨客说的培养蛊虫的容器,是指人的尸体。   他对这样的可怖场景并不在意,商悯则汗毛直立,脸色紧绷。   黑漆漆的小虫子宛若黑色的地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拥而上,它们以为新鲜的食物来了,要将他们吞噬殆尽。   敛雨客并起剑指割破手掌,一道金焰升起,笼罩蛊室的结界悉数消融。   金色的光照亮幽暗的地下,光芒所到之处,蠕动的黑色虫海刹那褪去,在他脚下留下了一大片空地。   他闲庭信步般走到暗室最中间,修长的手直接穿进了一具骸骨的胸口,挖出了一颗猩红的心脏,拧碎心脏,两枚一大一小的赤红虫蛹正在他掌心扭动。   敛雨客手上并没有沾染污秽,他翻手收起蚀心蛊的蛹微笑,“运气真不错,子母蛊都在,要是母蛊被谭闻秋取走,子蛊被种到皇帝身体里的一瞬间,她就能感觉到,并且令躁动的蛊虫平静下来。”   “还挺顺利,我们要快点走了,此地不宜久留……”商悯注视着那两枚鲜红的蛊,“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祈祷了。”   “祈祷下蛊顺利?”敛雨客提起商悯的肩膀,带她穿入蛛丝之间,一起离开了地下暗道。   “祈祷白珠儿别那么快发现蚀心蛊失窃,起码在皇帝寿辰前别发现。”商悯回头看一眼暗道,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穿好,“她说需要再修养几天才能开始养下一枚蚀心蛊,希望她这几天别进蛊室。”   他们又检查了一遍现场,确保没有任何遗留的痕迹,这才趁着夜色离开了岐黄院。   “放心,就算他们发现失窃,也查不到我们的身上。”敛雨客道,“更何况母蛊已经在我们手上了。”   “也是……”商悯道。   他们窃蛊的唯一目的,就是以毒攻毒,好解除皇帝的蛊,只要把这枚蛊在皇帝寿辰接受文武百官朝拜前交到白小满化身手里,计划就能成功。   二人正行于夜色,商悯表情一变,哀叹:“灵识要撑不住了……”   “这么突然?”敛雨客惊讶看她。   “让我歇一个时辰,敛兄你先拿着我的人俑。”商悯没办法了,原地解除了化身。   敛雨客接住坠落的陶俑,放在手里面把玩两下,“果然,是武圣的手法炼制的……”   皇宫里,商悯假扮的白小满正在接受胡千面的训斥。   “你看人家碧落,学了半个月就会用天赋神通了。”胡千面冷冷道,“今夜你要是吐不出来魇雾,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111章   “是, 师祖,我一定努力。”商悯唯唯诺诺应下。   胡千面在白珠儿那边好一顿没脸。   白珠儿脾气怎么样他是知道的,被骂几句也无所谓, 反正习惯了,但是他受不了白珠儿炫耀徒儿的嘴脸……她的徒儿越优秀聪慧,就越衬得胡千面手底下的徒子徒孙拿不出手。   即便胡千面知道白珠儿有故意的成分在内, 他心里还是憋不住这火气,毕竟人家碧落半个月学会天赋神通是事实, 再看白小满,个把月还没摸到门槛。不指望这小子那么快就掌握幻境, 可是就连吐魇雾都时灵时不灵。   妖比妖,气死妖啊!   “说完了你还愣着干什么,练啊!”胡千面呵斥。   商悯:“……”   怎么练?尝试从嗓子眼里面呕出来一团色彩绮丽的雾吗?   她私底下已经试过无数次了, 怎么发力都没用。   不管是把妖力聚集在腹部, 还是聚集在喉咙口,再怎么气沉丹田, 该吐不出来那团雾还是吐不出来。   可能是技巧有误……商悯不是天生的妖, 她只能用妖力模仿人体内真气的激发方式,对于妖类天赋神通的施展方式没有一点点头绪。   “唉,我再给你讲解一遍,”   胡千面看着徒孙清澈而愚蠢的眼神, 疲惫地说起那套翻来覆去说了无数次的施法要领。   “首先,沉心静气,调动血脉之力,待周身气血沸腾, 就将妖力凝聚在喉部喷发……”   关键点不在妖力,而在于血脉之力。   血脉之力怎么凝聚?人族没有血脉之力这一说, 气血她倒是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商悯想尝试搬运气血,但是不知道白小满修炼时的经脉运转路线。   人与妖的经脉有很大的不同,贸然用人族的功法运转妖力,是会走火入魔的。不过妖族的天赋神通和所修炼的功法似乎都依赖于血脉,搬运气血说不定是刻在骨血中的本能,就如蛇一破壳就知道怎么狩猎。   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着引导自身气血。   心念一动,隐藏于血肉之中的力量竟真的被她的意念调动了。   四肢百骸微微发烫,她连忙引导这传说中的血脉之力凝聚在咽喉,然后聚拢妖力嘴一张,猛然将嘴里含的一团妖力吐了出去。   “咻!”   一团拳头大小压缩到极致的七彩妖力在她口中爆发,简直像被射出去的箭矢,嗖的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跨五六丈距离撞到了墙上。   轰然声中,绮丽的色彩爆开。   那堵厚实的宫墙在胡千面的注视下轰隆倒塌,砖块瓦片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胡千面:“……”   一大群夜巡的侍卫听到动静蜂拥而至,看到胡千面后纷纷问:“胡公公!这里发生了何事?是不是有刺客?”   “不,是本公公在这儿练功时不慎击倒了院墙……都散了吧,明天早上遣人过来修补。”他三言两语将这些人糊弄了过去。   等侍卫全都散尽了,胡千面目光幽幽地扭头看商悯:“你小子真会给我找事。”   “对不起,师祖。”商悯还是唯唯诺诺,“但这次好像成功了,是吧?”   “下次轻一点,让你嘴里吐魇雾,不是让你嘴里喷火药!”胡千面用拂尘狠狠敲她的头,引得商悯“哎呦”痛叫一声。   眼见乖徒孙成功了一半,胡千面气儿顺了不少,斜睨她道:“会把魇雾吐出来不算本事,能用魇雾制造的幻境缠住活物,让他们深陷幻境,这才是本事。”   “那接下来怎么练啊?”商悯凑过去问,“拿什么练习幻境?”   胡千面想了想:“我。”   “啊?”商悯呆愣地看他。   “啊什么啊?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以为你的幻境能伤到我吗?”胡千面不耐道,“直接对我施加魇雾,控制幻境,让我看看现在的你能造出个什么幻境来。要是能困住我,你也能出师了。”   商悯脑筋转动,觉得这确实是一个练习的好办法。   胡千面对她是不设防的,而且胡千面也算是谭闻秋手下得力干将,修为比较高,若真能控制他……不行,不能好高骛远。   白小满化身的修为本就已经打了个折扣,想要靠这点微末的修为控制住胡千面不现实。   就算商悯作为人类更懂人心,可以把幻境玩出花,也不一定能控制住胡千面。   白小满懵懂,哪怕制造幻境是他的本能,恐怕也不知道该造出什么样的幻境使人沉沦,商悯对胡千面施加魇雾时必须藏拙。   “师祖,您准备一下,我这就开始练习。”商悯认真道。   她调动血脉之力,用比上次轻了九成的力道轻轻吐出一团彩色的云雾,云雾离开她的嘴,很快就向胡千面缠去,从他的七窍之中钻入。   霎时,胡千面的神魂被商悯拉入了一个奇异的虚幻之境,幻境中的一切事物都能随她的心意而变动。   商悯连忙收束内心的想法,专注地构造幻境中的景象。   置身虚幻之境的胡千面绷着脸,入目所及是一片空白,他耐着性子等待面前的虚无幻象构建起来。   他没等多久,就看到彩色云雾逐渐凝聚,眼前的景象缓缓发生了变化……抬头一瞧,胡千面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了皇帝用膳的偏殿中。   一大群小太监小宫女举着杯杯盏盏,端着各色食盒鱼贯而入。   “居然还挺逼真,小看小满了。”胡千面欣慰地暗想,“用当皇帝后的权力欲望使身处幻境的人沉沦,竟然还能想到这一层,虽然有些生硬了,不过说明我没有白教,往日我说的话,他果然是有好好听进去的……”   一个个宫女太监把食盒摆上桌面,随着传膳太监一声:“菜上齐了,皇上您慢用。”   面前摆放的几十个食盒被人齐刷刷地揭开。   只见白生生的大鸡腿在这几十个食盒中码放得整整齐齐。   每个鸡腿都是新鲜屠宰,每个鸡腿都带着血,每个鸡腿都大小均匀个头一致,散发着莹润的油光,看上去无比肥美,让妖食指大动。   胡千面眼角抽搐。   他手一挥撕开了幻境,拧着眉毛瞪向努力制造幻象的乖徒孙。   “白小满”似乎是造幻境造着造着把自己也给想饿了,正在一边造幻境一边擦流到嘴边的口水。   胡千面张了张嘴,颓败地低头,喃喃说出那句很久之前就说过的话:“我胡千面聪明一世,怎么教出了你们几个不争气的徒子徒孙……”   他说完仰面长叹,对商悯摆了下手,失魂落魄地远去了。   “师祖,您怎么突然要走?今晚不用继续练了吗师祖?”商悯探头追问。   “想练就去找碧落吧,你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胡千面的声音渐行渐远。   商悯瞧了瞧胡千面离开的方向,思考了一瞬,悄悄回到当差的紫微殿。   碧落正在打瞌睡,皇帝依然在龙床上沉眠。   此时碧落是背对着商悯的,她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似乎全然没有防备。   商悯眼睛一眯,有一瞬间想对碧落偷袭使用魇雾……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碧落敏感地弹身而起,回过头盯着她。   “你刚刚是不是对我打了什么坏主意,小满?”碧落化形后圆圆的人类眼瞳一缩,变回了竖瞳。   蛇类最擅长感知危险。   商悯脸上露出笑来,凑到碧落身边哄她:“师祖教会了我魇雾,让我找你练,我以为碧落姐姐睡着了,正想用魇雾让你做个美梦呢,还能再试试我的神通。”   “信你的鬼话,你肯定是觉得我欺负你了,想捉弄我报复回来。”碧落脸贴近商悯的脸,她口中吐出分叉的蛇信,舔了一口商悯的侧脸,冰凉的触感让商悯险些打个激灵。   “练习也就罢了,毕竟是爷爷让我陪你练,你要是敢捉弄我,我就给你来一口,让你好好吃点苦头。”碧落喉咙里发出隐秘的嘶嘶声,森白的蛇牙在她唇间一闪而逝,“到时候你就哭着去找我师傅帮你解毒吧!”   “不敢,不敢。”商悯讨好地笑笑,“我哪里敢捉弄碧落姐姐呢?”   碧落审视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满意地点头:“谅你也不敢。”   她对商悯勾勾手指,坐没坐相地歪在软垫上,“来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魇雾,师傅说,殿下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到底是什么神通,让殿下这么看重?”   “那我开始了。”商悯歪了歪头,嘴唇轻微张开,色彩绮丽的雾气被她轻吐而出,云雾弥漫,很快就化于无形。   这次她比前两次还要熟练,甚至还能控制魇雾转为无色。   决定天赋的是肉身,还是悟性?   也许白小满肉身天赋足够好,但是欠缺了悟性,商悯使用白小满化身正好弥补了这一点,所以她只是练了几次就熟练了。   魇雾入体,碧落的表情先是迷茫,然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阖上了眼皮,呼吸均匀,陷入了沉梦之中。   梦中她回到了山林之间沐浴雨水与朝阳,无比轻松自在。   商悯喊了一声:“姐姐?碧落姐姐?”   她没反应,无知无觉地沉睡。   商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宛若死尸的皇帝,想到她也许可以用魇雾进入皇帝的幻心镜之中,但是她进去会不会也被幻心蛊囚禁意识?   商悯没有莽撞行动,她安静地等碧落醒来。   过了约有一刻钟,碧落还是没有自行挣脱幻境,这让商悯脸上慢慢浮现出了奇异的笑意。   又过了小半刻钟,碧落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尝试挣脱。在幻境中的碧落开始挣扎反抗时,商悯立刻就将她放了出来。   碧落一醒,身躯便是一抖,她警觉四望,看到商悯后放松下来,打量着她神情复杂道:“不愧是让殿下重视的魇雾……确实厉害。”   “姐姐花多久才能出来?”商悯好奇问。   碧落嘴一撇,似乎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幻境迷惑住了心神,色厉内荏道:“困住我?你还是修炼个几年再说吧。我在里面的时间久是因为我想家了,山里比皇宫自在!”   商悯脑袋一缩,装作不敢再问的样子。   碧落被困,除了有她自愿进入幻境的原因在,狐族的魇雾神通确实强力也是重要因素,且碧落修为并没有高出白小满多少,他们二人的年龄甚至只差了五岁……五岁,对于妖来说只是个零头中的零头。   要不是商悯的白小满化身修为一时半会追不上白小满本体,碧落绝对没可能挣脱幻境。   经过刚刚的一番尝试,商悯确定在碧落拼尽全力反抗的情况下,她能困住她至少半刻钟。   要是换成小蛮呢?   小蛮修为比碧落高出一些,即便不能控制住她太长时间,一瞬间总是可以的。这一瞬间,往往是反败为胜的关键。   商悯心中有了底气。   她与碧落道别,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缩进被窝里,收回了投入这具躯壳的大半灵识,又将灵识重新投入敛雨客手中的陶俑化身中。   “回来了?”他神态悠然地对她点头,将两面金蟾塞到她怀中,“你现在一定需要这个。”   “我父王可有再传信?”商悯掰开金蟾的大嘴瞧了瞧。   “没有,他可能觉得你不一定身处安全之地,不敢传信。”敛雨客道。   “我这就给他去信。”商悯面色肃然。   总算有了绝对安全的传信渠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商悯终于有机会将这些事情告诉商溯了。   妖、谭闻秋、苏归、六国……以及武国本身。   商悯不是武王,武国的任何决策最终都要商溯亲口拍板确定。   这不是能轻易决定的事情。   一位王的决策,关乎整个国运。   敛雨客心领神会地摆开纸笔,在月色下帮她研墨。   商悯提笔写下第一句话:“攻谭之战,既为人祸,也是妖祸,大燕皇后谭闻秋真身为蛟,化形转生欲摧毁天柱,复起妖族。”   “恳请父亲秘密将此事通传各国,同时动用各处密探、暗钉散布消息,好让天下人得知皇帝身中妖术,攻谭名义不正,各路诸侯当不忘祖先教诲,齐心协力……清君侧。”    第112章   今夜的时间格外漫长。   商溯坐在宫殿中, 一缕微弱的月光透过琉璃窗照进了书房,但是又被桌边的一盏灯火驱散。   他长久地注视着桌子上的金蟾摆件,手指中捏着字条, 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直到宫侍入内禀报:“王上,右相大人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快请。”商溯回过神。   沉稳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了, 赵素尘走入书房内,绕过屏风, 先是行礼拜见,接着询问道:“二哥, 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今日下午他们才刚刚在宫中与众多大臣议事,赵素尘回府没几个时辰就在半夜被急召入宫,容不得她多想。   “是大事, 但是没有那么大。”商溯头疼地揉揉额角, 把金蟾和展开的字条放在桌子上,“你看看, 这是谁写的。”   赵素尘抬脚上前拿起一观, 不禁愣住了,“这……悯儿?”她思索片刻,无奈道,“这字, 是本来就这么丑,还是为了遮掩身份故意写丑的?离家这么久,习文练字应该不曾落下吧?她一向懂事。”   “四妹。”商溯加重了语气。   赵素尘莞尔:“我知道,二哥是忧虑悯儿竟然自己找上了他。”   “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查到他身上的, 这不应该……他不是不谨慎的人。”商溯百思不得其解,“有没有可能是子邺预感自己自身难保, 所以将金蟾转交给了悯儿?可是若是他有这种打算,应当在传信时告知我才对。”   “你该对悯儿的敏锐有信心,我觉得不是子邺自身难保了,而是悯儿抽丝剥茧查到了子邺身上。”赵素尘道,“既然悯儿来信,那我们等着就行了,今夜她必然会再次传信……自她去宿阳,很少有机会向我们写信了,只有我们给她去信,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   即便有子邺看顾,子邺也时时向他们讲述商悯的动向,但是他人的传信终究没有商悯亲手写信来得让人放心。   商溯沉默半晌,金蟾始终没有动静。   这让一贯运筹帷幄的武王都不免心情焦灼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赵素尘,道:“你先去偏殿歇息,我再等等。”   “我也再等等,平日本就歇得晚,不碍事。”赵素尘道。   两位商悯最亲密的长辈默默在书房坐着。   放在平常他们在等待的时候当然要顺便批改政务或者拿书阅读一下,可现在他们谁都没了这个心思。   “鬼方动向如何?”赵素尘忽然问,“今天下午可有接到战报?”   “暂无动静。放在往年,开春之后他们总会安分一段时间,可是今年不大一样。”商溯道,“忠顺公已经前往边城大军坐镇了,算算时间,他明日就能到,料想鬼方也会老实一些。”   赵素尘眉毛微蹙,复又展开,“希望如此。”   “你说,我会不会是对悯儿隐瞒太过了……她早慧我们是知道的,可是我不想让她肩上背着太沉的担子,去做质子已经身处险境,要是再告诉她那么多事,她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觉?”商溯低声道。   “你对悯儿隐瞒,才会让她晚上睡不着觉,她不知道,就会身犯险境去查个清楚,不然她不会自己找上子邺。”赵素尘摇头,“我不觉得你隐瞒有什么不对,我甚至觉得你逼得太紧了,她才多大,你就让她去完成试炼,去观刑……”   “我何尝不想让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可路是自己选的。”商溯叹,“她要做王,就必要经历那些苦楚。”   赵素尘也叹息道:“我也有错,你主张隐瞒,我当初是一力赞成的。我以为我们的时间虽然不多了,但还是有的,起码可以再拖五年,等悯儿再长大一些。去了宿阳,低调一些就能避祸,可没曾想局势急剧变化,那天机……”   商溯目光沉沉地看过去,“别再推演天机了,四妹,我不想你也英年早逝。”   “很少推演了,因为推演出来的内容赶不上局势变化,解卦解出来的东西总是有误,远不如先前准确。”赵素尘忧虑道,“不过妖魔重现世间这一点是准的,然我们始终不知他们何时重现,天柱周围守卫的黑甲军增添数倍,可是它只在悯儿进地宫后动了那么一下,很快又沉寂了……妖族若不从天柱中破出重现世间,又会从哪里重现?”   商溯不语,他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书房静默,只余灯火摇曳,偶尔灯芯爆开噼啪作响。   他们等了一个多时辰。   忽然间“叮当”一声将他们从漫长的思考中惊醒。   商溯抓向金蟾,掰开蟾口,从里面取出了金丸。   赵素尘马上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商溯身侧,与他一同观看。   刚读完纸上的第一句话,商溯的手便是一抖,赵素尘呼吸一窒。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让人窒息的沉默在书房中蔓延。   直到商溯和赵素尘都读完了这封信,依然久久未动。   过了很久,商溯方放下手中的信纸,他竭力压制着手臂的颤动,起身与赵素尘对视。   赵素尘眼中还有未散的骇然,长久以来案牍劳形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头晕目眩,她晃动了一下,踉跄后退,扶住后方的书架方才站稳。   商溯上前搀住赵素尘的胳膊,将她扶到椅子上坐稳。   “我们一直以来都在等妖魔现世……可从未想过,妖魔早已现世。”她脸色苍白,“怎会如此?”   商溯听她发问,下意识又拿起商悯写的信看了一眼。   信上语言简洁,除了开头请求商溯将妖魔现世的消息通传各国,还一条一条列了其他的消息和相关佐证,每一条都让人目瞪口呆。   哪怕商溯经历过大风大浪,赵素尘也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仍被这些消息所震撼。   其一,自然是谭闻秋表面为国母实则为蛟妖。   其二为苏归真身乃人妖混血。   其三为姬子邺为谭闻秋与皇帝孕育,也身怀妖血,被下了“禁言咒”,不可吐露任何与妖相关事情,所以始终不能将真相告知商溯。   其四,是大燕攻谭的主要目的是动摇天柱封印,谭公自缢是为了稳固封印。   其五,梁王姬桓多半已投靠谭闻秋麾下,当朝太尉苟忘凡、绣衣局大统领胡千面、御前宫女小蛮与碧落、岐黄院院首白珠儿、大学宫木成舟,乃至于宿阳城的守城将军谢擎真身全部为妖……   其六,妖可数度转生。   商悯疑心谭闻秋在转生的漫长岁月中,分别在六强国中都留了后手。   其七比起以上几则消息根本就是毛毛雨,商悯在边边角角的位置加了一句话:“武国商会内有细作,传信渠道不可用,怕信鹰被妖族使用诡异手段截获,是以不敢信鹰传信。”   末了,商悯还道:“鬼方近些年蠢蠢欲动,或与天下局势有关,谭国天柱之危已被谭公所解,五年内无碍,可鬼方部落混战,并未一统,偏偏最后一根天柱还在鬼方境内。若战事席卷天下,最先被动摇的,必然是梁国天柱与鬼方内的天柱……”   一封信所写内容有限,商溯看到末尾,紧握着信纸的手指在抽动。   他的手腕忽然被赵素尘牢牢抓住,她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回过神来,说话的语速很快:“悯儿叫你秘密通传各国,以清君侧,但不可暴露谭闻秋真身。各国如果共同举兵,那质子们留在宿阳已无意义。这质子令,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盯着商溯的双眼,语气冷静,“叫悯儿回来,接她回来,她不能待在宿阳,也不能待在苏归身边了,今时不同往日!”   商溯顿了顿,拍拍赵素尘的手背,她因用力而爆出青筋的手这才放松,垂放在膝上。   “你跟我一样了解悯儿,你看她的语气,像是想要回来吗?”他苦笑。   赵素尘看了他半晌,才道:“金丸就两枚,她肯定还有很多话没写,一枚不够,你把金丸放回,看她还要说什么,让她快些写完……”   “好。”商溯放回金丸,宽慰赵素尘,“你莫慌。”   话虽如此,可他也是慌的,只是强撑着罢了。他在安慰赵素尘,也在安慰自己。   “即便慌,也没用了。”赵素尘脸上尽是苦笑。   他们两个谁都没质疑商悯传信内容的真实性,倒不如说,因为商悯的传信,过往令他们疑惑的种种都有了解释。   商溯早在当年为质宿阳时就与子邺结识,二人那时关系不错,但到底碍于身份没有深交,后来子邺被幽禁,而后“假死”,居然主动联络了商溯。   商溯大感惊异,惊异于子邺假死,更疑惑子邺为什么找上了他,又为什么主动要做武国在宿阳的探子。   他问过,子邺只说:“将来的某一天,武国会帮我一个大忙,此举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天下人。我通传的任何内容,你都可以不信。不过我希望你信,可最好不要全信……我们结盟,对你对我,对整个天下,都百利而无一害。”   商溯在经过思考和验证后与子邺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子邺的消息屡次帮助了武国。   他说他与武国各持所需,传信也是自愿所为,可是商溯始终不知道帮助武国的行为又能给子邺带去什么。   金蟾吞下金丸,过了片刻金丸吐出。   里面果然是商悯刚写下的又一封信。   信上道:“父亲,我不欲回归武国。我化身之二留在宿阳,本体跟随苏归,一可为我武国探听消息,二可监视众妖动向。既来宿阳,我便已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请父亲放心,悯儿惜命,虽欲孤注一掷博得胜机,但绝不会舍命争胜。望父亲珍重,悯儿等您回信。”   商溯半是欣慰,半是心疼,他放下信纸,自言自语道:“好……不愧是我武国的下一任王。”   “你不劝一劝她吗?”赵素尘轻声问,“本体归国,化身留宿阳也无不可,总不至于三个身体都身困危局,险上加险……我记得你说过,陶俑化身是有缺陷的。”   “不劝了,她有能力自己做决定,也知道她的决定会招致什么后果。悯儿她,一直都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肩上背负的担子。”商溯长出一口气,抚上了胸口,刻着他和商悯名字的命牌正悬挂在那儿,“作为父亲,我能做的是为她兜底,支持她的决定……作为镇守天柱的武王,我也有责任为此出一份力。”    第113章   “你不问一下你生辰的事吗?”敛雨客停下研墨的动作, 这些墨已经足够商悯写信了,“遮掩生辰,也是屏蔽天机之举, 你父亲必然知道些什么,就连谭闻秋也认为你父亲才是武国的天命。”   商悯没急着继续写信,而是耐心等商溯给她写来回信。   他们已经到了郊外的翠微湖了, 月亮将要西沉,黎明就要到来。   凉风吹拂, 把商悯的焦灼与烦闷吹散,荷叶的清香和湖中的的蛙鸣给她的心境带来了短暂的安宁。   “我不问, 是希望父亲能主动告诉我。”她双手抱胸,感觉有些疲累,“他和姑姑总把我当孩子, 他们培养我、器重我, 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但暂时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王。在其位谋其事, 他们一向觉得作为王的事是我父亲需要考虑的, 而我只需要学习并了解少许,不需要了解全部。”   “你叫商溯父亲,不叫他父王。”敛雨客温声笑了。   商悯一怔,“嗯”了一声, “人前我一般叫父王,私下里,叫父亲居多。他是一位好王,也是个好父亲。”   但是她的弟弟谦儿不敢在私下里称商溯为父亲, 人前人后,他都叫父王。   与商谦不同, 商悯对于商溯极少有惧怕和敬畏,她敬商溯是因为他是养育她的人,而非因为他是国君。   “你还有位姑姑?”敛雨客随口一问。   “不是亲生的,我有堂姑姑表姑姑,但是没有亲姑姑。”商悯态度也很随意,“商氏传承已久,王族人数相比别国王族不算多,但也是个大家族。走动少的亲戚,哪怕血缘亲厚,在我眼里也不如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来的亲近。”   说话间,金蟾一响。   金丸吐出,商悯探手去取,展信阅读:“为父已知,悯儿可放手施为。今夜我便拟信,秘传各国,五日内,皇帝身中妖术之事必叫众诸侯知晓。”   五日,时间差不多……皇帝寿辰就在三日后,消息传遍天下也需要时间,差不多能赶上。   “鬼方确有异动,商泓已前去边城镇守。我会留意诸国动向,也会秘密清查武国上下,以防不测。”   商悯紧绷的情绪微微松懈,继续读下去。   “我不知苏归真身为人妖混血,虽料到你此去宿阳会身处险境,却没想到这险境竟来自于妖。错信苏归,是我与你姑姑大意了,本以为他重诺,看在昔年情谊的份上不会对你出手,可我二人只算到了家国仇恨,从未算到人妖殊途……原谅我和你姑姑。”   他们倒也没有错信苏归,苏归确实是信守承诺了,对商悯的教导并不藏私,也打算好好护住她。   可苏归的保护是有条件的。   他认为商溯是天命,是会阻碍妖族复起的人,所以他只能与商溯为敌,与曾经的金兰之交断义。他的确对商溯、赵素尘、杨开宇三位金兰弟妹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则断义之时,他怎会砍去自己一条手臂,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斩断这段情谊?   因为他有愧。   人妖殊途,苏归与他们必定走向陌路,最终刀剑相向,他要对曾经的金兰之交举起屠刀。   如果谭闻秋对苏归下令要他杀商溯,他会应下吗?商悯不想去想,可又不得不想。   她觉得,苏归会应下。   他,一定早就做好了准备。   断义就是因为他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苏归保不了商溯,商溯是天命,商溯在,妖族复起大业就要受阻。   他可以保商悯,只要商悯对妖族大业没有威胁,他就能保住她,所以他亲自把她带到身边照顾。   但现在,苏归极有可能为了妖族大业对她下蚀心蛊。   商悯身处军营,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听群妖议事上众妖的议论,苏归堪称谭闻秋之下最强的战力了,他甚至不需要对商悯耍心眼,单只手就可以将她摁住,将蚀心蛊种到她的身体里。   商悯捏紧手指,强迫自己收回思绪继续看纸上的字。   “另有一事,为父觉得你已经做好了决定,不需要我去劝,可你姑姑坚持要我把这件事跟你说清楚。若你归武国,没人会觉得你是临阵脱逃,你尽可以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武国是你的家。”   她眼中突如其来地涌上一股热意,然后她眨了眨眼睛,热意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敛雨客看见她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后一愣,妥帖地背过身欣赏起了湖中月色。   商悯一向很会控制情绪,假扮成白小满后她控制情绪的能力更是渐长,深呼吸几次后很快就平复了起伏的心境。   “三枚陶俑,你已用其二,化身虽好,可你不可丧失谨慎之心。为父不问你化身何用,又安插在何处,只愿你平平安安,切莫以身犯险。”   “若为父所料不错,谭闻秋是不会怀疑到你身上的。可如果你在宿阳探听到了什么消息,或者察觉到了谭闻秋要将矛头对准你,你不可拖延,必须即刻归国。”   “望吾女安好。”   商悯心情一沉。   信到这里读完了,她还是没听到父亲正面提及她生辰的事……他似乎有足够的信心确定谭闻秋不会怀疑她是天命,那么他是不是也早有预料,谭闻秋会首先怀疑他才是那个天命?   她按捺不住,匆忙扯过纸又写:“一江湖侠客为我卜卦,算出我生辰有误,父亲可知这是为何?”   商悯投入金丸,眼神闪烁不定。   没等多久,金丸被吐出,上面写了一行解释:“本不应瞒你,你姑姑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卜出你为武国天命,并算出你命有大劫,若更换生辰屏蔽天机,劫数或许可解……你我父女实为同日生,你生辰正是正月初一。”   商悯表情复杂地捏着这纸看了又看。   天命,天命……妖族受困于天命之说,长久蛰伏,不敢轻易行动。   父亲也信天命之说?他之前来信劝她不要信天命之说,不是因为他真的不信,而是认为她不该知道那么多,好让她不要刨根究底吗?   她早已经看开,天命是不是她,对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影响。   商悯没有要说的话了,她放回了一枚空的金丸,以为今夜传信到此结束。   可是没一会儿金蟾又是一响,金丸出现。   商悯疑惑地拿起金丸阅信。   这次金丸中的信字迹因为写得过快而略显潦草,但是流畅圆融,与商溯字迹不同……是姑姑写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父亲并非有意瞒你,也不是要诓骗糊弄你,他年轻时桀骜,不信天不认命,但你降生后,他却生怕真有命数,令你平白蒙受劫难,是以蔽天机,欲保你平安。悯儿,望珍重。”   商悯愣愣地坐在翠微亭的石凳上,抿着唇沉默良久。   敛雨客回头看了看商悯,温声道:“信传完了吗?拾玉这表情,叫我不知道是该同你说话,还是该接着赏那湖中的月。”   “传完信了。”商悯轻声道。   “应当是有所收获吧?”敛雨客笑问。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是。”商悯说着,胸腔起伏,眉毛往下耷拉了一点,说话的声音也变低了,“父亲赞成我的计划,他会配合我。”   敛雨客道:“心情不佳?”   “不,恰恰相反,我此刻心情甚佳,我只是想家了。”商悯默默道。   “原来如此……我本应宽慰你,可我一个四海为家无牵无挂之人,又不知该说出什么样的话安慰你。”敛雨客笑道,“今夜事毕,月亮要沉下了,还是赏月吧。”   他们一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   明净的月色下,武国的王宫中,商溯与赵素尘同样在抬头看月。   远离宿阳的攻谭燕军大营内,苏归走出军帐仰头望着明净的月亮,对着昏暗的天空遥遥伸出了手臂。   哗啦啦拍打翅膀的声音响起了,一只黑漆漆的信鹰轻盈地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与此同时,旭日初升。   一缕天光破开了黑暗,号角声和锣鼓声喧嚣,军帐中的人陆续走出,他们要奔赴战场。   苏归取下信鹰脚上的铜管,打开往里面看了一眼。   赤红色的虫蛹正在铜管之内蠕动。   商悯在这时恰巧从军营里面出来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中军帐的方向,正好看到苏归站在帐前,看似平静的目光也直直地看向她,毫无掩饰。   商悯想了想,主动凑了过去,笑着问:“老师,这几天老是晴天,您有好几天没教我兵法了……今天晚上看着也是晴天,但我还是想学兵法,您有空吗?”   苏归视线避开了她的笑脸,良久点头:“有。”   “好。”商悯道,“那今夜再见。”   这一日仿佛就这么毫无波澜地过去了。   到了夜晚,商悯踏进中军帐。   苏归已经坐在帅椅上等候了,他并未像以前几次一样,一见她进来就抽查她兵法背的如何,也没有摆开沙盘,要与她推演比试。   他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她,问道:“悯儿,如果你不再是公主,不能做武王,却也可以衣食无忧幸福快乐地活下去,你愿意吗?”   商悯一顿。   她想到苏归会对她下手,可没想到他在动手前会问出这样的话。   她毫不犹豫,毫不迟疑地与苏归对视,语气决然:“我不愿意!”    第114章   那句“我不愿意”一说出口, 苏归就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愿。”   他神色沉郁,与平日里的寡淡截然不同。   同样是混血半妖,子邺也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可是他们俩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苏归就像沉默的火山,冷淡的只是外表,这是他对外展示的一面, 可是他实际上是个温和有耐心的人,从他教导商悯就能窥见一丝端倪。   与故友断义, 正是因为他的太重情义,保护商悯, 也是他为了保全那份来之不易的友情,这都是他内在性情的证明。   可是商悯也知道他内里隐藏着属于妖的暴虐,否则就不会有他战场上冷酷无情的传闻。   “老师, 何出此问?”商悯以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苏归。   面对师长, 商悯一向表现得很尊敬,她第一次向苏归展露直白探究的眼神, 没有掩饰, 没有迂回。   苏归不答,他垂下了眼帘,避开商悯的视线,独自陷入了沉思。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又在做着什么权衡……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商悯快步走到帅椅前方,冷静地喊了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问我。”   苏归这才抬眸回望,与她冷静到可怕的眼睛对视。   “你想保护我, 却有人想让我死,你违抗不了命令。”她歪了下头, “我是武国的公主,我的父亲是武王,我生来就要继承王位,可是有人觉得我父王包藏祸心,武国也成了那个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人要求你杀了我,是吗?”   她说的是谭闻秋,可在苏归听来,她说的是燕皇。   商悯什么都不该知道,什么都不能知道,可是她指向的那个人与苏归实际效忠的殿下重合了。   “不,是让我控制你。”苏归伸手,把手掌按在了商悯的头顶,像长辈一样轻抚她的发顶,“可是我想,那样的你也和死了没有区别了。”   “所以,我的确在想要不要直接杀了你,给你一个痛快,免得你生不如死。悯儿,我不希望你太痛苦。”   商悯手臂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苏归的眼神,看到他的眼中竟然有着慈爱与悲伤。   他的感情绝对是发自内心,慈爱是真的,悲伤是真的,疼爱她不想她受苦是真的,想杀了她好像也是真的……   “一开始来到大将军府,我就隐隐约约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商悯声音很轻,她没有动,也没有因苏归的话尝试挣脱或者逃跑,“你选择做大燕的将军,你早就选好了自己的路,否则你不会和我父王姑姑断义。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那位下令,让你在战场上杀了我,你会不会照做……可是你又承诺保护我。”   “现在的我十分后悔。”苏归眉目低垂,“我不该那么承诺,叫你对我生出了信任,又让你真心实意喊出那声老师。”   信任……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商悯其实从始至终都没信过苏归能保她,不过她确实相信苏归是真心想要保护她。   想要一个人死,实在是太过容易,没有苏归,也会有别人听命对她下毒手。由苏归监视商悯,她才有更多的活下去的可能。   商悯道:“老师教我知识,这句敬称是该喊的。”   “你既知道有这一日,为何不逃?”苏归问。   “老师既要杀我,为何现在不动手?”商悯反问,“那个人命令你控制我,没有命令你杀了我,你想杀我,是希望我不要蒙受苦难,生不如死……我姑且认为,我活着,能带给那个人更多利益。你杀了我,那人就没法利用我控制我父亲了。”   她话语如刀,直切要害:“老师,你此举是在抗命。”   “我希望你别信我,也别敬我,你应该在发觉有性命之忧时干脆一些逃走,这样我有了放过你的理由,你也可以活命。”苏归收回了手,端详商悯稚嫩但坚毅的面孔。   她长得像商溯,眼神也很像,不过性格不像,他们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商悯要活泼一些,胆子更大一些,同样的年纪,商溯性情内敛,话也少。   如果是商溯发觉苏归要杀他,绝不会站在这里静静与他对谈。   他低声道:“悯儿,你逃吧。”   商悯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抬头:“什么?”   “如你所说,我在抗命。”苏归语气平稳,可眼中的悲郁好像要溢出来,“拿着我的令牌,骑着你的枣红马,就说我命你去后方传令,然后离开大军,有令牌在,无人会拦你。能不能走,就看你的造化了。”   商悯恍惚道:“如果,我被抓了……”   “我会让士兵向相反的方向追捕你,但我不会只派出一队士兵,你最好遮掩足迹……幸好周围都是黄沙大漠,我夜观天象,明日是大风天,你的足迹不会留存。”   他把早就想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一开始就没想让商悯沦落到最坏的结局。   “万一的万一,你被抓了,我就不得不杀了你,并向宿阳传信禀报,说你察觉不对,于是趁议事之时偷盗了我的令牌,欲潜逃回国。如果你没有被抓,我也会在明日一早集结军队时派人去各处寻你,然后再过一日,我再通禀宿阳,说你可能是叛逃了。”   苏归讲得很慢,像是刻意留足了时间让商悯去细细思考,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寡淡,但淡漠中夹杂了一丝期许。   “若你想活着,哪怕生不如死,那也可以。等你被抓回后,我会压下你叛逃的消息,命令亲信不许将你叛逃之事外传,然后你依然会待在我身边,但是没有自由……只是活着,如行尸走肉。”   商悯的情绪在短暂的波动后迅速沉静,她听完了苏归的每一句话,而后道:“我明白了,老师,你是在叫我选吗?”   “是,你可以开始选了。”苏归道,“我能为你做的不多,这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哪怕我逃走了……那又有什么用呢?”商悯幽幽道,“老师,我知道你很重情义,很信守承诺,你是我见过最信守承诺的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不管是杀我还是放我,都没有办法解决问题。”   她上前一步,逼近苏归,锐利而坚定的眼睛对上了苏归的双眼,“杀了我,你会和武国,和我的父王、姑姑为敌。放了我,你最终还是会和我最亲的两个亲人为敌。他们不仅是我的亲人,不也是你的吗?否则你们四个当时为何会结为异姓兄弟姐妹?”   苏归胸腔一个起伏,定定地凝视着商悯。   “老师,我从不逃避问题,可是我觉得老师你,好像很擅长逃避问题。”商悯深吸一口气,话语毫不婉转,“你不想杀我,也不想与我父王姑姑为敌,但是你依然要这么做。你想放了我,然而你怎会不知道,我回了武国,你还在大燕,大燕昨日伐梁,今日攻谭,明日就能征武!杀我放我,都改变不了你们兄弟姐妹刀剑相向的局面,都改不了你身不由己的现状!”   苏归手指一颤,身体情不自禁后仰了一下,靠在了帅椅的椅背上,他瞳孔颤动,像是被商悯的话语和眼神所逼迫,逼到无路可退。   商悯眼睛眯起,观察着苏归的神情,“老师,今日你杀我,来日就要杀我父王和姑姑。你不肯放下那份情谊,放不下父王和姑姑,不然当时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你在他们面前断臂绝义,就没想过立刻杀他们吗?”   “够了,商悯,不要再说了!”苏归从帅椅上站了起来,可是他居然没站稳,一个踉跄扶住旁边的桌子,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渐渐急促,恐怖的煞气从他身体中倾泻而出,把商悯震得后退数步。   苏归从袖中取出玉瓶,倒出一枚丹药塞进嘴里,倾刻间,煞气收拢,他手臂上暴起青筋,眼中含了怒意。   他道:“商悯,你别逼我。”   商悯这下确定了。   苏归真不想杀她,刚才说那些要杀她的话,其实是在吓她……他实际上是想逼她逃走。   哪怕苏归早就猜到商悯是在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真的受伤也好,苦肉计也罢,今日的话语同样如此,她就是在逼他表态,在他的底线边缘来回蹦哒,强迫他去做一个选择。   “你想要的是什么?”商悯来到苏归身前,“大燕能够给你什么?”   苏归沉默不语。   “老师和我们之间,就没有一丝一毫和平共处的可能吗?老师想从大燕身上获得的东西,我武国给不了吗?还是说老师有什么其他的考虑……”她扶住苏归的手臂,引他坐在帅椅上,眼眸真挚澄澈,言语发自肺腑,“我不想与你为敌,父王和姑姑也不想,老师,为何非选择大燕不可?”   “你太天真,不明白世界上的很多事早已注定,我虽不愿,但只能选择认命。”苏归眼神复杂。   他被一个孩子逼得退无可退。   为什么她不肯听话逃走,为什么非要把所有的事拆开扯明白……他警告过她了,可是她太不听话,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的底线。   “早已注定,凭什么就不能反抗了,哪怕反抗也会奔向注定的结果,那起码反抗了。”商悯道,“更何况,我从不认为有什么事是注定的。”   “曾经,我也如你一样。”苏归闭了闭眼。   待他睁开双眼,漆黑的眼睛已经化为猩红色的竖瞳。   充满凶性的眼眸注视着商悯,让她的头脑乃至神魂都陷入无法思考的静止状态。   “睡吧。”苏归轻声道。   他话音刚落,商悯眼皮一合,咣当倒在了地上。   “都忘记吧,忘了你的过往,你的一切……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长大成人,归隐山野,远离战乱纷争。”他轻声道,“这条路不符合你的抱负,但是我能保住你的最好的路,我会杀了商溯,按照约定,你能活着。”   宿阳城外,翠微湖中。   商悯的身外化身一头栽进了湖里。   敛雨客大吃一惊,把她给捞了上来,疑惑道:“拾玉,这是怎么了?”   商悯抹干净脸上的水和乱发,呸呸吐出了湖水,大怒道:“一个死脑筋说不过我就玩阴的了!”    第115章   “说不过就玩阴的?”敛雨客挑眉, “我倒是好奇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劝苏归投武,而他不出所料地拒绝了……不,或许也不算是拒绝, 因为他早就丧失了选择的权力。”商悯心中有怜悯,有惋惜,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谭闻秋控制了子邺, 当然也能控制苏归。   她控制人的手段不尽相同,对皇帝是用幻心蛊, 对子邺是禁言咒,对商悯是蚀心蛊, 对苏归,她也定有办法使他臣服,让他言听计从, 为她所用。   “我本以为他中了什么无法违抗的禁制蛊虫, 可是他还能为我抗命。”商悯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想杀我, 劝我逃走, 我不肯,然后他就想强迫我离开燕军,要删了我的记忆,让我做为普通人生活……这我怎么会愿意呢?”   今夜商悯预感苏归要动手, 就留了化身在敛雨客身边好随时让他知道她本体的动向。   但敛雨客能做的也仅仅就是这些了,他鞭长莫及,没法一下子跨越千里解商悯危难。不过,商悯本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觉得苏归不会把事情做绝。   现在好了,事情是没做绝, 她是能活着没错,可是苏归一意孤行要给商悯安排另一条路。   一条远离纷争,可永远无法触及权力,无法实现抱负的路。   “你本体现在是什么情况?”敛雨客问。   商悯愁眉不展:“被他强制入睡了,我本体醒不过来,只余化身中的灵识是清醒的,他用的应该是与神魂和记忆有关的秘法。”   与白小满的魇雾很像,怪不得涂玉安之前还想让苏归教白小满神通。   “我就怕等我醒来,我已经不在军营里了。”她道,“希望本体记忆不会受到影响。”   敛雨客沉思。   “不会,你的灵识被分成了多份存于化身之中,要是你的灵识全部聚集于本体,那他的确会影响你,可是当灵识被分出来后,他的秘法就有了破绽。”敛雨客道,“就像原本密不透风的网出现了空隙,让你的一部分灵识变成了漏网之鱼。”   “我推测,你如果一直维持化身,不让化身中的灵识回归本体,那么化身不会受到影响,本体则说不准。但是如果你解除化身,灵识回本体,就会出现一段时间的记忆错乱,这种错乱应该不会影响你太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恢复。术一旦有了破绽,威力就大打折扣。”   “那我就不解除化身了。”商悯头痛地敲敲脑门,“我的长辈们都太有主意,他们永远有自己的打算。父亲和姑姑起码会同我商议,可是我的老师,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背负了太多秘密,这让他一意孤行。”   说苏归完全不在乎商悯的想法也不对。   起码他在动手之前会问一问商悯,也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可惜他给出的选择每一个都不是商悯想要的。   当商悯拒绝在他给出的选项中作出选择,苏归就会自己替她选择。   “或许是没别的选择吧。”敛雨客别有深意道,“要他杀你,他做不到,坐视你生不如死,他也做不到。既然没法解决问题,那他就只有另辟蹊径了。你觉得,他身上没有被谭闻秋下禁言咒和蛊虫吗?”   “可能有。”商悯沉思,“但是就算有,谭闻秋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苏归怎么样了,他可是攻谭主帅,谭闻秋正用得到他,不会让彼此太难堪……吧?”   她的一切推论是建立在谭闻秋思维正常且对苏归控制程度不高于幻心蛊和蚀心蛊的基础上的,实际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苏归说,曾经他和她一样。   他曾经不认命,又经历了什么,最终选择认命,服从于谭闻秋?   “你看,你自己也不确定了。”敛雨客道,“可以肯定的是苏归放你走是承担了很大风险的,他不仅要面临责难,自身的性命也被谭闻秋攥紧了,也许苏归连求死都做不到。”   “是。”商悯沉默了。   “可这也是苏归自己的选择,他决定替你承担,替你抉择,他也是关爱你的吧?如果他会因放你走而面临责难,他一定也算到了。无论无何,他死不了,原因正如你所说,谭闻秋还能用到他。”敛雨客笑笑,“你与苏归的矛盾,不正与你之前同我说的长辈强行替晚辈安排未来道路的例子相吻合吗?”   “老师关爱我,是由于我是父亲和姑姑在乎的孩子。他们三个才是关系最好最紧密的,对我,他是爱屋及乌。我结识老师不过数月,老师结识父亲姑姑已有数十年。”商悯很有自知之明,不敢高估自己在苏归心里的地位,“一码归一码,老师自认为自己背叛了结义亲友,他觉得自己亏欠父亲和姑姑,所以才对我多番看顾。”   商悯不想欠苏归人情,不想浪费他的心意,可是苏归所作所为真的让她满腔邪火无处发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人人都有难处,若是难处能被轻易说出口,能被轻易解决,那便不是难处了。   敛雨客侧目问:“你可有打算了?”   “我想,我的确是该选了。”商悯默念功法凝神静气,几个深呼吸后,她心境沉寂下来,恢复了冷静。   苏归的目的是让商悯远离攻谭大军,不被是是非非打扰,普普通通地长大,过着平静的生活。   商悯的目的是除去妖族,稳固天柱,夺取人皇之位,实现自己开疆拓土光复太平盛世的抱负。   他们所期望的事情是不一致的,矛盾爆发,乃是必然。   商悯随军征讨谭国的原因也很简单。   一是,随军出征本就不是商悯自身所愿,是谭闻秋借燕皇之口下令,她是被动出征。   要是攻谭令刚下时让商悯自己选,她还真不会主动掺和进去,这不是找死吗?   再者,身处燕军,跟随苏归,确实能学到很多东西,弥补自身不足。   这其三,则是商悯欲保谭国,就得知道燕军动向。   她本来想一具化身留在皇宫监视妖族动向,本体待在苏归身边探听情报,旁听军机大事,那些情报说不定可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保谭凭一方之力无法成事。   通传众诸侯齐心抗燕,算是在给大燕以及燕军施加外部压力,利用职务之便盗取燕军军机情报,则能从内部影响攻谭战局。   若谭桢知晓了燕军的攻打路线和战术布置,只要她不是对打仗一窍不通的庸才,也好歹能多挺一段时间,消耗大燕兵力,为众诸侯抗燕出一份大力。   苏归强制逼走商悯,虽让她免遭谭闻秋毒手,可也令她的盘算落空了大半。   商悯仰头望着天边皎月,在心中进行着权衡与考量。   留,或走。   若留,苏归不允,谭闻秋虎视眈眈,苏归护她一次,还能护她无数次吗?   留下,苏归不对她下蚀心蛊,他自己也会被谭闻秋责罚,忠诚性会遭到质疑。对她下蚀心蛊,此蛊又无药可解,中了就药石无医,商悯不敢冒这个风险。   即便跟在苏归身边能学到东西去,也能探听情报,可是离了苏归,商悯也可以请教敛雨客,只是敛雨客不懂兵法,精通的是武道,侧重点有所不同。   至于情报……商悯想到了郑留。   郑留会帮她,她十分确信这一点。   郑留与她一样,都想保谭国。   商悯神思清明,抬首望向敛雨客。   敛雨客笑道:“看来,你已经考虑好了。”   “是。我已经没有留在苏归身边的必要了,我得离开。”商悯平静道。   “离开,去哪里?”敛雨客道,“回你的国家吗?”   “不,不回武国,还不到回去的时候……倒不是我灰溜溜逃回去会惹人笑话,而是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安排。”商悯沉思一瞬,紧接着微微一笑,“我要直接去谭国,不过,要遮掩身份。”   敛雨客闻之一笑:“好主意。谭桢求贤若渴,她父亲也曾贴下布告招才纳士,若你去谭国,定能起到大作用。当初的我,便是揭下了布告才进入谭国宫的。”   商悯这些时日以来,兵法读了不少,沙盘推演练了不少,可是带兵打仗,那是一次没有,甚至连旁观都未来得及。   既然在燕军混不下去,那就去谭国吧。   从前的她间接拨动棋盘保谭,现在的她要直接亲身参与保谭。   于大燕而言,这是只许胜不许败的攻谭之战。   于谭国而言,这是关乎一国上下存亡的保谭之战。   “这对我,对苏归,对谭国都是更好的选择。”商悯道。   她低下头,眼瞳比往日更加深沉。   她疑心武国也有谭闻秋安插的暗钉子。   之前其实也有,那个钉子就是姬妤,武国的王后,商谦的母亲。姬妤死了,且她其实并不直接受谭闻秋控制,如今的武国真的犹如铁板,不被渗透吗?   “苏归放我走,但不会对谭闻秋禀报是他主动放我走了,他只会禀报是我潜逃,这样他和我都能暂且逃脱一劫,这是最好的办法。”   商悯理智地分析利弊。   “可这样一来,一国公主叛逃,燕皇就得问罪武国……公主潜逃,却没有回国,武国会深感不解,并疑心公主并非叛逃,而是被暗害。”   商悯道:“如此,大燕和武国也将爆发矛盾,攻谭的节骨眼上,谭闻秋会怎么选呢?安抚武国,还是借机发难?她又想借大燕平衡各方势力,又想让天下大乱……难选得很啊。”   她又想了一阵,继续道:“我要是谭闻秋,不会立刻向武国发难,而是会把公主叛逃的消息封锁起来,先找人,找不到人再宣布公主失踪,这样就会留有余地。”   此外,商悯心中还有一个打算。   她会让商溯配合她,叫他在小范围做出她已经顺利归国的假象,再利用白小满化身观察谭闻秋这边是什么反应。   商悯秘密归国的消息只告诉商溯的几个亲信就好,至于其他的人,没必要在这时就试探,目前商悯只需要保证她和商溯身边的人是可靠的就行,朝堂众臣可以留待之后排查。   如果商悯秘密归国的消息扎了翅膀传到了谭闻秋那……就说明她的手已经伸向了商溯身边的人。   敛雨客思索:“若是谭闻秋真的向武国发难,该怎么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同样的招数,一次有用,第二次就没那么有用了。她污蔑谭国进献邪物导致太后薨逝,现在又想污蔑武国公主叛逃,好借机征武?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商悯讽刺地笑笑。   “更何况过几日,皇帝身中妖术的消息就要传遍天下了,她此时把矛头对准武国,不过是更加坐实了皇帝被妖术控制的事实,否则,为什么接连做下这么失心疯决策,又是攻谭,又是征武……并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皇帝要死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低。   皇帝必死于寿辰那日。   “她腾不出手,既要攻谭,就没法伐武。若想背靠大燕,利用大燕,借大燕隐藏妖身,她就要受到众诸侯国与道义的制约。”商悯说得无比笃定。   攻谭,已经把谭闻秋架到了火架子上,燕军顶着天南地北的旱灾水灾倾巢而出。   她想天下分崩离析,但未必想大燕这时就分崩离析,借攻谭消耗各国人力物力,她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商悯失踪,谭闻秋最有可能的举动是隐而不发,不会急不可耐地向武国发起责难。   就算责难,也会等过上一段时间再说。   “好。”敛雨客深深地看了商悯一眼,“你此去谭国,就要与苏归直接为敌了,世人说,他用兵如神……”   商悯一个恍神,笑了,“还真是这样……这也算是师徒对决了吧?”   “没把握?”敛雨客笑问。   “没把握。”商悯爽快承认,“但是算上父亲、姑姑、谭桢,还有我师弟和在宿阳的化身,以及敛兄等人,我就有一些把握了。”   做谋士,需寻到伯乐,共同实现政治抱负。   做将军,要有兵统领,要有军师相商,要有朝廷、民夫供给钱粮。   做王,要有忠臣良将服从调遣,要有爱戴王的民众听从政令。   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是一个人能做成的,商悯一直以来都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单打独斗,远没有群策群力来得稳妥。而商悯从来不需要单打独斗,她背后是武国,是很多很多人。   夺天下,不能光靠孤注一掷的勇气。   商悯既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有遍问群贤,知人善用的胸襟。    第116章   商悯在军中失踪, 最先发觉不对的是郑留。   第二日大军集结,他习惯性地向商悯休息的营帐看去,本以为会看见商悯站在军帐前伸展胳膊, 但是熟悉的身影并未出现。   当下,郑留就感到一丝不对劲。   商悯一向早起,因为她练武形成了固定习惯, 再者军队集结是要敲鼓吹哨的,这么大的动静, 她不可能没醒。   “你看什么?”宋兆雪打着哈欠问。   “师姐不见了。”郑留皱眉,又往中军帐的方向走了两步, 以为是苏归有事找她,可是当苏归从中军帐走出,郑留仍未看到商悯的身影。   眼看炊烟已起, 他心中突生疑窦, 径直走到商悯的帐篷前喊了一声:“师姐?”   从帐中走出来的亲卫兵与商悯合住了一些时间,知道她有时候会留在中军帐夜不归宿, 她看了看郑留, 解释道:“公子,悯公主昨夜未归寝,许是在苏大人处。”   郑留一凛,道:“多谢。”   他当即转身快步走到苏归近处, 思索一瞬,开口道:“老师!”   苏归正吩咐亲卫要事,听到郑留的喊声只是顿了一下,等交代完该交代的事, 他方转过身,面色如常道:“何事?”   郑留其实很少在人前叫苏归老师, 大多数时候都以大将军代称,只有他们师姐弟三人私下里相处的时候,或者有求于苏归的时候才唤他老师。   苏归并没有真心将他和宋兆雪当作学生,所以郑留也不怎么喜欢往苏归身边凑,免得热脸贴着冷屁股,宋兆雪同样如此。他们俩也不见得真的把苏归当做老师般敬重。   “师姐不见了,据说她昨夜未归帐歇息,老师可是留师姐在中军帐议事了?她现在在何处?”郑留道。   “昨夜她午时就离开了中军帐。”苏归道,“已经找过了吗?营地各处都没有她的影子?”   “还没有,不敢以小事劳动众人寻找,只是先问问。”郑留谨慎道。   “如果是去了军营别处,那么待会启程她自会出现。”苏归似乎没把商悯的下落当回事,随口敷衍了一句就要离开。   可是郑留身影一闪拦在苏归面前,“与她同帐居住的士兵说师姐昨天晚上没有回去,她不会不回去,老师没有留师姐在中军帐,她也没有理由去往别处。她不见了。”   苏归停住脚步,上下打量郑留,眉梢微微挑起。   郑留给苏归的印象除了内敛还是内敛,他没跟郑留交流过几次。郑留的处事哲学是明哲保身,闷声干大事,除非必要他甚至不会跟苏归说话。   三棍打不出个闷屁的沉默寡言之人,今日突然主动找上门,还是为了别人,这让苏归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苏归沉吟片刻,唤来亲卫:“来人,巡视营地,寻找悯公主下落。”   亲卫领了命,立刻差人去办了。   郑留松了一口气,深深看了一眼苏归,道:“谢老师,希望师姐没事。”   可是,天公不作美。   军队还没完成集结,忽然天色昏暗,狂风大作,沙尘席卷。   铺天盖地的沙砾跟随风起舞,连太阳都从天上消失了,天空变成了可怕的黑黄色,沙子被刮到营帐上发出密集而细碎的拍打声。   刚集结好的军队不得不散去,聚集在帐篷中稳固营帐的支撑柱,可是还有几顶帐篷扛不住沙尘暴,帐篷顶整个剥离,里面的士兵被吹了个人仰马翻,燕军大营乱成了一锅粥。   郑留和宋兆雪身份贵重,是被重点保护的。   可怖的风声和沙子刮擦帐篷的声音钻入耳中,郑留脸色极度难看。   “你不要怕。”宋兆雪好像觉得这时候要肩负起年长者的责任,于是便出言安慰。   郑留冷冷道:“我没怕。”   宋兆雪想了想,以为自己猜到郑留心中所想了,又道:“师姐不傻,她遇到沙尘暴会自己钻进近处的帐篷里。”   “如果是那样,倒也好。”郑留脸色绷了起来。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他透过帐篷的缝隙看着黄沙漫天的景象。   说外头伸手不见五指有点夸张,但是能看到的距离不足三尺。大西北沙尘暴频繁,他们已经抵达了谭国边境附近,要想深入谭国,就要越过前方十里处的一大片沙漠。   郑留觉得,商悯一定是出事了。   这沙暴来得太巧,抹除了一切可能留存的痕迹,若沙暴结束还找不到商悯……那她是去了哪里?   过了许久,风沙依然不散。   正当郑留焦躁难安之际,营帐外忽然传来了高昂的号角声,这号角声和呼啸的风声混杂在一起,让人不是很能分辨得清。   营帐内的士兵有许多是十几二十岁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只在练兵时学过辨认各种信号,若是天气正常没有风声,他们尚且能够辨认出这号角声的意义,可现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号角已经响起。   重活一世经历过数次战争的郑留瞬息认出了这号角声,这道声音简直熟悉得深入骨髓。   他脸色大变,高喊:“敌袭!”   帐外,与郑留的高喊声一同响起的是传令士兵声嘶力竭的吼声:“谭军突袭!列阵备马迎敌!敌人就在三里之外!”   他驾马狂奔,马匹在军营之中横冲直撞,还好燕军为了避免受地形影响已经给士兵和准备了面罩等遮蔽风沙的物品,然而沙暴这等天灾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燕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仓促出营备马迎敌。   可是谭军来得比燕军的列阵速度更快!   三千全副武装的谭国骑兵冲破风沙朝燕军杀来,每位骑兵都用特制的头盔遮住了脸,防备风沙侵蚀。   更叫人惊讶的是他们所骑并不是马匹,而是骆驼,风沙之下,骆驼的速度不比马匹慢到哪里去,倒是马匹易受沙尘影响。   沙暴之中燕军骑兵威势十不存一,步兵更是东倒西歪几乎无法站稳。   骆驼骑兵手执长矛利剑冲入燕军大营,他们目标明确,直奔后方军需帐,特制的火油火炬在漫天风沙中仍旧灼灼燃烧。   谭军前方冲锋一发现军需帐方位即刻调整方向率全军冲杀而至,拦路的零散燕军仓促之下不成气候,宛若土狗瓦鸡,甚至还没在风沙中看清敌人的样貌就被一矛捅穿身体。   天时地利人和,待谭军杀到燕军军需要害处,燕军竟还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他们实在太快!不仅快,而且明显是有备而来。   眼看谭军就要顺利点燃粮草,漫天的风沙深处突然破出一支金甲军。   苏归身披金色甲胄,骑一匹白色骏马,率数百亲兵与谭国的骆驼兵迎面对冲!   这数百亲兵也是面罩遮脸,身下之马同样全副武装,连眼睛都被特制的白色纱巾遮盖,透景不透沙,马匹的口鼻也被护甲遮住,透气却不会使沙子钻进去。   苏归一马当先,手执黑色长戟笔直地切入谭国骑兵之中,仅仅一个照面就将骆驼兵前锋挑落,随后一枪洞穿敌人心窝。   鲜血挥洒间谭国骑兵接连倒毙于苏归马下,骆驼发出难听的嘶鸣,谭军的冲势瞬间被阻。   金甲亲卫军顶上缺口,其余燕军在短暂受挫后迅速调整,阵型逐渐成型,呈合围之势朝谭军聚拢。   骆驼与马相比最不占优势的就是速度,它们耐力十足适应恶劣气候,可锐气不如驾驭马匹的骑兵,一旦被围,几乎没有突围的可能。   谭军骑兵阵列中发出尖锐嘹亮的哨声,因苏归杀到而被冲散的阵列重整,他们毫不恋战,趁围阵未成调头就跑。   驾着骆驼的谭国军逐渐消失于风沙之中,苏归沉着脸:“停止追击,清点损失。”   很快就有将士来报,语气颤抖:“禀将军,粮草一车未毁,水车却被破坏了八成,正在加紧修补,可水漏了许多……”   声东击西。   表面要毁坏粮草,实际上他们的目标是水车。西北干旱,少有取水地,附近荒凉无村落,缺水可是件要命的事情。   苏归微微色变:“侦查的信鹰为何没有发现谭军埋伏在远处?谭国军已经突进到这处阵地,前方战报为何未至?”   “属下这就去查。”那将士惶恐退走。   “水还够喝几天?”苏归问。   军需大臣也是匆忙赶到,他擦擦汗道:“省着点用……大约够全军用上两日?”   “两日。”苏归脸色一寒。   他记得地形图,前方最近的取水地是在陇坪河,走到那处,正好需要两天,原本预计最多再过四日就能赶到前线收复失地,如今是赶不到了。   “连环计。”苏归道,“不可越过沙漠去陇坪河取水,谭军定会在那里设下埋伏,我们折返,去后方经过的那处村落取水。”   “是,我这就去传信。”军需大臣不敢停留,当即上马传令去了。   不管是冒险去陇坪河取水,还是折返取水,都是谭国想要看到的。   大燕主力军与谭国军的第一次交锋便小小落了下风。   骚乱平息,大军重整,就连风沙也渐渐停歇了。   这次谭军突袭伤亡没多少,可是水车被破坏着实让燕军大受损失,连赶赴前线的时间都要被推迟了。   不过,这也帮了苏归一个小忙。   “商悯没找到吗?”他问身边的亲兵。   “回将军,并未。”亲兵答道。   “若过了半个时辰还没找到她,你便替我拟信,与今日的战报一同传到宿阳,禀报陛下,说武国大公主商悯在谭国骑兵突袭燕军大营后就失踪了。”   亲兵道:“是,属下遵命。”   苏归转过身,又看到了郑留的身影。郑留这次没有上前询问或请求什么,只远远地看了苏归一眼就安静地离开了。   “还是没找到吗?”宋兆雪眼中也浮现出了担忧。   “估计,是找不到了。”郑留说了一句,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   “什么叫找不到了?”宋兆雪第一次在郑留脸上看见这么沉郁可怕的表情,他一时愣住,呆呆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归一向办事利索,过往的种种犹豫,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好决定。就如断臂绝义,他决定了,就去做了,毫不拖泥带水。   现在他想好了要商悯离开是非之地,那么他即刻就会着手把事情办成。   苏归用神通秘法让商悯强制入睡后,就将她秘密带出了大军,化作妖形夜奔百里,把她送到了一处运河河畔,用神通控制住了一名船商,让他照顾商悯。   待商悯醒来,她会什么都不记得,只以为自己出身不知名的隐世江湖门派,下山是为了游历。   然后商悯会被苏归留在她体内的一道意念所引导,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隐居山野之间。   计划很顺利,商悯的确被苏归送到了船上。   等她一醒,她应该已经随船到翟国了。   然而与苏归料想不同,商悯没有如他所想昏睡数日,得益于灵识强大,她只睡了六个时辰就从沉睡中挣脱了。   商悯揉着发涨的脑袋,搞清楚状况后悲叹一声,当场跳河,奋力游到岸上,打算买个返程的船票坐回去。   但是买船票的钱从哪儿来?   她下意识摸摸身上,茫然地从怀里掏出了厚厚一沓银票和鼓鼓囊囊装着碎银子的小布兜。   商悯从来没有拿钱的习惯,因为有雨霏替她安排好一切。她也不需要花钱,通常是吩咐一声想要的东西就被人送来了。   商悯一查银票面额,不禁大惊失色。   ——这钱她就算大手大脚地猛花,也得花三辈子才能花完。   苏归这是把他全部身家都掏给她了吗?   就算他欠她十多年的压岁钱,也没必要一下给这么多吧?   商悯心情复杂地买了船票,坐上了回程的船。    第117章   从买票等船再到坐上船, 商悯足足花了一天一夜。   世道变了,大战将起,商人也是要保命的, 运河通行的商船减少了许多,船只更多的是从西北方离开,敢于坐船西行北上去谭国的人几乎没有。   购置船票没花多久, 时间全花在等船上了。   等商悯坐上船,船舱甲板来回转了一圈, 也没看到船上有多少人。问了船夫,船夫答这趟船不是为了送船客, 而是为了去把滞留在谭国的商客给接走。   “攻谭令传下两个多月了,商客们为何不早作打算,要等燕军逼近才撤走?”商悯不解地问。   船夫打量一番商悯的衣着, 她身上穿了件灰扑扑的衣裳, 脸也伪装得平平无奇,看着不像殷实人家的孩子, 便只当她不谙世事。   他解释道:“能走的早走了, 剩下的这些商人走南闯北倒卖货物,手上积压的货没法轻易出手。这仗一打,商路就要断了,不仅让来往商客没了财路, 还害得不少经商之人赔得家破人亡。”   言外之意,是打仗会导致家破人亡,破产也会家破人亡,商人们为了挽回损失只得冒险滞留谭国, 走投无路之时再逃走。   谭国不像其他国家那般物产丰富,商客来了谭国, 往往能挣到些好处,谭国国策也利于通商,少收关税,久而久之成了商贸胜地。   商悯不知该说什么好。   打仗对于两国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从上至下一个都逃不了,况且这场战争影响的不只是两国。   西南方的李国也在与谭国交战,谭国东面是程国,因国小力弱只是借了大燕一些粮草,倒未与谭国开战,但是封锁了边境线,派重兵把守。东南则是大燕,国土相接,往来商道自攻谭令后已经断绝。   至于运河,就更有些说头了。   运河连接陇坪河,陇坪河源头则在谭国境内,是谭国人的母亲河。开凿运河的工程是肃国、李国、翟国、大燕共同商讨推进的。   可是因为工程太过庞大,涉及水系过多,又需要使河流改道安置两岸居民,是以运河修了百年,直至肃国灭亡也没修好。   谭国建国后,运河又修了几十年,方才正式贯通。   这西北大运河以陇坪河为源头,贯穿西北与西南,连接李国国境内的水系,最后又汇入翟国的静水河之中,比梁国境内贯穿南北的那条运河还要浩大壮观。   商悯跳船的地点就是李国边境。   “那这些商客,是要去往哪里?”商悯接着问,“他们可有做好打算,去别国讨生活?”   船夫道:“大多是要去翟国,翟王宽宏仁善,愿大开运河口岸庇护商客入翟国避难,一些商货,翟国也愿出钱购置,并免除租借货船的费用,只是货物收购价比市价低了四成,不过这已经算好的了,总比赔个底朝天强。”   商悯听闻此言,先是为这些商客感到一丝安慰,然后又想到翟王庇护商客入翟国无疑也是在招揽贤才,没有什么比国君仁善的美名更能吸引人才了。   翟王庇护商客显然也不是一句话的事,他需要李国配合谭国的动作,不得关闭口岸禁止通船,又要分拨钱款购置商货。虽然已经压价收购,翟国稳赚不赔,不过一时间拿出那么多钱,吃掉那么多商货,财政还是有些紧张的。   翟王,应当也听过与天命相关的谶言。   当今天下,凡有识之士,都知道攻谭不过是天下大乱的前奏,更惨烈的战争还在后面,众诸侯国早就开始备战了,他们就像蓄满火药的木桶,只等一场猛烈的大火将他们尽数引燃。   翟国此举,很有可能是在借机准备战时物资。   “也不知武国战备情况如何,得提前问问父王。”商悯看着船舱外的河景和两岸灯火沉思,然后拿出了一份地图细细研究。   地图商悯已经记在心中,不过还是直接看图纸更加直观。   她打算先想办法与燕军碰上头,因为她得找郑留一趟。   隐灵飞矢敛雨客今日帮她炼制了三根,这东西传信是很灵敏,可是有一个使用条件,就是要想传到固定的人手中就要取得这个人的头发绑在箭矢上,或用血抹在箭杆上,如此才可精准定位。   商悯上哪儿变出来郑留的头发?   她要想与郑留长期传信隐秘交流就得先去薅他足量的头发带走,然后再给郑留留下她足量的头发让他保管。   隐灵飞矢是消耗型灵物,优点是传信距离足够远,缺点是一根只够传信三个来回,得省着用。   白小满的尸身边边角角都利用上也只够炼制十根,每一根飞矢都要用在刀刃上。   回程需要不少时间,商悯本体躺在船舱里闭眼休息,皇宫中的白小满化身则在奋力苦练魇雾神通。   胡千面板着脸坐一旁监督她。   商悯刻意留了几分,释放魇雾时成功率在六成和八成之间来回浮动,有时候还会刻意吐出来哑火的魇雾,假装魇雾时灵时不灵。   可实际上只要她想,回回都能吐出五彩斑斓的雾,并把胡千面拉进幻境里,就是这幻境对于胡千面这个修为的妖来说脆得像纸糊,连一息都困不住。   商悯练了个把时辰,胡千面很是欣慰,“很好,已经能保证十次里面有八次吐出有用的魇雾了,不再是花架子,进步非常大!殿下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能从他嘴里听到这种夸奖真的很不容易,足见商悯这两天的表现让他有多满意,也侧面反映了白小满究竟有多么迟钝不开窍。   商悯经过这段时间的摸索逐渐搞清楚了胡千面的性格,说话也大胆了许多。   胡千面很忙,白天他要忙着查案、抄家、杀人,晚上他要忙着教“白小满”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天赋神通,抽空还要指点一下涂玉安和小蛮。   商悯一直很好奇小蛮本体是蛇妖,为什么拜在了胡千面门下,而没有和碧落一起拜师白珠儿,这几日她旁敲侧击试出了答案。   原来小蛮虽然辈分小,但是年龄并不比涂玉安小几岁,她只是开灵智晚,化形时心智跟不上,那时白珠儿忙于炼蛊没有心思教徒弟,所以一直是涂玉安和胡千面照顾她,于是拜师也顺理成章。   后来碧落来了,白珠儿也腾出手来收了徒。   其实小蛮还是白珠儿教得多,胡千面很少在妖术方面指导她,多是教她一些人情世故。   “师傅说,要是能请教苏大人就好了。”商悯道,“他的天赋神通和我的很相似,说不定请教了他我会变得更厉害。”   “上次与他交谈我顺便问了。”胡千面脸拉老长,“他不想教,我也不想再求他,殿下闭关,我怎好劳烦她?此事可能就这么算了。”   唉……商悯暗自叹息。   她每回提起苏归就是想从胡千面或涂玉安口中知道他的天赋神通到底是什么,可是这俩妖光顾着愤愤不平,天赋神通是只字不提,实在是让商悯有力没处使。   “他也太不把师祖和师傅放在眼里了!”商悯义愤填膺,“师祖,等我修炼有成,就揍苏归一顿给您好好出口恶气。”   “乖小满,你有这份心就行,等你修炼有成,不知道得过几百年。”胡千面无奈道,“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要在我们中选一个有机会战胜苏归的妖,那个妖可能就是你了。”   商悯直愣愣地问:“师祖努力修炼,还是打不过苏归吗?”   “蜃梦之下,众生沉眠。”胡千面苦涩道,“师祖我对上他,恐怕一个照面就会陷入他编织的蜃梦里,然后被他食尽灵识,吞吃神魂……”   商悯像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打了个寒颤。   “别怕。”胡千面摸了摸商悯的后脖颈,就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总归,他是我们这一边的。”   商悯心思一动,试探着开口:“师祖,要是那次遇袭时我修为没有被吸走就好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哪怕修成了魇雾,威力还是小……我很努力地修行了,但是效果甚微,这修为恐怕是没法短时间内恢复了。”   白小满于市集妖力被灵物吸走,导致修为倒退——这是商悯精心编织的谎言,用于解释化身修为降低的漏洞。   胡千面闻言搭上商悯的腕脉探了探,道:“确实没恢复……这也不是个事儿啊,再等你修上个几十年慢慢恢复什么都晚了,灌顶有损根基,不然我真想给你灌上。”   “碧落姐姐说,狗皇帝喝的十全大补毒物汤除了延年益寿也可以提升修为。”商悯嬉皮笑脸地蹭过去,身后变出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来摇去,“那个汤药闻着不是很好闻,好像也不是很好喝,但是如果能提升修为,我觉得我可以忍一忍……”   “你小子,机灵鬼。”胡千面横她一眼,“行了,我知道了,狐狸尾巴收起来吧。”   “好嘞!”商悯咻的把尾巴变没了。   “你也算对殿下有用,她会允许的,下次让碧落给你多带一份汤药,你好好补补。”胡千面道。   商悯眼睛一亮,“哪里能劳烦碧落姐姐呢?我抽空去一趟拿就好了,今晚可以去吗?我想早点喝到肚里,尽早提升修为……”   “你等白天再去吧,拿着我的令牌,就说是为狗皇帝取药。”胡千面说完这句话,格外强调道,“去了之后态度恭敬一些,她喜欢有礼貌的小辈……嗯,你还要记得告诉你珠儿奶奶,你已经学会魇雾了,她一定会很惊喜。”   商悯笑着应是。   很好,需要解决的事情又少了一件。   明日一早去岐黄院,正好可以和敛雨客接上头,把蚀心蛊拿到手…… 第118章   第二天一早, 又轮到“白小满”和小蛮当差。   皇帝的寿辰早在一月前就已经开始筹备,现下已经接近尾声,小蛮作为御前宫女, 今日要抽时间检查各项布置,确保不出错。   就连胡千面也难得有了清闲的时间,他停下了绣衣局的活儿, 因为皇帝寿辰期间杀人抄家不吉利。   按照以往惯例,皇帝要大赦天下, 封赏大臣,彰显恩德。皇后谭闻秋也要出席寿宴, 与皇帝一同接受文武百官朝拜。   朝拜之后,就是寿宴,诸侯国来使、文臣武将以及皇帝的子女会在这时献上寿礼。   今年的寿宴上没有酒水, 没有荤菜, 规模比之以往更是小了许多,一是为了节俭, 二是为了给太后守孝。   商悯去白珠儿所在的岐黄院取十全大补药时, 小蛮还交代她:“你早些回来,这两天事情有点多,我要去查看宫殿的各种布置,你多替我看着皇帝。”   “好。”商悯麻溜地拿着胡千面的令牌跑出了宫。   一出宫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着大街纷繁复杂的人气儿,既为脱离皇宫感到轻松,同时又不自觉舔了一下牙齿。   当了一段时间的妖, 妖类的身体和她人类的心智产生了冲突。   妖性之所以难训,难在控制本能。   商悯如今闻着满大街的人味儿, 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睛告诉她,这些都是她的同族,可是她的鼻子和胃告诉她,这满大街的都是食物。   吃十人提升修为,吃百人抵几十年苦修,吃一城人功力大进。   妖吃人有什么不对吗?站在妖的角度,可能的确没什么不对。不是妖吃人,就是人杀妖。   可站在人的角度,怎能坐视同族被妖食尽?商悯时刻牢记身份,不敢因胡千面和小蛮等妖的关怀与爱护麻痹大意。   她没敢拖时间,紧赶慢赶跑到了岐黄院,向看门的出示了一下腰牌,守门侍卫露出讨好的笑容:“原来是胡公公的人,您请进,白大人正在抓药,请您稍候片刻……公公瞧着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本公公叫白小满,连我都不知道?”商悯斜眼看人,还不忘挺直了腰杆儿,双手往后一背掐着嗓子道,“今后可要记牢了!”   “是是是,原来是白公公,失敬失敬,不如先到前厅喝茶?”侍卫满脸堆笑地把人往里面迎,立刻有一个药童赶了过来殷勤地为商悯端茶倒水。   白小满也算阖宫名人了,谁不知道有个新晋小太监被涂玉安看中调到了御前当差,接着这小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得了胡公公青眼,混得风生水起,前途不可限量。   商悯跷着腿坐着喝茶,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又有一名药童恭敬道:“白大人忙完了,叫白公公过去。”   白大人和白公公,恰巧都姓白。   商悯听得别扭,起身整理整理衣裳抚平褶皱,大摇大摆地去了白珠儿所在的药房。   白日里的岐黄院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大小医者忙碌地制药、备药、审阅脉案,空气中飘散着药香,有些苦涩,但是闻之让人心情舒畅。   任谁也想不出这岐黄院下是个养蛊场,里面埋葬尸体无数,培养蛊虫无数。   商悯前脚一跨进药房,大摇大摆的步幅就收敛了,白珠儿放下手中的医书,打量一番商悯。   “好大的派头,又是叫岐黄院侍卫小心相待,又是让我手下药童端茶倒水,看你走路姿势,倒是和涂玉安胡千面像了个十成十,说话的腔调也学了个十成十,不愧是他们俩教出来的。”白珠儿笑了,“门关上。”   她离商悯喝茶的地方甚远,可对她的动向掌握得清清楚楚。   商悯听话地去关门,将院外的嘈杂隔绝,白珠儿抬手设了结界,确保此间交谈不会为外人所知。   “小满见过珠儿奶奶。”商悯老老实实道,“小蛮和碧落两位姐姐也教我很多,她们说,我不需要看人脸色,就算我欺负人,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在外这样的态度反而能少去许多麻烦。”   “你礼仪倒是学得不错,确实懂人那一套了。”白珠儿道。   山间精怪性子野,往往适应不了人间的繁文缛节。   商悯道:“师祖说,珠儿奶奶喜欢有礼貌的孩子。我懂的不算多,但是殿下、师祖、师傅和姐姐们的话总是没错的。”   她像是刚想起自己还没禀明来意,就赶紧道:“师祖让我来拿药,我得吃点补药提升修为,皇帝老儿的药也快吃完了,师祖的意思是,让我多拿点,免得来回跑打扰奶奶。”   “好了,我知道你要拿药,去拿吧。”白珠儿指了指柜子,“往上数第三个格子。”   “是。”商悯依言拿药。   药包入手,毒物的味道飘进鼻中,和她先前闻到的一模一样。   拿完了药,白珠儿也懒得再叙什么家常话关心小辈,直接道:“赶紧走,别碍眼。”   商悯行礼,正要退出屋子,推门时突然脚步迟钝,转过身道:“珠儿奶奶,师祖叫我告诉您我练成魇雾了,他说您知道了肯定高兴。”   白珠儿:“……嗯?”   她眼中这才生出了些兴趣,对商悯招招手道:“回来。”   商悯转过身疑惑看她。   “练成了?”白珠儿笑了两声,“谅他不敢拿这种事诓我……你,施展叫我见识见识。”   她的语气是强硬的命令。   “哦,好。”商悯表现得低眉顺眼没什么脾气,她嘴唇微张轻轻一吐,彩色云雾向白珠儿缠绕。   白珠儿眉头一皱,不同于胡千面主动入幻境的平静顺畅,她就像一头择人欲噬的野兽,眉毛上方光洁的额头突然生出六条微不可见的细缝,细缝猛然张开。   她双目眼白尽数变黑,宛若两颗黑星,额头上六条细缝中的眼睛同样漆黑一片,它们滴溜溜转动,然后八只珠眼视线汇聚,定格在商悯身上。   商悯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像被无形的大手攥住了身体,这股气息压迫得她尾巴绷直,妖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她差点显原形夺路而逃。   彩色云雾飘进白珠儿七窍就如泥牛入海,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跟被白珠儿生吞了似的,魇雾幻境被强行切断。   白珠儿吞噬了商悯的魇雾,似乎是品味了片刻,随即咧开嘴微笑:“不错,很有意思的神通……好好学,好好用……好好提升修为。”   她看商悯的眼神就像在看猎物,垂涎三尺,不加掩饰。   商悯浑身发毛,退了几步,收起尾巴,留下一句“小满告退”就慌里慌张地推门逃走。   等远离了岐黄院,商悯才松了一口气。   这白珠儿性格很有些乖张,她是妖,也受殿下调遣,可是她妖性比胡千面等人还要显著,碧落跟她像极了。   妖和妖,会同类相残吗?   无疑会。   就如狐狸吃兔子,蛇类吃老鼠,蜘蛛要捕虫……更强的野兽,会捕猎更强更健壮的猎物。要是放在妖族盛世,弱小的妖也会被强大的妖吞吃。   现在妖族式微,他们弱肉强食的本能被谭闻秋强行压制了,因为服从谭闻秋,他们才能和睦相处。   商悯觉得,她就是被白珠儿给盯上了。   她在白珠儿品来,可能是一只非常好吃的猎物,好吃到白珠儿差点压不住食欲。   白珠儿不一定对她干点什么,但是那种垂涎的目光让商悯如芒刺背。   她忽然耳朵一动,目光隐晦地看向街角,一袭黑衣的敛雨客缓步走来。   他们二人错身而过,商悯面色如常地继续走,没人知道,她手中已经多出了一个玉瓶。   玉瓶中,红色的蚀心蛊虫蛹挣扎蠕动。   商悯回到皇宫,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胡千面告状。   “师祖,我觉得珠儿奶奶想吃我。”她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作修饰。   白小满就是这样的妖,要是话语婉转,反而不像他了。   “什么?”胡千面眉头大皱。   “她看我的眼神,就跟我看鸡腿的眼神是一样的,好像我就是一只大鸡腿。”商悯畏缩地嘟囔,“我以后真的不想去找珠儿奶奶了。”   谁知胡千面听后没有丝毫惊讶,只拧着眉毛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还是避着点儿吧,免得她老毛病又犯了……”   “老毛病?”商悯重复。   “是啊,好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来。唉,是个兔族的孩子,很乖很能干……真的挺可惜的。”胡千面惋惜道。   “被珠儿奶奶吃了吗?”商悯眼角抽搐。   “是的,被吃了,她要分给我一半,让我保守秘密,我拒绝了,直接去禀报了殿下。如今想想还有点小遗憾……不然我也能尝尝味道,真的是香啊,毕生难忘。”胡千面恍惚地回忆了一会儿,“那件事之后珠儿被殿下重罚了,你不要学她。”   好家伙……这吃得也太狂野了。   商悯整个人都麻木了。   “每只妖都是殿下亲自点化,耗费了殿下的精血,师祖我谨记这一点,从不敢伤害同族。我也不会让你被吃,她要是过分了,就去找殿下。”胡千面安慰她。   商悯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问:“殿下怎么罚的?”   “八条腿被卸了四条,元气大伤啊,这么多年过去伤势是愈合了,腿也不知道长出来没有……她现在都不肯露出全部的本体,可能是觉得自己变丑了吧。”胡千面有点可怜她,又有点幸灾乐祸,“也是,要是我的五条尾巴就剩一条,我也会觉得自己丑得不能看。”   “珠儿奶奶没有记恨师祖吗?”商悯好奇道。   “那自然是记恨的,后来殿下教育了她几次,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我们俩就重归于好了。”胡千面道,“她多半是馋了,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说到这儿,语气沉了下来:“吃兔子也就罢了,她要是真敢吃你,师祖就去杀了她。”   商悯很怀疑胡千面能不能打过白珠儿。   胡千面好像也心里发虚,补了一句:“殿下也绝不会再饶她。”   商悯的疑虑被打消了一些,但这样的保证还是不能让她完全放心。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了皇帝的宫殿,熟练地打开药包,煎了两碗药,一碗给自己,一碗给皇帝。   药煎好了,商悯首先把自己那份喝了,当即就觉得气血充盈,精神焕发,体内的妖力也开始了缓慢地增长。   她面带笑容,从怀里摸出来蛊虫不动声色地放进了皇帝喝的药里,端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商悯掐住他的下巴,咕咚咕咚把一碗药全给灌了进去,末了还贴心地替他擦了擦嘴。 第119章   蚀心蛊入肚的一瞬间, 赤红色的蛊虫破蛹而出。   它刚一孵化就展露了凶性,直接钻入了皇帝胃部的血肉之中,疯狂噬咬, 一路游走。   蛊虫入腹,带给人的痛苦非比寻常。   哪怕是沉浸在幻心蛊幻境之中的皇帝,也不可抑制地对这疼痛起了反应, 他脸色煞白,呆滞的瞳孔在颤动, 慢慢这颤动扩大到了整个面部,然后是躯干、四肢。   他忽然口吐白沫, 两眼翻白,身躯直挺挺地往后一倒。   商悯不料服下蛊虫后的反应会如此剧烈,她弹身而起, 手扶住皇帝的后脖颈, 免得他后脑勺撞到龙首椅上发出响声。   商悯脸侧的耳朵变成了毛茸茸的狐狸耳,分心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生怕胡千面进来。   幸好幸好, 此时只有她在陪侍,不然她也不敢就这么给他喂下蚀心蛊。   宿阳城内,与敛雨客待在一起操控着母蛊的商悯化身也面露急色:“敛兄,这皇帝吃了蛊虫之后怎么一副疼得快要死掉的样子?”   “通常来说是有疼痛反应, 但不会很大,可能是因为他本就年老体弱,再加上体内已经有幻心蛊,所以蚀心蛊再入体比寻常人更凶险。”敛雨客道, “控制住他,让蚀心蛊潜伏到心脏处再沉寂, 不然两只蛊虫会直接在心脏里面打起来,届时皇帝会爆心而亡。”   “已经在控制了。”商悯擦擦汗,又抽出少许灵识汇聚在白小满化身中。   皇帝的宫殿中,龙首椅上,商悯手脚并用牢牢地锁住了皇帝的双手双脚,两只脚踩在他的脚背上,两只手死死钳住他的手腕。   皇帝嘴里被塞了本奏折,防止他突然叫出声把妖引进来。   可是他的身体还在扭,商悯身后冒出来一条大尾巴,尾巴变长像绳索一般把皇帝的躯干捆得结结实实,这下他可算老实了。   商悯灵窍开启,观气术之下,盘踞在皇帝心脏的绿色妖气微微躁动,虫子形状的虚影翻滚游弋,与此同时皇帝繁重衣服下腹部的皮肤鼓起了一个小包,蚀心蛊以可怕的速度在他皮肤下游动,寻找去往心脏的路径。   它还没走到心脏,皇帝就有了支撑不住的迹象,他的眼神一时挣扎,一时清明,更多的是痛苦。   商悯生怕皇帝突然闹出点事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束彩色云雾从她口中吐出钻进皇帝七窍,不同于幻心蛊的全新幻境在构筑,皇帝的大半意识被拉进了魇雾幻境之中。   他僵直的躯干和四肢猛然瘫软,双目空洞瞳孔散大,呆滞地看着宫殿的穹顶。   商悯嘘了口气,双手双脚和尾巴都没放松对皇帝的控制,怕他一个挺尸又挣扎起来。   她眉头紧皱,按照心念构筑了一个与勤政殿一模一样的虚无之境,把皇帝的灵识安放其中,让他保持批改政务的状态,利用熟悉的环境麻痹他的感官。   魇雾幻象构造完毕,商悯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幻境中的皇帝,他正一本接一本地在奏折上写朱批,陷入了麻木而机械的劳动中。   看了半晌,商悯觉得没问题了。   现在就等寿宴的时候控制蚀心蛊钻进心脏和幻心蛊打起来,届时皇帝会短暂地恢复神志……然后再爆心而亡。   据敛雨客估算,皇帝恢复神志的时间能持续十息左右。   很短,但这是他最后清醒的时间了。   起码在死亡那一刻,他会是清醒的,会做回那个大燕皇帝,而不是受妖摆布的傀儡。   商悯怜悯地最后看了皇帝一眼,正要将意识抽离魇雾幻境,可皇帝批改奏折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他举着毛笔,茫然地注视着手上的奏折,接着将奏折缓缓放下了,麻木的眼中竟然出现了闪烁不定的思考的情绪。   皇帝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向商悯看来,细细地端详着她。   很突然地,他笑了一声。   商悯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惊疑地看他。   “朕的胡子,好玩吗?”   苍老的声音传入商悯耳中,满是皱纹的面颊尽显疲惫与沧桑,皇帝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商悯。   商悯眉梢一挑,面色微愕。   她想过皇帝有可能在魇雾幻境中恢复神志,但这一刻到来了,她还是猝不及防。   光凭魇雾可能不行,蚀心蛊的入侵让幻心蛊幻境出现了漏洞,皇帝被囚禁了许久的意识终于重见天日。   “好孩子,叫你费心了。”皇帝枯败的脸上满是苦涩。   商悯眉心跳了跳,低头打量自己在幻境中的形貌。   肉身的外表可以伪装,但灵识与神魂给人的感觉是伪装不了的,除非是在幻境之内,她可以借助幻境扭曲自己的外貌,不然灵识真身就会显露。   她身躯的外貌和白小满一样,灵识就是自己的本来面目。然,商悯一向谨慎,她当然有记得在灵识驾临幻境时稍作伪装。   理论上来说,皇帝就算意识恢复了清醒,也不该看穿商悯是谁。   可是听皇帝的语气,他倒好似全然知晓了。   “你知道我是谁?”商悯没用敬称,只直白地问。   “大燕每一任皇帝,都会修行观气术。”皇帝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我知道你是谁,可是却不能看清我的枕边人是谁。”   “陛下,你是何时被她控制的,为什么不能看破她的真身?大燕太尉真身为妖,你竟也没有看穿吗?”商悯拱手,连珠炮似的发问,“你看不出你儿子身上流着一部分妖血吗?还是说陛下当年学艺不精,看不穿妖物本体?”   皇帝沉默了。   良久,他道:“你身上也有姬氏的血,不要叫陛下了,叫舅舅吧。”   商悯稍感意外,细想又觉得皇帝这么说实属正常。   他有求于商悯,商悯助他挣脱幻心蛊,他无论无何也不能拿出君主的派头命令她了。此时的他,比起皇帝,更像是一个阶下囚。   “你先前接见我,让我喊你皇伯伯。”商悯道。   “以前是以前,以前的是我也不是我。”皇帝神态平和,竟然没有用“朕”的自称了,“我名姬瑯,今年六十有五,三十五岁登基,在这张龙椅上坐了三十年。我登基时,立誓要做出一番旷古烁今的大事业,我传下质子令,一步一步谋划伐梁……”   他忽然停了下来,商悯皱眉问:“然后呢?”   “然后就此止步。”他嘴角和眼中都是苦意。   “刚开始中蛊时,我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只是偶尔会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事,我以为是我累了,可情况越来越严重,一点一点陷入了更深的幻境之中,直到十五年前,我彻底丧失了意识。”   皇帝拍了拍身下的龙首椅,眼神苍凉。   “在那之后,我不再是皇帝了,只是一个于家国无用的废物,一个愧对圣人教诲的小丑。我死后当有恶谥,我也不应葬入皇陵,千百酷刑施于吾身,也不足以弥补我对社稷造成的伤害。”   商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等皇帝情绪平复了一些,她才问:“幽禁子邺是你自己决定吗?想要占领梁国疆土,也是你自己想法吗?”   皇帝身体一顿,他嘴唇颤抖,道:“是。”   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的力气,他瘫倒在椅子上。   没有借口,也没有辩驳的余地。   谭闻秋利用了他,或许一桩桩一件件事确实有她在背后引导,伐梁是她想看到的,可是在皇帝修行了观气术,没有被幻心蛊完全控制的时候,她不敢过多冒头,也没有那么多插手的余地。   “妖定有办法隐藏妖身。”皇帝并不清楚他们隐藏妖身的关键在于转生秘法。   褪鳞之前,妖魂人身,褪鳞之后妖身渐显,方才能被看破。   他哀声道:“夫妻多载,我不知道她竟然是妖,不知道大燕依仗的太尉苟忘凡也是妖,我那长子,已经舍去了旧名,化名谈烨,现在对他母亲言听计从,可悲!”   “哈……”商悯笑了。   她实在是没忍住,这的确是一件可悲又可笑的事情。   皇帝不了解子邺,哪怕他是父亲,是令太子臣服的君主,他此刻还是认为子邺会向着他的母亲,而不是人族。作为父亲,他对姬子邺的了解少到令人发指,作为皇帝,他识人不清,竟看不清谁才是忠于社稷的。   为君为父几十载,他教导子邺,却不知道子邺是什么样的人。   “何故发笑?”皇帝怔住。   商悯止住笑意,冷漠道:“我不告诉你。”   皇帝神情更显怪异。   要是姬子邺在这里,他会急于向父皇剖白心迹吗?   商悯很难揣测他的想法,可是如果换成她,她是懒得向这样的父皇解释的。清白很重要,但也要看是对什么人展露清白。   对于某些人,真是多说一句话都欠奉。   不过,商悯会把皇帝的话完完整整转述给子邺,让子邺决定要不要对皇帝解释。   皇帝快死了,也许子邺不想他死不瞑目。   商悯对皇帝实在是没什么感觉,现在也确定了他不是完全无辜,对他本就趋近于没有的敬畏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悯原本有敬畏,是因为皇帝具备强权。   皇帝没有了强权,也没有令人拜服的德行,自然也丧失被敬畏的资本了。   现在的商悯,敬畏谭闻秋。   “你要死了,就在明日。”商悯静静道,“舅舅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我可以尽力去办,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大燕。最好别交给我什么难办的事情,冒险的事我不做。”   “我没有什么要交代的,需要办的事,也就那么一件,就在明日。”皇帝沉默一会儿,缓缓道,“我死后,应当是子翼那孩子继位,他才十五,你……能不能不要杀他?”   话一说出口,他突觉不对。商悯也是在孩子的年纪,他却在求一个孩子不要杀了另一个孩子。   皇帝心底感到无比扭曲和荒诞。   “我尽量,如果他不碍事。”商悯慢声道,“你觉得,杀什么人是我能决定的?”   她身体前倾,手放在桌案上,审视着面前的老人。   “不,我杀谁是谭闻秋决定的,谁是她的刀,我就得杀谁,天下人就要杀谁!”   皇帝一怔,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双目圆睁,浑浊的眼神难得清明:“好一个天下人!”   他一生被阴谋、算计、权力、谎言、欲望包围,他理智地布置阴谋,冷酷地算计别人,满心欢喜地攫取权力。可他的欲望还没有被满足,突然就变得一无所有。   生命的倒数第二天,他尝试捡起在几十年前就被他抛之脑后的亲情,他可怜子翼,不仅是因为他是他的孩子,还是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即将步上他的后尘。   他发出请求,保护子翼,放过子翼,商悯答应了……也拒绝了。   “我这一生,都是个笑话。”皇帝闭上眼,被虚假的幻境刺痛,不管在幻境里还是在幻境外,他都不是皇帝,“忙忙碌碌,终一场空……罢了,罢了……”   他的面孔干枯而颓败,“武王之女,武国大公主商悯,上前听朕遗旨。”   商悯惊讶地看着皇帝,思索一息,上前行君臣之礼,道:“臣商悯,听旨。”   “朕在位三十载,无才无德,不辨忠奸,不能保社稷,使妖魔窃国命,是罪一也。未教子女,使以为有仁心者,二罪也。朕愎谏无仁行,与诸侯、人臣、子女生隙,此三罪也。及天下乱状,不能制,四罪也……”   “今妖族现世,众诸侯当自勉之,朕寿命尽,未能回天,唯有三愿。一愿天柱危而复存,再无妖魔;二愿天下碎玉重聚,乾坤重塑……三愿,以贤为帝,复我盛世。”   “若燕室不存,勿屠朕亲。”    第120章   遗旨, 自然是皇帝的临终遗言。   “将我遗旨通传各国,好叫众诸侯知晓。”皇帝垂下松垮的眼皮,声音有气无力, “我醒得太晚,如今这般光景,只盼能挽回一二……天倾覆, 人无存,又何来大燕呢?”   商悯没插一句话, 待他说完,敛眉道:“臣谨遵圣意, 必一字不漏将您遗旨传达各国。”   到这份儿上,姬瑯终于是个皇帝的样子了。   一位广受敬重流芳百世的千古一帝该是什么样子,商悯没见过, 她只听过、想象过。   皇帝名义上是天之子, 实际上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无法做到完美无缺, 个人品德上也会有些缺陷, 可是在大是大非上,皇帝不能出错。   姬瑯曾被权力蒙蔽了双眼,然而在今日,在人族大义上, 他没做错。   连“以贤为帝”都说出来了,他是真的放下了,妥协了,了悟了。   当了十数年傀儡, 他并不是对外界变化一无所觉,只是插不了手, 绝望地看着一些事情发生,他丧失了心力,被折磨得精气神全无。   坐上皇位的人姓不姓姬,姬瑯已经不太在乎了,他也没法再在乎了。他最大的期望是坐上皇位的还是个人,是人就好。   “悯儿,只要你想……”姬瑯忽然期盼地望着商悯。   商悯眼眸微顿,回看姬瑯,平静地摇了摇头,无声地拒绝了。   “唉……也是。我已经没什么用了,我是一个没有能力颁布命令的皇帝,一个不能使圣旨传达内外的皇帝……还需要借你的口,才能传出遗旨。”姬瑯扯扯嘴角。   商悯道:“这遗旨,本也无关紧要。信的人会信,不信的人,只怕会将此当做胡编乱造的。”   商悯知道姬瑯方才想说什么。   她现在是掌握他命脉让他有机会清醒的人,是唯一识破妖物真身冒险潜伏皇宫的人。   谁最有可能赢?谁最有可能击败谭闻秋?   是商悯,是她背后的武国。   姬瑯不敢将希望寄托在姬氏后代身上,他们身在宿阳,离谭闻秋越近,就被她渗透控制得越严密。一个潜伏几十载的大妖,她会什么都没做吗?   姬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此时,商悯只需说一声她想,她甚至能让皇帝现在就秘密立诏,让他立她为继承人。   奉皇命,承天意,名正言顺。   但是这立了和没立没区别,因为没人会认这份遗诏。   “但是死人会认。”姬瑯眸光微动,“我进了皇陵地宫,魂魄归位,各位先祖自然会知晓。”   “不必,舅舅那句‘以贤为帝’已经足够了。死人如何想,我并不在意,活人如何想,确实是我需要在意的。遗诏、旨意……是活人留给活人的借口,上位者给下位者递的台阶,它可以有用,也可以没用。”商悯神情始终沉稳,没有因为姬瑯的话而生出半分贪念与急迫,“通俗来讲,即为可有可无之物。”   “我愿向众诸侯传达舅舅遗旨,只因这遗旨是正确的有用的,是众诸侯愿意笃信的。这是舅舅给他们递的台阶,全了他们道义与名声,让他们师出有名,免受诘难,为众诸侯齐心抗妖点燃一把火。”   她想得分外清楚。   “舅舅动了立我为继承人的心思,无非是看重我身上流着的另一半血,我是武国的公主,也是母亲的孩子,如果是我,舅舅也会心安一些,对吗?可是舅舅若是真的这么做了,这样的结果却不是其他诸侯想要看到的,他们不会认,所以这没有意义。”   “仅你知我知死人知的旨意,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帮助,我不需要舅舅帮忙递这个台阶。”商悯平稳的话中充斥着底气,这种底气并不是来源于由天所启的谶言,而是来源于自身。   “因为,我就是天命,我必是天命。”   姬瑯一时愣住,随后笑笑:“我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是最没有忍性的时候,我被先帝告知要立我为储君时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不是我定力强,是因我从小就是储君,这种喜悦,我没机会有。”商悯道,“王立储君和皇立储君区别不大,储君只是有了登位的资格,到底还不是君。”   姬瑯目光柔和下来,不再是君主,就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真想看看那一天的到来。”   他轻轻抬手,“劳你为我费心了,悯儿,你去吧,我想在这幻境中静坐片刻,我很久很久,没能这么清醒地思考了。”   “告退。”商悯抽身而去。   幻境一刻钟,现实不过几息。   她松开钳制皇帝四肢的手和脚,放开了绑着他躯干的尾巴,最后把塞进他嘴里的奏折抽了出来。   商悯小心地抚平皇帝衣服上的褶皱,帮他把张开的嘴合拢,确保他没有任何异常。   灵窍开启,观气术下,代表蚀心蛊的红色妖气已经隐去了,她以母蛊驱使子蛊让它陷入了休眠状态。   “小满,药还没喂好吗?”胡千面的声音传进殿中。   商悯道:“喂好了,给皇帝老儿编个胡子辫玩玩,碗忘端出去了……”   她三下两下给他的胡子编成了麻花辫,胡千面进来后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行吧,爱玩就玩吧,来人了给他解开。”   商悯嘿嘿一笑,正要说两句讨巧卖乖的话,突然看到胡千面眼神一变,从怀里掏出来了一面铜镜。   “这个时候联系我,想必是得手了。”胡千面脸色狂喜。   他也没避着商悯,只是在书房里面设了一个小结界,接着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对着铜镜施展法术。   “师祖,什么得手了?”商悯探头探脑要往铜镜上看。   一般来讲,有大事的时候胡千面不会主动告诉她,但是也没有避讳她。   胡千面实在太信任白小满,不告诉白小满,不是觉得他身份不够,而是觉得他不懂道理。   对于商悯来说,这个试探的度有些难把握。她不知道对于某些事她到底该不该追问,所以就尽力维持并强化自己缺心眼的人设,经常说一些不经大脑的话。   这样就算追问,胡千面也不会起疑。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好好听着就行。”胡千面把商悯搡到一边,清了清嗓子。   光滑的镜面泛起了涟漪,苏归模糊的面孔出现在上面。   他没任何废话,单刀直入:“谭军突袭大营,商悯在大营遇袭前后失踪了。”   胡千面听此噩耗,脸色大变:“找着了吗?”   话刚一说出来,他就发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要是找到了,就没有这次禀报了。   “怎么回事,什么叫前后失踪?”他脸拉老长,心里盘算待会儿怎么去回禀谭闻秋,“是之前还是之后,是不是谭军干的!”   “昨日之前人就已经不见了,还没来得及寻找,就起了沙尘暴,谭军骆驼兵来袭,毁掉了我们的水车,我击退谭军,事后也未找到商悯。”苏归道。   “昨日!”胡千面简直暴跳如雷,整张脸都扭曲了,“昨日的事情你现在才告诉我!你安的什么心?!”   苏归语气也冷了下来,“一天一夜都在行军,水车被毁,燕军既要尽快赶到前线战场,又要折返取水,路上还要防备谭军骚扰突袭……众目睽睽之下,我根本没有机会取出铜镜禀报此事,此时扎营休息,我才能拿出铜镜。”   胡千面眼神连变,几乎把怀疑显露在了明面里。   他有意诈苏归:“怎么这么巧,你刚要对她用蚀心蛊,她就没了?”   苏归道:“不知。”   胡千面一向自诩聪明,当即就想出了两套合理的解释。   一是苏归有意放商悯一马。   他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动机。   二是武国察觉宿阳有妖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联络到了商悯,不让她当质子了。   “苏大人……你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一个黄毛丫头,在你眼皮子底下溜了。”胡千面脸颊都在抽抽,被气得了,“你今日所言,我会一字一句,据实禀报殿下,攻谭在即,苏大人安心领兵吧。”   他没资格处置苏归,就放了个狠话。   责罚是会有的,但肯定不会在现在就降下责罚,不然苏归怎么打仗?   胡千面头晕目眩,看着手上的铜镜,抬手欲砸,最后生生忍了下来,咬牙切齿地把铜镜收好。   “师祖,您消消气。”商悯很有眼色地凑过去给他捏肩膀,“不要因为这个苏归气坏了。”   “我倒也想不气……可是我一想到这小子被殿下倚重还不知好歹,我就气上加气。”胡千面拍拍商悯的手,“好小满,你以后可要好好听殿下的话,别学苏归的做派,让殿下失望。”   “我一向听话呀,听师傅师祖和姐姐们的,更听殿下的。”商悯道,“殿下身体本来就不好,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   “师祖也在担心这个。”胡千面起身,颓丧道,“可恨我不能多为殿下分忧……这事,终究还是不能不去禀明殿下。我去去就回,你留下。”   他背着手,愁眉苦脸地走了。   商悯目送他远去,而后返回殿中,暗自模仿了一下胡千面掐诀勾画结界时的手势,然后摇头,走到皇帝身侧,自言自语:“这段时间真是够忙,不过也快忙完了。”   一日时间,转瞬即逝。   第二日,天不亮,皇宫里里外外就忙活了起来。   皇帝在胡千面和小蛮的亲自服侍下换上了最隆重的朝服,佩戴上紫金冠冕、白玉龙纹腰带。   商悯也终于第二次见到了谭闻秋。   她一改先前年轻的模样,白发苍苍,颤巍巍地行来,也是一身华服。   皇帝与皇后并肩而行,一路行至皇宫大殿。   那里,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第121章   胡千面不让商悯在这样隆重的场合露面, 怕她办不好事情还瞎添乱。   近前伺候的活儿当然是胡千面和小蛮招呼,涂玉安在殿外统领宫女太监,商悯就跟在涂玉安身侧, 像跟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殿门前。   她倒没什么事情忙,只需要在往来的使者和大臣递上礼单时大声念出礼单上的礼物和进献的吉祥话就行。   皇宫里里外外守卫森严,金甲军静默无声。   宫殿内站着的都是些四品之上的重臣以及关系亲近的皇室宗亲, 以及诸侯国来使。商悯看到了长阳君和孟修贤,还在殿外看到了舅舅姬令韬, 更远处是表哥姬言澈。   商悯还看到了苟忘凡和白珠儿。   苟忘凡站在御座近处,一改当日清秋殿上魁梧强壮的样子, 她这时外貌苍老皮肤松垮,身形佝偻,一看就是个寿命将近的老人的模样。白珠儿眼神淡然, 混在群臣之中, 不怎么显眼。   子邺也在。   他眉目低垂,与其他的臣子一样不去看宝座之上的帝后二人, 只是恭谨而安静地站着, 宛若青松。   昨夜商悯就与敛雨客去找过子邺,对他原原本本说了姬瑯意识短暂清醒并传下遗旨之事。   他听完怔愣许久,一句话都没说。   商悯不得不再次追问:“谈大人,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帮忙转告舅舅, 或有什么别的安排需要嘱咐与我?”   子邺注视着她,缓慢而决然地摇头:“没有。”   可他的眼神少有地变得有温度了,“多谢你。”   短短几字,蕴含千言万语。   商悯想, 子邺对姬瑯这个父亲是有感情的,也是有芥蒂和怨言的, 所以他既为姬瑯清醒而喜悦,又不屑于对他解释太多。   过往种种,子邺或许看开了,就像姬瑯放下了对权力的执着。   从此以后,姬瑯如何,就与他无关了,他已仁至义尽。   作为子女,子邺无愧于姬瑯,他找到了解开幻心蛊的办法并借商悯敛雨客之手让姬瑯回归了短暂的清醒。作为人臣,子邺劝谏皇帝,不忘己身职责,心系人族。   既然仁至义尽,问心无愧,那就不必多做解释。   商悯坦然接受了子邺的谢意,也认真道:“我也要谢你。”   深夜离去时,商悯心情忐忑。   她希望计划能顺利,希望有关于妖的一部分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希望众诸侯能齐心协力,抗燕除妖。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等商悯来到大殿之上,忐忑悉数不见。   皇帝和皇后端坐在金座之上,姿态端庄,神情慈和。   皇帝因为连日进药,苍老的脸上多了一些红润之气,看着精气神很足。皇后慈眉善目静静端坐,满头华发被头冠和凤头钗束起,明珠镶嵌冠上,异常华贵。   商悯之前听说皇后也要出席接受朝拜时就有点惊讶。   谭闻秋褪鳞失败受伤闭关,且她毕竟一直蛰伏,这样隆重的场面,她往年也很少现身,今年是有些反常了。   商悯隐隐觉得,谭闻秋身上残留着一些很显著的妖的习性。   比如遇到问题时,谭闻秋第一时间考虑的是杀人,而不是用计。   就如谭国那位送来国君头颅和请罪书的来使,谭闻秋直接杀了对方泄愤,并以对方刺杀皇帝为借口遮掩了过去。   放在任何一个国家,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杀来使,破坏了众多诸侯国从古至今都遵守的默契和底线,哪怕一个国君再昏庸,再没有底线,都很难干出来杀来使的事情……可是谭闻秋不在乎。   再比如,谭闻秋似乎不喜欢人类的服饰。   群妖议事,她随意披了件衣服蔽体,而下方的妖也不在意她穿着是否得体,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个,要不是为了融入人族,妖甚至可以不穿衣服。   哪怕谭闻秋学了很多人类的知识,了解一个王朝是如何运作的,也可以在政事上给出许多处理意见,但是她依然是妖,思维方式与人有着根本的不同。   谭闻秋应该不是很耐烦参与皇帝寿辰这样的场合,可她还是来了。   商悯看向皇帝和皇后的方向,又扫视殿内外,估摸时间差不多到了。   胡千面一甩拂尘,高昂的声音传遍大殿:“吉时已到,跪——”   文武百官、各国来使纷纷伏跪在地,齐声恭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人的声音整齐一致,他们跪拜的动作也分外整齐,仿佛麦杆成片倒伏。   他们倒向同一个方向——权力的方向。   他们跪拜的动作一起,出现的不仅是直冲穹顶的声浪,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玄而又玄的气蕴……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就像是人族气运的具现化,朝着御座的方向流淌。   跪拜供奉祖先,宗庙会有香火功德汇聚,四海人臣跪拜皇帝,带来的自然会是人族气运的汇聚。   坐在皇帝身侧的谭闻秋看着这样的景象,面带微笑,她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气,玄而又玄的无形气蕴被她如同长鲸吸水般攫取,吸入口鼻,吞吃入腹。   霎时间,谭闻秋像吃了灵丹仙药般精神焕发,有些泛白的唇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了一丝血色。   修炼了观气术的商悯对这一丝丝气蕴的流淌分外敏感,她下意识想开启灵窍去看谭闻秋,可是敛雨客一再嘱咐她不可随意用观气术看不知底细的强者,她只得强行忍下。   如果她能用观气术,就会看到皇宫之上金光璀璨,龙脉现形,可是璀璨只是一时,再耀眼的金光也盖不住龙脉衰弱的现状。   金色云团之中有一黑色蛟形孽物缠绕龙脉,如寄生虫般贪婪地吸取龙脉生机,久而久之龙脉愈衰,孽物愈强。   黑蛟夺龙气,妖魔窃国命。   “众爱卿平身。”皇帝温声道。   之后的步骤,就如往年一样,彰显仁德、封赏功臣、普天同庆……一整套流程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时至正午,皇帝皇后率先动身,引众臣去后殿开宴席。   皇帝仍然在孝期,桌上没有任何荤腥,也没有酒水。   放在过去,皇帝需要在宴席之时亲自分肉,与群臣同享。今年没有分肉的环节,按照规矩是扛来了一张巨大的麦饼,以麦饼代替肉分与众臣。   胡千面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把镶嵌宝石的带鞘短刀。   皇帝面带微笑地接过,可就在他接过的一瞬间,他的胡须突然一抖,慈和的眼中闪过茫然。   宿阳城内,商悯与敛雨客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酒楼之内,她站在阁楼上,手中把玩着玉瓶,目光遥遥看向皇宫的方向。   “蚀心蛊已经发动了。”商悯眼神复杂。   计划成与不成,就在今日,就在此刻!   他们会成功,因为这种种谋划不仅有许多人参与其中,更有姬瑯亲自配合。   他想活,可是他更怕生不如死。他爱权力,但他更想保住人族的江山。   皇宫大殿上,皇帝身形一个趔趄,扶住桌沿才站稳。   他皱纹密布的脸上表情扭曲,脖颈和太阳穴的血管都在突突跳动,心脏处,蚀心蛊的蛊虫顺经脉血肉钻了进去,和幻心蛊蛊虫厮杀惨烈。   与此同时谭闻秋忽然感到她手持的幻心蛊母虫爆发出了激烈的异动,她心下骇然,众目睽睽之下受制于皇后的身份却不能表露出丝毫异常,只能佯装担心地伸手想要扶住皇帝。   “陛下小心!” 离皇帝最近的胡千面反应极快。   他堆着笑脸,看似动作轻柔,实际上力道极大地钳死了皇帝拿刀的手腕,另一只手稳稳扶着皇帝的后背,简单的动作立刻将他整个人牢牢控制住。   皇帝嘴唇颤抖,一片漆黑的眼中迸发出刺骨的杀意,他猛然转头,锐利的眼神仿佛两束利剑,直刺胡千面的脸庞。   姬瑯皱枯的手握紧刀柄,牙缝里挤出来两个怒意勃发的字眼:“放!肆!”   真气透体而出,他须发皆飞,明黄色的衣袍鼓胀,可怕的劲气竟然令他脚下站立的砖块崩出蛛网般的裂纹!   许多人都只记得姬瑯是弄权专政的皇帝,忽略了他在登位之前是文武双全的皇子,是在夺位之战中最终胜出的人!他有能力也有手腕,若无能力,他所取得的一切如何能与他的野心相匹配?   胡千面大骇,身体被劲气震开,接着心神失守之际被姬瑯含怒一掌轰出三丈远,噼里啪啦一阵骨骼爆裂的声音,胡千面撞向殿内梁柱,胸骨尽数粉碎!   姬瑯一脚踢翻了面前摆放麦饼的桌案,目光扫视殿内。   谭闻秋被震得站了起来,没等她做点什么,她突然以袖遮面,头部剧烈的疼痛让她眼眸闪烁不定,一时是暗金竖瞳一时又是人类的黑色眼瞳。   “该死,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她竭力压制身体内残存的意识,可是越调动力量她现形就会越快。   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暗中掐诀,想以母蛊控制子蛊,可是幻心蛊的蛊虫居然无论如何也不受控制了。   谭闻秋体内两种意识僵持之际,苟忘凡也险些失色,她想要冲上去,可是周围全是人,她不禁投鼠忌器,犹豫一息。   转瞬风云突变,转瞬形势颠倒,转瞬成败已定!   姬瑯苍凉一笑,在群臣目瞪口呆的注视中高举短刀,一刀刺穿了自己的胸腔,强行剖开胸骨,刹那血光迸现,血流如注。   他脸色煞白,头上的紫金冠滚落在地,拿刀的手在抖,但是却拿得极稳。   胸腔内,心脏在跳动,两只蛊虫在心脏中挤压扭动,几欲破心而出。   “我名姬瑯,文圣子孙,奉祖命,镇守天柱。”姬瑯张开双臂,“今妖魔窃国命,我被妖术所控,无力阻止,唯有一死,以命相告!”   他说罢,双手伸入胸腔,生生挖出自己的心脏,高举在面前。   鲜血如瀑,腥气四溢,两只在心脏中游弋的蛊虫破心而出,在众臣面前现形。    第122章   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姬瑯趔趄后退半步,捧着心脏的双手在颤动,猩红从他被剖开的胸口向下蔓延, 遮盖了华贵的明黄色,将他胸前张牙舞爪的金色龙纹染得模糊不清。   鲜血还在流淌,流过衣袍, 流过鞋面,流到青黑色的地面上……   “啪。”爆裂开的心脏滚落, 姬瑯却还保持着双手高捧心脏的姿势。   那团已经看不出心脏形状的血肉就这么掉在了地上,两条蛊虫离体后蠕动两下, 不动了。   姬瑯双目发直,望向大殿外的天空。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口中发出“嗬”的一声可怖的呼吸声, 若风箱扇动, 一口血雾从他口中喷出,把花白的胡子染上红色。   姬瑯猛然向前倒去, 咚的一下, 先是双膝触地,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宛如平民跪拜一国君主,后人跪拜祖宗先贤,凡人跪拜天地鬼神。   血顺着姬瑯的胡须滴落, 他的眼白迸出血丝,气息虚弱,嗓音因口含鲜血而模糊沙哑,叫人难以听清:“我……愧对……”   这句话未说完, 姬瑯勉力支撑的上半身骤然前扑,接着他一头撞在了地上, 僵直的双臂无力垂落,耷拉在地面。   他五体投地,就像在对着这大燕的天下行跪拜大礼。   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眼皮直至最后也没有闭合,因为它们的主人死不瞑目。   姬瑯的胸膛不再起伏,气息消失了,他的心脏被弃于地上,再也不能跳动,他的嘴角仍有鲜血滴落,但是他再不能开口说话。   姬瑯死了。   他死在自己寿辰这日,死在文武百官朝拜之后。   他在挖出自己的心脏后,倒毙当场。   整个大殿气氛冻结,众臣呆若木鸡。   从姬瑯剖心到倒毙,不过数息时间。   他怎么突然做出这等惊世之举,他怎么突然……死了?   “陛下!”高台宝座上,凄厉的恸哭传入所有人耳中。   众人闻声望去,看见皇后谭闻秋跌倒在地,泪如泉涌,几乎昏死过去,却想爬到姬瑯的尸身前。   “世上有妖!世上有妖!”她鬓发散乱,凤头钗叮当掉落,口中连续两遍重复着这四个字,痛哭流涕,“我……”就是那个妖!   她只说出来了第一个字,剩下的半截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宝座一侧奉茶的小蛮惊慌失措地扑了过来,扶起了谭闻秋,同时一指点在她的后颈,她身躯一软,昏倒在地。   “来人啊!护驾!快传医者!”小蛮焦急的声音唤回了众人的神志。   岐黄院院首白珠儿腾地排众而出,越过所有人来到谭闻秋身前,面容紧绷地为她诊脉医治。   一时大殿哗然,有数名官员宗亲被这等场景吓得两眼一翻昏倒在地,更有不堪者瘫软失禁。   “有妖!”有官员大惊失色,口中不住道,“有妖在皇宫!”   他环视一周,疑神疑鬼,如同惊弓之鸟,“妖在何处?!”   有人脸色惨白却抓住了重点:“陛下身中妖术,被那怪虫钻进了心脏!”   苟忘凡身为在场官职最高威望最强的当朝太尉,用身侧柺杖猛杵地面:“肃静!”   她声音虽老,但是仍有气势,足以震慑群龙无首的大臣们。   嘈杂的大殿为之一静。   苟忘凡拄着拐杖走上前,颤巍巍地高喊:“金甲军大统领平南王姬麟何在?!传令下去,速速派金甲卫围住大殿,不得放走一人!”   她话音刚落,轰隆隆的铠甲碰撞声逼近。   金甲卫潮水般涌进,噌噌拔刀之声连绵,刀剑尽数出鞘,银色的刀光映照进所有人的眼中,金甲士兵将大殿内的臣子、宗亲和宫侍悉数控制。   平南王姬麟疾步而来,看到姬瑯的尸体后不可置信地后退数步,然后悲痛跪倒,身上的铠甲碰撞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对着姬瑯的尸身叩首,伤痛难忍:“陛下,臣救驾来迟!到底发生了何事?今日寿宴,怎会有如此惨剧?!”   苟忘凡扫视殿内,站出来主持大局:“陛下以命相告妖魔现世,妖魔何在,尚不知晓,陛下身中妖术,竟也无一人察觉!司灵一部司掌妖魔诸事,谈烨,你……”   “陛下崩世前,已告知妖物何在!”子邺骤然抬首,打断苟忘凡的话,越过众人来到殿前。   苟忘凡面色微变,不料子邺当场说出这番话,她看了一眼皇后,心思急转之下以为子邺要叛离殿下。   她脊背弓起,甚至欲当场现形带谭闻秋杀出重围。   姬瑯挣脱蛊虫束缚恢复神志,所有妖都没料到,姬瑯剖心以证有妖,更是把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这是一个局吗?一个编织得无比精细,让他们暴露真身的局!   不,等等!或许并非如此……苟忘凡心中转过千百种念头,划过万千种思量。   如果是一个编织精细没有破绽的局,一个引妖魔出洞揭发身份的局,那么姬瑯就该当场叫破谭闻秋真身,而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出真相就猝然身死!   对……一定是这样,姬瑯必然是死前没来得及说出众妖身份,而不是他不想说,否则狗皇帝剖心后的第一句话就该是:“皇后是妖,她对我下蛊!”   他一定是偶然挣脱束缚,机缘巧合神智清醒,随后才在心神激荡之时说出了那番话!因为没来得及思量,所以姬瑯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有用的东西……   天赐良机!   苟忘凡心中重燃希望,而让她希望燃烧更加炽烈的是子邺接下来的话。   子邺抬手一指,殿内众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重伤吐血身体不断痉挛的胡千面。   胡千面本就泛白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更加苍白,只一个目光交错,他看到姬子邺深沉的眼神,立刻就明白了子邺为何指认他为妖,而不是指认谭闻秋。   ——舍他一妖,而保殿下。   燕皇所言,他被妖术控制,宿阳必然藏匿大妖。那么问题来了,谁会是那个大妖?   是谁,都不能是谭闻秋。   既不能是谭闻秋,那么只能是他!被皇帝亲手打伤的绣衣局大统领,深受皇帝信赖的胡千面!   胡千面心中悲叹,面上冷笑,当即仰头发出一声凶戾渗人的长啸,那声音躁动鼓膜,没有踏上武道的普通人听到后霎时双耳渗血头痛欲裂。   胡千面身体鼓胀,嘴吻变长,本就细长的眼睛更加狭长,一双人类的黑瞳转为青碧的兽瞳,双手双脚关节反转四肢着地,森白的利齿闪烁寒芒。   他撕破了红色的太监袍,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真身,一只身长两丈皮毛火红的妖物一跃而起,五只狐尾疯狂舞动,只是一个旋身横扫就将身边的金甲卫连同四周的大臣们尽数拍飞。   可这样的动作牵扯到了胡千面的内伤,他再度吐血,身形一顿。   “竟真有妖魔!”平南王姬麟见真有妖物现形先是大骇,随后向前冲去,大喝,“殿中金甲卫结阵迎敌!无关者退下!”   随着姬麟这句话,金甲军悍不畏死一拥而上,殿内武将未着盔甲也没有佩戴武器,再加上多年以来政局动荡,众臣之中混迹酒囊饭袋,他们被妖物所慑,无几人敢上前拼杀。   苟忘凡不忘装成一副年老体衰有心无力的样子,急得直敲柺杖。   应宴而来的长阳君姬娴一把挥开身侧的孟修贤,扯开碍事的外袍就要冲上去,头也不回地交代:“你到柱子后面躲着去!”   孟修贤吓得魂飞魄散,当场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她的腿:“娴儿你别乱来啊!”   长阳君怒声道:“起开!我要会会这妖孽!”   子邺亦迎身而上,腰间象征着司灵身份的赤金色玉佩光芒大放,他嘴唇微动,右手并剑指直指胡千面。   一束金芒从玉佩中直射而出,胡千面一被这金光照耀就仿佛整只妖进了油锅,身上滋滋作响冒出白烟,血肉消融毛发枯萎。   他翻滚挣扎,惨叫呻吟,金甲军围上去,眼看他就要被当场格杀。   正在这时,殿上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了色彩绮丽的云雾,大片大片的云雾折射着夺目的光彩,很快又消于无形。   欲围捕胡千面的金甲卫纷纷攻势一缓,面容呆滞地站着,被拉入了幻境之中。   平南王姬麟亦是恍神,面露挣扎,极力挣脱魇雾。长阳君眼神空茫,脸上怒意收敛些许,似乎也陷入了呆滞状态。   子邺身侧的金甲卫突然一动,举刀就砍,然而他这动作却不是奔着胡千面去的,而是奔着子邺去的。子邺闪身躲避,手中神通便被打断,金光消隐。   胡千面抓准时机弹身而起,没有冲向殿门,而是身影如电从侧面奔逃撞碎了朱红的木门。   他回眸一望,留下一句话:“皇帝老儿今日已死,本座却命不该绝!”   几个起落间,胡千面火红色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冲破金甲卫的包围后,宫侍岂能阻他?   待姬麟等殿内众人挣脱魇雾的控制,胡千面早已逃之夭夭。   “荒唐……荒唐!”长阳君猛拍手,捶胸顿足,她仰面流泪,行至姬瑯的尸身之前,扑通跪下,“陛下身中妖术,无一人发现,竟需要以死相告,才能令朝堂众臣、令天下诸侯知晓有妖魔现身!先前太后薨逝,今日陛下驾崩,难道……难道天要亡我大燕不成?!”   在场要数长阳君辈分最高,她一跪,满殿宗亲被她的哀痛之声惊得回过了神,也跟着跪,跟着哭。紧接着,大臣们也跪下了,殿内殿外,无一人站立,无一人不面露惶然。   这不仅是在哭燕皇,也是在哭他们自己。   妖魔现身的惊吓,皇帝剖心的骇然……还有预感天下大乱的无助。   他们养尊处优的生活快要宣告结束,他们即将面对的,是风雨飘摇的江山。   大燕将要倾覆,王朝将要毁灭。   在场的人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大厦将倾的恐惧。   平南王姬麟对长阳君行礼,郑重道:“在场宗亲,君上年龄最长,德行出众,陛下……驾崩,需得安排丧仪,遵循礼制,送陛下入皇陵安眠,此事,恐怕只有您能主持了。”   姬麟说完,长阳君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起身面向众人,威严道:“妖物未除,金甲卫和司灵上下所有灵官,必要寻出那妖物,将其斩杀,以告慰陛下在天之灵。”   所有的人都心情沉重惶惶无助,唯有苟忘凡、小蛮等妖大松一口气。   幸好,皇帝只是短暂清醒了一小会儿。不幸中的万幸,姬瑯没来得及说出谁才是真正的大妖。   如果这是一场局,那么这个局是有漏洞的……妖族仍有机会,殿下没有暴露,他们的谋划没有白费,不必舍弃在宿阳苦心孤诣营造的一切。   就连被迫现身的胡千面,也被小满那孩子及时救下了。   小蛮扶着殿下,头脑一阵晕眩,心情大起大落。   白珠儿诊治完皇后,面色凝重道:“娘娘无事,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是白珠儿只能这么说。   危难暂解,白珠儿心中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更加紧绷。   她看了一眼苟忘凡,悄悄传音:“别高兴太早了。”   苟忘凡一顿。   “狗皇帝心脏里的另一只蛊虫,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是蚀心蛊。”白珠儿声音发冷,“这只蛊从哪儿来,又是谁、在什么时候把它喂进了狗皇帝的嘴里……你,有想过吗?”   苟忘凡遍体生寒,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   皇帝不说谁是大妖……当真是偶然吗?    第123章   宿阳城酒楼之中, 商悯松开了紧握着玉瓶的手,她手臂垂下,神情有释然, 有沉重。   “结束了,很顺利……一切如我所料。”她用轻缓的语调陈述结果。   这样的结果称得上是胜利,而且是大胜特胜。   商悯想要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她嘴角动了动,这个微笑还是没能露出来, 她嘴唇抿了抿,手搭在酒楼的栏杆上, 眺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宫。   宿阳城内,平民百姓一无所知,他们在街巷中忙碌穿梭, 为了讨生活努力, 为柴米油盐发愁。   他们不知道一朝之皇已经崩逝,对大殿之上的混乱景象一无所知, 不曾预料到他们的生活将会发生重大变化……命运奔向了未知。   宫内宫外, 两个世界。   “我让胡千面逃了,谭闻秋昏了过去,苟忘凡主持局面。殿下没有暴露……”商悯眼睛眯了起来,“真是吓了我一跳, 真正的谭闻秋的意识好像在最后关头醒了过来,她差一点就要说出真相了,还好没有,这在我意料之外。感谢小蛮姐姐反应够快, 让她晕了过去。”   “小蛮姐姐?”敛雨客侧目,问道, “听到你叫她姐姐,让我意外。”   “扮成妖的后遗症之一罢了,说顺嘴了。”商悯意兴阑珊,“我偶尔还会意识错乱觉得自己身上缺了点零件,比如尾巴和兽耳什么的……”   传递蚀心蛊之前敛雨客就已经知道了“白小满”其实是陶俑幻化的,实际上也受商悯操控。   “想必你的生活很辛苦,也很惊险。”敛雨客善解人意道。   “不过这样的生活是有好处的,我与那些妖朝夕相处,除了他们的同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们的人。”商悯道。   敛雨客沉思片刻,“为什么要放走胡千面?”   “敛兄不会没猜到我为什么这样做。”商悯笃定道。   “猜到了,但是担心你所想与我想的有偏差,胡千面死不死,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死了一个胡千面,不是更能洗清谭闻秋身上的嫌疑吗?”敛雨客慢声道,“众臣会以为控制皇帝的妖已经死了,谭闻秋也可以高枕无忧,安心地继续做自己的皇后或者太后。”   “敛兄,你可能是避世太长时间,太久没有和人打交道了,所以不了解人了。”商悯远目眺望这座繁华的国都,“人,只相信眼前所见,他们最擅长自欺欺人,尤其是寿宴之上多庸碌之辈,多酒囊饭袋……只要蒙住他们的眼睛,他们就可以假装事情不存在。”   敛雨客微微坐直了一些,凝视商悯的侧脸道:“你是指……”   “胡千面如果死在他们面前,他们就真敢相信妖邪尽除了,他们不会联想到妖是有同伙的,他们不敢这么联想,因为他们害怕了!”   商悯道:“舅舅剖心而死,接着妖魔现身,被顺利诛杀,他们会在短暂震惊后立刻开始庆祝大燕成功除妖。”   “敛兄可能会想,这等荒唐事,怎么会发生?人当真会如此愚蠢吗?的确,除去庸碌之辈,在场的人中也不乏有识之士,可是,谭闻秋势大,我怕她封锁消息操控朝臣,只有当消息满天乱飞封无可封,我们才不算白忙活,庸碌之辈才会丢弃幻想,停止自我麻痹。”   商悯转过身,与敛雨客的眼睛对视,“我救胡千面,让他逃走,一是为了让人族警觉,知晓妖孽未除,哪怕他们风声鹤唳如惊弓之鸟,也好过醉生梦死自我欺骗……二是,我施展妖族天赋神通魇雾,可以让众臣在回过味儿来之后察觉到,当日大殿上,有不止一只妖!”   “此妖能御使幻境,帮助胡千面逃脱,这孽畜就藏在大殿之上,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谁是妖,他们会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既有两只,那么更多妖藏身宿阳也在情理之中。”   胡千面死了,线索就此中断,反而不能起到最好的警示效果。   放他活着,宴席上目睹妖魔现形那一幕的人会战战兢兢,不敢再自欺欺人。   “这其三,是帮助你的那具妖族化身取得众妖信任。”敛雨客古怪道,“就连子邺指认胡千面,也是在配合你。不过我很好奇,姬瑯清醒后一击打伤胡千面,也是你设计好的吗?”   事情紧急,许多谋划是在寿宴开始前不久才完善好的,商悯没来得及细细对敛雨客解释。   “敛兄这可猜错了。”商悯抚掌而笑,“舅舅打伤胡千面是我二人故意设计,子邺的配合才在我意料之外,我没来得及跟他说这件事,宴会开始前我才找到机会用魇雾与舅舅商谈细节。”   她若有所思:“他也是足够机敏了,不愧是他,此举也可洗脱他身上的部分嫌疑。”   那心脏中的两条蛊虫,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的。   假设皇帝剖心证妖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局。   那么操控这个局的人,必要满足三个条件。   首先,此人已经察觉皇帝中蛊。   其次,此人见多识广,想出了以蛊破蛊的奇招,且能找到与幻心蛊对应的蚀心蛊作为破蛊的引子。   最后,此人必须有能力接近皇帝,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蛊虫喂到皇帝的嘴里。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而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少之又少。   知道皇帝中蛊的人本来就少,基本只有谭闻秋身边的亲信。   如此一来,子邺就会成为谭闻秋首要的怀疑对象。他有能力,也有动机这么做。   但子邺直接指认胡千面保谭闻秋,一下就把自己从被怀疑的境地里拉了出来,在明面上,他变为可以信任的了。并且子邺身为大燕司灵,竟然没有辨认出皇帝身中妖术,这可是大过失!等待他的要么是撤职问罪,要么是将功折罪。   大燕正是用人之际,司灵职位特殊,轻易不可撤,那么子邺就只能将功折罪。   “算算时间,武王密信也应该已经发至各国了。”敛雨客道。   “嗯。”商悯颔首,“再过两日,皇帝遗旨还有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一切,也将使天下知晓……”   “谭闻秋醒了吗?”敛雨客问,“不知,此刻的她,是在想什么?”   “她怎么想,我也大抵能猜到。”商悯别有深意道,“她脑子里的第一念头,当然是该不该舍妖族在宿阳经营的基业,遁走避祸……而我知道,她必然舍不得,因为同样的事情,我已经试探过了。”   商悯是在一次一次的试探中,准确把握到谭闻秋的底线的。   她发现,只要没有被逼到绝境,只要还留有余地,谭闻秋就很难作出壮士断腕之举,因为妖族时间所剩不多,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所以只能孤注一掷。   商悯的第一次试探,是白小满遇袭。   经过这件事,妖族已经有了暴露之危,妖族一方也猜到自身的存在可能没有他们想象中藏得那么严实,否则白小满不会出事……可是他们没能立刻查出什么,谭闻秋便没有擅动。   商悯的第二次试探,是武国商会的密信。   发出的密信之一记载了皇帝可能被妖术控制,胡千面大惊之下派小蛮前去拦截另一封密信,结果小蛮妖身显形,那封写着“吾乃汝祖宗”的假密信被送到了胡千面手里。   至此,妖族的存在彻底暴露,谭闻秋为此召开群妖议事。   但,由于商悯发出的密信中并未提及大妖为谁,所以谭闻秋一方便以为自己真身没有被人所知,更不敢轻举妄动露出踪迹,一直在蛰伏。   那封密信的内容,也是商悯精心所想,她只提有妖而不提及谭闻秋,就是怕打草惊蛇,将这条大鱼给惊走。   谭闻秋不想蛰伏,但是她不能不蛰伏。   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她忍性够好,不是因为她行事畏缩……而是因为她太敢于冒险了。   不破天柱,妖族皆亡。   谭闻秋把一切都赌在了这上面,她怎么能舍弃宿阳的基业,怎么能舍弃布置了无数年的暗线?   从谭闻秋化身皇后的那一刻起,她既因为这个身份获利,也被这个身份所束缚。她因这个身份能够触及人族权力顶峰,篡夺皇权,也因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而不愿轻易舍弃皇后的壳子。   商悯的连续两次试探,都没把谭闻秋逼得放弃身份。   这固然是因为商悯的逼迫始终留有余地,没有让妖族陷入绝境,可谭闻秋的赌徒心理也是重要的一环。   现在谭闻秋迎来了商悯的第三次试探。   这次商悯做了更大的局,一个更严密的局,在试出谭闻秋的底线后,她小心地谨慎地避开了谭闻秋本人,只把矛头对准了胡千面……然后不出所料,胡千面暴露了,谭闻秋又能保住自己身份了。   她一定大松一口气,感到无比的庆幸……她也会疑神疑鬼,忧虑自己身份暴露。她会加倍小心谨慎,细致排查身边有没有叛徒,也可能勃然大怒加倍敌视武国,或者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这次,谭闻秋会仍然不愿舍弃她的躯壳吗?   商悯猜,她不愿。   谭闻秋想看天下大乱,那么好,燕皇已死,妖族失去了傀儡,可是天下的确要大乱了。   这对于谭闻秋而言,这同样是一枚具有强劲吸引力的毒饵。   有什么能比天下四分五裂更能使天柱快速倒塌呢?她必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而要四两拨千斤挑动天下对立,皇后的身份能提供强大的助力。   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扶持新皇帝,新皇代表的是大义,是人族气运最终的流向。   商悯唇边勾起微笑。   饵料已经撒下,她编织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一点一点收紧。   世间有一百道逃生之路,商悯偏偏堵死九十九道,唯独给谭闻秋留下一道生路,一条破绽,让她心怀希望。那唯一的路背后可能也是陷阱,谭闻秋知道这一点,她依然不得不冒险往里跳。   商悯不想让她舍弃这具躯壳。   要是谭闻秋转生了,她该上哪找她?要是谭闻秋离开宿阳了,人族的军队就会失去一个明确的攻伐目标。   商悯要把谭闻秋死死束缚在皇后的宝座上,然后让她随着残破的大燕王朝一同被埋葬。   “今天的皇帝寿宴,我愿称之为皆大欢喜。”商悯道。   敛雨客听后一愣,笑道:“唔,确实算得上皆大欢喜。”   人和妖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谭闻秋没有暴露身份,为一喜。   胡千面保住性命,二喜。   姬瑯挣脱蛊虫摆脱傀儡宿命,堂堂正正地死去,三喜。   商悯使妖魔现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四喜。   子邺和“白小满”也能从这件事情中得到足够的好处,获得妖族信任和殿下倚重,喜上加喜!   商悯给自己的杯子蓄满茶,举杯倒在了地上,“敬舅舅。”   敛雨客也倒一杯茶,举起道:“敬姬瑯。”   商悯又倒一杯茶,再举杯,向那天上的炽日朗声道:“敬,陛下!”    第124章   “殿下怎么样了?”   胡千面被涂玉安驮着匆匆赶来清秋殿,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先问及谭闻秋的安危。   其实谭闻秋虽然晕倒,但并无大碍,只是体内两种意识交织争斗, 又加之褪鳞失败的旧伤发作,才被小蛮封锁穴道强制昏睡了过去。   胡千面才是受伤最重的。   他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了,浑身的皮毛脱落了大半, 身上焦黑一片,露出了血淋淋的肉, 脊背上几处伤势较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   涂玉安擦擦汗, 小心翼翼地把狐狸形态的胡千面放到地板上,一个不察牵动了他的伤口,让胡千面发出兽类的呜咽。   “殿下无碍, 一切等她醒来再说。”白珠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屏风后是皇后的床榻, 谭闻秋眉头微皱,正在沉睡。   苟忘凡出宫关注各方动向, 不在殿内, 除了她,主事的妖便是胡千面和白珠儿,但是胡千面这时重伤,只有白珠儿能顶上。   今日的事太过突然, 除非谭闻秋醒来亲自下达指示,任何妖都不敢轻举妄动。   “珠儿奶奶,您快为师祖诊治诊治吧。”   涂玉安袖子里钻出一个毛茸茸的白色脑袋。   商悯担心地蹭到胡千面身边蹲着,拿鼻头碰了碰胡千面的伤口边缘, 本想着安抚,没想到力道没掌握好, 把胡千面疼得一个哆嗦。   涂玉安赶紧把商悯拎走,“不会照顾就别照顾了,你照顾好自己就不赖了!”   商悯佯装委屈地缩在一旁,看看胡千面,又看看白珠儿。   “放心吧,你师祖死不了。”白珠儿语气很沉稳,“子邺大人出手有分寸,这些伤看着严重,实际上都是皮外伤,肺腑无碍,伤就好治。”   商悯愣头愣脑地问:“好治,那珠儿奶奶怎么还不给师祖治?”   “你个笨瓜,没药怎么治?”白珠儿不悦地皱眉,“碧落赶回去取药了,今日宴会,我身上可没带药箱,况且这伤不是人类的凡药能治好的,得找木成舟取人丹。”   “哦哦。”商悯垂头丧气,喃喃,“是我修为太低了,没有办法为殿下和师祖分忧……”   白珠儿审视了商悯片刻,忽而面带微笑地对躺在地上的胡千面道:“你有个好徒孙,就是他脑子不太活络。”   “小满确实是个好孩子,脑子不活络也不是大事,他年龄还小呢,以后慢慢教着就是了,所有妖都不是一开始就通晓人类常识的……珠儿姑姑别对小满太苛责了。”涂玉安拐弯抹角地维护乖徒儿。   白珠儿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带了一层温和的假面,哪怕不了解她的人,也一眼能看出这是客套虚伪的笑。听了涂玉安的话,白珠儿收起了微笑,面无表情时反而让她的神情显得更自然平和了。   “也是,毕竟是个行事不周全的孩子。”白珠儿状似自言自语。   商悯心下一凛,暗生警惕,表面只做懵懂状。   “珠儿姑姑,小满这孩子做错什么了吗?”涂玉安眉头一皱,不解道。   好师傅,多谢你替我问。商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白珠儿,等她开口。   “你见过子邺,不会不知道他是我们的人,他出手,必不会伤及胡千面性命,哪怕没有你,他应该也能找到机会逃走,就算逃不走,也总有后手在的。”白珠儿走到商悯身侧,带来一阵令人眩晕的毒物气息和苦涩的药香。   她俯身摸了摸商悯的脑袋,没管商悯把耳朵耷拉得紧贴在后脑上,“可是你一帮你师祖逃走,这件事性质就变了。”   白珠儿冷冷道:“人族会知道,世上有不止一只妖!他们会猜到还有一只妖藏在殿上,他们不仅要杀你师祖,还要找到你,杀了你,进而找到所有藏身人群中的妖,杀了我们!”   商悯浑身一抖,面目惊色,一半是装的,一半是来源于自己的真实反应。   涂玉安同样大惊失色,他赶紧替乖徒解释:“珠儿姑姑,小满是无心的,那样的情况,他怎么来得及反应啊!子邺大人发难突然,小满被吓到了……”   商悯失魂落魄道:“怎么会这样,我做错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她惶恐无助地紧贴涂玉安,害怕地望着白珠儿,又看着屏风后沉睡的谭闻秋,抓耳挠腮一阵子,强撑着道:“等殿下醒来,我向殿下认错。”   “好孩子,小满。”白珠儿深沉的眼眸里情绪藏得极深,“你担忧胡千面,这没有错,但我希望你干任何事之前,都好好地思虑好后果。”   地上的胡千面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好了,珠儿,小满不是故意的,他……”   “我知道你维护他,但恐怕你是太维护他了,让他始终长不了记性。这个道理,我要说明白。”白珠儿盯着商悯,“小满,你可知你错在了何处?”   商悯这下真的汗毛倒竖了。   谭闻秋说过,妖族中,学人类那套学得最好的是苟忘凡和木成舟,可是在商悯看来,白珠儿更在他们之上!   她没想到白珠儿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回过神了,其他妖心系殿下,因这变故六神无主,可是白珠儿格外冷静,更可怕的是白珠儿的思维居然与商悯的思维完全同步。   连胡千面和涂玉安都没及时想到那一层,白珠儿却想到了。他们被“白小满”相救的感动所蒙蔽,白珠儿则跳出了感情,直接看到了核心。   商悯下一瞬就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白珠儿怀疑她了,她在诈她!   商悯太阳穴抽痛,不自觉口干,用尽全部的急智猛然捕捉到了关键。   白珠儿刚才说:“就算逃不走,也总有后手在。”   后手!   胡千面其实是有后手的!   这意味着就算胡千面被子邺当场斩杀,他也依然能活着,关键就在于这个后手……商悯如醍醐灌顶,思维霎时开阔。   白小满天赋神通为魇雾,苏归天赋神通是蜃梦,每只妖都有天赋神通,那么胡千面的天赋神通是什么?   忽然,商悯想到了小蛮。   小蛮具备本命剧毒,但是本命剧毒是蛇类本身就有的,不是成为妖后修炼的。小蛮的天赋神通,应当是蜕皮保命。   被敛雨客一击切成两半,小蛮依然保住一条性命,只是元气大伤,这遗蜕替命之术,才应该是小蛮的天赋神通。   那小蛮拜入胡千面门下,而不是拜入同为毒物的白珠儿门下,就不仅仅是因为白珠儿事忙这个简单的理由了。   胡千面和涂玉安都想拜托苏归教导白小满魇雾,原因是他们神通相似,只是最后未能成事。若小蛮和胡千面天赋神通也相似相通,那么她拜入胡千面门下岂不是顺理成章?   否则,为何偏偏是胡千面,而不是苟忘凡木成舟或别的妖?   胡千面极有可能也有替命神通!所以他根本不怕被杀,也不怕死。   因此子邺指认胡千面时,他没有任何不甘和绝望,当场就配合了子邺的指认!商悯当时还震惊于胡千面对殿下的忠诚,现在看,他压根就是心有底气,万事不慌。   大意了!商悯心都在微微颤抖。   她了解妖,但是没有完全了解,她知道白珠儿危险,但是没有料到白珠儿如此聪明,如此敏锐。   白珠儿在试探“白小满”!   她的天赋神通又是什么?   她怀疑白小满是真冒失还是假冒失,还是在试探白小满知不知道胡千面的天赋神通?   妖族的天赋神通,不应被外人所知,这就像人通常不会告诉别人自己的私房钱藏在哪儿,哪怕关系亲近,也不太会随意告知。   摆在商悯面前的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白小满,知不知道自己师祖的天赋神通具体为何?   他们关系那么亲密,胡千面养着他教导他,他会不会将自己的天赋神通告知白小满?   如果他知道,那么面对白珠儿的责难就该诚惶诚恐认错,说自己思虑不周,没想起来师傅是有后手在的,好心办坏事了。   如果白小满不知道,那么他一定会很糊涂,很委屈,以他的脑袋瓜根本想不出白珠儿为什么那么严厉,明明他救了师祖立功了……因心中有困惑和委屈,再加上一直以来的缺心眼性格,他必然会多问一句:师祖的后手是什么?我又不知道,怎么能按照珠儿奶奶说的那样思虑呢?   可惜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白小满,是商悯。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假设白小满不知道胡千面后手是什么,商悯就不能不多问一句……白珠儿已经把陷阱给挖好了,她都故意提及“后手”了,商悯不接这个包袱就会显得刻意。   白小满是笨了点,就是由于笨,他才会垂直入坑,他回避话题反而显得聪明了,聪明人才懂避重就轻。   商悯要答得聪明,也要让自己回答显得不太聪明。   她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斟酌只在一瞬。   “我知错了,是我太莽撞了,我没想到师祖有后手可用,只顾着担心师祖了,小蛮姐姐一直说子邺大人他……我真的怕师祖会死。珠儿奶奶别骂我了,我以为、我以为我今天是个功臣……”商悯耷拉着脑袋,神情消沉,眼中有委屈和茫然,眼角的余光偷偷看胡千面和涂玉安的反应。   她正面提及后手,但话又可以从两方面解读。   第一种是她知道胡千面有后手存在但一时间没想起来。   第二种是她压根不知道师祖有后手可用。   两种解释,都说得通。   胡千面嘴巴一张刚想说话,白珠儿就蹲下来捏住了胡千面的嘴,让他收声,涂玉安看着白珠儿,想出言制止又不敢。   胡千面瞪着白珠儿,朝她翻了个毫无威慑力的白眼。   白珠儿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嗯?”   她眉毛一挑,与商悯平视,直接道:“小满,你师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天赋神通是什么?”   商悯一瞬间倍感惊悚,脑壳都要炸了。   她从未觉得离危险如此之近,她被白珠儿用一句话逼到了绝境!   商悯身在妖族之中,行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可是她仍不能规避危险,这种危险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她一直小心地绕开,使危险没有被引爆。   这份危险,来源于白小满的过去。   任商悯伪装得如何真,与众妖相处如何自然,她也没法知道白小满过往经历的一些细节,她的弱点,是她经不起别人的盘问。   她扮演的“白小满”,从前没有被人盘问的契机,也没有这样的场合,甚至不会有人去怀疑她,所以她顺风顺水。   现在这份危险被白珠儿引爆了,契机到来了,她就是在盘问商悯。   商悯心思急转,眼神扫过胡千面和涂玉安,一句话脱口而出,“师祖没告诉我。”   白珠儿眉梢一动,松开了握住胡千面嘴的手。   胡千面用尽力气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你个四条腿的蜘蛛精,没事就爱发神经,突然握住我嘴干什么?!都说了小满不是故意的,我没告诉他我可以舍尾替命,他冒险救我有什么错!你胆小怕被人发现就把气撒在小辈身上,丢不丢人啊?活五百年越活越回去了!小满勇敢机智一心孝顺我,我看你是嫉妒我有个好徒孙……”   白珠儿脸一黑:“再骂一句试试,别想让我给你治伤了!”   胡千面立刻闭嘴。   要不是此刻是在清秋殿,商悯恐怕要虚脱倒地。   白珠儿,好一个白珠儿。   她思维不仅能与商悯同步,而且她也率先想到了皇帝剖心之事的诸多疑点。那心脏里的蚀心蛊作不了假,能炼制这种蛊的人少之又少,她首先要往自己身上怀疑,往身边人身上怀疑。   胡千面等人笃信一个事实——纵使弱肉强食,纵使妖族窝里斗,但是面对人族妖不可能背叛妖。   苏归和子邺那种半妖另算。   可是白珠儿一场盘问展现了她与众不同的思维模式——妖可能会背叛妖,妖内部也可能出问题。   她怀疑白小满,这很不同凡响。   她的思维很冷酷理智,商悯几乎能猜到白珠儿为什么会怀疑上她。   因为在燕皇剖心事件中,商悯是极少数的直接参与者。   姬瑯、胡千面、子邺、谭闻秋、商悯。   连苟忘凡和姬麟都不算直接参与,因为他们的举动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在顺势而为。   这五个人一排,子邺和商悯就成了白珠儿的首要怀疑目标,她要先排除他们的嫌疑,再去怀疑别人。   群妖之中竟有白珠儿这样的存在。   她深藏不露,也不在殿下跟前冒头,没有担任重要官职,岐黄院医者的身份比起太尉、将军、司灵差了太多,她只是发挥所长,炼蛊医人。   商悯不禁感到后怕。   胡千面和涂玉安对“白小满”的回护过于强烈,他们的话很难有什么参考性,商悯能猜中正确答案,运气占据多数,再来一次,如果她选错,等待她的就是被群妖围攻,乃至身死。   推门声传来,一道黄色的身影快速来到白珠儿近前。   碧落手捧玉瓶道:“师傅,人丹拿来了。”   她献上玉瓶,面带忧色地对白珠儿隐晦摇头。   白珠儿脸色骤变,浑身的气息都阴寒了下来。   她横了胡千面一眼,拿过玉瓶随手把人丹扔在地上,人丹轱辘滚了老远,她冷笑着看胡千面表情狰狞地爬过去啃。   涂玉安想过去把丹药捡起来,不过商悯比他更快,她蹿过去把丹药捧进胡千面嘴里。   一颗丹药下肚,胡千面长舒一口气,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无数小肉芽蠕动,伤处长出新肉。   “胡千面……”   屏风后的床榻传出微弱的声音。   胡千面猛抬头:“殿下!”   他不顾伤势就要过去,最后还是涂玉安把他拖到了谭闻秋榻边,商悯紧跟着也趴在谭闻秋榻前了。   白珠儿俯身道:“殿下,胡千面伤势需要时间恢复,苟大人在稳住群臣,有什么事请吩咐我。”   “把子翼叫来……皇帝死了,他需要登基。把他带到我近前照顾,不能有丝毫闪失!”谭闻秋支起身体,苍老的面孔逐渐变得年轻,满头华发也褪去,“姬麟在何处?”   “他率兵镇守皇宫,金甲卫随时供殿下调遣。”白珠儿道,“殿下,当务之急,是查清楚狗皇帝是怎么死的,是谁帮了他。”   “我知道。”谭闻秋闭了闭眼,随后双眼睁开,金芒电射而出,盯在白珠儿身上。   白珠儿一甩衣袍扑通跪下,叩首认错:“殿下,珠儿有罪!蚀心蛊丢失,我竟丝毫未觉,请殿下责罚!”    第125章   “看到姬瑯心脏中的蚀心蛊时, 我就在想,它会不会是从你手中流出的。”   谭闻秋没有动怒,她眼神冷酷如万年不化的寒冰。   白珠儿伏跪在地, 把头压得极低,脊背在颤抖。   “殿下,请相信我, 我从未做过背叛之举!于妖族而言,天柱不破, 众妖皆亡,失去殿下的庇护, 人族会将我们赶尽杀绝!于我而言,殿下更是如师如母,我怎会做出伤害殿下的事呢?”   蜘蛛没有泪腺, 不会流眼泪。可是白珠儿有了人身, 她头颅低垂,竟真的流泪了。   “若不是殿下从南疆寻到了我, 将我点化, 我此时恐怕还是一只无知无觉的野兽,纵使活过数百年岁月,依然浑浑噩噩,不得开启灵智……殿下赐我姓名, 教我本领,让我知晓人世间的种种,我绝不会行背叛之举!若我真帮了姬瑯,便让我劫雷加身, 神形俱灭!”   发誓有用吗?商悯看着白珠儿想。   若无用,那发誓干什么?要是真的有人行背叛之举, 岂非对天发誓便能取信于人?不过天上真的有圣人,说不定因果报应也自在其中,也不能断定是全然无用的。   “珠儿,你一直是我亲自教导的妖中最聪明,也最叛逆的。但,我从不觉得你会背叛我。蚀心蛊是怎么被放到姬瑯的身体里的,我需要一个解释。”谭闻秋走下了床榻,站在白珠儿面前,“它是如何被弄丢的,又是在何时被姬瑯吃下了肚?”   白珠儿抬起头,开口就将胡千面拉下了水:“近几日进过蛊室的只有胡千面,若有人在他到来之前盗蛊,胡千面应当能察觉。”   胡千面伤势恢复了许多,他喘着粗气也四肢伏跪,惶恐道:“殿下,那日我依您命令去取蛊给柳怀信服用,最重要的几枚蛊一向是放在蛊室最中央的容器中的,我去拿蚀心蛊时,容器完好无损,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方才我派碧落回蛊室看过了,蚀心蛊的容器被人掏开,这说明盗蛊者是在胡千面之后进的蛊室,并在短短两天内找到了机会把它喂给了皇帝……”白珠儿神色冷静,“在皇帝近前服侍的,只有胡千面、涂玉安、小蛮、小满,还有我的徒儿碧落。”   “小蛮何在?”谭闻秋垂眼一看,发现少了一只妖。   “禀殿下,苟大人预感燕皇身死皇位更替可能有变故,已经派小蛮去子翼身边了。”白珠儿道。   胡千面冷汗津津。   姬瑯剖心,他难辞其咎,这蛊,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了姬瑯的肚子里,御前伺候的妖,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有责任!   但是有一件事,胡千面非常确定,正因为确定,他才冷汗直流,越想越怕。   “殿下,绝不可能有陌生人接近狗皇帝喂他吃蛊虫,他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们的视线,睡觉时小蛮、碧落和小满也都是紧挨着狗皇帝睡的,就连如厕也不曾让皇帝独处,我和玉安伺候时更是如此,不敢有一点错漏!”胡千面咬牙,“我愿以性命担保,我等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谭闻秋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声道:“好孩子,我并不怀疑你们,也不认为你们会弃我而去,投奔人族,你们不会这么做。你们无意,他人却有心……也许是你们太不谨慎,露了破绽,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她的嗓音很低沉,浑身不自觉泄出来的威压显示出她的心情没有那么平静。   “我需要知道我们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是谁那么不谨慎,导致出现了错漏,以至于连皇帝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谭闻秋的眼神首先定格在了白珠儿身上,“首罪在你,你没有看管好蚀心蛊,连蛊虫失窃都不知道。”   白珠儿被谭闻秋严厉的话语压倒,她重新低下了头,没有做任何辩驳:“珠儿认罪,领罚。”   白珠儿脸色苍白地伸出手,右手呈刀掌,左臂则伸直,她眼神一狠,右手挥下,就要自断左臂!   “啪”的一声,白珠儿的右手手腕被谭闻秋死死握住,她愕然抬头,嗫嚅道:“殿、殿下……”   “傻孩子,我没有要求你以这种刑罚惩罚自己。”谭闻秋面露疲色,深深一叹。   “我上次犯错时,殿下说如果我再犯错,就要再受断肢之罚。”白珠儿声音有点发抖,“我立誓不再犯错,不让殿下失望。蚀心蛊丢失,坏了殿下的大计,我甚至该以死谢罪。”   “你犯错了,错在不够谨慎。蚀心蛊丢失,我明白你是无心的,这和你吃了毛俅不一样。”谭闻秋松开白珠儿的手,俯视她惊愕茫然的脸。   毛俅是被白珠儿吃掉的兔妖的名字。   说实话,这个名字早就被白珠儿抛之脑后了,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她愣了一下才把名字和那只被她吃进肚的兔子对上号。   可是谭闻秋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毛俅也是我的孩子,你们每一只妖,都是我的孩子。我的一个孩子伤害了另一个孩子,你杀了他,吃掉他……我心痛,无奈,我必须要罚你。”谭闻秋语气冷了下来,“因为你始终没有参透我教给你的道理,你没有把同族当成同族,你只把他当成食物,妖性始终控制着你的理智,你的心被贪婪和食欲占满。”   白珠儿怔怔地望着她。   谭闻秋状似毫不留情:“这样的你不是我期待的孩子,你融入不了人,不仅不能助我大业,甚至还是我大业的阻碍。当言语教化无用,我就需要给你一个痛彻心扉的教训,让你记住我教给你的道理。”   “殿下……”白珠儿因羞愧而低下了头。   “你吃掉毛俅时满心恶欲,我罚你是应当。蚀心蛊丢失之事你有失察之过,但确实是无心的。”谭闻秋道,“我是想要罚你,不过不再是断肢之刑。”   “妖族,经不起丝毫的波澜了,我们不能再错下去,皇宫有妖的消息将传遍五湖四海,危险迫近……不,它已经到来了。”谭闻秋抬起白珠儿的脸,暗金色的竖瞳无比锐利,“你需得将功折罪。”   白珠儿一听,立即坚定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谭闻秋复又把视线落在了胡千面身上。   胡千面似乎无颜面对她,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道:“我的错,并不比珠儿小,殿下,我……”   “你的忠诚我一直知道。”谭闻秋回身坐在了床榻边上,伸手摸了一下胡千面的头,他的额头有一大片烧焦的伤口,现下已经愈合了不少。   她若有所思:“若不经你们的手……还有什么方法能让皇帝吃下蛊虫?”   当然是膳房。   伺候皇帝吃饭的工作,是胡千面小蛮等人亲自来,但是端过来的饭并不是他们亲自做,把蛊虫下在饭菜里,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招数。   商悯有意让他们往这个方向想,但是又不敢吱声,免得自己显得太过机智。   还好,谭闻秋自己想到了这一点。   “你去把这几天来过紫薇殿还有皇帝寝殿的所有宫女太监挨个排查一遍……侍卫也要。”她吩咐,“要着重去查膳房的人,尤其是饭菜。”   “我这就让人去查皇帝这几天到底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胡千面道。   谭闻秋吩咐完之后在床榻上坐了许久,也沉思了许久。   她突然道:“会是……他吗?”   这下,所有的妖都瞬间听懂了谭闻秋的潜台词,也瞬间明白了她口中的“他”是谁。   是子邺。   只能是他。   不管是胡千面白珠儿,还是涂玉安和苟忘凡,他们其实都在怀疑子邺,但是殿上子邺维护谭闻秋的举动又让他们对子邺的怀疑打消了许多。   白珠儿敢把胡千面拖下水,但不敢把子邺拖下水。   胡千面在这件事情上本就有责任,白珠儿怀疑他和他身边的人是顺理成章的,无可指摘的。哪怕是胡千面,也不能对她有什么怨言。   白珠儿不敢提子邺,胡千面也不敢,原因很复杂。   子邺其实是谭闻秋心里少有的禁区。   所有的妖都称呼子邺为“大人”,以显示尊卑,因为他的确是殿下亲自孕育的孩子,继承了殿下的血脉。可是他不人不妖的身份受到所有妖的排斥,这个“所有妖”,当然也包含了谭闻秋。   她不想提到他,不想见到他,但是她在使用他,放养他。   子邺对谭闻秋的态度也很疏离。他从不主动见谭闻秋,也不太主动参与妖族事务,像议事之类的场合,他就从来不去。   他在群妖之中似乎是超然的,也是卑微的。   白珠儿很有眼色地保持沉默,没有为谭闻秋分析子邺的动机和他有无下手的能力和机会。   胡千面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来个什么。   谭闻秋本也不是在向两只妖求证什么,她默然良久,道:“把子邺叫来,还有柳怀信……以及姬麟。”   商悯一愣,脑子里一时没有转过来弯。   叫子邺是为了盘问他,这很好理解。   柳怀信今天没有出现在皇帝寿宴上,说是生病告假了。现在谭闻秋叫柳怀信,也不是不能说通,毕竟他已经吃下蚀心蛊了,变成了铁杆妖党,同时又保留了人类的思想,谭闻秋想另辟蹊径让柳怀信出出主意也可以。   可叫姬麟……这是要干什么?   她真的茫然了。   单独以皇后的身份叫来姬麟,商悯是能理解的,毕竟要保子翼登基,姬麟的力量必不可少。   但是,同时把这仨人都叫来……   商悯心情微妙。   她回想刚才谭闻秋醒来,第一时间就问了姬麟在何处,白珠儿答姬麟在守皇宫,金甲卫可随时调遣。   商悯的心沉落谷底。   她以为谭闻秋问姬麟只是因为他是金甲卫大统领,是少有的手握实权的皇族人,可事实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   姬麟,难道也是妖党?    第126章   等待子邺、柳怀信和姬麟来时, 谭闻秋把目光放在了商悯身上。   商悯一个机灵,爬到谭闻秋脚边用很小的声音说:“殿下,小满也有罪, 罪在思虑不周鲁莽行事,珠儿奶奶说我的行为会引来众臣猜忌,小满不知该如何弥补……”   她脸上满是愧疚。   今日的谭闻秋格外宽容, 这也不难理解。   动荡之际,攘外必先安内, 白珠儿和胡千面都是谭闻秋手下不可缺少的战力。   白珠儿的蛊术更是难以替代,她本就叛逆, 也格外有主意,谭闻秋之前就断其四肢以作惩罚,此时如果再施以重刑, 白珠儿恐会真正与她离心。   谭闻秋未必真的相信白珠儿是无意中丢失蛊虫, 但是她却要这么说,一作安抚, 二是稳住群妖内部的动荡。   而胡千面, 商悯发觉谭闻秋对胡千面的信任超出其他妖许多。谭闻秋对白珠儿只是口头安抚,在面对胡千面时却伸手去摸他的头……这份宠信,是其他妖不具备的。   由此可见,谭闻秋对白珠儿说的话含有一部分身为上位者的考量, 对胡千面,她却几乎没有盘问什么,直接就信了他。   “好小满,你在危急关头冒着暴露的风险救你师祖, 这份心难能可贵。”谭闻秋语气放缓了一些,“你意识到了自己的错, 这很好。你长大了,不是那个贪吃顽劣的小狐狸了。”   她俯身双手掐住商悯的腋窝把她抱了起来,放在膝上,手指慢悠悠地给她顺毛。   商悯:“……”   不是吧,又来?   这位殿下是不是相比外形狰恶的蜘蛛更喜欢毛茸茸的狐狸?胡千面这仨狐狸是被她当宠物养的吗?   不过涂玉安就没被谭闻秋摸过头……商悯斜眼去瞅涂玉安,看见涂玉安满脸艳羡地盯着她瞧,看到商悯在偷看他后他佯装无事地撇开脑袋。   “胡千面的身份算是废了,绣衣局大统领,御前大太监,这两个重要职位得易主了。”谭闻秋低头注视着商悯,“小满,我希望你能接替你师祖的重任。”   商悯一惊,下意识道:“我不行,我什么都不懂,师祖暴露了,还有师傅啊!我只是一只一百多岁的小狐狸……”   “涂玉安本就与胡千面关系密切,并且同在绣衣局任职,这是阖宫皆知的事情。胡千面为妖,他身边的人也会被怀疑是妖,纵然有子邺从中周旋,涂玉安还是有些危险,他虽然不需要淡出人们的视野,但是最好低调一些,远离那些招人眼的位置……”谭闻秋道。   商悯犹疑道:“可是还有小蛮姐姐和碧落姐姐,御前的事,她们可以负责,我、我帮她们打打下手就好了。”   “可是只有她们不够,碧落我打算调任去绣衣局,让她担任一个不高不低的职位,逐步升迁。”谭闻秋很有耐心,“这样绣衣局有碧落和涂玉安,子翼这个新皇身边有你和小蛮,可保万无一失。”   商悯品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胡千面,狐有千面……她知道白小满的这具化身在易容上很有天赋,如果这是狐族的共同特性,那么胡千面的易容换脸之术应该也不会差,为什么谭闻秋不让胡千面换个身份重新潜伏到子翼身边,偏偏要用白小满这个小辈呢?   除非……除非,谭闻秋因今日寿宴的变故要做出别的动作了,她要指派胡千面去干更重要的事。   “我真的行吗?”商悯喃喃自语,“师祖总说我笨,我怕我犯错……”   谭闻秋还未开口,白珠儿眼神一动,出声道:“殿下,我有一事想问小满。”   “你问。”谭闻秋一瞥。   “小满,殿上围住胡千面的金甲卫少说有十数人,你是如何用魇雾困住他们的?”白珠儿沉声发问,“你才学了没几天,纵然这几天喝的补药让你的修为提升了一些,可是你的魇雾幻境竟然能逼真到困住金甲卫吗?甚至姬麟也被你阻挡了片刻……碧落对我说过,你的幻境粗糙,除非主动入幻境,否则很容易挣脱。”   在白珠儿身边跪着的碧落心虚地瞧了白珠儿一眼,又看了看商悯。   商悯探头解释:“珠儿奶奶,我的幻境挣脱也没那么容易,要是小蛮姐姐这种修为,确实很容易挣脱,至于碧落姐姐……但是上次练习时她没在我幻境里挣扎几下我就主动放她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我使出全力能困住碧落姐姐多久。”   白珠儿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是碧落觉得自己轻易落入魇雾幻境丢了面子,有几分不服气,给白珠儿汇报时就掺杂上了点情绪,嘴硬说以她的修为破掉魇雾不费什么劲儿。   她这么说,白珠儿还真就这么信了。   白珠儿扭头剜了碧落一眼,没有放松对商悯的追问,又道:“即便如此,你一下子让十几个人陷入幻境还是有些令我吃惊了,那些金甲卫真气修为不算弱。”   “魇雾能不能困住人,取决于幻境的逼真程度。”胡千面替商悯解释了一句,随后也扭头问,“小满,你当时制造了什么幻境?难道是你突然开窍了,情急之下依然构筑了一个逼真的幻境?”   他倒没怀疑“白小满”故意藏拙,只以为是徒孙长本事了,这会儿还满脸惊喜地看着她。   “这怎么可能嘛,师祖,我有几斤几两,您还不知道吗?”商悯把脑袋缩了回去,“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我根本来不及想构筑什么幻境,我就是把大殿上的情景原封不动地投影到了幻境里,然后把子邺大人和师祖的位置换了换……”   “怪不得!”涂玉安喜笑颜开,“这样既保证了幻境逼真,也能让金甲卫放开师傅了,我就说那金甲卫怎么去围攻子邺大人了。”   “倒是有几分小聪明。”白珠儿打量商悯,“可惜小聪明不缺,唯独大局观少了一些。”   商悯暗地对她翻了个白眼。   白珠儿穷追不舍让商悯分外警惕,让人气馁的是以她的身份和现在的局势,她很难对白珠儿下手。和敛雨客一起杀掉白珠儿不知是否可行……可是这么做太招人眼了,白珠儿刚对商悯展露怀疑接着就横遭不测,这么做反而不利于商悯隐藏。   此事得从长计议。   况且,该杀的只有一个白珠儿吗?苟忘凡、木成舟、谢擎……哪个不该杀,哪个不该除?   在查清妖族党羽有多少,分别藏身何地之前,商悯不能随意杀妖打草惊蛇,她怕妖族转入暗处,更难追杀。   殿外传来了沙沙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鞋底拖地的响动……是小蛮。   小蛮推门进殿,跪下禀报:“殿下,我已将子翼从太子府接到了清秋殿偏殿。”   “很好,你去守着他,必要寸步不离。”谭闻秋道。   “是。”小蛮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谭闻秋对胡千面招了下手,胡千面立刻上前。   她把手掌贴在胡千面的脊背处,一股阴寒的蓝黑色妖气从穴道被推入胡千面体内。   谭闻秋单手运气,为胡千面化开人丹的药力,顿时他本就恢复了许多的肉身血痂脱落,连绒毛都重新长了出来。   胡千面浑身一抖,震落了满身血痂,他恢复人形跪地磕头:“谢殿下!”   “你去吧,这次我们要忍,但是在某些事情上,也没必要忍了。”谭闻秋的声音里像含着一块冰,“先前武国商会设计了我们,害小蛮重伤,我等中了他们圈套,这个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算……既然事已至此,不需要再顾及什么了。”   她轻轻挥手,淡声道:“你去,把武国商会的人都杀了,一个都不必留,你这就去他们商会附近监视动向,到了晚上马上动手。”   “是!”胡千面大喜过望,当即反身离去。   商悯只看到一道红色的残影飞出了清秋殿,接着消失不见。   她心一沉,但是并不怎么感到慌张。   因为武国商会就在她和敛雨客所处的酒楼附近,胡千面再怎么快,去到那儿也是需要时间的,等他赶到,商会的人早就散了。   这几日崔三娘伤势好了大半,早在暗中排查商会可疑人选,挑出了一些可信之人。   商悯就知道,皇帝身中妖术的推论由武国而起,设计皇帝剖心的屎盆子也必然被谭闻秋扣在武国头上。   她这么扣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事实还真就是这样的。   商悯一向是做一步就想到下一步,妖族暴露于宴会之上,谭闻秋没有办法立刻报复幕后主使武国,那就要往别的方向使劲儿,报复武国商会就是个好选择。   谭闻秋下令屠商会商悯一点都不意外。   倒不如说,她一直在等这一天。   谭闻秋不能借绣衣局的手报复,那就只能是她手下的妖亲自动手。   敛雨客微笑:“看样子是那狐狸快来了吧,我去会会他?”   “不,不要。”商悯目露深思,“情况有些偏差,你不要出面了,让他扑个空吧。”   “怎么?不是要我生擒可能来袭的妖吗?”敛雨客询问。   “屠杀商会不过是顺便的,谭闻秋目的不是这个。我想看看,谭闻秋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她想派胡千面去做什么事……”商悯指尖敲敲桌面,“皇宫、绣衣局……她不把胡千面安排在这里,是想让他去干什么?”   皇宫里,清秋殿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沉重稳定,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气势,行走之间盔甲碰撞的声音十分清脆,可见来者是个武道修为不俗的武将。   碧落起身去开门。   姬麟一身金甲踏入殿内,一步一步走来,他卸下武器和头盔,头颅谦卑地垂下,向谭闻秋行礼:“拜见殿下。” 第127章   碧落在迎姬麟进清秋殿后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谭闻秋微微抬手。   涂玉安对商悯使了个眼色, 商悯立刻跳下谭闻秋的膝,走到涂玉安身边,从清秋殿侧门离开, 白珠儿和碧落也跟着他们退出了清秋殿。   商悯在离开清秋殿正殿前循着姬麟的方向深深地嗅了一口,记住了姬麟的味道。   寿宴上人太多了,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 姬麟的味道被人群遮盖。这时商悯再去闻姬麟的气息,整颗心马上沉了下来, 眼神也变凝重了。   她怎么在姬麟身上也闻到了谭闻秋的气息?   清秋殿是谭闻秋气息最浓郁的地方,那股宛若寒潭的味道极具辨识度, 但是这个味道不是谭闻秋独有的,作为她后代的子邺也有这股气息,只是稍淡一些。   商悯生怕自己把谭闻秋身上的味道和姬麟身上的味道搞混了, 她又耸动鼻头仔细闻了闻, 确认那股细微的寒潭之气的确是姬麟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程度比不上子邺。   商悯嘴角情不自禁地抽了一下, 严肃思考起姬麟也是谭闻秋子嗣的可能性。   姬麟今年三十九岁, 比子邺还小上两岁,从年龄来看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还有另一种推测。   敛雨客所知的妖族夺舍转生大法,施展的条件是只能夺舍血缘后代的躯壳,蛟妖占据谭闻秋的躯壳, 说不定正是因为谭氏族人身怀妖血。   如果姬麟在血脉里也有一丝妖血,要么说明姬氏本身也是人妖混血的后代,要么是姬麟这一支姬氏族人与谭国国主的家族有过通婚,所以被遗传了稀薄的妖血。   这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商悯开始觉得有点无语和荒谬了。   谭国和其他国家联姻也不少, 武国王族也有迎娶谭国宗女或者让谭国公子入赘的,然后这些两国联姻诞生的后代再去和别国联姻, 妖血一代一代遗传下去。   往上查一查宗谱,六国王族一个都别想跑。   商悯甚至想立刻用两面金蟾给商溯去信,叫他把宗谱抄录一份给她,好让她查查祖上几代有没有谭国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追溯血脉源头,谭国宗室不一定是最初的那个流有谭闻秋血脉的家族,可能是谭国宗室和某个家族结缔了姻亲才导致后代有了那一丝妖血……   宿阳城的酒楼里,商悯脸色难看得发黑。   敛雨客道:“不是已经传信给商会让他们撤了吗?拾玉何故担忧?”   “唉,敛兄,你不懂,我这不是担忧。”商悯拍拍脑门,无可奈何地长叹,“打个比方吧,鬼方和武国有世仇,他们杀了不少武国人,我武国人也杀了不少鬼方人,作为武国人我一直以斩杀鬼方为己任,结果有一天忽然有个人告诉我,我身上有鬼方血统,这要是换你,你不会觉得荒谬吗?”   “更直白地说,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人,突然得知自己祖上就有妖,这简直……简直骇人听闻!”她用了一个程度极深的词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拾玉所言,应当是与妖族的夺舍转生大法有关吧?”敛雨客道,“你担心六国王族身上都有妖血?”   “是,这也太离谱了,刚才姬麟从我面前路过,我一下子就闻出他身上也有一股子谭闻秋的味儿,就跟子邺身上的一模一样。”商悯心中五味杂陈,“妖血,应该不是能随意激发的吧?”   她没有等敛雨客回答,独自推断道:“姬瑯舅舅懂观气术,就算没有登峰造极,也应当能看破妖身,他抚育子邺,可是直到子邺假死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孩子是妖族混血。我怀疑,就连子邺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妖血……”   “我宗派的典籍上是记载了一些罕见的人妖混血的事迹。”敛雨客道。   “一些?居然不止一个!”商悯来了精神,“敛兄的门派老祖们还真是见多识广,神通广大。可否讲来听听,就当是听故事了。”   “人妖生出的孩子是有一些随机性的,人生小孩只需要思考会生女孩还是会生男孩,人妖共同孕育的孩子除了性别,还要思考这个孩子到底会是妖性较为显著,还是人性较为显著。”敛雨客伸手虚点了一下子邺所在的方位,微笑道,“妖性显著者,天生便可御使妖族神通,肉身强横,修炼更是迅速。”   “我知道妖族修炼的速度其实是很慢的,百年可能才抵人族十年。”商悯道,“这么说,人妖混血既有人的修炼速度,又有妖的神通与结实的肉身?岂不是没有缺点?”   “有得必有失,缺点自然有。”敛雨客道,“正因妖性显著,所以更易躁怒嗜血,凶戾难控,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如同疯魔。”   商悯吸了一口气,想到了苏归。   他可不就是凶戾难控吗?还得服药才能压制自己的凶性。   “人性显著者呢?”商悯追问,“是不是平日里与常人无异?”   “是。”敛雨客颔首,“这类混血,肉身与人一般无二,也不能使用妖族神通,需得激发血脉,才可蜕变妖身,脱胎换骨。”   “如何脱胎换骨?”商悯道。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死一次。”敛雨客笑笑,“陷入濒死之境,若激发血脉,则活,没激发,就死。”   “好简单粗暴的方法,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商悯敛眉想,子邺恰好就死过一次,他被幽禁后“病逝”,可能就是在那之后觉醒妖血的。   “若众多王族都身怀妖血,都和那蛟妖有微弱的血脉联系,那她岂不是想转生到哪国王族里就能转生?”商悯双臂抱胸,单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焦虑地咬了一下指甲。   她道:“这也太逆天了,谭闻秋真能这么干,那我们也不用费尽心思杀她了,根本就杀不掉。”   “你说得很对。”敛雨客语气带着安慰,“正因如此,你才没必要担心,她要是真能做到随意转生,将自身血脉通过姻亲散布至大燕各诸侯国,那何必这么小心翼翼?她的转生大法应当是有缺陷的,所以她不能无所顾忌放手施为。”   “我也这么觉得。”商悯沉思,“姬麟身上的妖血气息十分蹊跷,我姥姥身上就没有这样的味道。”   敛雨客莞尔:“你用狐狸的鼻子越来越熟练了。”   “能用到它的机会还是挺多的。”商悯道,“眼见不一定为真,外貌可以伪装,鼻子闻到的多半是真,气味可以隐藏,但是很难伪装。”   “如果姬麟的妖血是祖辈通过姻亲遗传的,或许查一查姬氏宗谱可以得到些蛛丝马迹。”敛雨客提议。   商悯一想也觉得有理:“好,我托人去查,宗谱我姥姥那应该就有。这般起码可以追溯祖源,要是谭闻秋真转生了,我们能缩小范围寻找,总好过大海捞针。”   皇宫里,商悯的白小满化身正被涂玉安领着往清秋殿偏殿走,说是她以后就要伺候新皇了,可以来认个脸熟。   踏进偏殿的下一刻,她视线望去,看到子翼正坐在偏殿靠窗的位置上,日光透过琉璃窗洒下,明黄色衣袍与金色的阳光交织一体。   小蛮规规矩矩地侍立在他身侧,看到涂玉安和商悯进来,她微微对他们二人点了下头。   子翼原本正看着窗外想事情想得出神,被他们进来的动静打扰,他很快收敛起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忧色,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仿佛还是那个尊贵的大燕太子。   商悯一时看岔了眼,恍神中还以为是子邺坐在窗边。   子邺易容后的面孔跟子翼一点都不像,但是当他们眼眸疏淡地坐在那里朝她看来,那种气质上的神似让商悯也忍不住暗道一句:“真像啊。”   她悄悄闻了一下子翼的味道,还好,没沾上谭闻秋的味儿,说明子翼没有妖血。   “母后如何了?”子翼起身问。   他眼中真的有关切。   “回太子殿下,娘娘醒了,交代我们照顾好您,并让您这几日都在清秋殿住。”涂玉安躬身回道,“您是太子,理应继位,但是到底年少,娘娘很是担忧,怕您有什么不测,或有什么人错了主意……您且安心住下,待娘娘召集宗亲及群臣商议完您的登基事宜,一切就可尘埃落定了。”   “孤知道了。”子翼嘴唇微动,“孤现下不能去见母后吗?”   “等娘娘与宗亲大臣议事结束,太子殿下自然可前去相见。”涂玉安把腰弯得更低,对商悯做了个手势。   商悯赶紧上前,按照涂玉安刚才的交代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奴才名叫白小满,是奉娘娘之命来伺候殿下的。”   涂玉安笑眯眯地介绍:“小满懂些拳脚,也粗通医理,人虽不聪明,但有一把的力气,今后定是殿下的得力帮手。”   “既然粗通医理,那怎么还说不聪明?”子翼疑惑道。   “禀太子殿下,奴才学得慢,所以总被说不聪明。”商悯作憨厚状。   实际上不管是白小满还是商悯都不通医理,顶多能认个药材。   涂玉安说她粗通医理说得理直气壮,是因为狐狸鼻子灵,能闻出来饭菜有没有下毒,熏香有没有问题……这也算是另类的粗通医理了。   子翼看了商悯一眼,嘴唇微微抿了起来,没有立刻回话。   在这微小的间隔里,商悯敏感地察觉到子翼并不喜欢她,这份不喜欢并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针对那个下令让她来他身边伺候的人。   身为太子,子翼到底不是一无所觉的傻子。   涂玉安恍若未觉,仍旧微笑,话语中似乎通情达理,“殿下如果不满意,那就换掉小满。”   “不。”子翼很快回道,“就他吧。”   “小满你就留在太子殿下身边吧,好好干,别叫殿下失望。”涂玉安最后一句话一语双关。   他微笑着离去。   商悯对子翼起了好奇心,面上只和小蛮并排站着,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小蛮传音道:“殿下如何了?方才我没来得及问。”   “殿下正在和姬麟说话,她让师祖杀了武国商会的人,给你报上次的仇。”商悯也悄悄回道。   小蛮拧紧的眉毛舒展了。   商悯意识到这是一个探听的好时机,她仔细思索了一番。   白小满是只小妖,因为师傅师祖庇护和殿下倚重而受到众妖的重视,但到底是年幼,许多事情没有他参与的余地……他应当是没有见过姬麟的,他也没什么机会见。   如果在商悯面前站着的是别的妖,她可能不会探听消息,但是她身边的是小蛮,一只宠爱白小满信任白小满,同时心眼子还没那么多的蛇妖。   商悯传音起了个头:“那姬麟身上的味道,和子邺大人真像,我不是很喜欢。”   “我也是。”小蛮语气嫌恶,“卑劣的人类,殿下的气息出现在他身上是对殿下的亵渎。”   她说完这句话一反常态,直接对商悯道:“小满,我就知道你可能会好奇,但就连师祖,也不知道殿下对姬麟做了什么,所以不该知道的,我们都别知道。”   商悯心里一紧,连连应好。   小蛮这般态度倒是有意思了。同样是讨厌,她不敢对子邺显露这么明显的厌恶,人前人后都不敢,但是对姬麟,她的态度又回到了从前直呼狗皇帝的时候,对他不屑一顾。   子邺是谭闻秋亲自孕育的后代,而姬麟……   商悯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她只是猜妖血是通过姻亲流传下来,从未想过妖血是否可以后天获得。   要是姻亲,姬麟的直系长辈和后代也该有谭闻秋的气息,要是后天获得,那么只有姬麟一个人具备妖血也正常。   什么秘法,能让一个人类后天获得妖血?   商悯的思绪飘到了清秋殿里。   谭闻秋和姬麟,这时在谈些什么呢?   “那孩子终究是年少,不足以震慑群臣,推行政令或下达命令,怕是会有些阻力,今后还需你在皇族宗亲和朝堂中使力,才可保子翼坐稳皇位。”谭闻秋道。   姬麟静静听完,笑道:“殿下,不如以您和子翼的名义传下旨意,让我领摄政之职。一来,子翼未成年,行事稚嫩,不足以亲政,二来,我为先皇亲封的平南王,又是新皇堂叔,有军功和实权在手,足以震慑群臣,以皇亲的身份暂代国事,合情合理。如此既可镇压朝堂众臣,又可让朝政把握在您手中。”   他深深一拜,“姬麟唯您马首是瞻。”   谭闻秋眼神琢磨不定,盯着姬麟看了许久,姬麟始终保持着叩拜的姿势不变,不急不躁,连呼吸的频率也十分稳定。   “好。”谭闻秋展露微笑,“那便由你暂代朝政,领摄政之职。”   姬麟一喜,再度叩谢道:“谢殿下信任。”   谭闻秋答应得轻易,是由于姬麟的提议正中她下怀。   姬瑯这个皇帝,当得其实比较合格。早年伐梁大获全胜,给他积攒了极重的威势。因有这份威势在,所以朝臣敬畏,宗亲臣服,诸侯莫敢不从,谭闻秋控制姬瑯后推行种种政令才会这么顺利。   现在子翼登基,一切都变了。   好用的棋子不见了,而子翼这枚棋子未经打磨,仓促上场,必然会饱受质疑。子翼可以受到质疑,但不能是在现在,不能是在攻谭的节骨眼上。   众臣不能对攻谭的正当性提出反对意见,哪怕姬瑯确确实实受到了妖术操控,攻谭仍不能停止。   谭闻秋在攻谭之事上感到了强大的阻力。   所有人都不想让攻谭成功,藏在暗处的敌人在与她角力……所以她更要赢!若敌人赢了她一次,接着就会有两次三次。   姬麟摄政,强势掌权,还可以让天下诸侯将目光聚集到他身上,尽可能忽略谭闻秋。   所以哪怕知道姬麟有点自己的小心思,谭闻秋还是愿意答应。   各取所需罢了,他要权,谭闻秋就给他权。   只是姬麟要记得,是谁给了他权。   “你退下。”谭闻秋下令。   姬麟顺从退走,临走说了句告退。   他离开没多久,殿门再度被推开。   子邺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他身边是柳怀信。   柳怀信状态不怎么好,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就一身居家常服,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身体佝偻着,看到谭闻秋后恍恍惚惚地走进来跪地叩首:“拜见殿下。”   子邺漠然走来,没有跪,只是对谭闻秋颔首道:“殿下。”   谭闻秋以审视的眼神盯着子邺的面孔,忽然笑了一声:“这里坐着的是你的母亲,以及一具会思考的傀儡,在这儿,就没必要易容了……叫我看看你的脸吧。”   子邺沉默片刻,揭开了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   他长得和谭闻秋极其像,只有轮廓有两分姬瑯的痕迹。   谭闻秋端详他半晌,道:“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请吩咐。”子邺的面色毫无变化。   谭闻秋胸口起伏了一下,“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蛰伏了,替我想出个法子,一个稳中求进的方法。”    第128章   听到谭闻秋的话, 子邺眼神微动,“稳中求进?绝无可能。”   “从父皇死的那一刻起,局势就已经超出我们掌控了。”他平静地叙述, “殿下,可有想清楚是谁助姬瑯脱困的?”   谭闻秋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一寸一寸地划过子邺的面庞, 她凝视他良久,道:“很久没听你叫他父皇了。”   子邺闻言回想了一下, 居然答道:“我不叫他父皇的时间,和不称你为母后的时间一样久。”   说这句话的同时, 他的嗓音和眼神一如既往。他这番话简直是赤果果的挑衅,谭闻秋也真的被他激怒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握紧, 指节发白手背青筋爆起, 幸好有着衣袖的遮掩,她失控的情状并未叫子邺看到。   “因为他死了, 所以你和他的怨仇了结了, 是吗?”谭闻秋盯着他瞧。   子邺摇头:“不,我和父皇的怨仇没有了结,我也从没有原谅他。现在我再度叫他父皇,是因为我决定放下了, 不再纠结于过去,怨恨一个死人是没有意义的。”   谭闻秋许久不说话,默默平复心境。末了,她问:“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殿下如果想问, 是不是我助父皇摆脱幻心蛊,大可以直接问我。”子邺眼神不闪不避, 就这么直直看着谭闻秋。   “我问了,你就会答‘是’吗?”谭闻秋身上蔓延起寒气,一层细密的白霜从她脚下延伸,逐渐爬到了子邺脚底,连空气中飞舞的灰尘都被冻结。   “是。”子邺神情并无慌乱,双脚也没有挪动半分。   谭闻秋一愕,“你说什么?”   子邺向来沉默寡言,不管是在年幼时,还是当了太子后,抑或后来觉醒妖血,他都是这副样子。   安静,内敛,情绪从不外露,不管是喜悦的还是悲伤的表情,都很难从他脸上看到。   年少时,他的心思并没有那么深,话少只是因为不喜吵闹加性格比较内向。后来他长大了,真的学会了一些让谭闻秋厌恶的习性——和他父亲姬瑯一样的习性。   喜怒不形于色,谋定而后动,说话永远留有余地,也永远会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不仅如此,他学会了帝王心术,学会了借刀杀人,学会了拉拢帮手。   他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太子,一个初出茅庐但颇有手腕的政治家。   他比他父亲姬瑯更优秀,更能隐藏和克制。   子邺唯一一次没给自己留后路,是他以死相谏逼姬瑯新立梁国国君之时。   “是。”子邺又说了一遍,他的眼神和表情依然没有因为说出了这个字而有所改变,哪怕他知道这么说意味着什么。   “殿下想知道,父皇的死,是不是与我有关。”他轻声道,“我答,是。”   谭闻秋愣了一瞬,随后怒不可遏。   恐怖的力量从她身体中倾泻而出,一时间大殿冰霜弥漫,一个呼吸间就化作寒冰牢笼,无数冰柱交错,无数冰锥升起,将子邺囚禁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你早就有这个心思,哪怕你身上流着妖的血,却依然有着一颗人的心,无论如何都养不熟!”她举起手,含怒一掌扇在了子邺脸上,子邺的身躯当即倒飞而出,轰然撞在了冰壁之上。   他滑落在地,摇晃着起身,抬手用拇指拭去了嘴角黑红色的血迹。   谭闻秋怒意未消,已经化作蛟爪的右手死死掐住子邺的脖颈,暴怒质问:“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   “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的第一次生命和第二次生命都由我赋予,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早该被姬瑯幽禁而死,如果不是我生下了你,世上哪会有你姬子邺?”谭闻秋逼近他,暗金色的竖瞳头一次显露出针对子邺的杀意,“或许我不该让你活着,你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去!”   “不……”子邺喉骨在巨力之下咯咯作响,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你是……不该生下我。”   “孽障!”谭闻秋挥手将子邺狠狠得掼在地上,然后松开了手。   她手臂上鳞片消退,但寒冰铸成的坚牢没有消融。   “母亲。”子邺低低笑出了声,他指尖触碰差点被捏碎的喉骨,咳出了一口血,“你猜到是我,却不主动问我,是想冷眼旁观我接下来到底能干出什么事,还是说,你真的不忍心杀我了?若我不说,你是不是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我蒙混过去呢?”   一根由地面延伸而出的冰锥迫近子邺的咽喉。   谭闻秋没有回应子邺的话,只问:“是谁帮了你?任你一人,根本无法成事,珠儿的蛊不是你偷的,否则我会感应到你去了那里……是谁在帮你做事,说!”   见子邺不答,她冷酷地笑了,“不用你承认,我也知道……是武国。”   “母亲,你猜错了。”子邺心平气和地说。   他屈指一弹,直指他咽喉的尖锐冰锥霎时崩裂,清脆的断裂声中,他踉跄起身,差点跌倒。   谭闻秋那一掌震伤了他的五脏六腑,其实她那一掌本可以杀了他,可是她没有。   “你说不是,便当真不是?”谭闻秋冷漠地俯视子邺。   子邺道:“你被武国局限了视野,经过武国商会一事,便以为什么阴谋诡计都是武国主导,天下大势都是武国在背后推动,这怎么可能?”   他脸上少有地露出了一些属于活人的表情,但让人看不清到底是苦涩还是悲哀。   “天下格局由圣人而定,各国诸侯因天柱而生,就算武国知道有妖了又如何?他们所行的一切,都是圣人在背后指引,今日所发生的种种,都有圣人谋划的一环。武国,不过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罢了。”   谭闻秋没有打断子邺的话。   “圣人干预天下局势的手段有千种万种,让你怀疑武国而忽略圣人真正的图谋,正是他们想看到的。”子邺不急不缓,哪怕身有伤势,说话的语气还是如此平静,“母亲可知,圣人已经现世了?”   谭闻秋暗金色的竖瞳微微一缩,当即道:“可有佐证?”   前面几次王朝倾覆之危,不管圣人如何在天上使力,如何借助卜卦与天象传下圣言指引后人,他们始终不曾真正降临此世。   谭闻秋肉身尚在时修为早已抵达圣境,自然知晓神魂不灭的圣人手段神诡莫测,妖可转生,圣人亦可!只要方法得当,圣人降世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盗取蚀心蛊者,正是与圣人有关之人。”子邺道,“母亲以为,单是修为强大的武者,能一击击杀小蛮,害她不得不使用蛇蜕替命神通逃走吗?”   “是他?”谭闻秋声音低了下来。   一击将小蛮身躯斩作两截的那个人,谭闻秋一直在派妖暗中查找此人身份,可是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仿佛只要他想,就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哪怕谭闻秋让木成舟推演了一番,也没能获得任何启示。   “我见过他了,一个自称江湖浪客的人,名叫敛雨客。”子邺道,“他主动来寻我,要我帮他。我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身份不简单,观气术下,凡是修为低于我的,气运无所遁形,可是他,我看不透,以灵窍观之,只看到了漫天金光……然后我便知道,他就算不是圣人转世,也绝对是与圣人有关的人。”   “敛雨客让你帮他,你就帮了?”谭闻秋道。   “是,我帮了,出于私心。”子邺道,“但是母亲,我并没有告诉他你就是那操控皇帝的大妖。”   谭闻秋嘴唇微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她转过身,回到了宝座之上重新坐了下来。   随着她的动作,大殿中的冰霜消融了,寒冷刺骨的温度消退了。   一旁站着的柳怀信打了个喷嚏,然后连忙捂住嘴,跪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他根本就没听到谭闻秋和子邺说了什么,身为一个凡人,他如何挡得了千年大妖的神通?冰霜出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和意识就陷入了停滞,被寒冰牢笼所冻结。   谭闻秋瞥了柳怀信一眼,只这一眼,柳怀信再度被冻了起来。   “为什么不说?”谭闻秋冷静地反问。   子邺面朝她,缓缓跪下:“母亲,收手吧。妖族的大业若想实现,必要以数百万乃至数千万人的生命为代价,我为大燕皇子,不能袖手旁观。”   “你也是我的孩子,妖皇的后代。”谭闻秋道,“待我功成,于化龙池举行血祭大典,洗去你身上的人血,届时你就与我们一样了。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心向人?我对你足够好了。”   “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才是?”   子邺默然。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谭闻秋面无表情,“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的孩子,我与另一个谭闻秋,是同一躯壳里的两个意识,我们都是你的母亲,她因我而诞生,我因她而复生,你再不想承认也是没用的。从孕育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要将你生下,我允许你成为我的孩子。”   “如果你的不承认,可以让你有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让你理所当然地与我对抗,那么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    第129章   “我无法否认我的血脉。”子邺低下了头, “我的两位母亲……一位给了我无私的爱,教我为人,一位塑造了我的肉身, 教我做妖。母亲,你敌视另一个你,你尚且没法与自己和解, 又如何能要求我完完全全服从于你呢?”   谭闻秋弯腰俯身,掐住子邺的下颚, “我只后悔没有早一点掌握这具身体,让你这个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长成这副模样, 与我作对。”   “母亲,这话就自相矛盾了。”子邺低笑起来,“既然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母亲, 那么我听从另一位母亲的话, 又有什么不对?”   “先有我,再有她, 若无我, 何来她?!”谭闻秋压抑怒火,“她是我精心培育的躯壳中催生的新意识,我与她肉身一体,一魂两面, 她的存在是为了帮我抵挡圣人窥视,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可笑!你竟然被一个我制作出来的虚无之魂迷惑了神志,一心对抗我……”   她说到最后怒极反笑。   “于您而言,她是虚无的魂魄, 可是于我而言,她是我的亲人。”子邺道。   “她就与你幼时身边照顾你的嬷嬷没什么两样。”谭闻秋话语中寒意森然, 每一句话都仿佛刀子,要把子邺刺得鲜血淋漓,“因为我她才能来到你身边,因为我她才会照顾你,她如你那人类嬷嬷一样脆弱,她们老了,不中用了,该消失了……决定孕育你的是我,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陪伴你的也是我。”   “妖的寿命,可以有千年万年,二十多岁的妖就如婴儿一般懵懂,可是作为人,二十多年已经足够他明白事理。”子邺深深看了她一眼,“母亲,我是作为人长大的,你沉睡太久,也活了太久,恐怕早已忘记了时间。二十多年对于你来说不值一提,可于我来说,那是我的全部。你要用你两千余年的时光和两千余年间形成的思想来否定我的全部,并试图让我否认陪伴我全部人生的那位母亲……这怎么可能呢?”   谭闻秋仰面大笑,她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愤怒。   “让你牵挂的母后,那位大燕的皇后,从始至终都是我脚下的一个影子,你因为一个影子,而要反抗你真正的母亲,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母亲何不从一开始就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呢?”子邺平心静气,简直像在与她讲道理,“以你的修为和远见,怎会让一个影子挣脱了控制,让那影子直到现在都没有意识泯灭,这难道不荒谬吗?”   谭闻秋呼吸一窒,她盯着子邺瞧了半晌,忽然冷静了下来,别有深意道:“我就说你怎么一反常态,与我说了这么多话……原来是想打探这个。”   子邺脸上展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就像以前当太子时那样刻意摆出了虚伪的恭维的神色,“被您发现了,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母亲的法眼。”   “别用那副表情对着我。”谭闻秋面无表情。   “不敢。”子邺再度低头,作恭顺状。   谭闻秋看到他如此表现更是火大,她微微偏头,食指点在了太阳穴上轻微按了按。   子邺越来越了解她了,她越讨厌他做什么,他偏要做什么。她厌恶姬瑯,厌恶那些老谋深算的人类的做派,可是子邺最擅长那一套,他刻意将这一面展示出来,让谭闻秋怒火中烧。   她用极重的语气,慢慢道:“别逼我,杀了你。”   “不敢。”子邺仍是温声回了这两字。   谭闻秋额角青筋暴跳。   “我没有想要逼你杀我,我也想活得好好的,但……”他话说一半,停了片刻,“我也从来没想过设计杀你,否则我就该暗示敛雨客,大妖即为皇后。他是个聪明人,我不需要违背闭口禅,只需要保持适当的沉默,聪明人交流不需要依靠语言或者文字,甚至不需要暗示,沉默便足矣。敛雨客察觉到我的异常自然会产生怀疑,进而施展手段求证,然后他就什么都知道了。没有任何法子是万无一失……母亲,我的确是想逼你收手。”   子邺道:“两千年间,母亲已经输了无数次了,这次也是一样,你会输的,连圣人转世都已经出现了,妖族不可能赢。”   “你从来没想过杀我?”谭闻秋视线落到他脸上,她嗓音低沉,“你恨不得我马上就死。”   “你死了,我的母亲也会死,所以我不想让你死,这是真心话。”子邺定定看她,眼中包含了万千复杂的情绪。   谭闻秋一顿,望着子邺冷笑:“仅仅是这样?我以为,你会更想让她解脱呢,就像你让你父皇解脱那样。”   “的确,不仅仅是这样。我是该告诉敛雨客你就是控制我父皇的大妖,我该让我的母亲解脱,我也不想你像操控父皇那样操控子翼。”子邺微微闭了闭眼,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动摇。   但是很快他就整理好了情绪,动摇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你褪鳞被扰,泯灭她的意识一度失败,现在更是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挣脱了压制,恢复了一瞬间的自由。不知下次褪鳞,你有几分把握?”子邺轻言慢语,“你又要休养多少年,才能准备好下次褪鳞?”   又来了……又是这副样子。   循循善诱,循序渐进,婉转迂回,却直击要害……这就是子邺,他是个优秀的学生,早年上朝时向老辣朝臣学习的技巧被他学以致用。   谭闻秋已经猜到了子邺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就这么坐着,等他开口,说出那个请求。   “母亲的意识不肯消散,是因为她脱离你掌控太久了,再加上执念深重,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她再与你对抗下去,对你恐怕没什么好处。”子邺道,“母亲有三份执念,一是父皇,二是我,三……是天下人。”   不仅是谭国人,更是天下人。   作为皇后的谭闻秋不止是一个人的母亲,也是天下人的母亲。哪怕这些年她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享受到更多的尊荣和皇后应有的待遇,可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她受万民朝拜,也该心系万民。   “父皇已死,母亲的第一份执念,应该消散了。”子邺轻声道,“第二份执念是我,她希望我一直好好活着,而我现在正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执念应该也可消散。至于第三份执念……”   他顿了顿,道:“我有把握劝服她。”   “你想劝服她,让她意识消散?”谭闻秋即便早有预料,还是忍不住反问一句。   “是。”子邺道,“她累了,让她休息吧,母亲……求您了。”   他以头触地,长拜不起。   谭闻秋很久没有回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问:“你怎么劝服她?前两份执念好说,这第三份……”   “如果正常的话无法劝服,那就用谎言。”子邺的话中蕴藏着极深的决心,“她挣扎太久了,让她解脱吧。于您于她,都有好处。您可以掌控这具躯壳,她可以获得安宁的长眠。”   “好。”谭闻秋冷冷地垂眸看着子邺,“你说了我能获得的好处,她能获得的好处……现在该谈谈,你能从这件事情中获得什么好处了。”   “果然瞒不了您。”子邺直起身,直视谭闻秋的竖瞳,“作为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如此痛苦,我却不能为她分忧解难,是我不孝。我别无他法,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帮她……这是其一。”   “其二呢?”谭闻秋漠然问。   “我希望您能放过子翼。”子邺恳求道,“他才十五岁,被您养成了温和善良又软弱的性子,他很听话,放过他吧。”   “你竟会为他求情。”谭闻秋笑了一声,“虽然是兄弟,但是他出生时你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没有相处过的弟弟求我,为什么?”   “您知道原因,不过既然您想听我再说一遍,那我便说。”子邺谦卑道,“父皇被您变成傀儡十几年,也痛苦了十几年,母亲的意识在这具躯壳里挣扎,却始终不能挣脱……现在子翼也要步这后尘了,这让我如何忍心?”   谭闻秋冷眼看他说完这番话,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我如果不答应呢?”她问。   子邺垂着头,深深一拜,“如果您不答应,我就会自裁,同时刻录着我魂音的鎏金飞矢会飞往各国,直接出现在众诸侯的桌案上,他们会知道,您就是那控制父皇的大妖,还会知道藏身宿阳的妖都有谁,职位是什么……您在各诸侯国留下的暗手,凡我能查到的,我也会一一告知。”   谭闻秋这次没有动怒,“你宁愿自裁破掉我种在你身上的闭口禅印,也要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   “是。”子邺叩首,“您放过子翼,我助您让我母亲安眠,您可以继续做太后,我依然听您调遣,但您最好别杀了我,那鎏金飞矢是古时候传下来的灵物,我在上面刻印的激发条件只有一条……那就是我死,我死的那一刻,魂音会被刻录到箭上,你阻止不了。”   “很好。”谭闻秋轻轻鼓掌,讽刺,“不愧是我的孩子。你这是要选子翼和你母亲,而要弃他人于不顾了?子邺如此有骨气,何不直接自裁,立刻让我族秘密大白于天下,让那敛雨客来杀我?”   “因为我信圣人,更信天下人。”子邺道,“哪怕没有我告知,赢的依然会是人。两相权衡,我更愿意让我母亲解脱,让子翼安全。若你反悔,或不答应,我便死。”   谭闻秋勃然变色。   她被威胁了。   相比愤怒,此刻的她甚至感到了迷惑不解,她质问:“你就这么自信,信人能赢我?你以为你了解我多少?你对妖了解多少?你凭什么觉得,赢的会是圣人,不是我?”   “且看今后。”子邺只说了这四个字。   谭闻秋冷嗤,“那来打一个赌,如何?”   “好久没有和你打赌了,上一次打赌,是赌你父皇会不会因你死谏而恼羞成怒处置你,你觉得你父皇是明君,想吞并梁国是一时糊涂,可是你错了,他就是心有贪欲,罔顾祖训,甚至不顾亲情。”她摊开手,“这次我们还赌……就赌人和妖谁输谁赢,期限为二十年。”   这样的赌局没有彩头,有的只是输赢。   对于谭闻秋和子邺而言,输赢没有什么意义,这本质是观念之争。   对于天下而言,输赢确有意义。   他们都想尽力左右天下大势,让大势倒向己方。   “好,我赌。”子邺道。   闭口禅印是有漏洞的,中印者不可以任何方式向他人透露“某件事”,一人只可中一印,一印只可约定一件事。   破掉它的方法很简单,就和解开蚀心蛊的办法一样简单。   唯死而已。   子邺不想死,他活着能做更多的事。   天下人……天下人……真正的谭闻秋想救天下人,子邺也想。   在救天下人之前,他要先救至亲之人,乃至于先牺牲至亲之人。   燕皇剖心,商悯一箭多雕,完成了许多谋算。   子邺也要借这个局,完成自己的谋算。   让母亲安眠是其一。   保住子翼是其二。   将商悯扮演的白小满和武国从这个大事件中摘出来,换他和敛雨客以身入局吸引谭闻秋一方的关注,这是其三。   谭闻秋明知被算计,还不舍得抽身离去,子邺抓住了她的心思,故意以她的身份为要挟,让她与他完成交易,同时借这个交易让谭闻秋更加相信己身暂时是安全的,各诸侯没有发现她隐藏在皇后的身份之下,这是其四。   待武国的密信抵达各诸侯王的桌案——如果武国够聪明,他们会只在密信上写皇帝中妖术,皇宫藏大妖,不提谭闻秋身份。   这会成为谭闻秋的佐证。   多方印证之下,她就会麻痹大意,真的觉得局势虽险,可是她隐藏得非常好。   这出大戏,真是缺了任何一方,都没办法被唱好啊。   子邺冷静地想。    第130章   “母亲, 可以说出您的决定了。”子邺道。   “杀我,还是与我交易,全凭您。”   在说出这些话时, 子邺没有起身,始终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这样的姿态是恭敬的,可是他的话语是忤逆的, 谭闻秋没有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敬与畏。   她不信子邺想寻死,可是当他把威胁说出口, 她又怕他真的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子邺不能死。   “我可以让她安眠,但是子翼……”谭闻秋沉默下来。   “您慢慢想。”子邺道, “我就在这里,等母亲想好。”   也许子邺是在欺骗她,他以自裁相逼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就算她不答应交易, 子邺也不敢死……可是人是邪门的。   他们会为了一句话和一个信念去死,谭闻秋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人, 子邺就被教成了一个标标准准的人。   就像那次死谏, 谭闻秋很难看清子邺死谏是料定姬瑯顾忌名声不愿背上弑杀亲子的名声,所以才敢在朝堂上率众而出驳斥他,还是子邺当时真的已经做好了被姬瑯厌弃乃至幽禁赐死的准备。   她猜不透,想不明白。   妖通常不会主动求死, 哪怕断手断脚,只剩一口气,求生的本能还是会让他们挣扎着活下去。有些族群等级森严,弱的服从强的, 只有强者要求弱者去死,他们才会不做反抗引颈就戮。   妖为争夺食物而死, 为争药材而死,为争地盘争地位而死,也有为保护族群幼崽而死,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妖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去死的。   道义,在妖族中行不通。   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妖和人,都只有在被逼到极致的时候才会想到去死。   谭闻秋不禁想,她这是把子邺给逼到绝路了吗?   子邺在意的事物其实很好看清,唯两样而已,亲人、天下人……   亲人,子邺在意的已然不多,姬氏人虽多,但是不是每个都能被他放进心里,姬瑯和谭闻秋,那些异母所生的弟弟妹妹虽然跟他关系不亲厚,但是也能勉强算进去。   姬瑯死了,子邺又想让母亲安眠。   姬瑯其余的孩子,凡是对谭闻秋构不成威胁的她也懒得去杀。   唯有子翼,这个在襁褓中被她挑中着意培养的孩子是注定要登上皇位,也注定要被她掌握在手心里失去自由的。   子邺那时已经假死脱身担任司灵了,他与子翼有过几面之缘,但每次都是远远望着。谭闻秋察觉到了子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怜悯与忧虑,他可怜这个弟弟,只是谭闻秋并不在意子邺如何看待子翼。   子邺在意的亲人所剩不多,人族的江山也确实已经风雨飘摇。   谭闻秋细细一想,蓦然发现她似乎的确已经把子邺逼到了绝路。   不能再逼他了。谭闻秋沉下心想。   但是,她也不能真的答应子邺。   她可以假意答应,起码让子邺配合将另一个她的意识清除,让她能完全掌握这具躯壳……然后她可以悄悄给子翼下点别的手段,不将他变为傀儡,那完全可以在他身上留下别的暗手,子翼懦弱,就算不能将他变成傀儡又如何?   他的性命依然牢牢攥在她的手中。   她想让他生,他就能生,想让他死,他就必得死。   幸好,子翼不像子邺。   子翼听话且顺从,主意也少,是断断做不出来壮士断腕或者主动求死的事情的,谭闻秋吸取了教训,在命人培养子翼时下足了功夫。   况且,子邺在意子翼也是个好兆头,起码他还是有软肋的,是能被控制的,以子翼要挟子邺,是个好办法。   谭闻秋看着子邺一如既往恭顺的脸,厌倦且不耐地道:“我答应你了。”   “多谢母亲。”   子邺看上去也长松一口气。   “你起来吧。”谭闻秋看他站起身,而后道,“我这就解开压制,她会出来,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服她,不管用什么方法……”   她说完这句话,头缓缓垂下,就像睡着了一样半靠在宝座上。   满头黑发逐渐变得花白,光滑的脸上有了皱纹,她不再年轻了,苍老的疲态爬上了这具躯壳,就像被风沙侵蚀的岩壁,上面的每一条痕迹都诉说着过往的苦与难。   子邺的呼吸停滞了,他走上前,弯腰用很轻的声音喊了一声:“母后。”   另一个谭闻秋……真正的谭闻秋睁开了眼睛。   她还没有开口说话,两行眼泪就已经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   “母后,儿臣无能,不孝。”子邺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这次,他的跪是发自内心。   “快起来,子邺,我的好孩子。”谭闻秋扶着宝座的扶手慌忙起身,要将子邺搀起,可是子邺结结实实地磕满了三个头,这才顺着她的力道起身,但他仍然没有站起来,还是双膝触地,仰头望着谭闻秋年迈的面孔。   妖血退去的身躯孱弱无力,她腰背佝偻,眼睛也早就花了,近处的人在她眼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五官也难以分辨。   她伸出满是老年斑的手抚摸子邺的面庞。子邺还是二十岁出头的脸,他的肉身年龄在觉醒妖血的那一刻已经定格,如果有人看到他们的模样,不会将他们认成母子,只会认成祖孙。   谭闻秋感受着手指下的五官轮廓,默了半晌,忽而道:“我的子邺,还是那么俊。”   “母后。”子邺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知道,母后这么说不是因为他的面孔依旧年轻,就算他的脸现在变成四十岁的样子,母后仍会在抚摸他的脸后这般夸他。   “不要难过,”谭闻秋感受到了手指间的湿意,“子邺当高兴才是。”   子邺肩膀一颤,头下意识想要低下。   “我,不是对外头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我偶尔清醒,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长梦……”谭闻秋的声音很柔和,明明与“殿下”的声音如此相似,可是给人的感觉是如此不同。   “我倒要谢谢她,她给了你妖血,让你续命,让你不至于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就死去,给了我们再相见的机会。你现在四十一岁了,我也六十多岁,我们其实就如寻常母子。”她轻声道,“你已至不惑,我也度过了知天命之年,成了个花甲老人了。”   子邺嘴唇微动,谭闻秋却微笑道:“子邺,听母后说完。”   他就如年少时一样安静地看着她,就像回到了儿时的午后,归入了短暂的安宁。   “寻常人家的母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分别的。六十多岁,已然半只脚踏进了坟墓,四十多岁,也该操持好家业,做好送走长辈的准备。”谭闻秋眼中也有水光,“你明事理,有才干,长成了我期望中的样子,然操持家业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难如登天,你的苦母后都知道,母后只是难过没能帮你更多,反倒成了你的拖累,让你为难……”   她一开始就知道,那位殿下放开对她的压制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子邺要见她是为了说什么,做什么。   谭闻秋接受了自己的命,坦然地决定赴死,甚至不需要子邺去劝。   “您从不是拖累。”子邺艰涩道,“母后是我的支柱。”   他几乎要说不下去话,喉咙涩痛,他停顿了很久很久才道:“我只难过聚少离多,自二十一岁后,就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与母后说话。我恨自己无能为力,看着母后痛苦,却不能帮您一把。”   “你这不是已经在帮母后了吗?”谭闻秋慈爱道。   “您为什么不问,以后‘天下人’将如何?”子邺忍不住道。   “是我疏忽,竟没有给你说话的机会,让你把想说的说完。我知道你是要安慰我,我也知道你是要给我承诺,我同样知道你所有的话都必然出自真心。”谭闻秋笑得释怀,“我的孩子我了解,所以我根本无需再问。天下人如何,我儿心中必有筹谋。既是筹谋,事成之前,无需讲与我听。”   “……是。”子邺道。   “你不要在在我面前说自我责备的话,在心里责备自己也不可以。”谭闻秋道,“我知道你已经用尽全力,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你是我眼中最好的孩子,最有才能的太子,一个践行圣人之道的……人。”   “我不是……”他刚说出这三个字,就想到母亲刚刚让他不要自我责备,于是就止住了话头,抿住唇。   “对自己好一点,妖的身体很厉害,我知道,但是你要记得休息,也要好好吃饭,母后希望你永远都好好的。”谭闻秋道。   子邺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   “你走吧。”谭闻秋最后抚摸了一下他的脸。   “我不想走,让我陪着您吧。”子邺哑着嗓子道。   “不行。”谭闻秋温柔而坚决地道,“我不想你太难过,你走吧,回去休息,司灵一部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吗?”   “起码让我尽最后一份孝心。”子邺握住她干枯的手。   “虽说父母离世大多都是孩子陪在身边,但是我并不希望你看着我走,原谅母后的自私。”谭闻秋动作轻缓地将子邺扶起,让他站直,“不要跪拜我,要祝福我。”   子邺与殿下交易让她意识消散换得解脱,如果再让子邺亲眼看她“离世”,这太残酷了,几乎变相等同于让子邺弑母。   即便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谭闻秋也平静接受,这个结果是他们双方都想看到的……可是谭闻秋还是不想让子邺产生一丝一毫的心结,让他从此背上沉重的包袱。   “是。”子邺后退三步,与谭闻秋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面庞。   他躬身行了个常礼,就如很久之前他和母亲每次见面每次分别那样,低声道:“儿臣,告退。”   子邺慢慢转身,眼中尚有茫然,袖中的手指尚有颤动。   他推开朱红色的殿门,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今日是个大晴天,天空中烈日高悬。   金色的耀扬照在他的身上,温暖的感觉撒遍全身,他感受到了阳光的照耀,还有身后温和而慈祥的注视,遥远但长久。   他忽然止住了颤抖,垂下头,阖上了眼帘。   待他再度抬头,眼中的茫然也消失不见,深黑的眼瞳仿佛古井深潭,一如既往,永恒不变,方才的涟漪似乎只是错觉。   子邺迈步离去,谭闻秋凝望着他的背影,像目送幼鸟起飞的雀。他正在远去,她仍在牢笼。   “别伤害子邺,他是为了我才如此,现在我就要死了。”谭闻秋闭上眼,喃喃低语,“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在意的已经消散,我执着的,尚未有定论,只有子邺,是我现今唯一的执念。你放过他吧,就当放过你自己。”   那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声音道:“我答应,你就消失?虚无飘渺的承诺没有任何用处,你就不怕我说谎吗?”   “你可以说谎,”谭闻秋怅然道,“就当是让我心安一些……”   停了片刻,那声音道:“好。”   随着这声“好”,宝座之上,谭闻秋的身体慢慢软倒。   花白的头发一丝一缕地变回黑色,满是沟壑与老年斑的面庞被抚平了,肤色白皙而红润,充满了生命力,干枯皮肉松垮的手逐渐血肉充盈,浑浊的眼睛恢复透亮……   岁月的痕迹从她身上剥离,如同时间倒流,她重回年轻。   谭闻秋又一次醒来了,她终于完全掌控了这具躯体。   她想要畅快地仰天大笑……可不知为何,她只是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大笑出声。   她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子邺,比如那鎏金飞矢……此物已经损坏,保存在库房中成了废品,可是他居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它修好了。   不,说不定没有修好,这也是子邺的谎言。   可是谭闻秋不敢去赌。   她该把子邺叫回来,审问他,惩罚他,与另一个谭闻秋的约定当然可以随时作废。   她万分恼怒,这种恼怒更多的是来源于子邺和另一个“她”的共性。   他们凭什么一致认为,人会赢?“她”凭什么觉得,子邺能在她手里翻出水花?   从前无知无觉时也就罢了,现在子邺已经暴露了自己,他就算不能被杀死,总可以被监视囚禁……   谭闻秋思考着,权衡着。   可是直到角落里被封进冰块中的柳怀信要被冻得去世,她也没把子邺叫回来。   她轻抬手指,解开了柳怀信的束缚。   他停止运转的思维恢复了,身体随着冰化跌倒在地上,抖得像筛子。   谭闻秋打出一缕劲气让柳怀信身体恢复,待他停止颤抖,她简明扼要对柳怀信说了当前局势,并问:“你有什么计谋吗?”   妖,总有思维上的缺陷,谭闻秋想出的办法可能不能方方面面都顾及,这时人的意见就能帮她查漏补缺,柳怀信鬼点子多,人也奸猾,他会有办法的。   事实果然如此,柳怀信一抹胡子,想了想便道:“殿下,大燕这么多年在各诸侯国中也安插有细作,不仅是为了监视诸侯王动向,也是为了关键的时候能使上劲儿。依臣所见,现在正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继续。”谭闻秋道,“改改你的毛病,话不要总说一半留一半,一次性说完。”   柳怀信一噎,道:“谁是妖,此刻还无人知晓,现在明面上的就一个胡千面,但是众臣肯定会怀疑有不止一只妖,那么剩下的妖是谁就很有说头了……这个妖反正不能是殿下。”   他怕谭闻秋又不耐烦,赶紧道:“殿下是一定要攻谭的,对吗?”   谭闻秋看他一眼,颔首。   谭国要打,他们的天柱因谭公献祭能稳固至少五年,而谭闻秋的本体就在谭国天柱之下,拿下谭国,五年后天柱便能彻底落入她的掌控。   届时谭国国运破碎,天柱也会动摇一分,以她本体的修为,说不定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挣脱天柱……将天柱底下的妖全部释放不现实,但是如果本体脱困……只要本体脱困,她在无数次转生中破损的神魂就能回归本体得到蕴养,免除神形俱灭的命运。   哪怕那时圣人们的天柱大阵依然发挥作用,限制着她的修为,世上也少有人是她一合之敌,剩下的时间,她也可以稍微放开手脚了……   “大燕攻谭,借口是……呃,理由是太后被他们给害死了,他们献上了有妖术的宝物,现在大可以继续把错推到他们身上。”柳怀信拱手,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就说那大妖藏身谭国,之前献那个宝物,其实是想害陛下,没想到阴差阳错,害成了太后娘娘。”   他两手一拍,“过错这么一推,事情不就解决了五成吗?”   “殿下若是问,剩下的五成怎么解决……那当然要等各国中的细作发力,在各国各阶层散布流言,以舆论造势。要是顺利的话,各诸侯国说不定可以更卖力举兵讨伐谭国,要是不顺利,各诸侯国没攻谭,也可以转移众人视线,避免让他们怀疑到殿下身上。”   谭闻秋一顿。   “敌人的计谋令妖魔显形,不过他们没有怀疑殿下,没有直接杀到殿下面前,只要他们没有办法直接证明殿下是妖,那我们咬死不承认就可以了。”柳怀信道,“他们用舆论逼迫,那我们也用,您可以命令胡公公去一趟谭国,在那边现形,制造出谭国和妖魔勾结的假象,这屎盆子随便扣,他们怎么洗也洗不清。”   他说话几乎不需要思考,这甚至类似于他的本能。   干坏事需要学吗?对于柳怀信来说不需要。   他就擅长干这个,而且干特别好,特别出众,朝堂上可以说无出其右。   “污蔑不了国君,还可以污蔑王族,污蔑不了王族,那就污蔑大臣……大臣污蔑不了,我们就污蔑百姓,告诉所有人,妖藏在百姓之中!”柳怀信一双眼睛里精光闪烁,“如何证明百姓中无妖?杀了,自可证明!一人有嫌疑就屠杀一人,一家有嫌疑就屠杀一家,一族有嫌疑就屠杀一族,一城有嫌疑,那屠杀一城又有何妨?我等此举,乃是占据了大义啊。”   他不仅擅长干坏事,更擅长占据“道义”的高地,让他干的坏事披上一层看似合理的外衣。   “殿下,我们没有必要陪那幕后之人下棋。”柳怀信道,“那个人想和我们下棋,下你来我往的那种棋,可我们为什么非要遵守棋盘上的规则呢?”   “人人都可以是妖,谭国人可以,武国梁国可以,郑国翟国宋国亦可。这屎盆子不要只往谭国人身上扣,任何国家都可以扣。”柳怀信一拜,笑道,“就像你往我身上抹一把屎,我再往你身上抹一把屎,所有人身上都有屎,那就相当于没有屎。人人不是妖,人人皆是妖,若人人皆妖,那就相当于没有妖!”   他两手一摊,脸上神情无比自信。   谭闻秋霎时沉默,他的一通流氓发言把她给听愣了。   柳怀信在朝堂上混迹多年,有着丰富的抹黑对手的经验,也很擅长为非作歹当个小人,不然他不会被姬瑯和谭闻秋用这么多年。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这番本该存在于心里,只付诸于实际行动而不必说出口的话,被人直接当面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震撼了。   “柳怀信,你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谭闻秋微笑。   柳怀信躬身:“愧不敢当。”   “你多大年纪了?”她问。   “臣六十二了。”柳怀信道。   柳怀信没有习武,身子骨早就不大康健了,他干的坏事太多,遭人嫉恨,所以非常惜命,身边雇佣着许多高手保护。   但是谭闻秋早就留了一手,这些高手中就有她安插进去的人,不仅用作监视,关键时候更是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谭闻秋看柳怀信这张脸格外顺眼,手腕一翻取出一枚丹药,递给柳怀信道:“这枚丹药赏你,可延年益寿。”   多活些年吧,好为她做更多的事。   柳怀信笑容满面:“谢殿下赏赐。” 第131章   有妖的气息从远处袭来, 然后在附近逗留。   商悯对这气息没有什么感应,不管是经验还是修为,她都差敛雨客太多, 更何况他们修炼的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体系。   “唔,胡千面来了,在商会附近。”他道。   商悯闻言开启观气术望向城内, 这才能看到妖气,一缕非常淡的红色气息延伸如入街巷, 在商会四周徘徊。   她不敢看修为高深的谭闻秋,也不敢将视线撇向皇宫的方向, 但看个胡千面还是没问题的。   “还好,人撤了,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商悯想了想, “多半是大惊失色, 气急败坏,然后匆忙汇报……”   “此间之事已了, 过几日我们是否就可以出发了?”敛雨客笑眯眯问, “先翟国,再赵国,最后是其他?”   “的确已经可以出发,姬瑯舅舅的丧仪, 就不参加了。”商悯顿了顿,说出了心中的隐忧,“可是我担心,姥姥一家会遭到谭闻秋的报复。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 以谭闻秋的狠,她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姥姥是宗亲, 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但我也怕真的把她逼急了,让她狗急跳墙,不管不顾了。”   “何不劝你姥姥去武国?”敛雨客道。   “我正在想怎么劝她……罢了,等我与她见面时再细谈。”商悯揉揉额头,“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观谭闻秋反应,她这次确实没有金蝉脱壳之心,不然她说话做事就会露出端倪,也会吩咐手下的妖去做好准备。”   即便结果与商悯所料基本一致,可是下一次呢?   这一次他们对谭闻秋的逼迫和试探适可而止,谭闻秋也确实没有被逼到绝路做出壮士断腕之举,但是他们对她的逼迫,不会一次就停。   若接下来的事情顺利,紧接着便是联军抗燕。   一步一步紧逼,一步一步剑指宿阳,直到谭闻秋退无可退。   如果最后,她走投无路舍躯壳而转生,或破罐子破摔,显露妖身在宿阳城大开杀戒……这可如何是好?   商悯也没旁敲侧击,直接就问了:“敛兄,不知你与谭闻秋孰强孰弱?你未曾与她正面接触,不知对她实力深浅有无把握?”   敛雨客也没藏,坦诚道:“以她二次褪鳞的实力,拼起命来胜负大约三七分。我三,她七。”   商悯一愣,惊喜道:“这么强啊!那我可以放心一点点了。”   敛雨客也是一愣,“要不是你站在我面前,我会以为你有嘲讽之意……”   “怎会呢?我对她什么实力也是有数的。”商悯道。   按照她的设想,敛雨客也差不多处于这种战力水平,能和谭闻秋掰掰腕子,也能牵制她一二,但整体实力有所不如。   否则,以敛雨客心系天下人的性子,不需要商悯去提,他就直接自己杀去皇宫了。   他就是为了大妖出世的,行走在世间就是为了杀妖除魔,没遇到商悯,他难道就不杀妖除魔了吗?何须商悯指使他才去做呢?   他没直接杀去皇宫弄死谭闻秋只有一个原因。   ——他打不过。   否则,他们根本没必要顾忌谭闻秋的转生大法,她转生一次冒头一次就杀一次,有多少转生次就杀多少次,无需计谋,也不需要施展过多的手段。   在掌握了绝对的力量之后,计谋已经不管用了。   商悯怀疑敛雨客是圣人转世。   她很疑惑,圣人转世是单单这一代才有,还是之前每次朝代更替王朝倾覆之时都会有圣人降世?   敛雨客似乎并不想过多吐露关于圣人的事情,商悯不好随意发问。   如果之前每代都有圣人转世,那么改朝换代哪里需要人力?哪里需要集国运聚人心?天上派下来一个圣人把搅风搅雨的妖族都杀了就行了,简单粗暴又有效。   圣人没这么做,原因也只有一个——他们做不到。   要是真能做到就好了,不必煽动人心,不必聚集诸侯,不必结成同盟。   天下大势无需在意,各国诸侯稳如泰山,万民之心更不值一提。   圣人一降世,就什么都能解决了。   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拾玉可知,谭闻秋处于何种境界?”敛雨客笑问。   商悯不假思索:“必然是圣境!”   “你竟猜到了。”敛雨客讶然。   “这哪里需要猜?之前妖族议事,说要杀我父亲,可把我吓了一跳。”她道,“好在一波妖同意,一波妖反对,吵得不可开交,他们说我父亲的实力圣人之下难觅敌手,要想杀他,要么是苏归,要么是殿下亲自出手。”   商悯转过身,缓缓说:“他们要的不是有几成把握杀商溯,他们要的是十成把握!苏归和谭闻秋,都有十成的把握能杀我父亲。”   她将这番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心情再次为之一沉。   商悯心中有一条很明晰的实力分界线,第一层次无疑是谭闻秋,然后是敛雨客、苏归,接着是商溯,商溯之下是苟忘凡木成舟等妖,再然后是胡千面……白小满根本就排不上号。   “因天柱,人和妖的实力都被限制在圣境之下,桎梏无法突破,人中的至强者和妖中的至强者,实力相差本应不大,我父亲已经是当世顶尖。”商悯道。   天柱,不止限制妖,同样还限制人。   哪怕敛雨客真的是圣人转世,有着前身的全部实力,现在天柱没倒,他一身实力能发挥几成?何况人都转世了,上辈子的一身实力能不能带来还是两说。   谭闻秋实力通过褪鳞恢复,圣人转世是否也有同样的手段?   自从商悯在群妖议事之时得知因天柱而划定的规则后,她就意识到,只要天柱存在,不管人再强,妖再强,双方至强者正面对碰,胜负最多只有五五分,因为上限就那么高,不可能再突破。就如苟忘凡那日所说,殿下杀商溯要的不是几分把握,而是十分把握。   对于商悯来说同样如此,若无十分把握一举灭杀谭闻秋,那就相当于没有把握,五分也不行。   商悯不禁无奈。   要是圣人把天柱的法则设置成人可成圣妖不可以,不就没那么多事儿了吗?   可是她旋即想,问题又回到了老路子上……圣人们不这么干是不想吗?那必然还是因为做不到啊。   商悯继续道:“若是实力只高出我父亲一二分,怎会有完全把握杀我父亲?必然是谭闻秋境界高出我父亲许多许多,强到足以碾压,才能杀他!她出生的年代,圣人没有绝迹,她极有可能已经是圣,妖圣。”   妖圣……这二字一说出口,商悯既是忌惮,又心向往之。   人有圣,妖也有圣,不知上古时代是如何恢弘壮丽。   “那苏归呢?他也有十足把握杀武王,他是凭借什么?”敛雨客道,“你可知他多大年纪,是狐族中的哪一支生育的后代?”   “这我哪知道……不过我猜他能杀我父亲,是因为他的天赋神通乃是蜃梦,我中了他的术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当场倒地睡着,之后就被打包送走了。”商悯郁闷道,“敛兄,你与我那六条尾巴的老师实力相差几何?”   “没见过面,也不知道他是否是从上古活下来的,是以不敢有定论。人妖混血不同于纯粹的妖,尾巴数量不代表修为,只代表他血脉层次被推演到了较高的境界,已经超越了人血,若他继续沿着这条路修炼,只会越来越不像人。这在混血中也是很少见的……六条尾巴,这是一个坎。”敛雨客思索,“听你描述,有一点可以肯定……”   “什么?”商悯好奇道。   “若此时天柱倒塌,桎梏不再,苏归有极大可能突破凡与圣的界限,迎来天地大劫,立地成圣。”敛雨客道。   商悯下巴险些掉地上,她结巴道:“这、这么强?!”   “人族的圣和妖族的圣有什么不一样?”她激动地追问,“我以前听说,圣人们要封禅,要德行出众、众人拜服,实力还要好,这才能成为圣人,怎么妖族不搞这一套,他们强了就能做妖圣,寿命还长,这不公平!”   话一说出口商悯就感觉不对劲。   怎么以前看的各种故事里妖又是渡劫又是被打压,到了这边就反过来了……不对,妖现在的确被打压了,压在天柱下不得翻身,但是有天柱之前呢?   “人成圣,有四百寿,四百年后寿尽归去,还造化于天地。人不足百年可成圣,妖需修行数千年。哪怕小妖,寿命也远超人族,先天肉身更是强上许多。他们成圣需面临天地大劫,稍不注意神形俱灭,人成圣没有大劫,但需封禅问天山被全体人族诚心拜服,待四方气运汇聚龙脉灌体仪式方成。仪式失败,反噬不严重的会重伤,严重的会遭天谴,后果自然是死。公平不公平……”敛雨客笑笑,“你觉得公平吗?”   商悯一时间没有回答。   “人道妖道,各有其道。以你的武道天赋,生在上古,即便成不了圣,人族中也必然流传你的姓名。”敛雨客别有深意道,“一日速成观气术,这样的天赋,世所罕见。”   商悯嘟囔:“被夸了,我是很高兴,可惜可惜,现在终究不是上古了,我成不了圣。”   “不过还可名留青史。”敛雨客道。   “借敛兄吉言。”商悯笑了笑。   “你的本体,到哪里了?”敛雨客这句话一问出口,商悯脸色就变严肃些许。   “到宜安城百里之外了,谭军占据城池,苏归要率燕军攻城。”商悯低语,“大战在即啊。”   敛雨客好奇道:“你要怎么混进去找你的师弟?”   “我已经混进去了。”商悯面无表情。   敛雨客被商悯的行动力惊了一下。   “没混进军营,混进辎重部队挑扁担的百姓里了,别说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就是年纪更小的,也得在烈日之下推车挑水搬粮……可见缺人,形势不容乐观。”商悯道,“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出现在了一大群正征调杂役的官兵面前,他们一下子就揪住我要我去搬东西,说一天给两大碗饭。现在我正跟一群半大孩子一起赶骡子呢……”    第132章   到了午间, 太阳烈到让人睁不开眼。   运送粮草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用破竹竿和木棍搭上粗布随意支起了遮阳的棚子。行进了整整一上午的杂役聚集在水车旁,拿着水瓢和水袋眼巴巴地等水。   一旁官兵虎视眈眈, 手持铁鞭和长矛立在高头大马上,一旦有谁哄抢便毫不留情地一鞭子抽下去,然后将其拖走鞭打。连续抓了几个典型, 所有的杂役都老实起来,一个个畏畏缩缩地排队, 等水分发,然后再去盛饭。   商悯也在队伍中。   她刚喝完水, 这时候确实饿了,正等盛饭。   好不容易排到了近前,一看那半人高的大铁锅里面煮着一团灰糊糊的东西, 叫人不忍直视。说是煮, 其实也不算,因为那里面的水根本就没开, 只是被木柴烧得有了点温度, 商悯辨认了半天,都没认出来里面煮的到底是什么……   分发饭食的士兵瞥了商悯一眼,抬起铁勺往她的葫芦瓢里舀了半勺很难被称之为饭的不明物体。   商悯:“不是说,一天两大碗饭吗?”   这话一出口, 站在铁锅周围等饭的老少杂役纷纷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拿着勺子的士兵脸色霎时阴了。   他伸手要揪商悯的脖子,她往后一仰灵敏地躲过,士兵表情更是恼怒, 呵斥:“区区贱民也敢嫌饭少?有的吃就不错了,既然嫌少, 那就别吃了!”   他抬起铁勺子朝商悯端饭的手打去,要掀翻她的葫芦瓢,商悯脑袋一缩仗着身量矮小飞快得钻进人群里,眨眼就消失了。   士兵抽出腰间铁鞭就要追上,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杂役民夫堵得结实,他气得猛拍了一下身上的盔甲,高喊:“小兔崽子,别叫我逮到你!”   士兵如何愤怒商悯懒得管,她研究了一下碗里的东西,往嘴里倒了一点,品了半天才品出来这是米……陈米,而且已经发霉了,怪不得是这个颜色。   军粮米通常是提前蒸制好然后再放到太阳下晒干储存的,不是很紧急的时候可以在水里面泡过再吃,着急了直接往嘴里面塞一把嚼嚼混着水咽下去也可以。   这饭倒没什么不敢吃的,商悯连虫子和生肉都吃过了,她体质比普通人强一些,吃点坏东西没什么问题。   可是其他人就说不准了,吃坏了肚子可是会要命的。不过相比吃坏肚子死掉,还是饿死更叫人惧怕,饿着肚子的人不会考虑饭好不好,有的吃就不错了。   商悯知道这些杂役吃得会很差,但是没想到差的同时连饭都不给人添多点,搬运粮草本就劳苦,吃不饱饭哪来的力气运东西?   午间可休息大半个时辰,这样的天气要是行军,是真的会热死人的,杂役都是贫苦出身,体质本就差,这些官兵也掌握着方法,天朦朦亮就赶路,傍晚凉快了疾行。   夜晚寒冷,但也不必搭棚子避寒,只草席一铺一盖,一圈人簇拥而眠取暖就好了,就连篝火也很少点燃,因为此处已经是危险的交战地边缘了。   这一批粮草,是要直接供给前线燕军的,即苏归带领的那一支燕军。   算算时间,明日上午就能将粮草送到地方,届时粮草队伍和燕军会短暂交汇,辎重部队往返补给,供给前线。   商悯窝在骡子车底下避暑,几个孩子陆续也盛了饭吃好,钻进车底躲避烈日。   他们几个似乎是同乡,说着类似的乡音,早早地抱团了。商悯昨晚才被征召成杂役,和他们不熟,虽然一起赶车,但没说过话。   她在观察他们。   见商悯躲在车下,这几个小孩互相挤眉弄眼,最后他们中看上去最大的那个男孩操着一口西北方言说:“你以前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商悯摸不准他想干什么,反问:“干嘛?”   “你就说你是不是吧。”男孩虽然是这一群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但看上去也才十二三岁,长得又瘦又黑,像个小猴子。   “是。”商悯看他。   男孩顿时喜笑颜开,手一摊对旁边的伙伴道:“东西拿来!”   那小孩不情不愿地从下身掏出来一支木哨子,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男孩一把夺过木哨子,放在手里心满意足地把玩。   “我猜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就跟铁蛋打赌,他还不信呢,说大户人家的小孩怎么会沦落到当杂役,这不,我猜对了。”男孩笑笑,把木哨子塞进怀里。   “你听到我问那官兵的话了?”商悯道。   “听到了。”男孩无所谓地点点头,“你真是大胆,不怕他们抽你啊?”   商悯没答,只看他:“因为那句话,你才觉得我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她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赶骡子也没表现得很不熟练,因为有驯马的经验在,学起来也挺快的,看两眼就会了,应该不会露出破绽……吧?   “差不多。”男孩道。   “你叫什么名?”商悯问。   “王善。”   “这名字不像是普通人家会取的。”   “我是济善堂长大的,名字是济善堂的嬷嬷取的。”王善道。   济善堂就是收容教养孤儿的地方,一部分是官府所设,一部分是想要行善积德的富人所设。   商悯觉得王善这个小孩比寻常孩童机灵一点,而且很有意思……嗯,各种意义上的有意思。   她对他勾勾手指,王善一愣,凑过去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识字吗?”商悯问。   “会读不会写。”   “你们几个都是济善堂出来的?”   “对啊,不然呢?”   商悯目光扫过这群孩子的脸,“济善堂所有的孩子,都被强征做杂役了吗?”   王善用一种近乎匪夷所思的目光打量商悯,“看来你以前家境是真的不错。”他的语气中有羡慕和嫉妒,也有真切的同情,像是在可怜她沦落到这步境地。   “一开始打仗,筹办济善堂的大商人就举家搬迁了,这一大群孤儿,长得周正一些看上去有力气能吃苦的就被卖到大户人家当劳工和奴隶,像我们这种长得丑的,无家可归也没人要,除了被征调做苦役还能怎么讨吃的?”   商悯“哦”了一声,勾住王善的脖子把他捞过来,在他耳朵边悄声道:“我还想再问你几个问题。”   “有什么好处吗?”王善摸摸怀里的木哨子,打量商悯的行头,像在盘算她有没有带着什么好东西。   既然从前出身大户人家,想必身上应该藏着点好货。   商悯一身行头很简单,衣服也非常普通,王善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看见她手腕上露出了一个青碧色的龙形镯子。   那是游龙青鳞枪所显化的镯子。   王善一愣,没等他想到些什么,便听商悯道:“一时间没法拿给你什么好处,但可以欠你一个人情。按照那些商人的话,就是眼光放长远些。”   王善是个一点即透的聪明小孩儿,他眼睛一眯,“长远?在这攻谭大军中怎么长远?还不知道我们到底能活多久呢……你还不如把你晚上的饭分我一半,也算给了我好处。”   “这倒也有道理。”商悯放开他的脖子,道,“那就算了,你去休息吧。”   王善嘴巴张了张,盯着商悯侧脸看了一会儿,凑过去小声问:“你想问什么?”   商悯一笑,道:“这数万苦役,如何看待攻谭?”   “能怎么看,就这么看呗。”王善道。   商悯要的回答显然不是这么简单的,她知道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来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他脑子里可能根本没那个概念。   正在她想怎么细致盘问的时候,王善又道:“大家不乐意打仗,但是朝廷必须让打仗。不打仗,旱灾来了,两月未雨,庄稼颗粒无收,大家要饿死,打仗,也要死。”他怕自己说的不清楚,又补充,“你想想看,打仗是摆明着让大家去送死,但是庄稼没收成可以南下讨生活,起码有希望……”   “南方今年大涝,去了南方也是死。”商悯说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王善精明的眼神有点茫然了。   “哪里都是死?那翟国呢?听说翟国是个好地方,有很多山和水,但是运河在,水灾旱灾都少。”   “比待在这儿是强一些。”商悯道,“你听说过武国吗?原本大燕没有武国,但是后来有了,他们接收各国流民,于是有了武国人。”   王善看上去陷入了沉思:“武国……武国是很好,可是翟国运河连通大燕李国和谭国,可能更……”   他突然止住了话,飞快地看了商悯一眼,然后道:“你就想问这个?”   商悯突然微笑了起来。   王善见她笑了,不知怎么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自己被整个看穿了,他视线下意识想要向某处飘去,却硬是止住了动作,掩饰地讪笑了一下。   “你……还有别的想问吗?”他故作淡定,“再问,得给我好处才行,这是规矩,懂吗?”   商悯又是一笑,她手腕一抖,一把短刀滑入手中,轻轻抵住王善的肋下,让他身体微颤。她角度拿捏得极其到位,挡住了旁人的视线,别人还以为他们是在勾肩搭背地说话。   实际上商悯右手拿刀,左手控住了王善的脖颈死穴。   她逼音成线,笑眯眯地审问:“你们是哪路人,在这儿想干什么?”   王善脸都绿了,“你怎么……”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在我面前敛息还是嫩了点,这次教你个乖,不清楚别人是什么身份,别凑到面前试探,免得把自己搭进去。”商悯和颜悦色地说完,忽然联想到自己也经常作死试探。   好家伙,不小心嘲讽到自己身上了。   她沉默一瞬,把刀往前递了递,“别怕……说清楚就好。万一,我们是一路人呢?”    第133章   “敛、敛息……”王善面如土色, 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习武之人,与普通人气息不同,连走路和呼吸的方式都是有所区别的。   王善习武, 且不是花架子,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哪里没藏好被商悯发现了。哪怕他封住自身穴位止住真气波动,可是一些细节上的东西还是露了破绽。   他接近商悯其实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他发现商悯在烈日下赶路竟然比成年人还要游刃有余。   虽然她确实出了不少汗,头发凌乱脸上抹了灰, 在赶车的时候也装作很疲惫的样子,但是呼吸的频率是很难作假的。   她的气息平稳缓和, 要不是王善离她近,还真发现不了她有点本事。   攻谭的辎重部队,外围是身强力壮的士兵, 其余杂役都是民间征调的, 贫民能活着就不错了,怎么会有人习武?   商悯出现得蹊跷, 王善便有意接近想摸摸她底细, 没想到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他额头上出了冷汗,浑身竟动弹不得。商悯的刀刃已经划破了他的外衣,冰凉的刃口贴紧他的皮肤。只一瞬间王善就做出了判断——他不是她的对手!   王善颤栗道:“你到底是谁?”   他也逼音成线,声音传进商悯的耳朵。   他感觉匪夷所思。他出身颇有名气的江湖门派, 因根骨出众在四年前被外出游历的师姐带了回去,师姐亦夸他习武不过数年就小有所成。   王善虽不自傲,但对自己的实力多少是有点数的,远超同侪说的就是他,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照面他就被商悯制住了,甚至没有反抗之力。   “反正不是大燕的人。”商悯说话的语气很随意。   王善咽了一口唾沫, 冷静下来,“我也不是大燕的人。”   “废话。”商悯翻了个白眼,“是心向大燕的还混进来干什么?和杂役一起吃苦吗?我们少点虚与委蛇,多点真诚。你说你是哪国人,出身何门何派,平民还是贵族,为谁效忠,混进来到底想干什么……你一说,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王善看看捅在自己肋上的刀子,一脸质疑:“这也叫真诚吗?”   “我能杀了你却没有杀,这当然叫真诚。”商悯平静道。   王善被她这句流氓话噎了个半死,说真话也不行,不说话那恐怕贴他身上的刀子不答应。   “你杀了我吧,我不说。”王善视死如归。   倒也不是真的视死如归,而是现在他们正在军队之中,商悯杀了他必然无法独善其身,在短暂的惊慌后他冷静下来,与商悯硬碰硬。   按照同样的逻辑推断,商悯混进燕军也是有所图谋的,她说她不是心向大燕多半是真话,可是王善不敢赌,他绝不能吐露任何事情,哪怕真死。   商悯自知这一诈效果过去了,遗憾地松开刀子,把短刀收回袖子里,松开了他的脖颈,还对他友好地笑了一下。   王善当即懵了,没料到刚刚还拔刀相向的人这么轻易地收回了武器。   他屁股往后挪了挪,大有拔腿就跑的打算,可是当商悯展露出相对无害的姿态,他又犹豫了,没有立刻就跑。   商悯道:“带我去见你的上司,那个人,就在这辎重部队中,我说得没错吧?”   王善目露惊疑,一时间没有回答。   “都是明白人,你快些想,快点做决定。”商悯催促。   这其实是很好推断出的事情。   王善年少,行事稚嫩,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但终究还是不够成熟稳重,这样的人不会是“领头人”。既然不是他,那就是别人。   再说王善一行人的目的,必定是与攻谭有关,否则千辛万苦潜藏进来干什么?只为了蹭两碗发霉的饭吗?攻谭之战是大燕与谭国的直接对抗,王善既然不站在大燕一方,那就只能站在谭国一方。   非常容易的排除法,商悯连冥思苦想都不需要。   唯一需要思考的,是王善是哪边的人。   最有可能的当然是谭国人,但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你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吧?”王善面色连变,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说,那一切免谈,你以为你是谁,别把老子当软柿子捏,大不了你杀我啊!”   好小子,还挺有底线。   商悯打量他两眼,开口:“我是武国人,你就叫我‘无’吧。”   “无?”王善怀疑自己听岔了。   武国人现在成了商悯好用的招牌,这三个字仿佛道尽所有,既明示她的出身来历,暗示她是武王部下,因攻谭而来,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有种“懂的都懂,不懂就不懂”的模糊性,非常万能。   不过王善没想那么深,按照他的想法,武王就算要插手攻谭,也不会派个半大小孩混进燕军杂役里,那么这位“无”的来历就很有说头了。   可若是说商悯是缩骨易容也不无可能。   难道是武国江湖门派派出来的?但是武国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门派,因为他们设立小学宫,学宫有武院,武院吸纳武道奇才聘请武师授课,习武之人首选入小学宫而非拜入江湖门派。   这就导致武国尚武,但武学门派偏少,大家都直奔官学。   “你是谁门下弟子?”王善觉得,能教出商悯这样的学生,老师应当也不会是无名之辈,便想打探一番。   不料商悯眉头一挑,眼中似有深意,把他看得心里直发虚。   王善的问话很有意思,问她是谁门下弟子,而不问她是谁的手下。   这种问法,其实有点偏门。   商悯以为王善会问是谁指使她潜入燕军,他的确是在这么问,可是他表达有点问题。商悯想,为什么王善会下意识认为她有门派,而不是觉得她有上司?他是基于什么做出的判断?   “你又是谁门下弟子?”商悯反问。   “我……”王善这个字刚说出口,忽然闭上了微动的嘴唇,目露懊恼。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漏洞了。   王善出身江湖门派,在排除了商悯是武王下属的身份后,首先猜想的便是她也出身江湖门派,这是思维上的惯性,他下意识便说出口了。   殊不知这一句话同样让商悯有所联想,一句话就把他试了出来。   “哈哈哈……”商悯这下没有压制声音了,她直接笑了出来。   骡子车下面避暑的孩子们瞅瞅她,问:“笑什么?”   “想到晚上又能吃上饭高兴地笑出声了。”商悯道。   王善恼羞成怒地瞪她。   这下他心里对商悯的一丝恐惧不自觉消失了。   一个人到底怎么样,是能从行为举止中看出来的,性情极端之人,行为举止也乖戾,残忍嗜杀之人,不懂得适可而止。   商悯举刀诈王善后及时收手,这叫适可而止,以言语继续试探,而非诉诸暴力与胁迫,这行为就算不正派也称不上是邪道。   “我不想谭国国灭。”商悯聚声传音,不再掩饰自身目的,“王善,你背后的人或势力,是如何想的呢?”   王善挣扎地看着商悯,没思量太久,还算果决道:“我……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我要去找能做主的人,你等我一会儿。”   商悯笑吟吟道:“你去吧。”   王善看了她一眼,正要从骡子车下面爬出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回头:“你这么放心让我走,不怕我跟人串通好害你啊?”   “能问出这句话的人,一般不会做出害人的事。”商悯道,“别磨蹭了,赶紧的,大家都赶时间。”   王善对身边的伙伴们咕哝:“我去如厕……”   他爬出车底一溜烟跑了。   王善说话做事较为正派,商悯试探了几个来回,觉得可以进一步接触。   商悯也可以不与王善接触,只与郑留接上头就走,但是明天辎重部队就与燕军交汇了,若是王善等人目标是粮草,是要阻挠燕军攻谭,她怕今晚他们就搞出动静,这对商悯无疑是很不利的。   她一无所知,而变故突生,动荡之际难以保全自身。   加之商悯不知王善底细,也不知他的上司是什么来头,实力如何,又奉谁的命……所以商悯决定适当服软,放王善离开。   只要对方也想阻挠大燕,那么一切都好说。   目的一致,何不互相成全?   运粮队伍中,一衣衫破烂的中年女子靠在车轮旁,眼神从不远处的王善身上一掠而过,他们没有挨得很近,目光也未直接接触,只是保持着恰好可以传音的距离。   “……你是说,她自称武国人?”她问。   “是。”王善不敢大意,连忙将方才种种和盘托出。   那女人听完沉思道:“可以一见。”   “是,孙师姐,我去告诉她。”王善道。   “慢,你可有透露我等来历?”女人问。   “她应当猜到我等来自江湖门派了,虽然没有向她提及是翟王派我各派出世,但是一旦她知道我们是从翟国来的,想必会猜到些什么……”王善谨慎道,“武国在攻谭之事上没什么动静,会不会是因为武王采取了跟我们一样的手段,只派江湖弟子入世?”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女人道。   攻谭之战,各国有各国的心思。   翟王无法置身事外,哪怕他知晓这是不义之战,依然不得不屈从。作为国君,万民性命系于一身,他不能在情况未明之际反燕,翟国亦不能违逆皇帝的决策,被扣上谋逆造反的罪名。   既然明面上不能,那么就暗地里行动。   江湖门派来去自由,不受约束,虽需遵守各国律法,但若是犯错,不会因门派己身而牵连翟国上下。   如此反燕助谭之举,就算被人所知,消失的顶多会是一门一派,而不会是一王,乃至一国。 第134章   商悯没等多久就见到了王善上头的人。   借口如厕去见那人前, 商悯笑眯眯问:“你的真名真的叫王善吗?”   “你都没告诉我你的真名,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的?”王善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就是好奇嘛。”商悯道,“待会儿见了你顶头上司我该怎么称呼?”   王善犯了难, 不过他反应很快,被商悯吓这么一下也长了记性,很谨慎地说:“她会告诉你的, 你别想套我的话了。”   他忍耐一会儿,斜眼瞄商悯:“我说, 你不会是老婆婆装嫩吧?”   “哎哟,小伙子还挺机灵。”商悯语气深沉了起来。   王善表情看上去像吃了苍蝇一样。   他不知道该信商悯真是个缩骨易容的老妖婆, 还是该遵循直觉判断她说的话是假的,要是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岂不是显得他很蠢的样子?   于是他保持沉默, 不再说任何话,一路把商悯带到了孙师姐近处, 他吃一堑长一智, 没直接指出谁才是他顶头人,只把商悯留在原地传音道:“她会和你说话的,你站在这儿等着就好。”   商悯抬眼一看,旁边是个破棚子, 里面是个臭气熏天的恭桶,这附近围了一大堆的人,有的是在休息,有的在排队等如厕。   行军打仗如何解决排泄也是个大问题, 否则军队行进一路排泄物,岂不是在给追击的敌人留标记?   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 商悯左右一扫,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穿着破破烂烂的杂役,他们或躺或坐,每个人的眼神都呆滞而疲惫,不知谁才是那位王善的上司。对方既然隐藏在人群之中,那么装扮必然不会叫人轻易认出。   她耐住性子,在原地没站几秒,很快就感受到了窥探的视线,叫她后颈产生了异样的刺痛。可是这道视线一触即收,让商悯无处分辨窥探的视线来自何方。   好在对方没想着让商悯等多久,很快一道传音钻入她耳中:“那孩子说的人就是你?”   这道声音飘忽不定,模糊沙哑不辨男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就连商悯一时间也听不清传音方位是在哪里。   商悯将此人修为和自身的修为做对比,觉得自己在与人传音时用不了如此高深的手段,对方修为不弱于她,还犹有胜之。   对方显然不想在一开始就暴露自身外貌,很快又道:“我问,你可以点头或者摇头。”   商悯目露深思,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此人显然不是王善那样的愣头青,话语强势,不留破绽,也不给出任何承诺。   商悯本以为对方多少会说一句:“若你我目标一致,此番攀谈之后未尝不可一见。”   若是换成商悯,她就会这么说。一作安抚,二作拉拢,也可以是哄骗。   不过这似乎也折射王善一方的行事作风和他们的潜台词。他们似乎不太想让其他势力插手他们的事,哪怕他们的目标可能是一致的,面对商悯这个变数,他们的态度是警惕而游离的,即便商悯已经在主动示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需要改变一下策略了。   “你是武国人?”对方问。   商悯侧耳倾听,点了下头。   对方接着又问:“是武王派你来的吗?”   商悯这次停顿了一瞬,慢慢点头。   “你的目标是粮草补给?”   没有一句废话,每一句疑问都直切重点,因为商悯并没有与对方面对面说话,所以她没有任何发挥的空间,也没有机会说任何模棱两可的话。   商悯用眼睛的余光观察周围,同时面无表情地摇头。   这下对方惊讶了。   燕军的辎重部队中,只有一样东西是值得谋划的,那就是粮草。除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不重要,只有粮草值得各路人马费尽心思潜入,小心翼翼谋取。   商悯目光四下扫视,寻了片刻,眼神定格。   孙映眉心一跳,微微抬头与商悯的视线对上了,她心下一凛,纠结成缕的头发下一双眼睛中透着审视。   “怎么发现我的?”   她说话是用腹语传音,比用嘴唇和舌头声带说话更加隐蔽。   “一次两次传音发现不了你在哪,三次四次总可以了。”商悯随意道。   “就这么简单?”孙映问。   “就这么简单。”商悯道。   她传音是苏归亲自教的,即便修为追不上,技巧总学到位了。   商悯在孙映眼中的实力和地位顿时又被拔高了一个层次,足以被平等对待。   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含糊放过。   孙映又问:“既不是为了粮草,那是为了什么?可否回答?”   她在等待的显然不是否定的回答,商悯需要给她一个理由。   “宿阳近日恐会生变,武国公主就在军中,王上担忧公主,怕她遭遇不测,派我等来保护她。”商悯斟词酌句。   话外音就是,别看她现在形单影只,其实她是有队友接应的。其余的倒也没有必要说那么细,到底是在接应公主的途中随机应变加入了辎重部队的杂役中好借机接近大军,还是临时改变了目标奔着粮草来的,那就不必告诉对方了。   孙映果然被商悯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她身处此地不知外界之事,就连各国王侯现在也不一定能知道宿阳发生了什么,但武国送出的那份密信多半已经被摆在了一部分诸侯王的桌案上。   “宿阳近日生变……是什么事?”孙映打量商悯。   商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没说自己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被允许透露此事。孙映猜出她几分心思,无非是想借这个消息拿捏她。   既然是宿阳生变,那必然是大事,恐会生变,那便是大事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还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商悯把握主动权,得到了发问的机会。   “在下翟国鬼眼山十方阁阁主座下四弟子孙映,我等出山行走尘世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行侠仗义。”孙映直截了当,话语毫无修饰,竟直接自报家门。   商悯一愣,从记忆的角落挖掘出鬼眼山十方阁的名号。她对江湖门派没什么了解,只是听过一个大概,知道十方阁,是因为十方阁名声响亮,是民间话本子里的常客。   但凡涉及主人公行侠仗义的故事,都必定会提一嘴十方阁。   这是个门规严正,精研机关术的门派。每隔十年,十方阁会派遣弟子下山历练。若遇上天灾或战乱,十方阁也会派弟子出山扶危济困,守护苍生。   天下武学门派跟各国大军比起来委实不成什么气候,像十方阁这样名声响当当的门派是很罕见的。   孙映自报家门,商悯稍感意外,不过很快也想通了关窍。   因为是江湖门派,才能够毫无顾忌地自报家门,少了这一层身份,反而会多出许多束缚。   商悯也没客气,问道:“阁下潜入这辎重部队,是何人授意?”   孙映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发问:“大燕攻谭是为不义,谭公自知有错自缢谢罪,陛下却不肯宽恕,仍要动兵。一路走来,天灾水患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攻谭实非明君之举!我十方阁虽为江湖门派,却不忍看谭国上下受此折辱,各国百姓蒙受苦难。我等不敢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但愿略尽绵力。”   商悯一听就懂了,瞅这孙映是个干脆利落的,实际上心里弯弯绕绕也多得很,自报家门这么坦荡都是假象,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说自己受翟王统领。   一个江湖门派,这么大的胆子直接奔粮草来?你们门派上下都是敢死队的吗?   不过一类人不说两类话,商悯也对自身来历和目的稍作修饰了。   “不知阁下是何打算?”商悯切入主题。   “不如阁下先说说你们的打算?”孙映针尖对麦芒。   “我等要去接应公主,阁下如何打算,其实不关我等的事。”商悯也显露出坚决的态度,“但若是阁下的计策干扰了我等的行动,那……”   她话语未尽,但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到了。   “武国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接应你们的公主吗?”孙映眯起眼,“接应……宿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你们非去保护她不可?接应之后呢,难道你们要带她归国吗?质子潜逃,这是重罪,陛下问罪武国,你们又该如何应对?”   “我只是办事的,你问的话不是我该考虑的。若非你们要搞出变故,我怎会站在这里,与你交谈?我们目的不一致,我等要救公主,你等要截粮草。”商悯道,“我不奢望能互帮互助,只求不要互相扯后腿就好。况且,我们并不是敌人,世人心里自有一杆秤,攻谭究竟是不是不义,武国人心中有数。”   孙映那双锐利的眼睛划过商悯的面庞。   她终究是顾忌商悯背后的队友,也顾忌得罪武国。如果她只是江湖门派中人,其实也不必在意武国要做什么,但是她不是,对方也多半猜出她不是。   十方阁听从翟王调遣,上下皆是翟王下属。既然为翟王下属,就不可不为翟国考虑,为翟王考虑。她不能替翟王得罪武国,尤其是武国的公主地位远非寻常公主公子能比,她是长女,若她归国必然是下一任武王。   翟国反燕已经行至险境,如何能再推开潜在盟友,使翟国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呢?   “你如何能证明你是武国人,听武王调遣?”孙映冷冷问。   商悯一听这话,暗道一句好。   孙映这么问就说明她真的忌惮武国了,她进一步确认商悯的身份是在为退让做准备。   “我不需要证明什么,我站在这里,和你说话,还不够吗?”商悯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不站在大燕那边,这就够了。”   孙映眼睛紧盯商悯:“我们今晚动手。”   “今晚,和谁?”商悯追问。   孙映一时没答话。   “和谭军。”商悯道,“你们联络了谭军,是吗?”   军中杂役还没有被逼到造反的地步,总归还是有一口饭吃的,等什么时候没饭了,那就真的要造反了。只要给百姓一口饭吃,他们就不会想到要造反,所以孙映要想煽动民众很有难度。   既然目标是粮草,要么发动民众哄抢,要么请来外援协助,凭孙映几人成不了事。谭军需要粮,孙映话里话外又同情谭国……十方阁,或者说十方阁背后的翟王,也想保谭。   现在有了孙映等人潜伏军中,只要她向谭军泄露运粮路线,再来一个里应外合,拿下这批粮草补给的机会极大。   “阁下想借辎重部队之便接触燕军,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来不及的。”孙映深深看她一眼,“还请不要阻挠我们,另寻他路,也来得及。”   商悯眉头紧皱,心中并无多少失落。   事有波折,也算正常。商悯略感疲惫,感觉自己取到郑留头发赶往谭国的时间要往后推几日了。   搞清楚了孙映背后是谁,也不算没有收获,起码可以从十方阁的行动推测出翟国在现任翟王治下有何动作。商悯此前对于翟王只是闻其名声,不见其人,她对于翟王的种种推测到底是没有根据的,也不是十分确定他究竟会不会反燕。   今日接触十方阁孙映,倒是能分析出一二了。   翟王是明哲保身,但是也不是一味龟缩,只是许多行动不好显露在明面上。   商悯返回骡子车底下时已经在琢磨今晚怎么趁乱逃走了。其实她可以顺势提出掺合一脚今晚夺粮草,但是一这么做,商悯就会显出己方虚实,暴露自己是个光杆司令的事实,而且孙映格外有主意,必不肯将计划的细节和盘托出,也不肯全心相信她,如此一来商悯的安危就没有保障。   而且就算计划再细,两边人一打起来,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商悯乱掺合的后果可能是被军队围住当场暴毙。   午后最热的时间渐渐过去了。   军队重整,民夫杂役在士兵们的驱赶下起身,重新架起牛驴骡子,为前线运送粮草。   行至日落时分,又到了扎营休息的时间。   夺粮草成与不成,就在今晚。   商悯立在骡子车上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向,忽然眼睛睁大,“怎么那么多烟尘,有军队来了吗?”   一旁的王善吓了一跳:“不可能吧?”   现在还没有完全入夜,突袭太早了,来者极有可能不是谭军。   他伸长脖子去看,没等他看个明白,就听号角声响起,士兵骑马奔至通传,“切勿惊慌,前方乃是燕军!”   王善面色连变,头低了下来,用极低的声音道:“一定是来接应粮草的。”   苏归不是什么站着不动挨打的庸将。   有些错,犯一次也就知道了。谭军可以突袭燕军,也可以突袭粮草,苏归有所准备再正常不过。   “来得及时啊。”商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凝重地说。   若是燕军下午来接应,那谭军得到消息或可止步,停止突袭,但是现在傍晚天都要黑了,谭军恐怕已经在路上了,箭在弦上,要不要打道回府,这是个问题。   可以确定的是,谭军要想得到粮草,不出点血恐怕是不行了。   燕军派来的是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个个装备精良,他们一与辎重部队汇合便列开阵型护卫在一侧。   不多时又有将士传令全军,言今夜是无风之夜,天气正好,不可休息,需夜间行军两个时辰,如此一来不到明日上午便可与燕军交接粮草。   刚欲歇息的杂役听此命令顿时哗然,人群中骚动声渐起,甚至有人激愤出声:“炎炎烈日之下一日行几十里,只给两碗糙饭,让不让人活了!”   “军令下发,尔敢不从!”骑马的将军一声呼喝,众多手持坚盾利刃的士兵团团围上。   他们抬起手中长枪以枪杆做棍狠狠敲下,同时手持木盾列为一排向内挤压拥挤的人群,闹腾的杂役们立刻人仰马翻,惊恐躲避宛如密林的长枪长矛,生怕自己被捅个对穿。   有几个倒霉蛋当场就被枪矛刺得鲜血淋漓倒地不起,血腥味弥散,喧闹的人群为之一静,惶惶后退,不敢再上前。   见杂役服帖下来,传令的将军挥了下手,又有士兵排众而出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馕饼窝头朝人群抛洒,这些食物比起发霉的米好上不少,虽然混入许多麦糠稻壳和小石子,干硬又难嚼,但是顶饱。   一见到吃的,方才惊恐后退的杂役们立刻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捡地上的食物。   “一刻钟后开始行军,拿好你们的食物,然后挑起扁担牵好牲畜,延误军令者杀无赦!”   森森杀气,震慑人心。   兵刃之下没有人再敢闹事。   商悯脚背被踩了好几下,她钻进人群中抢了一张饼,灵活地钻了出来。因为怕被别人抢,她还爬到了车底下吃。   然而刚咬一口,她就被里头的小石子嗑到了牙。   商悯着实饿坏了,习武之人食量本来就大,她身体底子好可以多撑几天,但是不吃东西真的顶不住,连战斗力都会下降。入杂役部队商悯也不好带太多东西,身上贴身藏的都是银票银子和一些防身的小型刀具,没有多余的地方藏食物了。   她用牙费力地磨硬成石头的馕饼,啃了没几口就发现旁边有几双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她手上的食物。   是几个半大小孩,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没抢到饭,靠在一起像几只病歪歪互相依偎的雏鸟……商悯立马吃不下去了。   这样的人,她短短几天看见过很多,在这粮草大军中尤其多,她帮不过来。   可是商悯长叹一声,掰下够自己垫肚子的一小块馕饼,剩下的塞到了那几个小孩怀里。   “给,你们吃吧。”她闷声道。   那几个小孩几乎是把馕饼从商悯手里抢过来的,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一句道谢,甚至来不及分饼就低头咬了下去,比护食的小猫小狗的吃相还要凶狠。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如今境况,实在是无法要求这些可怜人太多。商悯慢慢啃完了饼,心里不是滋味。   一刻钟后,粮草大军再度启程。   哪怕许多杂役已经吃到了食物,可是身体上的亏空岂是一块饼一把馊米能补过来的?人们的喘息声比之白天更加剧烈,夜晚温度骤降,他们的口鼻处呼出了白雾,那些被或牵或驾的牲畜口鼻也喷出白雾。   疲惫的不只是人,被压榨的也不只是人,茫茫大军,放眼望去,居然分不清人和牲畜究竟有什么区别。   他们的神情麻木而空洞,步伐僵硬且缓慢,眼中全无生气,如同行尸走肉。   这死气是可以明确感受到的,是可以具现化的。   商悯抿了抿唇,抬起头开启眉心灵窍,观气术运转。   成千上万道死灰色的气运光柱冲天而起,简直密不透风,宛若牢笼般将商悯束缚其中,那灰色浓郁到化不开,连天上的明月都被灰色遮盖。   他们的命运是如此直观,他们的未来是如此明确。   除了死,他们无路可走。   燕军在护粮草,谭军将要突袭,无人在意这些征调来的杂役。   孙映一行人为粮草而来,若是力所能及,他们或许会对这些杂役伸出援手,可是现在他们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说到底,这些人死不死,很少有人在意。   就算有人在意,也只是感叹一声:“死得真可怜啊,他们成了两军对垒的牺牲品。”感叹完他们会继续关注这批粮草,甚至不会去数有多少杂役死在了这场战役里。   他们的尸体将被就地掩埋,或被秃鹫啄食殆尽,或被荒野上的野兽刨出来吃掉,数百年后战场痕迹不在,无人知道这片土地下埋藏着累累白骨。   这样在意是浮于表面的,是廉价的,除了感叹,什么都没有做到,除了怜悯,什么都没有给予。   许多高位者潜意识中有一个想法——这万千百姓生命的重量,抵不过数千车的粮草,抵不过攻谭大局,将这千万百姓的性命和攻谭大局一起放在天平上,那么这些百姓的性命就变成了可以被牺牲的东西。   商悯大汗淋漓,手指轻颤,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   这些事情她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做好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她还是忍不住往深了去想。   商悯知道自己已经变了,前世她爱好习武登山与亲朋好友聚会,是个普通人,现在她变成了上位者,变成了当权者预备役,她今生今世的所有亲人都在把她向这个目标培养。   他们教导她硬起心肠,教她当断则断,指引她御下弄权,他们告诉她什么叫做权术,何时需要抛弃道德,何时需要利用道德。   商悯学得极其优秀,也确实把这些东西学到位了。唯有一样,就是许多道理她是知道,但还没有用于实操。   她曾对郑留说,联合各国发动反燕大战是在舍数百万人而保数百万人,是为了保整个人族。   当日的她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   成王的路必定伴随枯骨,光复人族的路必会遍布尸骸。   郑留视之为理所当然,换成父亲和姑姑,更不会觉得有什么。   如今舍数百万人的机会没有摆在商悯面前,可是舍数万人的机会,的确已经到来了,就在今日,就在现在,就在她的眼前。   商悯不是实操者,孙映等人才是,可她是目击者,是旁观之人,也是局中人。   此刻商悯蓦然惊觉,骤然清醒。   她回想起,从前的自己从来不会把人命放在天平上衡量,这个选项压根不存在于她的脑海中,她接受的是生命无价的教育。   可是在这个世道,生命就是有价的,是可以被评估的,也是可以被买卖舍弃的。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商悯,你早该接受这一切了,不是吗?你连人都能杀了,舍弃更多的人命又有何不可?世道如此,你该适应。你是被选定的王,你心中有着宏伟抱负,这条路,怎么可能不死人?更何况那些死去的人不是白死的,他们的牺牲是为了人族的伟业。   可是又有另一道声音对她说,你认同的,究竟是哪个你?前世的你信奉生命无价,信人人平等,今世的你被教育弱肉强食,被告知你生而为王,两个你都是你,但同一个人不可能有两套相悖的思想。   生命无价,人人平等,宛如美好的理想。这世间弱肉强食,她生而为王,这才是现实。   商悯的野心被现实浇灌,她的眼界因理想而抬高,内心也因理想而纠结,这纠结来自于前世和今生的思想矛盾。   她没法求助于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理解她。   她不禁想,如果她不是武王之女,而是转世为了此世平民,面对这等乱局,她是否依然会踏上逐鹿之路?   答案是,会。   只是武国不会是她的直接后盾,她所行的路也不是借力各国,而是纠集平民民间起义,效仿历史书上各朝各代的起义将领。   可是商悯就是武王之女,她这辈子天生站在高处,被长辈带领着俯视尘世。这导致她既能够共情底层平民,也染上了上位者的残酷习性。   心肠太软的人不适合做上位者,心太狠的人又过犹不及。商悯需要让自己处在一个中间值,要保留怜悯,但也要残酷。   如果她不曾保留前世的记忆,便不会有此刻的纠结,也不会陷入道德和思想的困境。   可是如果她不记得前世,也不会有这样的眼界和心胸,那段记忆是瑰宝,是塑造她人格的重要之物,是她之所以为她的证明。   “我想……”商悯低喃出声。   帮着赶驴的王善没听清,下意识问:“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   “我想,救下这些人。”商悯眼神复杂地四顾。   乌压压的人群如同一长串爬行的蚂蚁,行进在荒原的夜色中。他们在进行漫长的迁移,终点似乎近在眼前,死期也近在眼前。   王善喉咙一哽,问:“怎么救?就算有燕军到来,谭军还是要尝试夺粮草,夺不走,也可以试着毁坏粮草,两军冲杀之际,没有人顾得上他们,他们会在战马冲锋之下。”   放在以前国力昌盛人手不吃紧的时候,运送粮草的不是杂役民夫,而是专门的杂役兵,战斗力差,但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可是攻谭本就仓促,加上各地天灾频繁,国力不似以往,是以杂役手无寸铁,征调自民间。   甚至还有一批人是从牢狱中征调出来的,脚上还戴着脚镣,就这也要押送粮草,可见人手吃紧到了什么地步。   如果谭军做得狠一些,甚至可能会直接屠杀这些杂役,没了杂役重新征调也需要时间,这对于燕军粮草运力算是重大打击,何乐而不为呢?   “谭军会屠战俘吗?这么多杂役,他们会不会杀了他们?”商悯眼皮一掀。   她知道谭军有时会屠战俘,这时向王善发问是为了试探十方阁人马有没有就如何处置杂役达成协议。   “不可能!”王善下意识道,“他们承诺过会放过平民。”   “如何放过?”商悯先是放松了一点,接着又质疑,“令众多杂役就地解散变成流民,还是说他们会同意接收流民去谭国安置?”   谭国当然没有做出过这种承诺。   他们已经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能力再收留流民了,但是翟国可以。按照十方阁原先的计划,谭军夺取粮草后,便由孙映主事,带领众多杂役行至西北大运河,乘谭国准备好的船只一路南下,让他们去往翟国谋求生路。   可是现在计划无疑是被打乱了,粮草能不能顺利夺取还不确定,若是只有辎重部队外围的护卫队,谭军对付他们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接应的三千精锐大燕骑兵一来,十方阁的人也自顾不暇,仗一打起来,不知能不能顺利脱身。   “带我去见孙映。”商悯冷静道,“不能坐以待毙了,按照原计划是行不通的……你们十方阁来了多少人?”   “什么?”王善满脸惊愕,“这……我……”   “行了,知道你做不了主,赶紧带我去,孙映藏太严实了我找不到她,你肯定有办法,你带我去。”商悯一把将他扯下骡子车,对身边的小孩讨好地笑笑,“帮我们俩赶会儿车。”   她没留给旁人思考和问话的时间就扯着王善隐入人群,夜色昏暗,他们的身影藏得很好,没有任何人发现。   王善也知道此事不同寻常,没怎么反抗就带着商悯找到了孙映。   商悯探头凑到孙映身侧,假装跟她一起推车,实际上暗中传音道:“阁下,燕军护卫粮草队伍,谭军必不能顺利得手了,我等何不早作打算?”   “你不是只在意你们的公主吗?怎么突然又要掺和此事?”孙映目不斜视。   “我请示了上头,上头的意思是,可尽力相助。公主自有旁人去救,没了我,也不算什么大事。”商悯低声道,“更何况,谭军和燕军一打起来,我是必不可能见到公主了,既然混了进来,不如出点力。”   幸好商悯于军中失踪的消息还没有被公布,给了她一个很好用的借口。   “这也是武王的意思?”孙映探究道。   “这是天下人的意思,武国只是站在了天下人这一边。”商悯婉转地给出了答案,“不可坐以待毙了,谭军不一定能打得过这三千精骑兵,他们中领头的那个,是苏归身边的亲卫之一,最擅长冲锋。想谭军突袭顺利,我们何不让这辎重军先乱起来?”   既然背靠武国,那么有自身的情报来源也说得过去,孙映并未深究。   杂役没什么军纪可言,可以乱,但是杂役也最容易被控制住,就算乱也只是一时。除非乱的是辎重军外围的护卫军,以及那三千骑兵。   护卫军中有新征的兵,水平可能良莠不齐,那三千骑兵却是精锐,更是由苏归一手培养的亲信带队。   别看这三千兵马人少,放在战场上也是足以扭转战局的关键战力了。   “你的意思是,先杀领头的,让骑兵无人统领?”孙映深深地看了商悯一眼。   “是,即便不成,也可引起全军警觉,让他们知道杂役之中混迹着一个刺客,他们警惕,说不定会暂停行军,如此也可以稍稍阻挡他们与燕军汇合的脚步。”商悯道。   商悯的提议其实正中孙映下怀。   能混进来潜伏这么多天,孙映也不是什么傻子,商悯能想到的事情她怎么会想不到呢?她没动手,主要原因是她不知道燕军骑兵领头将士的实力深浅。   孙映不知道的事情,商悯正好知道。   她跟这个人在军帐内打过好几次照面,甚至还搭过话。苏归身边的亲信,商悯都有意去记了,而且她也在悄悄探查对方修为几何。之所以这样做,是由于她明白,大燕军中包括苏归在内的所有人,都可能是她未来的敌人。   这三千骑兵首领名叫徐丘献,实力不算低,起码比商悯高出三分,他身材魁梧,有一把子好力气,更重要的是他性格勇猛又胆大心细,被苏归委以重任。   一对一以命相搏,再用上上古神兵游龙青鳞枪,商悯有两分把握在经过激烈缠斗后以伤换伤杀了他。   可是,现实是她没有以命搏命的机会。   一旦商悯动手,等待她的就是被众多骑兵一拥而上围杀。   不过今日有孙映在,商悯盼望她能派上用场。   如果要动手,她只有一次机会。   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事情只会在话本上发生,那骑兵将军怎么可能乖乖站在那里让人杀?直接冲杀过去不现实,除非将他引过来。   “你有毒吗?”商悯微笑,“十方阁善机关,不知你可有携带机关弩?”   毒与机关,常见的搭配,非凡的作用,孙映要是说自己没有,商悯还真不信。   “有。”孙映干脆地说,“你还没有告诉我那骑兵将军是什么实力。”   “他叫徐丘献,实力可能跟你差不多。”商悯大致判断了一下。   “那还算好办。”孙映松了口气。   同时她明智地没有深究商悯的情报来源。   作为十方阁四弟子,孙映今年三十有五,习武三十载,论真气修为她其实不算特别强,但是论机关术,她冠绝同辈。习武不仅要看勤奋与否,还要看天赋,人各有所长,孙映于真气修为上天赋并不突出。   商悯看了她一眼,遗憾地叹了口气。   “何事叹气?”孙映眼神瞥过来。   “阁下十方阁排名第四,我以为在这粮草大军中还有更厉害的十方阁门徒藏着,不料是我异想天开了。”商悯道,“抱歉,唐突了,在下并无看轻之意。”   “无妨。”孙映也不恼,“想个法子,将那姓徐的将军引过来……”   她是个风行雷厉的性子,没过多久,就想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我先杀一个士兵,叫周遭杂役骚乱,骑兵自会派人来查看,此时我可再杀一骑兵,若不出所料,大燕骑兵会将我等包围再验尸。”孙映凝重道,“若顺利,徐丘献作为这支军中军职最高的人,会亲自过来查看,届时可用弩刺杀他。若不顺利……”   “一只弩不行。”商悯细心补上漏洞,“得多几只,持弩者分散多地,同时激发,叫那姓徐的来不及格挡躲避,一支箭瞄准他胯下的马,一支瞄准他的头盔,还有一支瞄准身子。当然要是持弩者数量再多一点就更好了,还是万箭齐发来的妥当啊……当然我也就是这么说说。”   她想了一会儿,又道:“若有个人假装暴露正面吸引徐丘献的注意力,那杀他会更容易一些。要是那个假装暴露的人实力尚可与骑兵缠斗片刻,只是片刻,便足以造成大骚乱……”   “你说的那个人是死士吧?派个人去吸引注意力,那么那个人也不用活了,基本必会死在燕军刀剑之下。”孙映冷漠道,“我十方阁没有这样的人,叫阁下失望了。阁下倒是可以去做这样的人,待事成,我十方阁会视您为忠勇义士,礼敬有加……”   这番嘲讽的话一说出口,孙映本以为商悯就算没有恼羞成怒,脸上也该多点情绪,谁知她拧着眉毛,真的思考了起来。   孙映一下子止住了要继续说出口的话,吃惊地打量商悯。   商悯的确在思考这么做的可行性,因为她真的有可能全身而退。   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商悯只需要自曝身份告诉所有人自己是武国公主,危机便可化解。没有人有资格杀掉商悯,除非是皇帝亲自下令,就算她当逃兵、叛国,苏归也不能杀她,徐丘献和他带领的兵更没有资格。   商悯犯了天大的错,也要等皇帝亲自裁决,她自曝身份,周遭骑兵就要把她带回交给苏归处置,苏归再将她交给皇帝处置……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苏归直接把商悯给扣下来。   但是这样一来,十方阁虽然不需要折损人,吸引徐丘献的计划也可万无一失,可商悯的身份就彻底暴露了,这于今后的诸多安排不利。   然而刀剑无眼,商悯也不能真的百分百确定自曝身份后他们就信了,又或许他们会假装不信,先把她杀了再说。   “罢了,十方阁有所顾忌,我也是,那便按照原先的计划来,多个弩手配合,不再考虑如何吸引徐丘献注意力。”商悯道。   她不信十方阁制定这样的计划没有做好死人的准备,可是商悯自己都不想将自己的命压在弓弦之上,如何能要求别人去这样做呢?所以谋划到这一步就此止步。   商悯这番话刚说完,孙映沉思片刻,郑重道:“我去。”   这下轮到商悯惊讶了,她道:“阁下,三思而后行。”   “派个实力不如我的弟子去,终归没什么用,既不能阻徐丘献,也没能力于骑兵之中缠斗拖延。”孙映长叹,“我去制造破绽,缠住徐丘献,剩余人会向牲畜下药使其发狂,混乱之际,便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商悯沉默一瞬,没矫情,道:“好。”   她又问:“乱起来之后,十方阁弟子怎么办?你们有多少人?”   “这我就不告诉你了,生死由命,若他们活着,会继续完成门派交给他们的任务,若我活着,我也会继续带领他们去做该做的事。”孙映语气淡淡。   她仰头看了一眼月亮,“时候不早了,谭军也要到了,我们要立刻行动了。”   孙映在怀里一摸,咔哒几声机括合拢的声响传来,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才巴掌那么长的精巧木盒,借助袖袍的遮掩拍在了商悯的手里。   这木盒沉甸甸的。   商悯一时没摸出门道儿,听孙映道:“侧面有开关,按一下。”   她依言一按,咔嚓一声,木盒两翼展开,弓弦展平,一只展开后长达一尺的弩出现在她手中,更妙的是它下方的盒子里装着十枚纤细的银箭,从构造来看,虽然一次只能激发一枚箭矢,但是银箭竟然可以自动装填。   商悯眼神惊喜,连忙将弩合拢藏在身下。   她在武国也玩过机关弩,不过这么精巧细致的弩是从来没碰过。翟国果然善机关术,小小一个物件的制造工艺便是其他国家难以追上的。   孙映道:“我把它暂且交给你,你好好用,事成后,王善会找你收回……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保险。如今大战已起,生灵涂炭,任何诸侯国都无法置身事外,武国也是。你不要辜负十方阁对你的信任。”   “多的话我不会说,这弩我会好好用的。”商悯道。   孙映神态看上去放松了些许,她扭头对不远处的王善传音,王善听后愣住了,过了几息才回过神来看了孙映一眼消失在夜色中。   商悯悄悄后退了几步,藏在宽大衣袍中的手对孙映行了一个不羁的江湖礼节,孙映抬手回礼,转过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商悯慢慢退回到她原本待的骡子车,开始了静静地等待。   她没等待多久,远处的队伍中便如期传来了嘈杂的呼喊声。   “有个兵倒了!”   “说是七窍流黑血,像是中毒……”   “人死了吗?”   “还没死,但怕是离死不远了。”   “听说沙漠多蝎子毒虫,是不是被蝎子给蛰了?”有士兵围到近前拨弄了一下地上的人的衣物,生怕会有个蝎子毒蛇跑出来,可是他没找到蝎子毒蛇,反倒看到他脖颈上有一个紫黑色的小圆洞。   小圆洞中泛着一丝银光,血顺着这个伤口流出。   “不是毒虫咬的。”一名老兵用白布包着手抽出伤口中的银色箭矢,眼角抽了一下,“是有人袭击!是敌袭!”   周遭将士面色骤变,结起队形警惕的看着四周,同时竖起盾牌,包围杂役的同时将自身保护好,当即有人去辎重部队侧方禀报徐丘献此处发生的变故。   徐丘献也是谨慎,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他的左右亲兵,可是亲兵骑马一到,夜色中立刻显出两束银光,纤细得仿佛丝线。   那两名亲兵眼睛骤然瞪大,一个眉心处多了和地上尸体脖颈上一模一样的圆形伤口,身体缓慢歪倒,另一人双目圆睁捂着喉咙正中间,指缝里同样有着银箭闪烁,他喉咙里嗬嗬几声,跌落下马倒在了地上。   瞬息两人暴毙,那群士兵更显惶惑无助,有几人甚至不敢在马上待了,跳下了马就站在地面上,因为端坐在马上就像活靶子,又清晰又好瞄准。   “是从那个方向射来的!围住东南方!”有人声嘶力竭地喊。   “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是谁!”又有人道,“点燃火把!我不信那人还能藏住!”   当即有将士制止:“不可,此地接近交战阵线,谭军会发现我们。”   辎重部队有火把照明,但是数量非常少,主要是怕引来敌军。   众人一时间骑虎难下,不敢乱动,只能再度派人请示徐丘献。   徐丘献听完两轮禀报,眉毛微微挑起,若有所思道:“有意思……那我就过去看看吧。”   他在众多骑兵的簇拥下行至近处,然后下马,环视四周,看着表情惊慌的将士们冷笑:“怕什么?何必要怕?战场之上死者人数成百上千上万,这才死了几个人就如此之怕,废物!”   徐丘献透过影影绰绰的盾牌和阵型打量被团团包围的杂役们,轻声道:“不知道是谁放的暗箭,也不必去查,弓箭手集结准备。”   随着他一声令下,左右士兵突出聚集,取下背后的弓,从箭筒中拿出箭搭在弓上。   徐丘献脸上是凉薄的笑意,他轻轻抬手,重重挥下:“射!”   他最后一个话音还没落下,一束银芒角度刁钻地从众多盾牌和将士中射出直取他面门。   徐丘献脸色一变,身体一仰,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这道银箭,箭尖几乎是擦着他的鼻梁过去的。   这枚箭没有射中徐丘献,但也没有落空,他的坐骑黑马脖颈处出现了一枚血洞,马匹嘶鸣,跪地抽搐。由于马匹体型比人大了不少,它的挣扎也更加剧烈,时间更长,惨烈鸣叫了许久才气绝身亡。   徐丘献勃然大怒,眼神只一个瞬间就锁定了冷箭射来的方向,然而那处人太多了,他抬手指:“给我围住!不得放跑一个!”   众多燕军士兵如潮水般涌上,长矛长枪敲打在杂役身上,哭喊之声顿时响起,徐丘献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更没有因为这些哭喊声出怜悯,似乎这种情绪生来就不存在于他身上。   他拿下马匹尸体上的弓和箭筒,亲手搭弓射箭,引领弓箭手瞄准方向,正要再度喝道“射”,可不知怎么回事,辎重部队各处的牛羊牲畜狂乱地骚动了起来。   一只发癫的驴子当场踢飞了身侧士兵的头盔,众多杂役勉力控制,可是这些牲畜就像发了狂一样,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了。   徐丘献没料到变故一波接着一波,只得主持大局:“队形不可擅自变动,围好那些杂役!”   突然,远处的一片荒地显现出一片橘色的火光,天与地交接之地被微微照亮。   最前方的斥候立刻发现了异状,接着又用望远镜看到了对方身上的铠甲制式和和所举的旗帜——是谭军!   “敌袭!谭军来袭!”一声尖锐的长啸,哨声刺破夜空。   徐丘献勃然变色,手下意识去牵马,却牵了一个空,一旁的骑兵很有眼色地将自己的马牵来让他骑乘。   谭军也是全数骑兵,奔来之时烟尘滚滚,从烟尘荡起的高度来看,粗略数来恐怕有五千余骑兵。他们速度极快,没多久便越过那处荒丘突进到近处,徐丘献重整队伍要率军迎敌,这时一道身影突然从杂役之中杀出,只一个照面就将近处不入流的士兵尽数掀飞,强行在包围的人墙之中打开了一个缺口。   孙映手执造型奇异的九节鞭,她一扯鞭身,长鞭便裂作数段,每段有长长的锁链链接。她俯身一扫真气打出,九节鞭旋转飞向那一排骑兵,将徐丘献身下马匹的四肢缠了个结结实实。   徐丘献骑着的那匹马再度哀嚎倒地,连腿骨都被边缘携带锯齿的九节鞭打断了。   马匹倒地之时他运气飞身而起,没有被马压到地上,这下他真的怒不可遏了,怒吼一声率领众多将士要先围杀孙映。   “是刺客!拦住她!”   盾阵将要再度成形,忽然一长约六尺的青色长枪直穿敌阵,唰的一下就将一名士兵连带胸甲捅了个对穿,商悯手执游龙青鳞枪跟随孙映打出的缺口杀出盾阵,直奔徐丘献而去。   然而当商悯身形整个显露,就连徐丘献都忍不住面颊抽搐,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   只见她一身破烂衣服,手中长枪锐气逼人,胯下骑一匹体格还算健壮的骡子。这骡子身上好歹是有鞍子的,不至于让商悯徒手控骡子。   商悯运起真气大喝:“谭军来袭,燕军不敌!还不速速逃走!”   她的喝声响彻夜空,宛若惊雷,一下子劈醒了众多杂役,他们轰的一下鸟作兽散,连粮草车都不管了,甚至不顾燕军士兵的阻拦和威慑就这么散开逃命。   商悯与孙映彼此对视,目光交错,二人齐齐向着徐丘献杀去。她们身后,十数名十方阁弟子同样杀出重围,一战多与众多燕军缠斗,阻拦士兵护卫徐丘献,一时间场面无比混乱。   三千精锐的燕军骑兵大部分在别处,徐丘献失去了马匹又被商悯和孙映拖住无法立刻赶到,他们只得仓促组成阵型上前迎敌,竟把徐丘献给落在后方了。   三千精锐,外加万余护卫军,竟然无法组成有效的对敌阵型。   商悯一骡当先冲到徐丘献身前,青色的寒芒一闪,枪头已经突进到徐丘献面门之前,更诡异的是枪首竟有三尺青芒,生生将这把武器攻击的极限距离又延长许多。   那青芒锐气逼人,几乎能削掉人的头皮,他一时大骇,匆忙侧身躲避。   只差一个指尖的距离,枪头就要直接从他后脑勺洞穿而出。   徐丘献因商悯这一击大露破绽。   孙映的追击紧随而至,她腰间皮带一甩,竟成了一柄软剑,剑光如蛇密密织织,徐丘献持剑格挡,然而软剑的剑花在月色下反射光芒映照他的眼角,视线之中尽是残影,他一个疏忽应对失措,眼角留下了一道纤细的血痕。   孙映大喜高喝:“得手!”   她身形暴退,商悯同样毫不恋战,直接舍下身下的骡子,脚尖在骡子背上借力飘身而退。   徐丘献眼角被软剑划出的伤口迅速变成了紫黑色,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嘴唇变得乌黑。   紧接着他猛然喷出一口血,血液之中也夹杂着黑色。   徐丘献呆滞地看着商悯和孙映二人:“你们……到底是……”   他话没有说完,便面朝下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商悯与孙映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眺望远处看了一下越逼越近的战场,她一招手,那骡子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你还挺听话,是跟我处出来感情了吗?”商悯抬腿上马……上骡子。   “谭军要来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你们保重,我要走了。”   杂役散走,谭军应当不会费心思去追击了。燕军暂时未败,但是颓势已显,若他们败,自然没有余力去管杂役如何。   粮草归谭国,也可以助谭军威势。杂役多少有了条生路,只要跑得快,总不至于全死在交战的战场上。   “这么快?”孙映没料到商悯走得如此干脆。   “我还有我未完成的事情,谭军打来,我可能没法脱身得那么容易,混进杂役流民中比较容易脱身。”商悯道,“趁乱我要赶紧走。后会有期,十方阁孙映,若可以,不要对谭军交代我的事情。今日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是缘分了。”    第135章   商悯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抛, 机关弩从袖中飞出。   孙映抬手精准地接住,愕然看向商悯,随后沉思一瞬, 指尖一松,那机关弩被她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商悯已经骑骡转身欲奔离此地,忽而脑后传来破空声, 她探手一接,勾唇偏过头扬声问:“送我?”   “送你。”孙映大声回道, “后会有期!”   她袖袍一甩,手中暗箭激射, 士兵未被铠甲覆盖的面门和手脚关节处顷刻便被暗箭扎透,当即毒发。这几名燕军的死正好为商悯打开了一条脱离战线的缺口。   孙映头也不回地冲入交战的人群之中,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商悯借孙映的掩护提枪前冲, 身下的骡似乎也知道这是它唯一活命的机会, 撂开四蹄撒腿狂奔。   骡无论如何是跑不过马的,商悯身后的追击也未停止, 大部分燕军骑兵被这乱象缠住, 但仍有骑兵注意到她。   不过片刻便有一骑兵突进到她右侧,大喝一声抬枪就刺!   商悯脑袋一矮避开这一刺,游龙青鳞枪化为细小的龙形缠绕回她的手腕上,同时她放弃控制身下坐骑, 两只手趁燕军骑兵枪势未收之际一把抓上,死死钳住了枪头后方的一段枪身。   她气沉丹田,右手发力以拽,左手化掌猛击枪身。   “铮!”枪杆嗡然炸响, 震颤不止!   那袭击商悯的骑兵霎时大骇,握枪虎口在这股巨力的作用下骤然崩裂, 鲜血四溅,枪身脱手。   只一个照面商悯便缴走了敌人的武器。   家传枪法断龙枪“震”字诀。   商悯前世早已将一招一式练到炉火纯青,父母健在,她从不敢称自己的枪法登峰造极臻至化境,可该学的无疑都学到位了。此世,她欠缺的从不是枪法技艺,而是内功修为和肉身的力量,以及将枪法和真气完美结合的能力。   “去!”商悯一拍身下的骡。   它尖叫一声跑得更加卖力,商悯脚下一蹬飞身跃起,欲弃骡上马。   那燕军骑兵大惊失色,另一只完好的手要去抓枪杆夺回武器,可是商悯半空中手腕一转使了个巧劲,枪杆一扫再一捅,那骑兵心口的位置便被枪尾来了狠狠一下。   巨大的力量裹挟着真气灌入胸口,他口吐鲜血两眼一黑,接着马身一沉,商悯已然成功上马。   眼看那骑兵又要去拔腰间配刀,她眼疾手快两手死死扒着他的头盔固定身位,同时一个膝击痛击此人后脖颈。   “咔嚓”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   骑兵去拿配刀的手软软垂下,身躯倒向一旁。商悯麻利俯身去解开了马镫子,已经变成尸体的燕军骑兵被她推落在地,沉重的身躯咣当溅起一片尘埃。   夺马成功,商悯手持新缴获的枪,轻喝:“驾!”   马儿自无不从,调整方向后向夜色狂奔而去。这是燕军训练过的战马,为了方便士兵在战时迅速牵马备战,任何一人都可以骑乘,它们相比鬼方游骑兵的马少了血性,多了服从。   临离去,商悯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战场。   杂役兵在惊恐奔逃,老幼民夫哭喊挣扎,燕军骑兵惶惶如惊弓之鸟,防备着十方阁的冷箭偷袭,已经没有余力顾及乱成一锅粥的民夫……更远的远处,火光燃起,浓烟伴随着浑浊飞扬的尘土滚滚而来。   是谭军。   在观气术的视野下,死气弥漫的辎重部队的气运有了变化,无数的气运光柱从灰色向着紫色转变,这变化微弱且不易察觉,但聊胜于无。   而正在赶来的谭军,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气运光柱都是灰紫交加,看不清哪种颜色占比更多……他们可能会死,不过绝不是全无生机。   商悯紧绷的下颌微松,总算感到了一丝欣慰。   她的行动是有用的。   商悯一开始就知道,她救不了所有人,甚至也救不了大多数人,可是她的举动可以让原本要死的一些人不必死去。   “驾。”商悯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辨认方位,随后轻夹马腹,绝尘而去。   ……   “禀大将军,伤亡已经大致清点完。”亲卫垂首禀报,“我军精骑兵死者二百一十人,伤者五百余。徐将军是被人偷袭中毒身亡,尸体已经搬回来了。”   他看着苏归没有表情的侧脸,咽了一口唾沫,继续禀报:“此外,我军杀谭军四百余人,俘虏对方伤兵十五人。或许还有敌军伤兵活着,战场还未清扫完成。粮草……”   苏归一察觉到他的停顿,视线便立刻落到了他身上。   这名亲兵顶着他目光颤巍巍道:“粮草损失六成……十万民夫,死伤甚众,逃跑者甚众,更有人趁昨夜乱象反叛,袭击我军将士,这部分人大都已被就地格杀……被我军监管起来的那些,多是跑不掉的老弱病残和被临时征调的带脚镣的罪犯。”   汇报间,徐丘献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苏归面前。   他死状凄惨,皮肤都是紫黑色,因昨夜战况过于混乱,他的尸体被人脚和马蹄踩踏了无数遍,几乎不成人形。若不是盔甲和佩刀和普通将士的制式有些差别,他就和那战场上成百上千的尸体没什么差别。   毕竟是相处数载一手提拔的亲信,徐家在宿阳也是武将世家,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苏归不由沉默一息,蹲下身,指尖沾了徐丘献脸颊上一道细微的伤口,这个口子非常细微,但紫黑色最深,毒无疑是从这里蔓延的。   突然,苏归动作停顿,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眼神落在了徐丘献身上……是熟悉的气味,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味道。   徐丘献身上不应该有她的味道,苏归一时间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商悯跟他相处的时间颇多,他身上也是沾了她的气息的,也许是她离开的时间还不够久,导致他身上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消失……   苏归寻觅那丝细微的气息,而后直起身,疲惫而轻缓地发出了叹息。   真的是商悯。   没有第一时间捕捉到那丝细微的气息,是因为混乱的人群让气味辨认变得困难了。她的味道苏归太过熟悉,鼻腔偶然捕捉到了一丝,可是早已习惯了商悯的味道的他本能地将这气息忽略了。   连苏归自己都说不清,此刻的他到底是什么心情。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走在收敛尸体的营地里,从各种血腥味和恶臭之中辨认属于商悯的气息,果然在另外几具尸体上发现了更重的味道。   其中一具尸体脖子断了,另外几具尸体都是赤裸干脆利落地拿枪捅到了要害。   “我们缴获了此物。”   又一名亲卫呈上了刚刚搜缴到的东西,那是巴掌大的机关弩匣,里面的毒箭已经用完了。   “拷问那些民夫得知,是几名年轻武者偷袭了徐将军,其中一个领头的身高四尺余,另外一人五尺余……天色太暗,辨不出来那些人的具体样貌。”   “是十方阁的东西。”苏归拿过机关弩,指尖一摁,没有摸索就展开了武器。   他收起机关弩,“拟战报去宿阳,并告知各地边军,叫他们小心翟国十方阁,他们的弟子又出山了。”   苏归沉吟片刻,又道:“不止要小心十方阁,难保他国不会横叉一脚,既然翟国借江湖门派之力插手攻谭,其他诸侯国或许也会有一番动作。”   亲卫听得呆住了。   “翟国……”   单凭十方阁插手就断定是翟国主使,是否过于草率了?他想这么说,可是完全不敢出言提问。   因为这是完全可能的。   攻谭保谭,明争暗斗,各诸侯国当然不可能完全听命于燕皇调令,可是他们不得不听从。苏归一封关于十方阁和翟国的战报送到宿阳,那么这些诸侯国的“不愿”就会被摆在明面上。   毕竟真相未明,这……不是在挑唆大燕和诸侯国的关系吗?不应该将战报如实汇报,再由宿阳那边裁定此事是否是翟国主使吗?   “去写。”苏归瞥他一眼。   “是。”亲卫垂首,领命退下。   苏归食指轻微触碰眉心,随后又垂下了手。   商悯挣脱蜃梦后折返,还参与了这么大的事,这属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难道她就不怕死?   与商悯相处许久,苏归自然知道她的性格。商悯有一个十分显著的性格特质——执着。这份特质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优点,但正是这个优点让苏归头疼不已。   商悯以及她身后的武国对于攻谭是持不赞同的态度,她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挡燕军进攻的脚步。   “大将军,谭军俘虏宁死不从,不肯吐露一句情报。”有人禀报,“有人口吐大逆不道之语,言……”   这士兵支吾半晌,没敢把那句话说出来。   苏归已经凭借自己卓越的听觉听到了营地另一侧的叫骂。   “燕皇无道,遗臭万年!”   “既不肯说,那就把他们都杀了。”苏归平静道。   “老弱民夫该如何处理?请大将军示下。”   这些人很难处置。他们毕竟不是兵,身体条件使他们无法充军,但是当民夫运送钱粮也不够格,如果身强力壮,他们早就在昨夜逃之夭夭了。   留在此地,也不过是等死罢了。粮草供养军队都困难,自然也没有多余的粮分给这些民夫。   不管怎么处理,他们似乎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区别只是死在战场上和饿死病死。   苏归抬眼,看着摆在面前的遍地尸骸,听着耳边传来的叫骂和伤兵的哀嚎,道:“杀了吧。”   “全都杀?有些带着脚镣的罪犯民夫其实还能用,不如……”   “杀了。”苏归漠然道,“留着隐患太甚,易受鼓动,乱我军心。”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苏归阖上眼帘,烈日晴空之下,脚下这片沾满了血的土地泛着无端的寒,直透心底。   但是没关系,他早已经习惯了。习惯到看见遍地的骸骨眼中也不起波澜,闻到刺鼻的尸臭也能面不改色,哪怕是下令处决千人万人乃至数十万人,他也能平静地去做。   苏归怀中的铜镜传来震颤,是宿阳的“同僚”在联络他。   多半是胡千面又在询问商悯的去向。   眼下事情繁多,苏归没有理会,平日里胡千面也知道时间可能不凑巧,联络未果后就会停下,等苏归抽出时间再与他交谈。   今日,似乎与以往不同。   铜镜连续震动数次,停下片刻后居然又开始震颤,苏归察觉到不对,避开人群返回营帐,布下结界取出铜镜。   如雾的镜面渐渐凝聚出人影来,此人虎背熊腰眉目阴鸷,还未开口便显出威武的气度。   “怎么是你?”苏归眉心皱起。   不是胡千面,是苟忘凡。   往日一向是胡千面使用铜镜灵器,现在镜子另一边却换了人。   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苏归心下有了预感。   “狗皇帝死了。”苟忘凡一向不爱说废话,“有人偷了白珠儿的蚀心蛊放进皇帝体内,引两蛊相斗,皇帝恢复神志,在寿宴上剖心证妖。”   皇帝的寿宴就在昨日白天,辎重部队之乱则发生在昨晚,苟忘凡迟了一天才告知苏归此事。   “胡千面重伤,身份暴露,不能再待在宿阳了。殿下的身份暂且没人怀疑,子翼已经进宫,目前由小蛮和小满两姐弟看顾,狗皇帝六日后下葬,届时子翼即位。”   苏归听完这番话,一缕惊色爬上他的面庞,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被这可怕的变故震得失去了言语。   苟忘凡静静等他把这些事情消化完,没有催促。   良久,苏归缓慢问:“主使者,何人?”   “错综复杂,难以言说。”苟忘凡语气中多了些别样的意味,“总归与圣人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回答便有些模棱两可了,试问天下哪个诸侯和圣人没有关系?能把蚀心蛊悄无声息地放进皇帝的身体里,主使者可谓手眼通天。   “不愿与我说,还是不能说?你直说便可。”苏归道。   “不是不愿,也不是不能,只是殿下有意袒护,或是与那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苟忘凡笑意冰凉。   苏归若有所思:“是子邺。”   “我也猜是他,但是殿下并未明说。”苟忘凡道,“此外,宿阳这边还出现了一位来历神秘武功了得的江湖客,他自称敛雨客,来历似与圣人有关。”   她将小蛮与敛雨客的交锋细致地讲了一遍,并着重描述了他所使用的招式。可惜敛雨客本身实力强于小蛮,只一个照面就将她切成两段,小蛮本身知道的也有限。   待讲完事情的经过,苟忘凡问:“苏归,你见多识广,对这等人物可有了解?”   她目光隔着铜镜落在了苏归脸上,话语不紧不慢,似乎也不含逼迫,以一种相当缓和的态度等待他的回答。   谭闻秋手下的诸多妖都不信任苏归,否则这种大事也不会拖了一天一夜才告诉他。   细究起来,他们不信任苏归的理由和不信任子邺的理由是一样的。他们身上流着妖和人的血,且都有一颗人的心。   他们所思所想的东西,和妖截然不同。   偶尔,苏归会觉得他和子邺同病相怜。偶尔又会觉得,众妖对他和子邺的猜忌并非是空穴来风……但的确十分可笑。   众妖忌惮他们,却不得不利用他们,以至于学会了人类前倨后恭的姿态。   苏归沉思,接着摇头:“抱歉,我不知。”   “不知?”苟忘凡反问。   “既不愿信,又何必问?”苏归回望她。   “阿弟,除了我,你是殿下手下修炼时间最长的妖,我们相处时间最长。我以为,我们总该是有情谊在的。”苟忘凡的眼神中藏着些让人难以看清的情绪,“八百多年前大虞朝覆灭,你是最直接的亲历者,那些事是你亲眼见证。今时今日有敛雨客横插一脚,昔年昔日,是否也有位‘敛雨客’插手天下乱局?对方是何出身,来自隐世家族还是上古门派,又或者有别的身份……”   苏归忽然笑了一声。   这声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低沉笑声令苟忘凡一愣,面上忍不住浮现出古怪之色。   自结识苏归以来,他几乎没有在她面前笑过,或者说苏归面对任何人都难展笑意。   很久之前,白珠儿私下里对苟忘凡说苏归简直是个木头人。   不会笑,也很难生气,不和任何人和妖深交,殿下要是有事情吩咐他,他会完成,但是别想他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命令之外的事情他一概不去做。   “阿姐。”苏归唇边第一次浮现出了那种具有莫名意味的笑意,“要是大虞将要倾覆之际也有这样的人出世挽救危局,大虞怎会改名换姓叫大燕呢?”   苟忘凡沉默了。   “你问错人了。”苏归收敛了笑,“可能你想说,也许对方的目的不是挽救王朝,而是改朝换代……可正因如此,对方才没必要直接现身。我的确不知道这样的人存在,让你失望了。”   “是我唐突。”苟忘凡道。   “殿下还有何事要交代?”苏归道,“请尽快说,我还有事。”   “你安心领兵即可,狗皇帝死了的消息传到边城,少不得要引起军心动乱。过几日,胡千面就会到谭国协助你。”苟忘凡道,“那商悯不必再找了,封锁消息,静等命令。看好郑留和宋兆雪……不要再起事端。”   “好。”   铜镜上的人影消失了。   苏归收起铜镜,出营帐时神色并无分毫变化。   可是疲惫占据了他的心神,灼热的阳光洒到他身上时,他感受到了一瞬间的茫然,听着耳边“战俘和民夫均已处决”的回报,苏归恍惚间质疑自己……这么做有意义吗?   这种短暂的茫然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奢侈,因为他内心所想无法改变他所做之事。    第136章   长阳君府内。   长阳君和孟修贤坐在椅子上, 蚀音灵烛静静燃烧,气氛是难言的沉重。   不久,书房的窗户轻微一响, 一个身量矮矮的人敏捷地翻了进来,四下一看,熟门熟路地走进了蚀音灵烛笼罩的范围, 被结界隐藏着的二人这才显露出来。   “姥姥姥爷,还好你们都在。”商悯吁了一口气, 把胸口的气儿喘顺了。   长阳君把她扯到跟前仔细打量一番,“全须全尾的, 没事就好。”   要是有事,商悯也不能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她没去问商悯昨日自皇帝寿宴后到底去了哪里,又办了什么事, 只一心确认她的安危。   商悯的本体昨晚好一通忙活, 终于逃离了辎重部队,摸到了运河附近的村落藏着。   借辎重部队接近攻谭大军的计划落空, 与郑留碰头的日子又要往后挪了。   她宿阳城的两具身外化身也没闲着, 白小满化身还好,只是在太子子翼身边守夜。小蛮一向照顾她,不让她干累活,所以这具化身偷懒打盹也无所谓。   但是她现在操控的本体化身可就忙了, 一日之内随崔三娘筛选了可以信赖的武国商会旧部,将可疑之人尽数拔除,从里面揪出了绣衣局的暗探。   可惜没能拷问出来任何东西,此人就服毒自尽了。   要是白小满化身能出皇宫, 倒是可以用魇雾问出点什么。   也不知敛雨客那边情况如何……商悯心焦地叹了口气。   他们二人是分头行动了,商悯处理武国商会, 重组情报机关,敛雨客在监视岐黄院动向。   昨日商悯建议他找个机会直接捣毁白珠儿的炼蛊室。之前不捣毁,是怕搞出太大动静引起妖物警觉,现在白珠儿意识到蛊虫失窃,就会知道那个蛊室不再安全,有藏在暗处的强大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了进去。   她会尽快把蛊虫给转移到另外的安全地点。   事到如今再隐藏也没有意义,这些东西留着也是祸害人,还不如趁此机会全毁了,也好阻挠谭闻秋的谋划。   “可是有危险?”孟修贤捋了一把胡子,气度颇为沉稳地问。   “放心,暂时没有。”商悯道。   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这位退休数载的官场老油条像是重新回到了朝堂上,眼观局势,权衡利弊,细细思量。   孟修贤对于宿阳的诸多事情秉持着明哲保身的态度,哪怕知晓皇帝被妖操控这样的大事,他主要思考的也是如何保住家人。   可是长阳君和商悯不一样,她们俩一个是只恨自己有力没处使,不能斩杀妖物清肃朝堂,一个是不声不响地干了个大事……让长阳君和孟修贤都没想到的大事。   姬瑯剖心证妖,此事必然是商悯的手笔。   当日寿宴之上,长阳君本要上去跟胡千面拼命,忽而中了商悯所发的魇雾才错过了冲上去的时机。长阳君修为不低,商悯怕她挣脱太快继续上去拼杀,特意在幻境中叮嘱她不要冲动。   但是长阳君心马上凉了半截,脑海里就一个念头:坏了,这寿宴现狐妖的闹剧怕是她这乖外孙女亲手搞出来的!   以白小满之身潜伏在群妖身边已经足够冒险,但只要不掐尖冒头,保全自身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可是商悯竟然策划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连皇帝都死了,那妖后谭闻秋必将掘地三尺把幕后主使找出来,她会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商悯若想全身而退,会难上加难。   长阳君一回家就和孟修贤说了此事。   孟修贤也觉得寿宴上的事情太过蹊跷,疑心商悯也掺和了一手,而且还是主谋……原因无它,实在是商悯胆大惯了,孟修贤活了一辈子,很少见到比商悯敢想还敢干的人。   结果长阳君一番话直接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老头儿当场眼前一黑,差点没晕倒在地上。   待缓过来劲儿,两个老人对视一眼,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早做决断才行。   先前不做决断,是因为局势未明,亦是因为心中摇摆。   现在整个大燕都在悬崖边上,再不做决断,什么都晚了。   商悯此前其实就多番明示暗示,不想让他们留在宿阳,想让他们去武国避祸。若他们答应,商溯安插在宿阳的暗卫和探子便会护送他们离开宿阳北上。   “悯儿,我仔细想过了,我们愿举家北上,四人一起。”长阳君道。   商悯惊喜道:“当真?!那我稍后就去安排。”   “必须得等到姬瑯入皇陵,他的丧仪是我主持,我为姬氏后代,总要尽一份责任的。”长阳君说了自己的安排,“这个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子翼登基,谭闻秋有的要忙,应当无暇顾及我们。”   “好。”商悯微笑,“即便我想现在让你们走,恐怕也是不行的,宿阳城又禁严了。”   金甲卫和绣衣局正在全城搜捕抓妖,司灵一部也是跟着出动,大小灵官都忙活起来了,连姬言澈这样的闲人都被赶鸭子上架跟着东奔西跑。   在商悯和长阳君这样的知情人看来,这种搜捕的举动是很讽刺的,贼喊捉贼,可谓荒唐。   “我本不想走的,可是如今留下,倒像成了你的拖累了。”长阳君苦涩道,“现在的宿阳已经不是我能插手的,你所谋之事不可有丝毫疏漏,若我等变成了捏在谭闻秋里的把柄,悯儿你怕是会面临两难的抉择。我本就难以为你提供助力,怎忍心再拖累你的大业?”   “怎会?”商悯急急反驳,“若没有姥姥,就不会有我那白小满化身,拆穿妖魔面目更是无从谈起了。”   “妖物不除,人族无存,我等不该拘泥于一国一朝之存亡。”长阳君长叹,泪沾眼角,“若我们一家死在了宿阳,这才是遂了妖物的心意,若归武国,还能为你的大业,为人族的基业出点力。”   “姥姥,您能想通真是太好了。”商悯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本以为我要多费一番口舌……”   “若是这样的道理都要你为我讲明,那我岂不是白活了一遭?”长阳君笑了。   作为家里的主事者,君府上上下下都听她的话,她松口,劝服其他人也会容易许多。   长阳君和孟修贤也在昨天晚上和家里人通过气了,把一些事情挑着捡着告诉了姬令韬和姬言澈,说要投武国。   姬言澈骤然得知真相,情绪激荡,可在反复思量之后说,妹妹也许需要内应,他可以留在司灵部当个内应。   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可是他也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长阳君府上下,要么都走,要么都留。若只是几人走几人留,那么消失的那几个人的去向该如何解释?留下的人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万不可如此行事。   首要之事,从不是保住大燕,而是保住整个人族。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去武国或许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姬令韬算是有真材实料,读过不少书,了解水利农桑,也擅长官场交际。孟修贤善治吏,为人更是圆滑,姬令韬的为官之道正是他亲手所教。   唯独姬言澈,觉得自己着实派不上用场,文不成武不就,当个灵官也没当出名堂,做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实木讷。   孟修贤道:“悯儿,你万务当心啊。”   “我一直是万分小心的。”商悯抓紧时间说了她所知的情报,“表哥这几日最好能避则避,少掺合捉妖,他这样的身份就算躲懒也没有人会指责的。舅舅安守本职即可,姥爷安心帮衬姥姥。姥姥你主持丧仪不得不外出……当心姬麟,他也是谭闻秋的人。”   长阳君一愕,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知道了。”她一顿,又问,“司灵谈烨……”   她忧心谈烨发现姬言澈动过象牙玲珑球,可是数日以来未曾事发,商悯一直也没告诉她谈烨的真实身份。   寿宴上谈烨的举动让长阳君心里有了个疑影,总觉得他并不简单。   “不必担心他。”商悯摇摇头。   长阳君和孟修贤对视一眼,表情松懈些许。   “此外还有一事,我这具化身要离开宿阳了,时间也定在姬瑯下葬后,正好可以安排您二老和舅舅表哥撤离宿阳。”商悯只作通知,不作解释,“过几日宿阳中或许会有消息,说武国公主在攻谭大军中失踪或死了之类的,若姥姥姥爷得知,也不必惊慌。”   长阳君欲言又止,孟修贤目瞪口呆,二老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她半晌。   最终长阳君有气无力地摆手:“知道了,你放手去做吧。”   商悯很忙,她交代完这些事情还要忙着去和敛雨客汇合。   临走时她带走了本体离开宿阳时放在长阳君府保管血瓶,这里面放的是她用来制造化身的血液,已经干了,但是还能用。   三枚陶俑化身已用其二,剩下一枚陶俑在千里之外的本体身上。   商悯取走这血,是为了用它将隐灵飞矢的传信目标锚定到本体上,这样就不必远隔千里把这玩意儿送过去了,即便浪费一次传信次数,但可以节省时间,是一笔值得的买卖。   作为消耗型灵器,一枚飞矢可以传信三个来回,也就是六次,用掉一次还剩五次,省一点的话够用了。   时间很紧,所有的事情都在这几天之内爆发,商悯感觉有些吃不消了。   但这是值得的,因为高强度地操控本体和化身,她感觉自己的灵识有了长足的增长,也更加适应多重视野叠加的状态,可以做到短时间内细致而精确地同时控制三具身体,心分多用。   从长阳君府出来,商悯一路飞奔到和敛雨客约定的地点。   他早已经在那里等候。   “敛兄,成功了吗?”商悯问。   “没有。”敛雨客也略有懊恼,“昨夜去时白珠儿就已经将整个蛊室搬空,手脚快得不可思议。”   “快也正常,毕竟她的手脚可是有八条。”商悯安慰他,“白珠儿可是我等劲敌,她反应比一般妖都要快,先一步想到蛊室的事很正常。相比她,胡千面都算好对付的。”   虽是如此宽慰,可是白珠儿的种种行径仍是让商悯感到万分棘手。   聪明到她这份上,也是没妖了。   都说狐妖聪明,商悯与胡千面长久相处,觉得胡千面确实很聪明,可是他的聪明大多只局限于小聪明。凡是大事,一概是需要谭闻秋传下指示他才会去做。   忠诚当然是一种难得的品德,可是胡千面在大局上缺乏变通。   至于苟忘凡和木成舟,商悯与他们二妖并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   苟忘凡作为当朝太尉对外展示的形象是年老体衰的,而她本身脾气颇为暴烈。木成舟给商悯的第一印象则是谨慎怕事,行事较为保守。   商悯把自己认识的所有妖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细细思量,觉得她目前认识的所有妖,都不如白珠儿给她的感觉阴险可怕。   甚至就连谭闻秋也……   谭闻秋有弱点,有在意的事物,她维护自己的身份,筹谋妖族的大业。其他妖也有在乎的事物,他们在乎谭闻秋,也与她一起共谋大业。   可是白珠儿,她是一个能为了满足自己食欲把把谭闻秋和大业抛到脑后的妖。   当日清秋殿谭闻秋醒来向白珠儿训话,商悯难辨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今日的事暂且告一段落,你这具陶俑化身可以先歇息了。”敛雨客看向她,“累坏了吧。”   “不累那才是谎话,陶俑帮我拿着,同时维持那么久的化身,我快撑不住了。”商悯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身躯原地缩小,变成了指头长短的陶俑小人掉落在地上。   敛雨客拾起陶俑揣进袖子里,看向皇宫的方向。   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商悯的白小满化身正在偷懒。   她站在子翼身边,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一旁的小蛮倒是举止恭谨,在帮子翼磨墨。   这位现在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姬子翼正在练字,他显然也心不在焉,字写一张废一张,没有练多久就气闷地扔掉了笔。   子翼一转头,看见商悯在打瞌睡。小蛮一脚踩在她脚背上,商悯这才一个激灵站直,眼观鼻鼻观心,摇扇子动作都快了不少。   “孤要去小睡一会儿,用不着你们伺候了。”子翼道。   商悯没受责难,惊讶地看着他转身去里间的背影,然后被小蛮拉着退了出来。   “他人还挺好的。”小蛮这时候的评价相当中肯,但她很快补了一句,“可惜是个人。”   她抬手敲敲商悯的脑门,“你呀,还是老毛病不改,多警醒些吧,以后你就是皇帝身边的御用太监了。”    第137章   到了半夜, 小蛮把商悯从子翼床边晃醒,接下了替太子守夜的活儿。   “师祖和师傅在外头等你。”她传音道,“你瞌睡怎么这么多?清醒清醒。”   商悯小心解释:“这两日一直担心殿下还有师傅师祖, 没怎么休息,偏偏一打瞌睡就被姐姐发现了。”   “你还顶嘴?”小蛮上手去揪她的耳朵,但是一点都没用力。   “不敢不敢。”商悯讨好地笑笑, 一溜烟钻出去,“姐姐辛苦, 我走了。”   商悯表现得疲惫是有原因的。   她本体在大西北的荒漠骑马飞驰,遇到荒村就去取水找吃的, 再打一会儿盹。打盹是顺便的,是马需要休息,找水和食物的也是为了让马保持体力。   商悯在路上为了找点吃的甚至开始在沙子里挖沙鼠。   沿路都是荒村, 村民要么是被征召为杂役民夫, 要么已经南下避祸。每个村子每户人家的粮仓都干干净净,老鼠来了都得瞪眼。   没有马匹代步, 去谭国的路必然更加艰难。   早知道就不把那骡子放走了。   当时想那骡好歹跟她一起冲锋陷阵了, 她骑马跑了骡子在后面追不上,能不能活就看它造化了……可是食物短缺是致命的。   哪怕带着大把大把的银票,荒郊野外也没有粮食可供交易。   商悯自己还能再撑几天,马没有粮草补给可是跑不动的。   她已经到了运河附近, 正站在马匹的鞍子上眺望那个方向。河边有茵茵绿树,遥遥望去能看到有船来往,看其样式是货船,有的船上悬挂谭军军旗……   商悯险些忘了, 既有运河,当然也能走水运。   此处已经无限逼近谭国地界, 这段运河是被谭军把守的,而李国的运河则不是。   商悯忽然想起,苏归的沙盘上重点标注了运河的位置。   若她是苏归,便会在收复陇平城后沿运河一线挺进。   如此一来可避开陆路运粮遭遇谭军突袭,还可将粮草运至李国中转,补给船乘运河一路随着挺进的燕军进入谭国,打到哪里,补给就跟到哪里。   这般,粮草之危可解!   长久的相处和教导,令苏归了解商悯,也让商悯了解了苏归,她有八成把握苏归会如此行事。   商悯深思许久,看了眼身下累得不轻的马,翻身跃下,拍拍它的马头:“接下来用不到你了,我要乘船……罢了,你就和那驴一样功劳在身,我不好杀你。”   她解开马鞍子甩在地上,取下水袋、武器别再自己腰间,再用衣服盖住,最后在战马屁股上抽了一巴掌。   “走吧,你自由了。”   马条件反射地向前跑了几步,然后停下回头看了看商悯,居然不走了。   商悯对它挥挥手,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运河走去,马就在那站着,看着她远去。   ……   “我和你师傅明日得走了。”   胡千面站在皇宫一角的阁楼上,身边是满脸疲色的涂玉安,手下撸的是变成白毛小狐狸形态的商悯。   现在胡千面没穿那套赤红太监服了,手里也没拿着那根浮尘,反而穿一身藏蓝色的常服,身体站得直溜溜的,眉头深锁,玉簪束发,人模狗样,跟以往扮演太监时不阴不阳的气质格外不同。   商悯刚才在他手底下偷瞄了他侧脸好几眼,要不是他身上香喷喷的狐狸味儿没变,她还以为胡千面被夺舍了呢。   胡千面要走,商悯略有惊讶,但细想也觉得合理,毕竟他身份暴露,留在宿阳也只能藏在暗处或者换个身份,要是离开宿阳,说不定能有更多的用武之地。   当日在清秋殿,商悯就有对此事所预感。   但是涂玉安怎么也要跟胡千面一起走?   他们俩关系密切,这是众人皆知的,胡千面暴露,确实会影响到涂玉安,可是也并非非走不可。何况,谭闻秋已经安排涂玉安留守绣衣局了。   不过,绣衣局离了涂玉安也不是不行,反正还有碧落……   谭闻秋在这个节骨眼上改变主意将胡千面和涂玉安调离,肯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商悯照旧发扬白小满没脑子的特点,直愣愣地问:“师祖和师傅要去哪儿?”   “哪儿都去。”胡千面道。   “去多久?”商悯声音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不舍,“什么时候回来?师祖还要教我天赋神通呢……还有师傅,殿下不是让您留在绣衣局吗?为什么也要走……我舍不得你们。”   “我也舍不得小满。”涂玉安挎着脸,“可怜你还这么小,又这么笨,还不知事,没有我在身边你可怎么办?”   “差不多得了,小满总不能永远不长大,他该懂事了。”胡千面训斥一句,接着道,“我和你师傅要奉殿下之命离开宿阳,今后你的天赋神通,由殿下亲自教导。”   说到最后一句,胡千面猛然加重了语气。   “小满,你万万不要辜负殿下对你的器重。”   商悯浑身一震,赶忙做出一副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的样子,“小满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不要让殿下失望”这样的话,胡千面和涂玉安对白小满说过很多很多次,他们每次说的时候都是真心实意希望白小满能支棱起来。   但是白小满注定支棱不起来,现在壳子里的是商悯,要不是怕引起猜忌,她才不会装成连魇雾都放不好的窝囊废。   魇雾神通对妖族来说真的很重要……重要到谭闻秋要亲自培养白小满。   蚀心蛊已经没了,幻心蛊不如前者稳妥,其他各种效用的蛊大多只能用来胁迫他人,没法得到一条忠心耿耿又聪明又会办事的狗。   能控制神志的天赋神通太过罕见,放眼目前的妖族只有苏归和白小满,苏归远在前线,谭闻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白小满身上。   等白小满练好魇雾,看懂人心,妖族不借助蚀心蛊和幻心蛊也可以控制人类了。   但是,商悯注意到了一个微妙的疑点。   胡千面和涂玉安只说了要离开宿阳,至于去哪里,他却说哪儿都去。   放在以前,商悯只需要开个头胡千面就什么都说了,他不说涂玉安也会说,因为他们压根不觉得有什么事是该瞒着自己人的。如果他们有什么事没主动说,那只能是觉得白小满不懂事,说了也不理解,所以没必要说。   可是毫无疑问,就算是他们没有主动说的事情,一旦“白小满”张嘴问了,他们也会顺便解释一下。   然而,这次他们没进行解释。   说得甚至出乎意料的少,甚至没说殿下为什么要将涂玉安也调离宿阳。   商悯心中泛起了微弱的涟漪,这种心绪的波动是因为不安。   胡千面和涂玉安在隐瞒白小满。   他们为什么要隐瞒,是谭闻秋命令他们隐瞒,还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她会不会……暴露了?   她引起了群妖的怀疑,所以才被隐瞒了?又或者,这只是他们经过先前的内奸风波后所采取的新的手段,并非有意针对她?   商悯慎之又慎地将自己的猜测在脑子里过了三遍,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问了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我练不好的话,殿下会像师祖那样抽我吗?”   她揣摩胡千面的表情,想从他脸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印证自己的猜想,好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是否安全。   可是胡千面表情没什么异常,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商悯的脑袋:“就算殿下抽你也是因为你不努力不开窍,该打!”   幸好狐狸形态的脸不像人类的脸那样,可以做出那么丰富的面部表情,这极大地帮助了商悯。   “不过,殿下一定是舍不得抽小满的。”涂玉安笑了笑,“殿下喜欢白色,小满是殿下最喜欢的小狐狸。”   难道白小满姓白,不是因为他皮毛白,也不是因为他出生的这一支血脉氏族姓白,而是因为谭闻秋喜欢白色?这起名方式也太草率了……   白珠儿也姓白,这之间会不会有所联系?大蜘蛛怎么也和“白”沾不上边。   不知道小蛮姓什么……应该是没有姓,只是叫小蛮,同为蛇妖的碧落也没有姓。   妖的姓氏大多和自己的种族占点边儿,狐妖胡千面、狗熊精苟忘凡、蝎子精谢擎、树妖木成舟,总体来说很好分辨。   “在太子身边当差的时候当心点,不要出现纰漏,师祖走后,就剩下你了。”胡千面缓缓交代,“要是你珠儿奶奶欺负你,你就去找殿下撑腰,不过谅她也不敢,你现在算是殿下的半个徒儿,明白吗?”   “明白了。”商悯道。   “还有小蛮,她一直比你懂事,但这不是你理所应当享受她照顾的理由,多勤快、少懒怠,别把事情推给你姐姐,以后你要承担起责任,也去保护她,知道吗?”他语气沉沉地说,“这话你须得记到心里,一个字也不能忘。”   “是!”商悯抬头,“师傅和师祖要走了,怎么不把小蛮姐姐也叫来?”   “……你个没心没肺的!”胡千面翻了个白眼,指节一曲敲她脑门,“要跟小蛮交代的话我早交代完了,所以才让她去叫你。要是把你们俩一起叫出来,子翼身边谁看着?他是储君,不得有任何闪失!”   涂玉安也黑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小蛮以前天天干着什么好事儿,把狗皇帝撵下床,自己睡龙床、坐龙椅,偷吃皇帝的膳食……你们伺候老皇帝的坏毛病,可千万别带到新皇帝身上。一不许怠慢,二不能欺辱……”   “为什么呀,是因为子翼脑子还能转吗?”商悯问,“给他吃给他喝,让他死不了不就行了……”   “不为什么,这是殿下的吩咐。”胡千面道,“不要任性,妖族的担子,你们该学着多分担一点了。办大事容不得私欲,如珠儿那般做派,是绝对不行的。”   该说的话说完了,胡千面止住了话头。   他又在商悯脑门上摸了几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功成就在这数年间了。师祖我诞生之年,天柱已然伫立四海,我从未见过妖族盛世是何等场景,若殿下功成,复我族盛世也不远了。”胡千面阖上眼,“我一直希望,妖能挣脱人族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天地之间……”   商悯刚生起点触动的内心立刻被胡千面的下一句话打入深渊。   “届时咱们也不必忍着了,想吃多少人,就能吃多少人。”   果然,妖就是妖。   商悯内心第无数次升起这句感叹。   她将这句话牢记在心底,直到心绪平稳,再难起波澜。   深夜,胡千面和涂玉安离去了。   商悯恢复人形,走到宫道上时她遇到了巡逻的金甲侍卫,她出示了皇后的腰牌,畅通无阻大摇大摆地回了清秋殿。   在妖窟是拦不住妖的,这皇宫表面姓姬,实际上早就换姓了。   谭闻秋亲自教导神通,商悯必须小心对待,但是此事可以留待明日再应对。   摆在商悯面前的问题是,胡千面和涂玉安异常的隐瞒态度,还有他们离开宿阳的目的。   “哪儿都去。”   说明他们要去不止一个地方。   明日出发,说明他们任务紧急且万分重要。   可否明日跟踪他们看看目的?两只狐妖,敛雨客应当不难应对,毕竟不是谭闻秋亲至……但如此一来,必将打草惊蛇。   远处看看胡涂二妖往什么方向走倒也也可以探知一二,可是离得远了可能会跟丢,离得近了又容易被发现。   商悯思及此处眉头一皱,忽而有些怀疑。   谭闻秋一方,不会是在钓鱼吧?    第138章   若是钓鱼之计, 也能说得通。   姬瑯中蚀心蛊,摆明了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了皇帝然后下蛊。   谭闻秋在初步排除了是妖下手的可能性后,怀疑的方向就变了, 转而疑心是有宫女太监在皇帝的膳食里放了蛊虫。   然后商悯就被打发去伺候子翼了。   再之后,姬麟来了,谭闻秋还陆续接见了几个人, 那几个人是谁,他们又谈了什么, 商悯没及时打听到。   不过幸好她这具化身鼻子够灵敏,趁着去偏殿外头和宫女交接工作的机会, 她鼻子一耸,深吸一口气仔细辨认。   青石板路上,姬麟的味道稍淡, 他离开有一会儿了。   柳怀信的味道也在, 他送的奏折在皇帝的书房堆着,清秋殿外残留的味道和柳怀信送过来的奏折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可以确定就是他本人。   除此之外还有子邺的气息。   他果然被谭闻秋叫来了。   这在商悯意料之中, 谭闻秋不怀疑子邺才是不正常的。   但是异常的是,商悯在这段短短的道路上嗅到了一丝非常浅的血腥味,淡到几乎察觉不到。   子邺在谭闻秋的宫殿里受伤了。   她做出判断。   子邺没有洗清自己的嫌疑,这也在计划之内。在执行皇帝寿宴计划的前一天, 她去见子邺时,对方交代,若事成,不要去找他, 谭闻秋会对他加强监视。   所以这两日商悯和敛雨客没有去和子邺碰头。   舍胡千面而保谭闻秋。   舍子邺而保“白小满”。   这是他们的默契。   按理来说,在经过排查后谭闻秋不该再怀疑身边的妖了, 因为身边的叛徒子邺已经主动跳了出来承认这都是他的计谋。   可是胡千面和涂玉安有意识的隐瞒,让商悯不得不多想。   妖数量稀少,组织结构确实过于松散,虽有上下级之分,也有职责之分,但是在一些重大事务上,众妖之间从来没有什么保密意识。   这也正常,毕竟都是妖,效忠同一个主人,同样痛恨人族,同样都爱吃人。妖背叛妖族转投人族背刺同胞,这在他们看来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既然不可能发生,那当然没什么保密的必要。   但是燕皇一事,谭闻秋险些暴露,妖的存在也显露于世。   这件事,恐怕不得不令那些站在高位的大妖们重新思考该如何管理手底下的小妖了。   商悯直觉上认为自己没有暴露,而是妖族采取了新的管理策略。   接下来宿阳无疑会成为各国密探的探查目标,敛雨客也在暗中伺机出手,妖需要更小心地隐藏行迹。   天下能人异士颇多,具备圣人传承的王族和宗派也有些神通手段,防不胜防。   小妖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万一被抓捕,他们恐会在不经意间泄露情报。   大妖身居高位,需要配合谭闻秋,可以知道得多些。   但具体情况是不是如商悯猜测的这样,还需要进一步的印证。   “回来了?”   小蛮看了看商悯,对她传音。   商悯面上郁郁,“师祖和师傅怎么就要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这可怎么办啊……他们也不肯说要去多久,我舍不得他们。”   小蛮把体温冰凉的手掌搭在了商悯的手上,轻柔安慰:“别怕,还有我呢。”   她用这种语气传音时唇齿间带上了丝丝气音,是蛇吐信的声音。   “还好有小蛮姐姐,要是小蛮姐姐也走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商悯嘴甜地哄她,“但是师傅师祖要办的事儿一定很重要吧,殿下看重,才要派师傅师祖离开,可恨我太弱,帮不上一点忙……”   她很谨慎地没有直接问胡千面要去哪儿,但是不问又不符合白小满没脑子的性格。他就是那种有疑问就要问出来的一根筋,贫瘠的大脑不足以支撑他思考那么复杂的问题。   所以商悯照旧问得很折中,不管从什么方向解读都很正常,不会过度追问,也不是完全不问。   要是白珠儿在,会从她的话中听出一丝端倪吗?也许会……这种“折中”的问法太过高明,不该是白小满具备的。即便可以用巧合来解释,可是同样的巧合在当日清秋殿上已经发生过一次。   为了更长远的计划,商悯不得不问。幸好,此刻在这里的是小蛮。   “小满你虽然进境慢了些,但我知道你是努力了的。”小蛮宽慰道,“我也不知道师傅师祖要去干什么,师祖说,让我们不要管不相干的,只安心干自己的事情就成。”   商悯点了点头。   小蛮看她似懂非懂天真无知的样子,叹气了一声,不禁多教导她:“你也是,我听师祖说你以后就算是殿下近前的妖了,可不能那么没心没肺的。你可知为什么师傅师祖不告诉你他们要去哪儿?”   “啊?为什么啊!”商悯直愣愣地问。   “我向你提问是让你思考,不是为了让你反问回来!”小蛮恨铁不成钢,“给我想!你总不能连脑子都不动。”   她看着眼前的小狐狸精抓耳挠腮半天,脸都憋红了,始终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可是小蛮这次打定主意不去提醒,就抱着双臂等她自己思考出答案。   “因为……我派不上用场,他们嫌我笨。”商悯支吾,“是、是这样吗?”   “勉勉强强对了一半吧。”小蛮皱眉,有一点欣慰,可更多的是无奈。   商悯:“对就对了,怎么还对了一半……”   “原本我倒觉得这样的担忧没有必要,但看你这样,我就觉得有必要了。”小蛮道,“若你我身份暴露被人类给抓了,他们要从你嘴里头挖出妖族和殿下的事情,你待如何?”   “我就是被打死也不会说一个字!”身穿太监服的小狐狸像被她的话唬了一跳,差点没蹦起来。   “好小满,我知道你会这样,我也是如此。可是你太不懂人心,真正的聪明人可不需要拷打你,他们只需要跟你聊上几句,就能从你的话中推论出很多事情了。”小蛮担忧道,“殿下不怀疑我们会背叛,可我们不得不防啊,无意中说出去的话,可能会变成我们的催命符……”   “那我要是被抓住了,什么话都不说,就那样闭着嘴。”商悯道,“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就自杀,自杀前我必要咬死几个人类当垫背!”   “别说那晦气话。”小蛮忧心忡忡道,“只要你好好学神通,跟着殿下长见识,一定不会被抓住的。小满,我知道你其实很聪明……”   商悯心里一紧,差点以为自己哪里表现得过于突出了。   小蛮继续道:“你只是初化人形不懂人世间的道理罢了,我相信你能学会的,很快。”   商悯紧绷的心松弛了。   感情小蛮口中的“聪明”就跟长辈看小辈一样,怎么看怎么好,说是聪明,其实是安慰和鼓励。   商悯偶尔甚至会埋怨白小满过于愚笨,以至于她满身力气没处使。   都说狐狸精聪明,怎么白小满就笨得人尽皆知?   要是她能像胡千面那样,又会拍须遛马又有点小聪明能给谭闻秋出谋划策,想必能混进决策层参与妖族的一些重要决策。   这样做风险极大,回报很高。   不过眼前的低调路线也有好处,相对稳妥,二者不可兼得啊。   “水……”   床榻上的子翼轻声唤了一句。   小蛮正要去,商悯麻利地端茶倒水,给子翼喂了进去。   “怎么突然这么勤快?”她好笑道。   “师祖说,不能让我总是被照顾,要记得帮小蛮姐姐。”商悯乖巧道。   她指了指床上了子翼,蠢蠢欲动,“师祖还说,不能欺负这新皇帝,但要是我吐一口魇雾让他晚上睡熟一些,免得他又起夜如厕又要喝水的,应该不算欺负吧?”   “好好好,可算是个好主意。好你个白小满,竟然开窍这么快!”小蛮笑了起来,“如此也好,可以让我们轻松一下。”   “这都是小蛮姐姐教得好。”商悯也笑了。   她扭过头,嘴轻轻吹了一口气,五颜六色的云雾从口中吐了出来,顺着子翼的七窍钻入。   子翼紧皱的眉头放松了,陷入了梦中。   商悯和小蛮相视一笑,两妖一个盘卧在床榻下,一个躺上旁边的贵妃椅胳膊腿伸得四仰八叉。   让这具化身入睡后,商悯想,明日绝对不可让敛雨客去袭击胡千面,远观就足够了……放长线钓大鱼,且看看胡千面和涂玉安离宿阳是想去干什么。   一夜时间转瞬即逝。   商悯起了个早,被告知今日是小蛮在太子身边当差,叫她直接去清秋殿找殿下学神通。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有谭闻秋这个举世罕见的大妖当老师,这是个难得的机缘,商悯对于魇雾确实还有点地方没吃透,全凭自己摸索。   但是离谭闻秋越近,也就离危险越近。   她整理好心情,把身上的太监袍给抚平,出门左拐走进了清秋殿正殿。   一进殿门,商悯没看到谭闻秋,但是闻到她的气息在右侧的书房最浓郁。   商悯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得随性一些,白小满可是深受殿下宠爱的小妖。她身形一缩,太监袍从身上滑落,一只毛茸茸的白毛小狐狸从太监袍里钻出来,撒腿奔向书房。   谭闻秋此时正在看交战前线送来的战报。   她脸色红润气血充盈,满头发丝乌黑柔顺,不复苍白,一点都看不出来前几日重病缠身的模样……她的伤势似乎全然复原了。   商悯的爪子一踏进来,谭闻秋便将目光挪到了她身上,招手道:“小满,你来。”   她一听谭闻秋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对方心情尚可,情绪平稳。商悯微微提起来的心略放下了一点。   她跳上桌案四腿伏了下去:“拜见殿下。”   谭闻秋抚摸她身上柔软的皮毛。   或是性格和地位使然,又或者是平日里应付那些满心弯弯道道的人族大臣已经够劳心劳力了,她不大喜欢在妖面前拐弯抹角。   “你的魇雾对我妖族有大用,可是你一是修为太低,二是不懂人心,这两个缺点,让你没法派上用场。”谭闻秋道。   “小满无能……”商悯告罪的话没说完,谭闻秋便止住她的话头。   “不全是你的错,人无生而知之者,妖也没有。”她说着,语气中竟然有着怜爱。   “你太年幼,化为人形才一年多。人类不会让才一岁蹒跚学步的孩子去当将军打仗,去当御史大夫上朝,所以你没有错,错在我,错在这世道。”   谭闻秋说话的语气依然相当平静,听不出怨愤。   前几日大起大落,她本就褪鳞失败重伤,心绪起伏剧烈,如今她平复下来了,得以冷静地思考妖族的处境。   错在她,因为她无能。   身躯残败,本体被囚,以一己之力勉励支撑,对抗天上的百圣之魂,苦苦支撑两千年。曾经追随她的许多妖因她而死,新生的妖视她如师如母,可是她能许给他们的只有虚妄飘渺的愿景。   错在这世道。   人族昌盛,人道繁荣,他们既分裂又团结,狡诈且老谋深算。上有圣人祖先穷尽一切为他们保驾护航,中有各国王族治理疆土统帅万民,下有无数无知愚民繁育子嗣壮其种族。   他们的社会严丝合缝,人们各司其职,就像精密咬合的机关轴承,简直无懈可击。   相比而言,妖族有什么呢?   她是培养了许多大妖,但是人族人才更不在少数,她一身实力纵横天下并无敌手,却被局限在圣境之下。   这样的实力颠覆不了王朝,摧毁不了天柱。   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   大多数圣人的后代在漫长的统治中磨灭了自身的意志,变成了酒囊饭袋尸位素餐的蠢货。   人一代一代死,又一代一代生。   漫长的岁月里,谭闻秋的意志始终没有被磨灭,也没有一刻休息。   此刻她和妖族能够依靠的,是她在过去两千余年间留下的后手。   “殿下无错!为何殿下要说自己有错?”商悯抬头看着谭闻秋的脸,“都是人的错,他们不肯乖乖去死,不肯把这天下还给妖族。”   谭闻秋笑笑:“真是孩子气的话。想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要靠抢的,被抢的那一方总是要反抗,人和妖都是如此。”   “殿下快教我神通吧,我想快些帮到殿下还有师傅师祖,他们走了,一定是因为我没用才不带我的。”商悯仍未放弃旁敲侧击。   “不是因为你没用,是因为你对我有大用。”谭闻秋抚摸她毛发的手停了,“修为低,所以魇雾效果微弱,困住普通人倒是容易,要困住有修为的人就难了……那日你困住了姬麟,若你用全力,能迷惑他多久?”   商悯皱眉细细思量一番,“感觉他比碧落姐姐强一些,比小蛮姐姐又弱上一些,若使出全力,应当能困二十息。但是我上次对一大堆人吐了魇雾,不确定只对一个人吐的话效果会不会更强一些。”   “不够。”谭闻秋淡淡道,“只有你修为提上去,魇雾才能有更大的作用……你的祖先,那位最强的九尾狐神通也是魇雾,她一口吐息可以覆盖整个小国。”   大燕最小的国也有十城,人口最少得三十万,那个九尾狐只需要吹口气儿就能让三十万人集体陷入醒不过来的幻境。   这实力得圣境了吧?   商悯先目露憧憬,接着满脸颓丧:“我得修炼多少年才能有这样的功力?”   “天柱不破,就永远也赶不上。”谭闻秋声音变得难以捉摸,幽幽道,“你应当听说过灌顶之法,可短时间大幅度提升功力。灌顶损伤根基,被灌顶者今后的修为,取决于给你灌顶的高手往你身体里灌了多少功力。”   商悯心中一动,已有预感。   谭闻秋眼神复杂地看着手下的狐狸,“小满,你且告诉我,你愿意受我灌顶吗?”   商悯大吃一惊。   万万没想到谭闻秋走投无路之下,竟然要干出了这种破釜沉舟竭泽而渔之举……但这实属无奈之举。   被她点化的妖族还有时间,但是谭闻秋自己没有时间了,天柱不破她本体就要灰飞烟灭了。   纵使她爱护每一只妖,可是一只妖相比她要完成的大业来说不值一提,没有谭闻秋,大业谁来支撑?更何况她还没要白小满的命,只是要接受灌顶。   商悯飞速权衡后惊喜地想: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儿?!   靠十全大补汤提升修为实在是太慢了,她本身不通妖族修炼之法,在一段时间摸索后,她十分怀疑在白小满本体嗝屁了之后化身修为再不会有丝毫寸进,也就是说不能再靠修炼来提升自身修为,只能靠磕大补之物进补。   妖族的化身继承的是妖气,人族的化身继承的是真气,商悯本体修炼的真气没有办法反哺到妖族化身上,妖族化身能进步的只有被装填进躯壳里的灵识。   商悯立刻对着谭闻秋四肢趴下,摆出恨不得为其肝脑涂地的架势说:“殿下,小满得殿下点化,又得殿下赐名,自知资质愚钝,难以派上用场,今日终于有机会能报答殿下恩情了!”   谭闻秋一怔,语气温和道:“傻孩子,你可知你若是继续修炼下去,凭你的血脉神通说不定能有更大的成就……”   “那又如何?殿下用得到我,那就尽管让我去做。”商悯道,“小满其实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孝顺师傅师祖,回报殿下,啊还有,要是妖族败了,不光吃不成好吃的大鸡腿儿,连小命都要没了。不过灌顶,和这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好。”   商悯头顶上飘下来一道声音。   谭闻秋同意了。   她这般将灌顶的坏处说来,不是在劝白小满退缩,也不是在给这小狐狸选择的机会。相反,她是知道以白小满的忠诚不可能退缩,所以才将这些尽数告知。   这在人类之中也是很常见的御下之道。   君主与臣子,不可因此生隔阂。   “小满心性纯稚大智若愚,比某些妖更晓得轻重利害。”她夸道。   商悯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意思?殿下是说有的妖不知道好歹违背殿下的话吗?是谁?我要替殿下咬死它!”   谭闻秋只笑了一下,道:“小满,你准备好了吗?”   “这、这么快?会痛吗?”   “会痛。”   “比师祖抽我鞭子还痛吗?”   “比那还要痛得多。”   商悯一闭眼:“那些人类常说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殿下灌顶吧,小满能承受住!”   “不急。”谭闻秋道,“白小满,你需得向我行拜师礼。”    第139章   商悯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底线的人, 但是她的底线也可以很灵活。   最开始对胡千面涂玉安恭敬孝顺,她有点膈应,但是为了潜伏下去很顺畅地演了。后来跪拜谭闻秋, 商悯心中抗拒,不过还是做得很果断。   目的要明确,理智和感情要分开, 这就是商悯的处事之道。   现在谭闻秋要她拜师,这……连商悯这种底线灵活变通的人都觉得浑身不得劲。   她以后要干的可是“欺师灭祖”的事。   放在前世, 干了坏事怕上天惩罚自己,这叫封建迷信。而在今生, 干了坏事到底会不会有上天惩罚,这还真说不准。   好在妖族不像人族,没有天上的诸多圣人顶着, 要不然商悯真得担心一下天罚落她头上。   扮演白小满的时候他已经拜师胡千面了, 商悯是顺着他的人际关系继续演,跪拜谭闻秋, 也是因为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 不演不行。   可谭闻秋收徒,是要和“白小满”建立新的关系,这层关系不是建到已经死到白小满身上去,而是直接建到商悯身上了。   去大学宫上学, 学生虽然叫那些学者老师,但是不行拜师礼。一旦是那种需要磕头的拜师礼,就说明他们不是普通师生,而是更近似于家人, 是衣钵传承者。   来之前胡千面只说殿下会视她为半个弟子,也没说会直接收徒啊。   难道是她刚才话说得太漂亮, 让谭闻秋心生欣赏,然后才收徒了?   商悯心里不舒服是真的,但为谭闻秋收徒感到欣喜也是真的。   这说明谭闻秋信任她。   机会落在面前,那就要抓住。   为了赢,为了武国,为了人族。哪怕要对着大妖磕头伏低做小,哪怕要对着谭闻秋这条蛟妖恭敬侍奉曲意逢迎,那也是值得的。   “我担心我太愚钝,堕了您的名声。”商悯适当推拒。   “无稽之谈。”谭闻秋道,“你不听话不努力,才是堕了我的名声,你听话且识大体,又有哪个妖敢小瞧你?”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够了,商悯四肢再次伏跪,“白小满拜见师傅!”   这下辈分是又乱了,胡千面辈分凭空上升一个台阶,变成谭闻秋长辈了,涂玉安变平辈。妖族的辈分突出一个各论各的,毫无伦理束缚。   “好,从今天起,没有妖能给你委屈受。”谭闻秋把商悯的双爪抬起来,“这是我时隔八百年再一次收徒,我的上个徒儿,让我伤透了心……”   商悯一凛,道:“小满绝不让殿下失望。”   “变回本体。”她道。   商悯跳下桌面,原本幼小的体型像面团一样不断膨胀,眨眼从尺余长变成了一只身长半丈犬牙外凸的狰狞野兽。   好歹是活过了百年的妖,本体并非真的是幼崽形态。   她规规矩矩蹲坐在地,恭顺地垂着头。   谭闻秋走过来,手掌扣在商悯的颅顶。   细小的黑色鳞片从她皮肉中钻出,骨关节也拉长变得粗壮,弯钩状的利爪穿过商悯的毛发,爪尖似有似无按在了她的皮肤上,冰凉而锋利,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她的脑袋给拧下来。   不过谭闻秋小心地拿捏着力道,只是虚虚地扣着她的头颅,并未伤及她分毫。   “准备好,不要抵抗……”   一股冰冷到透彻心扉的寒意从谭闻秋的掌心蔓延开来,下一刻就将商悯的灵识乃至肉身整个冻结,思维迟滞,身体僵硬。接着这寒流从颅顶穴位灌入体内,流经她的经脉与全身各处穴位。   谭闻秋的妖力冰寒彻骨,无比霸道,流到哪里,哪里就泛起刺骨的剧痛,偏偏身体也被整个冻住了,商悯甚至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她一双碧绿的兽眼在剧烈的疼痛中几乎要瞪脱眶了,血丝遍布眼珠,瞳仁都变成了血红血红的颜色,狰狞而可怖。   “咔嚓……”   恍惚中商悯听到了细微的碎裂声。她几乎要停止运转的大脑勉励思考……难道是陶俑化身无法承受妖力灌顶,所以要崩裂了吗?不,好像不是……崩裂声不是从这具身体中传来,而是从灵识深处传来!   谭闻秋的寒冰妖力竟然能把灵识都冻裂!   她不会要杀了她吧?商悯恍惚中冒出猜测。   若是如此,似乎大可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千里之外地处大西北的商悯本体头部一阵剧痛,只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要被无情的暴风雪给搅碎。   她本藏身于河道一侧的绿树丛里,观察着远处,未敢暴露行迹。肉身上的痛楚尚且能忍受,可是来自灵魂的痛苦险些让她当场发疯。   商悯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血腥味立刻溢进了口腔,可是她不敢松嘴,反而借助身体的疼痛让自己保持意识清醒,同时不间断往白小满化身中输入灵识,以免化身丧失控制变回陶俑小人。   要是谭闻秋发现白小满是陶俑变的,那乐子可就大了!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样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谭闻秋终于停止灌顶。   白小满化身一下子躺倒在地,浑身冰霜,身体直挺挺的,甚至在侧倒的时候四肢还保持着僵直的姿态。   谭闻秋用功力化开了她满身冰雪,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芳香四溢的丹药,白毛狐狸碧绿的眼珠这才微微转动了一下,有了一丝活着的气息。   要是白小满承受了这么深的痛苦,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商悯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硬气。   她稍微缓过来后呜呜哀叫,四肢在地上抽抽,哭得肝肠寸断,一边哭还一边喊:“好疼啊,怎么会这么疼,呜呜呜呜师傅、师祖……小满要死掉了……”   谭闻秋似乎也是心疼,但是她表现没有涂玉安那么外露,只是沉默地用手顺她的毛。   商悯哭的时候感知了下身体内的情况,把自己吓一跳,经脉断了三成,谭闻秋给她喂的那枚药的药力正在修补破损的经脉,这药光从效用来看就不是凡品。   除此之外修为上涨了三倍有余,庞大的蓝黑色妖力和她体内五彩斑斓的妖力一起在体内流淌。   这修为提升得简直不真实,商悯差点要忘记哭了。   见她情绪稍微平复,谭闻秋缓声道:“你的身体承受不了更多了,这是第一次灌顶。”   “啊?”商悯心惊胆颤地道,“殿下,那接下来还有几次?”   “约莫还有两三次,过几日再继续。如果是别人为你灌顶,不会让你如此难受,我力量霸道,所以对你身体的破坏格外强一些。可若非我,你的修为也不可能短时间内拔高到那种程度,所以只能由我来灌顶。”谭闻秋道,“还有,小满,你该记得改口。”   “是,师傅。”商悯乖顺道。   她仰头问:“师傅,这次灌顶之后我有多厉害?有没有小蛮姐姐厉害?”   “你已经赶上涂玉安了。”谭闻秋淡淡道。   “那……有没有珠儿奶奶厉害?现在没她厉害,功力全部灌完之后能有吗?”   商悯语气太外露,谭闻秋一下就听出了她话里蕴含的情绪。   “你不喜欢珠儿?”   她趁机上眼药,“我去岐黄院拿十全大补汤的时候,感觉珠儿奶奶想吃我,这件事情我还告诉师祖了。”   谭闻秋闭了闭眼,喃喃道:“死性不改。”   末了她道:“不必在意她,她不敢拿你如何,你现在也没必要怕珠儿。”   虽然她这么说了,但话里的意思摆明是要暂且放过白珠儿。   可是这些话里还有一点很微妙的感情倾向……原来谭闻秋也不喜欢白珠儿。   不止不喜欢,甚至还恶感,可能是因为白珠儿早些年不服管教,还吃了一只谭闻秋点化的兔子妖。   “但我就是怕嘛。”商悯嘟囔。   “怎如此胆小,你将来可是要被我委以重任。”谭闻秋道,“待三次灌顶完成,你修为便会暴涨至六百年,超过胡千面,比之白珠儿也不差什么了。”   “我这么厉害?”商悯惊喜道。   谭闻秋养气功夫见长,可是听了这句没脑子的话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不对,是师傅比较厉害。”商悯改口,“可是师傅灌顶给我,会不会对自己的修为有影响……”   “不过九牛一毛罢了,没什么影响。”谭闻秋让她坐下,“还不快运功巩固修为,待你消化了这些妖力,便会长出第二根尾巴。”   “是。”商悯马上照做。   ……   商悯的本体心有余悸地跪在地上大喘气,眼前阵阵发黑,单薄的衣衫左臂已经被血迹浸透,两排牙印清晰地印在上面。   还没等她完全恢复,忽然有脚步声逼近了。   三名身着谭军铠甲的士兵不知何时来到了近处,隐隐围住了她。   她被发现了。   方才灌顶之痛来的太突然,根本难以应对,这才导致她露出破绽引来了附近巡逻守卫的谭军。   “是个孩子。”   商悯以绝佳的耳力听到他们在压低声音交谈。   “不可放松警惕,把她带走审问。”   “是不是偶然流浪到这里的流民?她受伤了,个头看着很瘦小,而且附近只有她一人……”   但他们到底是放松了警惕,没有直接围上来进行武力压制。   为首者手持弩指着商悯道:“你是哪里的人,为何来此?不知运河周遭已经戒严了吗?擅闯者死罪!”   问她是哪里人,自然不能回答是出生在西北的人,口音一下子就暴露了。   最好也不说自己是出逃的杂役,在燕军中混迹的过往可能会招来麻烦,杂役也算半个兵,她可能会被视为敌人。   商悯琢磨片刻,忍着太阳穴的抽痛和身体由内而外的虚弱,勉强站了起来,对他们三人行礼。   “在下名‘无’,师从敛雨客,家师不过一江湖浪客,但先前曾揭了谭公的求贤令,入谭宫为谋士。我老师离开谭国后云游四方,偶然得知些许要事,感念谭公当日知遇之恩,命我速速赶来谭国,必将所知之事亲口告知谭国主。”   那三名谭兵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有何凭证?”为首者沉声问。   “不需要凭证,只求此地驻守的谭军将军替我向谭国主传一封信,她自然能明白我的身份不会有假。”商悯道。    第140章   这回商悯不再使用那个万金油自我介绍, 说自己武国人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敛雨客面见过已死的谭公,也见过现任国主谭桢, 还告知了他们让天柱存续的办法。   在谭国,在谭桢面前,武国人说的话可能没有敛雨客说的话好用, 哪怕这个武国人是武王派来的。   局势在变,若不能立刻与郑留接头, 那就要想办法和谭桢联系上,借谭军之力或许可行。   “你的老师敛雨客在何处?”为首的谭国士兵仍未放弃盘问, “为何派你一名幼童前来传信,你是如何穿过交战带走到这里的?”   “家师目前身在宿阳,身不由己, 无法来谭国亲自将此事告知谭国主。”商悯不急不缓, “至于如何来此,在下路遇十方阁的侠士, 受其帮助才勉强走来了这里。”   她想从怀中掏出那精巧的机关弩, 又怕自己动作引来对方误会,便道:“十方阁人士怜我势单力孤一人独行,送我武器防身,那武器只有十方阁才能造出来, 如今正在我怀中。”   谭国士兵没有放下弩,他对身侧两名同伴吩咐:“你们绕至她身后。”   待那两名士兵来到商悯后方,他才又道:“将你怀中十方阁的武器掏出来,扔到地上, 再用脚踢到我这边。”   商悯依言照做,机关能落地掀起一小片尘土, 她一脚将它踢远,那为首的士兵小心捡起,没有打量一眼,只是先将其放到了腰间收着。   紧接着后方两名谭兵上前,先用长枪架住商悯肩膀,再用手将其手臂反剪束缚,接着搜身。   很快他们就从商悯身上搜出来了匕首小刀若干,鞋子里都藏着一把纤薄短刀,连苏归给她的一大包银票也被搜出来了。   商悯腕上可以变作游龙青鳞枪的玉镯化为小龙,在衣服下贴着她的身体游走,没被收走。   “得罪了,职责所在。”为首士兵道。   此事几名小兵做不了主,他们必须要把商悯带去见驻守此地官职最高的武将。   从这三人言行来看,这批驻守在此地的谭国军队素质不低,让同伴绕至她身后是为了避免她暴起发难,三人位置集中被她一个照面制服,搜身也考虑到了。   商悯顺从没有反抗,也让他们对她的话信任几分。   也多谢孙映赠她机关弩,让她少费了口舌。   不多时,商悯便被压到了关口的军帐附近,她没来得及细看一眼就被摁住了头,随后谭兵入账禀报。又过了片刻,那谭兵出来通传道:“马将军请你进去。”   押着商悯的士兵想将她压进营帐内,通传的士兵道:“可放开束缚,将军说不可怠慢贵客。”   商悯被放开了钳制,她微微活动了一下被压得有些不适的肩膀,暗自思索。   敛雨客说过,谭国知道他的人不多,但却并非只有谭公与谭桢知晓,揭榜、上报、进宫……有许多人看到过他,但是知道天柱之秘的只有谭公与谭桢。   马将军还未盘问商悯便说她是贵客,说明此人极有可能也知道敛雨客的存在,所以对商悯话并未有过多怀疑。   这位马将军,若商悯所料不错,她本名应当是马思山。在苏归身边做事的时候,他在议事时额外提过几名谭国的将军,马思山马将军就在其列。   她出身武将世家,家族深受历代国主信赖,其人年过四十,做事老练,但行军打仗风格偏保守,不善攻,而善守。   待踏进营帐,迎面便站着一位方脸阔面眼神沉稳的中年女人,她身上穿的是皮甲,而非铁甲。谭军装备制式与燕军不同。   马将军手拿着士兵从商悯身上缴获的机关弩,放到眼前仔细观察。   见商悯进来,她上下打量一番,倒也未曾怠慢,略一拱手。   “鄙姓马,听闻敛雨客是你老师,然口说无凭,你的名字甚至只是一个假名。”   商悯也拱手。   “真名不足挂齿,行走江湖,这名字是为了给自己行个方便。敛雨客也并非老师真名,可是一样受到了谭公接见。可见姓名真假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是否有一颗愿为谭国效力的心。”   若愿为谭国效力,敛雨客何不留在谭国?   马将军想如此问,但是思及传讯将士提到敛雨客身在宿阳……又联想到商悯独身一人,不禁想他们师徒或许是在宿阳遭遇了什么变故,才获知了那则重要的情报。   敛雨客脱不开身,这才让徒儿冒险传信。   即便怀疑商悯身份与她所知情报的真假,马将军也不能对商悯进行逼问。若她身份为真,此番客气当是应该的,若她身份为假,也可令她放松警惕。   如果敛雨客不离开谭国去往宿阳,可能也就没有她带来这则重要的情报了。   “敢问阁下是何时遇到十方阁护送的?”马将军目光锐利。   作为镇守前线的将军,她知道十方阁前来相助,也知道十方阁欲与谭军配合奇袭燕军的辎重部队,此等消息也只有她这种级别的武将才能知道。   马家在谭国为簪缨世家,马将军是谭公自缢前的托孤重臣,所以她是谭国极少数知道敛雨客名号的大臣。   敛雨客加上十方阁两方无形中为商悯作保,这才让她对商悯的话信了八分。   “就在昨日。”商悯答得简短。   她又道:“马将军,在下来此是有要事禀报谭国主。若说凭证,我倒也有。老师成为谭公谋士,密会时的有些话,只有老师、谭公,以及当时为大公主的谭国主知晓,后来老师将这些事告诉了我,若我能复述出他们密会时所谈之事,自然能向谭国主证明我的身份了。”   马将军眉头一拧,思量片刻。   商悯没空等她想出个一二三,直接道:“我要汇报之事,事关重大,只可讲与谭国主听,不如我修书一封,将军替我将此信随战报送抵谭国国都,交给谭国主观看。届时她自然可明白我的身份,也会知道我所言非虚。”   这个方案是最佳的,能节省不少时间。   情报真假,可直接让谭桢自己判断。   或许马将军会想,若商悯是敌国人,送来的情报是假的,可能会迷惑谭国的视线。但,若是真的呢?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报,重要到必须直接呈报谭桢,不能经手其他人?   心念电转,马将军很快有了决断。   她盯着商悯道:“你现在就写,我来研墨。”   商悯松了一口气道:“好。不知信鹰飞抵国都需要多久?”   “一日。”马将军答。   备纸,研墨,提笔。   商悯没有任何思考,直接在纸上写下了她在来营帐的路上预先想好的内容。   这内容其实无甚特别,商悯只是要将皇帝寿宴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原因有三。   其一,各国都会在大燕安插细作,谭国自然也有。然而谭国与大燕开战,从大燕飞往谭国的信鹰会被拦截,即便大燕一方不能拦下全部,也会对谭国收到来自宿阳的情报有很大的阻碍。   且谭国边境气候恶劣,遍地黄沙,时常有沙尘暴,离寿宴仅有两日半时间,就算有信鹰躲过了拦截,这么短的时间可能也根本没飞到谭国国都。   即,谭桢一方可能根本不知道皇帝寿宴上竟然发生了如此变故,商悯送信反而抢占了先机。   其二,在寿宴之前,武王商溯就已经将宿阳可能藏妖的密报发往了各国。虽然谭国和武国相距过远,不过算算时间,信鹰飞抵也就在这一两日之间了。   而在寿宴之后,商溯又即刻准备了第二封密信,再次发往各国。与第一封不同的是,上面记录了燕皇“愿以贤为帝”的遗诏。   若谭桢先后收到了商悯的密信和武王的密信,两封信自然可以互相印证,以助她辨别真假,进而确定要不要信任“无”以及武国。   这其三……便有些复杂了。   商悯做事一向慎重周全。   谭闻秋出身谭国,在嫁给姬瑯前,她一直是谭国的公主,在那里生活了至少二十年。若谭闻秋只是那黑鳞蛟妖使用转生大法塑造的转世之体,那么在成为谭闻秋之前,她必然还转世过。   敛雨客说,妖族的转生夺舍之法会让转生之妖丧失原本的记忆,经过三次褪鳞之后才能够完全取得身体的控制权,但是商悯不知道谭闻秋改良过的转生大法是否还有这个缺陷,更不知道她是在何时恢复记忆的。   世上没人会知道,除了谭闻秋自己。   如果她一早在公主时期就恢复了妖族记忆,甚至褪鳞过一次,那么谭国会不会有她留下的暗手?   谭国王宫是否已经跟宿阳皇宫一样漏成了筛子?谭桢身边……是否潜伏着妖?   商悯来到营帐就用观气术大致看过,没有发现妖气,眼前的马将军真身也是人,她这才敢继续跟她谈下去。   若谭桢身边潜伏着妖,那么如果商悯手上传递的密信上写着其他重要情报,这个情报能不能顺利传到谭桢手里还是未知数。   实在是有太多的理由可以编造情报丢失了,比如信鹰遗失、斥候被细作刺杀……   所以商悯必须要写一封保证能顺利传递到谭桢手中的密信。   燕皇剖心自裁,此事瞒无可瞒。   寿宴当日现妖,更将传遍天下。   商悯只是将谭国迟早会知道的重要情报,在不前不后的时机恰到好处地传递给了谭桢。   这件情报非常重要,但却没有拦截和隐瞒的必要。   若暗中之妖恰好拦截,它也会思量思量,然后得出一样的推论。   商悯传信,本质上不是真的要告诉谭桢情报,而是要自证身份——曾经帮过谭国的敛雨客的徒弟来谭国了,敛雨客会继续帮谭国。   这,才是商悯真正想对谭桢说的。   至于敛雨客要怎么继续帮,以什么方式帮,商悯其实已经在信中隐晦地给出了答案。   三日前宿阳变故,敛雨客身在宿阳,结果三日后自称是他徒儿的“无”就已经,得到了情报并跑到了谭军军营要求通传。   这要么说明,敛雨客的徒儿能日行千里,所以三日之内从宿阳蹦来了西北大运河;要么说明敛雨客和他徒儿掌握着一种即时通讯手段,让他们师徒二人一个在宿阳一个在大西北,也能快速交流情报。   除此之外,真正需要谭桢注意的情报也在那密信之中。   ——既然宿阳皇宫有妖,皇帝亦被操控,焉知谭国王宫无妖?你谭桢,当真安全吗?   鉴于敛雨客已经去过谭国宫,且并未在王宫发现过妖的踪迹,这说明谭桢身边有妖的概率较少。   但除了王宫,还有朝堂。抛去朝堂,还有军队、民间。   而且谭闻秋等妖并非没有隐匿真身的手段,是以不得不防。   要是谭桢够聪明,她就能领会商悯信中未尽之意。   她会知道她可信,且值得谭国花费一定的代价来配合她的行动,以保证保谭之战整体的胜利。   “呼……”商悯对着墨迹未干的纸吹了一口气。   等到墨迹便干,她将信一折,递给侧身避开视线的马将军。   “将军请。”她道。   “有劳你。”马将军拿过信封,当着商悯的面把这信封进细铜管,然后用封死。   “十方阁的机关弩还有你的其他物品,恕我暂不能归还,就留在我这里吧。等谭公回信,便还你。”她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想起了士兵呈上来的装着满满银票的袋子。   虽然是她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赚得来那么多的俸禄,但她的眼皮子还没那么浅,不至于霸着不还……   “阁下风尘仆仆,怕是累了,我叫将士带你去吃饭休息。”   因谭桢未受燕皇册封袭爵,是以商悯敬称国主,而马将军直接称谭桢为谭公,可见她对谭桢敬重,并不在乎她有无皇帝册封。   马将军大步离开了,传信去了。   随后有两名士兵进帐,客客气气地请商悯去外头,现在已经是用饭的时间了,营地上空有炊烟升起。   商悯不被允许和谭国士兵一起吃饭,而是被请到了一间空的营帐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把饭端来了,居然是热的,还有一大块烤马肉。   商悯没忍住多看了一眼,“这……”   谭国士兵的伙食应该不会这么好,能吃得上肉,这得是军衔颇高的武官才有的待遇。就算偶然有战马病死了,那点肉也不够官兵分。   “马将军说您冒死传信劳苦功高,把自己晚饭的肉给了您,让您好好吃。”端饭的士兵老老实实地传话。   商悯也没纠结,下意识想嗅一口辨认里面有没有毒,但是忘了现在这个鼻子没那么管用,只闻到了扑鼻的肉香。   她饿了太久不宜暴饮暴食,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武国距离哪个国家都很远,传信不便。   离武国最近的当属梁国。   梁国,商悯几乎断定是谭闻秋的走狗,可是那两封密信依然不得不传给梁王,否则对方会心生警觉,知晓已经引起了武国的怀疑。但是传信的时间商溯稍微延后了,目的是让梁国知道得别那么快。   第二近的是东南方的郑国。可是这个近也只是相对的,到郑国的实际距离比到宿阳近不了多少。   先代武王获封时间较晚,大燕周边一圈土地都被封完了,后面打退了鬼方,才把鬼方那块偏远的土地封给了武王。   至于翟国、赵国、宋国、谭国诸国位置就更远了,中间隔了个大燕,收到信的时间都相对较晚。   武国密信首发六强国,待诸强国收到信,接着才是诸小国。小国处在大国夹缝之间,仰人鼻息过活,若身侧大国无反应,小国国君也不敢轻举妄动。   多半武国信至,宿阳皇帝剖心的情报也会被呈到各诸侯王的诸案上。   商悯撕咬着马肉,边吃边思忖。   也不知那会是何等场面……那些肩负万民性命的王看到那些信时,又会作何反应?    第141章   马将军出门不是为了去饲鹰的营帐找信鹰传信。   身为驻守运河的将军, 谭国官职最高的武将之一,传承久远的武将世家马家的家主,她知晓许多寻常臣子不知道的秘事。   马家追随谭公一脉已久, 可以追溯到肃国灭国时,那时的马家人随着先代谭公攻破了肃国国都。   谭公得燕皇厚赏,马家也跟着升官加爵, 为国主左膀右臂。   今战事已起,马思山自是义不容辞, 奉国主之命奔赴前线。   不过由于驻守的位置太过重要,马思山又是谭桢最信任的武官, 所以谭桢秘密将一传信灵物交给了她,嘱咐她善用此物。   谭桢道:“据传闻上古时期圣人们为了彼此交流也常用灵物传信,幸好我谭氏也是圣人之后, 历代祖先也知道此物重要, 一概小心保存,仅传于家主, 今日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马将军从怀中取出一只布满绿色铜锈的金属机关鸟, 将商悯的信塞入其腹腔。   铜鸟一颤,如真鸟般翻身而起,翅膀一掀,以人眼无法辨识的速度嗖嗖飞走。   谭国传信灵物, 归巢之鸟。   铜鸟共十只,腹腔中空,可藏匿物品。一套灵物除铜鸟外,额外配一只鸟窝和十根栖枝。   若带走铜鸟, 等到了远处再激发,被激活的铜鸟就会自动回巢。若有人挥动铜鸟所配的栖枝, 则铜鸟在传信后可从鸟窝折返到栖枝的持有者身边。   可惜灵物年代久远,哪怕保存再怎么好,还是损坏掉了许多,十只铜鸟只剩三只可用。   谭桢持鸟窝,她信赖的大臣执栖枝和铜鸟,必要时刻可传信。只需一个时辰,铜鸟就能从谭国边境飞到谭桢身边。   马将军在传信过后就陷入焦灼的等待中,只是等待太过浪费时间了,她又抽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检阅军队,派亲兵去巡视边防,看抵御燕军进攻的陷阱和拦截线是否完好。   忙完了这些,离谭桢回信还有好些时候,她沉思一会儿,去找了商悯。   此时商悯已经吃饱了,正在打瞌睡,这几天实在是把她给累狠了,但即便如此她也是浅眠,始终留着几份灵识在白小满那边。   马将军还没踏进营帐,她一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立刻就醒了。   “你说你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流民和十方阁,可有从他们口中听说燕军动向?”马将军问。   商悯看了她两眼,才道:“十方阁和谭军合作突袭粮草,我知道这件事。”   马将军讶异,猜出商悯与她初见并没有说出全部的真话,不过她并不在意,双方不过萍水相逢,隐瞒是很正常的。   “燕军往陇坪去了,相信不日就能收复这座城镇……许就在这一两日。”商悯反过来问她,“马将军,你可了解苏归?”   “自然有所耳闻,此人性情残暴,数年前为镇压西南小国叛乱连屠三城,把敌国的将军都吓得在他攻破城墙前自杀了,国君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谢罪。”马将军冷笑,“倒是想会会他,看看那位镇国大将军到底是何许人也。”   商悯听得一默。   这些事情她倒是也有所耳闻,但是从身边人口中知道,和从苏归的敌人口中知道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可能是苏归和她相处的时候太收敛了,以至于商悯对他的残暴完全没有实感,甚至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   “连屠三城,是包括平民吗?”商悯轻声问。   “是。”马将军道。   她神色平常,并未因此有丝毫鄙夷,也没有面带不忿和怜悯。   商悯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还是觉得憋闷。她终究未曾说什么……说了没用。   “你多大了?”马将军冷不丁问。   “十三了。”商悯往大里报了两岁。   “少年人,正是这样的年纪。我本来以为你只是面容小一点,说话不卑不亢,年纪不该这么小,方才听你叹气,才觉得你就是这个年纪的人。”马将军道,“再年长,你会因见多了这些事而麻木,便不会有那一叹了。”   “将军如何看待屠杀平民和战俘?”商悯道。   单提平民,话问得太尖锐,容易得罪人,带上个战俘就好些。   马将军哈哈大笑,“问我?是想问我什么?对与错,还是该与不该?”   “都有。”商悯道,“自小就读很多话本兵书,向往当将军驰骋沙场,细细一想,战俘人数若少,我或许能狠下心。连杀个战俘都让我心生犹豫,更别说平民了。”   “人数少的战俘不需要杀,费不了多少粮食,带回去还可以当做功绩夸耀,将他们绑在阵前可以震慑敌军。”马将军似笑非笑,“人数多的战俘才要杀,而且要杀得干净彻底。且不提俘虏暴乱,打仗本就粮食短缺,那战俘可是要分你手下将士的粮,他们多活一个人,你手下就少活一个兵。”   “而那平民……打仗的时候哪管什么平民,他们都是潜在的敌军。”   老弱妇孺就算不能提刀杀敌,也可以挑扁担送军粮,他们也是战争的助力。至于青壮劳力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会被征入军中变成打仗的主力。   不管自愿还是不自愿,一旦战争开始,放眼敌国,全是敌人。   如果是在战争中杀人,商悯将敌军全数歼灭,她并不会有犹豫。战俘那是投降的手无寸铁之人,平民也是,杀这种人,是对她心中“道义”的一种颠覆。   “若是马将军,就会杀?”商悯问。   “自然。”马将军笑了,似乎也是觉得有趣,“世人常说苏归残暴,我与同僚也时常以这点辱骂讥讽他,虽然他听不到。不过,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他做的事,我也在做,所有的将军都在做。只是苏归能力出色,打得胜仗格外多,胜仗多,杀人也就多……骂他残暴不仁,未尝不是对他的褒奖。毕竟连我这种人,都觉得他够狠,屠灭的那三城人不过九牛一毛。”   苏归狠,但是他不对商悯狠,他对她过分仁慈了。   他不想杀她。   到了这时,商悯听到马将军谈论苏归,蓦然从心底挖掘出来一件事——她也不想杀苏归。   因为不想杀,所以才想劝他投武国。   不全是因为惜才,就是单纯地不想杀,因为他们间到底不是全无感情,教导和相处都是真的。   但是商悯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清晰地意识到,她不能不杀苏归。   从前她就知道,只要苏归不放弃站在谭闻秋那边,她就必定要杀他,就像他不得不杀商溯。可是知道不代表已经彻底做好了准备。   “第一次大规模处决敌人时,将军心里有感觉吗?”商悯问。   “有,肯定是有的。”马将军笑容爽朗,“只不过我已经忘了。”   她瞥了商悯一眼,“你是不是想,你要提前思量好,遇到这种事了就能果断决定了?”   商悯侧目看她。   “这不可能做到。”马将军断然道,“就算你事先再怎么想,临到头来还是会把你以前想过的东西再想一遍,然后你才会做出决断。”   “是吗?”商悯没再说话。   可能马将军说的是对的。   然而苏归的事是商悯必须要认清的。   她要杀他,她必须杀他。   苏归是半妖,他与她的对决不能只局限在两军对战上,用兵上的胜负是谭国取胜的条件之一,打败苏归更是重中之重。   苏归打仗,只是因为他在按照人族的规则行事,除去打仗,他还是一只擅战且实力仅次于谭闻秋的大妖,拥有神鬼莫测的蜃梦神通。   商悯先前只想到要与苏归两军对垒,是她不愿意杀他的潜意识在作祟,现在她醒悟了。瓦解燕军不止要赢下战役,还要击溃苏归本身。   击溃苏归,或者让他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妖身,以他为中心听他调遣的燕军自然会从内部被瓦解。   他会死,但是谭国会赢。   想通这一点,商悯握紧双拳,指甲刺进掌心,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决心。   “马将军,你认为苏归接下来会进军何方?”她低声问。   马将军道:“多半是我这方。”   这话答得斩钉截铁。   谭军不乏有识之士,也有研读苏归行军策略的谋士和军师,运河连接内外交通,如此重要,燕军怎会不想拿下?   “望谭公速速回信。”商悯眼眸微垂,“待她信了我的身份,我另有要事,需与她商谈。”   “何不随船去往谭国内地?离燕军攻来还有时间。”马将军问。   “我还有未成之事,何时去面见谭公,取决于谭公接下来的安排。”商悯道。   ……   谭国宫,政殿书房。   归巢之鸟看上去就是一件平平无奇的青铜摆件,外表华丽精细,但难掩古旧。谭桢本在阅读各地战报,忽而有青色的影子从窗边倏忽掠过,落到了鸟巢之中。   谭桢本就习惯在做事之时屏退左右,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前来送信的铜鸟。她从归巢之鸟上取出被铜管封好的信件,来不及走到桌案旁就拆开读了起来。   “在下‘无’,敛雨客之徒,奉师命通传要事……”   谭桢看第一眼就愣住了,她来不及思考,就看到了下一句话:“燕皇寿宴之上剖心自杀,以证有妖,其心脏之中蛊虫游弋……一言一行均被蛊虫操控……绣衣局大总管胡千面被燕皇击伤,当场现出原形,竟是只五尾赤狐。随后赤狐奔逃,宿阳大乱……疑有同党相助,不知所踪……”   她一字一句读完,双手颤抖,不可置信,然后回过来读了一遍又一遍,口中喃喃:“是妖,真的是妖,敛雨客说的是真的。”   敛雨客说,世上有妖。   她将信将疑。   敛雨客说,妖可能藏在宿阳,皇帝有危难,若谭公献祭天柱,谭国可保,暗处的妖孽说不定会撤兵,因为继续攻打谭国得不偿失。   她父亲信了,自缢于地宫,可是攻谭并未停止,谭国面临围攻。谭桢一度觉得敛雨客是在诓骗她父亲,是想毁了谭国。她一度怨愤,但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征兵练兵,抵抗燕军。   结果今日一纸书信传来,告诉她,世上真有妖,她父亲就是被妖给逼死的,谭国也是被那妖给逼入绝路的。   谭桢心绪大起大落,头晕目眩,手扶宫柱,几乎要站不住了。   此事是假的吗?不……不会是假的,皇帝驾崩,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去,这样大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胡编乱造,太容易被戳穿了。   所以这是真的,必然是真的!   “咚咚咚!”   敲门之声万分急促。   谭桢一愣,脸色微变:“进来。”   她交代过若无要事不得打扰,身边的宫侍一向沉稳,敲门从来没有如此急过。   “禀谭公,武国密信!”   宫侍双手呈上黑色的木盒。   木盒材质极轻,表面上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但实际上这是一个精巧的机关木盒,需要使用特定的手段才能扭转机关将其打开,如果扭错了,其内信件会自动销毁。   谭桢脸色再次有了变化。   各国诸侯王之间自然会有交流,平日里传信不会用到这么高的规格,机关木盒只有在盒内密信极其重要时才会启用,开启木盒机关的手段也只在诸侯王之间流传,这是约定成俗的。   就连伐梁之战,众位诸侯传信也没用过机关木盒。   谭桢拿起木盒挥手令宫侍退下,按照父亲交代的规律轻轻拧动头尾,咔嚓一声轻响,盒子弹开了,露出一份盖着朱红色武王印的密信。   信上的字磅礴大气,开头便写:“武王商溯亲笔,欲与诸王诛妖邪,清君侧,正乾坤。”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谭桢恍惚一瞬,读了下去。   宫殿外,宫侍正守着殿门,忽然又有一侍卫满头大汗地跑来,手上端着一封密信,“宿阳送来的密报,快快呈给……”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殿内传来谭桢疯狂的大笑声。   这笑声歇斯底里,充满了嘲讽和难以言说的郁气与怨愤得到排解的痛快,久久不停。   侍卫和宫侍霎时噤了声,惊恐地互望一眼,他们从没听过这位勤勉冷静的国主发出这样令人心生惧意的笑声,这是……疯了不成?   没等他们进去查看,宫殿的门便被从里面一脚踹开了,谭桢手执两封密信奔至殿外,竟然扑通一声在青石板上跪下了……朝着谭国天柱的方向。   她仰面大笑,嗓子都笑哑了,手中挥舞着那两封密信:“父亲,您看见了吗?那皇帝姬瑯才是被妖魔所惑啊,他们才是妖!”   谭桢张开双臂,眼眸闭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天佑谭国……天佑谭国!”   她身后,宫女太监和侍卫目瞪口呆,接二连三地也跟着跪下了。   国君下跪,臣民不可站立。   他们不明所以,但是从谭桢狂喜的姿态,他们可以看出一件事——谭国有救了。    第142章   梁国国都, 睢丘城。   自姬桓继承梁王之位已过数月。   反抗他的朝臣皆已被清算,该杀头的杀头,该抄家的抄家。   不服他的兄弟姐妹也是如此, 不成气候的圈禁,成了气候的就先圈禁,之后再寻个由头赐死或对外宣称病逝。   时至今日, 姬桓终于清肃了朝堂,收拾了那些让他无法安枕的血脉亲人, 并且拉拢了宗室,开始扶持自己人上位。   姬桓这段时间春风得意, 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畅快过。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王位,这是他此生第一畅快事。   朝堂之上还有几个老梁王留下的旧臣不太乐意听他的话,而他们对姬桓的态度不冷不热, 既不完全顺从, 却又没失了恭敬。姬桓有心将他们连根拔起,可一时间也寻不到错处。   姬桓此生的第二畅快事, 是在早年选对了效忠对象。要是他没能做出这般明智的选择, 也便不会有登位的一天了。   这第三畅快事,则是生了姬成墨这个老成持重天资聪颖的儿子。长子,名正言顺,堪为储君, 王位后继有人。   不过若是那位大人允诺他的事能实现……也就不需要什么储君了。   他可以统帅梁国千秋万载。   但是姬桓并无全然的把握能实现那件事,所以他依然要培养姬成墨。   “右将王隆性情孤傲,对寡人并不顺服,成墨你来说说, 可有法子令他顺服?”姬桓有意出题。   如果只是个文臣也就罢了,就算不服也只是在上朝时骂他两句, 可偏偏是个武将,还是官职最高的武将,这样的人若不顺服,将成为他心腹大患。   “父王近些时日因王将军的事茶饭不思,儿臣不才,愿为父王解忧。”姬成墨笑道,“依儿臣看,王将军并非不顺服,父王得位,名正言顺,王隆有何不服?”   这两句话将姬桓说得通体舒泰。   他最喜欢这个儿子的一点就是听话且孝顺贴心,话说得漂亮,事办得也漂亮。   姬桓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自己得位不正。虽说不管是他还是他儿子,都知道这个王位到底是怎么到手里的,但是姬桓还是爱听这漂亮话。   人,当真是难以免俗,姬桓就是个标标准准的俗人。   “他是老臣了,年纪比先王都要大,更在伐梁之战中立下了功劳,荫蔽家族。这样的人,应当是懂得审时度势的。王将军年纪大了,他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自己的家族后人。”   姬桓示意姬成墨继续讲下去。   他温文尔雅地笑笑,接着道:“父王绞杀了不少反贼,为将反贼连根拔除又诛杀了许多人,然此时国力衰弱,攻谭之战紧急,难保陛下不会再向梁国借兵,所以不宜再杀。儿臣以为,拉拢为上。”   拉拢。要拉拢朝臣当然很简单,许以高官厚禄即可。   可是官至右将军,实在是升无可升。若将官位许给王隆的子孙后代,倒也可行,可是……   “寡人记得,王隆的子女才干比不上他,不过倒也能用,可若是不压其气焰反而许王家上下高官厚禄,军队岂非成了他们的一言堂?新立的左将年轻,压不住王隆,万一再助长其野心,那……至于王家孙辈,年龄最大的……”姬桓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他看着姬成墨笑容满面的面庞,哈哈一笑。   父子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道:“联姻。”   王隆有四个孙子辈,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岁,上可立刻成婚,下可先定婚约。   “既是联姻,我愿娶王将军长孙女为妻。”姬成墨道。   姬桓觉得不妥,“你的妻子至少也得是他国公主,最好从六强国中选,王家女很好,但是到底……”   “父王。”姬成墨声音放低,“迎娶他国宗室女,便更复杂了,万一她借其母国之力欲干涉梁国内政该如何?梁国背靠大燕,不需要再与他国结盟,王家女身份正好。”   梁国为护佑大燕的屏障,梁国有事,大燕不会坐视不理,大燕有事,梁国必须鼎力相助。   若有朝一日梁国要亡了,说明大燕也岌岌可危。梁国若与他国结盟,国力渐强,威势渐起,则会引起大燕的忌惮,届时骑虎难下。梁国公主与武王联姻是燕皇指使,不可算在内。   所以梁国不需要盟友,起码在大燕把持梁国之时,梁国最好老老实实盘着。   姬桓背后起了一层薄汗,“成墨所言有理,为父一时未能想到这一层。”   姬成墨道:“儿臣是父王的长子,我来迎娶王家女,这分量和弟弟妹妹与其结缔姻亲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他微顿,又道:“若谭国久攻不下,陛下再向我国借兵,那时若王隆还是不服……便将他派去带兵。”   拉拢为上,可拉拢不成,那就得杀人了。   “好,我这便传召王隆入宫。”姬桓道。   父子二人相谈之际,宫侍步入殿中,将封着武国密信的机关木盒呈上。   姬桓看到那木盒便是一愣,紧接着眼皮狂跳,抬手打开木盒。   他展信一看,当即脸色大变,须发颤动,手捂心口几乎喘不过来气。姬成墨和宫侍大惊失色,匆忙上前搀扶,宫女惊惶失措地去寻医者。   姬桓面色发紫,肥胖的身形勉强在搀扶下站直,急促吩咐道:“快!快去寻吴英来!”   姬成墨怔住,向外喊:“去城郊吴府把吴大师请来!”   吴英,梁王幕僚,无官职傍身,但巧舌如簧,智计百出,为姬桓解决了不少麻烦,姬桓能当上梁王他出了不少力。   姬桓对吴英极为敬重,甚至还嘱咐姬成墨对吴英不得怠慢,需得毕恭毕敬才好。   姬成墨照做了。   但,他心底是有疑影的。   他总觉得,姬桓对吴英的敬重已经超越了一个为君者该有的限度……这,是为何?   ……   郑国,渠阳城。   这里是郑国的国都,郑王宫坐落于此,伫立八百余年。   郑王名郑川,今年六十九。作为王,他堪称长寿,劳心劳力之人通常活不了这么大岁数,更别说他还要面对朝臣的揣摩算计,宗室的争权夺利,子女的尔虞我诈。   但他到底是老了,老到了不得不将权力拱手送人的程度。   这倒也没什么,每位王到了晚年都会有这一遭。他的长女郑潇精明能干,虽有刚愎自用、不听劝谏以及狠心太过的毛病,但是作为王位继承人,她无疑是合格的。   郑王很难从自己已经成年的子嗣中,挑出一个比郑潇更合适的继承人。   自从身体衰弱,郑王便逐渐将朝政交给了郑潇,郑潇也干得很好,在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将一切都治理得井井有条,平衡朝臣、压制兄弟姐妹的事也做得很好。   就是好得略微过头了。   郑潇接管朝堂的两年以来,死了左将、左相,接着以贪污之名流放了司吏,又以谋反之罪将司马抄了家。这还没完,前年郑王第四女郑湫郊外踏青时坠湖而亡,五女训练马术时坠马变成残废,半身瘫痪……   “大公主是要将朝堂上下都血洗一遍啊。”   连已经进入闲散生活的郑王,耳边都听到了些风声,众人说郑潇麻木不仁,眼不容人。   还有朝臣秘密进宫向郑王哭诉,希望他规劝郑潇,郑王只是笑笑,慢悠悠地继续钓鱼,然后不到一刻钟,郑潇进了宫。   她笑眯眯踏进宫殿:“陈大人怎么有如此雅兴,陪父王钓鱼?”   那位陈大人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他这时才知道郑潇已经掌管了郑王宫,连郑王身边的宫女都是她的人。郑王老了,有心无力,表面闲散自在,实际上形同被郑潇拘禁。   郑潇不杀郑王,是因为郑王意识到自己难以压制住她了,他识趣,想再享几年福,如果他不退让,郑潇接着就会将刀对准他。   又过了月余,这位姓陈的大臣因结党营私之罪被流放。   这样闲散的生活倒也还好,郑王甚至安逸了起来。郑潇也因父亲的识趣退让展现出了少许耐心,没有继续紧逼。   但她的耐心持续不了太久,可能再过上一段时间,待她筹备妥当,就会让郑王立退位诏书,她直接登位。   郑王对这个女儿近两年的表现非常满意。   若她处理自己同胞弟妹的手段失败,就会引发政变,郑国内乱,元气大伤;若她强逼郑王退位或弑杀亲父,就会陷自己于不义之地,朝臣不服,又会血流成河。   现在郑潇以怀柔手段,逐渐将整个国家攥在手心里,完成权力过渡,反倒是最好的办法。   今日,郑王照旧在王宫的湖边钓鱼。   郑潇带着侍从缓缓而来,挥手屏退左右,待人退到了远处,郑王抬了一下花白的眉毛,看这架势,语气少见地变严肃了:“怎么了?”   “武王以皇帝身边有妖为由,要与诸国结盟,清君侧……这是其一。”郑潇道。   郑王一时大骇,赶忙问:“其二呢?”   “皇帝身边确实有妖。”郑潇平静道,“燕皇陛下已经死了。”   郑王更是坐不住,直接站起来道:“你何时收到的密报?”   “六个时辰前。”   过了六个时辰,才进宫把这件事情告诉他,郑王不由笑了,气笑的,得亏他身体够好,不然此时已经气晕了过去。   “吾女运筹帷幄,此时气定神闲,必早已想好要如何应对。”   郑潇只当没听出郑王话外音,微微颔首,道:“父王,您退位吧,传位于我。”   郑王不料她竟说出这种话,猖狂到毫无掩饰。他扭过头,牢牢地盯着她。   “有时会想,父王活得太久了,若您早点死,我也能早点登位。可您到底是我父王。”郑潇道,“原本我可以再等父王几年的,我知道您既要王位也想要清闲的日子,您已经给了我权,那便各退一步。即便我已经四十九了,我也愿意再多等那几年。”   “可,前提是郑国政局稳定,天下未有大乱。”   她垂眼,看着身侧的白发老人:“国无二主。太平之时,我尊您为主,朝臣敬您为王,但战乱之时,我须得是那唯一的主,名正言顺的王。否则,军队听谁统领,朝臣向谁效忠,百姓听谁号令?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郑王与郑潇对视,从她眼神中读出一件她已经做好决定的事。   “你、你欲与武国联合反燕?!”他脚步踉跄,嘶声质问。   “既然妖魔现世,人族危难,我等占据大义,便师出有名。”郑潇坦然一笑,道,“养兵何用?为了打宋国?那未免太过鼠目寸光。我郑国便是为了今日,才养了那数十万大军!”   “父王已失锐意进取之心,我还没有。”她身量矮于郑王,此时二人对视,她抬着头,眼神却像是俯视,“您早已不适合坐在那王座之上了。”    第143章   宋国国都昌明。   朝会之上, 鸦雀无声。   宋王宋熙头束玉冠,端坐在王座之上,即便她仪态端庄神情从容, 可仍旧难掩病态,嘴唇颜色极淡,肤色更是白到几乎没有血色。   一个人健康与不健康, 不仅能从外表分辨,还能从声音中分辨。   “诸位爱卿可畅所欲言。”她的声音稳, 声线却低,听上去缺乏这个年龄该有的中气, 一听便是久病不愈之人。   但好在,她的眼神气质和往日里积攒的威望稍稍弥补了这一点。殿内君臣分明,群臣垂首恭立, 未敢不敬。   即使宋王发话, 一时间仍未有大臣出列发表看法,实在是宋王方才所言过于惊世骇俗。什么武王欲清君侧, 什么皇帝被妖控制, 皇帝死了,还是剖心自裁而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不愿信,可是不能不信。   堂堂宋王,不可能拿假消息放在朝堂上讨论, 若非是真,她怎会如此郑重其事?前日宫中才传来消息,说宋王旧疾复发,正在医治, 朝政由左相右相暂代。   这才两日,宋王便拖着病躯重返朝堂。   也只有这等大事才能让宋王聚集群臣召开朝会。   即使如此, 仍有大臣质疑道:“敢问殿下,这消息当真为真吗?是否该派使者去往宿阳确认一番?”   宋王眉眼微动:“徐司典是觉得本王连这点分辨力都没有吗?你能想到的,本王自然也能想到,凡宿阳的消息,都是经过反复核实的。”   徐司典忙道:“乍听闻此消息,臣心中惶然,失了分寸,绝无质疑王上之意!”   有人开了这个头,可其余臣子依然不敢各抒己见。   武王之信先于皇帝死讯传来,这很不同寻常。   此外还有一个疑点,皇帝驾崩乃是大事,这等大消息通常会在五日内通传天下。宋国不算太远,三日足矣将消息传到,今三日已过,皇帝驾崩的消息却还没到宋王手里。   这要么说明皇帝没死,要么是皇帝死了,但死得极为蹊跷,以至于消息迟迟未发,延误了时机。   以当前形势来看,后者可能性居多。   武国比其他国更早发现皇帝可能被妖控制,从发信日期来看,在皇帝驾崩之前,武王就已经将信送了出去。   武国在皇帝驾崩寿宴现妖的大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上。”有大臣上前跪道,“您的抉择,关乎我宋国之存亡,更关乎攻谭大军中大公子的性命啊。臣请王上三思!”   随后又有臣子出列,“武国狼子野心,信中写欲清君侧,谁知武王是否有僭越之心?只怕清君侧是假,欲取皇帝而代之才是真。宋国与大燕相聚极近,若同武国结盟,恐会被当枪使。”   “此言荒谬!”令有大臣驳斥,“若妖当真藏于宿阳,以清君侧之名出兵便不是僭越之举,而是挽天倾的大义之举!妖魔窃国,大燕正处危难,我等怎能囿于一国一地之争,陷入蝇营狗苟的狭隘之境?难道真要等到天倾之时,再追悔莫及吗?王上,宋国当早做决断!”   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若天下大乱,六国出兵,燕室是否能在乱世中继续存续还不一定。如果宋国想效仿八百年前燕皇灭大虞,将宋国变为“大宋”,这便是最佳时机。   宋国这些年从未停止练兵,各地硫磺场火药库充盈,分明就是在准备一场大战。   然而宋王态度暧昧,似乎从未生起过不臣之心,为了质子令,甚至直接将唯一的亲生孩子宋兆雪送去了宿阳。   若说宋王是忠诚,这忠诚未免太不知变通,而且宋国备战又该作何解释?难道是为了灭隔壁郑国?可若说宋王送质子是为了让大燕麻痹大意,这倒也有可能。   都说虎毒不食子,但生在王族,弑亲之事多了去了。宋兆雪是宋王唯一的孩子不假,可是他和王权相比,重要性还是要往后靠靠。   既然王不表态,臣子便不能表态,多说多错,说错了,说不定会陷自身于不义之地。   因为宋王并非是个糊涂人,她心里清醒着呢,不表态,说明她心中有别的成算。   “不知谭国那边是何种情况?如果陛下当真是被胡千面操控,那谭国之罪是否可以洗清了?攻谭之战还打得下来吗?王上可有得到消息?”   右相董文伯道。   “并未。”宋王摇头。   左相莫群看了右相一眼,“臣以为,不能贸然出兵。宋国不可不顾大公子的安危,王上就这么一个孩子,他在苏归手下,万一有什么闪失,宋国王位后继无人。”   “大公子被送去宿阳时便已想到此行或许会有变故,大公子身为王嗣,更该以身作则,怎能将其性命置于整个宋国之上?”董右相与其针锋相对,分毫不让,“事无两全之法,宋国需得抓住时机,臣请王上做两手准备,收养宗室适龄幼童,以防不测。”   “董大人此言,是在劝说王上出兵大燕?”莫群似笑非笑。   董右相不肯把话说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宋王俯视着座下的诸多臣子。   争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很快众人便吵成了一锅粥,主战的,主观望的,主张与武国结盟的,主张宋国撇开武国直接与南方诸国结盟的……   她默默看着,听着。过了一刻钟,群臣争不出个所以然,因为他们做不了主,做主的是王座上坐着的那位。   于是争论声渐小,宋王放在王座扶手上的手适时地抬了抬,她身边的侍从官清清嗓子:“肃静——”   大殿霎时噤声。   站位略有错位的群臣各自归位,整理衣着,垂首聆听王令。   “局势未明,陛下驾崩之事确有蹊跷,妖魔是否还藏在宿阳也无人能确定。且,此事一出,攻谭之战是否师出有名……也还未有定论。”宋王不急不缓,“此时,观望为上。宋国暂不与任何诸侯结盟,也暂不出兵。”   群臣一默,随后恭声拜道:“臣等谨遵王命。”   ……   赵国国都始宁城坐落于西南疆域。   统治这片疆土的自然就是赵王,这任赵王治国还算勤勉,能力也算得上出众。   赵王赵长绮有着为王者都有的优点,也有着为王者都有的缺点——狠。   因为赵长绮并非储君,也不是先王传位,而是自己杀姐屠兄再宫变搞死了老赵王上位,所以她也有着所有谋权篡位者都有的优点和缺点——敏锐多疑。   杀人果断、杀的人多,便可称之为狠。   可是杀人杀得花样百出,折磨人折磨得别出心裁,就不是一个“狠”字可以全然概括的了。   同样的,洞察人心可被称之为敏锐,揣度太过君臣猜忌则成了多疑。   当今的赵王,便是这么一位手腕狠毒且性情多疑的君主。   “禀王上,人已经死了。”   宫女的禀报声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赵王,赵王眼皮一抬,打了个哈欠:“死了,这么快?”   那小宫女道:“王上,不算快了,那罪臣下笼一刻钟才被老虎咬死,算是坚持时间最长的了。”她觑了一眼赵王的神色,“可要继续?”   “继续。”赵王松松垮垮地从软垫子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把歪掉的头冠扶正,身后的小太监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她捶肩捏腿。   那小宫女领命,面色如常地吩咐下去:“去再去牢里押上来一个死囚放进兽笼之中,务必要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王上要看得尽兴。”   赵王兴致缺缺地瞄了一眼下方的情景,一只饿狠了的大老虎正在啃食地上的尸体,白色的囚服被血染红。   “总觉得咪咪都被饿瘦了,瞅着没以前壮。”她拧着细长的眉毛喃喃自语,“唉,最近也没人敢犯事,连个贪污的大臣都抓不到,怎么就这么点破胆?”   小太监讨好道:“这说明王上您治国有方啊。朝中大臣敬您畏您,不敢行违反王令之事。”   “是这样吗?”赵王笑了。   她耷眼一瞧,视线挪到了身侧几个席位上,几名身着官服的大臣正坐在上面战战兢兢。   赵王性情阴晴不定,行事作风暴戾且不计后果,还有个古怪的癖好——喜欢把群臣叫来跟她一块儿看怎么处决罪犯。   每次她这么做,被她叫去观刑的大臣们都脸哭丧得像刚死了爹娘,因为被行刑的犯人往往前一天还是他们的同僚,后一天就被押到兽笼里了。   如果只是杀头,倒也还好,能入朝为官多少是见过世面的,区区斩首之刑,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可是兽刑不一样,被关进去的官员往往先惨叫,接着四处躲避,躲避不及后被扑倒。   有的时候罪犯过多,那些野兽已经被喂饱了,但是看见人进来又会兴奋,往往会把那些丢进来的罪犯当做解闷的乐子玩意儿,折磨好一会儿才会咬死。或者干脆不咬死,他们就被活生生被扑咬折磨到力竭而亡。   赵王到底杀了多少人,莫说这些臣子数不清,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各位爱卿觉得小李子的话在理吗?”她和颜悦色。   在场大臣无不挤出笑容道:“李公公说得极是。”   说话间,下方兽笼又有惨叫声响了起来。   这次被放进去的死囚似乎想图一个痛快,没有挣扎,直接瘫在地上被老虎咬住了脖子,然而疼痛太过,他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   没一会儿,新放进去的死囚就咽气了。   “没意思啊没意思。”赵王扫兴地靠在软垫上,“助兴的东西没了,还是谈正事吧。”   这几位大臣这才想起自己进宫的原因是什么。   赵王传话,让他们过来议事,具体要商议什么,传信的宫女太监倒是也提前告知了。   燕皇陛下驾崩,临死前说自己被妖所控,接着武国的信到了,邀赵国出兵宿阳,去诛妖。   这事理应是大事,他们急匆匆进宫,结果事没开始谈先被赵王摁在椅子上观刑。   赵王刚开始看的津津有味,结果看了半个时辰睡着了。剩下几个大臣也不敢睡,身后还有宫女太监盯着,他们就这么又看了整整半个时辰。   直到喂饱了两只老虎一头豹子和一头狮子,第八个犯人也死了,赵王悠悠醒转,这才要开始谈正事。   知道燕皇驾崩后的惶恐,早就被那八个犯人四头野兽给搞得烟消云散了。   “和武国结盟,倒是个好计策,正所谓远交近攻,我赵国和武国没什么交集,也无世仇,关系尚可。”赵王敲敲脑袋,“前年本王生辰,武国送的那套编钟做功精巧,敲之回声清越,甚合本王心意。也不知本王送的爱宠在武国好不好,当初该把驯兽师一块儿送去的,失策失策……”   “王上,臣以为赵国同武国结盟,怕是中了武国算计。”有人出言道。   赵王像是才想起正事一般如梦初醒,看向出声的大臣:“郝大人有何高见?”   赵国司马郝舍君低眉顺眼,“哪里称得上高见,只是若跟武国一同出兵,怕是会被架在火架子上烤啊。一来宿阳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赵国并不知晓,万一被扣上了乱臣贼子的名声,于王上的声誉是个损害;二来一旦出兵,不成功便成仁,势必要搭上我赵国举国之力。今年各国都不太平,我赵国西边儿蝗灾泛滥,实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郝大人的意思是不出兵?”赵王淡声问。   “不是不出兵,是缓出兵。先观望,再决定要不要出兵。”郝舍君小心翼翼道,“臣敢料定,他国必然也是如此应对,试问有哪个君主,敢将国运赌在上面?”   “爱卿所言有理。”赵王陷入沉思。   郝舍君又道:“王上,既然是武国挑头要清君侧,他们要占这个大义,那就让他们去占好了。结盟信一发,大燕与武国必定撕破脸皮,若其他几国闻风而动打成一团,两败俱伤之际,我赵国出手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妙哉?”   “爱卿所言极是啊。”赵王想了想,扼腕道,“可这么一来,我赵国不就陷于不义之地了吗?本王岂不是成了小人?”   郝舍君一噎,想继续劝说的话哽在了喉头。   什么小人不小人的……你赵王都这样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就算不这么干,难道你就是君子了吗?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只敢小心赔笑:“是臣格局小。”   他不敢再说,只隐秘地递给身边同僚一个眼色,那人犹豫地上前道:“王上同他国讲信义,他国却未必会与赵国讲信义。武国举兵清君侧,表面是为了天下,可未必没有私心。赵国何必搭上举国之力,来成全他国私心呢?”   “这倒也是。可……”赵王没能立刻作出决定,“罢了,你们退下,本王要好好想想。”   郝舍君肩膀微松,行礼告退,剩余几人也陆续离去。   待所有人离去,赵王手支着下巴,漠然地看着兽笼里形容凄惨的尸体,这样的距离很容易就能闻到血腥味,不过习惯了,就不会因为这种味道作呕了。不光是她,就连她身边的侍女太监也面色如常。   赵长绮阖上眼,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幽幽道:“攘外,必先安内……”   ……   与凶名在外的赵王不同,翟王翟襄是出了名的贤德君王。   他在位期间兴修水利,发展农桑。翟国山多水多,道路艰难,历代王凿山开路,架设桥梁,保障道路通畅,连通翟国各地。   其国都安都坐落于群山之上,易守难攻,是天险之地。   武王信件与宿阳密报送来之时,翟王正在召开朝会,与众臣商议如何处置各地流亡到翟国的难民。   “虽说有开仓济粮,可难民何其之多,救不完的,灾民一多,易生动乱,各地已有此类事情发生。臣请严厉处置闹事者,凡闹事者一律斩首,以震慑难民。我翟国遵从仁政,可对违法乱纪者,便不需以仁相待了。”   “另可出动军队镇压,将难民分而化之送往翟国各地,命其开垦荒地,挖掘梯田。因接收难民过多,民间也颇有怨言,必须得好好处置才行……”   “将身强力壮者征收进军队也可。”   “征进军队不是不行,可是让他们去打谁?若宿阳那边再度借兵,难不成要这些大西北流亡过来的灾民跟着燕军去攻打他们的家乡不成?”   “此言差矣,征兵只是为了早作打算。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大乱,或许就在这数年之间了……”   众臣商讨之际,忽有侍卫闯入殿中。   他满头大汗地跪地道:“王上,宿阳的加急密报还有武国送来的信件。信使说事关重大,请王上务必即刻查阅!”   翟王一听,立刻道:“呈上来。”   宫侍赶紧接过两封密信将其交给翟王。   翟王先是打开了宿阳的密报,信纸上字迹密密麻麻,甚至有些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在紧急情况下慌忙写的。但是该有的细节一个不缺,事情的经过无比详细。   他看完信件,表情连变,却来不及将信的内容转述给下方朝臣,随后直接打开了武国的密信盒子,视线随着纸上的字迹移动。   翟王捧着纸,许久没有动弹。   他神色难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信纸,像是在重复阅读信上的内容,可又像是被上面所写之物摄住了心神,惊到失去了动作。   在场大臣不敢催促,亦不敢出声打扰。   翟王身边的太监没忍住偷瞄一眼信纸,只这一眼,他脸色唰地变得雪白,忙垂头,不敢再看一下。   过了许久许久,他听到翟王低声道:“天助我也……”   他将信纸扔下王座,示意群臣传阅,自己则起身面向翟国天柱的方向,在众多臣子惊愕的注视下朗声道:“天佑翟国!累世奋进,功成就在今朝!”    第144章   商悯盼望谭桢足够聪明, 能够领悟到她信中未尽之意。   能被当做储君培养的人,怎么也不会笨到哪里去吧?商悯自认为自己传递信息的方式虽然有些拐弯抹角,但不是不能想到。只要谭桢拥有作为一个国君的基本素养, 一定能领会她信上真正想说什么。   事实证明,谭桢的确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或许她跟钻研权术几十年的老家伙相比还稚嫩,但是她无疑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能做到的也都尽量去做了。   两个时辰后,马将军拿着谭桢传回的信走了进来, 言简意赅:“谭公交给你的。”   装着信封的铜管封条上写着“无亲启”。   实际上铜鸟送回的是两封信,一份写给马将军, 告诉她这位“无”是可以信任的,命她速速将这封回信交给“无”。一封就是这指定商悯亲启的信。既然指定了某人亲启,马将军自然不便查看。   “信送这么快?”商悯笑了一下。   只稍作思考, 她就得出了答案。大燕有两面金蟾, 谭国为何就不能有别的传信灵物?马将军说送信需要一天,那只是面对外人的说法, 真正紧急的情报都是传信灵物送的。   马将军的糊弄话被自家国君亲手拆穿, 她也不尴尬,反倒挑眉笑:“职责在身,我可不会对你道歉。”   商悯撕开封条,边打开边问:“这传信灵物没有被截获的可能吧?”   “它速度极快, 绝无可能。”马将军自信道。   “是吗?”商悯不敢苟同。   人族顶级高手施展的轻功是有极限的,大多只能做到轻盈灵敏,至于速度无法和妖族身法相比。胡千面作为狐妖不擅长速度,可是他全速动起来肉眼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   苏归半夜把商悯打晕后, 在天亮行军前就往返二百里把她送到了运河渡口自己又回了军中,粗略一算, 用时仅两个半时辰,不仅速度快,而且耐力惊人。   如果是妖想截获传信灵物,并非不可能。   信纸展开,商悯垂首阅读。   她最关心的事情是谭桢近处的人是否可以信任。敛雨客多少也在谭国都城逗留了一段时间,他的眼力是靠谱的,但是并没有发现妖的踪迹。   这让商悯略微放心了,但还是没法完全放松警惕。   信首规矩地写了一句问候,总体意思是得你们师徒二人相助是谭国之幸事。话虽然简短,不过感谢之意是传达到了。   可见谭桢重视礼数做事周到。   信下面又写马将军是她最信赖的将军,如果商悯的信没有办法及时传到国都峪州城,可以先跟马思山商量,她已经命令马思山在限度之内全力配合她的行动。   接着讲述在敛雨客走后,她已经拿着祖上传下来的司南仪全城寻妖了,但是未有任何收获,于是她初步判断身边没有妖,可以放心传信。这两天谭桢打算再开始第二次搜妖,搜寻范围扩大至谭国全境。   信末,谭桢劝商悯尽快前往国都峪州,不要在边境的运河渡口逗留,过段时间恐怕就会有大战发生。   信中字字句句极其谦卑,甚至称商悯“大师”,谭桢求贤若渴的心情简直溢出纸面。任何能救谭国的人,她都能放下身段去求,更何况商悯和敛雨客关系密切。   “若亦欲云游,虽惜之,不敢误君事……”   最后一句读完。谭桢到底是怕商悯没有长留谭国之意,只得如此写。   商悯手指一捻,信纸崩成粉末,她道:“得给谭公写回信才行。虽说谭公承诺马将军您会配合我,然而兹事体大,这件事儿单您是无法做主的。”   “到底是何事,能否告知?”马将军皱眉。   商悯沉默半晌,有点不知从何处讲起。   首先这事儿撒不了谎,也没法找个合适的借口糊弄人,因为涉及到谭国兵马调动,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终究是要借谭国的力,值与不值,还得谭桢判断评估,若她不帮商悯,那这事儿就做不成。   既然决心保谭,也顺利联络上了谭桢,那么她们今后就是盟友。盟友间可以有点各自的小心思,但那种折损彼此利益的心思最好还是不要有,凡事能谈就好,若能以诚心换诚心,那便是最好的。   若谈不成,那就只能另寻他路。   过了会儿,商悯组织好了措辞,挑着捡着开了个头。   “我有个同门师弟,潜伏到了苏归身边,虽然没什么地位,但是应该有机会获得大燕的机密军事情报……”   此话一听,马将军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都霎时狂喜:“竟有如此好事?!”   商悯则面露难色。   马将军一看,转瞬冷静了,“有变故?”   “我和我师弟失去联络了,得找他接上头才行。”商悯道。   马将军表情精彩纷呈,“你的意思是说你师弟在燕军,你联系不上他,他的情报也传递不出来,要想获得情报,就必须要在数十万的燕军中找到他?”   “是这样,但是没有那么难找。”商悯诚实道。   “非得单独联络你吗?若是能想办法让他把情报投递到谭国……”   “现在问题就卡在这里了,我二人失散,他压根不知道我在谭国了。不……他应该能猜到我在谭国,但是猜到不等于确认,他不能冒险。而且若没法接头,我二人就无法交换联络手段,他的情报也不能安全地传出来。”   商悯将情况大致说完,坦白道:“我想借谭军之力去找到我师弟,我二人会合力帮助谭国抗燕。我也知道,谭国兵力吃紧,守国已经很难了,几乎没有余力,此事成不成,全凭谭公决断。”   “谭公认为我师弟取得的情报对于逆转大局有莫大的帮助,那就帮我二人接头,若谭公觉得不值,我亦无话可说。”   “怎会不值?这很值,值得出点血费点事儿,前提是这个代价别大得砍到大血管上。”马将军苦笑,“再者,谭军没有能力正面对决数十万燕军,只能智取。”   “我正是要智取。”商悯道,“马将军觉得燕军几日能攻破陇坪?”   “若我谭国不增派援军,短则两日,多则五日,陇坪必破。”马将军道,“燕军带了大批攻城战车,武器齐全,兵马备足,谭军就算守城不出,也撑不了多久。”   “陇坪是兵家必争之地,苏归不会放弃攻城,谭国派兵增援,便是要打消耗仗了。苏归攻下陇坪后,会以此城为据点向运河的方向挺进,直到占据运河渡口,解粮草运送之忧,接着他就会一路攻打到峪州。”   商悯沉思道,“我有一提议。”   “谭军不必与苏归死磕在陇坪,让他占据此城又何妨?今燕军粮草运输全凭陆运,谭军守好运河即可,陆上运粮,谭军骑兵就可应对,切断运粮线,依然可以让燕军疲于应付。将增援陇坪的兵力调来运河渡口,死守这里。”   攻陇坪是为了让燕军在陆地挺进,攻运河是为了缓解运粮难题。   缺一不可,必须两线并进。   哪怕苏归用兵如神,也不能让手下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他变不出粮食,等他的就只有败仗。   谭军本来就力量有限,要想守好水陆两线根本不现实,倒不如弃一处,死守另一处。谭国本来就没法打无伤之仗,他们一国上下要考虑的不是攻多少城,而是能守多少城。   两军正面对抗简直是天方夜谭,商悯觉得谭军最好走游击路线,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时不时骚扰一下燕军,尽量避免硬碰硬。   “弃城陇坪?”马将军深思。   “假意不敌弃城。”商悯道,“若我所料不错,攻下陇坪后苏归就会派一部分兵力留守陇坪,自己调集主力军袭击运河渡口拿下此地。我师弟不会随苏归走,他多半会留守陇坪。不知谭军兵力可够?”   商悯才这么一问,马将军就眼前一亮:“调虎离山,待苏归大部队离开,谭军回转,趁苏归不在时奇袭陇坪,若能破城,你和你的师弟是不是就有接头的希望了?”   “没错,我正想如此说。”商悯道,“只是,不确定苏归是否真的会如此行事,也不知道他会留下多少兵守卫陇坪,谭军是否还有余力对抗……更重要的是,弃城陇坪的提案,谭公还没同意。”   马将军摸了摸下巴:“我得再问你一句,你就这么确定你师弟不会跟着苏归一块儿打运河,一定会老老实实待在陇坪里面?”   “我确定他不会跟着。”商悯无比确信。   她是这世上少有的曾经触及苏归真实情感的人,她了解苏归,苏归是绝对不会让郑留和宋兆雪跟着他打仗的,让他们留在军帐中已经是极限了。   原因很简单,苏归嫌他们俩碍事,他包容心其实没那么好。   攻打运河渡口这样的大事,带上两国公子是不现实的,所以郑留只能留守陇坪。   “他的身份不会被苏归识破?”马将军又问。   “不会,我信他,他脑子还算灵光。”商悯答。   得了准确答案,马将军起身:“我这就拟信。”   商悯心里一松,觉得自己的建议已经被采纳了一半。   只要马将军同意,谭桢也多半会同意。   商悯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也很简单——谭桢没打过仗。   一个没打过仗的人,当然要先听打过仗的人是什么判断,然后才能做出自己的决定。而作为一个善于采纳建议能听劝谏的君主,谭桢多半听得进马将军的话。   谭桢不是个草包,但是执政和打仗是两码事,从小接触朝政,自然可以很快上手政务,但是打仗可就难了,谭国这些年还算太平,没有战场能给谭桢历练。   商悯自己也没有在真实的环境下行军打仗过,她不敢说要是自己上的话能比谭桢干得好。今日所出的计策,主要是基于她对苏归的了解制定的。   传信完毕,又是漫长的等待。   两个时辰不算长,然而商悯和谭国都必须争分夺秒。   幸好马将军的营帐里有几本兵书,她给商悯拿了两本,让她无聊翻着解解闷。   商悯拿着看了两眼,发现上面的东西都是苏归教过的,不过知识这东西常看常新,她倒是也看下去了,看的同时还回忆了一下苏归当时是怎么为她讲解的。   两个时辰过去,马将军准时收到了谭桢的回信。   她答应了商悯和马将军的提案,并决定加派兵马驻守运河,再另拨一只队伍配合商悯完成接应。   若是燕军的信鹰侦查到了谭军士兵数量的变动,说不定苏归会增派更多的兵马去攻打渡口,陇坪守备更空虚一些,计划也许会执行得更加顺利。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马将军道,“等谭国增兵来此,等苏归来打运河渡口。”   渡口就在这里,跑不了也躲不了,谭军只能等。   商悯道:“马将军,你手下的谭军,是从各地强征的,还是自愿入伍的?”   “六成是自愿,四成是强征。”马将军道。   商悯一怔,道:“看来老谭公当真很得民心。”   这个比例其实已经高得不可思议了,大燕征兵的惨状她可是听说过也亲眼见过的。   “其实哪有什么自愿不自愿,只不过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打那就要死。”马将军道,“大西北的黄沙大漠,就是我等谭国人的埋骨之地。”    第145章   商悯的白小满化身从修炼中醒转时, 谭闻秋就在她旁边处理政务。   她以狐狸的姿态四肢着地拉伸脊椎伸了个懒腰,然后抖了抖浑身的毛,忽然发现自己体型变大了不少, 至少比原来大了一半,连宽敞的书房都显得有些局促了。   身后原本孤零零的白色尾巴分裂成了两根,蓬松得像两根巨大的鸡毛掸子。   商悯试着操控两根尾巴, 但可能是新生的肢体还不熟练,她其中一根尾巴一抽, 啪的打碎了一只华贵的花瓶。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让商悯一个机灵,心虚地瞄了一眼谭闻秋, 踮着脚尖蹭过去正要把瓷片收拾起来,谭闻秋却道:“留着让宫女收拾,你过来。”   商悯低眉顺眼地过去, 把身体缩小蹦上了桌案, 听话地把脑袋凑过去给谭闻秋摸。   她还顺便瞟了一眼案上的奏折,在上面看到了姬麟和柳怀信的批注以及信印。   此时正是特殊时期, 然而朝政不能无人理会。国政由平南王姬麟、丞相柳怀信暂代, 他们一个代表皇族,一个代表大臣,最后批过的奏折还要盖谭闻秋的凤印,这才算完。   谭闻秋作为皇后不能干预朝政, 不过她控制皇帝的时候也没少帮着皇帝处理政务,料想处理政务的能力不算很差,起码在及格线,再不济还有柳怀信和子邺帮忙。   谭闻秋给商悯把脉, “经脉复原九成,树老新炼制的丹药效果出众, 再过一日应该就能全然恢复了。”   商悯一顿。   刚刚丹药芳香扑鼻,一闻就不是凡品,吃的时候她没来得及多想,也没法拒绝,但是现在一回神,她不禁想,这丹药不会又是拿人炼的吧?   “确实管用,树老厉害,这是什么药啊?”商悯不能不问这一句。   “说是改良秘方,药方暂时还没交给我。”谭闻秋漫不经心,“我传授你一个法诀,名叫假寐术,你修行了此法,便不需睡觉了,只需每日运转功法一刻钟即可。此法注重资质,看重妖魂,颇有难度,你尽量学会,学不会……那今后就要苦了你了,我不会因你没学会这个法决就对你放松要求。”   商悯:“……”   还真是什么奇门秘法都有啊!这个法子只有妖族能学吗?人族能不能学?商悯真想让自己本体也学会。   “小蛮姐姐也没学会?”商悯思虑再三,明知故问。   小蛮必然不会假寐术,她亲眼看见小蛮躲懒睡觉了。之所以故意问这一句,是因为商悯想知道胡千面和涂玉安会不会,可是她怕胡涂二妖对白小满提起过假寐术,她若不知便是露了破绽。   虽然破绽照旧可以用“白小满是个没记性的蠢蛋”这个理由糊弄过去,但是漏洞还是能不留就不留的好。   “没有。”谭闻秋答。   商悯见她不上套,顺势又问:“小蛮姐姐都没学会,可见真的很难了。不知都有谁学会了?我心里没底……”   谭闻秋这才顺着商悯的套路答了那么一句:“也就珠儿和苏归、木成舟,还有……”   她止住话头,低头看着商悯。商悯眨巴了下眼睛,眼睛里是纯然的疑惑:“还有?”   没有胡千面和涂玉安,说明他们不会。   “不提也罢。”谭闻秋略过这个话题,“我对你念口诀,你记牢了。”   商悯集中注意力听着,等她念完口诀,商悯时刻牢记扮演笨蛋,又假装背错多问了两遍,直到谭闻秋脸开始显露出明显的无奈,她才结结巴巴背下来了。   背完法决,谭闻秋当场要她开始修炼。   商悯略微忐忑,可是不敢耽搁,马上闭眼照做了。   结果修炼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到半个时辰,商悯就顺利进入假寐状态,入定了一刻钟。   她只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大脑放空,像进入深度睡眠一样舒适,精神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完全松懈了下来。   一刻钟后商悯准时醒转,眼睛一睁,顿感神清气爽,连日奔波的疲惫都消失了。   怪不得苏归白天忙完晚上忙,很少见他休息,几天几夜不睡是常事,原来他根本就不需要休息,商悯还以为他不睡觉是因为狐狸是夜行动物。   谭闻秋眼神止不住惊讶:“竟如此之快?简直要赶上苏归了。”   商悯懵懂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修炼这个假寐术比修行神通还要容易一些。”   “可能确实得天独厚,你和苏归的神通与灵识和神魂相关。”   谭闻秋也没过多纠结,“既然学会了,事情就好办多了,你当值时监视子翼,不当值就到我这儿来,或到柳怀信那儿去。”   “柳怀信……那个老得快死掉长得皱皱巴巴的人类?”商悯鼻子皱了起来。   “是他。我已经交代过他了,他以后会教你如何揣度人心。”谭闻秋道。   妖也是从人身上学会人心的,而且还没几只妖学到位,顶多学到了二流。让二流的来教“白小满”这只三流妖,就相当于让半吊子去教半吊子,顶多也教出个二流货色。   还不如直接让白小满跟着柳怀信这个人精学。   “那柳老头身体太脆了,晚上得睡觉,不然就累死了,我岂不是只有白天能去?”商悯嘟囔,“师傅,那我今天需要去吗?”   “灌顶已经完成,假寐术也学会了,今天白天没什么要教你的,你可以歇息片刻适应暴涨的妖力,然后去柳府寻柳怀信。”谭闻秋道。   商悯大义凛然,“师傅让我学假寐术,是想让我少休息,多努力,尽快成为您的助力,我怎能继续躲懒呢?我这就去找柳怀信。”   她揣上皇后的腰牌,化为人形要去穿衣服,谭闻秋却道:“慢。”   她手臂上浮出黑色鳞片,用手指拔了一片下来,屈指一弹将这黑色鳞片贴到了商悯后背。   “这是……”   “上面附有我的一丝血脉,你到了哪里我都能感知到。皇宫还算安全,可是出宫就不一定了,别忘了还有个暗中窥伺的敛雨客……你注意安全。”   商悯道:“是,小满会当心的。”   她蹿到殿门口把化形时褪下来的衣服穿回去,整理好衣冠,这才出了门。   按照妖族的习惯生活还真是得放下羞耻心,妖们普遍不爱穿衣服,从人形变回妖形又没有办法连着衣服一起变。幸好商悯拿得起放得下,反正用的又不是她自己的身体,衣服不穿就不穿了。   “就这么让小满一只妖出宫去,能行吗?”   屏风后慢慢转出来一个人影。   苟忘凡一袭黑色大氅,表情凝重。她也不知到底在宫殿里头待了多久,没有泄出一丝气息,甚至连气味都被遮盖了。商悯在这里许久,竟没能发现这儿还有另一只妖。   “姑且试试,看能不能引敛雨客出来。”谭闻秋道。   “今晨我跟上胡千面和涂玉安远远观望,他们顺利走了,没人上去追杀。”苟忘凡道,“现在就看小满了。”   “小满和小蛮接连被截杀的事,总是在我心里头存了个疑影。小蛮那次也就罢了,是她自己逃回来的。可是小满那次多少有点蹊跷,只能解释为小满没有被打得现形,对方这才没发现他的真身。”谭闻秋心神不宁,“对方既然和他们姐弟打过照面,对他们的气息应该也熟悉,派小满做饵,说不定会吸引敛雨客再度出手。”   “珠儿不是说,袭击小满的和袭击小蛮的不一定是同一波人吗?前者有可能是武国人,后者是敛雨客本人。”苟忘凡沉思,“子邺大人是否有说武国和敛雨客已经结盟?”   谭闻秋摇头,“他说虽然和敛雨客见过,但敛雨客不是全然信他,除配合寿宴之事外没告诉他别的。”   “子邺大人也可能在说谎。”苟忘凡提醒。   “我知道。”谭闻秋道。   这句话后,殿内沉寂。   片刻后,苟忘凡又道:“若敛雨客一直藏身宿阳,我等该当如何?请殿下指示。”   “容我想想。”谭闻秋闭眼,体内妖血躁动,强压下心中升起的戾气。   要是世间所有事都能用杀人解决就好了,谭闻秋有很多长处,但最擅长的还是杀人。然而她不能一直杀人,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杀人解决。   此时此刻,谭闻秋再次浮现出了那个念头。   若能杀了敛雨客就好了。   每当有人阻碍她,她心里都会出现这种想法。若能杀了姬瑯就好了,若能杀了谭桢就好了,若能杀了商溯就好了……她活得越久想杀的人越多,杀不干杀不尽。   “或许珠儿说的是个好办法。”苟忘凡缓慢而郑重地说,“以我为饵,诱敛雨客现身,我是当朝太尉,身份足够贵重,和小蛮姐弟不是一个分量。这具转生之体的年龄也确实到了极限,此时不舍,过几年后也要舍……”   “不可,此招太险。万一失败,你身份暴露,宿阳是个妖窟的消息就再也压不住了。绣衣局太监是妖,和当朝太尉是妖,意义截然不同。”   谭闻秋食指轻揉太阳穴,思索许久,渐渐有了主意。   “我等被动,原因在于他在暗处不肯现身,苦苦思量,全是为了将敛雨客引到明处。拿妖做饵,太过明显,敛雨客不傻,他会怀疑我们是故意的。但,他不是全无弱点……”   人人都有弱点,圣人也有。   “敛雨客为救世救人而来,他的弱点,是人。”   苟忘凡一惊,抬头看她。   谭闻秋眉眼舒展,展露笑意,“我竟着相了,何必想什么以妖作饵,以宿阳百万人为质,才是上上妙法啊。”    第146章   商悯拿着腰牌一出宫就直奔柳府。   柳怀信位高权重, 府邸在宿阳内城,距离挺近,就是处于闹市区, 不太能避开人。   妖出宫没必要带腰牌,但是出门在外总不能一直是妖形,还得是人形行事方便。人形出门在外不慎被别人看到了也是个麻烦事, 所以需要用腰牌在宫门记档上留个底。   要是搁在以前,妖出入皇宫当然不需要如此小心, 注意隐藏行迹就行。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底层民众不知有妖, 朝廷官员还有阖宫的宫女太监可是个个都知道。   上下惶恐,流言四起,人人自危。   这个巨大的国家在流言之下勉力运转, 谭闻秋以皇后之名召见皇族几位德高望重之人和朝堂重臣商讨对策, 其中就有长阳君和柳怀信。   众人一致商定对下隐瞒消息,哪怕不能一直瞒, 也得能瞒多久瞒多久。   百姓知晓, 则会民心动荡,民心动荡则社稷不稳。倘若大燕倒了,依附大燕尊享荣华的宗室成员和贵族世家会有何等下场?   至于是否告知众多诸侯国,众人另有一番争论。   谭闻秋心里清楚, 这消息在众诸侯那里根本瞒不了多久,或者说,这根本就是瞒不住的。   各个诸侯国在宿阳的情报网从何而来?仅仅是依靠安插在各处的大小细作输送情报吗?并非全然如此。   就算把大小细作全部揪出,还有人的嘴是堵不上的。各国联姻已成常态, 皇帝的后宫里面就有来自各个诸侯国的妃嫔,这些妃嫔在各自的国家都有父母亲族。   众多大臣也有诸侯国出身入宿阳为官的, 大臣的亲眷也有他国人。   既有母国和亲族,便会有立场偏向,如此大事,他们怎么可能不向自己的故国传递消息?   若不将寿宴上的事情传递至各诸侯王,便会显得宿阳这边心中有鬼,有意隐瞒。   如此,那些狼子野心的诸侯王,就更有借口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派出兵马了。   商悯得到假寐术后,一直以来紧绷的精神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略微迟滞的大脑再次加速运转。   在前往柳府的间隙,她飞速地将这几日宿阳的民间、朝堂,以及大燕宗室的反应和应对之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百姓无知,除皇帝驾崩的大事引起议论外倒还好,是以一如既往,只是又要服国丧了。   朝堂大臣与大燕宗室站在一条线上,对策是下瞒百姓、上稳诸侯,对内搜查妖邪,力求保住大燕江山和自身的荣华富贵。   商悯刚一整理好思路,便发现了需要格外关注的点——妖族的应对。   谭闻秋不愿舍弃自己的身份,这是一定的。她输了一筹,更加小心谨慎,可是这不代表她会在后续的应对中软弱龟缩。   所以谭闻秋调离了胡千面涂玉安师徒,在白小满背上贴了感知方位的鳞片,还增强了保密意识,不让地位低的小妖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   商悯有理由相信胡千面和涂玉安背上也贴了谭闻秋的鳞片,幸好她曾嘱咐敛雨客远远观察胡涂二妖,别出手。   往白小满身上贴鳞片,除了保护安全外,恐怕也有想利用他钓鱼的心思,要是敛雨客像袭击小蛮那样来袭击白小满,谭闻秋就能知道。   若她能第一时间觉察,一来可以及时救援,二来,可以知晓敛雨客动向。   “谭闻秋想亲自对付敛雨客?”   商悯得出推测,轻吸了一口气。   敛雨客的存在,实在让谭闻秋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行踪不定,实力强大,实乃劲敌。   盗蛊的是敛雨客,给皇帝喂蛊的是子邺,这是谭闻秋通过审问得出的结论,也是商悯和子邺料定的她会得出的结论。   商悯代入谭闻秋的角度思考,结合自己知道的妖的情报,想象如果她是谭闻秋,会怎么做,又会如何安排手下妖的动向,舍谁保谁,如何诱使敛雨客暴露行迹。   若要舍,先舍小妖。   可是小妖分量不够,敛雨客不一定会向他们动手。如果小妖分量不够,那就要换一个足够大的饵。   木成舟会炼丹,有大用,不可舍。谢擎任守门大将职位,不可舍。苟忘凡乃当朝太尉,身份贵重,在军中威望极强,若不慎暴露妖族身份会给大燕带来致命重创,绝对不可舍。   剩下的高位大妖,还有一个白珠儿。   白珠儿会炼蛊,对谭闻秋有大用,理论上也是不可舍弃的。   可是,白珠儿的存在已是明牌。   敛雨客既然能从岐黄院盗走蚀心蛊,就说明他知道这儿有问题,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得出院首白珠儿也有问题的推论。   他必然已经知道白珠儿是妖。   若是舍弃白珠儿为饵,倒是顺理成章。   但是这仍旧不一定有用。   从敛雨客只是盗取蛊虫,而没有伤及白珠儿的举动来看,他这人颇有忍性,若是有更长远的筹谋,则不会轻易出手坏了大事。   所以,白珠儿为饵之计能否成功是存疑的。   如果不能以妖为饵,谭闻秋会想出什么法子逼敛雨客现身呢?   ……   “对付人呢,和对付妖不一样。”柳怀信说话的语气有点小心翼翼。   他躬着身子侍立在一边,满脸堆笑,脸上的皱纹都笑出褶子了,“我知道妖族的各位大人信奉实力为尊,但是这一套在我们人这儿不一定管用,在用不了武力的时候,我们讲究‘攻心’。”   商悯坐在上首席上喝茶,桌上还准备了点心,柳怀信不敢坐,他站着。   她看柳怀信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大舒服。这老头儿干了不少缺德事儿,可是对朋友好像还挺真的,冒着生命危险来提醒姥爷当心政局。   一个纯粹的烂人,和一个有着人性闪光点的烂人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是烂人,但是后者多少能让人看得顺心点。   尤其是柳怀信现在身不由己,连思想都变了,不禁让商悯想到了姬瑯,所以有点可怜他。   “那什么叫攻心?”商悯咂咂嘴,觉得柳府的甜点很好吃,就捏着多吃了几块儿。   “要攻心就要先知道对方的弱点,有的人的弱点是爱财,有的人好色,还有人爱护家人。”柳怀信道,“知道了对方的弱点,那就能攻心了。”   商悯摆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轻佻地问:“那柳老头,你的弱点是什么呀?”   “我爱权,还怕死。”柳怀信赔笑。   商悯一噎。   中了蚀心蛊的柳怀信简直坦诚到不可思议,他到底是因为蚀心蛊才诚实,还是怕妖族才这么实诚的?   观气术作用于神魂,商悯妖身人魂依旧能用。   她又用观气术看了两眼柳怀信的胸口的位置,蚀心蛊的蛊虫在他心口微微蠕动……确实是中了蛊。   “人人都有弱点?”商悯问。   “人人都有弱点。”柳怀信答着,犹豫地说了一句,“妖也有弱点。”   商悯眼睛眯了起来,这具化身眉眼上挑的面貌让她眯眼的表情显得不怀好意,又狡诈又阴险。   长了个聪明脸,但实际上是笨蛋。   见商悯这副表情,柳怀信连忙道:“了解别人的弱点,便可以攻心取胜,了解自己的弱点,是为了防止被别人攻心啊!白公公您可不要误会我,我句句肺腑之言,是真的为公公您着想。”   “那你说说,我的弱点是啥?”商悯把腿一叉,大大咧咧道,“说不出来我要你好看!”   柳怀信:“……”   他脸上的表情像便秘了一样,好像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作为人精,他通常一个照面就能判断出某个人聪明不聪明,是不是该结交的对象。   面对“白小满”时,柳怀信的识人本领当然也发挥了作用,没两句话他就知道了——这白小满就是个缺心眼。   柳怀信身处朝堂,身边的也都是人精,他有着充足的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经验,但是很少有和蠢人打交道的经验。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现学。   “咋了,你说不出来了?”商悯斜眼看他。   柳怀信沉默半晌,道:“白公公是否常被殿下指责不聪明?”   商悯两眼一瞪,惊道:“你怎么知道?”   她紧跟着辩解,“我不是不聪明,我是刚做人没两年,实在不懂你们这些人的事儿,这怎么能叫不聪明呢?殿下说了,你们人类也是得学好几年才知晓人事的。”   柳怀信已经在心里抓耳挠腮了,他看出来要教导好这位白公公颇有难度,单纯靠说是没用的,好在他也没打算单靠说来教。   “也是,白公公年岁小,多长长见识也就好了,老朽在柳府地牢里面关押了几个犯人,给白公公练手用……”他道,“公公不如现在就随我来。”   “慢着,你方才一语道破我的弱点,可见你确实有几分本事。人类,惯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能看破我的弱点,那也能看破其他妖的弱点,是也不是?”商悯冷冷道。   柳怀信吓了一跳,跪在地上道:“白公公,咱对殿下忠心耿耿,公公的疑心从何而来啊?公公尽可以请示殿下。”   “呸,说我不聪明,我告诉你,我白小满聪明着呢。”商悯站了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手指一指,几乎要戳到柳怀信的脑门上,“你知道妖的弱点却瞒而不报,不告诉我们,你是不是包藏祸心?见我一个照面就知道殿下说我不聪明,你这人就是我师祖说的妖族最要警惕的人!”   “老朽怎敢?瞒而不报这话又是从何而来?”柳怀信高呼冤枉,“老朽就见过那么几个妖,若是不了解,弱点自然无从谈起。”   “那你且告诉我,我师祖胡千面的弱点是什么?”   柳怀信飞快道:“若是在胡公公暴露之前……他树敌太多,培植的朋党却太少,应当行贿拉拢大臣,不然不至于人人喊打……”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师祖?故意看我师祖被人人喊打,还说没有包藏祸心!”   “冤枉啊!那时老朽还未蒙受殿下恩典,未投入妖族麾下,如何提醒啊?”   “倒也是这么个理……”商悯一愣,嘀咕,“不对,那你现在是我们的人了,知道妖族有弱点,你是不是应该及时提醒?”   柳怀信点头如捣蒜。   “那我问你……殿下的弱点是什么?”商悯身体前倾,一双碧绿的瞳仁在眼眶中闪现,手指一张,一根尺余长的利爪从食指弹了出来,轻轻放在了柳怀信咽喉处。   “说。说出来说不出来,我都要回禀殿下。”    第147章   “殿下的弱点是什么?”   答不好, 要送命。   柳怀信的冷汗唰的一下就从背后冒了出来,咽喉处的利爪触感冰凉,仿佛下一瞬就能把他的喉咙割开。   他看着这位白公公眼里的竖瞳, 心思急转,还没开口,便见这妖鼻头耸动, 笑了起来。   “我闻到你流汗了,你怕了。”   柳怀信头一次见识到妖物可怕的嗅觉, 心头恐惧,颤声道:“老朽愚钝,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殿下弱点为何……”   商悯大笑,将手收回,弹出的那根利爪也缩回了指尖, 她得意洋洋地嘲讽:“还以为你有多聪明, 原来也就这点本事,一下就被我唬住了, 我白小满才是聪明的。”   柳怀信不敢顶嘴, 只垂下了头。   “我告诉你,答不出来才对,殿下怎么会有弱点?你要是能说出来,我当场就把你的头给割下来, 告诉殿下你就是个满口谎言的奸臣。”商悯把头一仰,眼中的傲慢毫无掩饰。   柳怀信嘴角抽抽,附和道:“是,殿下英明睿智, 武力高强,深不可测, 我这等凡夫俗子怎会知晓殿下弱点?是老朽不自量力,头脑愚钝,竟没有领悟到白公公话中深意。公公您忠心耿耿,心向殿下,更是天资聪颖有急智在身,相信不日就能学成归来,成为殿下手下头号得力干将……”   商悯听得眉头一皱,朝柳怀信怒声呵斥:“好你个柳怀信,竟然朝我拍马屁!我师祖告诉我了,凡是对我拍马屁的都不怀好意!”   柳怀信:“……老朽绝无此意,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说实话,不叫拍马屁。”   “什么实话?你压根没说实话!”商悯怒道。   柳怀信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怒火招架不住,支吾道:“这,老朽错在何处,哪里没说实话,还望白公公指点迷津?”   “头号得力干将得是我师祖,第二号得力干将必是我师傅,这第三号,才能轮到我。”商悯嗤笑,“你这老头连这点都没参悟透,可见是乱说一气,不是拍马屁又是什么?”   “……”柳怀信被商悯这一出给搞得没脾气。   刚开始问及殿下弱点,他心慌地认为这位白公公大智若愚,是想借此试探,结果他发现白公公是真蠢,不是什么大智若愚。   方才白小满怒斥他拍马屁,他又是大吃一惊,觉得白小满虽然不通人事但是不太好糊弄,然而没成想这妖是太好糊弄了,好糊弄过头了。   本以为对方是扮猪吃老虎,没想到真的是头猪,猪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蠢笨。   不……猪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个蠢的。   柳怀信确实没见过几个妖,殿下、子邺、胡千面、涂玉安,再算上眼前的白小满,还有在御前打过无数次照面的小蛮。   有些妖的存在殿下也不想让他知道,柳怀信之所以知道这几个是妖,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太过显眼,与柳怀信也相识,今后还会有很多接触,倒也没必要瞒。   并且作为殿下的军师,柳怀信有必要知道一些情况,这才能够结合己方情况和敌方情况顺利给谭闻秋出谋划策。   虽然知道得略多,但是妖在柳怀信眼中始终有一层神秘的面纱,他畏惧,害怕,不敢轻易靠近。   可是白小满的存在一下把柳怀信打懵了。   要是每个妖都像白小满这样,那他还怕什么?   “白公公,时候不早了,老朽还是快些教您何为攻心吧。”柳怀信擦擦额头上的汗,实在是不想跟这狐妖再继续掰扯下去了,“您早些学完,也好早些回宫去。”   “也是,这才是正事。”商悯用怀疑挑剔的目光打量了一番柳怀信,似乎是在质疑他的授业水平。   柳怀信太阳穴突突直跳,面上不露声色,弯着腰笑得低眉顺眼:“白公公请,老朽前方带路。”   柳怀信一转身,商悯就跟了上去。   她看着柳怀信的背影暗自皱眉。   从刚才的柳怀信的反应来看,蚀心蛊着实可怕。柳怀信瞧着言行举止与正常人一般无二,会糊弄人,会拍马屁,觉得白小满愚钝不堪还会转移话题,心里有着自己的小九九。   要不是那蛊虫就在柳怀信心脏里装着,商悯怎么也不信一枚蛊可以将人的思想改变得如此彻底,忠于谭闻秋的命令随着蛊虫被植入了柳怀信的心脏,令他从头到尾面目全非。   出了院子,柳怀信的贴身仆从正端着药从小路尽头而来,他道:“老爷,你该喝药了。”   柳怀信“唔”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摆手让仆从走了。   商悯鼻子微动,没闻出超出常规的药材的味道,那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汤药。   “老朽十几岁时曾落水,染了寒疾,久久未愈,竟在心脏上落下了病根,这药是治心疾的。”柳怀信见商悯面露疑惑便主动解释,随后压低声音,“不过得了殿下良药,也不必吃这药了。只是人前还需按时用药,否则心疾一夜痊愈,会引来猜疑。”   “那你吃药是做给谁看的?”商悯问。   “做给我那老仆看的,做给柳府上下看的。”柳怀信道。   柳怀信没有老婆孩子,商悯也没听说这人养小妾。他在朝堂上名声不好,但是大家从来都只骂他阴险狡诈逢迎媚上,倒是从来没人骂他好色贪财。他居住的柳府布置很雅致,但是不出格,符合朝廷一品大员的身份。   至于柳氏的其他亲眷,好像没有在宿阳为官的,只听孟修贤提过一嘴柳怀信有几个沾亲带故的族人是地方官。   考虑到柳怀信本身出身不是很高,不扶持自己的亲戚当官,也可能是因为亲戚烂泥扶不上墙。   从这个角度看柳怀信对权力才是真爱,就是单纯的爱权,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别的都不感兴趣。   “你的人你也防,你不信你家的老仆人吗?”商悯饶有兴致。   “人不可尽信,再亲近的关系都是这样,夫妻如此,兄弟如此,姐妹如此……君臣亦如此。”柳怀信说完急忙补充,“白公公明鉴,我们人确实是这样的,老朽绝无挑唆之意。”   “挑唆之意是什么?你说话能不能别用太深奥的词儿,本公公听不懂!”   柳怀信道:“若两人密不可分,一派和谐,而你又不想让他们关系那么好,便可以用挑唆之计,让他们关系变差,产生嫌隙。至于怎么挑唆,当然还离不开攻心二字。”   “我怎么学攻心?”商悯道。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柳府地牢,里面是柳怀信早就准备好的几个囚犯。   有获罪的大臣,有民间抓来的罪犯。   柳怀信指着其中一人道:“这获罪的大臣犯了挪用军需之罪,该杀头,可是她不肯吐露同党有谁。请白公公用攻心之计问清楚她同党有谁,挪用的军需又进了谁的口袋。”   商悯作冥思苦想状,道:“若要攻心,便要知道对方的弱点,柳老头的弱点是爱权还有怕死……可是师傅说了,人人都怕死,那怕死岂不是人人都有的弱点?以这点攻心是否可行?”   “关键是有的人不怕死,比如这位,她就不怕死。”柳怀信朝那罪臣努努嘴,“要是她怕死早就招了。她也不怕亲族被牵连,要是怕,她就不会犯这杀头大罪。”   “那给她高官厚禄,师傅也说人人都爱财。”   “罪囚不可为官,利诱没用,公公一说,她就知道您在诓骗她,那攻心就不起效果了。”   商悯眼睛一瞪:“那我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您先得问清楚她为何挪用军需啊,知道了原因才好办事,才好攻心。”柳怀信一步一步教。   商悯哦了一声,走上前去,盯着那牢中罪臣道:“你为什么要挪用军需,给我说。”   柳怀信一听这毫不婉转迂回的审问就忍不住想翻白眼,他强行忍住,看此人要是不答,这妖又该如何应对。   谁知那罪臣抬头,乱发一撩,哑声道:“粮库就那么多粮,不是抽调到攻谭大军中,就是要抽调去赈济灾民。微臣乃司农一部官吏,掌管粮食拨调,用这粮去赈济灾民,何来挪用军需之说?”   商悯一愣,“真的?”   那罪臣只是看着她,没答,一双眼睛平静而漠然,含着讥笑和不屑。   于是商悯看向柳怀信:“接下来我该怎么问?”   “公公该问她,同党都有谁。”   “问也无用,全是我一人所为。”那罪臣冷笑。   商悯一听,再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柳怀信。   柳怀信无法,只得自己上给她打个样,“攻谭大事,你竟把珍贵的钱粮挪给迟早要死的灾民,你胆大包天,不顾大局,玩忽职守,置大燕于何地?你说没有同党,谁信?那粮食调令是怎么集齐官员官印的,是怎么出仓的,又是怎么被分到灾民手里的,牵扯甚广,怎会无同党?”   “既然是司农部的,那司农大人本人说不定也参与了,不如把他也抓起来。”商悯提了个主意。   柳怀信被商悯的灵光一闪给整无语了,耐着性子解释:“大战当前,宿阳动乱,换不得司农,只能抓小吏。”   “这么麻烦?”商悯皱眉,“搞不懂,她摆明了不肯说,问了也没用啊。以权相诱没用,用亲人威胁也没用,人也不怕死,那怎么攻心?”   柳怀信有一百种方法撬开这种人的嘴,因为他够不要脸。   亲人威胁不一定没用,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只需要把这个罪臣的家人亲眷带到她面前挨个折磨,用尽手段凌辱,意志再坚定的人都难以抗住那种折磨。   他恨不得亲身上阵去教,正要让这位白公公用魇雾制造出一片那罪臣的亲人饱受折磨的幻境,可是那白公公却上前一步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说?”   “多费口舌。”罪臣垂头,眼睛闭上了。   “亲人朋友死绝了都不说?”   她只道:“你等多行不义,必遭天谴,有种杀了我,你这懦弱鼠辈!”   柳怀信嘴角一翘,欲对这等言行大加嘲讽,眼角旁边却忽然闪过一道犀利的银光,哗的一声,木栅栏所制的牢门被一爪斩断。   商悯左手五指利刃弹出,爪子上泛着森寒的光,她满脸怒气,对着牢笼里被斩成两段的罪臣“呸”了一声,勃然大怒。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说我白小满是懦弱鼠辈?!我就要让你瞧瞧什么叫做有种!”   血哗啦啦淌了一地,那罪臣乱发下的眼睛睁着,看着商悯,眼中的光彩渐渐散去,瞳仁也放大了。   一击毙命,干脆利落,斩的不是身体中段,而是让头和脖子彻底分家。   切口无比平滑,甚至在她结束那一斩后血没有立刻涌出,过了一瞬才从脖颈纤细的血线中喷涌。足见她动作之快,之果决。   柳怀信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又扭头看看商悯冷厉的面孔。因为过于愤怒,她的双目已经不自觉变成了青碧色的兽瞳,在暗色的地牢里闪着幽幽微光。   柳怀信忽然抬手,一巴掌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柳老头,你抽自己干嘛?”商悯收回利爪,面上不解。   “……没什么。”柳怀信闭上眼睛,忍了又忍,等再睁开眼睛又变得低眉顺眼和颜悦色了,“白公公,那罪臣是在故意激将呢,这也是攻心的一种,挑唆您对她动手,这样她就能死个痛快了,也看不到咱们用她的亲眷来威胁她了。您动手太快……唉,也是老朽疏忽大意,竟忘记了提醒您。下次,可不要这样了。”   “竟然是这样?人类果然狡猾阴险。”商悯盯着柳怀信的脸,嘴角一咧,露出了两排森白的牙齿和有些尖锐的虎牙,“那柳老头你下次可要牢记,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再让我去做。”   “是是是,老朽记住了。”柳怀信一叠声道,“对于人来说,有种有别于生和死的状态,叫做生不如死,刚才那罪臣就是生不如死。受了几天折磨,逃也逃不掉,死反而是解脱,所以她不怕死。她让您杀她,这是随了她的意,于我等而言是大大的不利。”   “面对人,您不能光听人说了什么,也不能光看人做了什么,您得揣摩人的心。”   “原来如此……本公公记住了。”商悯缓缓道。   柳怀信道:“白公公随我到下一个囚犯这儿来,这人是他国细作,公公可以在他身上再试试……”   商悯一步一步随他走到下一个牢房前。   地牢昏暗的烛火下,谁也没注意到她眉目低垂,那张眼角上挑的狐狸脸,在昏暗的光下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悲悯。 第148章   商悯在敛雨客处的本体化身再度从陶俑小人变回了人身。   “敛兄, 这下你可有麻烦了。”   她一现身就疲惫地叹了口气,坐没坐相地盘腿靠在软榻上。   敛雨客在城内找了个落脚点,是一处环境还算可以的酒楼。正值多事之秋, 酒楼生意冷清,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有闲人打扰。   “我有麻烦事小, 你有麻烦事大。”敛雨客微微一笑,“只要这麻烦不是找在你头上就好。”   “你有麻烦就相当于我有麻烦。”商悯道, “况且这次不是一般的麻烦,你的出现让谭闻秋很不安, 她应该是想把你引出来直接杀了。”   “她做不到。”敛雨客淡然道,“我杀不了她,她也杀不了我。”   商悯心中大石落地, “听你这么讲, 我就放心了。”   “那你放心的有点早。”敛雨客笑了笑。   商悯:“咱说话能别大喘气儿吗?我这提起来的心才刚放下。”   “我死是死不了的,形灭神不灭, 就算不上死, 她杀我实在是无从谈起。”敛雨客道,“既然无从谈起,那这行为自然没有意义。古有圣人,舍肉身而修灵, 试图彻底挣脱肉身的桎梏。”   “那成功了吗?”   “不算成功,因为人看不见游荡天地的魂魄,魂魄若想与世人交流,就必须有肉身凭依。但换而言之, 若能留住魂魄,再为魂魄塑造一副新的容器, 神魂有了凭依,就可以像常人一样停留世间了。”   商悯想到了自己陶俑化身,沉思道:“我这陶俑灵物,也算是用来盛放魂魄的容器吧?敛兄的意思是,万一的万一,就算谭闻秋杀了你,你也有办法保留魂魄,保住了魂魄就可以寻找容器重塑身体,再度临世?”   “正是。”敛雨客颔首。   商悯探究地望着他,“那敛兄此时之身,难道也并非先天血肉之躯,而是如我的陶俑之身那般,是后天铸造的容器吗?”   敛雨客讶异于商悯直接发问,但他很快收敛了惊讶,承认道:“的确如此。”   商悯挑眉,“还以为敛兄会如前几次那样遮掩含糊过去。”   “你直接猜中了答案,那我便不好瞒了。只是还希望拾玉给我留几分薄面,别猜得太透了,否则我不好交代。”敛雨客笑容满面。   “不好交代……不好跟谁交代?”商悯奇怪地追问。   敛雨客笑而不语。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也不是非要刨根究底,总归咱们是一边的。只是有这么一位人物在我身边,我的好奇心很难抑制,毕竟这是人之天性嘛。”商悯摇摇头,放弃追究。   “谭闻秋在我的妖族化身背后贴了一枚她的鳞片,只说是遇到危机的时候她可以察觉。”商悯道,“恐怕其他妖身上今后也会携带这种鳞片。但是对于鳞片的具体效用,还需要摸清楚。敛兄,我想请你去柳丞相的柳府附近转悠一圈,别靠太近,但也别离太远。”   “好。”敛雨客不问缘由,先答应了下来。   谭闻秋的鳞片是单纯的追踪所用,还是她可以借助这个鳞片感知到白小满周身的一切情况?   若是前者,那么白小满化身就算和敛雨客面对面接个头也没问题,如果是后者,那岂不是就相当于身上安了个雷达,敛雨客一出现在她身边谭闻秋就马上知道了。   “这些小谋小计倒是无所谓,无非是多费点心防一下。”   商悯挠了挠头,背靠在软垫上望着天花板,语气略有些苦恼:“可关键是我怕谭闻秋对你的忌惮太深了,你看你第一次现身就差点杀了小蛮,第二次有动作是盗蛊,直接导致姬瑯舅舅死了。她简直不敢想你第三次有动作是要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威胁过大,谭闻秋极有可能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要杀我?”敛雨客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商悯肯定道,“谭闻秋是想隐藏身份,但如果她料定你的存在会破坏她的全盘谋划,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你。”   她唉声叹气,“我主要是怕妖族出什么损招,逼迫你现身。凭我对谭闻秋的了解,她极有可能让白珠儿舍去身份,用她对付你,但是只有一个白珠儿当然不够。”   “今日柳怀信当我老师,他有句话倒是提醒我了,人人都有弱点。”   商悯想,她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她的弱点之一是亲人,不愿意看到亲人受到伤害或者死去。弱点之二,是目前的她没有办法做到像真正当权者那样痛下杀手,对数万人命说舍就舍。   “你还真是名师颇多,不算涂玉安那狐狸,先是苏归,接着是谭闻秋,然后是柳怀信。”敛雨客戏谑道,“如此机缘,别人求都求不来。唔,好像算漏了我,不过我只算半个。”   “名师是多,学的也多,没累死就不错了。”她无奈道,“敛兄,请容我一问,你的弱点是什么?你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是什么?”   “弱点……我孑然一身,实力也过得去,无甚弱点。”敛雨客沉思,“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当然是人族落败,被妖族食尽。”   “是了,这便是你的弱点。”商悯道,“不管你如何而来,终究是为人而来的。今天自我离开皇宫,我就在想,换我是谭闻秋,我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把你逼出来。”   舍弃道德,舍弃作为人的观点,从妖的视角出发和思考。当她视满城百姓为口粮,而她的对手却重视人命,不忍世间生灵涂炭,她自然而然地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若要让敛雨客现身,不需要使用什么缜密的连环计,只需放出话来,若他不出来就开始对百姓下手,那敛雨客不出来也得出来。   还没等商悯出言提醒,敛雨客便自己想到了这一层。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多少有了数。   “亲自出手杀敛兄,谭闻秋自己也会有暴露之危,将保护身份和杀了敛兄的重要性放在天平上比对一番,她心中自然会冒出一个疑问,这是值得的吗?”   商悯顺着这条线思考下去,道:“若是让她认为杀了敛兄不仅无法解决问题,还会招致自身暴露,得不偿失。这危难是否就能停了?”   要是敛雨客真被逼到和谭闻秋打斗,那双方虚实就藏无可藏了,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   “敛兄,和圣人相关的事我不懂,可能你比较懂,但是我问了你又没法答,难办。”商悯摸摸下巴,“不如这样,我们假装有不止一位圣人转世现身,这样谭闻秋就能知难而退了,省得她再想东想西搞出些损招来。”   “此计可行。”敛雨客在短暂的深思熟虑后道,“谭闻秋想杀我的前提条件是敛雨客只有一个……可若是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她就要仔细掂量掂量这么做值不值得了。”   商悯也在沉思。   她脑海中再度复盘了一遍谭闻秋的行事逻辑。   谭闻秋因敛雨客威胁过大而要杀他,于是想设下陷阱引他现身,然后再出手。不是以妖为饵,就是以人为饵,因敛雨客的目的是救世除妖,他只对如何救人和如何除妖这两件事感兴趣。   阻止谭闻秋的办法,就是让谭闻秋认为她就算杀了敛雨客,也不能将威胁全部解除,反而可能会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这后果对妖族大业不利。   这样的逻辑说得通,也符合谭闻秋的作风,且具备较大的可行性。   但是商悯脑子里一刹那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谭闻秋在知道解决不了问题后放弃围杀敛雨客,自己直接不出现,转而屠杀百姓泄愤呢?   这损招,妖族不是做不出来。   反正就算宿阳城出现大量伤亡,直接推到胡千面身上就好了,跟她谭闻秋没什么干系。   至于宿阳人被妖大面积屠杀会不会导致本就不稳的大燕江山更加飘摇,这几乎没什么悬念。是会江山不稳,但是债多不愁。   敛雨客的存在让谭闻秋甘愿承担巨大的风险,她觉得她要被敛雨客逼得退无可退了,这样下去敛雨客挖掘到她的真实身份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种被逼得几乎狗急跳墙的心态,才是谭闻秋迫不及待要杀敛雨客的关键所在。   商悯顿感棘手,嘶了一声,快速思考起额外的对策。   假设谭闻秋只是想单纯恶心一把敛雨客,他们该如何应对,如何挽救宿阳城的百姓?   她想了不到三秒,就得出了对策。   ——告诉谭闻秋,敛雨客早已经离开宿阳了。   要是敛雨客早就在寿宴之变后离开宿阳,那么谭闻秋围杀敛雨客就是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什么以妖为饵以人为质也没必要搞了。   敛雨客走了,谭闻秋也多半不会想着多杀点百姓恶心他一把,因为在他走了之后再杀人就相当于抛媚眼做给瞎子看。   人都走了,你还在这儿表演什么?嫌自己的位置坐的不够稳吗?想让大燕这好用的棋子倒得更快吗?   商悯越想越有戏,忍不住击掌,振奋地笑道:“敛兄,我悟了!咱们根本没必要跟谭闻秋玩儿,直接走就是了,让她带着自己的妖在宿阳玩去吧。”   谭闻秋压力如此之大,是因为她不知道敛雨客会不会走,又会在什么时候走。因为她不知道,所以她才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想通了这一点,那么一切可解。   敛雨客不料商悯想法变得如此之快,忍俊不禁道:“你又想到什么了?是我脑子比不上你这样的年轻人活络了吗?”   “不过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商悯笑道,“复杂之计,却有最简单之解法。何必逞一时之快?我等目光要放在数年之后,那谭闻秋让她一时又何妨?”   “况且我们也没必要真的提前几天跑路,只需让谭闻秋以为我们走了。传信子邺,将我们已经走了的事告诉他,监视子邺的妖自然会将消息上报。届时我等蛰伏几日,便可以最小代价度过此次之危。”    第149章   商悯揣着皇后的腰牌回宫的时候,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了。   临走前柳怀信竟然还贴心地准备了饭食,说人和妖虽然不同,但之前也请胡千面吃过饭, 这些食物应该还算合妖的口味。   于是商悯连吃带拿,吃到打嗝的同时还拿走了两大盒糕点,打算带回去分给小蛮。   回了皇宫, 自然要先去向谭闻秋禀报今日的学习成果。   商悯人还没跨进清秋殿,就从空气中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清淡的药香,这个味道她在白珠儿身上闻到过。但是非常奇怪, 只有药香而没有毒物的气味,是岐黄院的人来了清秋殿,还是白珠儿遮去了自身气息呢?   如果是岐黄院的医者来了, 那应该药香里面应该还混杂着人类的气味, 可是她并没有闻到。   商悯细细嗅闻,实在是摸不到头脑, 脚下步伐不能停, 她推开皇后寝殿的门,抬脚走了进去。   殿内陈设一如既往,只是没有点灯,不过妖也不需要灯火照明。   商悯跨过门扉, 无形的结界从她身上扫过,她动作一顿,察觉到殿内有别的妖,还没走。   只有在商谈重要的事情时, 妖们才会布下结界。商悯还没学过如何掐诀布置结界,但是她私底下尝试过, 失败了,似乎要配合手势和特定的口诀才能布下正确的结界。   “小满,到里面来。”谭闻秋的声音飘入耳中。   商悯快步走去,看到里间的三个人影立刻低下头,恭恭敬敬道:“拜见师傅。拜见苟大人和珠儿奶奶。”   白珠儿坐在谭闻秋右侧,苟忘凡坐在谭闻秋左侧,见商悯进来,她们的目光同时落到了她身上。   白珠儿在看到商悯的一瞬间眼神微变,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一抹惊色,接着眼神变沉了,说话的语气也变低了:“小满功力大涨,可喜可贺。”   商悯学起柳怀信的做派温顺地道:“都是师傅的功劳。”   白珠儿复又看向谭闻秋,一转脸的功夫她神情中的阴霾好似全然不存在了,笑着道:“恭喜殿下收得佳徒。”   苟忘凡白珠儿都在这儿,商悯心提起来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她的假装跑路计划起了作用,谭闻秋才找来了两只妖商议。   为避免夜长梦多,她和敛雨客商量好计划后就立刻行动了。   敛雨客亲手书写的离别信被送到了子邺的私宅,门前的小厮把信递进了宅子。   只要那信进了子邺府上,谭闻秋一定能获知信中内容。就算不是妖先查阅,以子邺的聪明也一定能领悟到商悯和敛雨客此举何意,会将信上内容主动告知谭闻秋。   为避免意图太过明显,商悯还特意让敛雨客写上了点别的东西。   主要内容除了告诉子邺他们已经离开宿阳了,还嘱咐他小心隐藏,注意着妖族动向,以后说不定还有共谋大事的机会。   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让谭闻秋暂时歇了引诱敛雨客出现的心思,也多少可以保子邺安危。   子邺舍身入局,已经将自己置于险地,哪怕暂时没有危险,谭闻秋也绝不可能让他拥有自由行动的机会了。   她此时不杀子邺,不代表以后不会杀。   这封送到子邺府上的信由敛雨客亲笔所写,旁的内容都无关紧要,其上故意透露的两点信息才是最重要的。   一是敛雨客有和子邺长期保持联络的打算,二是,敛雨客和子邺交流有限,自寿宴那日后他们就断联了,他不知道子邺已经被囚禁,且已经遭受到了谭闻秋的怀疑,所以才递信过来。   敛雨客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要他想躲就不可能找到他,所以谭闻秋才想着引他现身。假使敛雨客始终不露面,那么他和子邺的联络就成了谭闻秋唯一可以抓住的线索,唯一可以把握敛雨客动向的机会。   哪怕为了这个,谭闻秋也得留着子邺,不能轻易杀他。   “谭闻秋,你会入套吗?”   商悯看着她的面孔在心底说。   谭闻秋对商悯内心所想之事一无所觉,只道:“都在柳怀信那儿学了些什么?可有长进?”   “学了攻心。”商悯连忙答,“姓柳的老头说我进步很大,才一个下午就可以分清了对面的人在自己受折磨和亲人受折磨之间到底更怕哪个了。”   白珠儿嘴角弯了一下。   苟忘凡也是一愣,喉咙里发出笑声,倒也不是嘲笑,而是那种面对无知小儿的无奈的笑。   “听着是有进步。”她赞许地点点头。   谭闻秋似乎也觉得一下午有这么点进步已经不容易了,轻轻颔首道:“下去吧,去替你小蛮姐姐的班。”   “好,小满告退。”商悯转身走了两步,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折返。   她嘴巴一张,上颚下颚变长,嘴裂变大,张开血盆大口,手从喉咙眼里掏出被描金漆器食盒封得好好的两盒糕点。   妖术“吞天噬地”,可以强行吞下比自己身体大的食物,也勉强能用来储物,据说修炼到极致可以如长鲸吸水一般进食,一口的功夫吃百来个人不在话下。   商悯回来得急,用手提着两大盒糕点赶路太碍事,就把糕点盒给搁在肚子里了。   她捧着从嘴里掏出来的两盒糕点,表情真挚:“师傅、苟大人,还有珠儿奶奶要吃柳府的糕点吗?可好吃了,我专门带回来了一些,吃着比皇宫的还要好吃一点。”   对面三只大妖看着沾满了透明口水的糕点盒,齐齐陷入沉默。   谭闻秋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道:“还是分给你小蛮姐姐吃吧。”   “那好吧……小满走了。”商悯捧着两盒糕点离开了。   白珠儿面色古怪地看了两眼她离开的背影,苟忘凡暗自摇头,只觉得任重道远。   因商悯打岔,清秋殿内暂时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没有妖说话。   昏暗的光线下,三只妖各自沉思。   最终还是白珠儿先开口。   “殿下,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这事情发生得太巧了。”她嗓音轻缓,“殿下才起了引诱敛雨客现身的念头,刚付诸于实际行动,这才一天……不,从今晨到下午也就大半天功夫,那敛雨客就像未卜先知般跑了,跑前还特意告诉了子邺大人一声……这虽然也算是合乎情理,可总归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对方或许也存了试探子邺处境的心思,这才传信过来,看他是否有遭到监视。”苟忘凡眉头紧锁,“若是如此,是不是该让子邺大人给对方回信,好打消敛雨客的疑虑,让他们保持联络?”   “不。子邺大人半妖之身,因寿宴之事受到我们怀疑也在情理之中,受到监视和软禁更是再正常不过。敛雨客应该能想通这一点。”白珠儿持不赞同意见,“如果让子邺大人给敛雨客回信,反而太过急切,表演痕迹太重,让敛雨客发觉不对了。”   “这倒也是。”苟忘凡皱起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珠儿一向敏锐,说的话也总有几分道理在的,如果能弄清楚敛雨客为何离开宿阳,珠儿的猜测便能得到验证。”   她看向谭闻秋:“殿下,子邺大人还有说些什么吗?”   “我也问了他,他说敛雨客离开可能是要继续云游列国,寻找其他的圣人转世。”   谭闻秋方才跟“白小满”说话时表情温和,这时则眼中含煞。   要是商悯在旁听,必然会在心中猛烈鼓掌大叫一声:“好!”   商悯所想的跑路之计要起作用,就必须要让谭闻秋认为“即便杀了敛雨客也不能把事情摆平”,同时为了避免谭闻秋狗急跳墙直接做出屠杀平民之举,就得双管齐下。   让敛雨客做出已经离开的假象,会让谭闻秋考虑暂时放弃针对他,可是也只是考虑。可是如果再告诉谭闻秋,世上有不止一个“敛雨客”,她就真的不敢轻举妄动了。   跑路之计,是商悯和敛雨客的退让。   让谭闻秋以为世界上有多个圣人转世,则是威慑。   退让与威慑并存,才会让谭闻秋彻底不敢轻举妄动。   商悯没让敛雨客把“威慑”写进信中,直接言明是找其他圣人转世去了。   因为这事关重大,若敛雨客和子邺的信任没有达到极深的地步,敛雨客就不会告诉子邺他此行的目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敛雨客会告诉子邺,也不会把这件事情写进可能被截获的信中。   要是写了,这信就太“假”了,假得过于明显了,搞得像故意引人上套似的。   它可以被妖猜出来有问题,但是不能被认定为假。   万幸万幸!   子邺是个聪明人,并且他还是个和商悯思维同步的聪明人。   商悯只需要开一个头,子邺便会知道他该怎么做。   子邺对谭闻秋了解极深,这让他对妖族可能做出的举动有所预料。   同时他先前就知道,商悯就算离开也只会挑姬瑯下葬、太子子翼登基的时间点离开,那时局势略稳,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如今商悯和敛雨客突然要提前几天离开,这绝对不对劲。   子邺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一丝不对,并且基于当前局势和对敌我双方的了解,做出了自己的推测和应对,补全了退让与威慑之计的后半段,让商悯的计策更为有效。   这是他们无言的默契。   “敛雨客曾经对子邺大人提起过圣人转世之事?”白珠儿语带怀疑,“之前不是说他们并不是完全信对方吗?”   “我也这么问了。子邺答,他只是从敛雨客只言片语中推断的,敛雨客没有明说。”谭闻秋道。   白珠儿指尖敲了敲座椅的扶手,轻声道:“总感觉又被摆了一道啊。”   谭闻秋侧过头去看白珠儿,苟忘凡也抬起眼,盯着白珠儿阴沉的面孔。   “是,一切都合乎情理,但是太合乎情理了,好像对方早就料到了我们会怎么做、怎么想……更可怕的是,我们确实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想的。”白珠儿眼眸暗沉,语气幽深。   苟忘凡问:“可是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没发现,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罢了。”白珠儿道,“从小满小蛮遇袭,再到寿宴,最后是今天的诱敌之计,那藏在暗处的敌人一直把我们逼向绝路,又恰到好处地留下一丝生机,敌人进可攻退可守,而我等落入对方的节奏里走不出来。”   “殿下,苟大人,可怕的不是我们发现了什么,而是我们竟然什么都没发现。就连那可能的‘破绽’,也是对方故意留给我们的。”   “珠儿,你是否太杞人忧天了?”苟忘凡慢慢道,“若真有那么一个敌人,对方必对我等了解极深,从武力到性情,无一不知,这才能布下那等天罗地网之计。唯一有可能实施那等计划的就是姬子邺,可是子邺大人已经被殿下拘禁,一时间掀不起风浪了。”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不管是人还是妖,能布下这等计策的屈指可数……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存在。”   但,几乎不存在,可不是完全不存在。   白珠儿的疑心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荒谬且没道理的,她和其他妖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真正学会了像人一样思考。   同样的巧合发生过很多次,那便不是巧合。   苟忘凡身处官场多年,是学会了为人处事,也懂得揣摩人心,可是她忘了一点——她站在高处太久了。   扮演了几十年太尉,被人敬了几十年,她没有了汲汲营营疑神疑鬼的心态,被捧出了傲慢。这让她思维狭隘迟钝,视线无法触及到那些难以寻觅的边边角角。   白珠儿眼眸闪了闪,目光和谭闻秋对上了,她的眼神一触即收,压下了反驳之语,低声道:“也许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让我思虑过度了。”   “想得多是好事,总比什么都不想好。”谭闻秋沉默片刻,“珠儿所言有理,不可不防。只是这袭杀敛雨客的事,暂时是做不成了。”   “要防,如何防?”苟忘凡道,“我们已经按珠儿的建议不让小妖知道不该知道的事,行走各处时自身气味也处理掉,也按照柳怀信的建议外派了胡千面和涂玉安,安插在各国的下属不日也将行动……还要如何防?”   “殿下,容珠儿说句大逆不道之言。”白珠儿垂下头,发丝掩住了她的表情,“您对子邺大人过于仁慈了,何不杀之,以除后患?”   谭闻秋眼皮都没抬:“发自肺腑的忠言,不算大逆不道。子邺留着有用,不可杀,敛雨客可能会再联系他。”   白珠儿一默,深深一拜道:“是。谨遵殿下之命。”    第150章   西北大运河渡口军营中。   商悯指着地图问:“马将军, 谭国可分出多少兵马守渡口?”   “算上近日能调来的,约莫八万。”马将军道。   这个数字不算少,但是比预料中要少。   商悯沉默了, “敢问谭国总兵力多少,能否告知?”   马将军这下不敢轻易回答了,哪怕商悯是站在谭国这边的, 这等重要情报也不能随便说。   各国打仗有个传统,就是把兵力往高里报, 以此达到威慑敌军的目的。谭国和大燕的兵力都有虚报。   商悯在燕军里待过,所以对苏归手下有多少人心中有数。六十万大军, 轻骑兵重骑兵加一起有六万,弓箭手十一万,剩下的都是步兵和凑数的辎重部队杂役兵。   根据在苏归处看到的战报, 谭国一方说自己强兵五十万, 这是标准的虚报。   当时大燕这边的司马知道了谭国的兵力还惶恐了一阵,可见谎报兵力确实能对敌人的士气产生一定的打击, 毕竟没人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数目的兵。   谭国地域不算小, 但是气候却不适宜人居住。大燕司户在战前专门查了,说根据以往献上的户籍册,推测谭国总人口二百多万,哪怕举国之力, 短时间凑出五十万兵马根本不现实,这才提振了少许燕军士气。   “你们有三十万兵没有?”商悯怀抱着希望问了一句。   马将军表情有些勉强。   商悯扶额:“我就知道兵不够。”   “谭公仍在下令征兵,再过两个月情况会好很多,只是这场大战等不到两个月后。”马将军苦涩道。   “那二十万有吗?”她又问。   “这肯定是有的。”马将军苦笑, “调兵八万至运河渡口,实在是已经穷尽谭国之力了, 其他城池也需镇守,你读过兵书,应该懂。”   “我懂,运河渡口太过重要,八万兵守不算少,但是绝对不够。你可知燕军有多少?”商悯问她。   马将军只以为是商悯和她师弟断联之前曾经互通过情报,便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请阁下告知。”   “六十万,虽然是分批分头前往的,但是都行军这么久了,大部队也都抵达了战线,苏归手下这支主力军是最强的。”   商悯用没有起伏的语调陈述。   “我预计他攻下陇坪后,至少可以调骑兵两万、步兵十万来攻渡口。你运河驻守八万,不够,若要再分出点兵马配合突袭陇坪,更不够。”   谭国被逼到了绝路,但是还远没有被逼到极限。   谭桢大肆征兵,可是征兵的规模并没有达到全民皆兵的地步,只有当上至六旬老翁,下至舞勺之年的孩子都要参战,才称得上全民皆兵。   若是这样计算,五十万兵马是能凑齐的,不过这些人能发挥出多少战力?   商悯所说的具体兵力数量对谭国而言极为重要,是真正的只有燕军自己人才知道的情报。   哪怕是混进辎重部队的十方阁,也不太能摸清大燕军队的具体数量,只能从运粮的杂役兵和粮车的数量推断燕军至少出动了四十万人。   “也是我大意,虽然已经尽力往坏的地方想了,却没曾想谭国情况比我预料的还要严峻。不过也是……除了大燕,和你们谭国接壤的李国也已经开战,实在是抽不出兵了。”   商悯心中不断思索。   原本她觉得,在苏归带主力部队去攻打渡口之后,奇袭陇坪的计策是比较有可行性的,可是既然谭国一方兵力如此紧缺,就不得不改变计策了。   必须要用最少的人,取得最佳的战果。   商悯和郑留虽然要保谭,但他们二人其实对于谭国的情况都不太看好,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谭国几乎不可能赢。   说要保谭,重点其实并非是要让谭国赢,而是让谭国拖住大燕兵力,二者互相消磨实力,同时让谭国尽量挺得久一点,延续天柱的存续时间。   “马将军,你们谭国如果想继续存活下去,恐怕只有论持久战这一条路可走了。”商悯这时说话也不委婉了,她直接道,“若这条路也行不通,必要时刻,让谭公做好带兵流亡的准备吧。”   马将军腾地站起来,威严的面孔上怒意磅礴,手扶在佩剑上,手背青筋暴起,刀剑险些出鞘。   “胜负未定,谭国人和谭国共存亡!阁下为帮谭国而来,却要劝我们国君行弃国弃民之举,是何居心?”   “马将军不要误会。”商悯神情镇定,仿佛没看到她按到佩剑上的手,“将军与谭公护国之心,我如何能不理解?然而人死了才是真的没希望了。今局势动荡,或已到了王朝倾覆之时,诸国混战将起,谭公留得性命,未尝没有复国的一天。”   马将军被怒火席卷的脑袋顿时清明了,她这些时日太过焦心,骤然听闻这等言语丧失了理智。   意识到举止失矩,她连忙放下佩剑,对着商悯深深一拜,“在下失礼,竟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心,方才所言,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所说的也是句句发自真心。”商悯并不在意,只道,“陇坪的事,得从长计议。”   情报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唯独改变不了谭国的硬实力。千般算计,万般筹谋,谭国自己不行,那怎么也带不动的。   谭国奋力一搏,确实有可以和六强国叫板的实力,可是,它面临的不是单个强国,而是大燕联军啊。   她起身在军帐中踱步,脸上是沉静的思索的神色,然后她在帐中的军事地图前停下,久久不语。   马将军见商悯如此,便道:“阁下比谭军更了解燕军动向,若有我军未知的情报,还请说出来,我召集军师和副将,也好集思广益。”   商悯转过身,直视马将军的眼睛:“将军没有看过我递给谭公的信件吧?”   马将军一愣,道:“没看。既是单独传给谭公的机密要事,我一个将军怎能私自查阅?”   从这句话就可以窥见马思山性情,她是忠国忠君循规蹈矩之人。   商悯唇角略微弯了一下,“我料想你也没有。”   “这话又是何意?”马将军不明所以。   马将军要是看了那封信,就该知道皇帝已经死了,反应不会如现在这么平静。谭桢不告诉马将军这个消息,其中顾虑颇多。   皇帝驾崩的消息并非是这大争之世里的一小朵浪花,而是可以引起剧变的海啸。   这则消息传到各方,各方会有不同的反应。   对于处在大战节骨眼上的大燕和谭国来说,这个消息最可能导致的变动就是攻谭之战中止。   因为这场以“妖”为借口发起的战争的正当性,会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两国大军的士气和打仗的决心,都会随着这个消息而起伏摇摆。   于燕军而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只要宿阳没有传下止战的军令,他们就不能停下攻伐的脚步。只是一直没有接到明确命令,将士心中就始终不能放下顾虑。   他们会想,这仗本来就不该打,现在也该停了。他们还会想,若开打了,接着又传来止战的军令,那他们这些开打的士兵岂不是白白送死了?   心中犹疑,则士气低迷。士气低迷,则刀剑不锐。此乃兵败之先兆。   于谭军而言,即便因皇帝之死而看到了止战保国的希望,可是燕军一日未班师回朝,谭国就一日不能放心。   谭国因莫须有之罪遭受无妄之灾,面临亡国之难,此时军民一体,上下一心,决定破釜沉舟共抗大燕,士气正旺。   要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将士们忽然知道有了止战的希望,与敌人玉石俱焚的勇猛之心眨眼就会散去,转而把希望寄托在求和与大燕撤兵上。   谭国兵力本就不足,要是谭军再丧失勇猛之心,如何能挡住三倍于谭军的燕军?   因此谭桢不能告诉手下将士这等消息,起码在皇帝驾崩的正式文书送达各国前,她不能说。   今各国诸侯就算收到了消息,也只是宿阳内应传来的小道消息,文书未下发,那“事实”便有可能变动。   没有任何一位诸侯会在这个时候丧失耐心,他们必须要等,等待确切的消息传达。   商悯想,有什么情报是燕军和谭军都不知道的?有什么情报是她现在就可以用上的?   剩下的答案自然就是这一条——皇帝驾崩,止战有望。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和事,是她和谭国能够利用的吗?   有,而且答案近在眼前——武国公主失踪。   在辎重部队和十方阁孙映合作时,商悯就有一瞬想过拿武国公主的身份当做幌子,这个身份很好用,在阻挠燕骑兵的同时能做到保命。   然而情况危急,商悯权衡利弊终究没能那么做,原因之一是她不确定燕军会不会一口咬定她是假货先杀了再说。   但若是同样的计策,换一个场合换一个情景,能起到的作用就截然不同,稳妥性也会大大提升。   “马将军,我有一计。若顺利,或许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与我师弟接上头。”   商悯眼眸微闭,随后睁开。   “但此事,牵扯极大,又诸多不确定性。马将军掌管这一带谭军,得谭公命令配合我行动,我的谋划必须得到您的信任和支持,所以我愿意告诉您和谭公一些我本不打算告诉你们的事。”   舍得,有舍才有得。情况危急的当下,商悯势必要舍去自身的一些利益,才能换取更大的利益。   保守之举无法保谭,不肯去冒险搏那微小的成功率,就永远无法成事。   马将军面色一肃,心中泛起疑惑。   本不打算告诉他们的事……思及“无”只说她师弟在燕军,却不肯透露她师弟的身份,马将军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安全起见,对方有所隐瞒也是正常的,更何况是如此大事,她的师弟可是潜伏在了苏归身边,随时有生命危险。   商悯手指掐诀,按照不久前敛雨客的教导默念口诀,生疏地布下了一个可以隔音的结界。   内外声响被隔绝,这种法门在圣人的时代过去后慢慢失传,今日由商悯再度复现。   马将军霎时一惊,欲要询问,却只能强压下好奇心。   商悯道:“待苏归带兵来攻运河渡口,你就派一支轻骑,带上一名口齿清晰能说会道的军师,再带上我,我等去往陇坪城门下,要求与燕军谈判。”   马将军刚听了开头就目瞪口呆,脑筋急转,也没想明白商悯搞这一出到底是什么路数。   “这……以谈判之名派使者去对方城池,是可以保住性命,各国不杀来使。但是燕军不一定会开城门让你们进入城中,因为能主导谈判的苏归不在,守城的将军不敢妄下决定,以这种方法和你师弟接头是不可能的。”马将军严正指出此计漏洞,“对方一定会告诉你们,必须要等苏大将军回来才肯和你们谈,总之就是拖。”   她紧接着想到了什么,“慢着,若只是接头的话,何必非要等到苏归来攻渡口呢?我们现在就可以去……”   “这还真不行……”商悯睁眼说瞎话,“我和我老师敛雨客所修功法一致,气息相近,很不巧的是老师和苏归因为一些事打过照面,我怕他认出我是谁的徒弟,把我当场扣下。以苏归的个性绝不会让我师弟靠近谭国来使,以我师弟的谨慎,也绝对不会贸然接近城中使团,除非他知道我来了。”   细节是假,缘由是真。商悯真没法在苏归面前露头,他就算不拍死她,也不会让她再逃走了。   马将军回过味儿来。   “无”这位师弟,在燕军中的身份似乎相当特殊啊。   “将军莫急,听我说完。”商悯道,“我这儿有两条消息,一是皇帝已经驾崩,他是被妖害死的,谭国献妖镜害死太后的事儿是胡编乱造,皇帝下令攻谭是被妖操控,他本意并不想攻谭。”   马将军眼都瞪直了:“慢……”   “第二条消息是武国公主于军中失踪了。若我所料不错,这条消息是被封锁的,只有苏归和他少数亲卫知晓。”   “待谭军带着我到了陇坪城下,便由军师开口,告诉陇坪守城将士皇帝驾崩一事,要求止战。自然,守城将军做不了这个主,此举意在乱燕军军心。”   此举不仅乱燕军军心,也会乱谭军军心,只是来陇坪的军队只是一小支壮场面的骑兵,且军师只需对外宣称这是计谋,便可以暂时稳住谭军的军心。   “守城将军会拒绝和燕军谈判,并如马将军所想那般要等苏归回来再谈。这时军师便可表示,他手上有武国公主,此时苏归正在攻打渡口,苏归撤兵,他就把武国公主还给燕军,要是不同意,他就当众把武国公主杀了,告诉所有人大燕不仁,不救公主。”   撤兵是假,接头是真,是为暗度陈仓之计。   马将军大惊失色,急急道:“绝对不可!先不提我们从哪弄来武国公主,单是拿武国的公主当谈判筹码这一条就足够让武国对谭国开战了,谭国本就腹背受敌,这怎么能行?”   “没有公主那就找人假扮公主。”商悯情绪稳定,主动请缨,“我可以扮演武国公主。”   马将军只觉得两眼一黑,越发看不懂商悯的路数了。   她试图挣扎:“谭国劫持公主,陇坪守城军有理由直接对谭军开战,哪怕是谭国来使也是如此,因为是谭国不讲信义在先……”   “所以军师在谈判的时候可以灵活一点,不直白威胁,只说燕军若不同意就把公主带到谭国好生‘照料’,至于是哪种照料,让燕军自己去想。”   “就算公主失踪,燕军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吧?还是说你知道公主长相,可以易容成那个模样?”   商悯迟疑道:“我是知道。”   “你知道?”马将军愣住。   “马将军,其实我是武国人,受武王统领,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找我武国失踪的公主。”商悯顺势搬出老一套说辞。   十方阁与谭国有合作,说不定会将武国的“无”的消息告诉谭国一方,既然如此,那商悯主动捅破自己的第二层假身份也没什么妨碍。   “我不是有意隐瞒。”她歉意道,“老师收徒甚广,有教无类,合眼缘的他都会教导。老师也在云游各国,劝说诸国齐心协力共抗大燕。武国早已和敛雨客搭上线,老师也是那时收我为徒的。”   马将军:“……慢着。你容我想想,我没听错吧?”   事情变化得太快,让她由衷地产生了一种荒诞感。   “将军没听错。”商悯认真道,“让谭国假意用公主来威胁大燕撤兵,此举还有两个额外的效用。一来让消息传播开,公主得知消息,便会知道谭国已经知晓她失踪的事,说不定会主动来寻。二来,可以制造出谭国和武国不合的假象,武国当然是站在谭国这一边的,但是武国和谭国不能让其他国家认为二国已经联合。”   前者只是个借口,后者勉强算是重点。商悯假托寻找公主之名行事,自然也需要做出合乎自己身份的应对。   在谭国她可以是敛雨客的徒弟,可以是武国人,但唯独不能是武国公主商悯。   公主这个身份是天然的政治筹码,它代表了太多东西,当前的商悯不能在马将军面前暴露这层身份。   “武国谭国联合,可不是你嘴皮子一碰就可以敲定的。”马将军张了张嘴,憋出来这么一句。   “这当然不是我能敲定的,谭公可能已经收到武国的结盟书了,将军不信就去问谭公。”商悯底气十足。   马将军:“……您继续讲,用武国公主威胁后呢?”   商悯笑了笑,“将军方才担心公主是假的,难道燕军就不会担心了吗?众目睽睽之下,燕军不好咬死不承认城门下的不是公主,他们至少会派几个人出城门确认真伪。”   “他们更可能直接咬死公主没有失踪,是谭国在胡编乱造。”马将军冷冷道。   “是有这种可能,我不否认,所以才需要先用皇帝驾崩的消息扰乱对方心智,让对方混乱之际没法思考什么才是最佳应对。”商悯道,“就算没有皇帝驾崩的消息干扰,燕军也不太可能弃城下的‘武国公主’于不顾。”   并非全然是因为仁义道德的捆绑,而是苏归手下的几名高品阶将领都知道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苏归重视商悯,这种重视超出旁人许多倍。   同样是质子,他懒得搭理郑留和宋兆雪,唯独对商悯青眼有加,议事时很少避讳她,还让她去摆帐中沙盘。   这份重视会让他们在处置商悯的事时多出一份慎重。   就算守城将军没有办法做出决定,但是让人辨认一眼公主真伪是能做到的。   “若对方犹豫,没提出辨认公主真伪,便由军师开这个头。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信可以派人出城,来近处亲眼辨认公主是不是真的。”   商悯声音渐渐变低,“若我师弟得知了消息,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主动请缨来到城墙下与我见面。”   “你师弟是什么身份?”马将军眼眸深沉。   “我师弟乃郑国十九公子郑留。”商悯笑道。   马将军一时失语。   “你师弟这等身份,你怎么能肯定燕军会派他出城辨认公主真伪?他身份太贵重,万一有闪失该如何是好?”她道。   “我方才也同样想了这个问题。”商悯道。   她一向很会换位思考,想象如果是郑留在城墙下,她在城墙上,她会如何说服守城将士让她下去。   “不能让郑留自己去说服守城将军,还是需要军师发力。”商悯语调极缓,边说边思考,“军师可以直接道,觉得燕军会不想救,或出于利益不承认这是武国公主。若燕军派接触过公主的亲兵来认,军师可以以此为借口拒绝,并顺势提出要求,让与武国公主同为质子的郑国公子和宋国公子来确认。”   马将军细细思索,忽然醍醐灌顶,惊道:“此计甚妙!燕军为战局考虑可能说谎死不承认这是公主,可是质子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如果今日武国公主被燕军所弃,来日郑国公子和宋国公子岂不是也有可能因为同样的缘由被燕军所弃?只有他们会认这是公主,他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   “没错,事实正是这样。”商悯微笑。   马将军眯起眼,突然道:“‘无’大人所知甚多,那么您在武国,又是何等身份呢?能否告知在下?”    第151章   早等你这句话了, 商悯暗道。   既然暴露了自己和武国的联系,那么商悯势必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合理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同时还要能解释自己为何受到武王和武国公主如此信任,她见识、学识、政治敏感度是从何处学来的。   单从敛雨客那里学吗?只要谭桢和敛雨客接触过,就一定能看出敛雨客不擅长政治, 他甚至连凡尘间的许多事都不甚知晓。   凭借敛雨客学生这一层关系,商悯可以顺利留在谭国, 也可以受到谭桢的信任,但是这还不够, 商悯需要再赋予自己的身份一层特殊的政治光环,充当谭国和武国交流的桥梁。   若非如此,她在谭国顶多能充当一个进言献策的军师, 而不能把握更多的主动权。   走一步前, 至少要先看到后面的三步。   “我知道马将军心有疑虑,刚到军营时我不说破自己武国人的身份, 就是怕引起误会, 战局本就危在旦夕,实在是不能多耗在互相猜忌上面了。待验明正身,谭公亲自确定我为敛雨客之徒,是可以信任的人后, 就会省去很多扯皮的步骤。”   商悯先是用温和的语气解释了一遍自己这么做的用意,等看到马将军眼神稍缓,她才继续道:“我自小与悯公主一同长大,公主身份贵重, 是储君人选,不得有失。我是公主玩伴, 与她年龄相仿,情同姐妹,但同时也是她的替身。”   马将军惊愕地打量了一番商悯,“你是替身?”   商悯颔首。   “去宿阳时公主当然是亲身为质,而不能是我作为替身前往,万一败露这可是欺君大罪。悯公主亲口道,如果一介公主连亲身为质都不敢,那又有何能力能担起一国重任呢?所以她去了。”   马将军听得目露赞许。在她看来,国君不是是个王子王孙都能当的,首先要有能力,接着要有德行。   武国公主无疑就是有德行的人。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如果公主一直在宿阳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被苏归带在身边,王上非常担心公主安危。大燕威胁武国,不义在先,我武国怎能任人欺辱?公主并未视我为下属,而是视我为知己,我亦视公主为友,又怎能看她陷此危局?”   商悯娓娓道来,“于是王上派我来此,我欲潜入燕军,与师弟配合里应外合救出公主。若事成,我留在燕军做公主替身,还能和师弟一群获取情报,公主则能返回武国,保得自身平安。”   “从你讲的来看,那位悯公主知晓自己责任之重,未必会赞同武王和你的决定。”马将军道,“若是她走了,不就成了苟且偷生之举?”   “我知道,可……”商悯目露担忧,最终重重一叹。   仿佛千万种情绪都包含在这声叹息中了。   马将军沉默下来,独自思考。   商悯看着她眉头紧蹙的面孔,心中祈祷她别问得太细,当然如果她继续问下去,商悯也准备好了相关的回答。   关于“无”的身份,马将军应当没有疑虑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比如,“无”如何及时得知武国公主已经在军中失踪了?再比如,为何她笃定公主是失踪,而不是被苏归杀了。   为了应对可能的提问,商悯对自己得知消息的时间和武国公主失踪的时间,进行了模糊化的处理,不告诉马将军具体情况,尽量不让她有提问的机会。   敛雨客一门的师姐弟的传讯方式可能会碍于师门传承,不得向外吐露,马将军倒是没有为难商悯非要让她说出来。   武国人之间的传信方式也同样是机密,马将军也知道自己即便是问了,她也不会回答。   且,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的时候。   马将军现在最需要干的事情是确定商悯情报的真伪,公主失踪这样的事情不太好验证,但是皇帝驾崩和武国送来结盟书,这两件事绝对是可以向谭桢验证的。   如果后两件事情为真,那么“无”的身份便彻底有了定论,公主失踪之事的真实性也可以得到侧面验证。   只要是真的,那么事情就好办了,谭军的确到了需要奋力一搏的时候。   人骤然得知这么大的事情,是需要时间思考的,商悯耐心地等马将军将自己乱成一团的思路理顺。   没一会儿,马将军站起身,做了与商悯所料一致的举动。   “‘无’大人稍后片刻,我这就去写密报,同谭公商议此事。”马将军说完顿了顿,额外道,“这事,多半能成。只是我想多问一句,郑国的十九公子是敛雨客之徒,郑王知道吗?”   商悯眼神微动,稍感惊讶,没想到马将军政治敏感度不算低,竟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考虑到郑国的动向。   马将军的心态很容易猜到,谭国腹背受敌,自然想要多拉几个盟友。   正所谓远交近攻,不管是郑国还是武国,都很符合结盟的标准,各国之间又没有世仇和利益纠葛。   “我知道将军是如何想的,将军恐怕要失望了。”   商悯面露遗憾,点到为止。   “郑国的情况,马将军应当有所耳闻。师弟在郑国不算好,郑王对师弟境遇并不关心。若谭国考虑和郑国结盟,可行,也可以尝试接触,但是请谭国一方务必保守秘密,绝不能提师弟被敛雨客收为了学生……否则,师弟就没法帮助谭国了,他本就有性命之忧。”   马将军心下一凛,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保证道:“我马思山在此立誓,此事你知我知谭公知,郑留公子知,绝不会再有第五人知晓!”   商悯看着马将军匆匆离去,撤掉了周身结界。   谭桢会答应她的计策的,因为她的情况和谭闻秋很像,只差一点就要被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了。但凡有一线生机,她都会去争取,但凡有一丝可能,谭桢都愿意去尝试。   商悯的计谋不费一兵一卒,既然如此,何不去尝试?就算失败了,损失也微乎其微。   她在帐中闭目养神,尝试运转谭闻秋所教的假寐术,结果不出意料没成功。   毕竟是妖族的法术啊……商悯略微遗憾,随后尝试起了新的假寐术使用方法。   她将本体的九成灵识转移到白小满化身中再运转假寐术,等灵识在白小满化身中得到充分的休息,再将投过去的灵识收回本体,这样便可迂回使用假寐术舒缓精神了。   不过片刻,商悯收拢灵识,神清气爽,精气神全然恢复了,她在心中默默给自己的机智办法点了个赞。   ……   仅半日后,传来战报,陇坪失守。   谭军损兵千余,将军率残兵逃走,燕军占领陇坪。   又过两日。   忽有谭军斥候回营,言信鹰高飞,传来警示之声,斥候小队前去探查,见陇坪城下燕军集结,正要朝着运河渡口行进。   城下黄烟滚滚,人头攒动,旗帜高悬,马哨声起,瞧着兵马甚众,更有苏归亲自率军,不容小觑。   一听这等消息,商悯便知道,是时候动身了。   还未等她去寻,马将军便主动找来。   “轻骑小队已经备下,军师也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她递给商悯一张简易地图,手指沿着标好的行军路线一划,“你们这支队伍没有步兵拖累,哪怕绕个小弯避开燕军时间也够。苏归抵达渡口前,你们应该就能到达陇坪。”   马将军讲完行军路线,一双刚毅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商悯:“‘无’大人,一路保重。”   “会胜利归来的。”商悯卷起地图揣进怀中。   马将军又拿出初见商悯时收缴的武器和大兜银票,以及十方阁赠送的机关弩,道:“这些原物奉还。”   “若‘无’大人行事顺利,便不要回运河渡口了,这支轻骑和军师会护送您去往谭国都城峪州,咱们就此别过吧。”   等和郑留接上头,商悯确实就没了留在交战之地的理由,她得去见谭桢,和她商议在信中不便商议的更深一步的计划。   商悯一叹,对马将军拱手行礼:“将军,就此别过。”   马将军哈哈一笑,拱手拜:“离别时别叹气,不吉利,我这人迷信。”   商悯愣了愣,脸上也浮现出一个笑容。   马将军摆摆手,转身走了。她皮甲加身,赤红的披风随着走路带起的风在身后飘荡,在灰黄的军营中无比显眼。   商悯想,下次见面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了,世事无常,她能给一个人的最好祝愿就是希望她能活下去。   “‘无’大人,在下庞峻,是您此行的军师。”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商悯转身,看到一位年约五十面貌儒雅的男人。他一身长衫,衣服外头套了护身的轻甲,面相和和气气,语气不紧不慢,给人的感觉很靠谱。   商悯这两天跟他打过一次,知道他人确实挺靠谱的,不然也不会被马将军选中成为随行军师。   “庞大人,此行有劳了。”她客气道。   “劳的不是我,我与众多将士顶多只有奔波之苦,连用计都免了,该是有劳您才对。”庞峻道,“大人请上马,我们这就出发。”   随行的将士立刻将马匹牵到近处,商悯麻利地翻身上马。她身上披着一件斗篷,拉下兜帽既可以遮面又可以防风沙。   在谭军军营时,商悯以易容的面孔出现在人前,此时她兜帽下的脸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面貌,她又是武国大公主商悯了。   “驾!”   御马之声陆续响起。   谭国轻骑将商悯包围在中间保护着,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运河渡口的军营。河道两旁的绿洲离他们越来越远,渡口的城楼和烽火台也渐渐遥望不见。   生命的痕迹似乎远去了。   商悯看向前路,那边只有望不到尽头的黄土和刮人的风沙。   ……   苏归亲自攻打渡口,陇坪自然不能无大将镇守。   守城大将名袁遥,算得上苏归手下数得着的人物。   渡口之战其实准备颇为着急,因为苏归看出谭军有弃城而保渡口之意,担心继续拖下去渡口会集结更多谭军,届时燕军便会久攻不下,于战局大大不妙。   是以刚攻下陇坪,将士们没能休整太多时间便奔赴下一场战役了,留守陇坪的这一批燕军可以在守城的同时休养生息,缓解连日奔波之苦和攻城之战的疲惫。   苏归带走一批主力军,这批主力军应该够攻下运河渡口,若是不够,袁遥便要指挥陇坪修整完毕的燕军及时增援。   渡口与陇坪相聚不远,全速赶路只需一昼夜便能到达。   留袁遥守陇坪,苏归很是放心。   袁遥手下守城之兵不算少,称得上兵力充足,他也很放心。   谭军刚在陇坪溃败,渡口之战又要开始,应当不会有敌军在这个点上攻打陇坪,有这个兵力,不如去驰援镇守渡口的谭军。   苏归是如此判断的,袁遥这等老将也是如此想的。   可是他万万没料到,苏归今晨刚走,到了夜间,城墙上瞭望警戒的斥候便匆忙来报,说似有谭军来袭。   袁遥的第一反应是坏了,谭国憋了个大招,大燕难道是中了谭国的调虎离山之计?可是仔细一想谭国稀薄的人口又觉得不大可能。   攻打陇坪也是需要兵力支撑的,你谭国上哪凭空变出来一批兵来攻城?   “对面有多少人?”   斥候来得急,说不清。   袁遥只得吩咐:“再探再报。”   此话刚一出口,第二个瞭望的斥候便赶来了,他道:“禀将军,是一支骑兵,天黑看不清,但是能看出人数甚少,应当不是来攻城的。”   紧接着第三个斥候匆匆而至,跟着道:“将军,是谭国的人派使者和谈了!”   袁遥眉头大皱,斩钉截铁:“绝不可能是和谈!”   那斥候回禀:“谭军吹号者,号声三长三短,属下绝对没有听错。”   按照各个诸侯国之间惯例,吹出三声长长的号声确实是在通知对方要派使团来了,之后再吹出短短的三声号声,则是在表明这场谈判是奔着求和来的。   袁遥冷笑:“如果是诚心求和,何必等大将军带兵远去再来?求和必定是假。除非谭军投降不再反抗,否则求和都是假的,他们大概是想使计,让大将军停下攻打渡口。”   可即便如此,对方派来了使者,不可不理会。   袁遥只得戴上头盔拿上佩剑,登上城楼,俯视城楼下的点点火光,这火光微弱得宛如黑夜里的萤火虫,好像稍不注意便会被夜色吞噬。   来的人的确少,稀稀拉拉的谭军骑兵举着火把,仰头望着城楼上的袁遥。   陇坪的城墙上,燕军弓箭手已经调整好了射击的角度,但是谭军的距离拿捏得极好,正好处于弓箭射程之外。   “来者何人?”袁遥运气朝下方朗声道。   此时庞峻出列,留商悯在骑兵队中,独身一人骑马奔至城下。   他用中气十足的嗓音对城楼喊:“鄙人庞峻,奉谭公之命前来,欲与大燕和谈!”   “无封、无陛下印信,更未广告天下诸侯,算哪门子的谭公……”袁遥眉眼一沉,心中已然增添两分不悦。   可是他却不得不正视城楼下的庞姓使者。   只因他说他奉谭公之命而来,而非奉某将军之命前来,二者意义截然不同。   此时的庞峻,已然可以看作是谭公的传声筒,一言一行皆是谭公授意,代表的是谭国上下的意志。   袁遥不禁更加疑惑,不明白庞峻为何挑选此刻来和谈,还搬出了谭公之名。不过有一事他是明白的,对于大燕来说,谭国是弱国,既然是弱国,行事过分些又如何,不恭敬些又如何?   于是他直接道:“谭使请回。尔等夜晚前来,和谈之心不诚,趁大将军不在时派出使者,更是有意刁难于我。既然是谭公派来谈和,自然该由镇国大将军苏归亲自接待。”   袁遥说到这儿,停顿稍许,先礼后兵。   “况且,谭国大不敬在先,谋害太后更是有谋逆之心。除非谭桢摘去头冠,去宿阳向陛下负荆请罪,谭国上下不再调兵,向我大燕投降以示臣服……否则,也没有和谈的必要了。”   庞峻笑了一声,高声道:“将军此言过早,我这儿有谭公亲笔书信一封,将军既然不愿请我等进城,便请读了这封信吧。事出紧急,不然谭公也不会派我等深夜前来,我等日夜兼程,就是为了将这则消息早日送到燕军手中。”   袁遥眉头大皱,只觉得事有蹊跷,却想不通关窍,况且只是一封信罢了……   “好!传信上来。”他盯着庞峻道。   庞峻笑了,他从马匹侧方抽出一支弓箭,又从怀中拿出放置了信件的竹筒,绑在箭身之上,随后拉弓射箭。   袁遥向后一退,怕对方趁机使诈,然而庞峻的箭瞄准的方向并不是他,而是城楼上耸立的战鼓。   “咻!”箭矢激发。   下一秒城楼的战鼓被弓箭直直射中,哪怕箭尖见战鼓的鼓面射穿,可它仍然带起“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嗡然,回荡悠远。   袁遥脸色登时一阴。射战鼓,用心甚是险恶,此举意在嘲讽燕军就如这战鼓,迟早要被谭军所破。   随从取下扎在鼓面上的箭矢,拿下上面的竹筒,将盖了谭公印信的信纸展开。   袁遥垂眼去读,一双虎目霎时睁大,眼睛不受控制地随着信纸上的字移动。   同时庞峻的声音传遍城楼。   “寿宴当日,陛下驾崩。绣衣局大统领、御前大太监胡千面真身为狐妖,迷惑陛下神智多年,陛下乃天命所归,得祖先庇佑,在寿宴当日恢复神志,于殿上除妖,将胡千面打得现出妖形。朝堂众臣这才得知,陛下竟然已经被妖魔以蛊虫秘密控制,陛下当众剖心取出蛊虫,言愧对天下人,接着倒毙当场。”   此言落下,城楼骚乱顿起,燕军士兵一片哗然。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谭国罪加一等!”   袁遥勃然变色,“不过是你谭国的缓兵之计,陛下怎么可能已经驾崩?怎么可能被妖魔控制?荒谬!来人,快将此人拿下!”   庞峻大声驳斥:“不日就将有消息传到各地,宿阳朝堂众臣皆可验证!将军知晓此言荒谬,难以相信,可谭公怎会撒下如此一戳就破的弥天大谎,被天下人耻笑?信上所言,句句为真。看看那信上的印,这是国君的印,代表一国信义。这信纸上承载的难道只是我谭国一军之成败吗?”   “纸上所写的,是我谭国上下数百万民众的性命!”   他振臂高呼:“攻谭不义,大燕认错了敌人,燕军真正该攻打的不是谭国,而是那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妖啊!”   袁遥脑袋嗡嗡作响,踉跄后退,靠身边亲卫扶着才站稳,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惶然的神色。   他欲要喝止庞峻,禁止他继续口出狂言,可是庞峻说得太快,声音太响。   “相信不日宿阳就会传来撤军的军令!谭国是大燕的谭国,谭公忠于燕皇陛下,你我皆为大燕人,此时该齐心协力诛妖除魔,若死于内部攻伐,才是中了妖魔奸计!”   “此战不义,何必再战?!”   城墙上所有燕军将士的目光都投向了袁遥,袁遥抬起头,在自己身边亲卫的脸上看到了恐惧和茫然。   他又去看四周,城墙上的弓箭手执弓的手臂竟然不再紧绷,视线也不再注视着城楼下敌人,而是时不时看向他的方向。   他是驻守此城的最高将领,所有人都听他调遣,所有人都在等待袁遥的决断。   袁遥额头上有冷汗滑落。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他知道他此刻该做的并不是去相信谭使的话,也不是去否定谭使的话,因为过往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他,搞政治和打仗是不一样的。   打仗讲究将敌人尽数歼灭。如果城楼下的人不是来和谈的,而是来打陇坪的,袁遥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下令杀了对方。   可政治不同,身处政局,要懂得始终给自己留有余地。袁遥一下子就意识到楼下庞峻所说之语不能全然用“这是谭军的奸计”来解释,其中涉及的,乃是宿阳的大人物的生死与整个王朝的存续。   他露怯了,不敢去否认了。   于是他做了他这个身份最该做的应对,也是最中庸的应对——拖。   “我愿相信一国之信义,但不敢信敌军之信义。”袁遥的回答也相当中庸,“此等大事,非我一人能决定,也非我一人能判断,我会即刻去信,将庞大人所说之语一字不落地转述给苏大将军。请庞大人多些耐心,一切等苏将军回来之后再做决断。”   庞峻一听,心中便浮现出果然如此的念头。   倒不是商悯料事如神,而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根本没有人可以应对这种突发情况,既没有办法验证真伪,也没有魄力直接否认。任何人在这时候能想出的最好最灵活的办法,就是拖。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袁遥心念电转,朝下方使团道:“庞大人何不入城静等?”   将人给请到城内,事情会好办许多。不管是旁敲侧击,还是用一些手段,袁遥都可以从庞峻口中敲出更多的情报。直接将人扣下不放走,等苏归带兵归来袁遥也好向他交代。   “我还是不入城中了。”庞峻对袁遥拱手,“将军,我为救谭国而来,也为说出真相而来,更为止战而来。除了刚刚陛下驾崩的真相,我谭国还带来了一人,希望能借此向大燕表示忠心,以示诚意。”   袁遥心中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只听庞峻大声道:“我谭军在运河边缘找到了一个年纪尚轻的女孩,此女自称武国大公主商悯,我谭国多方查证,确定其身份为真。武国公主不该身处燕军之中吗?不知是何缘故,竟让公主流亡在外?”   商悯失踪,知情人很少,但是非常不巧,袁遥袁将军就是知情人之一,他甚至见过好几次商悯,在议事时还跟对方说过两句话。   此时摆在袁遥面前的选择有两个。   第一是咬死不承认公主失踪。   另一个是承认公主失踪,并且下去确认那是不是真公主。   袁遥心都凉了,因为燕军内消息封锁得很好,谭军没有渠道知晓公主失踪的事情,也不会拿莫须有的事情来当谈判条件。既然底下的那个公主被拿到明面上说了,那就说明,那极有可能就是真的公主,武国大公主商悯!   只是一瞬,袁遥就做好了决断,死不承认那是公主,也绝不承认公主已经失踪了。   他知道苏归看顾商悯,也知道这孩子颇得大将军眼缘。可是他袁遥也是大燕的将军,他敬仰苏归,但不会因为苏归的个人感情倾向对武国公主生出仁慈之心。   哪怕苏归事后怪他,袁遥也不会后悔这么做。   经今日这么一闹,公主失踪的事情或许就藏不住了,但是没关系,山高路远,燕军还可以做出公主不慎死在谭军进攻下的假象,没必要让大燕自己来背这个黑锅。   “公子止步!”   “不可擅闯——”   袁遥侧身一瞧,竟看见是郑国公子郑留不顾阻拦登上了城墙。   见袁遥回头,郑留大喊一声:“将军,郑留有一计,请听我一言!”   袁遥提起来的心略微放下。武国公主失踪,与她同行的另外两位公子自然也是知情人,若是郑留把这件事情在这儿闹开了,公主在燕军中失踪的消息就彻底藏不住了。   他只想稳住郑留,让他别说些不该说的话,不过郑留似乎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开。   “公子请说。”袁遥审视眼前这个才十一岁的孩子。   郑留的嘴唇因大西北干旱的气候有些干裂,他沉静道:“我听了许久了,袁将军可记得,悯公主是在沙尘暴的当日失踪了?容郑留提醒一句,当日不仅有沙尘暴,还有前来突袭水车的谭军。”   袁遥愣住,转瞬满心狂喜。   是了,就是这样!原来根本没必要死不承认,更好的办法近在眼前——悯公主失踪并不是因为燕军看管不利,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尽到保护责任。她分明是当日被谭军故意截走的啊!谭军就是包藏祸心,故意偷取公主作为人质,此时再以公主作为谈判条件,要挟燕军,实在是奸诈至极!   郑留看着袁遥的表情先是怔愣,再是恍然。   他的唇角也露出了笑容,笑得真心实意。   “将军何不直接承认公主失踪?如此一来,错不在我方,公主有个闪失也可以直接归罪于谭军。”郑留不急不缓地道,“只是还有一点,将军需要谨慎对待。”   “如果武国得知,将军明知公主在谭国一方却不去救公主,武国就会和大燕产生嫌隙。”   袁遥面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郑留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微笑道:“公主可以因谭军失踪,但是底下的公主却不一定是真公主。谁去辨认公主真假,谁去指认公主是假的?谁能承担这么做的后果?”   这后果绝不能让燕军来承担……但是现成的人选不就近在眼前吗?   一国公子,不似朝臣那般可以随意处置,没人敢处置王侯后代,更重要的是他的话分量够重。袁遥否认公主失踪,不承认底下的公主是真公主,依然会有人对他的话产生怀疑。可是同样的话换的郑留来说,效果就截然不同,他是王侯子孙,也是和武国公主同一阵线的郑国质子。   此事,袁遥应对失矩,等待他的是罢官降职,甚至是牢狱之灾,以死谢罪。郑留应对失距……不,哪怕他的应对是错的,顶多受些责难,死是绝对不会死的。   郑留上前一步,逼近袁遥:“将军,我愿意前往城下辨认公主真伪……”   他压低声音,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话说,“不管底下的公主是真是假,待我回到城楼,我都会说此人为假。将军明白我的意思吗?”   袁遥深沉道:“公子这么做,何意?”   “请将军在苏大将军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若能让苏大将军向宿阳递折子,让陛下知晓我的忠心,那就再好不过了。”郑留温声道,“不管身处大燕还是身处郑国,我都愿为陛下效力。”   身为质子,最渴望的事情是什么?当然是归国。   袁遥顿时明白了一切,他看着郑留,只感觉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赞许道:“郑留公子大才!”    第152章   那一支谭军一来到陇坪近处, 便有士兵将消息告知陇坪各级将领,令众人做好备战准备,城内大批士兵本就处于随时备战的状态, 反应极其迅速。   接着又有消息传到众将士处,说谭军不是来攻城的,是奉谭公之命来谈和的。   郑留和宋兆雪本就和苏归亲卫住在一处, 通知备战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他们这儿。   郑留一听到和谈的消息,就知道事有不对。他即刻起身出门, 躲过城中穿梭的数支队伍,欲要去城门近处探听燕谭两方和谈内容为何。   “喂喂, 你要去干嘛?”宋兆雪满脸懵,下意识跟着郑留一起走。   “闭嘴,小声点, 将军不允许咱们靠近城楼。”郑留强压着焦躁道。   宋兆雪不蠢, 他好歹是被当做一国公子培养长大的,身为王族, 他该懂的都懂, 该有的敏感度也有。只是因为经验欠缺,他反应远没有郑留快。   宋兆雪谨慎道:“这和谈有点不对劲。”   “太蹊跷了。”郑留低声自语。   “何处蹊跷,请二师兄赐教?”宋兆雪真诚发问。   “谭国有什么资本和谈呢?”郑留瞥了他一眼,难得耐下性子。他不仅是在对宋兆雪解释, 也是在理顺自己的思路。   “使团是奔着止战来的,可是你我都知道,谭国不可能投降。既然不投降,那和谈就不可能发生, 此时他们派来使团,不是为了谈和, 只是为了谈判。”   “既然是谈判,那以何物为筹码,以何事为条件?谭国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和大燕谈判?”   “等等……”宋兆雪脑筋没转过来,“所以你的意思是……”   “有大事发生了,是那种可以左右战局的大事。”郑留万分笃定。   “可能这只是计策……大将军去攻打渡口了。”   “也许吧。”郑留不再去看宋兆雪。   他的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快。宋兆雪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但是郑留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商悯失踪前与他相谈时说的那番话。   她欲要将皇帝被妖控制的消息广告天下。那时郑留就问她,要使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让各诸侯相信皇帝受妖控制。   商悯不答,只是笑着让他等等。   郑留相信商悯定能成事。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谭,都是为了人族,为了天下!   今日谭军动向异常,郑留确实该像宋兆雪那样做出合乎情理的推断,可是在他得知这个消息的一瞬间,他的感情先于理智做出了判断。   “此事必有师姐在背后推动。”郑留心道。   这种判断似乎站不住脚,也没有足够多的依据,但这是他心中浮现的第一想法。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连郑留自己都觉得惊讶,他有些自嘲,又有些期待。   自嘲于自己轻易被与商悯相关的事情牵扯了心神,更期待自己推测成真,商悯谋划顺利。   等来到城门近处,消息更是源源不断。厚实宽大的城门挡住了城外谭国使者的话语,但是一条一条情报经士兵之口向城中将领通传。   等听到那则消息,郑留身边的宋兆雪几乎要吓得心胆俱裂。   “陛下被妖所控……”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这四个字在郑留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哪怕他经历过如此多的事情,依然被它牢牢摄住了心神。皇帝死了,当众剖心,亲手揪出了狐妖胡千面!   这是师姐做的?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在计划的事情?她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郑留,你……”宋兆雪用活见鬼的表情盯着他看。   郑留一顿,这才发现自己的面部表情似乎扭曲得可怕。他想要放声狂笑,为商悯的惊天谋划拍手叫绝,可这里到底是燕军大营,他必须要隐藏自己的情绪。   喜悦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城下的谭使并没有留给郑留太多的思考时间,在他想明白商悯是怎么做到的把手伸到皇帝身上去之前,谭使说出了他们前来陇坪第二件要做的事——归还武国公主。   或者说,用武国公主要挟大燕停止攻打渡口。   “大师姐怎么会在谭军那里!”宋兆雪脸都白了。   郑留理都没理他。   短短的时间郑留脑海中掠过无数种想法,因为所思所想太过繁杂,他的太阳穴甚至开始抽痛。   ……不,等等。如果这就是谭国的筹码,那么这个筹码未免也太过薄弱了,燕军完全可以否认那是公主,拒绝他们的要挟。而且就算谈判成功,谭国归还了武国公主后,燕军也可以翻脸不认账继续攻打。   谭国不至于做出这等愚蠢之事。   除非,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谈判!武国公主也并非谭国用来谈判的筹码!   郑留瞬间如拨云见日,脑海中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谭军带来的必然就是师姐本人,是真的武国公主!怪不得他们要先告诉燕军皇帝驾崩剖心证妖的事,扰乱军心仅是其一。   这其二,其实是师姐在用只有他们能懂的方式对他发出的暗号!   妖魔现身皇帝已死,证明她已完成他们二人当日所谈之事,她与谭军携手而来,说明她在失踪的数日里已经顺利搭上了谭桢的线。   谭军不是师姐的威胁,而是她的助力。   如果只是想要将这些消息告诉郑留,商悯没必要亲自前来,派谭国使者在和燕军的和谈过程中透露也是一样的,郑留同样可以意会到她的意思。   可是,她偏偏和谭军一起来了。   商悯从不会做无用之举,更不会做多余的动作,她与谭军一起兵至城下,是在用这种举动隐晦地传递另一条消息——她要见他!   郑留猛然抬头,抬脚就向城楼上冲。   宋兆雪以为他疯了,伸手就要去拉他,结果这往日里文文弱弱的小子竟然跑得和兔子一样快,嗖的一下就跑上了城墙。   等宋兆雪躲过士兵的层层拦截也登上城墙,抬头就听见郑留道:“将军勿忧,郑留去去就回。”   “……嗯?”宋兆雪呆若木鸡。   不是,兄弟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怎么老想一出是一出的?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我寻思我也不是蠢人一个,怎么回回都理解不了你到底在想啥?   郑留眼神都没给他分一个,笑着对袁将军道:“等确认完公主真伪,我会告诉谭使,说要回来告诉将军公主是真的,若我留在下面直接对您喊话,会被您认为我受到了他们的威胁……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拦我了。”   “好,公子思虑周全。”袁遥神色温和。   宋兆雪头一次在这姓袁的将军脸上看到了这样慈眉善目的表情,此人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怎么郑留上去一个照面的功夫,这位袁将军就转性了?   “就算不这样说,料想他们也不敢故意扣下一国公子。”郑留笑笑。   “快去给郑留公子备马,放下城门铁索让他出城去。”袁将军吩咐。   宋兆雪终于明白郑留要去干什么了。   燕军怀疑下方的武国公主不是真的,所以要郑留亲自去确认。可是谭军摆明了是要用商悯来威胁撤兵,燕军怎么可能任由谭军摆布,这时候最好的办法不是不承认底下的是商悯本人吗?   这是连他都能想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袁将军还要让郑留出城去确认,为什么非要是郑留?派个其他亲兵不行吗……   “慢。”宋兆雪忽然出声,“本公子愿同郑留一同前去确认。”   “不可!”袁将军立刻道。   郑留稍感意外,这才正眼看了宋兆雪一眼,神态自若道:“将军,我跟我师弟说句话。”   宋兆雪见他走来,注视着他的双眼,语速极快:“你想干什么?你不会那么做的吧……我们三人中,你和商悯关系最好。”   “师姐回不来了,这是板上定钉的事实,我下去是想亲眼确认师姐的安危。师姐毕竟身份贵重,如果她身上无伤痕,说明谭军对她还算不错,不敢苛待她,那么她就算留在谭国也没关系,大将军会将师姐救回来的。”郑留道。   “你要对燕军说她是假的?”宋兆雪眼睛眯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郑留的手臂不让他下城楼骑马。   “你如果承认她是假的,燕军就更不可能花费兵力去救一个假的公主,谭军会对失去价值的假公主做什么,谁都无法确定。”   “宋兆雪,我还没确定底下的人到底是真是假,也许她就是假的。”郑留低头看着被他紧握不放的手臂,冷冷道,“放手,事情紧急。”   真的紧急,他能想到的事情,袁将军未必不能想到,只是他因为了解师姐所以更快地得出了结论。郑留怕对方突然回过味儿来,察觉到谭军目的不纯,徒生变故。   “我不赞同,我觉得谭军既然能得知商悯失踪,那一定是已经抓住她了,城墙下的就是她。”宋兆雪眼中已经生出了怒气,分毫不让,“质子一心才可免受欺辱,异国他乡若不能团结,便是自取灭亡。我们刚刚拜入苏归门下时,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为何现在要变!”   他逼音成线,话语钻进郑留耳中:“你何不想想,攻谭之战,真的该打吗?”   郑留惊异地望着宋兆雪的眼睛。   这是他头一次从宋兆雪嘴里听出他的政治倾向,他知道商悯想保谭,但是宋兆雪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表露过自己对谭国的同情,更多的是对战争还有自身安危的担忧。   “好了,我知道了。”郑留闭了闭眼。   宋兆雪一怔。   “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如果下方的真是师姐本人,等我回来我会说那就是师姐。”郑留面无表情。   “我跟你一起去。”宋兆雪不放心。   “两个公子都去,袁将军不会答应。”郑留道。   “说完了吗?请兆雪公子稍安勿躁,留在城中即可。”袁将军出声道。   郑留把自己的胳膊从宋兆雪手里抽了出来,面色平静地走下城楼。   没过多久,城门开了。   宋兆雪走到袁将军身侧,看着郑留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奔出城门。谭使庞峻对郑留略微拱手,引着郑留骑马到谭军轻骑兵队伍近侧,接着谭军士兵将郑留微微围了起来……看不到了。   ……   郑留骑马刚来到近处,心中便是一片欣喜,因为他耳边出现了熟悉的声音,是商悯在传音。   “薅一撮足够量的头发,等会儿交给我,然后你再拿走我的一撮头发。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任何人。”   郑留一愣。   这时马已经到了谭军近前,他不动声色地摸了一把因颠簸而有点歪掉的发冠,指尖一切,一缕头发就被他团在了手中。   “悯公主何在?夜色太暗,本公子要离得足够近才能辨认。”郑留朗声道。   谭军骑兵上前,不动声色地隔开了郑留身边跟着的燕君亲卫,见他们面露不满和防备,庞峻圆滑地道:“各位见谅,我们也要保障公主的安危,您几位武力高强,又挨得这样近,实在是让我们心有不安。只郑留公子来近处就可。”   郑留轻夹马腹,马匹慢慢走了过去,在众多谭兵的掩护下,一名与谭军骑兵共乘一骑的女孩身体前倾,抬起了头。   她佩戴兜帽,近在咫尺。郑留探身伸手一拉,把她的兜帽给拉了下来,熟悉的脸庞映入眼中。   郑留端详她片刻,“果然是悯公主,许久未见。”   “短短数日,不算许久。”商悯对他点了下头。   只是两句话语的功夫,郑留就调转了马匹。二人错身而过之际,他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商悯一眼,轻声道:“既然已验明正身,我这就回去禀报。”   无人注意到,在郑留拉下商悯兜帽的那一刻,他截下的那一缕发丝已经放在了她的衣领处,而商悯也趁他回身,借斗篷的遮掩将自己准备好的发丝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郑留。”商悯笑了,对郑留传音。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q i s h u 9 9 . c o m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 q i s h u 9 9 . c C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在路上的时候,庞峻还非常忧虑,担心郑留不会依照商悯的计策出城。   他担心的理由有很多,担心郑留贪生怕死,担心郑留没能抓住这次机会,担心他们这番计策是抛媚眼做给瞎子看……变数太多,简直列不过来。   但是商悯相信郑留,她对郑留不是全然信任,她是信任郑留保谭的决心,也信任郑留的聪敏和善于把握机会的性格。   就如保谭光靠一人一国无法成功,今日与郑留碰面,当然也不能靠商悯单方面的努力。   郑留嘴唇微动:“怎么忍心让师姐失望?”   他轻喝:“驾!”   马匹带着他返回远处的陇坪。   “成了。”商悯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庞大人,我们也该离去了。”   庞峻笑笑:“是。”   他从头到尾都不知为什么马将军和“无”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干一些有头没尾的事情。不过此事不是他这个军师能够知晓的,所以他不深究。   看“无”如此反应,说明今晚行动顺利。   既然这样,那他就能放下心了。   郑留返回了陇坪,第一时间登上城楼。   宋兆雪还没有离开,他一看到郑留回来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面色有些急切,先于袁遥问:“怎么样,那是师姐吗?”   郑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对着袁遥道:“那不是武国公主,是假的。”   宋兆雪脸色变了。   之后袁将军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什么,又对郑留是如何褒奖,他一概没听。   因为他的心被怒火填满了。   剩下的事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了,郑留跟宋兆雪一起离开了城楼。   一走下台阶,宋兆雪便停住脚步,幽幽道:“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郑留。你说谎,这就是你跟袁将军商量好的,否则他怎么会对你是那种态度,又故意阻我跟你一同前去?”   郑留眼神微顿,没有说话。   宋兆雪看到他这副样子更是怒火高涨,他强压下火气欲走,可是忍了又忍,这火气终究还是没能压下来。   眼看郑留又像没事人似的抬脚向前,宋兆雪气得一把揪住郑留的衣领子,拳头直接照着他的脸来了狠狠一下,“老子跟你不对付果然是有原因的!”   郑留没成想他竟直接动手,嘴角一下子就流了血,也被激起了火气。他一把钳住宋兆雪的脖颈,眼神阴了下来:“也好,省得装了!”   “呸,我从来没装过,倒是你整日里装腔作势!我看你不顺眼,我从来不装,你看我不顺眼还天天演得人模狗样的,我发现你在商悯面前尤其会演,你脑子绝对有大病!”   郑留气笑了,“你以为我不想救师姐吗?”   他一脚踹在宋兆雪腹部的要害处,咬牙切齿:“送你一句忠告,别做蠢人!”    第153章   陇坪与峪州相距八百余里。   商悯一行人每至驿站便换马, 中途极少休息,可他们人数略多,又有关键人物需要护送, 所以行进速度比不上八百里加急那种级别,不过六日足够从陇坪赶到峪州。   若是休息的时间再少一点,也不是不能提前几日。   军师庞峻万万没想到, 最先撑不住的不是年龄尚小的商悯,而是他自己。   五十岁已经称不上是壮年了, 他早年在战场上的腰伤复发,只得中途休息片刻再上马。   “大人得偿所愿, 可似乎并不高兴。”庞峻旁敲侧击。   他倒不是想从商悯嘴里面挖出点什么,只是她知道的显然更多,对于谭国和大燕的局势也更加了解。陇坪城下关于燕皇与妖那番言论, 虽然是计策, 但也是铁打的事实,寿宴当日的情况就是如此。   因此庞峻内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期望。   也许, 真的能止战。   也许这场仗不用再打了。   庞峻当日说服燕军守城将军袁遥, 也险些把自己说服了。可是同行商悯这几日脸上不见任何笑容,似乎并没有因为可能的“止战”而有丝毫的放松,这份态度宛如一桶冷水,一下子把他给浇清醒了。   商悯一眼就看出庞峻在想什么, 她无奈苦笑:“庞大人,连你都如此想,更何况谭国的臣子和几十万谭军呢?谭公的决策是正确的,燕皇驾崩止战有望的事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庞峻沉默了, “是我太天真,竟把自己绕了进去。”   “庞大人, 你记住,谭国人和大燕人想不想打仗不重要,妖想让这场仗打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商悯语气中透着寒凉的意味。   “是胡千面控制了陛下,是这样没错……可是胡千面不是被揪出来了吗?”庞峻略有恍惚。   商悯提醒,“被揪出来了,但不是没能将他当场格杀吗?”   庞峻打了个寒颤。   是了,的确如此,没能杀妖,反倒叫他逃了,至今还找不到,这就和没揪出来没有区别。不,区别只在于胡千面的现身叫世人知道有妖在操控局势,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啊!   妖以何种手段控制皇帝,又以何等面目藏在世人之中,人族对此一无所知。   “‘无’大人的意思是,那妖可能还会继续操控局势,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谭国?”庞峻急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商悯直接否认。   “妖能迷惑陛下神志,难道也能迷惑万民之心吗?天下所有的人都不想打仗,这仗还能打下去吗?连宿阳朝臣都知道攻谭不义了,遮羞布都被扯下来了,即便如此,这场仗还是要打?哪怕引起诸侯围攻,被天下人指责,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要打谭国?”庞峻颤声问。   “恐怕是这样的。”商悯没有安抚他,只平静道,“现在就看那藏在宿阳的妖会用什么手段继续推动这场大战了。”   商悯和谭闻秋在攻谭之战中角力。   商悯一方使出什么计策,谭闻秋就会做出相应的应对。商悯用计阻止攻谭,谭闻秋就必定要让攻谭继续下去。   联想到谭闻秋外派胡千面和涂玉安的举动,商悯其实已经有所猜测了。   想让攻谭继续,办法很简单。只需要将可能导致止战的原因都拆解一边,再一一找出对应的解决方案,那么就能顺利得出让攻谭之战继续的办法。   为何止战?   一是不占大义。太后并不是谭国所害,谭国也未有谋逆之心。   二是万民之心。朝臣在得知真相后不会再同意继续攻谭,既然不占大义,那么他们就有了明确反对攻谭的理由。   三是外敌觊觎。诸侯王对宿阳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发兵清君侧。   这三点原因究其根本,第一点最为重要,有了大义,事情就会办得顺利很多。   如何占据大义?当然是继续把屎盆子扣给谭国,大燕绝不能承认攻谭是不义。   要是胡千面前几天在宿阳宫宴上现身,过上几天就跑到了谭国大喇喇转悠几圈,这让天下人怎么想?   妖本就受谭国指使,还是谭国是妖的老巢?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这泼污水谭国是必定要接着了。   商悯之所以愁眉不展,就是由于她想到谭闻秋极有可能是把胡涂二妖给派来谭国了。   原本她也想不到让妖直接到谭国泼脏水这一层,是谭闻秋调令让她发觉了端倪。   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果那两只妖真的来了,他们为了插手战局不可能不行动,只要他们有动作,那么必然会暴露行迹。   商悯要做的,是抽丝剥茧反制。   但是商悯心中还有一个更深的担忧。   胡千面和涂玉安算得上是谭闻秋手下数得着的得力干将,涂玉安战斗力差点,但是他有着狐狸的狡诈和人的圆滑,跟顽固不通人事的妖不一样,是可以独当一面的。   胡千面和涂玉安不一定一起行动,还有可能分头行动。   要是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国家搅风搅雨,商悯还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可二妖联手来到谭国,藏在暗处伺机而动,对于商悯同样是大大的不利。   大约休息了有一个时辰,庞峻起身表示他可以继续骑马了。   商悯也翻身上马,和众人一起向着谭国国都的方向飞驰。   忧心于局势,是商悯这几日情绪不高的原因之一。   剩下的原因是……她在宿阳的化身已经将沾了她血液的隐灵飞矢送到了她本体手上,现在箭矢就在她怀里揣着。   隐灵飞矢传信极其隐蔽,箭矢激发便化作无形,传信方式也并非是绑上信筒用纸传信,而是将要说的话刻录进隐灵飞矢中。   待隐灵飞矢飞到收信人手中,刻录在其中的话语就会在收信人脑海中响起。   现在人多,商悯没有给郑留传信。   等再行进一会儿就能到下个驿站,她打算借补充水和食物的机会把要说的话刻录进飞矢中。   至于要说什么,商悯已经想好了。   早在马将军那停留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很快就到了驿站,轻骑队伍换马的换马,灌水的灌水。商悯心情略有沉重,独自一人走到了没人的角落,从怀中掏出巴掌大流转着青碧色光芒的隐灵飞矢。   她把它贴在唇边,注入真气,激发上面的铭文,用很轻的声音低声道:“郑留,信发之时我已离开交战线,苏归应当未归陇坪,至少会被拖在渡口几日……”   商悯说到此处,微微叹气。   “若顺利,渡口会久攻不下,若不顺利,谭军可能会在短短数日内溃败。你也许疑惑,谭军和燕军兵力差距是有,但远远没有到几日便溃败的地步。这场战争的关键,既在于双方兵力,也在于苏归本身……”   “苏归以人身行事,以人身统兵,领兵至今,他从未做出不合身份之举,但其真身为人妖混血。要是他像以前那样,一直以人身行事,不以妖身行动,那么渡口能保,若他不再遵守人世的条条框框,舍人而为妖,那么潜入谭军军营杀了镇守渡口的大将……就算不说是轻而易举,那也是没什么难度的……”   人族打仗,对手是人,可这次打仗的对手不一样了。   这个时代的人族并没有对抗妖族的经验,连寻妖罗盘都成了稀罕物,马思山的军队实在是没有一丝丝防备。   商悯不告诉马思山,是因为就算告诉了也没用,难道告诉她了,她就能找到对付妖的办法吗?显然不能。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商悯不了解苏归的蜃梦神通。她知道蜃梦可以控制心神编织幻境,陷入蜃梦后,只要苏归想,就可以把此人的神魂给吞噬殆尽。   这个神通有没有读取记忆的能力,商悯不知道,所以她得防着一手。要是苏归决心不做人了,在战场上动用妖力,万一他通过他人记忆知道自己真身暴露,那么商悯便会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商悯阖上眼。   人要捕蛇,才怕打草惊蛇。她要杀苏归,才怕引起他的警觉。   一直以来,即便商悯知道苏归是人妖混血,也有意替他保守秘密。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和姑姑,敛雨客也知道。但是之前,哪怕是决意和郑留合作,哪怕是要和谭桢结盟,商悯都没有动过一丝一毫要把苏归的秘密告诉他们的想法。   她潜意识想要留有余地,想要苏归投武,不想让彼此变成敌人,你死我活。   苏归是不是妖,商悯并没有多么在乎。要是妖不吃人不害人,放妖活着又何妨?可是苏归偏偏和商悯站在了对立面,他们有着不同的目的,效忠不同的人。   所以商悯不能再瞒了,他们是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但是离那个境地也不远了。   打仗不是沙盘推演,两军对决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死人就真的死人,死的人成千上万。   在残酷的战场上,商悯没法保证自己能活着,她不能成为那个例外,苏归也不能。走上了战场,就要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   总不能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才考虑杀苏归,那样一切都晚了。   “我欲设局杀苏归,但计策未成,此事需从长计议。告诉师弟苏归的身份,是想让你有所防范,我相信你不会让他看出异常。妖类嗅觉极其敏锐,我给你的头发你要好好保管,不要让他发现……”   等交代完隐灵飞矢的使用注意事项,商悯手掌摊开,飞矢化为流光自动飞走。   一切只等渡口之战有个结果。    第154章   寿宴七日后。   先皇下葬, 新皇登基。   宿阳满城素缟,送葬队伍绵延数里,百姓跪于道路两旁。号角低鸣, 哀乐齐奏,似乎连上天都在为燕皇的死而哀悼。天色阴沉,雷云翻滚, 很快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风卷起了漫天的纸钱,雷声掩盖了哀乐之声, 太阳被灰色的云层遮蔽,整个宿阳都笼罩在阴霾之下。   被暗色覆盖的宿阳城中, 只有身披素缟的送葬队伍是满城风雨中唯一的亮色。他们沿着主干道缓慢向前,要将皇帝葬入皇陵,就像几个月前将太后葬入皇陵那样。   不到半年, 竟然连死了两位大人物。   加之各地灾害频发, 流民甚众,新皇年仅十五岁, 正值年少。这江山, 似乎越发飘摇了。   子翼敬拜了天地祖宗,接受了众臣朝拜,聆听大燕丞相柳怀信亲口所念的先帝遗诏,最后从谭闻秋手中接过了皇帝玉玺。   沉甸甸的玉玺就在他手中, 他转身望着下方跪了一地的朝臣,只觉得窒息感从内而外将他包围,手上的玉玺重若千钧。   他内心毫无喜悦,只有空洞和麻木。   头上的玉冠和身上的龙袍如此沉重, 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就像谭闻秋教的那样用沉稳的面容和平稳的语气道:“众爱卿平身。”   接着是颁布圣旨。   先是把先皇姬瑯登基以来的政绩全部拎出来歌功颂德一遍, 接着将谭闻秋从皇后封为皇太后,将已死的老皇太后追封太皇太后……   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说完,该封的活人和死人也都封完了。   子翼深吸一口气,颁布了登基以来的第一道有实际效用的圣旨。   “朕冲龄践祚,涉道犹浅,经事未深,未能周悉政务。平南王姬麟果毅忠勇,实国之股肱;丞相柳怀信勤慎克己,乃社稷之臣。宜居辅弼。兹特命平南王为摄政大臣,与丞相总揽朝政,共揆百官,同商国是……”   除这道圣旨以外,其他的圣旨都没有意义。   只有这道旨意是有意义的,是有实际效用的……其他的不过是些许废话。   子翼不需要自己动脑子去想,下面的大臣就会自己把圣旨拟好拿过来,他也不需要去翻看,更不需要提出意见,只需要在那明黄色的卷轴上盖上御印就大功告成了。   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了,不是吗?   子翼敛去眼中的灰暗,心道。   他在最不该登基的时候登基,在最无力的年纪承担这样的重任。   没有人期待他做出怎样的政绩,也没有人对他投以期望的目光,不管是柳怀信、姬麟,还是母后,没有任何人对他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明君,勤勉于政,做个好皇帝。”   子翼明白,他们对他没有期待,所以不会对他说鼓励的话。   他们甚至……不屑于去伪装。   父皇活着时,子翼刻意表现得性子温吞软弱,生怕步了先太子的后尘。父皇死了,他被接到清秋殿偏殿不允许随意外出。他一瞬间就懂了,他只能做一个听话的皇帝,一个顺从的傀儡。   随后子翼身边的太监宫女被统统换掉,曾经服侍先帝的宫女小蛮成了他身边贴身的宫女首领,在御前做事的太监白小满也成了他的掌事公公。   夜深人静的时候,子翼只感到遍体生寒。   妖孽未除。   谁是妖孽?   曾经的御前大太监胡千面是妖,还有谁不能是妖?   妖操控父皇,是否也想接着操控他?除了胡千面,还会有谁是妖变的?是小蛮,白小满,还是……还是那一副慈母面貌,让他在清秋殿偏殿不得外出的……   那究竟是保护,还是以保护为名的圈禁?   子翼心底一片冰凉,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怕极,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分毫。   登基的前两日,谭闻秋将他召到正殿,用苍老无力的语气向他诉说了她的安排。   她说,平南王姬麟威望较高,但也有野心,他可保皇,然未必没有僭越之心。   她又说,大燕丞相柳怀信为人奸诈,贪恋权势,善于结交朋党,权倾朝野,不好连根拔起。   她还说……说若要坐稳皇位,得姬麟作保,为避免姬麟独大产生不臣之心,就得扶持柳怀信,令二人相斗,彼此制衡,两败俱伤。此乃帝王心术,权衡之道。   这听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甚至是相当有道理的,是最合乎当前情势的建议。   今日登基,子翼如她所言任命了摄政大臣。   父皇归于皇陵,他坐上了皇位,大臣各司其职,皇后荣升皇太后。   除了妖还没抓到之外,其余所有事貌似尘埃落定。   然而,果真如此吗?   先前种种是他多想吗?那些人态度微妙并非本意如此,而是他杯弓蛇影猜忌太过了?   子翼不敢去看身边的皇太后谭闻秋,也不敢去看侍立在一侧的白小满和小蛮。   他眼神空茫地望着下方的大臣,视线并无落点,像是什么都没看。   大臣们跪了下来,伏在地上,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这大殿内回荡不断的万岁之声,子翼的心猛然间颤动了一下。   “陛下圣明”,可是圣明的不是他,是建议他重用姬麟制衡柳怀信的皇太后。   “吾皇万岁”,随后无人不跪,大殿内的全部大臣都向着龙椅的方向跪拜了。但子翼恍惚一息,竟然有一瞬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跪他,还是在跪他身边的皇太后、白小满和小蛮。   他满目哀色,满心苍凉。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晰地认识到,他登上了这个高位,可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看似无人不服,实则无人可信。   ……   长阳君一家,今晚就要离去。   商悯从府外归来之际,长阳君正在拟信。   见商悯归来,她暂时停下笔道:“你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是的。”商悯道,“我侍女共四人,每个人都实力不弱,最强的是雨霏,围捕白小满那次姥姥见过的。我想让她再带一人护送你们,剩下的两个留在宿阳,帮衬我重新组建的武国密报机关。”   “如果雨霏得力,你大可以让她留下,不必让她护送。”长阳君劝她。   商悯摇头,“姥姥放心,我心中有数。况且如果不是雨霏护送,我心有不安。”   “好。”长阳君惆怅一叹。   商悯把目光移到了长阳君所写的信上,信的开头写着:“吾名姬娴,文圣之后,得先皇册封为长阳君,今以此书敬告天下……”   商悯想过要如何才能将姥姥姥爷舅舅表哥等所有人都挪去武国。思量许久,她得出的结论是人相对好挪,但是宿阳上下的嘴不好堵。   长阳君一家集体失踪,这带给朝野的震动是难以估量的,恐怕仅次于寿宴现妖和各国出兵征燕。   长阳君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地位尊崇,是能主持皇帝丧仪的那种尊崇,这种人失踪,根本不可能不叫人察觉。   摆在商悯面前的没有多少选择。   要么把姥姥一家的失踪推到妖的身上,假装他们是遇害了。   要么是直接摊牌,坦率告诉宿阳所有人,没错,他们就是去投武了。   商悯细细思考后觉得第一种办法是不靠谱的,认真运作一番,她是有办法做好痕迹和伪装,制造长阳君一家被妖袭杀的假象。   反正妖又不能跳出来直接说自己是被污蔑的,这脏水泼也就泼了。   但是这么做就会有没法解决的问题。   那就是长阳君一家如果到了武国只能隐姓埋名,永远不能以真实身份和面目示人。以及,无法解释妖为何非要挑长阳君下手,长阳君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如果这样做了,商悯还必须舍弃自己的几名侍女。   她自己跟苏归攻谭了,下属可是没带在军中,她们就留在宿阳。若长阳君一家潜逃出宿阳,为掩人耳目,商悯的下属就不能离开宿阳,否则长阳君和武国公主的侍女一同失踪,这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   朝臣相信妖杀了长阳君,谭闻秋却不会信。   只要商悯的侍女和长阳君一家一同失踪,她立马就能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扣了屎盆子,还会立刻知道这屎盆子到底是谁扣的,接着她就会开始追捕和反击。   如此局势,商悯如果让自己的下属继续摆在明面上,便是要她们去死。   她们可以不回武国,但是最好隐藏身份潜藏暗处,这样才可保得自身平安,为商悯提供助力。   所以此法不通,既然无法遮掩,那便不遮掩了。   唯有坦率相告,告诉宿阳所有人,长阳君一家就是去武国了,大大方方去的。   长阳君所写的信,上面要表达的意思非常简明。   宿阳有妖,先皇因妖而死,可妖孽竟未抓到。   此妖必有同党,也许妖就藏在所有人身边,藏在宫女太监中,藏在妃嫔皇子皇女中,藏在宿阳群臣和百姓之中……   长阳君不信群臣,也不信皇族宗室,只有清君侧才是挽救危局的唯一办法,诛杀所有妖邪便能挽救大燕,所以她要投武!   信中长阳君还把宿阳群臣和宗室的姬姓族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讽刺他们一群酒囊饭袋,捉妖捉到了狗腿上,数日以来没捉到一个妖,活生生让妖孽给逃了。她还怒骂他们都是尸位素餐的懦弱之辈,不仅无能,而且怯懦,甚至连“宿阳不止胡千面一只妖”这种可能性都不敢提起。是想不到这一点吗?分明就是惧怕真相不敢提啊!   她甚至怀疑负责捉妖的人里面有妖的内鬼,这才一个妖都抓不到。   “今新皇登基,仍难觅妖迹,他日,陛下恐重蹈先帝之覆辙。妖魔不除,何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国君剖心,何其惨烈?妖魔窃国,何其荒诞?先帝以命相告,不能令世人醒悟,血溅殿上,不能洗去尔等愚昧。大燕危矣!”   此信一气呵成,长阳君写完最后一字,“啪”的一下把将毛笔摔到了桌上,眉毛舒展,像是吐了一口恶气。   很难说这封信里没有夹杂她的个人情绪,尤其是骂群臣那一段,用词犀利,商悯光是看两眼都觉得自己的双目要被纸上的字刺痛了。   信是要说明长阳君去向,以及为何要去投武。   更是为了鼓动宿阳群臣互相猜疑,给谭闻秋找点麻烦,别让她整天闲着没事干搅风搅雨。   算算时间,谭闻秋也该知道武国传信各国诸侯欲结盟的事情了,此时留信跑路正好,还可烘托大势。   “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商悯最后确认。   “早就收拾妥当了,轻装简行,家中仆从也已秘密安排好去向。”长阳君道,“你姥爷和你舅舅表哥待在一处,随时可以走。”   “那好,我这就去叫帮手……”   商悯转身离去。   “帮手?”长阳君一愣,“不是属下,是帮手……”   她没琢磨过来是怎么个回事儿。   商悯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把敛雨客给领过来了。   “姥姥,这是我知交好友,叫敛雨客。他武功高强,现在宿阳戒严,出城还是很费工夫的,不过有他帮忙便不是问题了。”商悯道。   “有劳你了。”长阳君打量敛雨客,看出此人不简单,言语客客气气。   “小事一桩,老人家不必客气。”敛雨客平易近人道,“相比拾玉帮我的忙,我帮您的这点忙不算什么。”   老人家……商悯怪怪地看了敛雨客一眼。   也不知道他和姥姥相比,到底谁更老。   出了院门,商悯便易容遮面。   孟修贤、姬令韬、姬言澈已经在院中了,他们神色缄默,怀着沉重与难言的情感。   谁都没有说话,接下来要做的事也用不着说话。   敛雨客动作迅速,很快将全部的人都转移到了城外,雨霏也已经到了预定的地点与他们汇合。   “我们这就要走了。”姬言澈遥望着宿阳的城墙,心中五味杂陈,“此去,应当很难再回来了。”   姬令韬看了自己这榆木脑袋的儿子一眼,斥道:“何故说丧气话?待兵至城下,妖魔尽除,还怕没有回到宿阳的一天吗?”   “爹,我不是那个意思。”姬言澈赶紧认错。   商悯不能以化身之身与舅舅表哥还有雨霏说话,她只是向姥姥姥爷走了两步,长阳君便伸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孟修贤与她并肩。   最后他只说:“要平平安安啊。”   “姥姥,姥爷。”商悯对他们传音,“待我归国,我们武国朝鹿城再会。”   雨霏上前:“君上,时间不多了,天亮之前我们要赶到下一个地点。”   “好,那就走吧。”长阳君轻轻拍了一下商悯的肩膀,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姬言澈敏感地察觉到长阳君对商悯态度有所不同,只是不明所以,他好奇地看了看商悯,正要追上去,却见商悯侧过头跟他对上了眼神,她摆了摆手,似是在道别。   姬言澈愣了愣,有些茫然,但也礼貌的对她点了下头,这才离去。   商悯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心头略微怅然。   “后顾之忧又少了。”她轻声道,“敛兄,我们也快该启程了。”   “是啊。”敛雨客回头看宿阳皇宫的方向,“也不知道朝堂众臣看到长阳君的辞别信会是何等作态,那谭闻秋不会把消息按下来吧。”   “把这个信当成奏折递上去就行了。奏折得先几个辅政大臣过目分类,然后才会递交到柳怀信和姬麟处,等谭闻秋知道,底下的臣子也知道了。”商悯随意道,“而且谭闻秋也没办法啊,把信交出来,她还能证明姥姥是叛国,要是不交出来,那朝堂众臣不真得怀疑我姥姥是被妖害的吗?”   敛雨客笑叹:“有时候会觉得拾玉的心当真是叫人琢磨不透,剥开了一层还有一层。”   “敛兄,你知道吗?我开始渐渐摸清楚在这棋盘上制胜的方法了。”商悯微微一笑,“制胜的办法,不在于知晓多少下棋的规则,而是要揣摩对手的心思。规则是无用之物,因为你不知道对手会不会作弊。可如果你知道了敌人是如何想的,那么制定计策便会事半功倍,敌人的下一步棋路在你眼中变得有迹可循,作弊的手法也就清晰可见了。”   “嗯?”敛雨客笑眯眯道,“那拾玉走出了辞别信这步棋,你觉得谭闻秋会如何应对呢?”   “这步棋不重要,它只是我保全家人和下属的手段罢了。鼓动朝臣是顺带的,姥姥的信,挑破了一些朝臣们不太敢挑破的东西。可是那又如何?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罢了。”   商悯说到此处,“唔”了一声。   “等等,也不尽然……还是会引起一点有趣的连锁反应的。”   她又笑了一下,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可惜敛兄离开宿阳就没有办法亲眼见证了,不过没事,我的白小满化身会把这些事记下来,到时候由我给你转述。就当是听乐子好了。”   “我拭目以待。”敛雨客抚掌大笑。    第155章   渡口之战, 燕军暂时撤回陇坪的消息甫一传来,谭桢紧绷的心绪猛然放松。   数日以来,她昼夜不休。政务繁忙, 战报频传倒在其次,主要是宿阳那边就跟死了一样,没一丁点动静。   皇帝驾崩的消息这时不发, 难道是想等新帝登基后稳住局势再发吗?   谭桢不敢将停战的希望寄托在新帝身上,如果登基的是太子子翼, 他那样的年龄根本不可能以绝对的手腕独揽朝政,受制于权臣和宗室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现在宿阳朝臣已经知道世上有妖, 也知道先皇受妖所控,新帝应该会加强防范。   可谭桢心里到底是没底。   把大燕比作一艘巨大的船,船上的老掌舵手已经离世, 新掌舵手刚刚就位。新帝会驾驶着大燕这艘船开向什么方向, 谁都无法预料。   此时苏归停战的战报就摆在谭桢的桌案上,这对于她, 对于整个谭国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停战有了苗头, 止战真的有望。   否则为什么苏归在占据优势的时候撤兵回城呢?只能是燕军内部也产生了动摇,所以不敢再战。   谭桢疲惫地微垂眼帘,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织,眼前写满了字的战报和奏折变得模糊了, 她的头慢慢低下,竟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为父进入地宫后,门会自己合上。你不要进去,就在门外等着。”   “一个时辰后, 你再进来。”   她不想遵从这句话,可是她别无选择。   父亲并没有逼迫她立刻答应, 也没有说什么勉励的话,更没有像昨日她激烈反对他的决意时那样,呵斥她优柔寡断。   他说,如此做派,他怎能放心将谭国交付给她?当断则断,才能保全一国。   谭桢希望父亲再对她说点什么。然而父亲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交代的也在昨天都交代完了。他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在父亲的目光下,谭桢执拗地沉默着,宛如一根呆立的木头。   她已经三十岁了,早就过了以沉默反抗长辈权威的年纪。可是现在她站在这里,满心的仓皇,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期。   那时,面对身为国君的父亲的严苛教导,谭桢时常感觉不服,然而有时候又无法反驳,只能带着心中微小的愤愤不平逐渐被父亲有条有理地说服,然后在他严厉的目光下一声不吭。   最终,谭桢总会或情愿或不情愿地说:“是,我记住了。”   但这一次,谭桢怎么也无法把“是”这个字眼说出口。   当断则断……怎能断?   这断的可是她父亲的性命啊!   父亲忽然道:“真像回到了你小时候啊……”   谭桢惶然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了父亲的眼神。   那眼神中有殷殷期盼,还有着鼓励和愧疚。   见谭桢抬头,他低声又道:“桢儿,你得在地宫外守着,一个时辰后进去。”   “……是。”谭桢到底是还是说了这个字。   “只把我死的消息传到宿阳不够。为我殓尸前,砍下我的头,叫使臣盛放在盒中送去宿阳,交给陛下。就说,谭公自知有罪,今以死谢罪,求陛下放谭国百姓一条生路。”   气血直冲脑门,谭桢双拳攥紧,咬紧牙关,口中甚至涌起一股血腥味。   “是。”她又应道。   父亲终于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就在这儿。为父进去了。”   谭桢不想叫他察觉她的呼吸中已经带上了颤音,她只道:“是……”   她跪了下来,对着地宫的大门,对着父亲离去的方向深深叩首。   他向前走了几步,在推开地宫的青铜大门之前再度回首,想要再交代些什么,可是他回头,只看到谭桢伏跪在地上,不见脸庞,肩膀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额头贴着的那一小片地面有零星湿痕。   他几次张口,动作又顿住,嘴唇翕动,还是没说出一个字。   地宫的青铜大门缓缓敞开,齿轮转动的嘎吱声和摩擦锈迹的声音遮去了他的迈步向前的声响。   门开了,又合上了。   也许过了有一个时辰……也许根本就没有。   谭桢麻木地起身,拖动僵硬的双腿,走到了在刚刚那段时间她无数次想要推开的青铜门面前……门自动敞开。   她看到了无数伫立在地宫中的青铜人俑,它们已经东倒西歪,残破不堪,有的手脚部件断裂,有的头整个歪掉,滚落在地上。   谭桢跨过数具横倒的青铜人俑,来到了地宫前端的主殿前。   她看到了一双悬挂的长靴,视线上移,是绣着精细纹样的长袍,只有国君堪配的金线骆驼纹在地宫暗淡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再向上,是垂挂在地宫主梁上的白绫。   谭桢抱住父亲的双腿,小心地将尸身从梁上取了下来。   她没有恸哭,只是将尸体摆放在地上,替父亲整理仪容,抚平了衣袖和领口的褶皱,又扶正了他的头冠,用手帕擦去他嘴角和脸上的秽物。   最后她拔出佩剑,跪在地上,一剑刺了下去。   头颅送到宿阳,尸身归于地宫。   谭桢抱着染血的丝绸包裹从地宫出口上来时,谭国左丞相刘绥正在出口处跪着等候,身侧摆着早就准备好的木盒。   谭桢一看到他,什么都明白了。   “刘大人,父亲都交代过你了吗?”   “是。”刘绥双手颤抖地接过那个丝绸包裹,将它小心妥善地放置在了木盒之内。   “臣定不辱命。”   大燕不打算放谭国百姓一条生路,左相刘绥一去不返,还被扣上了刺杀皇帝的污名。   谭桢曾给姑母谭闻秋去信,求她劝说燕皇止战,此信石沉大海。   她是长女,有一个同母所出的妹妹,母亲离世后她有了继母,继母又在两年前过世。继母所出的三个弟妹,三弟幼年夭折,四妹和亲姜国,送去大燕为质的是年龄最小的五弟谭寄。   她想打探谭寄的下落,可同样没有消息。   于是谭桢知道,谭国谁都靠不住,要想存活,便只能赢下这场战争。   日复一日,谭国征兵。日复一日,燕军压境。   她时常被噩梦惊醒,梦中不是父亲自缢于地宫的场景,就是谭国都城被攻破后燕军屠戮百姓的景象。   “谭公,抚远将军马思山麾下的军事参议,庞峻庞大人带人回峪州送战报了,现如今正在殿外候着。”   宫女的禀报让谭桢一下子从浑浑噩噩的梦中挣脱了。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她霍然起身,激烈的动作让她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以伸手按着面前的桌案撑住身体,随后出声:“快!快请他们入殿!”   ……   庞峻一路赶来实在是累极,和守城将士稍一交接,他们立刻给弄来了一辆马车。   照常理讲,城内是不允许骑快马的,但是现在正是战时,有紧急情报时城内骑快马不违反律令。   与他同行的“无”大人是个极度谨慎的人,说没法确定城内到底是什么情况,骑快马会引人注目,还是不骑了。乘马车更好,可遮掩形貌。   不过这都是商悯糊弄庞峻的借口,真实原因是一路风餐露宿药材短缺,商悯没法配来遮掩自身气味的药粉。   她怕峪州城藏着妖,怕妖闻出来自己的气味,更怕胡千面或涂玉安日夜兼程已经来到谭国了,这对她是大大的不利。   人塞进马车里好歹可以藏一下自身的味儿,要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狂奔,身上的气息恐怕要飘好远。   气味不易遮掩,要是妖有心记住商悯的味道还是能记的,但是她还是想挣扎一下,少露破绽。   “马车停一下,庞大人,你让赶车的伙计去药店帮我买几味药。”商悯低声道。   “好。”庞峻习惯了不去问缘由,隔着道车帘子直接就吩咐人去做了。   药材包递进来后,商悯扯开药包用真气徒手把药材碾压成粉末,往身上撒了一些。然后她悲剧地发现了一件事,风餐露宿太久没功夫打理自己,这种遮掩自身气息的药粉就算用了,效果也就和没有差不多。   “罢了罢了,也不一定真的被记住气味,就算被记住了,事已至此……见招拆招。”   商悯自我安慰。   她每走一段距离就运转观气术看看周围,查看有无妖迹。   峪州城原本是一个繁华的都城,百姓的生活算得上富足。   商悯没心情去欣赏那些充满了西北特色的建筑,她的目光透过偶尔摇晃的车帘子看向外面,观察出现在街道上的每一个人。   现在战乱已起,百姓的脸上不见笑容。   这样的街道上本该有很多商贩的,可是商贩只剩下零星几个,街上酒肆几乎全部歇业。粮食不能拿来酿酒,要优先供给军队,举国之力都投入到了战争上,百姓的生活自然也没有安乐富足可言。   一路行至谭宫,商悯运转观气术,恨不得把整个宫各处都给盯出来窟窿,结果是什么都没发现。人就是人,每个人都很正常,跟敛雨客的观测结果一般无二。   这让商悯略微放松的同时又产生了疑惑。   按理说谭闻秋这具身体诞生于谭国,谭国应该是她的大本营才对,是她布局最深的地方,可是这里竟然没有妖的踪迹。   联想到谭闻秋需三次褪鳞才能掌控身体的转生大法,商悯不禁猜测是不是谭闻秋嫁给姬瑯前属于妖的记忆没觉醒,这才让她没能提前布局谭国?   等谭闻秋和姬瑯结缔姻亲了,她也淡出谭国权力中心了,自然没有余力去做些什么。   “谭公请二位进去。”宫女躬身。   商悯回神,收回乱飘的思绪,随庞峻一起走进了宫殿内。   “臣军事参议庞峻,拜见谭公。”庞峻行礼,而后道,“臣身侧这位便是马将军嘱咐臣护送的……”   “拜见谭公。”商悯也行礼,“谭公叫在下‘无’即可。”   谭桢从宝座上走下来,来到了商悯近前,商悯抬头看到了谭桢的脸。   这张面孔显露着疲色,眼下有着鸦青,不算年轻,不会让人产生主少国疑的思虑,也不算凌厉,让人抬眼一看便感受到威压。   但是她气度不凡,往那里一站就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认为:“此人便是谭国的国君。”   谭桢端详商悯片刻,唇边露出淡淡的笑:“都不用真名,这应当是师徒传承吧。敛雨客初见我时,也不知用什么神秘的功法遮挡了面目,竟叫我记不起他的相貌,看你如今脸上却没有用这种功法,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名字是假的,助谭国之心是真的。面目是伪装的,但行动是伪装不了的。”商悯笑笑。   “大人不要误会,谭桢只是想记得救国恩人的面貌罢了。”   谭桢恭恭敬敬地对着商悯行了一礼,“能有诸位相助,是谭国之幸。”   商悯避开这一拜,道:“只是略尽绵力,称不上是救国恩人。”她稍一停顿,“事情紧急,请谭公屏退左右,我有话,要单独讲与您听。”   “正好,我也有事要请大人指教。”谭桢道。    第156章   待该走的人都走了, 殿内只剩下谭桢和商悯两人。   商悯抬手布下结界,引得谭桢挑眉讶异地打量,这手她的确在敛雨客身上见识过。   “料想谭公所想之事与我所说之事大致相同, 请谭公先问。”商悯道。   谭桢亦是开门见山:“渡口停战了,依大人看,攻谭还会继续吗?”   “会, 停战是暂时的。”商悯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修饰, 直接打破了谭桢心中最后一丝期望。   她脸上不可避免地显露出失望之色,眼神更显疲惫。   “谭公不问问, 我为何会如此说吗?”商悯静静看她。   谭桢轻轻揉了一下眉心,道:“何须我问呢?大人来谭国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我听老师讲,谭公您在老谭公决心祭天柱之前坚定主战, 不愿以国君之命换取可能的和平。”商悯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谭公今日失望,是想主和?”   “大人不必如此试探。”谭桢眉目间显出冷然, “父亲为国而死, 我欲为父报仇,可不得不考虑谭国上下百姓。百姓不想打仗,若燕军已有不战之势,我却为报仇而命谭军抗燕, 那便是罔顾人命。假如咽下这血海深仇能换来谭国人安居乐业,那我……愿忍。”   商悯听闻此言略感安心。她就怕谭桢自己也把希望寄托在和新皇和谈上,这大燕属实是烂到了根子里,不管换多少个皇帝, 皇帝都是不管事儿的,真正管事儿的是谭闻秋。   要是连谭桢自己都丧失了抵抗的决心, 那商悯也不用费尽心思来峪州了,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得了,因为扶不起来。   “谭公心系百姓,为天下表率。可惜谭公仁厚,谭公的敌人却没您这样的仁心。”商悯道,“您可知,为什么妖非要让大燕攻谭?”   “为何?”谭桢双目死死盯着商悯。   “因为他们把打败人族的胜机都压在了这上面。”商悯直白地解答,“谭国天柱下,镇压着一位实力抵达了圣境的妖孽,她想破封而出。天柱勾连一国气运,若想毁灭天柱,便要毁灭一国,动摇国之基石,甚至要动摇整个大燕的基石,这才能令她破封而出。”   谭桢心头大骇,震惊之际,居然瞬间抓住了重点,急急追问:“那妖孽既然被封在天柱之下,如何能插手外界之事,是不是另有大妖要救它?谁是那最大的妖孽,它藏在何处,它是谁?!”   “谭闻秋。”商悯口中说出这三字。   谭桢浑身一震,脚下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倒向一旁,商悯赶紧伸手扶住了她。肢体接触之下,她突然发觉谭桢身体瘦得可怕,隔着衣服也能摸到腕上硌手的骨头。   她胸腔起伏,脸色先是煞白,紧接着血气上涌,“哇”地喷出一口血。   “……姑母?竟然是她……不,果然是她。”谭桢惨然大笑,笑声凄凉,大笑间又有血咳了出来。   “咳……咳咳……”   商悯见她反应如此激烈被吓了一跳,顿感后悔。   她实在没想到谭桢殚精竭虑身体虚弱到这种地步,听到这等消息后又心绪震荡到当场吐血。早知道就缓些告诉她了,再不济也得注意方式,直接把谭闻秋的名字扔过去确实会让人接受不了。   更何况谭闻秋是她姑母。   祸国者是血脉亲人,是导致战乱的罪魁祸首,并且她甚至连人都不是,而是一只妖。   对于谭桢而言这真相何等荒谬?父亲的死,国君献头颅的屈辱,谭国人的磨难……居然是谭闻秋造成的?   商悯小心地将谭桢身体扶正,可是她似乎一时失力,卸去了心劲,怎么也没力气站着了。   她只能半拖半扶地把谭桢安置在宝座下的台阶上,让她坐着缓缓,同时往她的身体里注入真气,为她梳理紊乱的内息。   谭桢一愣,咳血的动作顿住了,她茫然又疑惑地看着商悯,好一会儿没反应。   商悯解释道:“帮您疗伤。”   刚一运气,商悯就知道谭桢在武道上无甚天赋。她体内是有一点少得可怜的真气,身体似乎也经过长久的锻炼,但是这就跟武术爱好者和武术宗师的差距一样,前者再怎么练也只是强身健体,受限于天赋是入不了门的。   不通武道的国君比比皆是,国君自身的武力并不是掌管好一个国家的决定性因素。只是身体强健确实是有好处的,比如商悯的身体就相当好,饿好几天还能活蹦乱跳。   要是谭桢的身体跟商悯一样好,今日也不会因为心绪激荡吐血。   “谭公也猜到是谭闻秋了吗?”商悯问。   谭桢情绪稍缓,看了商悯两眼,随后轻声解释:“没有猜到……只是在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很多以前没能想通的事情都能想通了,所以才说果然如此。”   商悯收回手,停止运气,谭桢立刻道:“多谢。”   “无事,不必言谢。”商悯并未在意,“谭闻秋手下有许多妖,我预测她下一步会将手下的妖派来谭国,届时我们需要多加防范。这也是我认为攻谭之战停不下来的原因之一,人用妖魔现世的消息来操控万民之心,妖也可以用这个消息反制。”   “皇帝驾崩,不是意外。”谭桢确信道。   “是我老师所为,至于是如何得手的,恕我不能细说。”商悯道。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谭桢探究地望着商悯,“我昨日其实收到了另一封密信,其上是先皇遗旨,我有些辨不清真假,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发。”   “今妖族现世,众诸侯当自勉之。”   “一愿天柱危而复存,再无妖魔;二愿天下碎玉重聚,乾坤重塑;三愿以贤为帝,复我盛世。”   她轻声念出了最后几句话,并又重复了一遍她最在意的字眼。   “当自勉之……以贤为帝……”   “如果这个遗旨真的是先皇亲口所言,那么是谁聆听了他的旨意?当自勉之……这四个字本来没有问题,可是最后偏偏跟了一句‘以贤为帝’。”谭桢语气中藏着些许深思,“皇帝当然是该太子子翼当,他是经过册封的皇太子,正统皇位继承人。放着正统继承人不管,却偏偏鼓励天下诸侯当自勉之,以贤为帝。”   “刚收到这信时我不懂,现在我全都明白了……先皇陛下他,不信子翼。这不信,是因为太子年幼,还是担心太子已经受妖所制?若根源在谭闻秋身上,那一切都能说通了。”   “谭公所言有理。”商悯笑了笑,顺着接了下去,“这遗旨或许是假的,但我们可以把它当成真的。”   “假的?不可能,它就是真的。”谭桢道,“信的最后还写了,‘若燕室不存,勿屠朕亲’。它不可能是假的……各国诸侯会联手把它变成真的。”   “这对我等有利。”商悯道,“可遗旨于大局有利,改变不了燕军攻谭的现状。苏归不动,是因为他在等宿阳的指示。宿阳不动,恐怕是谭闻秋在等她派出的妖到达谭国地界。”   “会是哪只妖?”谭桢问。   “必有胡千面。要是情况好一些,可能只有胡千面一只妖,要是情况不好,那至少就是两只。”商悯有点发愁,“谭国朝堂上下的情况还得查一下,涉及妖魔不得不谨慎……”   “我会令我的人全力配合。”谭桢道。   论对妖的了解程度,显然商悯更胜一筹,谭桢也怕自己经验不足疏于探查,放过了妖。   商悯想了半天,又补上一句:“你们宗族内部也得查,能不能把你们的宗谱拿给我瞧瞧?还有谭闻秋她父母双方都出身何族,往上数和哪国人联过姻,凡是能查到的都要查,不夸张地说,查个祖宗十八辈儿都不过分。”   “好。”谭桢一口答应。   “谭闻秋和老谭公不是一母同胞吧?”商悯出于谨慎问了一句。   她真怕查来查去谭桢自己是个隐性的人妖混血,虽然概率较小,但也不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毕竟谭闻秋生在谭国宗室就是一件很邪门的事。   “她比我父亲年纪要大,不是同胞姐弟。”谭桢犹豫地问,“会不会是妖杀了我姑母冒名顶替……”   商悯遗憾地摇头,“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是不是,她借人身出生,最后占据人身重化妖形。当前线索是妖可借同族血脉之力夺舍,也就是说谭闻秋父母其中一方身上可能流淌着稀薄的妖血,和谭闻秋的妖类本体有血缘关系。”   谭桢脸色难看了起来。   “扒族谱的事情很紧急,对于追溯谭闻秋的身世有帮助,不过眼前还有更亟待解决的事。”商悯道,“不日渡口之战再起,谭国兵力不敌大燕,渡口可守,但是守不了永远,万一溃败过快,还需想一个办法,阻挠燕军进攻之势。”   谭桢道:“大人所言略武断了,渡口我早有防备,防御工事早早修缮完毕,粮食补给充足,不至于溃败过快,至少能撑个几个月……”   “苏归也是妖。”商悯打断她,“而且实力比胡千面更强。他稳定的时候还好,要是不稳定我也无法预料是什么情况,我推断不出他的下一步行动。”   谭桢:“……”   胸口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我有一计,或许可以阻挡燕军攻势。”商悯道,“请谭公拿出谭国的水文图纸,我需要仔细看一下才能确定,要是肃国时期的图纸还有留存,也请一并拿来。”   肃国时期,也就是大运河还没有建成的时期。   那个年代太过久远,但是各国都有保存典籍的习惯,运气好的话不是不能找到。   谭国的水文图纸眼下就有,肃国的却需要额外翻找一番,谭桢出殿命令身边的女官前去取了。   不一会儿,两份图纸集齐。   商悯仔细对比了肃国时期国境内各个河道的走向和范围,又对比了现在谭国境内西北大运河的走向。   西北大运河调数条河水才能行船,此地本就缺水,偶尔也会遇上枯水期,那时便无法行船通商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谭国境内运河河道窄且深,最窄处仅能容纳两条货船并行,并增设机关揽绳拖动船只有序向前。   运河途经李国翟国,河道才随着水源的丰富和河流的汇入逐渐变宽。   建造运河耗时百年之久,出动劳役百万之巨,死者不计其数。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现在有一个办法,为釜底抽薪之计。”   商悯放下图纸,心中有了数。   她指着肃国地图,又横向对比了谭国地图同样的位置,在上面圈起来几个圆圈。   “在这几个关键节点炸掉运河堤坝,使运河截流改道,将那几条汇入运河的河流改回旧道,如此一来运河水量变小,自然不能通船运粮,也不能助大燕攻谭了。”   “沿岸居民需要提前安置,不过按这个水量,也引不起大水灾,但恐怕会淹没一点田。况且运河河道也不是不用了,只不过让它水变浅走不了大船了而已……一切尚在可控范围内。我知道毁运河容易修运河难,但如果渡口真的被燕军所占据,那这运河谭国有就和没有一样,起不了一丁点作用。”   “谭公以为如何?全凭您决断。”   商悯扭头去看谭桢,却见谭桢满脸匪夷所思。   不是人人都能当国君,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军师,定计策难,难在去想,如何想到。   商悯恰恰具备跳出框架的能力。   “此事大有可为!”谭桢道,“幸好大人并非我谭国之敌,否则,我就要寝食难安了。”    第157章   “命令需下发各级官员, 图纸毕竟是图纸,还是得实地勘测,算上迁移百姓, 至少要留出一个月……一个月也不够。”   谭桢面色复杂。   河流两岸正是百姓聚居之地,苏归拿下西北大运河,不仅是为了运粮, 更是为了夺取要道一路攻城略地。   幸好国都峪州也是肃国的旧都,它并未连通运河, 而是坐落于陆路交汇之地,离运河有不短的距离, 就算渡口失守,峪州也不至于危在旦夕。   令河流改道不算特别难,各国都备有火药, 只需令人挖出引流回旧道的沟渠, 再辅以火药爆破堤坝,事就能办成。   只是炸开容易, 修复很难, 旧河道许久未通流水,如今已经变做农田,经年累月地型变化,流水不一定会听话地沿着旧河道流淌。   运气好, 只损农田,运气不好,会损百姓。   是否要损农田百姓,阻燕军攻势?   这是个难题, 但却并不难答。   作答者是国君,需要更多地站在一国的立场上思考, 牺牲少数而保多数,对于国君来说这个问题答案几乎不需要思考。   谭桢沉默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想如何下发命令才能让损失降到最低。   于商悯而言,正因实际下达命令的是谭桢,做主的也是谭桢,所以她才能毫无顾忌地提出这个方案。   她看着谭桢,不由得问自己,如果她是谭桢,会如何去选?多半也是同意这个方案的。   运河改道截流的方案,损失尚在可接受范围,它所带来的危害并没有那么直接,百姓伤亡的数目也不会那么直观地呈现,所以同意方案无需犹豫。   可是问题的本源时刻都在,无法避开。   今日舍运河,若是他日燕军兵临城下,谭桢或商悯面临的并非是舍运河这样损失可被计量的“小事”,而是舍一城、一军这样的大事。   “谭公,可能我此刻的疑问对您来说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商悯语气斟酌。   谭桢回过神:“大人请问。”   “与马将军结识时,她的坦荡磊落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在她那个位置上,经常会遇到杀伐难题。当日我与十方阁的人在辎重部队中结识,与孙映联手扰乱大军,随后许多杂役民夫成功出逃,去翟国谋求生路。”商悯道,“马将军说,战时只有敌人,她会杀了当杂役的燕人。而我虽有自己目的,但与孙映联手既是为了阻挠燕军,也是想让那些杂役活命。”   “如果谭军俘虏了那数万杂役,谭公,您会下令杀了那些杂役民夫吗?”   谭桢的神色随着商悯的问话而渐渐发生变化,她复杂地看着商悯,道:“大人果如马将军所说。”   马将军与商悯说了什么、谈了什么,全都事无巨细地在信件中告诉谭桢了。   谭桢自然知道商悯曾和马将军谈过这件事情,马将军在信中评价商悯,虽深谋远虑目光长远,可某些方面的性情却不似武将,也不像文臣,倒像是大学宫里做学问的……心有赤诚,有智谋而无奸猾,有见识而信念未被野心裹挟,有决断,然而过于心慈。   “……过于心慈?”商悯没想到自己在马思山眼中是这个形象。   她心慈吗?商悯自认为是个还算有原则的人,看见灾民会怜悯,看见被迫参战的燕人会心生无奈。   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她也会尽力做点什么。   如果商悯毫无感触,那才是不正常。   “大人不是过于心慈,见了您之后我就知道了,您也是杀伐果决之人,该舍就舍,杀人也不会犹豫。”谭桢看着商悯,轻声道,“只是大人相比其他人,不太善于骗自己。”   谭桢指着桌案上赤红一片的沙盘,红色阵旗插着的都是正在和燕军交战的城池。   “您问我会不会杀那些燕人。我答,会。”   她道:“我不杀燕人,燕人就要杀谭国人。不杀燕人,他们就会帮助燕兵侵占我的国土,等他们赢了谭国,燕人还会与谭国人争抢农田、水井……所以我要杀燕人,不止杀燕军,还要杀参军的劳役,杀给燕军种粮食的农民,杀长大成人后可能会参军的孩童,杀为大燕生育后代、再将后代送上战场参军的女人。”   “可能您会想,这些老人、小孩、女人和男人并不是自愿的,而是被大燕逼迫的,被时局所逼迫的,这些人不该死。但谭国人也是如此,谭国人打仗,是大燕逼的!难道谭国人就该死吗?”   谭桢语气平静得让人心生寒意。   “‘无’大人,我知道马将军为什么会认为您心慈太过。在我看来,您不是心慈太过,您是思虑太多。”   “谭国人和燕人都家破人亡,若我只对前者有感触,那我心中的顾虑便会少一分,愧疚也会少一分。将士阵亡,几千上万条生命消逝,可这些人的死换来了大燕兵力消耗,换来了我军胜机,若只将目光着眼于战场胜率,那阵亡将士的亡魂便不会使我夜不能寐了……”   商悯与谭桢对视,“您是说,人若想思虑不多,便要学会自欺欺人,学会不去想太多。”   “有些人天生冷心冷肺,不需要去学也能面不改色地杀人。”谭桢道,“大人显然不是那种人,且你不擅长自欺欺人,所以思虑过多。思虑越多,就会越发犹豫。”   “谭公能想到这些,自然也不是天生冷心冷肺之人。”商悯认真道。   “马将军说你十三岁,我今年三十,学这个的时间可比你要久。”谭桢笑笑,“我倒要谢谢翟国,他们愿接收流民,否则那些流亡者依然会被燕军聚集,成为大燕的帮凶,届时我真的会下令杀了他们。”   商悯道:“谭公学会了杀伐果断,但心中并不是对他们全无感触。”   “真是全无感触,那便不是人了,是披着人皮的妖魔。”谭桢道,“即便是我,也想让自己身上少背条人命。”   谭桢这样的国君,在这个世道里其实也是少数。   没有这场攻谭之战,她在继承国君之位后或许会成为一名名扬天下的仁君。   “受教了。”商悯垂下眼眸。   不是受教于谭桢的话语,而是她因谭桢所说的话,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到底在纠结什么。   到底该不该牺牲少数人而保多数人,这个问题没有悬念,也没有余地。   不管是商悯、谭桢、郑留,还是各国诸侯,他们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即,牺牲少数人。   该不该牺牲?于道德上讲当然是不该。   要不要去做?从现实层面讲依然要做。   不这样做,便连多数人也保不了了。   商悯困于这个问题许久,是因为她不知道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可以做出这个选择,然而做出选择之后呢?她会想起因她而死的几万乃至几十万亡魂吗?能够在夜晚安然入睡吗?   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商悯得不出答案。   她去问马思山,去问谭桢,想要知道她们在做出这样的选择后是否承受了内心的煎熬,是否因那些人命而陷入困顿。   马思山的答案是不会。   谭桢的答案是会,但是少。   普通人不会面临如此抉择。   根本原因不是他们没这个格局,没这个器量,而是他们连活着都费劲,不具备登上决策者位置的条件。   这世上向来是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国君来决定民众的命运。   本不该这样,可是世事如此,时势如此。   商悯、谭桢,既被动,却也极其主动地走到了主导者的位置上。   这是她们的身份赋予她们的责任和束缚,也是她们在自身信念支撑下所做出的抉择。   以商悯所处的位置而言,最可怕的不是做错了选择,而是不敢做选择。犹豫怯懦,往往会把两边人的性命都埋葬进去。   如果这一切只是国与国之间的争端,那商悯或许不会如此纠结,因为矛盾的根源只在“人”本身。   关键是,她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妖所推动,那么为大燕而战的士兵还有百姓,他们就是被驱使的冲锋陷阵者,是无辜的,这一层身份才是让商悯心态纠结的真正原因。   人族自相残杀,幕后主使高枕无忧。   而要彻底毁灭幕后主使,便只能先除去被她驱使的刀剑。   商悯想,其实她早在姬瑯舅舅寿宴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舍谁保谁的抉择。   不暴露谭闻秋身份,可以让她铤而走险的同时又心存侥幸,绑死在皇后的位置上,不至于转生遁走。   暴露谭闻秋的身份,固然会让她一时溃败,可却让妖族真正隐藏在了暗处,难以捕捉踪迹。但暴露她的身份也有一个好处……起码攻谭之战有极大的概率,真的不会再打起来了。   无论如何,大燕本身是否会遭遇众多诸侯的围攻,清君侧之名是否会有效果,这很难确定。   以此来看,商悯寿宴上的计策,何尝不是在舍谭国一国呢?   为保证人族整体的胜利,谭闻秋不能逃走;为了断谭闻秋的爪牙,便要用谭国尽可能地消磨大燕兵力,再鼓动众多诸侯群起而攻之;为了令乾坤重塑,碎玉重聚,便要有一国吞并他国胜出,重新建立强大而统一的王朝,延续天柱封印。   这其中既是为了人族大义,也夹杂了不可辩驳的私情。   是商悯不能逃避,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若她如谭桢所说自欺欺人,便是有意藏起了自己的恶,褒奖自身的好,从此模糊了公与私、善与恶的界限,用大义来进行自我麻痹,变成了连妖魔都不如的伪人。   商悯心中不期然浮现出了那日和郑留相谈时,她曾经说过的话。   “舍数百万人,而保数百万人。”   同样的话,不同的时间,今日感触要比往日更深。   她不再动摇,而是比上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更为坚定。   “看大人神色似乎有所触动。”谭桢道,“大人一路赶来,舟车劳顿,神思困倦,本应先让您去休息,但是谭桢还有一事,需要向您请教。”   “谭公请说。”商悯心中微叹,已有预料。   “假若皇帝寿宴现妖是敛雨客在背后操控,那么请问,他为何不对天下人说幕后主使乃是谭闻秋?”谭面色沉凝,“这其中有何考量?还请您为我解答。”   这一问若答不好,谭桢与商悯的盟友关系便会顷刻破裂。   没有任何一位国君,能接受别人把自己一国上下当做弃子。    第158章   “我就知道谭公会如此发问。”   商悯神色不见异样。   “谭闻秋出身谭国, 曝光其身份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谭国污名彻底洗不掉,坐实与妖串通的罪名,攻谭不止。二是众人相信皇后是被妖冒名顶替, 同情谭国,攻谭停止。”   她分析利弊,将其讲给谭桢听。   谭桢双眼微眯, “大人是想说,前者可能性更大?但若将敛雨客查到的谭闻秋欲倾覆天柱的目的和盘托出, 那我谭国便是单纯的受害者了,攻谭可止, 且谭国可与众多诸侯国联盟共同抗燕。今谭国以一国之力面对多国联军,他日谭国亦可联合多国共诛妖魔。”   谭桢果然不好糊弄,也糊弄不了。   “谭闻秋掌握转生大法, 可随时逃脱。其手下妖众有多少, 也未完全探明,她至少活了两千余岁, 在各国中留了多少后手, 不得而知。转生后会逃往何方,又会顶替何人身份,也不得而知。”   商悯知道瞒不了,便将话敞开说了个明白。她话语缓和, 观察着谭桢的面部表情。   “老师做局,让谭闻秋以为自己行迹未曾败露,所以她仍在皇宫。若她逃脱,共同抗燕又有何用?灭的是大燕, 而不是已经躲起来的谭闻秋。”   见谭桢没有反应,商悯又道:“老谭公为国为民而死, 在下深感敬佩。若只着眼于大燕而看不到那真正的仇敌,不光谭国人性命不保,天下所有百姓的性命,都将危在旦夕。如果谭公以为将谭闻秋的事大白于天下,便能万事大吉,那就大错特错了。正因人族对妖族并不了解,所以才不能轻举妄动。”   “在下为解谭国之危而来,武国与谭国站在同一阵线。武国的结盟书广传天下,要是事情顺利,各诸侯起兵,大燕主力军便无力攻谭了。”   这话将是非利害说得明白,既侧面承认了商悯等人权衡之下舍谭国的行为,也解释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同时还说明了补救措施。   说话也是要讲方式的,要是大喇喇承认:没错,我们就是为了大局把你们谭国当成了可以舍弃的部分。哪怕谭桢再深明大义,恐怕也会怒不可遏。   虚伪吗?确实虚伪。然而这种虚伪却是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商悯要讲清楚原因,又不能因为这种残酷的原因而丧失谭桢这个盟友的信任。   “哼。”谭桢听闻此言低笑了起来,“我就知道……”   商悯心里打了个突,一时间不能分辨谭桢是何种态度。   “既然不说,那你们定然是有别的考量,这个考量甚至重于谭国,否则以‘无’大人性情,若非到了被逼无奈的地步,绝不会舍百姓性命。”谭桢淡声道,“虽然相识时短,接触不多,但我看人应该不会错,大人是有仁心之人。”   “‘无’大人可知,你刚才的回答,决定了我会如何对待你这位盟友?”   商悯挑起眉,道:“倒是有所预感。”   谭桢打量商悯,道:“大人年龄尚浅,见识却不浅,我从不因年龄轻视他人,且不管是陇坪城下还是运河改道截流的方案,都能证明您是个有能力的人,这样的人正是我谭国所稀缺的。我国渴望贤才,愿求得盟友,可若是谭国的盟友只视我谭国百姓为棋子,既无尊重,也无坦诚,更未将我这个国君放在眼中,那这样的人谭国不会留,谭桢只能关门送客。”   “若大人以‘谭闻秋出身谭国,谭国污名沾身,必不能止战’为由试图蒙蔽我,那么我虽感念大人帮助,却不能再信您了。可大人承认了个中谋算……我为国君,不忍谭国百姓遭此劫难,但更不能看那以我姑母之名行事的妖孽为祸苍生!”   谭桢直视商悯的眼睛,目光如炬:“大人要是以为我会被国仇家恨遮蔽了双眼,做出不理智之事,干出违背大义之举,那便是太小看我谭桢了!”   商悯轻轻舒了一口气,接着对谭桢深深一拜:“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谭公心胸,胜我百倍。”   “恭维之言,不必再说。”谭桢嗤笑,表情却缓和下来,末了也对着商悯一拜,“敛雨客与您师姐弟为天下计,思虑周密。敛雨客身处虎穴宿阳,您冒险来谭国,您师弟则潜伏苏归近旁,皆是舍生取义,何来小人之心?”   “您愿为百姓忍老谭公之仇,是真正的心怀仁念……”商悯说完,愣了愣,“这要再说下去,可就没完了。”   她幻视了各国互相派使节时的必要流程,商谈事情前先互夸几句,商量完事情后也互相夸几句,各个来使总会使劲浑身解数把夸对方国君的话说得花样翻新。   谭桢显然也觉得这场景十分眼熟,不禁也愣了一下,眼中浮起一丝笑意,但很快被忧虑与沉重覆盖。   “说到您的师弟,那位郑国公子郑留,他在苏归手下可会有性命之忧?”她问。   “性命之忧难以避免……不过我相信他能应对。”商悯道。   “那便好。”谭桢道,“稍后我会召集臣子,商讨运河事宜,那宗谱我也会去亲自取来细细查看。大人要在宫中行走方便,还需有个身份,便以幕僚之名待在我身边,如何?”   “好。”商悯颔首。   谭桢:“刚才我出去传令时已经命人收拾出来一间偏殿,以后那便是大人的居所了,您可以好生休息一番,如有要事,我会命人过去。”   “谢了。”商悯累得不轻,现在疲惫感上来了正想倒头就睡,她临去前瞥了谭桢一眼。   “谭公也要注意身体啊,您面色苍白眼下发黑,许是多日未眠,且身体消瘦气血两虚,再这么下去,恐会生场大病。”   谭桢一怔,道:“多谢提醒。大人也是,您似乎过于瘦弱了……”   “我瘦弱?”   商悯疑惑离去。   直到去了住处洗澡,她把衣服一脱,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胸膛上的肋骨清晰可见,甚至中间的那根胸骨都显出来了。她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脊椎,脊骨也有些突出来,摸着很是硌手。   这段时间的生活对商悯摧残太过了,原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东西吃得少就罢了,还到处东奔西跑。原本在马将军处待的那几天吃了几顿饱饭把肉养回来了点儿,结果奔波去峪州,又把养回来的肉给消耗没了,甚至让自己变得更瘦了一点。   当初在北地群山之中试炼掉下山崖,她也没这么瘦。   不过没事,商悯底子好,吃几顿好的肉就又长回来了。   她洗了澡,吃了饭,躺在床上正要睡觉,一抹只有她能看见的青碧色流光从眼角闪过。   商悯抬手一抓,一枚隐灵飞矢正躺在手中。   是郑留的信。   ……   苏归带兵回城已有两日。   郑留以为,苏归在得知师姐来过陇坪城下后会立刻找他问清楚事情原委,但是并没有。   难道是直接找袁遥将军问了吗?可是这并不是苏归忽略郑留这个事件亲历者的理由。   直到今日,苏归身边的亲卫终于通传郑留,说苏归要见他。   师姐告诉他苏归是妖,且神通蜃梦诡异莫测,郑留确实惊讶,也心生警惕,但并不担心蜃梦会读到他的记忆。   他的神魂中蕴藏的不仅是今生的记忆,更有前世发生的种种,他有预感,如果苏归真的以蜃梦吞吃神魂挖掘他的记忆,那么等待苏归的极有可能是神魂遭受重创。   天机不可泄露,于郑留本身是这样,于苏归而言更是如此。   只是苏归是妖……郑留回忆脑海中前世的记忆,想起苏归的下场,不禁暗自皱眉。   苏归是在武国灭梁之战中身死的,死于武王商溯之手。可武王商溯也在此战身死,二人同归于尽。   如果苏归是妖,且如师姐所说那般强悍,即便杀不了商溯,应该也能逃走,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是逃不了吗?   前世师姐归国时应当不知道苏归是妖,师姐不知,商溯也不太可能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必然无法防范,苏归对商溯占据优势,蜃梦一出,商溯没有防备,自然只能败北。   苏归之死,颇有疑点啊。   思索间,郑留已经走到了中军帐,他掀开帘子走进去,见帐中只有苏归一人。   “老师。”郑留礼数周全。   苏归眼皮一抬,左臂做工精细的木质机关义手放下了拿着的战报。   他起身站到郑留面前,言语毫无修饰:“商悯有托你跟我带什么话吗?”   郑留一凛,没料到苏归居然连装都不装,连虚与委蛇都欠奉。他实在摸不清苏归到底是何种态度,谨慎而自然地回道:“我已禀报袁将军,那不是师姐。”   那当然就是师姐,只是郑留想试探苏归的想法,所以故意如此说了。   苏归听到郑留这么讲也不意外,眼眸盯着他,耐心地又问:“她有没有让你带话。”   郑留因他貌似平平无奇的问话骤感压力,头皮发麻,心弦更加紧绷,他意识到苏归根本懒得听他辩驳,心中早已认定事实。   郑留不能不答了,于是低声道:“师姐说,那日对您说过的话是发自真心,如果您不答应,便只能战场相见了……”   这话不是商悯当着他的面说的,是在信里面告诉郑留的,她交代他,陇坪城下的事情瞒不过苏归,隐去交换发丝的事情,剩余的实话实说就好,并说如果苏归真的问起她,就给他带个话。   要是苏归从此不信任郑留,不让他接触机密情报,那也没有关系,郑留只需要观察燕军动向汇报给谭国,便是莫大的助力了。苏归并非是唯一的情报来源,郑留还可以从各个传令士兵那边探听到情报,只要待在燕军内,情报便源源不绝。   “第一次问你,为何不答。”苏归似乎心平气和。   “我不知老师如何看待师姐,想要试试您的态度……”郑留道,“那话确实是师姐让我带给您的,方才是我自作主张才多嘴说了那么一句。”   苏归对郑留认错的话没什么反应,转而又问:“为何告诉袁遥,那是假的商悯?”   郑留抿唇,心念电转之下决定再度试探。   “这对大燕有利,为何您……”   苏归直接打断,漠然道:“说实话。”   他软硬不吃,一旦认定了事实,想知道真相,就要得到明确的答案,旁人的试探和干扰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郑留苦笑,答:“师姐失踪当日,我隐约看出您似乎并不想那么快找到她……她离开燕军,或许可以更加安全,顺利的话大概能回武国。”   他低着头,感受到苏归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头顶,一瞬间他如芒刺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们师姐弟三人感情似乎真的很好。”苏归的语气里透着若有所思,“商悯失踪,是你最先发觉……这些事,你有没有告诉宋兆雪?”   “他猜出城下的人就是师姐,其余的我一字未提。”郑留小心道。   苏归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道:“回去吧。”   郑留几乎是茫然地走出了中军帐,拧眉深思。   茫然于苏归的态度,茫然于他为什么该问的一个都没问,郑留准备好的回答完全没用上……甚至于,苏归居然没有对他施加人身限制,只是一句不轻不重的“回去吧”。   忽然一道声音飘入郑留耳中。   是苏归。他传音道:“把刚才我问你的话烂肚子里,不然就杀了你。”    第159章   一捏上隐灵飞矢, 郑留的声音就传入了商悯耳中。   她躺在床上仔细听完,眉头越皱越紧。   郑留主要说了苏归对陇坪那日事情的反应,还有他对郑留那场没头没尾不知目的的盘问, 一字一句讲述详细。郑留是怕自己不了解苏归,没法从他的话中提取隐藏的意思,这才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商悯。   隐灵飞矢传信次数有限, 为了不浪费,郑留还在信中讲述了自己在这几日探听到的情报……只是燕军现在处于想打, 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的状态,是以郑留对于燕军下一步的动向也有些琢磨不透。   按照苏归的意思, 若接到宿阳军令,还是要继续打渡口的。   信末郑留道:“我难以看清苏归真实意图,离开中军帐后便心有不安, 师姐与苏归相处较多, 或许能分析一二。”   商悯放下隐灵飞矢,揉了一下胀痛的太阳穴, 又把手握成拳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强迫自己快要停转的大脑恢复思考。   苏归对她现身陇坪城的事是那种反应,其实也不奇怪。   在商悯的事情上,苏归一直愿意留有余地,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会放弃自己的立场。   那天袁将军站在燕军大局上考虑, 否认武国公主为假,苏归不但不会处罚他,还要褒奖他和郑留,至于如何处理商悯这个“假”公主, 其实已经不是苏归自己能决定的了。   他做了应做之事,商悯也是。   他能做的是按照大局考虑, 把公主失踪的事情推到谭国头上,再顺着郑留的指认否认公主为真。至于为何谭国明明劫走了公主,那城下的公主却是假的……一切都是谭国空手套白狼的奸计罢了。   苏归不想让商悯留在燕军的理由是很好读懂的,谭闻秋让他对商悯下蚀心蛊,他不愿意,他安排商悯隐姓埋名远离是非,但商悯不愿意。   商悯离开燕军去往谭国,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是最好的选择,苏归不用对她下蛊,商悯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帮谭国。   她与苏归,暂时不会正面对决,而是围绕着攻谭之战各自发力。   等再相见,那就只能是你死我活了。   商悯的话已经由郑留传达给了苏归,那既是战书也是最后的招揽。   她对招揽不抱希望,因为苏归受制于妖,并不能靠自己的意志作出决定。如果他能自己做决定,他就不会和商溯等人绝义,也不会被迫送走商悯保她安全。   让郑留对苏归说那句话,是为了告诉他,她并不视他为仇敌,只是他们都身不由己,如果走到了那一步,她不会对他留情了。   也算是有始有终,全了这段师徒之谊……   “等等……不对!”商悯忽然皱起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目露沉思。   她捏着隐灵飞矢,又听了一遍郑留原封不动转述给她的话。   方才对苏归心态的全部推测,都建立在他没发现她和郑留城下接头的真实目的基础上。   站在苏归的视角,他会想,为何谭军来陇坪城下?是为了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扰乱燕军军心。   为何谭军要带武国公主前来陇坪?因为谭军确实想要逼苏归停止攻打渡口,带上商悯可以增加筹码。   但是这仍有难以解释的地方——假若商悯与谭国结盟,谭军根本不可能真的把武国公主交还给燕军,武国公主根本就是个幌子。   既然是幌子,那么谭军特意带商悯来到城下的原因便说不通了。   不过没关系,这依然能用别的原因解释。   商悯毕竟没有面见谭公,纵使她有心助谭,谭国却未必肯信她,听她调遣。武国鞭长莫及,谭公狗急跳墙之下不顾与武国交恶的可能性把商悯当成了人质。   假设商悯被谭军带来陇坪的时候尚未获得谭国的信任,谭国真的把商悯当做交易的筹码,而不是糊弄燕军的幌子,那么谭军的行事缘由就能说通了。   虽然沿着这条线思考是可以顺下来的……但还有一件事顺不下来。   ——苏归的应对。   如果苏归的内心产生了“谭国信商悯”和“谭国不信商悯”两种猜想,那么他最应该做的是去求证,向郑留求证!   郑留在城下见过商悯,可以从谭军对商悯的态度分析出点什么,如果苏归问了郑留,郑留可以“如实”说出谭军是如何严防死守的。   但关键在于,苏归竟然没问!   他居然没有问?   商悯百思不得其解。   她坐在床榻的边缘,整理思绪,从头推演苏归可能产生的想法和应对……越是想,商悯脸色就越凝重,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危险的猜测。   她眼皮狂跳,顺着另外一个假设思考:如果苏归猜出她来陇坪城,是专程来找郑留的呢?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商悯就感觉浑身发麻。   要是苏归猜出来了,面对郑留他可能会有两种选择。一是放长线钓鱼,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又想翻起什么浪花。二是直接拘禁郑留,让他彻底掀不起风浪。   苏归显然没有拘禁郑留的意思,郑留甚至能自由活动。商悯原先估计的最差最差的情况,是苏归觉得郑留私情太过可能背叛燕军而将他软禁。   现在苏归什么都没做,反而让商悯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他是想试探郑留?但是他的行动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要是苏归想钓鱼,就不会选择这种方式,让郑留心生警惕。相比钓鱼,这更像是一种……警告或提醒?   商悯眉头紧蹙。   苏归身不由己,这是她能感受到的。   他也不忠于谭闻秋,若是他绝对忠诚,就不会放走商悯。他心中有情,因此断臂绝义,希望商悯能平平安安活着。   如果苏归并不想站在谭闻秋那边,只是苦于某种原因无法反抗呢?   就像那日商悯试图招揽苏归投武,他没有坚定拒绝,却说世上有些事早已注定,他虽不愿,但只能认命。   不愿!不愿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若是给苏归一个机会,若是给他一个挣脱谭闻秋控制的机会,他会不会抓住?   若把机会送到他面前的是商悯,他愿不愿意相信她,去把握住这微小的胜机?   皇帝剖心,妖魔现身,是不是正是因为这些事情,才给了苏归新的希望?   也许她让郑留传达的那句话,苏归给她的答案从来不是什么“不愿”,而是——“愿”!   他不问郑留,也不限制郑留行动,不是想要阻止他做什么,而是希望他能做些什么。   果真如此?!   商悯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她甚至振奋地从床边跳了起来,但很快,她就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迫使自己以绝对理智的心态思考。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苏归对郑留所说的某些话都可以有另一种解读方式。   他说,你们师姐弟三人感情似乎真的很好。   所以他确信郑留在陇坪城下不认她是真公主的本质目的是为了保护她,或是配合她,并非是要邀功讨赏。   他可能还因他们的牢固关系怀疑商悯与郑留碰面是别有目的,就算猜不到他们的传信方式是隐灵飞矢,也会疑心他们在这短暂的碰面里交换了情报。   最后苏归警告郑留把事情烂在肚子里,不然就杀了他,是因为他要确保这件事不能以任何方式泄露,否则功亏一篑。   如果苏归和子邺、姬瑯一样,受诡异力量的约束不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甚至连行动都无法自控,那么他不肯直说,不肯表露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商悯整理清楚了思路,然后陷入了新的困境。   她没法证明自己的推测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她自作多情。   商悯希望这推测是真的,这样她就能多一个助力,少一个敌人,谭闻秋也会失去一个爪牙。   但就如之前所有的事情一样,她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不能抱有太高的期望,也不能将胜利的筹码压在一人身上。   即便苏归心有不愿,可他身不由己是现实。   退一万步说,就算苏归站在商悯这边,他也没有能力下令让几十万燕军就此止步,转道去宿阳杀了谭闻秋。默许郑留存在大概已经是极限,哪怕是这样,他怕是也要承担相当大的风险。   “唉!”商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悲戚地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闭上眼,心中喃喃自语,“一个两个话都不说明白,非要让我猜,我脑瓜子都要想破了……先是郑留,再是子邺敛雨客,然后是苏归……”   虽然没法把话说明白不是他们的错,但商悯还是极度郁闷。   这群人简直是在比谁的心眼子最多,商悯觉得自己算是练出来了,要和心眼子多的人打交道,那她也得努力锻炼心眼子才行……   来到谭国国都峪州的第一天,商悯奢侈地没运行假寐术驱散疲惫,而是阖上眼浅眠,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准确地说,是风暴前最后的安宁。   ……   新皇登基第五日。   长阳君姬娴举家投武的消息震动朝野,朝会上,众多大臣窃窃私语。   商悯低眉顺眼地跟在子翼身后,看着他坐上了龙椅,她充当背景板。在殿外时,她凭借妖族卓越的听力将大臣们议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新皇登基当日,长阳君便不见了……”   “仆从遣散,动作利落,像是策划已久。”   “听说是有个家仆被派往城外的农庄收账,结果回来时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君府,接着又在书房发现了长阳君的辞别信。”   “那信不是被长阳君当奏折递上来的吗?”   “是准备了三份,一份是奏折,一份留在君府,一份被送给了丞相大人。”   商悯闻到了子翼身上的气味,他很紧张,以至于身上都是汗,心脏也在咚咚跳,呼吸是紊乱的……   皇亲国戚公开宣布投武,指责大燕不可信,这对于刚登基的新皇来说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从声望到品性,从能力到得位的正当性,都将遭到全方位的质疑。为了把事情闹大,商悯特意准备了三份一模一样的辞别信从不同的渠道发出,就怕谭闻秋真的压消息。那被派去城外农庄的家仆,是姥姥在长阳君府发现的内鬼。   谭闻秋确实压消息了,不过消息只压了短短四日。   宗室成员来找长阳君商议要事,姬令韬和姬言澈多日未去上值,实在是瞒无可瞒,只得将消息公布。   那封辞别信所表述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宿阳不再安全了。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已经传达到各个诸侯手中。   为了彰显仁德,子翼将在今日颁布一道新的圣旨。   “所以,拾玉要让我听的乐子是什么?”   前往翟国的官道上下着蒙蒙细雨,敛雨客和商悯各自骑着马,沿路前进。   “他们要放质子归国了。”商悯撇撇嘴,“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整来整去就这些手段。姥姥投武的消息一出来,各个诸侯也会觉得宿阳是个妖窝,可能会有诸侯顺势向皇帝提出请求放质子归国,而皇帝也会借此拉拢诸侯之心……所有人都知道,如果真的要打仗,光凭几个质子是无法阻挡诸侯国出兵的,既然这样,倒不如卖个人情,把他们放回去好了。”   谭闻秋让皇帝发下质子令的其中一个原因,恐怕是为了找出那可能存在的天命,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那在燕军中的师弟怎么办?万一他也归国……”   “哎,敛兄也说了他在燕军了,既然在军队,那肯定没法专门派一支军队把我师弟给送回国,宿阳那边找个借口推脱几次就好了。而且谭闻秋是有怀疑范围的,不是什么质子的她都会放回国,她把我、宋兆雪、郑留一起放在苏归手底下,不就是因为我们是她的重点防范对象吗?现在她既可以让新皇帝彰显仁德,又有合理借口把苏归手底下的质子留在军中,这买卖很划算,换我我也做。”   商悯这次推断准确,不是基于对谭闻秋的了解,而是基于对政治的了解。   皇帝登基总有一套固定流程,大赦天下,团结诸侯,这都是可以预料的。在大燕,新皇帝要么放回以前老皇帝收的质子,要么传下质子令,让新的质子来到宿阳。   局势成了这样,谭闻秋没得选,质子令这一招她已经玩过了,不管用了,所以只有推恩。   敛雨客觉得有意思,“原来有趣的连锁反应是指这个。”   商悯含笑道:“当然有趣,某些质子千里迢迢来了几个月就要被赶回去了,他们来这里是因为大燕强盛,离开则是因为大燕衰弱,真是莫大的讽刺。”    第160章   去翟国路途遥远, 商悯和敛雨客又是骑马又是乘船,时不时还要靠双腿双脚走过崎岖山路。   身外化身理论上可以吃东西,也可以不吃东西, 主要消耗的并非体力而是灵识,所以不需要带行李,可以轻装简行。   敛雨客更是两手空空, 商悯自从在宿阳遇见他,除了喝水喝酒就没见他吃过正餐, 好像和商悯的身外化身一样不需要进食。   哪怕轻装简行,至少也需要二十天才能赶到翟国国都。   不过在路上也正好方便了敛雨客教学。   两人虽然是平辈论交, 但的确有师徒之实。   近日多暴雨,他们在山间行走,因怕遇到山洪不得不在山顶处躲雨暂歇。   “拾玉在结界术天赋超群, 轻功也进步明显, 不过在符道上似乎……”敛雨客含蓄地点评,“有所了解便可了, 不必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人总是不能条条精的, 不过我师弟倒是很懂鬼画符,说是郑国有这个传承。”商悯道。   敛雨客好奇问:“常听你提起这个师弟,但还未细细询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敛雨客知道郑留是郑国的公子,商悯也说过她怀疑郑留就是天命之一。但是, 她没有明确对敛雨客说过郑留是重生之人,带有前世记忆。   商悯迟疑稍许,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向谭国透底郑留是苏归身边的细作已经很冒险了,这件事情虽然没有违反她和郑留的默契, 可是他们的默契之一便是为彼此保守秘密……秘密可以为目的让步,所以商悯为了取信于谭国交代了郑留身份。   事后, 商悯在隐灵飞矢的信中向郑留道过歉了。郑留并未在意此事,他对商悯展现了十足的信任,相信商悯所做的乃是必要的取舍,是此情此景下的最佳选择。   面对敛雨客这个和圣人们有着非同一般联系的人,商悯很想向他打探一些什么。   比如她其实一直怀疑,郑留的重生,是否也在圣人的谋划之内呢?   如果是在谋划之内,那么敛雨客兴许会知道一些内情。   然而还有一事让商悯备感疑惑,敛雨客既然和圣人有关,那么圣人们怎么不告诉敛雨客被选为天命的都是谁呢?还是说敛雨客不能和圣人交流,抑或是……圣人对于人族气运流向的掌控并没有那么强?   “敛兄能和圣人对话吗?”   多问一句不亏,哪怕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停驻在世间的人怎么和已死的人对话呢?”敛雨客温和地反问。   商悯道:“武国的地宫有大阵可以凝聚魂魄,死去的人可以停留在其中,活人进入了大阵就可以和他们对话。”   “但他们的魂魄还停留在人间,没有去往天上与天地相融,天地孕育人之灵魄,人再还灵于天地,还灵之人难以插手世间之事。”敛雨客道。   “难以,不是不能吧?”商悯眉梢微动,转而问,“敛兄知道游太虚吗?”   “当然知道。传说圣人死后就是去游太虚了,普通人偶得机遇,也可以进入游太虚的奇妙境界。梦中梦见怪诞离奇之事,醒来后记忆丧失、性情大变都是有可能的。”敛雨客若有所思道。   “不瞒敛兄说,我就曾游太虚……梦中我仍是商悯,但是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商悯道,“预知未来、通晓过去、窥见前世今生,一切皆有可能……游太虚真是奇妙。”   敛雨客渐渐陷入沉思,却没问商悯梦到了什么。   商悯看了他两眼,问道:“若圣人死后是去游太虚了,那么我游太虚,岂非是在与圣人同游?不知,我能游太虚是否是圣人相邀的缘故?”   郑留的“重生”是对前世今生的一种梦见,也可以归类到游太虚的范畴。   商悯意在询问,世上之所以会存在游太虚这种奇妙的事,是不是圣人在借游太虚主动向世人传递些什么。   敛雨客只说了四个字:“不无可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本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可是世上的命数被某个变数搅得一团乱麻。”   敛雨客的目光在商悯身上停留片刻,那是一种好奇又探究的眼神。   “许多既定的事都出现了变化,就如我,我不该在这个时间出山的,若不是命数被扰动,我应该在五年后才下山开始游历。姬瑯和皇太后……现在该称为太皇太后了,他们也不该在那个时间身死,谭国不会遭遇大劫,甚至更早的时候,姬瑯不会传下质子令,让各国质子在这个年龄便齐聚宿阳。”   他悠然道:“你问我这一切是否都是圣人谋划,恕我难以回答,我与那些还灵于天地遨游于太虚的圣人没有两面金蟾用以沟通。”   “世事已经脱离圣人掌控?”商悯深思。   “很大一部分是的。”敛雨客倒是不急,“原本我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不过见了拾玉,倒觉得世事变动并非坏事。”   “这样啊……”商悯点点头,突然问,“那敛兄可以预知后事吗?按照原本的命数,谭闻秋几时被发觉妖身?各国是如何应对的?”   敛雨客笑了,“拾玉莫非以为,可以算到命数,便连这些细微之处都能看得清楚吗?世上哪有那样的好事。我察觉命数变动,也只是在卜卦时偶感违和,从这一丝感知才可推断出世事本不该这样发展。推演天机要付出大代价,哪怕是我,要推演到那细微之处恐怕也会惹得躯壳陨灭意识消散啊。”   商悯本就是尝试着问问,没能得到答案也不灰心。   她想了想,回答起敛雨客的上一个问题:“我师弟郑留和我非常有缘分,老实说,他长得很像我游太虚实梦见的一个熟人……但在梦里他是我师兄。”   “我有猜过他是我师兄转世什么的……不过性格完全不像。因为相似的面貌在他身上找师兄的影子,既是对师兄的不尊重,也是对郑留的不尊重,后来我不会认不清了,哪怕看到他也不会想到另一个人。”   商悯想到各种神鬼传说,不由道:“敛兄,世上有轮回转世之说,转世确实存在吗?妖和圣人的转世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若他们可以转世,那么凡人呢?”   “天地蕴灵,人死后还灵,本就是一个循环,轮回之说自然是真,但轮回的人和前世的人是否是同一人,我不好说,这其中太过复杂。”敛雨客道。   商悯颔首,又说回郑留:“我父亲提醒我,师弟可能是我将来的敌人。我觉得与他这样的人做对手很有意思,却不希望他真的是我的敌人,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敌要好。”   “师弟……你们之间真的是师姐弟的情谊,不是逢场作戏?”敛雨客问得稍微直白了点,然后很快道歉,“抱歉,是我唐突,原本觉得拾玉很难这么信一个人,现在想可能是我对你了解太浅了。”   “要说逢场作戏,倒也不是没有。”商悯小声嘟囔,“苏归不把郑留和宋兆雪当学生,我们的关系纽带其实相当浅薄,嘴上虽然叫得很亲热,实际上我们毕竟没认识几个月……最开始我们仨这么互相叫,确实有刻意拉近关系的意思。”   她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露出回忆的眼神,“现在叫郑留师弟,一多半原因是我看出他想让我这么叫他。”   郑留对师弟这个身份相当执着,最开始商悯不小心叫他“师兄”,他耿耿于怀,好像气儿很不顺的样子。   商悯不由开始想他们俩上辈子到底发生过什么,让郑留对这个称呼这么反感。   “你们间似乎颇有故事。”敛雨客笑笑。   她无奈道:“是很有故事……”就是这故事具体是什么商悯自己也不清楚。   商悯想了想,“敛兄,我能把你的身份告诉郑留吗?现在或许还不到时机,但是以后总会告诉的。郑留不问我为什么能让皇帝指认妖魔,可我迟早要对他解释。”   “小事而已,你自己决定即可。”敛雨客不在意,“随着我们游历各国,我的存在迟早要藏不住的,不过这也是我的目的,帮你转移注意力,这样你就会安全很多,谭闻秋也不会那么快怀疑到你身上……”   “好。”商悯笑容满面,“赚到了,又是扯着虎皮当大旗的一天,有敛兄做我身前护盾,真是倍感安心。”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停了,山林新绿,泥土芬芳,只是天色依然阴沉着,叫人心生压抑。   “好了,雨停了,我们得继续赶路了。”敛雨客看了一眼天色,“对了,忘了问你,谭国可有新动向?”   “暂无。”商悯略有忧虑地答道。   ……   谭武交战之地不止陇坪,陇坪一线东西两方皆是战火连天,只不过这几日燕军缓了攻势。   胡千面到达陇坪城时,深深地嗅了一口空气,然后被西北的沙尘给呛得打了个喷嚏,吸了满腔的尘土。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也不知道玉安到李国了没……”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眼神变得冷厉了。   这里不应该只有黄沙尘土的味道,还应该有冲天而起的血腥味。离上一场大战已经过去了许久,战场的血腥味还残留着,但是已经没有那时候冲鼻子了。   胡千面很不满,他本以为这里的血煞之气应该更浓,更猛烈,浓到化不开……连带着他对苏归也产生了不满,觉得苏归杀人还不够多,动作也不够迅速。   “罢了,杂家……我来助他一把!”胡千面在城外变回妖身,一跃而起,四爪插进城墙石缝中,就这样凭空攀登嗖地跃上了城楼。   然后他那双碧绿色的兽眼和守城将士惊骇欲绝的眼睛对上了。   守城将士呲目欲裂,尖叫出声:“是妖!!”   胡千面森然一笑,嘴巴猛然张大,一口咬掉了他的头,然后随意地一甩,那残余的半截身子便被甩飞落到了城下,鲜血泼洒,染红了砖石地面。   不杀谭军,杀燕军。   若杀谭军,岂不是在说妖站在大燕一方?要激起燕人对谭国的恐惧,便要杀燕军,而且不能杀少了。   胡千面仰天长啸,声音几乎响彻半个陇坪。   他五条尾巴疯狂舞动,庞大的身躯化为红色的残影在城楼上奔跑,所过之处人类的惨叫震颤耳膜,沿路绽开一片血色。    第161章   有妖。有妖!竟然有狐妖现身突袭陇坪!   恐慌宛如瘟疫一般蔓延, 守城的将士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慌忙后退,无一人敢于上前。有人跌倒,然后被身后和身前的士兵挤压踩踏。   他们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尖叫和扭曲的吼声, 四周明明没有笼子,他们却像被猎手围捕的野兽。   人们因恐惧而瞳孔放大,因恐惧而嘶吼挣扎胡乱攻击, 哪怕身边是战友,哪怕周围的人已经倒在了踩踏之下, 他们仍然不能恢复理智。士兵丢盔弃甲,狼狈爬行, 逃下城楼的台阶被跌倒的士兵拥堵,结果没有一个人能逃走了。   他们丑陋地蠕动着,尖利地喊叫着, 脸上的表情扭曲着……   人们的哀号和哭喊对于胡千面来说是一场盛大的奏乐, 听之让他心情舒畅,浓烈的血腥味是最佳的调剂品, 大片大片泼洒的鲜血映衬着他火红的毛发, 嗜血的本能被唤醒。他浑身妖血沸腾,青碧色的竖瞳中满是兴奋和欢悦。   “瞧啊,人类不过如此……”   胡千面弹出兽爪,一爪挥出, 将一个人连铠甲带身体斩成数段。   血溅到了他的嘴角,他陶醉地舔了一下,“人类如丑陋的虫豸,在地上到处乱爬呢。”   有一名人族士兵趁他身形停顿之际竟提着枪冲了上来, 枪尖未至胡千面便发觉攻势。他稍感讶异,接着不屑地一个旋身, 五条火红色的长尾像鞭子一样凌空抽击,“轰”的一下将此人当场抽飞,他在半空中吐出一口血雾,胸口深深凹陷,无力地坠落。   “哼,哈哈哈哈……”胡千面胸腔震动,发出狐狸特有的像是婴儿啼哭又像是人类喜悦到极致时才能发出的笑声。   似嘲似讽,诡异怪诞。   更无一人敢于上前,人类痛哭着,无力地后退着,胡千面甚至等一波士兵退到了台阶处再慢条斯理地上前扑击,利齿撕咬、兽爪斩击、长尾拍打,每杀死一个人他就把他们的尸体甩飞到城楼下。   城门楼威严高大,可以俯瞰全城,而全城亦可仰望城楼,   于是闻声而来支援的士兵被死状凄惨的尸体所震慑,不敢上去,只能惊恐地僵直在原地,抬头仰望着在城墙上大杀四方的妖魔。   本该是这样,就是该这样!   人族就该恐惧妖族,他们做天地霸主太久了,忘记了在上古时期妖族曾经给他们带来过如此深重的恐惧,人族需要做的是回忆起这种恐惧,他们就该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妖族躲藏太久了,久到胡千面自诞生之时就在躲藏,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妖族盛世,如今他想,他已经感觉到妖族盛世时的妖是何等自由不羁了。   胡千面几乎要被这从未体会过的畅快冲昏了头脑。   直到城墙上无一活口,只有遍地躺倒的尸体,他才稍微恢复了理智。   紧接着胡千面脊背毛发炸起,妖类趋利避害的本能疯狂发出警示,他就像被猛兽盯上的柔弱食草动物一样腿脚一抽,居然产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   胡千面扭头一看,恰看到赤红的真气冲天而起。   他青碧兽瞳震惊地睁大到了极致,眼瞳中同时映出银芒与赤芒,熟悉的真气裹挟着一杆长约丈许的通体银白的长戟冲着他的脑袋飙射而来,风声撕裂,气势无匹!   千钧一发之际胡千面妖身一扭同时身形缩小,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必中的一击。   “轰!”   银白长戟死死钉入地面,砖石碎裂,离胡千面的脑袋只差三寸,爆裂的石片和外溢的锋芒将他的眼角鼻尖划开了几道血痕,血珠顷刻溢了出来。   胡千面心头骇然,去看城楼,猛然发现眨眼工夫苏归竟然已经飞身跃上了城楼。从他在城楼下投掷长戟,再到登上城楼不过一息,胡千面知道苏归很强,但是他们从未交手,他不知他居然……强得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不是说假装交手吗?我看你是疯了!”胡千面恼羞成怒,朝苏归传音,“我差点就被你杀了!”   “你杀的人太多了。”苏归脸上是罕见的寒意。   能让他感情外露的人着实不多,此时他少见地直接表达了怒意,随后欺身而上单手拔起钉在城墙石砖中的银白长戟。   苏归腕部一转闪电般出手,银白色锋芒快到胡千面躲避不及,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长戟一扫而过,一只狐狸腿被苏归一戟抽断。   “嗷呜——”胡千面凄厉惨叫。   他发狠地用五根长尾去攻苏归,苏归顺势收戟,戟刃一送一点,胡千面的其中一根尾巴瞬间被刃尖钉死在了地上。   “你杀人太过,打击燕军士气,唯有我重伤妖物,才可让燕军士气重振。”苏归垂眸俯视他痛到狰狞的狐狸脸,“胡千面,你还不快舍尾遁逃?”   胡千面被痛感逼到发疯的脑子终于冷静下来,他含恨怒视苏归,生生将自己的那根尾巴挣断,接着口中吐出一大捧妖雾将城墙上下整个遮去。   他跃下城墙前从嘴里吐出一枚药瓶,里面是红色的丹丸,是苏归用来压制妖血的丹药,谭闻秋嘱咐他要将此物交给苏归。   胡千面强忍着暴怒和屈辱撂下狠话:“苏归,你好自为之!”   待妖雾散去,城墙上遍地的尸体再度显现了出来。   呼吸间刺鼻的血腥味闯入鼻腔,苏归脸上涌上一抹不正常的殷红,眼神避开了那些凄惨的尸体,趁众人未上城楼之际,他打开药瓶吃下一粒丹丸。   微微颤抖的手恢复了稳定,被杀意控制的内心慢慢平静,燥热沸腾的血也冷却了下来。   最先上来的是袁遥袁将军,他脸色煞白,嘴唇颤动。   谁都没料到妖会直接袭击陇坪,他也没有,关于燕皇死因的质疑在他看到和苏归交战的妖物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恐惧。   但是幸好,大燕有苏归在!   只要有他在,燕军就有了一枚定海神针,光是看到他的身影,袁遥都感到无比安心。   “请……大将军吩咐。”袁遥艰难地道。   “将燕军遇袭的消息传到宿阳,不得有丝毫延误,城内加紧巡逻与备战,另外增派骑兵小队在城外昼夜巡逻,防备妖物再来偷袭……”苏归将这些事项一一交代完,目光落到了脚下的尸体上,沉默了一会儿,“为战士们殓尸,尽快埋葬,天热易生瘟疫。”   “是。”袁遥神色黯淡,而后疑惑地问,“大将军,属下不明,为何妖会来这里?”   “听闻当天寿宴之上,现形的就是一只五尾赤狐。”苏归眼神未露丝毫异样,面色沉重道,“要么是妖对我大燕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要么就是……”   袁遥表情阴沉了下来,想到了谭国的罪名。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分辨不清。难不成,谭国真的和妖有勾结?不然袭击哪里不好,偏偏袭击攻谭大军?可若说如此……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   李国谭国边境,涂玉安正在寻找下手的时机。   两国以一条河流作为边界,河的北边是谭国,南边是李国,两国各有城池依水而建。李国虽举国发兵助燕,然国小力弱,谭国派出部分兵力,与对方打得有来有回,互有胜负。   谭国有攻破李国直取宿阳之心,可兵力实在短缺,有心而无力,李国同样如此,他们发兵是为了牵制谭国兵力,而非真的为了灭谭。   “师傅说,少杀和李国宗室沾亲带故的……要是哪个将军和他们沾亲带故,那我也没法分辨,干脆混进城中杀点平民再杀点普通士兵好了。”   涂玉安琢磨完计划,一张眉眼上挑的脸缓缓发生了变化,易容成了六十老翁的样子,抬脚向李国城池走去。   ……   梁国与大燕交界处的边城,一只羽毛艳丽鸟喙弯曲的学舌鸟站立在城门楼上,俯瞰着整座城池。   学舌鸟身边还排排站了一大群各色鸟雀,鸟雀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砖瓦上跳来跳去,奇异的一幕吸引了城下的许多百姓指指点点驻足观看。   “好了,我知道了。”学舌鸟发出低沉浑厚中年男人的声音,“汇报事情别一股脑全说,我耳朵都要听炸了……”   鸟雀们依然叽叽喳喳,没有收敛的迹象。   “没开灵智的野鸟就是难以沟通。”学舌鸟人性化地翻了个白眼。   在此地生活的人们生活还算安定,没有那么多的战乱,处于中原,农田众多,少山林匪寨,匪患并不严重,唯一不好的是今年发了旱灾,百姓生活艰难。   殿下只让他制造出有妖在梁国流窜的迹象,没告诉他具体要怎么制造,想来是因为不重要。他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决定先从边城开始制造骚乱,让骚乱一路蔓延到梁国都城附近。   他一向恪尽职守,殿下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去梁国监视梁王如此,助姬桓登王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他踌躇地望着城中平民,心道:“只说要造势,没说要杀人,那不杀人应该也行……”   他吴英毕竟是一只吃素的鹦鹉精,不是吃肉长大的,对于杀生这种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要是殿下交代了,他会去做,现在没交代……那他就不做喽。   吴英张开色彩艳丽的双翼,拖着华丽的尾羽从城墙上掠下,身形从原本的一尺长暴涨到了一丈长,他口中发出嘎嘎怪叫,从城东头飞到城西头,所过之处引起一片瞩目。   有人目瞪口呆地指着天上飞着的大鸟:“看,天降祥瑞!”   这话就连吴英听了也不免觉得可笑。   哪里是天降祥瑞,天降煞星还差不多吧。 第162章   赵国王宫内。   赵王本在玩赏一柄周边小国进贡的宝剑, 忽有内侍来报:“王上,有传闻说始宁周边近日鼠患频繁,百姓相继染病, 听民间医者上报应当是鼠疫,但是比以往的鼠疫发病更迅速,病情也更凶险。”   宝剑剑锋上的寒芒映照在赵王脸上, 她松开右手,剑“锵”的一声落回剑鞘。   “又是鼠疫?”赵王单手提着剑缓缓转身, 语气中透着难以言明的意味,“叫岐黄院分出至少十位医者去民间看诊, 根据症状拟药方,若止不了瘟疫,那回禀时人不用来了, 把头拿来就行。”   “是。”内侍听了这话习以为常, 眉毛都没跳动一下。   “宫内宫外,进出人员严加看管, 按照以往发瘟疫时的应对, 令百姓焚烧草药,防止疫病蔓延。”赵王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把左相右相、岐黄院院首叫来王宫。”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内侍正欲退出宫殿, 忽然听到赵王一句:“慢着。”   内侍抬头,见赵王目露深思,嗓音低沉道:“每隔几年便发鼠疫,弱我国力, 亡我百姓……从前不知道妖魔作乱也就罢了,如今已知世上有妖, 焉知鼠疫不是鼠妖在我赵国为非作歹?否则为何瘟疫屡屡不止,药方年年研制,药力总是刚开始好用,后面就没用了?”   内侍不敢随意答话,但觉得赵王的猜测确有道理,便谨慎道:“王上所言不无可能,鼠疫之事确实蹊跷,可是否是妖邪所为,属下不敢妄言……”   “再传一令,让司灵即刻入宫。”赵王手指抵在了剑柄上。   自从宿阳的消息传来,原本闲出屁的司灵一部总算被委派了差事,在赵王的命令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搜妖行动。   但是一无所获。   司灵一部曾被赵国一度裁撤,因为这实在是个闲职,世上无妖,那还要灵官干什么?不裁撤反倒养了一群蛀虫,食俸禄而无所为。   直到赵王赵长绮登位,说这辈子没见过妖,真想知道妖到底长什么样,于是复了司灵官职,外派司灵及其手下灵官,让他们全国各地漫山遍野地寻妖。   寻了数年,当然是什么都没找到,众臣只当赵王是在找乐子,反正她一向很会找乐子,便随她去了。   内侍领命退出宫殿传信去了,踏出宫殿的一瞬,他内心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赵王一向随性,复司灵一职虽是误打误撞,可在这时的确派上了大用。若是真的查出了什么,朝会上众多大臣也会夸王上深谋远虑,令史官在其功绩上大书特书……”   他正走着,恰好与一身穿官服的大臣擦肩而过,此人官服眼熟,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司灵韩卢韩大人!   韩卢眉头紧锁,直愣愣往前走,内侍忙叫住他道:“韩大人留步,王上正有要事要与您商议。”   韩卢闻之略一点头:“我也有事向王上禀报。不知王上找我所为何事?大人能否告知一二。”   “与鼠疫有关。”内侍言简意赅。   二人没有寒暄,各自匆匆离去。   韩卢经通报后进入政殿,一见赵王便面目严肃,跪下请罪:“王上,近日寻妖罗盘异常转动,臣以为是损坏便拿去修理,但是罗盘仍然转动不止。臣命手下灵官手执罗盘探查,发现罗盘转动是因为城外鼠患频发之地的老鼠竟沾染微末妖气,至于大妖在何方,尚且不知……臣大意失职,未能第一时间警觉,险些酿成大错,请王上责罚!”   “转动不止,为什么不立刻探查?”赵王脸色一寒。   “因罗盘不是指向一方,而是朝四面八方无序转动,臣愚钝,以为就算有妖也不可能数量如此之巨。”韩卢额头冷汗津津,把身体伏跪得更低。   赵王盯着韩卢看了半晌,眼中思绪翻腾,神色恢复平静。   “罚了你,谁替本王搜捕作乱的妖?幸而发现得不算晚,本王命你即刻带灵官和侍卫巡查各地,务必要将妖孽寻出就地格杀。此事办不好,你便提头来见。”   “臣定不辱命。”韩卢深深一拜。   ……   夜晚,宿阳皇宫之中。   商悯结束了一天的当值,和小蛮换了班,打算去谭闻秋身边学艺了。   想起在谭桢处看到陇坪的密报,她内心染上忧虑。   陇坪有五尾狐妖作乱的消息飞快地传递至谭国全境,燕军目睹狐妖屠戮士兵,又目睹苏归亲手断狐妖一尾。   狐妖朝谭国的方向遁逃,几乎坐实了谭国勾结妖邪欲篡夺天下的污名。   郑留给商悯传信时道,狐妖袭杀守城将士时,他来到了街上亲眼看到了那一幕。一只狐妖让众多将士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其屠戮,可苏归实力更是深不可测,他斩下的那一根赤红的狐狸尾巴,被悬挂在了陇坪城城门楼的最高点,所有的士兵和百姓都能看到。这是震慑,更是激励。   短短一日,城中百姓间已经流传起了谭国驱使妖物篡权夺位的谣言,很难不说他们是早有准备。燕军则在苏归的带领下重整队伍,战意前所未有地高昂。   所有人心中都达成了共识,只要有苏归在,妖魔便不足为惧。   谭闻秋大概率不会只在谭国一地布置行动,若要扰乱局势,其他国家今日说不定也会有一些动静。   特意派胡千面去谭国,多半是因为谭闻秋太在意攻谭之战的成败,必要让亲信实时把握局势才安心。   商悯不怕妖魔有行动,她只怕他们不行动。若行动,还能捕捉踪迹,不行动那当真是大海捞针了。   她本以为若谭国境内有妖说不定会配合胡千面的动作,但是却未发现迹象……是妖类太动作隐秘了吗?   不管怎样,如果各地有妖魔乱象,谭闻秋必是知情人。   商悯平静地走进了清秋殿。   然而她刚一进殿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跨过无形的结界……她听到了粗重的、宛如炼铁炉风箱抽动的巨大呼吸声。   这声音在殿内回荡,可怖到让她以为耳边传来了隆隆雷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来自血脉深处的恐惧被唤醒了,商悯被妖类的本能控制住了行动,她一双眼光变成青绿色,瞳仁收缩成一条竖缝,整个人啪叽趴在了地上,四肢抖得像抽风一样,因这难以抗拒的威压被逼得从人形变回了兽形。   “这是……怎么了?”她心下惊骇,四肢并用,一寸一寸挪动身体,竭尽全力从太监袍里拱了出来。   不是她暴露了……否则她无法行动的这段时间里谭闻秋何不直接下手擒拿?   商悯颤巍巍地撑起身体,暗骂这身体不中用,轻易就被妖族上位者的气息压制,那四条死腿瘫着,软得像面条。她如顶着暴风雪前进的登山者,抗衡着庞大的威压勉力向前。   殿内空无一人,白珠儿苟忘凡都不在。   商悯好不容易拖着腿来到威压最盛的区域……谭闻秋的寝殿。   只是看了一眼,商悯眼眶瞪得溜圆,险些失去表情管理。   她没看到谭闻秋躺在寝殿的床榻上,而是看到了一条盘踞整个寝殿的黑色蛟妖。   它身躯至少有半丈粗,三个人也难以合抱,黑色的鳞片至少有成年人巴掌那么大,边缘处薄而锋利,寒光烁烁。由于身躯过于长,它甚至有一截尾巴缠绕在了房梁上。   商悯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被盘进坛子里泡药酒的蛇……这蛟妖就像被盘进了坛子里,只不过这坛子有半个宫殿那么大。   入目所及一片狼藉,皆是蛟躯鳞片,修长的妖身层层叠叠,皇太后的床榻压塌了,名贵的瓷器蜡烛台被挤压碎裂,一应装饰家具都被蛟身碾得七零八落。   隆隆雷声猝不及防再次炸响,商悯被这声音惊得回过神,看到这黑蛟正痛苦地呼吸。细细去听,那呼吸声中还带着颤音,只是它太巨大,商悯把那颤音认成了雷声。   怎么回事?谭闻秋的病情不是已经好了吗?   “师傅?”她开口喊了一句。   黑蛟并无反应。   商悯大着胆子爬到了谭闻秋头颅的位置。   黑蛟脑袋处生有独角,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嘴吻没有完全闭合,隐约可见丛生的利齿。商悯用鼻子拱了两下她的头,又放大声音喊:“师傅!是我小满!”   黑蛟眼皮一颤,终于有了反应。   她眼皮掀开,一缕暗金色的微光从她眼皮的缝隙中露了出来。   “小满……我有要事,要你替我去办。”谭闻秋声音虚弱。   商悯立刻摆出恨不得为其肝脑涂地的架势,“师傅尽管去吩咐,就算舍了这条命,小满也为师傅完成。到底是谁把师傅害成这副模样,小满要替您杀了那人!”   谭闻秋欣慰地闭上眼睛,道:“放心,无人害我,不是什么大事,是我没算好。”   商悯听得疑窦顿起。   “你去子邺那边,秘密前往,不要让任何人和妖看到你。等你见了子邺,就说我让你去的,他知道该怎么做。”谭闻秋硕大的头颅渐渐歪向一边,“快去……”   商悯不敢耽搁,使出吃奶的力气爬出了寝殿,在夜色的掩映下飞身疾驰,一路避开巡逻的侍卫,又绕开了岐黄院……只一盏茶的时间她就闯进了子邺的府邸。   子邺府邸被结界笼罩,这结界是谭闻秋亲手布置,子邺本人无妖看守。谭闻秋对自己的结界术足够自信,除了苟忘凡和谭闻秋,实在是没有可以敌过子邺的妖,看守不看守,意义不大。   商悯踌躇两步,以为自己会被结界拦在外面,可是背后贴着的黑色鳞片轻微发烫,她毫无阻隔地穿过了结界。   书房内阅读古籍打发时间的子邺若有所感,看向一个方向。   商悯嗅了嗅空气,确定方位后直奔书房而来,一头撞开了房门,跳上桌案,冒冒失失又极为焦躁地怒瞪子邺道:“我师傅让我来找你!她要让你办事,说你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你就快点儿做,我要赶紧回去复命。”   子邺一顿,回以疑惑的目光:“涂玉安要找我办事为什么不明说?”   他不知道谭闻秋新收了徒弟,是真不知道……商悯收到了暗示,摆出理所当然的样子,“我说的师傅是殿下,殿下收我为徒了!”   子邺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像是细细思量了一番,又道:“若是殿下让你来,我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时候未到,为何提前?”   时候未到……   商悯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愕和疑惑混合的表情,她焦躁地用爪子刨了一下桌子,在那张品相极佳的金丝楠木桌面上留下了三道爪痕。   她低吼:“管什么时候未到,让你做你就做!你竟然敢质疑殿下的决定?”   “不敢。”子邺垂下眼眸,将视线从金丝楠木桌面刺目的爪痕上移开,“事发突然,没有提前备好,我现取。”   他翻手取出几个陶瓷瓶,这些瓶子容量不小。   商悯还疑惑他是不是要给谭闻秋装疗伤的丹药,没想到他挽起袖子,当着她的面在手腕上并指一划,血喷涌而出,被引到了陶瓷瓶中。   芬芳四溢的血味钻入鼻腔。   “咕噜……”商悯咽了一下口水,只觉得这血的味道比鸡腿还要香上十倍,乃至百倍。   直到装满十个陶瓷瓶,子邺面色肉眼可见的变得苍白了,他才停下手,手腕上的伤口自动愈合,瓶塞被一一塞好。   子邺嗓音如常:“请。”   商悯慎之又慎地和子邺对视一眼,张开血盆大口一吸,十个瓶子都被卷进了她的肚子。   她没问多余的话,雪白的身影冲进了夜色,以最快速度返回皇宫清秋殿。   “时候未到……什么意思?谭闻秋说她算错了,是指时间算错了……”商悯眯起狐狸眼闪电般穿过巷子,缩小身体从狭小的狗洞钻回了皇宫里。   谭闻秋气息虚弱,让子邺取血,莫不是子邺的血可治疗她身上一种的顽疾,这个“顽疾”是有发作周期的。这次她提前发病了,所以子邺暗示时候未到……   这顽疾,就是谭闻秋的弱点。   谭闻秋不杀子邺,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要取他的血!他是她的药引,这药引只能从子邺身上来。   商悯立刻推断,不管是白珠儿还是苟忘凡都不知道谭闻秋有这种病症,这是她的秘密……今日发病突然,谭闻秋只能吩咐“白小满”替她走这一趟。   苏归也需定期服药压制体内妖力,这是因为他是人妖混血,易被妖性操控心神。那谭闻秋服药,是为了压制什么?   压制体内另一个“谭闻秋”的意识?似乎不像……她那种气息,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反噬导致内伤了一样。   商悯思索间已回到清秋殿,她钻进殿内,排山倒海般的威压卷土重来,这次她在经过适应后从容了很多,但还是有点顶不住这股气息的侵蚀。   她艰难地挪到谭闻秋的脑袋边,“哇”的一声把那十瓶血吐了出来,喊了谭闻秋两声,她没反应。   商悯心里一瞬间升起杀意。   在这里杀了她,有无可能?是否对局势有利?   此念刚一升起,谭闻秋眼帘就是一颤。商悯眉心跳了跳,只好老老实实把血一瓶接一瓶倒进谭闻秋嘴里。   谭闻秋无意识地伸出漆黑的蛟舌,将嘴边和牙齿上残留的血液舔了个干净,通身紊乱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变得稳定了下来。   谭闻秋缓慢睁开双眼,看到了坐在旁边满眼担心的商悯,她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庞大的身躯飞速缩小,鳞片缩回体内,从妖形化为了人形。   宫殿里的威压如冰雪消融,商悯周身压力骤减。   “做得好,小满。”她声音低沉。   商悯眨巴眼睛,尝试直接从她这里获取答案:“师傅没事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您刚才好虚弱……”   “没事了。”谭闻秋把她拎起来,抱在臂弯处,“偶有人族气运反噬,不打紧。”   商悯一刹那明白了什么。   谭闻秋控制姬瑯的时候,大燕气运整体在向外散失。人族气运强盛之地,妖魔本该不敢靠近,否则就会被反噬,可是大燕太虚弱了,气运已经不能阻止妖魔靠近宿阳。   而谭闻秋身份直接是皇亲国戚,身居高位,妖血又已经全然觉醒。即便气运衰弱,她攫取气运时亦难免不被龙气所伤。   子翼登基,气运因新皇登位短暂聚拢,谭闻秋没能及时想到这一层,一时不防,被反噬了。   子邺为人妖混血,皇族血脉,同时又是谭闻秋的儿子,用他做药引中和龙气与妖血,正好可解反噬之危。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妖说。”谭闻秋道,“你可明白?”   “是,事关师傅安危,打死都不说。”商悯认真发誓,“要是说了就让小满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第163章   商悯觉得, 自己与谭闻秋之间的信任已经算是十分稳固了。   大抵是对“白小满”进行修为灌顶让她心生愧疚,又或者是胡千面和涂玉安总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连带着让白小满也沾了光, 谭闻秋对白小满的防备并没有这么深。   商悯暗自评估了一下谭闻秋对胡千面的信任程度,心想,这位便宜师祖知道谭闻秋的龙气反噬之症吗?   若是每次都是子邺进皇宫放血, 或者谭闻秋亲自去取血,那么胡千面不知道倒也正常。   要是谭闻秋每次都是指使胡千面替她取血, 那么胡千面必定知晓一二。以胡千面的忠诚,谭闻秋应当对他极为放心。   只是……谭闻秋不完全信任白珠儿, 原因很好懂,白珠儿过于有主意,并且不服管教。那么苟忘凡呢?苟忘凡知不知道谭闻秋的病症?   还有木成舟。这妖主要负责炼丹, 谭闻秋好像极少对他委派除炼药以外的差事。   “师傅, 这龙气到底是什么啊?”商悯挑了个问题提问,“它看不见摸不着的, 还有那气运, 这些东西都有什么作用?”   她真正想问的是谭闻秋为什么要吸龙气,可是这问题多少有些敏感,她只能发挥自己的长处从不敏感的问题开始旁敲侧击。   “这些对你来说还是太深奥了。”谭闻秋瞥她一眼。   商悯失望地垂头,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没想到谭闻秋把她提溜到处理政务的桌子上,耐心讲解道:“气运盛则龙气盛,龙气衰则气运衰。大燕地藏龙脉,此乃无形之物。若当前为盛世, 人丁兴旺海晏河清,龙脉受人之气运滋养不断壮大, 可维护此世阴阳平衡、五行轮转,使民间少疫病天灾,各地风调雨顺。反之,亦反。”   “这么有用……那龙气一定是好东西。这样的东西为什么偏偏帮着人族?师傅竟然还会受到它的反噬!”商悯语气愤愤。   “龙脉本无主,不过是成王败寇,让人族占了天下大势罢了,谁是大势,龙脉就是谁那边的。”谭闻秋神态平和了许多,“你的魇雾练得如何了?”   “离吐出无色之雾还差点功夫,但是有点找到感觉了。”商悯讨好地笑笑,“柳怀信那边我也常过去,听他讲了很多,最近他在教我怎么撒谎撒得让别人看不出来……”   谭闻秋:“是吗?来撒一个谎来让我听听你学得怎样。”   商悯一下子卡壳了,支吾半天才呲着牙挤出笑容道:“我最喜欢珠儿奶奶了……”   谭闻秋也轻轻笑了:“这一听就是谎话。”   看到白毛小狐狸丧气地垂着头,她道:“撒谎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那柳老头说了,说谎说得不让人看出来是第二步,第一步是就算说谎了也要笑眯眯地说,神态笃定,这样别人就算听出是说谎,也摸不出来我的心思。”商悯道。   “那你可要好好练练,笑成那样,我可看不出你喜欢珠儿。”谭闻秋道,“在我面前放魇雾,我看看你哪里做得不对。”   “是。”商悯跳下桌子前四下一瞄,往下蹦的时候假装不小心把一本密报碰掉到地上。   密报哗啦展开,信纸写字的那一面朝上,其上内容是六强国诸侯已经收到了武国的结盟书……   她的心突兀地一沉。   商悯把密报叼起来放回谭闻秋的桌子上,她也没在意,只是抬手示意她赶紧开始练神通。   商悯强压思绪,轻轻吐出了一片色彩绮丽的云雾。   所有的密报,都要先经过柳怀信和谭闻秋的手,才会被送到子翼的桌子上,甚至有些密报根本就不会送,所以商悯今天伺候子翼时没看到。但这等大事,各国已经心知肚明,也没有必要瞒着子翼,大概明天密报就会呈上。   谭闻秋知道武国送结盟书,这很正常,各国都会把这件事情拿到朝堂上讨论,大燕安插在各国的细作会及时把消息传回。   唯一不正常的,是谭闻秋的反应。   谭闻秋服用了子邺的血从妖形恢复过来后,面部表情和所说的话语都很平静,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要为武国结盟起兵担心的意思,她居然还有闲心指点徒儿练神通。   按照商悯的预估,武国的动作会给谭闻秋带来不小的麻烦,她起码会急一急,叫来妖和柳怀信商议,而谭闻秋今天完全没有和柳怀信碰面。   难道是胡千面在谭国顺利造势,让谭闻秋放下了一些担忧?可是有点说不通。天下大势错综复杂,解决了攻谭的事,不代表武国的事也能被解决。   只有当一方觉得另一方完全不是威胁,才会如此气定神闲。   谭闻秋她哪里来的底气,觉得武国不是她的威胁?诚然兵势未起,结盟未成,可谭闻秋也不至于傲慢到如此地步……她是觉得梁国作为屏障会挡住武国大军,所以才……   “力道要轻缓柔和,妖力扩散,这样才能控制好雾气飘散的方向。”谭闻秋悉心指导。   商悯连忙照做。由于心不在焉,她在连续吐了几次之后没注意好魇雾的发力方式,一不小心吐出了一捧无色魇雾。   谭闻秋满脸讶然,欣慰道:“不错,进步明显。”   商悯一愣,赶紧露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其实她闭着眼睛都能吐出来无色的雾,要特意把雾吐成有颜色的还需要刻意控制一番,就相当于是个人都能知道1+1=2,商悯非要违背自己的智商把它写成1+1=3。   看着谭闻秋的脸,商悯心中微小的不安扩大了。   若推测谭闻秋的底气来源于梁国,那未免太过武断了。梁国可以抵抗北边的武国,难道还能抵抗西南诸国吗?这未免不现实。   如果谭闻秋在各国都留了后手,那她在武国的后手,会是什么?   ……   谭国王宫中,商悯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直起腰,敲了敲发昏的额头。   胡千面化作妖形袭击谭燕交界地的城池,随后杳无音信。一只妖存心想躲藏,实在是太容易,一时间谭国竟不能觅其踪迹。   若非有要事绊住了手脚,商悯甚至想亲自带队拘捕胡千面。   她目光定格在手中卷宗的其中一行字上。   这卷宗,记载的是谭国宫廷秘事。   老谭公谭远,也就是谭桢的生父,他是先代谭公继夫人所出,谭远的姐姐谭闻秋之生母是原配夫人,本为李国宗室女,虽然不是公主,但是也地位尊崇。   只是这位出身李国的谭国公夫人一生下谭闻秋就过世了。宫内密存的记档上记载,她孕育谭闻秋初期便有身体不适之症,月份越大,身体越是消瘦,到最后生产时已是瘦骨嶙峋,像是被胎儿吸空了精气神。   先代谭公特意求了宿阳的医者千里迢迢赶来为她调理身体,到底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命。   这位来自宿阳的医者名讳也被记载在了卷宗上,其名为——木成舟。   商悯眉心跳动。   在知晓谭闻秋麾下有哪些妖后,她也曾委托姥姥姥爷尽力调查这些妖发迹的经过。既然身负官职,那么何时为官、何时晋升、与哪位同僚交好都必会留有痕迹。   为保姥姥安全,这些调查做得极其隐蔽,不能放开手脚,但多少也查出来了点东西。   木成舟表面年龄接近九十,他曾是民间颇负盛名的医者,后来受邀进入大学宫,担任“岐黄术”的授业老师。木成舟不曾为官,可是受其恩惠者遍布各国,其中不乏权贵世家与王族宗室。   他来谭国为谭国夫人诊治,这绝不是巧合。   老谭公谭远和现任谭公谭桢身上若未继承妖血,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那位来自李国的夫人……或者是木成舟在她孕期对胎儿动了什么手脚。   相比李国宗室皆为妖孽后代,商悯更想相信是木成舟动的手。   可惜真相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妖血源头是李国……光是想到那个可能性,她就毛骨悚然。   武国不太经常和西北诸国联姻,但是谭国宗谱记载,曾有个出身武国王族的女子和谭国宗室的一名旁支结缔姻亲,夫妇二人在两年前相继离世。至于李国,更是没有和武国联姻的记录,实在是李国不仅国小力弱,而且还常常和大燕宗室联姻。只是燕李之间联姻对象不一定是公主公子,更多的皇族是旁支。   平南王姬麟身上也有妖味儿……   商悯特意查过姥姥找来的姬氏皇族宗谱,此时一知晓谭闻秋身世,脑海中的线索立刻串联了起来。   因为姬麟的父亲,身上流着的正是李国宗室的血!   ……妖血是随着李国宗室的联姻不断传播的?   李国宗室身上流着妖血,可又是谁把妖血传到了李国宗室身上?   “大人,你要的李国宗谱,凡谭国能找到的都在这里了。我谭国和李国相距极近,不仅民间互有通婚,宗室间也是。”   这声音把商悯从沉思中惊醒。   她回头,发现谭桢亲自送来了两摞厚厚的卷宗,其中一摞卷宗保存完好,还有着淡淡的樟脑香气从纸页上散发出来。另一摞则纸页焦黄,看着年代久远,似乎手指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并且书页上有些微破损。   “这就是……”商悯看向较为破旧的卷宗。   “这是谭国境内所能找到的所有肃国王族的宗谱,原保存在地宫内,我亲自去了一趟,把它搬了出来。”谭桢面容略微沉默,“不知大人要它何用?”   “倒推罢了。”商悯意兴阑珊,“既然谭闻秋目的是令谭国天柱倾倒,那么她之前可能也为之付出过许多努力。谭国的前身是肃国,肃国已亡四百年,可肃国为何亡?它亡国当真是因为国君昏庸吗?若这其中也有谭闻秋在推动,那么……”   她眼神略沉,话未尽,意已尽。   谭桢脸色变了,她坐在堆满书卷的地上,拿过卷宗跟商悯一起翻看了起来。   肃国分裂后,谭国占了最大的一片疆土,李国原本也是肃国的一部分,肃国王族皆在那场灭国之战中被屠戮,可是已经联姻他国的王族人是杀不干净的。   这场波及西北多个诸侯国,战火燃烧半个大燕的肃国灭国之战,局面与今日何其相像?   肃国国君昏庸,欲犯他国,后被各国联合征讨;而今燕皇昏庸,欲要攻谭,于是各个诸侯举兵抗燕。   “四百年前的肃国灭国之战,始作俑者就是谭闻秋……”商悯低声道。   今时今日之局面,谭闻秋早已在四百年前就已经预演过了吗?她是以何种手段干涉肃国内政的,又是以什么方式转生脱身的?   谭闻秋似乎是成功了,肃国确实亡了,可是她好像也失败了,肃国亡而天柱不倒。   商悯很快就查出了蛛丝马迹。   肃国最后一任王的后代与一地方贵族联姻,那贵族正是姓李,且是李国先祖之一。李氏讨伐谭国有功,得封李国国主,血脉与封地代代继承,祖先之功绩荫庇子孙后代。   李国妖血源自肃国,肃国妖血源自何处?   “肃国最后一任王,是个女人。”谭桢眼神闪烁,看向商悯,心中浮现出了一个不得了的猜测,“妖转生,性别是固定的吗?”   “这,我也不是妖,没法给你准确的回答。”商悯嘴角抽了抽,“你是怀疑最后一任肃王就是谭闻秋?”   “是。”谭桢显然深思熟虑很久了,“谭闻秋既是爷爷的孩子,那么自然具备继承爵位的资格,她如果成了国君,要乱我国气运动摇天柱岂不是更方便?可她竟没有夺位。”   商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谭闻秋没有在谭国争国君之位,其中缘由可能非常复杂,她的记忆何时复苏,这是个大问题。   “所以我想,有无可能谭闻秋已经这样做过了,但发现此路不通,所以这次转生她选择了别的更行之有效的路径……当皇后,大燕的皇后。”   不无可能。   商悯心下推断。   谭闻秋不直接当皇帝,或者取皇帝而代之,是因为承受不了龙气反噬,否则她直接杀了皇帝幻化成他的模样就行了。   当皇后她尚且要借助子邺之血平衡龙气,若是当皇,反噬只会更加严重。   可如果是当王呢?最后一任王是谭闻秋,这个猜测也太大胆了。   商悯脑筋转了一个弯,忽然怔了一下,视线又一次定格在宗谱上,上面是一行一行肃国王族的名字,他们的姓氏在宗谱上书写了千遍万遍,以至于她下意识忽略了他们的姓。   肃国的国姓不是肃,王族并非以国为姓。   他们姓“白”。   “荒唐。”商悯扶额,“许是巧合……”   “大人有了什么猜测?”谭桢扭过头问。   “谭闻秋当然不姓谭,只是借了这个身体这个身份而已。她定然有过许多名字,也有过许多身份,我是在想,她本名是什么。”商悯表情有点阴晴不定。   白小满,白珠儿,肃国白氏,与白氏联姻的李国,与李国联姻的谭国宗室和大燕皇族……这些人和势力似乎串起来了。   就算谭闻秋本姓为白,肃国王族的姓氏也不见得就是来源于她……然而谭闻秋活了太久太久的岁月,万一肃国是谭闻秋一手组建的呢?万一肃国白氏一开始就是谭闻秋培植的棋子呢?   她想冲破天柱想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的布局,足够她完成太多的事了。   燕灭大虞,诸侯并起,谭闻秋要在乱世之中扶植一支势力留作后手也不是不能做到。要是运气好,这支后手可是能派上大用场,运气再好点混上个开国功勋得一片封地也不是不行。活这么久,谭闻秋总该学会两头下注给自己留点退路。   大虞覆灭,谭闻秋冲破天柱失败。而后她不再好高骛远想着颠覆一朝,而是想颠覆一国。   但肃国灭,谭国起,她还是败。如今战事又起。   反反复复,天柱稳否?   谭闻秋一头黑蛟本姓白……这是什么幽默笑话。   商悯苦笑一声,心中祈祷谭闻秋可千万别在漫长的岁月中再留下别的后手,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祈祷不现实。   妖魔布局,起码以百年计,一时不显,可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用处,以人之思虑揣度妖物,可能会犯轻敌的大忌。   从古至今所有的王朝动荡,抛却人为因素,皆有妖的身影。   八百年前大燕灭虞,四百年前肃国灭国,二十年前伐梁之战,以及最近的攻谭之战。   中间还有别的导致大燕疆土异变的大战吗?   商悯想了一下天下九根天柱的方位,心里咯噔一声,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五百年前大燕还有一战,那时肃国未灭,大燕强盛,群英荟萃,然北部仍有蛮族侵扰,不肯归顺大燕。   此战之后,北地一统,蛮族被驱逐至苦寒边地不敢轻易南下,六强国中多出一席,燕皇亲封商家先祖为王,命其世代镇守北地。之后各国相贺,大燕舆图上多出一片广阔疆土,其名为“武”。   这一战,是武王逐鬼方之战。   ……   武国朝鹿城,王宫之内。   时局易变,武国内部亦有不和谐之声,武王商溯连日召集大臣商讨国事,风雨欲来的气息席卷上下,就连走在王宫之中,似乎也能感受到那肃杀之气。   武国右相赵素尘已多日未眠,武王令人专门收拾了一间偏殿好让她有个休息的地方,可是心有不安,如何能入睡?   今日赵素尘一进政殿,看到商溯桌上和地上散落着密报和奏折,而他正看一封密报看得入神,眉头紧皱,头也没抬。   赵素尘上前将地上的奏折一一拾起放在桌角,桌上东西太乱,叫人无从下手,她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帮商溯收拾,就站在旁边等他看完密报。   商溯读完密报,直接将它递给赵素尘,赵素尘扫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默然道:“终究还是开战了。”   “武国和鬼方必有一战,他们也知道,待武国积蓄够力量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灭族。”商溯道,“只是这时间,不凑巧。”   “哪里是不凑巧,我看是太凑巧了。”赵素尘冷笑,“原本那猜测我仅有两成把握,现在已是十成……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鬼方受妖所控,被妖驱使。   这是赵素尘提出的,且颇有依据。   自大虞被灭后,鬼方部族脱离大虞成立鬼方国,誓死不归顺大燕。据往年拷问鬼方战俘可知,鬼方境内虽有天柱,然而早八百年前就断了祭祀,亡者不入天柱安葬,也没有祭祀主持祭天大典。   在鬼方看来,那天柱真就跟铁疙瘩没什么两样。   且鬼方诸部混战,一族尚且不统一,哪里来的余力供奉天柱?相比谭国天柱,这鬼方天柱才是最脆弱的。   自攻谭战起,鬼方就偶有异动。   而今结盟书一发,鬼方竟与武国彻底开战。   试问,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赵素尘不信,商溯也不信。   “他们动了也好,总好过不动,在我武国兵力南下之际突袭边境。”商溯沉稳道,“看来相比天下大乱,那妖物更想尽快拿下谭国。”   “忠顺公指挥战局,稳妥吗?”赵素尘问。   “稳妥……叫靖之也去吧,总要历练。”商溯略作思考。   赵素尘顺势道:“关于这事儿,元慈来找我了,要我跟你说和。”   “那丫头也想去战场?”   “还有商允,他们姐弟俩都想去。”   商溯似是权衡了一息,“那就让他们去吧,心大些也不是坏处,只看能不能把握得住。”   赵素尘颔首,随后问:“悯儿可有传信?”   这话刚一出口,商溯手边的两面金蟾便叮当一响,他一愣,笑道:“你和她倒是心有灵犀。”   金丸取出,商溯展信阅读。   最近商悯传信相当频繁,子邺被拘禁,两面金蟾不适合放在他那边,现在是商悯随身携带,方便跟商溯时时传信。   赵素尘不等他读完便问:“她到哪儿了?”   “说是进翟国地界了,嘱咐我当心鬼方,还说了肃国的事。”商溯将信交给她。   赵素尘面带忧色地读完,严肃道:“臣有一提议,还望王上允准。”   “你说。”商溯道。   赵素尘道:“悯儿随那敛雨客周游列国,是为了结盟事宜,他们尽了自己的一份力,我们也得出力才是。悯儿打算先去翟国再去赵国,不如我武国派出使团,先到郑国,再去宋国……如何?”   商溯笑笑,“咱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从桌案上一抽,拿出一卷轴示意赵素尘打开读。   卷轴徐徐展开,其上书写的王令映入眼帘,正是武王商溯刚拟好的使节任命书,字已写好,可该写姓名官职的地方还是空白。   “依你看,谁来当这个说客合适?”商溯道,“身份不宜太低,否则无法彰显我武国的诚意和决心,又得有才干。”   赵素尘思量片刻,“本想说我亲自出使,各国也不乏丞相出使的先例,可武国内政我不好全部抽身,这一去就要数月不回……不如从宗室挑选,我记得二哥有几位亲戚还算有才干。”   商溯沉吟:“那就……让商珩去吧。”    第164章   翟国境内永灵山支脉。   崎岖蜿蜒的山路盘踞在群山间, 人们挑着扁担木料沿山路前进。从上向下望,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细蒙蒙的雨幕模糊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成群结队缓慢爬行,像一条踽踽蠕动的蚯蚓。   敛雨客立在山顶看了半晌,足尖一点化作残影飞掠而下, 几个起落便来到了山路附近。   挑扁担的人群中男女老幼都有,力壮者背负木料, 其余人则挑着扁担,几人合力运送货物。因山路太陡峭, 无法用牲畜驮运,这些杂役皆是满脸汗水,神色疲惫。   “时辰到!停止行进, 分发干粮, 原地休息两刻钟!”前后传来嘹亮的号角声,命令传达, 队伍渐渐停了下来。   敛雨客见状易容换面, 悄无声息地混入这群杂役之中,听身边的人低声交谈。过了一会儿,他身边忽然有个人问:“这位后生,你咋不吃饭?领头的没给你发?”   所有杂役都拿着干粮饼吃得正香, 敛雨客不进食就显得格格不入。   “我吃得快,你没看到罢了。”敛雨客道,“老人家不是翟国人吧?不知家在何处?”   老头答:“我是郚城县人士,你恐怕没听过, 这是个小地方。两个月前那儿发了洪水,房子和农田都被冲垮了, 便携着一帮乡亲北上寻找生路,兜兜转转来了翟国。后生又是哪里人?”   “家住西北。”敛雨客没有多说。   那老头“呀”的一声,宽慰地道:“好歹来到这儿,翟王仁厚,总有活路的。”   令流入翟国的灾民去修桥梁水坝、开垦荒山、采挖石矿,用劳动换取食物,亲手造房修路。这叫以工代赈,是翟国实施的救灾方略。   敛雨客略作思索,轻声问:“老人家认为,能让百姓活下去的便是仁厚之君?”   老头一愣,“这不仁厚,什么叫仁厚,后生是读过书吗?说话怎么文绉绉的……话说这两日我怎么没见过你,你瞅着脸生啊。”   “我原本走在前头,体力不支落到后面来了。”敛雨客面色不变,做了解释后也没指望他相信,又问,“在老人家心中,一个好的君主该是什么样的?”   老头被唬了一跳,压低声音几乎是惶恐地说:“我等平民怎可评论君主,后生不要再说了,否则你我性命不保!”   敛雨客看着他瞪大的双眼,慢慢点了下头:“那我不说了。”   藏在他袖中的陶俑小人有了异动,这几日商悯偶尔灵识枯竭会解除这具化身,让敛雨客带着小人继续赶路。没了商悯,他独身一人甚至能走得更快些。   敛雨客趁旁人移开视线之际起身,像来时一样身影如烟云般隐入密林,了无踪迹。   ……   武国与鬼方正式开战了。   商悯从随身携带的两面金蟾中取出密信后细细阅读,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不免揪心。待看到武国欲备派出使团与各国商议结盟事宜时,她眉头一松,感觉此事的确大有可为。   派谁去商溯也已有决断。   使节名商珩,今年三十余岁,论辈分商悯得叫他爷爷。他身份不高,手中无实权,但也不算低,毕竟是王族后裔,与商悯这一支血脉还颇为亲近。   商悯仔细回忆,没能回想起来这位年轻的爷爷到底长啥样。   “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吗?为何冥思苦想。”敛雨客问。   “鬼方开战,我方才刚跟你提过。”商悯解释,“我父亲要派我一个爷爷出使他国,可是我亲戚太多,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她注意到敛雨客脸上神情不复以往轻松自在,不由多问:“敛兄似是也有心事?我解除化身不到半个时辰,是遇到什么了吗?”   敛雨客并未立刻回答,转而问:“你有多少亲戚?”   商悯琢磨了一下,“隐约记得老幼加起来千把人是有的,不记得有没有上两千。这事儿我不太了解,各国都设有宗人院专门管他们,除非逢年过节固定的祭祀日,大家聚得少。”   敛雨客诧异:“这人可真不少……”   “错了,真的挺少了。我武国建国本就迟了几百年,要想继承王位,又需要通过一系列考验,每一代都要死个把人。谭国建国也短,爵位又低王一等,他们的宗室人数和我们差不了多少。”商悯眼神真诚,“敛兄远离尘世太久,也不了解王朝体制,不如你猜猜,大燕传承八百年,皇族有多少人?”   大燕皇族把五服九代之内的后代都算在宗室之内,商悯就是皇族没出五服的亲戚,只是不姓姬,名字不在主宗谱上,是在副宗谱上。要是商悯的娘不是去武国,而是她爹来宿阳,商悯就得改个姓,也能上皇族主宗谱。   地方王族与皇族有所不同,不能算五服,按照礼法需以王的辈分为始上数三代、再下数三代,共计七代。这七代人才算是宗室成员,出了七代就是平民,与寻常百姓无异,既不享有特权,也不食俸禄,需要自食其力。   若某小国国主爵位低王一等,为“公”或“侯”,计算宗室人数时该数几代又会有变化。   武国王族尚武,王位的继承常常伴随着祖传的血腥仪式,所以不像别国宗室动辄数万人,但算上七代内的亲戚,千把人还是有的,可即便如此,也堪称人丁稀少。   敛雨客沉思,往大里猜:“数万?”   “敛兄还是猜少了,至少过十万!具体有没有二十万不知道。”商悯唏嘘,“当时我姥姥帮我找宗谱,我一看那么厚几摞子头都晕了。”   “这些宗室靠什么活?百姓奉养,还是为官……”敛雨客头一次在商悯面前皱起了眉毛。   “百姓奉养居多,当然也有不少人为官,我舅舅算混得比较差的,只是个四品官。往前数几代,太尉、丞相、御史大夫,要么姓姬,要么跟姓姬的沾亲带故。”商悯道,“许多地方官员也是如此。”   宗室兴旺,才能更好地延续皇族统治,得利者当然会维护自身利益,在打压的同时适当用人,才是上上之策。   武国也不能摆脱这个定律,不然商溯扶持自己亲弟弟干什么?宗室成员不全都是吉祥物,他们该办事还是要办事的。   商悯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建朝之初,各国诸侯有八成始姓姬,郑、赵、旧梁皆为姬氏后代,分封后分宗改姓。因为同宗同源,最开始这几国王族是互不通婚的,过了好多代,才渐渐开始了联姻。”   “也不知这样是对是错啊……”敛雨客忽而感慨。   商悯明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偌大的王朝总会在建立一段时间后腐朽,而腐朽不全然是单一因素导致的。   镇守天柱的圣人后代,也会成为压迫百姓的山岳。谭闻秋将整个大燕视作实现她抱负的工具,利用这个工具搅弄风云挑起战乱压迫百姓。   这个工具何以成为工具?因为大燕本身,已经从盛世的缔造者向盘剥他人的吸血虫转变了。   商悯迟疑一瞬:“这一皇多王分封天下的体系,不是自然诞生的吧?它并非是随着时代应运而生的产物,而是被直接划定的。”   “嗯?你猜到了,的确是这样。”敛雨客难得兴致不高,脸上没有一贯温和的神色,“有天柱,才会有一皇多王的格局。这样的格局不可改,否则谁来保证天柱存续?”   “‘祖宗之法不可变’……”商悯想到了这句话,一时语塞。   按照她前世的发展规律,分封之后会是集权,每一次王朝更替,权力就更向中央集中,此世已有王朝更替,也有诸侯国格局大变。   燕皇试图集权,可是没成功。与其说他是败于能力不足,不如说他是败给了祖宗之法。   祖命让他守天柱,他就要守。   “拾玉,你可知,诸侯为何是诸侯,王族为何是王族?”敛雨客悠然问。   “按照典籍上的解释,因为我们是圣人之后,是天命所赋的‘正统’。”商悯给出了直白的答案,接着笑,“怎么,敛兄今日要跟我论古今?好不容易听你讲点以前的事情,我可要洗耳恭听了。”   敛雨客对于自身来历不肯多说,但是对于其他圣人相关的事情还是会说的。   他不讲细节,只说得出脉络,例如某某年前发生了某某事。他讲的事情有很多没什么太大的参考价值,要么是在讲两千年前人如何与妖争斗,要么是讲某位圣人践行何道,有何成就。   这些可以当历史课听一听学一学,能增进对妖的了解,但是对于“怎么彻底搞死复起的妖族”这件事帮助有限。   就算问敛雨客,他也只能答:尽个人之力,集举国之力,联世人之力。   “哪里是论古今。”敛雨客听到商悯的话后摇头,“你的回答不算全对,但也不错。为镇压群妖,百圣与之相战,最后妖族仅余九圣,人族圣人亦即将死伤殆尽,那九位妖圣被分别镇压于九根天柱之下,为使天柱封印稳固,剩余存活的圣人皆于天柱下‘还灵’,以命祭天。”   还灵即身死。   归于天地,肉身陨灭。   敛雨客叹息,“圣人救苍生,功德庇后代,这有何不对?布下九根镇世神器后天下格局重定,圣人后代分散各地聚集人群,依圣命建立了‘虞’,大虞之下,又有各个诸侯统领各自的疆土。作为圣人之后,他们可受万民敬仰,享其贡奉,但也需镇守天柱,护佑百姓,必要时须得效仿其祖先,以命祭柱。”   商悯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谭公祭天柱,不仅是因为他是国君,还是因为他是圣人之后?难道延续封印不仅需要自身气运汇聚,还需要自身有圣人血脉吗?”   “两千年来祭柱还是第一次发生,是孤例,所以也从未有过没有圣人之血的国君献祭。”敛雨客思索稍许,“圣人先祖在何处还灵,圣人的后代就会在何处建立聚落,谭公的先祖还灵之地就在谭国。或许圣人后代献祭的确能更好地激发圣人残留的力量,毕竟这些镇世神器就是圣人们亲手铸造。”   他望着翟国茫茫群山,眼神也因这巍峨之景变得空茫了。   圣人划定好命数被打乱,他稍感棘手,但没有受困于此,命数乱了,找到原因将它重新梳理就好。听了商悯的天命论,他感到有趣,内心虽惊讶,却并未过度纠结,反而很快就试着接纳并且决定亲眼见证。   他苏醒之后就如稚子,对世事一无所知。一切都需要重新看,重新学。   此时此刻他游历尘世,见识过一角世间惨状,知晓了一些王朝弊病,视野开阔些许,不敢说对这尘世已全然了解,可到底已经完成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转变。   敛雨客不禁发出自入世以来第一句叩问:“圣人之后忘记了镇守天柱的职责,却依然享受着百姓供奉。拾玉你说,这对吗?”   “这不对,但是没有办法避免。”商悯很轻易地给出了答案,“时移世易,圣人最多活四百年,难以看到其后的两千年。”   “圣人也是人”,这是元慈姐姐一开始就教给她的。   商悯将这些事情翻来覆去思考了很久,今日还是第一次说出口,还是对着敛雨客。   “着眼于个人,可以解释为人的目光是有局限性的,体制也有局限性,人的目光怎能超脱时代存在呢?所以体制需要根据时代变革,人的目光也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步。‘如果当初能想到这一点就好了,如果能够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就好了’此类想法没有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应该看的是未来,应该想的是改变。”   商悯也看着那群山。人变了,只有河山依旧,它们沉默地伫立,见证岁月流淌,世事变迁。   “着眼古今,我得告诉敛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任务。圣人时代的任务完成了,他们封印了妖魔。延续人族盛世是之后时代的人的任务,是此世之人的使命,圣人想要跨越两千余年替下个时代的人把他们的任务做了,这不大可能。除非他们能活两千年,并且保证自己在两千年间也在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   商悯看向敛雨客,开了一个很真挚的玩笑,“看敛兄这不通人事的老古董模样,我就知道保持进步是很难的。”   敛雨客哭笑不得,些微的笑意从他脸上闪过,他伸手像和同辈人相交一样拍拍她的肩膀,感慨:“愚兄直到此刻,才真正理解了你的天命论。”   “哈,不枉我费这番口舌。”商悯道,“敛兄有没有被安慰到?”   “安慰?不如说是叫我认清了现实。若要改变现状,只能重塑乾坤。”敛雨客道。   二人相视微笑,不约而同地御使轻功从山上掠下,脚尖踩过摇曳的树尖,身形穿过茂密的枝叶。   至多再有十日,他们就能到达翟国国都安都。   “敛兄,你说妖族最后仅余九圣,那谭闻秋不在其中吗?”   先前敛雨客还对谭闻秋的身份不大确定,只说是蛟龙属。若是九圣,那应当会留下姓名。   商悯方才也已将自己在谭国查到的蛛丝马迹告诉了敛雨客,希望能知道谭闻秋真实身份的线索。   “她不是那其中之一,我猜她是身躯被压在天柱之下的前一瞬突破的,这可能性虽小,但也不是说不通。”敛雨客亦有不解,“九柱矗立,天地大阵成,圣人还灵后天柱运转,凡是开了灵智的妖魔都被强行吸纳到了天柱下,一个都逃不掉,圣也不例外。”   商悯道:“劳烦敛兄授艺勤快些,总觉得我有太多东西不懂,心里不安啊。”   “还不够勤快吗?前天教你掐诀,昨天教你布阵,今天又指点你步法,中间又要赶路,你这安排得实在紧,便是我教,可时间也是远远不够的。”敛雨客道,“也罢,你我尽力而为……正逢乱世,只得先让你囫囵吞枣地学,之后再融会贯通了。”   ……   许是商悯的努力和“朴实”的性情,让谭闻秋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对她更加放心了。也可能是商悯无意间知晓了她被龙气反噬的弱点,事后又把事儿办得比较妥帖,令谭闻秋的想法从“此子愚钝不堪”逐渐变成了“此子堪可一用”。   总之,谭闻秋似乎有意重用她。   昨夜授艺后,谭闻秋一早给商悯布置了个重要却也不重要的差事。   “你去一趟大学宫,把树老近几天炼出的丹药带给我。小蛮耐力不如你,你去合适。”谭闻秋道。   论攻击速度,蛇类最快,论耐力,狐狸更胜一筹。这差事落在商悯头上也是意料之中的,没了胡千面和涂玉安俩办杂事的狗腿子,谭闻秋得培养新的狗腿子。   狗腿子可以不聪明,但是必须得听话,要是能把事儿办漂亮,那更是加分项。   小蛮和白小满姐弟就是继胡涂二妖之后,谭闻秋身边新晋的贴身狗腿子。   商悯领了命,算算从这儿到问天山的距离,觉得最多三个时辰即可往返,这便出发了。   子翼在辅政大臣拟好的圣旨上盖了印,不日就要放各国质子归国。   商悯太久没见到那些质子们了,当初谭闻秋一招分化之计,阻挠了商悯在大学宫和他国质子结盟的计划。她和郑留、宋兆雪在军中,其他人照常送进了大学宫,吃住都在那儿,平日里几乎不下山,难以接触。   一路疾驰,商悯跑出了宿阳城,身形缩小隐藏在郊外密林灌木之中,接着绕开官道,沿着农田村道飞奔。   平坦的地面上逐渐出现丘陵,问天山的山峰在远处隐现。这是虞、燕两代王朝的祭祀山,只是祭祀并不频繁,上一次问天山祭祀,应当是大燕刚建朝的时候。   她踏上这片地界时不安了一瞬,很快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古时候神山确实有种种玄妙之处,能震慑妖族,但是现在木成舟可是整天待在那儿,屁事没有,商悯妖身前往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她无心看景,很快就从悬崖峭壁上爬了上去,目光穿过层层掩映的树林,看到了群山之中的建筑。   它不是在山巅,而是在半山腰,山巅是石碑伫立之地,皇帝祭祀之所,常人不可登顶。大学宫红砖黄瓦,在碧绿的森林之间格外显眼,它占地极广,院落因地形而分散,但总体方方正正格局规整。   商悯按照谭闻秋给的地图,进了木成舟位于大学宫岐黄院的私人院落,院中无人,这个时间他可能是在外授课。   她身影一闪从开了缝的窗户跳进了木成舟屋里,迈着四爪在屋内巡视一圈,鼻头耸动。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面书架,一张桌案,一卷草席。这草席想来是木成舟平日里睡觉的地方,桌案上摆着一盆青翠欲滴的绿植,屋中摆放最多的是书。   屋子中间的空地上是一鼎大丹炉,丹炉内还燃烧着熊熊火焰,一股清幽的药香从丹炉的缝隙中飘散。   这木成舟的生活宛如苦行僧,住的地方竟然连个床都没有……不过树妖需要睡觉吗?可能晒晒太阳就行了吧。   商悯东嗅嗅西嗅嗅,除了药香和木成舟身上植物的气息外什么都没闻到。   她还以为会在房间里面闻到人类的味道,人可是他炼丹的重要材料之一。   商悯走到书架前瞄了两眼书封上的字,想要抽出来一本读读。   “小满……”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商悯惊吓地原地蹦了一下,目光准确地锁定了桌案上的小盆绿植。   那绿植的枝干上长出了一张小小的人脸,人脸嘴巴裂开,语重心长教育她:“不要乱扒拉东西,你搞乱了,我又要重新收拾。”   “是,树爷爷,我不乱碰了。”商悯呲牙咧嘴露出一个狐里狐气的笑容,“爷爷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你告诉我药在哪儿,我取了就回去向师傅复命。”   “那个机关你不会用,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回去。”桌案上的绿植说完就沉寂了。   “好。”商悯应了一句。   她凑到绿植面前又闻了闻,在上面闻出了和木成舟一样的味道,只是他本身的味道分散于房间各处,这才没有让商悯立刻觉察。   她蠢蠢欲动,想知道这棵小树苗是木成舟的分身还是他用法术制造出来的,直接问的话木成舟肯定不会回答……   商悯嘴一张,从绿植上咬下来一片叶子。   “哎呦!”绿植上人脸又浮了出来,木成舟怒道,“怎么这么不听话,都说了不要乱扒拉!”   “我不知道树爷爷会疼,还以为是……”她心虚地垂头。   话没说完,院子外面响起了咚咚脚步声。   木成舟沉着脸推门而入,抬手划了一道结界,盯着商悯道:“我拔你一根毛,你疼不疼?”   “疼。”   “疼就不要乱拔!”木成舟没好气地说完,走到房间的角落,伸手一指。   青色的地砖被粗壮的藤蔓顶了起来,露出了下方一个精巧的机关盒,木成舟手指化为藤蔓从机关盒锁眼处钻了进去,只听咔咔几声,机关盒自动弹开,里面是数瓶丹药。   商悯探头探脑地蹭过去,木成舟把药瓶都拿了出来,又从怀中掏出一张丹方拍在她脑门上,跟赶苍蝇似的挥挥手道:“都在这儿了,拿走吧。”   “啊,好。”商悯喉咙里叽咕一声吐出来一根竹筒,她把丹方放进竹筒里面用塞子封好,然后舌头一卷将竹筒和那些丹药瓶一同吞进了肚子里。   木成舟眼角抽搐,“你就这么带回去……”   “是啊,药瓶不都封得好好的,我还特意带了竹筒密封丹方,有什么问题吗?”商悯睁着大眼反问回去。   “回去记得把东西洗洗再呈给殿下。”木成舟长叹一声,推门送客。   商悯走出了木成舟的院子。   临走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她嗅嗅空气,选定了一个方向,在扎进林子里之前向那个方向轻缓而隐蔽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无形无色的魇雾逸散,在她细致的操控下飘过院子,穿过院墙,顺利地被大学宫里的数名质子吸入体内。   修为大幅度提升后,商悯的魇雾笼罩范围提升了数倍,原先只能覆盖一个大殿,现在只要她想,她可以覆盖半个大学宫。   放完了魇雾,商悯没有急于编织幻梦,而是让吸入魇雾之人陷入“白日做梦”似梦实醒的状态。   等到晚上,她就能……   “小满。”   轻柔的女声猝不及防地在商悯身后炸响。   她心跳一停,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竭尽全力装作若无其事回头看去。   “珠儿奶奶。”商悯低眉顺眼喊了一声,用余光观察她的表情,“没想到您来了,我刚取完丹药,要去找师傅复命呢。”   白珠儿上下打量商悯两眼,微笑:“我是来给木成舟送药材的,正事要紧,你去吧。”   “是……小满告辞。”商悯退了两步,身影一闪在林间狂奔。   直到她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依然能感受到白珠儿那令她如芒刺背的视线。    第165章   白珠儿的目光望向问天山密林深处, 过了许久,白小满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她才收回视线, 足尖一点,身影飘渺如一缕青烟。   她的脚步比狐妖更轻,行动比狐妖要快, 狐狸一动有迹可循,而她是真正的动若闪电。   木成舟回过身, 看见一袭白衣立在屋内,诧异道:“既然你来了, 殿下还让小满跑这一趟干什么,你顺路带回去不就行了?”   “许是殿下想让小满来认认地方,以后使唤他的时候可多了。”白珠儿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   木成舟捋了捋胡子, 谨慎地没有接话。   木成舟不是个脑袋轴的, 他老早就从寿宴后殿下的一系列举措中品出了一丝异样,包括她一直以来对白珠儿的微妙态度。这种微妙, 和对待子邺大人的那种微妙不一样。   根据和人打交道的经验, 此时木成舟应当避而不谈,绕开这件事,否则他可能就没法儿装糊涂了,这会引火烧身。   树妖怕火, 他木成舟合该明哲保身。   可白珠儿到底是他多年同僚,二人在岐黄术上志趣相投互为老师,甚至当初白珠儿入道,就是他引的路。   “珠儿你……”木成舟衡情酌理, 顿了半天,在白珠儿的目光下出了口气, 颓然问,“殿下可有预备让你卸任岐黄院院首之职?”   “殿下已下令,同僚之间不得对彼此安排互作打探。”白珠儿道。   确有这条命令,且是白珠儿亲口提议。   木成舟按按眉心,“罢了,罢了。我的确不该问。”   但话虽如此,白珠儿瞥他一眼,自然地在他桌案旁盘膝坐下了。   她嗤笑:“老木头,难得看你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把我看得也太窝囊了。”木成舟佝偻着腰背坐在了桌案另一旁,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可能我确实窝囊,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情。”   “是兔死狐悲,还是同僚之谊?”白珠儿看他。   木成舟叹道:“都有。”   白珠儿的身份不再安全,必要的时候她会成为继胡千面之后下一个被推出来挡灾的妖。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好纠结的,木成舟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挑开这个话头。   寿宴之后,白珠儿有被殿下忽视的迹象。诚然白珠儿的计策正是殿下所急需的,可是她愿意听白珠儿献计,不代表她对她的宠信一如既往,这变化极其细微,不是有心留意很难发现。   细细想来,殿下对白珠儿的疏离只是近日才有的吗?早在毛俅被她吃了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有离心的征兆。   况且,这种疏离不是殿下对白珠儿单方面的疏离,白珠儿对殿下的敬仰,是否还一如从前?   “我们认识也有五十年了。”木成舟脸上流露苦意,“我六百岁,这六百年中的三百年是虚度的。在山中时,只觉时光飞逝,记忆无痕,难以记得什么事情。入世后,才觉时间漫长。与众妖相识的岁月,比我开灵智前那三百年浑浑噩噩的岁月更让我记忆深刻。珠儿你,不也是如此吗?”   白珠儿侧过脸看他,冷若冰霜的脸上罕见的有了一点温度,可她道:“老木头,你未免太多愁善感,你是长了一颗人心啊。”   “混迹人群,学着人事,揣摩人心……学会人心之时,人之情亦在我心中生根。”木成舟望着白珠儿道,“珠儿,你可有想过今后如何?殿下还是要用你的。”   “走一步算一步。”白珠儿转过头,定定地凝望着药香袅袅的丹炉,“忠尽职守,不逾矩……就如你。”   木成舟听懂了,他点点头,“也好。”   “老木头,你我相识是你之幸,也是我之幸。”白珠儿道。   “的确是我之幸。”木成舟一懵,“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个?这不像你。”   “不,你没懂我的意思。”白珠儿声音轻缓,意味深长,“你看,恰好你是一根木头,我是一只蜘蛛。”   木成舟愣住了。   白珠儿挥袖,白色的长袍如水般抚过桌面,在案上留下二三十来个玉瓶,瓶中是晶莹剔透宛若红玛瑙的血色液体,一股细微的血腥气弥散开。   “共二十八人的本源精华,我都用化尸毒溶解然后淬炼好了。这次的淬炼过程我改进了一些,杂质少了,药效应当更出众,你拿去试试,下个月我再来。”   她飘然起身,身形如影,无声离去。   木成舟拿起那些玉瓶对着光线照了照,挨个观察瓶中精华的成色,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收在机关盒里。等东西拾掇停当,他站起身,慢了半拍,终于想明白白珠儿那话是何意。   幸好他是树妖,她一只蜘蛛精吃起来不合口味……不好吃,这才是他们做朋友的前提。   木成舟苦笑一声。好你个白珠儿,学会了人心,然而身体里揣的依然是颗彻头彻尾的妖心。   ……   商悯奔回皇宫的路上,反复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慎之又慎。   在皇宫不能开启随意观气术,否则可能会被谭闻秋感应到,但是在宫外,观气术有必要经常开启。如果她在大学宫开启观气术,那么就能及时发现身后的白珠儿。   商悯在离开一段距离后用观气术回望了一眼,大学宫内木成舟和白珠儿的妖气藏得很好,只是她观气术造诣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哪怕他们刻意收敛了气息,她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值得庆幸的是大学宫没有其他妖的妖气,盘踞此处的只有木成舟。   白珠儿……白珠儿……此妖已成商悯心腹大患。   她思量许久,觉得白珠儿应当察觉不出来她离去前吐了一口魇雾。因为商悯防着木成舟,担心一草一木皆为他眼线,所以动作非常隐蔽,连魇雾飘飞的方向都控制得无比细致,绕开了那些花花草草。   再者,商悯这具化身已经经过了两次灌顶,修为和白珠儿只差一线。   蜘蛛最善潜伏,她身上的气味又被遮盖了过去,商悯一时不查,差一点着了道。   这错误仅这一次,以后绝不能再犯。   可即便这样也不得不提防白珠儿,万一她真的发现了什么,那商悯处境就危险了。   她掩去心里的不安,回皇宫向谭闻秋复命。   “做得好。”   修长的手指从清洗干净的竹筒中夹出丹方,谭闻秋看了两眼,将药方记在心中,接着那纸页上蔓延出点点冰霜,柔软的纸被冻得梆硬。   她指尖一捏,纸页崩裂成闪烁着微光的细碎冰屑,与空气中肉眼不可见的尘埃融为一体,了无痕迹。   谭闻秋从其中一个药瓶里拿出一枚温补的丹药喂给商悯,“明日就是第三次灌顶,这是最后一次了,熬过去就好。”   “是,小满不怕。”商悯孺慕地蹭了一下谭闻秋的手。   “你晚上当值,下午还有空闲,去找柳怀信吧。”谭闻秋顺了一下她蓬松的毛发。   商悯得了新指令,熟门熟路地离开了清秋殿,回自己住院子换上了一身太监袍直奔柳府去了。   哪怕一直待在子翼身边,也不是什么情报都能够看到,真正重要的情报柳怀信和姬麟会直接截下来,所以商悯挺乐意去柳怀信处的。   柳怀信虽然得了丹药调理身体,可到底是年纪大了,许多重要的奏折会绕开政院送到他府上。   商悯来到柳府上时,下人通报柳怀信正在厅中会见大臣,叫她在书房稍等片刻,这正中商悯下怀。   她跟进了自己家一样摸到书房,开启观气术,眼睛扫了扫,把整个宅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连桌子上的矮松盆栽都没放过。   木成舟处的盆栽也没妖气,商悯不能确定这盆栽到底有没有问题。她过去闻闻,没闻到木成舟的味道,当下放了八成的心,但还是有些疑神疑鬼。于是她吐出一口五彩斑斓的妖火把盆栽的根全都给烧死,然后又布下结界,这才放心地开始翻阅柳怀信处的密报奏折。   许是运气极佳,桌面上摊开的第一封密报上写的就是件大事,说燕梁交界处的边城出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那大鹦鹉领着一大群鸟在飞。城中官员怀疑那是妖,可民众言之凿凿,说那分明是天降祥瑞,只因大鸟现身但未曾伤人,引领群鸟飞舞的场景似是百鸟朝凤……   商悯凝重地看下一封,这封密报更是叫人不安。   赵国临近燕国的城池数日前出现了鼠疫,不但没有制住,反而有失控的趋势,连始宁城周边也有了。   赵国西南与燕接壤,那里丛林茂密遍布瘴气,本就多疫病,赵国境内也时常有瘟疫肆虐。自赵王赵长绮登位,情况好了很多,她将岐黄院医者派往各地实地医治,疫病渐渐控制住,还向当地的医者和百姓传授了治疗疫病的经验。   因有这一条功绩,不管赵王如何手腕强硬性情不定,她在民间的名声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赵国已有很多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瘟疫了。   商悯把密报看完,并未细致地整理归位,而是吊儿郎当地往书房的靠椅上一坐,腿翘在桌面上把摆放整齐的奏折和密报搞乱。   这样即便动过了又如何?柳怀信是不敢责怪她的。   等柳怀信见完了大臣,满脸堆笑地来了书房,迎面就看见了乱糟糟的书桌,奏折上甚至还有一个显眼的鞋印……   他养气功夫见长,面不改色地走来,还没开口问,商悯便不耐烦地出声质问:“谈什么呢耽误这么久,本公公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公公恕罪,老朽是在与大臣商量该如何处理梁国现妖的事,现下已经处理完了……”柳怀信赔笑。   商悯佯装惊讶,“梁国现妖?什么时候的事?”   柳怀信一惊,眼中添了两分惊疑。   他们俩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柳怀信是妖党边缘人物,算是军师和幕僚,身份比较尴尬,妖有事情不会特意通知他,也无意让他知道妖内部关系如何。   就连制定的计策实施到了哪一步,柳怀信也没法探知。   此时商悯一句话,柳怀信猛然发现这位白公公竟然对搅乱局势的计策一无所知,这说明殿下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情向更多的妖透露。   往小里说,这是组织严密,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知道。可据柳怀信观察,他推测妖虽有地位高低之分,但其内部组织结构是相当松散的,聚在一起靠的是同族的身份和殿下的威信,以及对妖族复起大业的执着。   往大里说……难不成妖与妖之间,也要互相防备?   这个猜测简直令他站立不安,只觉得妖和人没啥差别,不管到了哪儿都要搞党争,都要搞对立,连执行命令都要防着人。人心隔肚皮,难道妖不是吗?   “方才……老朽说了不该说的话。”柳怀信额头上汗淌了下来,卑微请求,“请白公公把老朽说的话忘了吧。”   “忘了?”商悯做思考状,仿佛根本没想明白柳怀信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请求。   未经允许向不该知道这件事情妖透露了不该知道的事,这是大错。同样的事情放在妖身上或许会被轻轻放过,他们总是对同族宽容,但这样的事情放在他身上,可能是致命的。   “不,老朽说错了,还请如实禀告殿下,我这就进宫请罪,望殿下原谅老朽糊涂。”柳怀信小心道。   这事儿细究起来真不怪他,该怪妖没有交代清楚。   “你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商悯瞪他。   “不该向白公公您说……”柳怀信忽然住嘴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虚惊一场。   白小满太蠢,根本没搞明白他为什么害怕。柳怀信怕自己无意说了不该说的事情,可是梁国现妖这件事已经被当做奏折呈了上来,其他在朝为官的妖也迟早要知道,所以这份怕只是次要的。   他是怕自己在白小满面前暴露了自己是计划制定者的身份,因为殿下并未告知白小满此事,他却一句话透了底。   ——“老朽是在与大臣商量该如何处理梁国现妖的事,现下已经处理完了。”   如此大事,需请示殿下才可处理。他没有请示就说自己处理完了,说明他是知情人,且一开始就得到了处理它的权力。   连谭闻秋贴身狗腿子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一个人怎么会知道?以妖的排外,他们不该告诉人这么多事,哪怕这个人已经成了自己人……除非这个人本就是计划制定者,这一切都是提前商量好的。   显然,以这位白公公的脑子,想不了这么多弯弯绕绕,所以也没发现柳怀信为什么如此害怕。   柳怀信觉得以白小满的智商,顶多能想到第一层,最浅显的那一层。   “对了,你怎么不跟我师傅说这件事就自己处理了?”商悯瞪着俩大眼怒气冲冲地问。   柳怀信:“……”   他心中道了句果然,接着微笑:“公公,这件事殿下已经提前交代过我了,方才商议的方案,正是依照殿下的指示吩咐下去的。不然,老朽怎么有权力处置此事呢?殿下神机妙算,一切尽在殿下掌控之中。”   商悯笑了一声,“谅你也不敢私自行动。”   她面上在笑,心里却确定了一个事实。   原来各国现妖的搅屎棍之计还真是柳怀信出的主意……   对妖而言,这个计策确实模糊了人族的视线,阻挠了各国诸侯抗燕,它是有用的。但最让商悯不安的是赵国的情况,如果鼠疫是妖魔所为,那么他们也太手眼通天了,这可是瘟疫!处置不善,可灭一城,灭毁一国!   谭闻秋手下竟然有只能耐如此大的妖……此妖修为应当不是很高,不然瘟疫的覆盖范围应该更广。传播瘟疫是某妖的特殊神通,还是每只妖都可以学会的妖术?应该是前者,而非后者。   若非如此,谭闻秋只需让妖在各国各地散播瘟疫,大燕便可陷入亡国之危。   与这瘟疫之灾相比,鬼方与武国开战都不算迫在眉睫。   商悯心中无声感叹,看来去完翟国后,要即刻去赵国了,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   入夜,皇城内外一片寂静。   宵禁持续一月,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巡逻的金甲侍卫沿着街道穿梭,他们手执火把,骑马跑过街上的样子像黑夜中火矢激发。如今宿阳格外萧索,沿街店铺关闭了许多,这座全天下最繁华的城池,终究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先代梁王之孙姬初寒沉默地望着这座她曾经无比向往的宿阳城,眼中无任何波澜。   大学宫不允许带侍女,她把侍女留在了承安园,现在新皇下旨,恩准质子归国,旨意来得突然,前日圣旨刚下,隔一日后车马便已备好,不是梁国使团来接人,而是大燕遣了金甲卫护送。   如此匆忙,倒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姬初寒本以为姬桓会把她留在宿阳拒不接回国,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   她体内还有姬桓下的蛊虫,本是为了拿捏她让她接近商悯,谁知攻谭战起,商悯去了军中,她松了口气,在远离家乡的大学宫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轻松自在。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争权夺利,也没有想要置她于死地的血脉亲人。质子同窗之间当然也有拉帮结伙,但是这种排挤和勾心斗角比起王宫里的手段要隐晦温和太多,顶多是口角摩擦,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姬初寒要回梁国了。   她明白,一旦回到了她的故国,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有自由。她前不久过了十四岁生辰,处于不上不下的年纪,不像稚子一样天真无知,她已记得事懂得道理,难以被姬桓操控。   运气好一些,姬桓或许会让她和他国联姻,运气不好,可能回去等待她的就是死。   姬初寒的马车停下了,她的侍女与车队汇合。侍女恭敬行礼:“见过小姐,许久未见,小姐清减了不少。”   姬初寒却不咸不淡地道:“来了就好……走吧。”   这侍女是姬桓所派,姬初寒对她没有任何信任,此时再看见她这一张脸,心中不由涌起厌烦,连带着体内的蛊虫都躁动了一下。   她皱眉,算算时间确实到了服药的时候,便从袖中的药瓶掏出一颗丹药塞进嘴里。   车马摇摇晃晃,姬初寒缓慢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在进入深度睡眠的下一瞬,她的神魂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然闯入了一片幻境。   她恍惚中睁开眼睛,紧接着双目睁大,居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熟悉的地方——梁国睢丘城城郊驿站,接待他国来使的官驿!   此地空无一人,陈设仿佛还是那日的模样,一楼略空旷,只有桌椅,光线略微昏暗。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去确认门外有没有来抓捕她的梁国禁军。   如果这是梦,那么这个梦未免也太过逼真了。   姬初寒手指抚摸着桌面,看向通向楼上的阶梯,在犹豫要不要上去。   她这么想了,于是也顺从心意,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直到登上了高高的天台。她面向睢丘城,看到这座梁国的都城被笼罩在夜色之下,远处隐隐有火光闪动。   姬初寒打了个寒颤,想到她父母被杀姬桓谋反登位的那一夜,睢丘城应当也是如此场景。   “别怕。”略微耳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姬初寒惊慌地转过身,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她失声道:“商悯?!”   商悯点点头,“是我。”   她来到姬初寒身侧,望着那宏伟城池道:“第一次与你见面就是在这里,也就过了不到半年,在梦中再回到此地,却好像恍如隔世了。”   姬初寒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又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肉,感受着无比真实的五感,震惊地问:“这是什么?真的是梦吗?”   “是梦,我用入梦之术编造了一个梦境,好与你交谈。”商悯又安慰了她一句,“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尽管我来找你的确别有目的。”   姬初寒看看远处的睢丘城,熟悉的故土像是在夜色中对她发出了呼唤,她心生思念,却止不住恐惧。眼前的商悯面带微笑,身上穿着的装束甚至和初见那日一模一样,不隆重,但是轻便,脸上的神情不带压迫感,可是让人难以忽视,竟让她幻视了父亲召见大臣的威仪。   她暗道一句荒唐。   她在家中也颇受重视,不是没见识的草包,商悯什么年纪,身上竟然积攒了这样的气势?明明初见时她虽然身份不凡,气质却没有这么……这么与“王”相似。   但思及商悯入梦的神鬼手段,有这样的气势,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悯公主找我何事?”姬初寒沉住气,问道,“以入梦之术相会,如此隐蔽,公主找我,应当是有要事吧。”   “的确如此。”商悯开门见山,一点都没拐弯抹角,却也没忘记找一个合适的称呼拉个关系。   “此番表姐归国,想必会身处险境,然而险境之下亦有生机,在下想请表姐做个内应,必要之时,把梁国的情报传出来。”   姬初寒没有立刻答应,却也没有立刻拒绝。   “你太高看我了,姬桓会不会留我性命尚且不确定,找我做内应,你怕是找了一个短命鬼。”她自嘲自讽。   “但我着实找不到比表姐更合适的人选了。”商悯坦诚相告,“表姐和那姬桓有深仇大恨,换了别人,未必肯帮我这个忙。”   “武国要对付梁国?”姬初寒目光一闪。   “不是对付梁国,是对付姬桓。”商悯加重了语气。   姬初寒轻笑一声,“你不会是觉得,我作为王孙不愿意看到武国伐梁,所以才要强调你们要打的是姬桓,而不是整个梁国吧?”   “是有这方面的顾虑。”商悯挑眉。   “我说了,你太高看我了。”姬初寒笑出了声,“我哪有那么深明大义?只要能杀了姬桓,我求之不得!”   商悯慢声道:“你似乎还未问我为什么要对付姬桓。”   “那不重要。不过我确想一问。”姬初寒道。   “武国疑心姬桓与妖勾结,但是还没有切实的证据。”商悯道,“表姐身处大学宫,但内外消息不是不通,你的侍女或姬桓所派的线人定会对你传递消息,你应该知道寿宴上的事情。”   姬初寒一愕,刹那间脑海中转过千百种念头。她惊疑不定,几乎是一瞬就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武国在寿宴现妖的事情上扮演着什么角色?   可是她并未问出口,反而问:“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怕我往外说吗?也许我会把你的谋划告诉给姬桓,换取自己生存的机会。”   “那只能说我看错了人。”商悯笑笑,“我知道表姐不是那样的人。那天在这间驿站中,我看你的时候,你眼中是恐惧和摇摆,可是现在我再看你,发现你眼里全是愤怒和仇恨。一个满腔怒火被复仇之念裹挟的人,或许会不择手段,或许会忍一时之辱,但绝不会向仇人摇尾乞怜。”   如果姬初寒真的不答应,商悯当然也有后手。   魇雾,操控的是幻境,梦中幻境也是幻境,梦过无痕,以商悯现在的修为和手段,只要她想,姬初寒醒来后不会记得任何事情。   姬初寒看了商悯半晌,低声道:“我想答应你,我怎么会不想答应呢?这是我唯一复仇的指望……可是我一向不信自己有那么好的运气,我首先要活着,然后才能向外传递情报。”   这算是以退为进。商悯心头一动,辨出她这番话确实有真心,可想活着也是真的。人人都想活着,若要让她姬初寒帮忙传递情报,武国就要想办法保她性命。   即便姬初寒有借此要挟之心,那也是无可指摘的。   这本就是一场交易,姬初寒可以大仇得报,运气好了还可以保得性命。   “悯公主既然来找我做这个内应,定然是有备而来,你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把运气全赌在我身上,运气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所以,武国是不是有办法保我性命?”姬初寒问。   商悯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这份惊讶很快就转变成了欣赏,敏锐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点,聪明也是。姬初寒遭逢大劫,脱胎换骨,两者皆全,兼之心性坚定,的确是上上人选。   “不日武国使团应该就会去往梁国。我国使团目的有二。其一是与梁国共商结盟抗燕清君侧之事,因我武国疑心宿阳妖邪未清。”商悯道。   姬初寒颔首,“关键在其二?”   “其二是,我武国会向梁国提出联姻。”商悯说到这儿不禁歉疚道,“实在是计策有限,能施展的地方也有限,只能出此下策了。你作为王族后代,和我武国联姻,这样你身上便会被赋予一层政治筹码,或许可以保得性命。但有一点不确定,那便是姬桓的态度。”   如果姬桓不想派姬初寒为联姻对象,而是另选人选,那么计策便会失败。不过姬初寒本就和武国的王族颇有渊源,武国提出来姬初寒作为联姻对象倒也合理。   “我似乎还没有出五服,血脉这么近,怎么联姻?”姬初寒皱眉。   “我父王有一个义子,就是我的义兄杨靖之,他年纪比你大了两三岁,作为联姻对象正好合适。”商悯道,“我不是说你非要嫁他,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将来真有联姻的那一天,你可以先来我国,然后再解除婚约,我会说服我父王收你为义女,到时你就是我的姐姐,可以在武国安稳地生活。”   “好。”姬初寒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联姻对象的事情你不用太过担心,我大约有六成把握,姬桓会选派我作为联姻对象。梁国背靠大燕,一直想借姻亲关系控制武国,这是连我也知道的事情。”   她咬了一下嘴唇,“我身上有姬桓下的蛊虫,受他控制。有这个蛊虫在,他会派我去的。”    第166章   蛊虫。商悯眉峰一动, 越发确定了姬桓和谭闻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大学宫她与姬初寒相距过远,蛊虫气息不如妖气明显,所以没有发现。   “它对你身体有何影响?效用又是什么?”   “每月月阴之力最盛的时刻会有万虫噬心之痛, 不服药镇压便会被蛊虫噬心而亡。”   蛊虫通常属阴,是阴寒之物,月阴之力使其躁动是很常见的。   “我知晓这蛊虫难解, 也不奢望武国能解,不过是能活一天是一天。”姬初寒已经接受了现实, 说起这件事情时脸上古井无波。   “表姐勿忧。”商悯想了想。   料姬桓也不可能在姬初寒身上用幻心蛊和蚀心蛊那种级别的珍贵蛊虫,她身上的应该是比较容易培育的一种。   这也提醒了商悯, 心智不坚定者中蛊只需几句威胁便会对下蛊者言听计从,何须幻心蛊和蚀心蛊?对柳怀信下蚀心蛊,大概是由于此人实在是太滑溜, 只施蛊术而不控其神志, 终究是大隐患。   宿阳本就是妖窟,被妖以蛊胁迫的人反而少。商悯接触众多大臣, 心里头也警醒着, 倒并未发觉中蛊的官员。   因为妖已经完全把持军政大权了,与其费蛊去挟持朝中小官,不如将数量有限的蛊虫用在略微紧要却又鞭长莫及之处。   列如民间各地官员,边城驻军之中, 甚至各个诸侯国的机密要处……   “听你描述,你中的蛊应当是较为常见的一种,不是无药可医的罕见毒蛊。我武国有位能人精通蛊术,说蛊虫通常都是子母两蛊伴生, 若能找到母蛊,兴许他能为你解开。”商悯没把话说死, 给姬初寒留了两分希望。   防人之心不可无,姬初寒求生欲望相当强烈,人的想法也是会时时变动的,商悯口中说信她,实际上却真的要防她走投无路之时向姬桓投诚。   姬初寒一怔,心中泛起波澜,却不敢真的把希望系于商悯一句话上,只道:“我回国后会留意一下。此外我得问一句,武国是在梁国安插了密探吗?要是我发现了什么,该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   “这便是关键了,你听我讲。”商悯语气变低,“你们下一个停留的官驿,应当是二十里外的那个。待到了驿站,你切下一缕发丝藏在屋内,房梁上、床榻下的木缝皆可,待你完成了这一步,我会再联络你。明白了吗?”   “只需如此?”姬初寒迟疑。   “只需如此。”商悯肯定道。   “好。”姬初寒眼中包含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我信你。”   她面向商悯,对她行了一礼,“当日姬桓搜捕我,若无武国尽力斡旋,便没有今日的姬初寒。请受我一拜。”   商悯避开这一礼,客气道:“功不在我,表姐也不必拜我。我武国也并未做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武国没有袖手旁观,对我来说便是大恩一件了。表妹未有挟恩之意,我亦无背恩之心。”姬初寒笑了一下,话中另有深意,却也不失坦荡,“况且那天武国不知道睢丘生变,也不知宿阳有妖,如此种种皆为偶然。今日表妹找上我,我也愿意帮助表妹,实为种因得果。”   “表姐这么想,我便放心了。”商悯心弦一松。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各国皆有妖迹,要真正找到妖藏身何处却千难万难。只靠商悯自己根本无法成事,只能广撒网。   其实她本可以在魇雾幻境中捏一个虚假的形象来与姬初寒交涉,而不必冒着风险袒露身份。   商悯以真身与她想见,也是为了试试她的真实想法。那日,武国的确已经仁至义尽,然人心易变,姬初寒万一对武国生怨呢?除此之外,商悯也是想获得姬初寒全心全意的投诚,让她尽心尽力地做事。   有些话得说到前头,哪怕姬初寒心底已经明白这么做会冒着何等风险,商悯也要把这些话再挑明一遍。   她道:“此事风险极大,会有性命之忧。”   商悯顿了顿,“表姐持有黑铁王令,即便今日表姐拒绝,我还是会劝我父王用联姻之计保表姐性命。”   姬初寒笑了,“表妹深谋远虑,是个敞亮人。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不妨把话说的再敞亮些。”   “我姬初寒在此,向我父母在天之灵立誓,必尽心竭力,助武国诛杀姬桓。若我行事败露,绝不会为了苟活供出表妹和武国来。”   她直视商悯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想活,但不想被姬桓施舍而活!”   商悯虽然惊讶她直接将这番话说出来,并发下如此重誓,但却不意外她有这般决心。   不能将人看得太高,也不能将人看得太低。   “好。”商悯缓缓道,“我信表姐,也请表姐信我。各国相交全凭利益,人与人相交也多半如此,可我找上表姐,却不全是为了‘利益’二字。一切,且看今后。”   ……   谭国宫中,商悯结束打坐睁开双眼。   她居住的偏殿一如既往的寂静,没有什么宫人靠近,谭桢不在这里,国君一向政务繁忙。   床上还有地上堆满了各种卷宗,书卷的气息还有樟脑的味道充斥鼻腔,她腿稍微一动,就有一份卷轴从身侧滑了下去。   商悯盯着大摞的卷宗发了会儿呆,不得不开始面对现实,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   “隐灵飞矢不够了。”她拧着眉毛。   一个白小满才能炼制十枚。   为避免姥姥路上出意外,她留了一枚给姥姥。   商悯还有两名留在宿阳的下属,一位叫霜降,一位名凝露,这和雨霏一样都是假名,她们目前正在崔三娘麾下。   商悯为以防万一也给崔三娘留了隐灵飞矢,而且是两枚。   只是她让崔三娘和姥姥保管的是敛雨客的头发。商悯的身外化身就算拔下了发丝也没法充当隐灵飞矢的传信媒介,但是敛雨客的发丝却可以。   不过这不是大事,传信的最终目的是让商悯本体及时知道重要情报,敛雨客知则化身知,化身知则本体知。   从前留在姥姥那里的血瓶已经干涸,商悯抠出血把隐灵飞矢从宿阳传递至本体手中,一共传了四枚,血已用尽。   那四枚隐灵飞矢,两枚给郑留,她本体手上也留了两枚枚备用。   剩下的隐灵飞矢全在翟国的身外化身手中,仅剩三枚。   到了翟国、赵国,这几枚隐灵飞矢另有大用,轻易不可消耗。   现下姬初寒投武,也需要隐秘稳妥的联络方式。   商悯化身离开宿阳之前截留了姥姥和崔三娘、霜降、露凝的头发,她已传信崔三娘派出霜降,去驿站秘密回收姬初寒的发丝。   事后,崔三娘会分出自己持有的一枚隐灵飞矢,在飞矢上附上敛雨客的头发,传到姬初寒手上,这样姬初寒就可直接传信给商悯这方。   隐灵飞矢可附带重量极轻的物品,头发尚且在可携带范围内。   每一枚飞矢,都需要精打细算地用,而且飞矢的传信次数也有限。   商悯和郑留交流最频繁,也最克制,可是有些紧急的事情是不得不发飞矢传信的,本体的飞矢迟早也不够用。   得想个办法,再炼制一些隐灵飞矢。   它炼制手法不难,商悯没有试过,但是学过,逮住了胡千面,便可以暂解燃眉之急。   这几日查各种卷宗即便查出来了点蛛丝马迹,可仍不能使商悯焦灼的心得到安慰,她在查,也在等。等郑留事成。   商悯思忖片刻,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肩颈和腰顿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疲惫松懈的筋骨重回正位。   她数日来第一次推开门,走到了殿外。   碧空如洗,阳光炽烈。   谭国少雨,天气总是这样晴朗。   商悯站在院中晒了会儿太阳,让阳光驱散自己身上的樟脑气。等四肢发热,后背微微发汗,她才慢悠悠地踩着石砖走了两步,转弯去隔壁正殿。   殿外有侍卫,他们得了命令不得阻拦商悯,直接让她通行了。商悯推门入殿,才跨进门扉就看到殿中来了老熟人。   “我正要遣人去叫你,你就来了。这位你应当认得。”谭桢对她颔首。   立在谭桢面前一身江湖客装束的女子闻声回头,见到商悯后稍显惊讶,但很快就收敛了表情,对商悯抱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阁下,看您无事,在下便放心了。”   “孙大侠。”商悯也抱拳,客气还礼,“分别后我很是担心了几天,既然今日峪州城相遇,说明十方阁诸位应当大体无碍吧?”   “死伤八人……不过在所难免。大事当前,容不得优柔寡断。”孙映神色稍显黯然,很快便重整表情,面向谭桢道,“看来,这位便是谭公所说的帮手了。”   “正是。”谭桢道,“狐妖好不容易现身,又被苏归打伤,此为千载难逢之机。十方阁诸位身手不凡,‘无’大人对于捉妖颇有经验,我再派谭国武力高强的暗卫从旁协助,必要找到狐妖,将那孽畜格杀当场!”   谭国司灵一部早已裁撤,现在的司灵是谭桢匆忙拉起来的草台班子,连观气术都不会,实在是派不上用场。   商悯把观气术的修炼心得交给了谭桢,让她选人修炼,可是这玩意儿是没法速成的,商悯一日练成是特例中的特例。   捉妖这事,终究只能商悯亲自来。   “大人精通捉妖术,你以前见过妖吗?”孙映好奇地问。   “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个罢了,只在山林中见到过有两分妖性的野兽,要说捉妖,目前只是纸上谈兵。”商悯道,“放眼各国,怕是没有哪个人捉到过妖,若事成……我们可算是两千多年来头一份了。”   “虚名暂且不提,光看那孽畜的实力,便不是好降服的。”谭桢道,“孙大侠和十方阁的众人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先好好休息,也好养精蓄锐,具体的可明日再谈。”   “好,谢谭公,在下告退。”孙映的确疲惫,她一拜,随侍女离开了大殿。   待她离去,殿门合拢,谭桢才向商悯问:“事成了吗?”   “没。再等等吧,应该快了,我前天才给他去信。”商悯揉揉太阳穴,“要是那狐狸尾巴挂在苏归帐篷里,那还算好拿,可偏偏挂在了城门楼上……”   寻妖罗盘灵敏,但是胡千面也有敛息之术,不然宿阳的寻妖罗盘就得转疯了。所以寻常的罗盘不行,得特制的。   商悯让郑留找机会去偷拔两根狐狸尾巴上的毛,再把狐狸毛送来,她就能着手炼制胡千面特供版寻妖罗盘。   “好,也急不来……”谭桢才说完,商悯眼角就看到了一道青色流光。   她神色一喜,在谭桢疑惑的眼神下抬手抓了一把空气,然后轻笑,“看来我师弟还是很有效率的。”   商悯手一翻,掌中已然多出了一撮火红的狐狸毛。    第167章   谭桢根本没看见这狐狸毛到底是怎么到商悯手里的, 她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不愧是敛雨客之徒,手段果然神鬼莫测。想这寻妖罗盘, 应当能练成了?”   “只需在普通罗盘上稍加改造即可。”商悯琢磨一会儿,抱着试试的心态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谭国密库里都有什么灵物?说不定在抓捕胡千面的过程中能派上大用场。”   这下谭桢没有立刻答应, 她罕见地显露出迟疑的态度,“密库在地宫, 非国君与储君不得入内。”   武国王宫中的密库放的都是些普通的灵物,真正的好东西也是在地宫里, 并且不能随意拿取,得祖宗们同意了才能取走。   “数量多不多?如果不多,可否你去取走, 拿来给我看?”商悯对谭国的灵物储备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归巢之鸟磨损严重缺乏维修,可见谭国现今已经没有人懂得如何修补灵物。   “这……”没过多久, 谭桢犹豫的目光重回沉静, “算了,破例又如何?只要能斩杀妖孽,即便破例千百回也值得。我这就叫人去备马,和你一同去地宫, 但恐怕你会失望……”   “器物有损?”商悯问。   “我谭国先祖一开始并未位列诸侯,只是一西北大族,虽然有家学传承,也有一点祖先遗物, 可家底比不上其他圣人后代殷实。谭国的灵物大多取自肃国,肃国亡国时各种灵物因战乱毁去不少, 一部分残存的才搬到安全的地宫中保存,但是因为记册和典籍缺失,后人已不知许多灵物的效用,更不知该如何保养。”谭桢说起这段历史,眼中也有懊恼,“我年少时闲着没事,是摸索出来了一些灵物的使用门道,但对于大多数,还是不得其法。”   “没事,我应该能认出来不少。”商悯宽慰她,“要是有灵物坏了,指不定我还能修呢。”   很快马匹备好,谭桢亲自领着商悯去了峪州城地宫所在之地。   各国祭祀建筑的形制大多相似,地上部分是宗庙,地下部分才是天柱所在之地,天柱之下是地宫。   商悯进去之前还在担心下谭国地宫是不是也需要向下纵身一跃,好在谭桢打消了她的疑虑,她们只需要步行下楼梯……   “你说一共多少级台阶?”商悯怀疑自己听错了。   “九千九百九十九级。”谭公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了然,“是围绕天柱的旋梯,听着石阶数量多,但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深。我武艺平平,不过那时身子骨强健,往返一趟约莫四个时辰。”   商悯前世常约三五好友一起登山,泰山台阶也才七千多级,她年年都要去爬一次,这九千多级台阶对她来说不算伤筋动骨。   就是这爬上爬下也太耽误事了,还不如像武国地宫一样直接纵身一跃跳下去,机关鸟自动接引,也不会摔死。   “事已至此,走吧。”   以商悯的实力,不计算真气消耗,轻功腾挪往返一趟估计一个时辰都要不了,可是谭桢不行,她身体也就比普通人强那么一点。   地宫阶梯右侧的石壁上,夜明珠散发着幽微的蓝光,照亮了布满尘土的台阶。   阶梯盘绕着向下,延伸出极远,而左侧没有任何栏杆,阶梯下就是望不见底的深井,深井之中矗立着青铜柱,繁复的纹路环绕其上,让人看一眼就有头晕目眩之感。   商悯下了两级台阶,忍不住回头道:“要不我背你?好歹能快点。”   谭桢动作一僵,那张气度沉稳脸上破天荒出现了窘迫的神色,她讷讷道:“这,背得动吗?”   谭桢身高近六尺,商悯身高四尺余,才到谭桢胸口。她想象了一下被一个半大孩子背的情景,表情都变古怪了。   “我负重二百斤登山能撑一时辰,带上你绰绰有余,上来吧。”商悯拍拍自己的肩膀,看着谭桢紧抿的嘴唇和难以言说的眼神,有点坏心眼地补了一句,“别不好意思。”   谭桢:“……”   她掩面长叹,越发窘迫,可只得照做。   才一调整好姿势,谭桢便觉得腾云驾雾,仿若乘着风一般顺着台阶轻盈掠下,商悯时不时足尖点地运气腾空,不仅速度快,而且非常稳。   地宫之中有风声,将竖立着青铜柱的深坑比作天井,此刻便有一股温凉的气流由下至上翻卷,不管向下多深,天井之内的温度始终如一。   这盘旋的石梯堪称神迹,现如今,人族已经不可能将这神迹再度复现,只有在圣人拥有无上伟力的上古时代,才能建造出这样直通九重深渊的阶梯。   商悯突然注意到,石阶右侧的石壁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竟然散发着粼粼的波光,随着她前进时视线的变化,那隐约可见的粼粼波光也在流转。   她伸手摸了一把墙壁,指尖的触感并不粗糙,反而有种光滑的感觉。   “西北多大漠,青铜柱成,然而四周黄沙下陷,为避免天柱被风沙所埋,圣人遂引地火淬炼,以固黄沙。”谭桢以轻缓的语调讲述自己从《肃国志》上读来的内容,“年幼时,我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人之力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地步?父亲听了我的质疑,便带我下地宫,亲眼见识了这九千石阶,我才恍悟自己是井底之蛙。”   “所以,这不是用石头凿出来的。”商悯微微变色,手掌又向前抚摸,凭借敏锐的视觉和手下的触觉发现石壁和台阶是一体成型的,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   这石壁不是石壁,台阶也不是真的石阶……这是沙子在地火岩浆的高温下融化,然后凝结而成的琉璃。   它色泽并不通透,和透明的玻璃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可是透过这处神迹,似乎能隐约窥见上古时期的繁盛与荣光。   不多时,二人便已下到地宫最底端。   商悯把谭桢放下,喘了口气儿,望向眼前的青铜大门……这扇大门和武国地宫中的大门样式极其相似。   谭桢在青铜门前停住了,她面色复杂,略微失神,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收敛了表情,轻声道:“走吧。”   商悯有些紧张,她看着谭桢把手摁在青铜门上用力推开,生锈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吱呀”一下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来自蛮荒岁月的悠久叹息。   商悯跟在谭桢身后跨进了门扉。   接着她呼吸一顿,眼神错愕。   她以为她会看到排列整齐的青铜人俑,巍峨高大的地宫宫殿,那些青铜人俑手握兵器,随时准备战斗……然而她只看到了断壁残垣,一地狼藉。   本该整齐列阵的青铜人俑缺胳膊少腿东倒西歪,它们手中握着的武器丧失了本该拥有的锋芒,绿色的锈迹腐蚀了它们的每一处关节,每一枚零件。   它们不再具备灵性,而是真正的死物,和坟墓里被深埋在地下的尸骨没有任何差别。   入目所及皆是死气,脚下所踏一片荒土。   地宫,确实是坟冢无疑了。   “这里一直是这样吗?”商悯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   “是的,肃国末期已停止对天柱的祭祀,谭国立国时,地宫就已经是这样了。”谭桢若有所觉,问得也直白,她们的关系虽然不是对彼此和盘托出,却也没必要绕这些弯弯道道,“大人知道最开始的地宫是什么样的?”   商悯指指地上的青铜人俑残骸,“起码不是这么残破的样子。”   她弯腰,抬起一具人俑断掉的腿,看到这截青铜外壳里面是一个空腔,稍微一晃还有齿轮掉出来,齿轮上铭刻篆文,手指捏着齿轮一捻,掉渣的青色锈迹就残留在了指腹。   “既然造人俑,便是有用。就如青铜柱是为了镇压妖魔,人俑是为了守卫天柱。它们并非装饰,这刀剑握在它们手上,可不是为了摆着好看。假若天柱破碎,这青铜人俑就会动起来,变成抵御妖魔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在武国地宫见到青铜人俑时,商悯以为造人俑的人就如秦始皇造兵马俑,那些伫立的人俑是统治者权力的象征。   可是前几日敛雨客授课,告诉她那些机关人俑就算被唤醒了也不会袭击人类,它们只对妖魔有反应,斩妖不斩人。   也是,圣人留下它们是为了对付妖,而不是为了让人驱使它们去伤害人。圣人到底还是有预见性的,他们也知道,妖魔出则罢,不出,那钢筋铁骨的青铜人俑就会成为人屠杀同族的利器。   “人俑能否修好?”谭桢不敢大意。   面对小妖倒还好,士兵一拥而上或许能用人数堆死,如果是胡千面那种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谁能制服?人终究是太脆弱,肉身不如妖魔强悍,又不具备天赋神通。   “要是能修,我留在谭国地宫夜以继日也会把它们修好,可是它们已经丧失了魂。”商悯思量片刻,怕自己说得太深,又怕自己说得太浅,“这人俑,得灌注人魂,才能有灵性。”   武国地宫大阵中的魂魄,实际上都是人俑之魂。但是人的魂魄在大阵中会慢慢迷失,最后不会思考,灵识渐渐消散,这个过程也叫做“还灵”。   所以会有王族成员不断被葬入地宫,也会有功臣和将士被允准入地宫安葬,他们不仅是进入了聚魂阵,也是被聚魂阵投入了铜俑的躯壳之中,时刻准备下一场战斗。王族代代祭祀,保障香火延续,也是在维护大阵运转。   “谭国的阵,已经没了。即便有,也得将士兵肉身投入地宫聚魂,才能再赋予铜俑灵性。肃国亡国之战,真正亡的不是国,而是地宫大阵吧。”商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铜俑外壳,环视着这苍凉的景象,心中也生出悲意,“后续谭国的祭祀,国君的安葬,都已不能起到聚魂护阵的作用了,这里唯一有用的,只剩下这根天柱。”   谭桢听得默然,面容无喜无悲,此刻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了。   攻谭至今她听到过太多令人大喜大悲的消息,总是生出希望之后又是绝望,这时又听到这个坏消息,心中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失落无助,只是免不了苍凉。她沉默良久,点点头:“原来如此,是不巧了。肃国灭得太晚,谭国建立得,也太晚。”   她迈步向前,引领商悯走到地宫大殿下方的地库之中。   这里空间不算小,器物堆叠,大多落满了灰尘,不像是放着上古秘宝的密库,倒像是个废弃的仓库。商悯脚下移动,不小心踢到了一只残缺的机关鸟,翅膀已经断了。   “这是归巢之鸟的其中一只,已经坏了。”谭桢道。   “应该可以修好,翅膀断了而已。”商悯把机关鸟揣进袖子里继续寻觅。   随后她在这堆垃圾里寻找出罗盘、司南阵盘若干,丧失灵性的上古兵器数把,还有断成数截的捆妖锁……翻找了两刻钟,商悯灰头土脸,谭桢也撸起袖子找得满头大汗,国君的威仪是半点也无了。   二人宛如在沙漠里淘金,淘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最后在密室里干瞪眼。   商悯不禁暗骂谭闻秋坏事做尽,挑挑拣拣只能挑了几根看上去还算可以的捆妖锁盘起来扛在肩上,打算带回去看看能不能拼接起来修修。   等到了翟国,一定要说服翟王借他们点上古灵物。武国灵物倒是也有一些,但是路途太遥远,借到了翟国灵物能走运河线,武国可是要走陆路,穿过许多小国、山川,保守估计也得走俩月。   商悯看了谭国的情况,她觉得自己还是太乐观了,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翟国身上,万一对方的密库也是这个惨状呢?还是叫父亲想办法把武国的灵物送来一些吧,就算折腾也认了。若胡千面久寻不到,说不定正好能起到点作用。用得晚,总好过没得用。   “能不能通过孙映向翟王借翟国灵物?”谭桢心思转得也快。   “可以试试,由你提出请求很合适。我老师目前也在翟国,过几日说不能能见到翟王,届时他也会提及这件事。”商悯道。   再待在地宫已经没有意义。   她们走出密室,远离宫殿,跨过无数青铜人俑的残骸,回到了地宫大门处。   离开之前,商悯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地宫的大殿。她心里终究是抱了一丝希望,以为如果运气够好或许可以和地宫里的魂魄交流,比如肃国历代王,又或者亡于更久远年代的那些人……可惜逝去的终究是逝去了,手掌握得再紧,还是会有沙子从指缝溜走,人没法掌控本就无法掌控的事物,只能向前看。   ……   两日后,谭国捉妖队整装待发。   这个以商悯为核心临时拉起来的草台班子,迎来了考验他们的关键时刻。   商悯负责寻妖,孙映和谭国暗卫负责斩妖,这样的安排貌似很合理。但是在仔细查验了谭国暗卫的实力后,商悯告诉所有人一个悲伤的事实——他们打不过胡千面。   这不能怪商悯,因为她不是谭桢,不知道谭国暗卫实力深浅,但事实证明,商悯还是犯了点错误的,这个错误叫“过于乐观”。   商悯实力不如雨霏,哪怕她修炼的家传功法《太虚真经》已经即将突破第七层,和雨霏也顶多是四六开。雨霏毕竟年长她好多岁,武学天赋极强,再加上自小精进武艺,有这样的实力是应当的。   而把雨霏和长阳君比上一比,还是长阳君更胜一筹,哪怕姥姥年老体衰,但是内功修为和战斗经验都不差,雨霏不一定能赢。   至于十方阁孙映,商悯估摸她实力和雨霏不相上下。   商悯心想,要是谭国能拨出十个雨霏那样的暗卫,或者五个长阳君那样的高手,再辅以她刚修好的捆妖索和孙映精心调制的各种剧毒,总能和胡千面拼上一拼的。   然而谭桢找来找去,只能找出三个雨霏那种实力的高手。   马思山马将军有这样的实力,可是她要带兵打仗。谭国左将军实力也行,但是这老将军今年八十九了,坐镇后方指挥大战已经殊为不易,要是把他带上去除妖,这条命也就不用要了。   商悯猛然意识到,或许不是谭国暗卫太弱,而是雨霏太强,商溯从最强的一批暗卫中拨了一个保护她。武国算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了,人口至少是谭国的三倍,自然不缺人才,谭国在小国中拔尖,但是跟真正的大国相比便捉襟见肘了。   除妖不是靠人数就能堆死的,胡千面已经有了五根尾巴,至少五百年修为,即便被苏归打伤,可他们二人本就是同僚,伤势不一定很重,用这个草台班子去对付他,实在是太勉强。   要是把他给逼急眼了,他用自己的天赋神通来一出金蝉脱壳死而复生,那不就白忙活了?   正当商悯一筹莫展进退两难之际,谭桢收到了李国与谭国交战线的战报。   密信上写,李国城中又有灰狐作乱,食人之事时有发生,眼下军队士气涣散,城内人心惶惶。谭国边军试探性攻城,城中守备疲软,李国将士战意低迷,谭军险些拿下城池,然而激战一日谭军暂歇之际,冲锋将军突然遇刺,有士兵听到他死前高呼有妖。眼下谭军不敢轻举妄动,士气也受到了打击。   商悯一听这消息,霎觉峰回路转,大喜过望。   正愁不知道该怎么拿下胡千面,机会就自己送上门了。拿不下胡千面这老妖也就罢了,还怕拿不下你涂玉安吗?   涂玉安实力也就比白小满高出五成,身上的尾巴也不知道有没有三根,五百年才是道坎儿,拿下他可比拿下胡千面容易多了。   于是商悯即刻让谭桢召集人马,这就打算出发了,目的地正是李国边境。   备马之时,谭桢问:“你说的这涂玉安为何先攻李国再攻谭国?他攻击谭国,如果消息传开,不就没法证明是谭国指使的妖吗?”   “相比消息传开,他可能更怕谭国占领了城池然后长驱直入拿下李国吧,涂玉安也是会随机应变的,攻击李国本就是做样子,这样子不是给我们看的,是给其余诸国看的,现在他已经达成目的了。”商悯抚摸了一下马匹深棕色的鬃毛,“谢谢你借我坐骑,是匹好马。”   谭桢的坐骑是精挑细选的,品相瞧着比商悯的枣红马还要好一些,为了除妖,她直接把自己的马借了出来。   “不必言谢,你帮我谭国做事,却还要谢我借你马,这是什么道理?”谭桢笑笑,“可恨我武艺平平,不然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惜我在兵法上无甚建树,比不上那些老将,不然就能亲征上阵杀敌。”   “不能那么说,有人天赋在内政上,有人擅长开疆拓土,谭公善内政,只是不巧,天下风雨飘摇,便是有千般功夫,也使不出来了。”商悯不吝于说出心中愿景,哪怕距此愿景还很遥远,“或许将来天下一统,世间太平,你的才能便能有用武之地。”   待孙映一行人陆续齐聚,商悯上马,对谭桢拱手:“我等去去就回!”   李国边境比起运河渡口近上一些,快马加鞭,五日即可到达,如果顺利,半个月就能回来。   谭桢还礼,缓缓道:“我在峪州,等诸位凯旋。”    第168章   “喂, 你不是说你是武国的吗?武国人擅长捉妖,我怎么没听过?”王善骑在马背上大吼,然后吃了一嘴沙子。   马匹行进中不靠吼听不清对方的话, 商悯听清了,但是懒得回答,只敷衍道:“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听我安排就好。”   王善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沙子,对商悯越发好奇了。   当日在辎重部队中二人有过一面之缘, 没想到今日还能遇到。孙映带十方阁大小门徒六人,谭国暗卫十人, 算上商悯总计十七人。   王善年少,不算在内,他实力也跟不上, 本不是来捉妖的, 而是要和他们同路一段,到了边境再分开, 取道去和另一波十方阁人汇合, 然后向翟国传递谭国欲借灵物的消息。   到了暂歇之地,众人暂时停下马休整,商悯喝了口水润润干裂的嘴唇,这才开始讲述她的计策。   “那灰狐妖不一定会待在一个城池, 若情况不凑巧,他或许会离开。”她很慎重地没有向这几人透露出狐妖的真名,以免暴露自身深浅,“不过据我和谭公推断, 边境局势不稳,狐妖似乎更怕谭国占据优势击溃李军, 为保战局,他会逗留一段时日。以防意外,我们还是要做好追着狐妖跑的准备。”   换句话来说,李国才是那个跟妖纠缠不清的国家,但是狐妖的行径也可以解读为想摁死谭国,所以才要帮李国。   商悯不在这件事情上做过多的解释,留孙映独自思索。   “东南与燕交战之地有五尾红狐搅风搅雨,西南与李国接壤之地又有只灰狐狸到处作乱,他们是串通好的,背后一定另有妖指使。”孙映眉头深锁,“大人似乎对捉灰狐一事颇有把握,不知……底气来源于何处?在下知道,此问可能涉及大人家学传承,不好回答。可不管是谭国的这几位暗卫,还是我十方阁,都从未见过妖魔。我等不怕死也不怯战,也知晓大人不会无的放矢,但是对于如何捉妖,实在是心里没底……”   “无碍,此乃人之常情,我本也打算说的。”商悯面容平和,指指自己腰上佩戴的绳索,这绳索平平无奇,只是其中夹杂着金线,“这是捆妖索,可以束缚妖魔,不过这根绳索断裂过,强度不比以往,需要先把那妖打个半死才行。”   孙映琢磨了一会儿,回过味儿来,“你想要活捉狐妖?!”   “是。”商悯点点头。   “能将其就地格杀已经不容易了,如果要活捉,难度只怕更大。”孙映说完这些,打量商悯,“你所依仗的,不是这捆妖索。”   “孙大侠,这只灰色的狐妖和被苏归打伤的那只红色狐妖,实力是不一样的。面对那红色狐妖,想将其击杀难上加难,凭谭国和十方阁之力,基本无法做到。但如果是那灰色狐妖,情况便不同了,他比红色狐妖弱了不止一筹。”商悯平心静气地笑了一下,“许是那红色狐妖在陇坪城大杀四方的威势让您太过紧张了,便以为灰色狐妖也不可战胜。孙大侠信我,十七人对付他足以。”   孙映沉默少顷,最终缓慢道:“好。”   “但难点在于,如何困住他,以及如何找到他。”商悯话锋一转,“狐妖速度快,从谭公收到的密报便可窥见他实力,正常上他基本上想走就走,想留就留,马匹追不上他,捆妖索要想发挥力量,又得先让他遭受重创。再加上狐妖嗅觉一定非常灵敏,如有不慎就会被察觉,我们的捉妖大计,必须一击必中,否则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说完这话,商悯看着周围一行人的表情,见他们目露深思,便继续道:“幸好,我们这边也不是全无准备,我有把握,待我们靠近那灰狐妖,灰狐妖会有一定的几率主动来寻我们。具体原因恕我不能多说。”   商悯其实手握两枚筹码。第一枚筹码分量较轻,即她自己。   在宿阳的时候,商悯也出入过皇宫,行走过承安园,在各处留下过气味,说不定涂玉安记得她的气味。倘若在异国他乡,涂玉安忽然在风中嗅到了这股熟悉的气息,他一定会感到非常好奇,说不定会接近探查一二。   但这筹码,终究是不够保险,商悯没有全然的把握能吸引涂玉安靠近。   可若是她身上揣着胡千面的毛发,那事情的性质立刻就不一样了。   胡千面的狐狸毛上面携带着妖气,激发这股妖气,涂玉安远远就能感受到。   如果胡涂二妖彼此消息隔绝,没法及时联络,那么他感受到这股妖气就会主动接近,商悯等人守株待兔即可。   假设胡涂二妖有即时联络手段,涂玉安就会知道胡千面已经受伤,尾巴在陇坪城,此时突然有一股胡千面的妖气出现在了李国边境,这便是大大的异常,商悯不信涂玉安会忍住好奇不来探查一番。   就算涂玉安发现是人携带了胡千面的毛发又如何?他总需要搞清楚这群人手里的狐狸毛到底是从哪儿搞来的,要是能有机会把人活捉严刑逼供,他绝对会这么干。   如果涂玉安聪明一点,猜到陇坪城有内鬼,那可能守株待兔之计效果更佳,他会更加坐立难安,必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是阳谋,用胡千面当饵,涂玉安很难不上当。   当然这么做也会有风险。一是涂玉安可能会识破这是诱敌之计,故意不上套;二是商悯怕涂玉安聪明太过,怀疑内鬼人选怀疑到苏归或者郑留身上。   其一倒是好解决,让捉妖小队里的人乔装打扮遮掩自身气味伏击,可以麻痹涂玉安警惕之心。可是其二,就不是那么好解决了。   商悯思来想去,觉得这个风险是很难规避的,她又不能控制涂玉安的想法。捉妖哪能不冒风险?从来不存在什么绝对稳妥的办法,哪怕是捉妖小队里的众人,前去李国边境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我们只需做好准备就行?”孙映略有不安,“大人了解那狐妖的实力吗?”   “能推断出一些。”商悯想了想,“如果是以命相搏,三个孙大侠或许就能杀了那狐妖,五个孙大侠能将其生擒。我们带了十几个人,其实挺多的,所以我才叫你们不要过于担心。”   孙映不可置信,总觉得还是不放心,“这么容易?大人莫不是在诓我吧?”   “孙大侠是把妖想得太可怕了。”商悯失笑,“那红色狐妖确实可怕,但是这灰色的……可就不一定了。据密报说,他刺杀冲锋将军时还被打伤了,那位将军实力远逊于苏归,这样都能将那畜生打伤,可见他也没那么强。”   孙映表情瞬间放松,心中一下子就有了底气,队伍中其他人同样如此,连沉重的气氛都缓和了不少。   商悯将他们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敛眉独自沉思。   方才的话是名副其实的大瞎话,就是用来骗他们的,根本没有将军打伤狐妖这件事。商悯没有办法告诉他们自己的情报来源,所以只能编谎话。经过长久的磨练,她睁眼说瞎话的技巧越发出众了。   事情是假,结论却是真的,涂玉安的确并没有那么强。   拿白小满来打比方,当时长阳君、雨霏、商悯化身三人围堵,撞了大运,没过多纠缠就将其拿下了。根据那次白小满表露出来的实力,如果是生死相搏,连商悯都有把握将其斩杀,只是她需要将其生擒,这才额外叫上了两个帮手。   商悯了解涂玉安后,对他的实力也是有几分把握的,他很强,但是没有强得离谱,顶多比长阳君强上一线。   对付这样实力的妖,带上这么多人已经够了。   唯一不确定的,是涂玉安的天赋神通。   商悯有把握杀掉白小满,是建立在白小满不用魇雾的基础上的,要是他用了魇雾,莫说是商悯,就连长阳君也得栽。他不需要让人完全陷入幻境,只需要让人愣神一瞬,局势就会顷刻逆转。   商悯目前能确定的是,涂玉安的天赋不是幻境类的,不然他理应得到更高级别的重视。   商悯也猜过,涂玉安难道和胡千面神通一样,是舍尾保命吗?可是她在思考过后放弃了这个猜想,觉得应该不是这个神通,否则寿宴那天在清秋殿上,白珠儿该以此进一步试探她才对。   既不是幻境,也不是替命。两种最难缠的神通被排除,商悯这才有了十足的底气,觉得哪怕情报缺失,也有胜利的把握。   至于为何要生擒涂玉安……自然是为了接着给胡千面布下天罗地网。   既然来了谭国,那就别走了。   谭国数万将士埋骨黄沙大地,这谭国,也合该成为涂玉安和胡千面的埋骨之地。   ……   又是一日朝阳升起。   涂玉安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照例去李国军队营帐附近转了一圈,听听李国的用兵之计,顺便再看看他们有没有探查到谭国的情报。   可惜李国不中用,那天被他那么一吓,守城大将直接被吓破胆了,连着好几日闭门不出。   往好听的说,将军大人是在营帐之中夜以继日地处理军政大事,传下边防要令。往不好听的说,他就是纯纯的怂瓜,惧怕城中流窜的妖魔不敢出门,生怕自己被妖捉了吃。   涂玉安暗自啐了一口,心想他涂玉安什么山珍海味细皮嫩肉的没吃过,这守城的老小子皮糙肉厚,满肚肥肠,那肚子都快把盔甲给顶起来了,一看就不好吃,他还没不挑食到这种程度。   这满城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所有口味应有尽有,犯得着去吃他这头肥猪?   涂玉安摇头,对守城大将的自作多情感到无语。   在这儿逛游数日,涂玉安也不是全没干正事。最开始两天他在各城流窜,到处搅风搅雨掀起风波,后来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谭军攻势起来,眼看着就要攻破李国边防,涂玉安又马不停蹄地打压谭军。   现在刚消停了两天,看局势较稳,他打算按照原本的计划,去找师傅胡千面汇合。   用于沟通的铜镜仅有两对,一对移交给了苟忘凡,苟忘凡要拿它联络苏归,另一对在胡千面手里,胡千面要用它聆听殿下的指示,所以涂玉安和胡千面处于断联状态。   不过涂玉安不慌,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他又不是小满那种没长大的孩子,离了大人就不会独立行走,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反正一切按计划来就行了。   离开李国边境后可是有的要跑,涂玉安琢磨着自己到底是临走前抓个人吃,还是走到半道儿上饿了再去抓人吃。   他认真纠结之际,忽然感知到了熟悉的妖气波动……很淡,就方位来说是在北边,似乎靠近谭国地界。   涂玉安先是一喜,以为是师傅主动找来了,可紧跟着的就是不解和忧虑,难道计划有变?不是说要去峪州附近碰头吗?怎么忽然来了这儿……   抱着深深的疑惑,涂玉安没敢耽搁,即刻出城。   可让他茫然的是,胡千面的气息不是停留在一个地方,而是在不断向谭国国境线内后撤。   涂玉安揣摩了半晌,觉得自己揣摩出了师傅的深意。师傅肯定是觉得城外土地荒凉,遮挡物少,不是逗留之地,再加上李国事情已了,没有必要再待着,为了节省时间,这才释放出气息指引他向谭国走。   但是师傅跑得也太快了,涂玉安撒开四爪紧赶慢赶,拉近了一点距离。他奔跑的过程中眉心绽放出灰黑色的光华,整只妖宛若幽冥,身躯化作一团半透明的黑雾向前冲去,逐渐接近了“胡千面”。   此时他已深入谭国,四周是一片戈壁,但是先代谭公勤政,命人治沙,在茫茫戈壁滩上栽种了胡杨,所以即使他能感知到师傅的气息,视线却还是被树木和一层接一层的灌木遮挡。   涂玉安与师傅的距离越拉越近……直到他视野一亮,冲出了胡杨树林,眼前的土地赤红一片,脚下的沙砾无比烫脚,折射着日光。   他骤然刹住脚步,身前终于没了遮挡物,戈壁一望无际,更远处是沙漠,他举目四望,能感觉到胡千面的气息就在这附近,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的身影。   就在此时,一声如鹰啼的尖啸刺痛了涂玉安的耳膜,他站立的土地周围突然黄沙四起,烟尘冲天。   竟有十数人埋伏在戈壁地下,攻势猛烈地朝他扑来。   他们的气味被完全遮掩,身上披着黑黄的粗布,粗布上很精心地覆盖着沙子和石头,甚至细致地栽着两根枯草,叫人根本瞧不出这是伪装之物。   涂玉安大惊失色,意识到中计,根本不欲缠斗,扭身便想跑,然而此地岂是他想走就走的?   “咻咻”之声不绝于耳,箭矢破空之声连绵不段。   最先攻来的不是人,而是十方阁暗器!   涂玉安表情连变,那张狐狸脸上泄出凶暴的戾气和难以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愤怒。他修长的妖躯旋身一跃,眉心黑光一闪,身躯再次化作半透明的黑雾,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密集的暗器齐射,箭矢唰唰穿过那团黑雾钉在地面上,未伤他分毫。   狐族神通“幽冥”,可消弭气息,提升速度,若是夜晚,身躯则可完全溶于夜色,妖力和速度在幽冥状态下会再上升一个台阶。   不幸的是,此时不是夜晚。   幸运的是,此时正是白天!   涂玉安正欲遁逃,却见一抹青色华光从眼角迸现,一杆整体青黑的长枪挟着锐气和杀机转瞬突进,那长枪上裹着细密的龙鳞,鳞片的缝隙间光华流淌,似乎有一声凶戾的龙吟自这把神兵中升起。   藏在这上古神兵中的妖魂苏醒了。   涂玉安身形一滞,竟从这枪上感受到了惧意,浑身的血都要被这股气息压得凝固了。他惊骇欲绝,然而枪尖已然点上了他身躯所化的黑雾,并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噗嗤将他扎了个通透。   黑雾陡然消散,涂玉安在最后关头挣扎着抽身而去,身影暴退,口中嗬嗬直喘粗气。他肺叶被整个洞穿了,血从胸口巨大的贯穿伤淌了下来,在脚下汇聚成红色的水洼。   商悯目瞪口呆,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游龙青鳞枪,慢半拍想起来,这把曾被武国先王使用的枪也是一件难得的灵物,而且是众多先祖精挑细选过后才让人拿走的,比捆妖索这种灵物珍贵无数倍,枪里面是真的拘禁了一条龙的妖魂。   相比用它杀人,用它杀妖威力更要大上数倍。   “你是谁?”涂玉安试图用妖气封住流血的贯穿伤,可那枪上似乎带一种邪门的力量,阻止了伤口愈合。   他一双兽瞳血红血红的,犬齿暴突,眼神异常狰恶,在怒火与恐惧中质问:“你究竟是谁?!” 第169章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涂玉安惊怒交加的质问。   哪怕他再大意, 此刻也明白这是针对他布下的陷阱,可让他更为恐惧的是这伙人身上竟然有胡千面的气息。他流窜边境,暴露也罢,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人拿胡千面做饵!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种事根本不应该发生!   “围!”   一声令下。谭国暗卫悍不畏死地扑了上去,可是他们没有贸然进攻,而是拦在涂玉安后方的退路上, 人影交错隐约结成了困阵。   涂玉安一时竟找不到突破口,喉咙里发出焦躁的低吼。   透过他胸腹拳头大的伤口, 能看见鲜红的肺叶在一张一合,它尽全力维持着身体主人的生命, 可是有大股的血随着心脏的跳动和肺部的收缩一股一股地被挤压出身体,血流得像瀑布。   涂玉安幽绿的眼珠一转,背毛拱起四肢发力, 张开利齿丛生的大嘴毫无预兆地向商悯扑了过去。商悯立刻举枪迎敌, 四周暗卫与十方阁人动作也随她一动。   然而涂玉安朝前猛冲的身躯却骤然缩得只有猫咪大小,他身体一矮险之又险地擦过森寒的枪尖, 趁众人动手的破绽往夹缝一钻, 灵活地钻出了包围圈。   涂玉安突出重围欣喜若狂,自知被那邪门武器捅伤之后已落下风,如今唯有撤退。于是他便毫不恋战,扭身欲走。   但幽冥刚一发动, 他脚下沙地一崩,沙砾飞到了他眼睛里,面前突然浮起一根淡金色的绳索,扯着绳索两端的是另外两名埋伏已久的谭国暗卫。   涂玉安心神全在后方的敌人身上, 全然没想到自己能突出重围全是因为敌人故意卖了个破绽。他没有防备,就这么直愣愣地一头撞在了捆妖索上。   “悉闻吾令, 收缚妖魅!”商悯一声清喝念出咒文,剑指一并,捆妖索光芒大放。   绳索如灵蛇般嗖嗖缠绕,将那二尾灰色狐妖捆了个结实。   四肢和躯干通通被缚,涂玉安前冲的身体顿时成了滚地葫芦,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去势。   他简直要吓得心胆俱裂,在地上翻腾蠕动拼命挣扎,接着欣喜若狂地感受到绳索有了一丝颤动,以为自己就要挣脱束缚。   但敌人的攻击来得更快!那杆似乎专克妖魔的青黑色长枪骤然飞至,一枪将他从上至下死死钉在了地上,串成了肉串。   涂玉安表情狰狞,宛如被巨人摁住龟壳的乌龟,只能徒劳地摆动四肢,丑态毕露。   长枪捅到了要害,涂玉安“噗嗤”吐了一口血。   那血不是从嘴里涌出来,而是因严重的内伤直接从喉咙眼里喷出来的,其中还夹杂着内脏碎片。   那妖血溅到了商悯脸上,可是她握枪的手没半点颤动,只用空余的那只左手淡漠地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右手没有停歇,向下使劲,长枪锯齿状的侧刃顿时又深入涂玉安身体几寸。   灰狐因她狠辣的动作发出痛苦的嘶鸣,像是兽类在呜咽,又像是人类在哀嚎。   谭国暗卫和十方阁人犹怕他留有余力临死反扑,纷纷围上来举起手中刀剑朝他身体各处猛刺。   妖歇斯底里的嚎叫和刀剑穿过肉身的噗嗤噗嗤声持续数息。   涂玉安浑身上下被开了数个洞,血如泉涌。他这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血,也从来没被人逼到这副境地。   “原来这就是妖。”孙映拔出插在狐妖身上的剑,低沉道,“原来它们也没那么可怕……”   “要想斩妖,首先得斩去心中的‘妖’。”商悯平静道,“这种程度死不了的,可以再多放点血。”   浑身上下的伤势痛得涂玉安撕心裂肺,可是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眼中凶性更盛,神情闪烁不定。   胡千面的气息依然在身边,是从那使枪的矮子身上传来的……师傅被抓了?还是他们拿到了师傅的妖血和毛发?不,或许不止!   敌人以胡千面为饵,说明敌人知道他们二妖关系匪浅!二妖同时袭击两国边军,敌人猜出他们有联系不足为奇,可是他们居然想出用胡千面妖气引他上钩的奇招,这意味着敌人对妖……对他和胡千面了解极深。   这是巧合吗?涂玉安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寿宴,那场让妖族险些彻底暴露的阴谋。一次是巧合,两次便不是巧合,敌人对妖的了解,恐怕超出他的想象。   莫大的恐惧笼罩了涂玉安,他瞳仁放大,四肢痉挛。   自诞生灵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害怕,这也是他第一次濒临死亡。   他的命,是最无足轻重的。相比妖族复起大业,其他的都不重要。是他太愚蠢,是妖族没料到敌人的可怕,也是他太无能,没能从敌人嘴里撬到一丝半点的情报,甚至没能逃跑,将消息通报给殿下!   涂玉安仰天嚎叫,声音中满是悲凉:“殿下,涂玉安愿为殿下和妖族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妖在鬼嚎什……”孙映满脸莫名,话没说完商悯却表情骤变。   涂玉安腹中妖丹所在之地突然鼓胀,狂乱的妖气像被引燃的火信,离爆炸只有一步之遥。商悯一挥臂震开孙映等人,右手呈爪状弯腰向下一掏,五指刺入涂玉安的腹部,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体内妖丹生生挖了出来!   涂玉安眼神不甘,喉咙里再度喷出一道血剑,膨胀的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啪的一下干瘪了。   “嘶!”商悯抽了口冷气,手一松,妖丹滚落在地。   这玩意儿滚烫如烙铁,她手托不住了,掌心被烫出了一个圆形的烧痕。   习武之人中也有自爆丹田的技巧,孙映一下子看出门道,震惊道:“它想跟我们同归于尽?”   “是。”商悯撕了一角衣服,把沾血的妖丹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这妖丹只有年限过二百年的妖才能凝聚,白小满没有,但是商悯的陶俑化身里已经有了。人听不懂狐妖的嚎叫,孙映当然不明白涂玉安悲愤的吼声是在表达赴死的决意,但是商悯当过妖,白小满化身她从不敢解除,所以能听懂。   眼看涂玉安出气多进气少,孙映暴怒地一脚踩在他脑袋上,幸好沙土柔软,这才没把他脑壳踩个稀巴烂。   涂玉安满眼绝望,心中愈发确定一个事实。   敌人真的极其了解妖,了解到对妖的身体构造都了如指掌。她甚至知道如何使用巧劲,在掏出妖丹的同时却不伤及妖的性命。   商悯看了躺地上的便宜师傅一眼,心中没有怜悯,飞起一脚踢在涂玉安的后脑壳上,让他陷入了昏迷。   “大事已成。”商悯把妖丹放入怀中,神色平和淡然,虽道大事已成,然眼神中全无自满和喜悦。捉到涂玉安是第一步,真正难办的事情,还没有办成。   她吩咐:“清扫四周,尽量把妖血都收集起来,收集不起来的话就放火油烧掉……可有人受伤?”   待得到否定的回答,商悯松了口气。   明面上是胡千面和涂玉安来了这里,但谁知道背地里还有没有小妖,不能大意,气味信息留下得越少越好。   来追捕涂玉安时隔上十几里商悯都没敢让人骑马了,生怕妖闻到牲畜的气息,连潜伏都是逆着风。她身边的帮手也都用除味的药粉遮去了自身气味,再加上商悯用观气术时时确认涂玉安的妖气踪迹,这才让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观气术得距离近一些才看得清楚,除非是妖气浑厚的大妖,远隔数里也能窥见冲天而起的妖气,否则就得等小妖接近一段距离才能发挥效用。寻妖罗盘的追觅距离比观气术要远,但是不是很灵敏,对付精通敛息之法的妖作用不大,各法各有优劣。   “事情还在掌控之中……”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这是激励,也是在安自己的心。   胡千面这个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没解决。   好在有了涂玉安,不愁胡千面不上当。手中有了人质,事就会好办许多。   “战场打扫好了。”孙映细细查看一圈后来报。   “撤。”商悯从怀中掏出一只机关鸟。   机关鸟灵巧地扑闪着翅膀飞走了,它会飞到峪州向谭桢通报行动已经完成。   商悯扛起被捆成毛毛虫的涂玉安,抬脚就走。   剩余人马拱卫左右,众人一路疾驰来到藏匿马匹的地点,登上马挥起马鞭就是狂奔。回程路上他们亦不敢有丝毫懈怠,队形严整精神紧绷,生怕有妖魔同伙再来偷袭。   好在有惊无险,未生波折。就是半道上涂玉安醒来了好几次,妖的生命力顽强得堪比蟑螂。   商悯给他放了一次又一次血,不给他积攒妖力的机会。不光是四肢,就连涂玉安的嘴筒子她也用捆妖索给缠了个结实,防止他自尽或鱼死网破。   就这么回到谭国都城近处,涂玉安半死不活,整只妖宛若木偶,眼神绝望到一片死寂。   一到峪州附近,商悯再度放飞了机关鸟。   不多时,一支肃杀的禁军从峪州城奔出迎面而来,接引商悯等人。双方碰头一句话没说,只对了暗号。这时正值深夜,众人在夜色的掩映下秘密入城,直奔谭国宫。   谭桢未眠,甚至没有坐在殿内等候,她站在正殿大门前,像沐浴在夜色下的一座雕塑。直到看到商悯背着几乎三分之二个她那么大的粗布麻袋出现在宫道上,沉默雕塑终于动了。   她迎着商悯快步而来,看了一眼她背后被麻袋套头的妖,压抑着激动低声道:“地牢已经备好,不会出半点差错。”   “好。”商悯略一点头。   孙映适时在宫门止步,谭桢则亲自带路,把商悯领到了地牢之中。   一到地牢,商悯就把身上扛的麻袋扔到了地上,咚的一声,伴随着狐狸吃痛的闷哼,她撕开麻袋,露出狼狈不堪的涂玉安。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涂玉安吃了不少苦头,浑身上下满是血痂和血洞,他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喏,就他了。”商悯指指地上那条“死狗”。   谭桢抽了口冷气,表情微变,心中对妖的敬畏在这一瞬荡然无存,然而敬畏没有消失,而是转移了,转移到了商悯身上。   对于“无”武力的敬佩是其次的其次,重要的是从一开始,她就对妖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仿佛在她眼中它们一点也不神秘,她谨慎是因为妖实力强,而不是因为妖是妖。   商悯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精锻黑铁锁链,锁链的顶端是三寸长的钉子。她提起涂玉安,手执铁索黑钉往他身上一拍,黑钉洞穿他双侧的琵琶骨,铁索穿过,将他锁在了地牢墙面上动弹不得。   当初长阳君就是这么锁白小满的,现在涂玉安也成阶下囚,步白小满的后尘了。   锁完涂玉安,商悯还是不放心,她绕着宽敞的牢房走了一圈,划破掌心用自己的血在四周布阵,待确认四周防守密不透风,她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才松弛下来。   商悯回身,扬起手臂,拿捏着力道对着涂玉安的狐狸脸啪啪狠抽了两巴掌。   噼里啪啦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他满嘴牙齿被这两掌直接抽断,细长的狐狸脸高高肿起。   谭桢眼皮一跳,而商悯脸色漠然。   涂玉安眼珠暴突,血灌瞳仁,碍于捆妖索不能惨叫,商悯指尖一并,他嘴部的捆妖索刚一滑落,就猛然喷出一口断牙。   白森森的牙齿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他用无比怨恨的眼神瞪着商悯,简直要把她给生吃活剥了。   “我闻过你的味道……你绝不是无名小卒……你是谁?”涂玉安因牙齿断裂说话漏风,话语有些含糊。   这个问题他反复思量了好多天,挖掘自己的每一处记忆,可是始终没能想起来气味的主人是谁。   他行走御前的时间较少,主要工作地点是绣衣局,他闻到过太多的味道,不是每个人都能给他留下印象,也不是每一种味道的主人都跟他打过照面,每天至少有上千人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也许对方是暂时路过某地,残留的气息,也许她一直潜伏在妖周围,只是太不起眼,以至于被忽略了过去。   到底是谁?她到底是什么人?涂玉安眼睛像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划过商悯的面皮,想从这张经过易容的面孔想看出点什么。   商悯微微一笑,“比起涂公公在绣衣局的赫赫威名,我着实声名不显,不足挂齿。”   涂玉安瞳孔一缩,“你果然知道我!” 第170章   谭桢的目光在商悯和涂玉安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眼里浮起深思,随后给商悯递了个眼色。   商悯看她一眼,与她一起背过身单独设下隔音结界。   “这恐怕不是个贪生怕死的妖, 威逼利诱无用。”谭桢笃定。   商悯略感意外,以为谭桢会首先问涂玉安为什么会闻过她的气味,结果她首先关注的是拷问情报的事。   轻重缓急在她心里分外清楚, 商悯也遵从默契,暂且跳过此事。   她道:“我本也不指望能问出什么, 只是他是抓捕胡千面的关键,也是谭闻秋搅乱西北诸国的一枚棋子, 所以才要抓他。”   思及谭桢明辨是非的性情,商悯觉得可以向她透露更多的实情了,在短暂斟酌后她又道:“其实我等已身处前所未有的险境, 只是不得不去做, 一旦做了,便再也停不下脚步。”   谭桢听她此言反而大感诧异, 语气中更是添了一分冰冷的怒气, “大人为何在此时强调这些,我怎会不晓得其中风险?难道在你眼中,我谭桢是脑子拎不清的贪生怕死之辈吗?若是如此,我何不向大燕摇尾乞怜?”   “怎会?我从未如此看待谭公。”商悯摇摇头, 眼神向后一瞥,视线停在了涂玉安的背部,她语气平稳,却难掩山雨欲来的气息, “只是谭闻秋恐怕已经知道涂玉安来了峪州了。”   谭桢只觉得脑子里炸响了一道惊雷,她面色骤变, 心思急转:“可是处置有何不妥?我周围有妖族细作?还是……”   “都不是。”商悯道,“涂玉安背部,贴着一枚人眼看不到的黑色蛟鳞,这是谭闻秋的鳞片,凭此鳞片,她可掌握众妖动向。只是涂玉安和谭闻秋无法及时联络,所以不知道他被俘了,但是她应当已经知道,涂玉安到了峪州城。”   谭桢胸口起伏,没去质疑商悯所言的真实性。   “只要涂玉安没联络上妖族,妖族就只会以为他在峪州活动,不会知道他已经被我们活捉了,我说的可对?”她冷静下来,抽丝剥茧,“我们本就是要用涂玉安为饵诱捕胡千面,大人最担心的不是胡千面一妖……你是不是在忧虑,谭闻秋一旦知道涂玉安被俘会派更强的妖来谭国营救?”   “是。”商悯静静看着谭桢,“最开始我也不确定,有无鳞片只能等抓到了涂玉安再去检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事先知道有鳞片,我们也得去捉妖。此事不成,事事不成!捉不到涂玉安就捉不到胡千面,连胡涂二妖这样的小喽啰都除不了,谈何诛杀苏归,诛杀谭闻秋?”   跟抓捕白小满这那次不一样,这是各诸侯国自知晓有妖以来,第一次有意识地围捕妖族,而且还取得了成功。   从任何层面上讲,这都是一次突破性的进步,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破除了谭桢等人心中对妖的恐惧和退避,让他们知道妖并非不可战胜。   “涂玉安非捉不可,若一味顾忌谭闻秋,如何能成事?”谭桢面沉如水,“只盼望谭闻秋晚些得知消息……”   商悯袖中的手指捻了一下,觉得这消息怕是瞒不了多久。   白小满化身背上就有黑鳞,它不仅能让谭闻秋知晓每只妖的方位,还能让她感知到小妖有没有遇到危险,如果其生命垂危,谭闻秋就会有所感应。   但是,这种感应似乎会随着距离的变远而减弱。商悯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猜测,是因为白小满化身天天在谭闻秋身边晃悠,没见她这几日有什么躁怒的情绪。   要是谭闻秋知道涂玉安被俘虏,必不可能如此气定神闲。   “也不必太过忧心,有没有这黑鳞,其实都是一样的。”商悯在陈述完这么做可能招致的后果,随后分析利害,“涂玉安和胡千面必定要死在谭国,他们的死讯不可能被隐瞒,谭闻秋勃然大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唯一不确定的是,她会如何应对,又会如何报复。我只盼望,她不要亲自出手……”   她深思一瞬,改口,“不,我们只能赌她不敢亲自出手。”   “只能”。商悯与谭桢要做的事,不会被谭闻秋改变。谭闻秋要做的事,也不会因商悯的期望而变动。   双方都有必定要去做某件事的理由,也都有不退让的决心,所以她们只能头对头硬拼硬,直到拼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现在我能确定的是,涂玉安本就打算来峪州。”商悯沉思。   她用白小满化身旁敲侧击细致观察,得知谭闻秋的感知因距离过远,只能通过黑鳞判断大方位。但是李国边境和峪州这样大的距离差距,她大抵是能感受到的。   谭闻秋没有对涂玉安的方位变动产生特殊的反应,说明这在她预料之内,她本就要安排涂玉安去峪州。   涂玉安一只妖行事,终究还是没有两只妖一起稳妥,所以接下来胡千面来峪州跟他汇合也是可以料想的。   刚捉到涂玉安的时候,商悯很多事情还不确定,根据白小满化身这几天的观察进行对比佐证,她才能真正确定二妖动向,和谭闻秋一方计划的细节。   这份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要比直接动手拷问得出的结论可信得多。   “谭公信我吗?”商悯目光触及谭桢略带忧色的脸庞,见她回望过来,便平心静气道,“我得向你道谢,明知我隐瞒了诸多事情,却还是愿意全心全意配合我。”   是道谢,其实也是歉意。商悯先前说自己的身份是公主替身,没有去宿阳,涂玉安却说闻过她的味道。   凭此细节,谭桢轻而易举地便可判断出商悯说了谎。她不深究,终归是怕得罪商悯导致谭国失去助力。再者商悯成功捉妖归来,足以证明她心是好的,和谭国又着共同的敌人,在大是大非上,她与谭桢是牢不可破的盟友。   谭桢不追究商悯的谎言,商悯却不能不识趣,将她的大度和容忍视作理所当然,要想盟友关系长期保持下去,信任不可或缺。她固然可以靠自身的情报优势拿捏谭桢,可大敌当前,不容生隙。   商悯和谭桢,在某些时候确有惺惺相惜之感。   谭桢沉默片刻,语气稍有放缓,“都是小事。今日提过,往后就不要再提了,我都明白。”   “好。”商悯移开视线,“捉到涂玉安,是个大转机。我还有一个想法,可借此实施。”   “是什么?”谭桢问。   “将谭国捉到涂玉安的事通过密联渠道直接通传给各国君主,试试他们是什么反应……”商悯道,“此事不急,等我们从地牢上去了再办,还有更亟待搞清楚的事。谭公还请先行离去,我来问。”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身,寒凉的目光落到涂玉安身上。   谭桢轻声道:“那就先交给你了,我在外头等你。”   她转身离去,只留商悯独守地牢。   涂玉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冷笑,兽瞳之中毫无惧色,阴阳怪气道:“终于商量清楚要怎么对付我了?”   逃又逃不了,多说多错,涂玉安既不打算威胁敌人,也不打算跪地求饶。   他在绣衣局当差时拷问过很多人,大部分人扛不住酷刑,会将知道的事情吐得一干二净。然而还有小部分人,威逼利诱酷刑轮番上阵不起任何作用,这部分人面对刑讯,通常只会有两种应对,要么是一个劲谩骂,要么是一言不发。   他已经决定不提殿下和胡千面一个字,也不会回答眼前两个人类的任何一个问题。但是,要是能从拷问中推敲出她们到底对妖族了解多少就好了……   此时挑衅,只是为了让眼前的人产生能撬开他嘴的错觉,这样她们就能说更多的话,涂玉安也能分析出更多的情报。   商悯知道,她并没有多少提问的机会。问得越多,越会暴露己方对妖所知不多的窘境。   就和拷问白小满那次差不多,不能让妖缓过神来,不能让敌人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所以她只能问最重要的问题,有且只有一次试探的机会。   什么是最重要的问题?鬼方动向、各国诸侯有谁已被妖收买、各地妖族细作藏身何处、妖族如何用转生大法……这些都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而且就算问了,对方也不会对这些问题作出明确解答。   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诈涂玉安开口?   商悯双眼微微眯起,眼神幽晦冰冷。   涂玉安盯着她,一个晃神,接着心中一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居然在这个矮子身上看到了一丝独属于妖的凶戾和野性,那种气息绝不会出现在一名人类身上!   “她是不是真把自己当妖族共主了?”商悯低笑着问。   涂玉安瞳孔一缩,惊疑不定,谨慎地没有出声。   他鼻翼微动,更加认真仔细地辨认商悯的气息,确认她的气息的确属于纯粹的人类……但是凡事总有例外,他知道殿下褪鳞之前的气息就和人类一般无二,修为高深的妖族也可借人类的气息遮掩自身的气味。   再看面前的人——那矮子脸上尽是从容的笑意。   涂玉安咽下满口血腥味。他最膈应的,就是人族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见识过官场的很多人,给自己戴上微笑的假面每个官员的必修课,这种微笑代表着人胸有成竹,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的意味。   常和人打交道的涂玉安和胡千面也很快学会了微笑待人,不露声色。   这或许有用,但并不能帮助他们读懂人类的情绪,他们只是把自己的真实面孔也给藏在了面具后面。   人与人面对面尚不能摸清对方的心思,妖面对人,当然也不能。   但是涂玉安可以去猜。   对方知道他是涂玉安,也知道胡千面和他关系匪浅,往最坏的地方猜想,对方极有可能知道殿下的存在,就算不知道,她也会有所猜测。   涂玉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决意抵挡对方的一切提问和试探,他也知道人族擅长使诈,怕自己不知不觉中计。   可对方如果是要试探殿下的存在,方才那问法似乎有些奇怪。   什么叫“她是不是真把自己当妖族共主了”……他和胡千面身后若有高位者指使,那妖理所当然就是妖族共主,为什么眼前之人问得这么阴阳怪气、明嘲暗讽?   为什么不直接问:某某是否就是妖族共主?   “还想装下去吗?”商悯笑笑,“可笑一条在两千多年前排不上号的蛟妖,竟然成了天上地下最大的那个。按照人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勾起唇角,“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涂玉安仍不敢接话,可是那微微抽动的眼角和收缩成一条竖缝的瞳孔暴露了他起伏不定的心绪。   他猝不及防,惶恐万分,只觉得事情全然脱离了掌控,他乘坐着失控的马车奔向了未知的深渊。   他所预测的对方会拷问的内容,和对方当前所说的内容是完全脱轨的!   “若非时机特殊,我真想让你给那位殿下传句话去,就说,她比不上我家陛下一根毫毛,劝她早日来投,否则,就等着被剥皮拆骨,吃得一干二净……”   商悯话没说完,涂玉安夹杂着愤怒和不可置信的尖利嗓音险些刺破她的耳膜,“这不可能!”   商悯一愣,心弦骤松,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面前,涂玉安几欲癫狂,那张狐狸脸扭曲到极致,脑海中风暴呼啸。   他心里第无数次闪出那句话:这怎么可能?!   这矮子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明示殿下不配做天下共主,她还在表示,她所效忠的是妖非人,是“陛下”而非“殿下”!那个大妖在族中比殿下地位更高,乃是——妖皇!   这怎么可能呢?这绝不可能发生!殿下亲口说了,从天柱下逃亡的,只有她啊!因有血脉神通,殿下才能逃离天柱制裁,才能重整妖族。现在,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蹦出来的野人——也许不一定是人——竟然也敢宣称自己效忠的是一位妖皇?   即便真有这妖皇,它也比不上殿下一根毫毛!   ……即便、真有……   涂玉安瞬间呆滞,瞳孔都颤抖了起来。   倘若,没有……是假的,对方使诈?!   他惊悚地抬头,与商悯对望,想从她眼中找到谎言的痕迹,可只在她的面孔上看到了模糊的笑意,她唇边的弧度始终如一。   他忽然不确定了,惊恐的内心像陷入了沼泽之中,不知何为真何为假,不知对方目的,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应对。   若为假,那对方大费周章在他面前撒下谎言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明白。若为真……若为真,他简直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   商悯脸上的微笑,是掺杂了那么一丝真心的。她一直以来担忧的重大隐患,终于在刚刚的一瞬得到了解答。   从知道谭闻秋被众妖称为“殿下”的那一刻起,商悯就一直担心殿下之上会不会还有一个陛下,就如王之上是皇。在敛雨客那边了解了更多妖族的事后,她担忧更甚。   谭闻秋在上古时期声名不显,未位列圣境,商悯疑心谭闻秋身后还有妖皇指使。   她观察许久,没发觉端倪,但是仍不敢下十成十的定论,又忧心谭闻秋身后就算没有妖皇,也有可能有别的大妖也逃出天柱封印,与她对立或合作。   于涂玉安而言,谭闻秋是他唯一的破绽。商悯方才所言,暗示她知道涂玉安背后有位大妖,她背后亦有靠山,是被妖皇陛下驱使的马前卒。涂玉安往深了想,就会以为另有大妖布局天下。   这么一来,涂玉安多少得有点反应,震惊也好,警惕也罢,哪怕只有轻微的一丝,也足够商悯做出判断了。   从涂玉安下意识的反应来看,他完全没料到世上除了谭闻秋居然还另有大妖出世……要是有,谭闻秋不会不告诉自己手下的妖。   她在身份暴露危机之前,对于自己的亲信下属一向没有隐瞒的意识。若有大妖合作相助,胡千面涂玉安当知情,若有妖与其对立,她手下的妖也有必要多加警醒,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这多少可解商悯疑虑。她是真怕搞来搞去谭闻秋不是最终黑手,再半路杀出来个“陛下”,那局势可就大大不同了。   “你问,我是谁。”商悯又道。   涂玉安躁动不安,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他的心脏似一颗被点燃了引信的爆竹,被种种情绪压抑得几乎要原地爆炸。   商悯以一种奇异的怜悯的眼神凝视着千疮百孔的狐妖,“我当然是谭公幕僚。”   “你刚才说的陛下,不是谭桢。谭桢反燕,可不敢僭越称皇。”   涂玉安恨不得咬断商悯的脖子,再从头颅中挖出她的脑子,好搞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   “的确不是她。”商悯颔首,“我口中的‘陛下’,乃是身怀魇雾神通,一口幻雾能灭一小国的妖圣,曾经的妖族三皇之一。”   “妖族称皇者甚众,唯有三皇,始终屹立不倒。西边一位是真身为孔雀的百眼妖皇孔朔,另一位位居南疆,是有焚天煮海之能的元烛,最后一位据守北地,便是狐族之祖,九尾狐苏蔼。”   她俯视涂玉安,问道:“涂玉安,你也为狐族,为何反倒投向那姓白的蛟妖,不效忠我狐祖陛下?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第171章   涂玉安整只妖都懵了。   这一刻他无法再质疑对方身份的真实性, 在对方说出“姓白的蛟妖”的一瞬,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像琵琶骨一样被钢钉洞穿,全身的力气都从心脏的空洞漏了下去。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连老底都被揭开了……对方真的知道殿下的真实身份,甚至知道殿下真身为蛟,连殿下的名讳也一清二楚……涂玉安抖若筛糠。   先前死也不能泄露情报的决心就像个笑话。   被抓时他视死如归, 直到此刻,他眼中才浮现出了真正的绝望。   死他一妖无足轻重, 涂玉安怎会不晓得妖族复起之路免不了流血牺牲?只要殿下在,一切就有希望。可眼前的敌人一语道破殿下身份, 甚至打入谭国内部,看着还深受谭桢信任……这岂不是意味着只要她想,立刻就能将殿下的身份公之于天下, 殿下的多年谋划顷刻就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以殿下的修为, 当然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殿下真正想做的, 是推翻那天柱啊!   涂玉安和胡千面离去起, 殿下亲口说过:“若为大业,众妖可死,我亦可死。”   想到此处,涂玉安沉落谷底的心激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浑身气血上涌,瞳仁充血,愤怒地低吼:“同为妖族,为何要与殿下作对?!人族统治天下两千年了!若妖族像上古之时那样一盘散沙各自为战, 何时才能冲破天柱?人族不灭,妖族便始终如那笼中雀, 冲不破封印,解不开束缚,任吸收日月精华数百年之久也依然开不了灵智,入不了大道,只能永远做那浑浑噩噩的野兽!我涂玉安为殿下点化,誓死不背弃殿下!”   “好小子。”商悯扯了一下嘴角,“看不出你倒学了那朝堂人臣的做派,竟如此忠心耿耿……不错。可惜,忠错了对象。”   谭闻秋真名,的确姓白。   就如孩子不可能不知道母亲的名讳,妖效忠殿下,也不可能不知道殿下真身为谁。   商悯眼眸低垂,看着涂玉安怒不可遏的面孔,心下升起几分古怪的感谢。感谢她的便宜师傅对妖族对殿下如此忠诚,但凡他的赤胆忠心少了一分,便不可能有如此真实且激烈的情绪波动。   涂玉安激动之下方才之言皆为狐语,见眼前之人将那狐言狐语尽数听懂,并未因他所说之言要杀他,涂玉安不由一顿,心中抱了一丝期盼和侥幸,低声问:“你也是狐族?狐祖大人何不与殿下联合,天下妖族苦人族久矣!”   他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敢指望自己真的说动对方。他懂得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一山不容二虎。   要是狐祖真想和殿下合作,何必等到现在?又何必来谭国布局?她也根本没必要借谭国之手来追捕他。一切的一切都说明,狐祖对殿下不屑一顾。妖总是如此,强的藐视弱的,只要抓到了对手的弱点,便会伺机而动将其吞噬。   殿下说,曾经妖族就是败于此。   果不其然,涂玉安看见那矮子似笑非笑地问:“联合?该她臣服于狐祖陛下才是。”   涂玉安越发急切,“何不等将人族屠戮殆尽,两位妖圣大人再一决胜负?若两相争斗,两败俱伤,难道要让人族坐收渔翁之利,继续独揽天下吗?”   商悯呵的笑了,“你真从人那儿学了不少东西。你这是在拿人的道理,来劝我?狐祖陛下念在同族之谊,已对她格外宽宥,否则,皇太后是妖的消息早该满天飞了。你家主子该感念陛下恩德,诚惶诚恐匍匐在地才对。”   她眉眼平淡,声音紧跟着冷了下来,“同出一脉,本想一劝,既然你决意拒绝招揽,那我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胡千面很快就能来陪你了。这几日你就待在这地牢里,好好试试那人族的酷刑吧。”   她作势要走。   “且慢……且慢!”涂玉安咳了一口血,“我愿归顺狐祖陛下!”   看她脚步顿住,涂玉安哪怕心中千不愿万不愿,却不得不咽下心中那口气,低眉顺眼道:“殿下不知……狐祖陛下出世,这感念恩德主动来投,自然也无从谈起。不让大人放了我,我即刻回程,将陛下的消息告知殿下。若殿下愿以狐祖陛下为尊,不仅两位妖圣能免去争斗,想必殿下麾下妖众也绝无二话。”   商悯回过头,不禁笑了一下,缓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一说归顺我便会欣喜接受?你是不是感觉我很好骗,跟那刚出山的小妖一样,听不出这是你的计谋?”   涂玉安心凉了。   “涂玉安,你和胡千面一样,丢狐族的脸呐!”商悯摇头,“陛下聪明盖世,本座得了一两分真传,便足够用了。你二妖有狐族血脉,可这脑袋,怎么就不开窍呢?可见你主子水平不怎么样,没把你教好。”   一道劲风倏忽拂至,涂玉安眼前一花,当胸一凉,缓缓低头,见对方的右手五指已经洞穿了他的胸口,深深没入他躯体之中,一下击穿了他身躯经脉汇聚之处。   她身体一闪,涂玉安一口血喷出一丈远,眼前阵阵发黑。   那爪法的发力方式他认出来了,正是狐族刻在血脉里的技巧,犀利迅捷,似乎还融合了一两分人族武学的刚猛多变。   商悯抽出沾血的手指放在嘴边舔了一下,“你的血里都沾染了那蛟妖的鱼腥味……”   涂玉安没来得及愤怒,视野便一点一点的黑了下去,昏过去前他听见她低沉道:“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这次教你个乖。”   商悯从地牢里走了上来。   谭桢看见她手里拿着块布,用力地擦染了血渍的手,表情说不出是嫌恶还是复杂。   “这就用刑了,他吐出来东西了吗?”   “吐了。吐的不是情报,是血。”商悯把擦完血的手帕折起来,打算带回去烧掉,“有点担心他死了……弄来一点疗伤药吧,得让他多活段时间。不过,还是弄清楚了一点事情的,起码我们知道了谭闻秋真姓白,也知道他们本来就打算来峪州。”   谭桢笑不出来,“肃国王族身怀妖血?他们都是那蛟妖的后代?”   商悯不敢直接给确定或者否定的答复。   肃王曾跟大燕开国皇帝一同打天下,因功获封,要是他跟谭闻秋一条心,那大燕开国风雨飘摇之时岂不是更利于谋划?白氏不一定是谭闻秋亲缘后代,但可能是由她赐姓的,二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为了让那狐狸吐出点有用的东西,假装自己也是狐妖,要是那狐狸在拷问的过程中说了什么污蔑我的话,你可不要信啊。”商悯扭过头来严肃地说,“我保证我身体里面流的十成十是人血……”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觉得身体里面有没有妖血好像已经演变成了纯粹的概率问题,而不全然是种族问题……既然是个概率问题,那她也不能赌了。   妖血是随着姻亲关系传播的瘟疫,偏偏各国联姻频繁,没查出来之前谁都不能下定论,就连谭桢也不能百分百确定自己身体里面全是人血了。   “不,好像不能这么说……我确定我的魂魄站在人族这边。”商悯肃然道。   谭桢嘴角抽了抽,“你放心,我信你。”   商悯的心回落了一点。   “我信你是因为,若你是妖族,那谭闻秋根本不会有暴露的机会,谭国人早就不明不白地全死了。”谭桢道,“我倒是更好奇你是怎么假装成妖的。”   “有一点特殊技巧。”商悯笑笑。   谭桢瞥了她一眼,也就随口一问,没指望她回答。   “有两个疑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商悯望着那星河闪烁的夜空,“谭公请想,涂玉安和胡千面的目的是什么?”   谭桢皱眉:“自然是为了搅浑水,好让各国诸侯对我谭国群起而攻之。”   “那他们已经做到,何必再来峪州,在边境逛几圈制造些骚乱,见好就收立刻撤走不好吗?”   谭桢一顿,也意识到这个盲点。   搅浑水是目的之一,胡涂二妖实则另有图谋?   “若他们想直接刺杀国君,这不是说不通……可由此,再度引出了第二个让我倍感疑惑的点。”商悯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显然已经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了。   “这谭国算是谭闻秋的起始之地,可此地她居然没有布置更多的妖族势力,多安插几名细作,好让他们为她办事。若说她觉醒妖身时已经嫁人,这或许能解释一二,可是凭借公主身份,这几十年时间她把手伸回谭国朝堂也不是做不到吧。不安插细作,反而派宿阳的妖来谭国办事,这说不通。”   “要知道,谭闻秋攻谭的最大原因,是她想取回自己被镇压在天柱下的本体啊。”   谭桢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脊背一直窜上后脑勺。   凡矛盾之处,必有缘由。   谭桢已经尽全力搜查妖物了,搜捕的范围从峪州一路扩散到边城,峪州作为国都查得最仔细,可是这里干净得就像老鼠光顾过的米缸,找不出哪怕一丁点妖踪。商悯来了后,也曾协助搜捕,以观气术搜查全城,可依然一无所获。   商悯在宿阳日日窥视各国密报,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各国都有妖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鸟妖鼠妖都冒出来了,怎么偏偏谭国没有妖?   这是大大的不应该!   “胡涂二妖来峪州,另有要事要办,那件事和峪州无妖的缘由,是否有所关联?”   哪怕有隔音结界,谭桢还是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   商悯沉默,“极有可能。”   谭国上下都被笼罩在巨大的迷雾之中,商悯和谭桢揭开了迷雾的一角,可是后面还有更大的谜团在等着她们。   这座从肃国时代就一直伫立的王宫已经换了主人,肃国亡了,谭国起了,然而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空的阴影一直都在,且始终未变。   谭桢心神不宁:“该拟信了,你想先透露什么消息给各国诸侯?”   “是该拟……”商悯话说一半,突然呆滞,平静的面孔上出现了裂痕,眼中的骇然之色打碎了她长久锻炼出来的养气功夫,直白到毫无修饰地显露了出来。   谭桢吓了一跳,赶忙问:“怎么了?你想起了什么了?”   商悯直直立在石板路上许久,表情先是空白,接着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出大事了……”    第172章   最先察觉不对的是敛雨客, 他忽然顿住脚步,举目望去,见群山密林之中有飞鸟忽而离树。   此时正值夜晚, 鸟儿本该归巢,为何在此时被惊飞?再听林中,不仅有鸟儿的振翅声, 还有野猪鹿群奔逃的声音,本该寂静的山林像一锅被喷溅了水珠的热油, 热闹得有些刺耳了。   商悯身外化身看着这奇景,不安的感觉爬上心头, 她又开启眉心灵窍看了看,放心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吓死了, 还以为怎么了, 可能是有捕猎的兽群出没。小时候老师说过,说野兽恐慌群鸟惊飞是大灾的先兆……”   “说的没错, 你老师算是知识渊博, 见多识广了。”敛雨客眺望群山。   敛雨客前两日才教了,说地动之前天地五行平衡会被破坏。观气术可以看破妖物,也可以用来勘察风水,若有地动, 且会波及商悯所在之地,那么此地土、金二气应当散乱失衡。   方才商悯开启观气术一看,见此地阴阳五行之气甚是协调,水脉富裕, 地脉走向蜿蜒平和,哪有什么大灾先兆?除了水气太多之外, 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即便有灾,也只可能是水灾,不可能是地震。   可是敛雨客眯起眼睛,脸上神色不复平和,而是无比凝重。   商悯一下子收起表情,意识到事有蹊跷。   敛雨客俯身,双掌按在地上,眉目低垂细细感知,商悯见他如此便脚底一踩,登上巨树之顶,遥遥看着远处,时不时低头确认敛雨客的反应。   很快,商悯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远处出现了“海浪”。   不是真的海……是无数参天巨树和灌木铺就的山之海。   山海起伏,由远及近!   随之而至的是树木倾倒山石滚落的巨大轰鸣声!   人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地震,只以为是沉睡在地下的龙震怒了,它翻滚着身体,想要抖落身上背负的群山与大地,于是地动山摇,大地开裂。   山与山之间划开了一道缝隙,深不见底,无数大树与石头滚落其中,四散奔逃的野猪群嘶鸣着,被它无情吞噬,紧接着伴随着猛烈的摇晃,裂缝猛然合拢。   山神张开巨口,一口吞掉了它所孕育的生灵。   人们把这叫做——地龙翻身。   商悯知道山地多地震,却没想到这地龙翻身来得如此快,如此巧!   “不要愣神!”敛雨客大喝,身影飞至拦揽住商悯的化身之躯,“速速解开陶俑化身!”   商悯神色惊骇,眼睛的余光中尽是地动山摇的景象,她灵识抽去,陶俑小人飞速缩小,被敛雨客一把捞起。   没了人身作为累赘,敛雨客腾挪于山与树之间,飞身躲过无数碎石,避开宛若攻城撞柱般呼啸而至的大树,四面八方皆有巨石滚来,他脚下坚实的大地向下塌陷,瞬息失去了落足点,身体向下坠落。   敛雨客伸手一探,一根混杂在碎石中的树枝被他并指夹住,他指尖闪过一道华光,树枝如藤蔓般飞速生长,一甩便缠上远处一个摇摇欲坠的大树,将他带离深坑。   空余的一只手在半空中一画,一道金线从指尖脱出,轻飘飘地印上了翻滚而至足有两人高的巨大岩石,咔嚓轻响混杂在天地轰鸣之中,巨石被从中间一分为二,敛雨客像穿叶蝴蝶那样从岩石切口之间飞过。   “轰!”   最后一波山的浪潮远去了。   崩裂的岩石仍然在下落,树木仍然在断裂,可是地动不再……地龙在短暂的苏醒后又归入了沉寂。   敛雨客独身一人立在斜插地面的大树树干上,一挥袖,荡去了满身尘埃。   “到底不如从前,飞不起来了。”他苦笑一声。   怀中的陶俑小人颤动,商悯恢复化身,被敛雨客稳稳接住,她举目四望,不可置信地问:“我们还在原先的地方吗?”   远处有几座山峰不见了,大地上遍布沟壑,树木成片成片倾倒,不过寥寥数息,这里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还在原地。”敛雨客道。   商悯焦急地拍敛雨客的胳膊,“我们上午路过的那几座村庄,快折返回去,说不定还有人活着!”   敛雨客沉重颔首,又叫她恢复陶俑之身,揣上她转身就走。   ……   宿阳,商悯的白小满化身睁开了一双碧绿的眼眸,接着这双绿眸变回了人黑色的眼瞳。她没有翻身而起,而是嗅了嗅空气,确认碧落就在她旁边,皇帝子翼呼吸轻浅,还在安睡。   她等了许久,算着这时间差不多了,一丝预兆在心中浮起,龙床旁边的烛光微微摇曳,宫殿房檐上悬挂的宫灯也在摇晃。   不远处盘起来假寐的绿蛇像被火舌撩了一下似的,骤然弹了起来,一双竖瞳惊恐四望,蛇信吐出,嘶嘶声起:“小满,小满!快起来……你感受到没有,地在晃!”   她焦躁地游过来,一尾巴抽在装睡的商悯脸上。   “啊?”商悯起身,听到她的话后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下子也感受到了那震动,兽类的本能让她有种想拔腿往开阔地跑的冲动,“确实有,这是怎么回事?”   “地龙翻身……”小蛮不安地贴地游动两圈,用腹部感受大地的震动频率,“一定是地龙翻身,我刚从蛋里破壳的时候遇到过一次。”   她打了个哆嗦,不愿意再回忆那恐怖的景象,“我们要去见殿下。这样的震动,要么是宿阳周边地震的前兆,要么是远处某地发生了大灾大难,震动传到了我们这儿……”   小蛮回头确认子翼还在熟睡。她和小满为了晚上能歇歇,一般都会用魇雾让他睡死,这大大方便了他们的动作。   商悯把门开了一个缝隙,和小蛮一起蹿了出去,直奔清秋殿。   一入殿门,一丝带有压迫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师傅!小蛮姐姐说有大事发生了!”她跳过去。   谭闻秋也感受到了今晚的异动,她面色称不上沉重,但是和愉快、幸灾乐祸也沾不上边,更多的是若有所思。   商悯的心放松一瞬,接着又高高提起。   大地五行平衡,无地动先兆,可地龙翻身偏偏就那么发生了。   她甚至有那么几秒的时间在想,圣境可移山倒海,是否也能发动这一场大地震……再想那赵国的鼠疫,商悯头痛欲裂,一下子就怀疑上了谭闻秋,担心这也是她的手笔。   若翟国受灾自顾不暇,无法驰援谭国,也没法出兵大燕,最高兴的当然是谭闻秋。可是一看谭闻秋这副作态,商悯隐约意识到这地震似乎和她无关,不然她就该第一时间安抚小满和小蛮,叫这俩小妖不用担心。   “殿下,这地动似乎是从西南传来,小蛮惶恐,不知到底是何原因?可会波及到我们?”绿蛇嘶嘶吐信。   “我记得我教过你,大燕腹地,鲜少地动。放心,不是我们这边有事……是翟国那儿出事了。”谭闻秋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似乎这件事情一出,疏解了她心中积压了多时的郁气,“五行轮转,天意莫测,如今,遭难的变成他们了。”   说话间一抹魁梧的身影掠过宫殿的琉璃窗,来到了殿内。是苟忘凡,她来得极快。   谭闻秋对商悯和小蛮摆手:“你们退下。”   商悯立刻跟着小蛮离开了清秋殿。   苟忘凡跪地道:“翟国地动,殿下谋划可有变动?”   “不必在翟国动手了,地动一来,他们家也提不出精力去干别的事了。”谭闻秋低声道,“天助妖族。”   皇帝寝殿之外,司工大人连夜入宫,已经跪在了殿外。   商悯把子翼晃醒,看着他满脸疑惑和困倦,强打起精神传召司工,然而司工的一句话就将他吓清醒了。   “陛下,地动仪龙首吐珠,指向西南……怕是翟国的方向突发地动了。”   子翼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   身为一位皇帝,如今大燕水灾旱灾蝗灾疫病频出,现在又多上了一个地动。即便这事可能发生在翟国,但无疑让大燕皇族本就不稳的统治雪上加霜。   国君不贤,国运衰弱,各地便会灾害频出。他,是上天认定的不贤之君吗?   “可有告诉柳相和平南王?”子翼问。   “已经派人去了,想必丞相大人和平南王也已知道了。”司工大人道。   子翼脸庞难掩忧色。   “陛下勿忧,这也是好事啊,翟国遭逢大难,不可能再起兵反燕了。翟王近些年一直动作频频,有传言他暗中助谭,包藏祸心……”司工小心翼翼。   子翼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 奇! 书!网!w!w !w!.!q !i! s!u !w!a !n !g!.!c!co m   被气得。   他罕见地暴怒了,抓起手边的茶盏劈头盖脸砸了过去,恨声道:“地动一起,百姓死伤惨重,你竟说这是好事?翟国的百姓,难道就不是大燕的百姓了吗?大燕竟然有你这样的官!这司工,朕看你还是不当为好!”   司工扑通跪地,“老臣为国着想,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恕罪?朕不恕你的罪,朕要治你的罪!”   商悯端着新的茶盏走过来,用温和的嗓音说:“陛下息怒,深更半夜,治罪也不必急于一时,总要传召平南王与柳相一同商议才是。”   子翼一滞,沉默半晌,满腔的怒火像被泼了一桶冷水,噗嗤熄灭,只余潮湿与冰凉。   “……你滚吧。”他道。   司工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走了。   他的确是个不贤的皇帝。子翼想。若他贤,便不会任人摆布,他不求开疆拓土,只求能保全祖先基业,可就连这,也是希望渺茫。    第173章   自从那日被苏归断了一尾, 胡千面妖身受创,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到底伤得不轻。   他恨得直咬牙, 怨苏归不知变通,又向殿下先告了罪,承认自己举止失当, 接着据实禀告苏归对他下狠手的事。   末了又气愤又委屈道:“我固然有错,可苏归此举也是大大的不对!苏归重伤我, 到底是因为我失了分寸,还是不满我已久借机报复?共事多年, 我胡千面虽然不太看得惯他,但哪次跟他说话不是客客气气的?殿下,我可从没对不住那苏归!”   镜中的谭闻秋听得眉毛微微皱起, 隔了几秒未作回答。   胡千面赶紧道:“殿下, 胡千面不是要为难殿下。我知道殿下眼下用得着苏归,不能处置他, 况且此事是我有错在先。只是我得将苏归的行径告诉您, 他对我动手,未尝不是在向您挑衅……半妖就是半妖,谁知他是否有异心?”   谭闻秋叹了一句:“这话,也就你能说了。好了, 我不怪你,也知道你没有二心。”   若是旁的妖,例如白珠儿,是断然不会多说这几句的, 她怕触及她的逆鳞,让她联想到子邺。若是换了苟忘凡, 她也必将斟酌再三才敢小心翼翼将这些话说出口,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提一个字。   谭闻秋明知子邺心藏叛逆却不杀他,这给了其他妖一个不那么美妙的信号。从前能遮遮掩掩提起的话,现如今也不大好说了。   只有胡千面敢说,因为他深受宠信,还因为,他暂时没那么像人。   学会了人心,浸淫官场,这些妖身上也沾染了人的习气。他们状似摒弃了妖残酷相斗的天性,却把这份天性转变成了与人类似的猜忌和争斗,智慧与深思取代了本能。   胡千面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听到殿下关切道:“你伤势如何了?”   他不自觉晃了晃尾巴,觉得屁股上那个伤口没那么痛了,“吃了十来个人补充了元气,现在好多了。”   “那便好。”   见殿下仍未对苏归行径有所表示,胡千面有点着急,“殿下,那苏归不得不防!”   “我知道。只是在攻谭的事情上,他恐怕不得不听我的。”   胡千面略有不解:“您的意思是……”   谭闻秋见他如此,思量片刻,“罢了,告诉你也没什么。你不是一直好奇,苏归妖血传自何方吗?”   胡千面屏住呼吸。   “他是狐祖苏蔼之女苏青的孩子,三皇直系后代。”   铜镜之中,她面容朦胧眼神平静,神思悠远,像跨越了数百年的光阴回到了许多年前,“苏青是我的第一个徒儿。”   那至少得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胡千面还没出生,对从前的许多事知之不详,他只知道殿下曾经收过徒,可是那个苏青怎么不见了?   随后他一哽,突然想到按照身份他们几个狐妖岂不是也要喊苏归一声“殿下”?这个念头让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恨不得哕上几口。   “苏青现下在何处?”胡千面小心地问了一句。   谭闻秋唇边的弧度暧昧不清,叫他看不懂她到底是在笑还是显露了不快。   他听见殿下轻声低语:“她在我的肚子里……”   好像有一条冰凉的小蛇沿着脊背爬了过去……胡千面不敢再问什么了,只愤恨道:“这一定是苏青的过错!”   谭闻秋嘴角翘了一下,这次才是真的笑了。   “借助苏归血亲之血,我在他体内种下了歃血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双亲之命,才是他最无法拒绝的,哪怕神魂拒绝了,肉身也拒绝不了。所以他只能听我的,去往何处,要做何事,如何生,又如何死……”   既然有这个咒,怎么不给子邺种上呢?胡千面很想这么问,但他到底没缺心眼到那种程度,只得压下好奇心偷觑谭闻秋的脸色。   谭闻秋扫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问,为何子邺身上没有歃血咒?”   胡千面垂下头,表忠心:“是,但我知道我不该问,殿下有自己的考量。其他妖不问,多半是怕触怒您,可我知道绝非如此,您留着他,是为了缓解气运反噬。那些妖只是自作聪明,以为殿下是为情所困,不相信殿下。”   其他妖有这样的误会,也是谭闻秋放任和引导的结果。胡千面猜,殿下不太想让太多的妖知道她有这个弱点。   镜中的谭闻秋盯着他许久没说话。   “歃血咒是有施展条件的,只有当双亲为血脉后代而死,才可生成。”她垂眼。   若爱自己的孩子愿为其牺牲,就不会施展歃血咒。若施展了歃血咒后人死了,那种下这个咒法也没了意义。   只有谭闻秋另辟蹊径,找到了使用它的最佳方法。   子邺双亲唯有她和姬瑯。   姬瑯愿为国死……可他愿为子而死吗?自然是不愿,他终究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帝王。   这是胡千面头一次听殿下讲这么隐秘的事情。之所以说隐秘,是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了殿下自身的过去。   作为后来者,胡千面不如苟忘凡活得年岁久,知晓过往之秘,也不像白珠儿和木成舟那样身怀绝技,得殿下倚重。可他是最听话的那个,很多事,殿下只交给他一只妖去办。   这不由让他欣喜万分。这时再听殿下亲口讲她从前的事情,更是让胡千面倍感满足。   之后数日,胡千面在燕谭交界之地疗伤,准备伤好全了就启程去往峪州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然而夜半时分,他预感到突发大事。   侧耳倾听,地下传来只有兽类才能感知到的隆隆声,脚下沙石微颤,树影摇晃。   胡千面见多识广,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是地动,当即掏出铜镜联络宿阳那边,殿下的脸庞很快出现在镜中。   “殿下,南边是有地龙翻身了吗?我在西北也感受到了异动。”   殿下面容平静,了解她的胡千面却第一时间看出殿下此时心情不错。   “的确是地动。胡千面,你和涂玉安一起尽快将峪州的事办完,然后立刻启程去翟国。眼下翟国上下必定伤亡惨重,正是最佳时机……”   “谨遵殿下之命。”胡千面收起铜镜,一刻也不敢耽搁,火红色的身影在夜色的掩映下宛若淬火的箭矢般射向峪州。   ……   一天一夜,商悯与敛雨客折返三座村庄。速度如此之快,不是因为他们赶路赶得急,而是因为当他们到达第一处村落,发现整个村子都被垮塌的山体掩埋。   任敛雨客一身武艺如何高超,也搬不走那千吨巨石。   他只得怔忪地望着被山石推平的谷地与梯田,沉默地与商悯前往下一处村落。   第二个村子同样如此,观气术一扫,没有气运光柱闪现,也就说明此地无一活口。   直到第三个村子,情况才稍微好转,半个村子被泥石流冲垮,但还有另外半个摇摇欲坠。   商悯和敛雨客分头行动。   她击碎断裂的房梁,从土墙瓦块中扒出浑身是血的人,从天明到天黑一刻不停,连村里的黄狗都在嚎叫,不停地扒碎石烂瓦。   直到最后他们救出了十六名除了扭伤和擦伤没什么大碍的人,还有三十多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伤残者。   幸存的村民从村里的谷仓中挖出了粮食,支起残破的铁锅烧火煮饭,自行照顾伤者。一些伤势过重的,商悯扶起他们,双掌抵在人背后为他们运气疗伤。   夜深时分,一个才四岁的小男孩端着个破碗走到商悯身边,用一口乡音怯怯地说:“婆婆说,救苦救难的神仙也得吃饭。”   他把碗递过来。   商悯将碗推回去,温声道:“我不需要吃东西,你拿去和其他人分了吧。”   小孩将信将疑,复又问:“你和那个叔叔真是神仙吗?”   “不是神仙,只是路过此地的凡人罢了。”商悯站起身,看到敛雨客自远处行来,便问,“都找过了吗?”   “找过了,附近几处村落再没活人了。”敛雨客眼中多了一抹暗色,“我告诉那些还在挖掘的人,他们不信,还在挖。”   那小孩又端着碗递给敛雨客,敛雨客脸色柔和了一些,“多谢。饭食于我等而言不是必需之物,不需要吃。”   小孩似懂非懂地走了……大抵他真的觉得他们是神仙。   商悯能听到村子前的空地上传了零星的呻吟声,大部分人伤势已经稳固,可有些人伤得太重,回天乏力。   两人一时间陷入了难言的静默。   商悯发了一会儿呆,从地上爬起来,拍掉满身尘土,吐出胸口积压的郁气,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村子,思索再三,终究不得不做了那个艰难的决定:“我们不能在周边徘徊了,必须尽快去翟国都城。路上也不能久留,遇到的能救则救,不能拖延。”   还好,他们本就离安都不远了,全速之下,一天一夜即可到达。   “地动蹊跷,土金二气平衡,却突发如此大灾。谭闻秋看不懂五行之气,距翟国又太遥远,分辨不出地动成因,只以为这是天降灾厄……至少,她在白小满面前是如此表现的。若此事与她相关,她却假装不知,岂不是已经在怀疑白小满了?”   她敛眉沉思少顷,“有这可能,但又有点不像。可既非谭闻秋所为,那么……”   商悯望向翟国都城的方向,竟有些不想推算出那个结果。倘若妖可凭己身之力发动地龙翻身这样的大灾,那未免也太恐怖了……如果不是妖,那地动之因会是什么?   她更怕这场地龙翻身给翟国朝堂乃至天下局势带来重大变故,到时死的便不只是一地百姓了。   “拾玉,你站远些,我要借月相卜卦。”敛雨客道。   “卜卦就卜卦,为什么要让我站远些?”   “你的命我算不到,站在我身侧恐会影响到我观测天机,就好比人在我旁边打了一把伞,能看见天,但终归是被遮了一部分。”   商悯无奈后退,足尖点地飞上了树梢,直到敛雨客变成了夜色中的一个小黑点。   人之命,犹可算。天之命,不可测。   真是天灾,敛雨客猜不到也算不出,可此事背后如有妖在推波助澜,那便可算出一二。一场地动死了如此多的人,因果命数勾连,如丝线一般汇集到那可能存在的罪魁祸首身上。   要是有罪魁祸首,敛雨客不信他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然而他双目紧闭,竟是越算越感到荒唐,越算越脸色苍白。   过了许久,他惊愕地睁开双目,站在原地失了言语。   “敛兄……敛兄?回神了。”商悯去而复返,低声问,“可是推演出了不好的结果?”   敛雨客一言难尽地与商悯对视,脸上的表情从未如此复杂过。   他食指点在眉心处,喃喃:“一定有什么东西弄错了……怎么会推演到圣人身上去?”   商悯一下子懵了。   推演祸首……推演到圣人身上去?   这岂不是在说明,这地龙翻身乃是圣人所为吗? 第174章   地龙翻身两日后, 翟国都城近在眼前。   安都坐落在群山之上,远远望去就如一座巨山被削平了顶,一座巍峨的都城耸立其上, 地势易守难攻。   商悯在书上读到过,安都西边有一条要道,可通行车马, 其余方向则以数道铁索相连,若不从西边官道走, 便要乘坐铁索滑过去。   商悯和敛雨客从东面而来,要去往西面的官道, 自然是要费上好半天功夫,翻越几座山才行。   二人找到了铁索机关缆车,叫人意外的是, 哪怕经历了地动, 此处依然有人守着,并且索道并未断裂。   那看守铁索的小官一看他们衣着打扮就知道是外地人, 虽惊奇二人在这大灾大难中毫发未损, 但职责所在,赶紧上前劝阻:“远客留步!两日前突发地动,缆车坠落,还没来得及安上新的, 索道也未曾检修。请两位绕路到西边去,此地不宜通行。”   “大人辛苦,不知安都城中情况如何?”敛雨客率先发问。   那小官摇头一叹:“房屋倾倒了好些,人也死伤了一些, 多是被房梁砸死的,不过翟国人也习惯了, 十几年间,总要有那么一两回,从前不怎么严重,这一次地龙翻身实在是……”   “翟王可有赈济灾民?”商悯紧跟着问。   那小官对着都城的方向一拱手,崇敬之色溢于言表,“王上仁厚,心系万民,自然是有。”   又见敛雨客孤身一人拉扯一个半大孩子,两人具是风尘仆仆,于是关怀道:“二位瞧着未带行李,可是地动中遗失?城中西南东南两地都有官府施粥,二位若是困难,可去瞧瞧。”   说罢,小官伸手往怀中掏,要将自己的干粮分给他们,好让他们绕路去西边时路上吃。   “大人勿忧,我们身上有粮食。”敛雨客止住那小官的动作,“您可知这地龙翻身都波及了哪里?我有几个亲戚在翟国做生意,怕他们一家遭遇什么意外……”   “看官府布告,说是自安都为始,足足影响了小半个翟国,各地受灾或有轻重。不过远客不必太过忧心,王上已命各地驻军参与救灾,您的亲人定会安然无恙。不知您亲戚是在哪座城做生意?说不定我知道那儿的情况……”   这小官着实热心,敛雨客本就是随意找个借口,眼下有些招架不住了,便道:“相信他们吉人自有天相……”   商悯趁他们说话溜到索道边,屈指在铁锁上轻轻一弹,清越的嗡鸣声沿着索道一路传导,她侧耳倾听回声,返回来对敛雨客点点头:“索道没裂隙,能走。”   “运气还算不错,不用绕路了。”敛雨客松了口气。   那小官听得一头雾水,“二位莫不是忘了我说过什么了,新的缆车还没装上呢。要走,怕不是得学那话本里的武林高手脚踩铁索云上飘了?”   商悯客客气气道:“谢大人指路,我们这就离去了。”   她先于敛雨客跃上铁索,如浮于湖面的水黾,轻盈地滑了出去,眨眼便行至三分之一的距离。   敛雨客也身影一飘,侧身对那小官一拜,脚底贴着索道也滑了出去,身姿如鹤。   那小官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大活人悬于万丈高空的铁索之上,身影逐渐变成两个小黑点,紧接着拍了一下脑门,冲到索道边冲着他们大喊:“两位远客!我得在你们的通关文牒上盖章,你们才能进城,不然会被卫兵抓进牢里啊!”   呼喊声从身后遥遥传来,敛雨客若有所思:“原来还需要通关文牒。”   “敛兄一路走来,难道从来没有用过通关文牒?谭公没有给你开吗?”   “我从未用过此物,每到一地总是直接进城,我这脸上有些法术在,寻常人注意不到我。”   “让人变脸盲的法术还挺好玩的……能不能教我?我觉得这样出现在翟王面前,他可能会觉得我更厉害,说不定说服他会更容易点。”商悯有点心动。   敛雨客道:“这有何难,我直接在你脸上施展就是了,待会儿进城也容易一些。”   城墙与城门近在眼前,因索道暂时废弃,索道这一端倒是没有人守着。   商悯跳下铁索,敛雨客食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无色无形的面具便将她的面孔挡在了后面。她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震掉衣服和鞋子上的泥土尘埃,为入城面见翟王做准备。   近处看到安都城门的一瞬,商悯不由道:“不愧是将机关术推演至巅峰的翟国,这城门,好像是铁铸的,要想拉到这么重的铁门,必得是机关,人力是拉不动的。”   许是建造城墙的石料特殊,安都一线城墙呈现出冷酷的铁灰色,压迫感油然而生。可美中不足的是本该完整的城墙上出现了巨大的伤痕,地动分裂了这已经伫立了数百年之久的城墙。   有士兵和工匠用滑轮和木吊车挪动着巨大的石块,修补城墙上的缺口。   城门守卫比平时略少,往来商客与行人也少了,商悯二人顺利蒙混进城。   她打量一番城内,不需要怎么找就看到了许多处损毁的建筑,沿街摆放着一排棺材,还有尸体来不及放进棺材,只能草草地卷上草席……   商悯不欲耽搁时间,沿街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布告榜。   翟王英明仁厚,这样一位君主自然爱才惜才,会如谭公一般招贤纳士。她走过去查看布告,如愿以偿地在上面找到了想找的东西——求贤令。   若有人自认为颇有才学,却怀才不遇,便可揭榜,自会有官兵将此事上报,再由官员对此人进行考校,若运气够好,能得翟王亲自召见。   商悯上前揭榜,拿着它在原地站了几秒,很快认清现实,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是不会有人搭理自己的,大小官员都忙着救灾修缮房屋。布告榜一旁本该有官兵值守,现下也没了人。   “既然揭榜,那直接去王宫吧。”敛雨客道。   商悯也同意:“时机特殊,必会有许多朝廷官员往来王宫,我们直接拦下一个大官,请他面见翟王时帮我们带句话就行了。”   行至王宫前,戒备森严的宫殿前果然有官员的车马来往。   商悯和敛雨客两人在远处一立还是很扎眼的,由于没有靠得太近,侍卫不好驱逐,只是警惕地看着他们。   商悯挨个辨认车架上面的纹样,很快选定了目标,拦下了一辆朴素中透着一丝庄重的马车,开口道:“车内可是翟国司工大人司徒卓?”   “嗯?”车内传来一道声音,“停车。”   驾车的侍从立刻拽紧马匹缰绳喝问:“来者何人?”   “在下名孟玉,自西北而来,曾面见谭公,然谭国终究不是我施展本领之地,所以我又来了翟国,望能在此地一展抱负。刚才我入城时,揭下了布告榜上的求贤令,不知能否请司工大人入宫时向翟王提一句,若能得翟王召见,孟玉感激不尽。”   她的谎话是张口就来……想她从前明明是个实诚人,如今居然练就了不动声色瞎编的本领,真是时势逼人。   车驾内一时无声。   司徒卓掀开车帘,锐利的目光落到了商悯脸上,旋即心里一惊,不由再看了她两眼。   他审视道:“自西北而来?”   “是。”商悯一拜。   “面见过谭公,是哪位谭公?”他又问。   “两位都见过。”商悯答。   司徒卓不动声色放下车帘,“请稍候片刻,我会向王上禀告此事。”   来自西北,见过谭公。光是这两点,就将她和其他被求贤令吸引过来的人鲜明地区分开了。   谭国被围,四面楚歌,不可能派出外交使团,此时商悯突然出现在翟国,言语处处暗示,司徒卓立刻意识到她极有可能是谭桢派来的密使,而非单纯被求贤令吸引过来的有才之人。   马车走远,商悯摸了摸下巴,对敛雨客传音道:“这位司工大人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是一位充满着学者气息的老人。他送过我武国水车图纸,应当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敛雨客听着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皱眉看向四周,似乎觉得周围有些不大对劲,又说不出这不对劲来源于何处。   “怎么样,敛兄,你可有用观气术看到什么?”商悯不安地问。   她一路走来也看过了,实在是没看到什么异常的东西,妖气也未曾发觉,又担心自己境界低看不出门道,这才向他确认。   “什么都没看到……但就是有哪里让我觉得有一些违和。”敛雨客闭了闭眼,略感疲惫,“等见过翟王再说。”   仅过去不到一刻钟,王宫中立刻有内侍和侍卫出来,客气有礼道:“孟玉孟大人是吗?王上请您入宫……不知您旁边这位如何称呼?”   “这是我兄长敛雨客,他须与我同行。”商悯道。   “自无不可,只是您二位得搜身……职责在此,得罪了。”内侍太监道。   “无妨。”   “无”这个假身份已经在谭国露面,不适合再用。“拾玉”这个名字,商悯在武国的小学宫用过,保险起见,最好不要再用,她只能给自己再编一个假名。   商和姬两姓指向性都太明显,一听就和王侯沾亲带故,姥爷的姓“孟”倒是挺常见的,是个大姓,玉这个名字也是人人可用,重复率极高,俩字合一起,大功告成。   “为何我一会儿是你老师,一会儿是你兄长?”敛雨客疑惑传音。   “说你是我老师,待会儿面见翟王他就会以你为尊,这身份太大,不合适。说你是我随从,首先气质不像,接着你已经在谭国和宿阳露过面了,尚且不知翟王到底知道多少……权衡之下,兄长是最合适的身份,不算太高,也不算低,除去长幼次序,你我地位算是平等的。”商悯解释。   他二人早已商议过,游说各国,以商悯为主。   然时局有变,今时今日再到安都,商悯已不全是抱着游说的心思来的。天下遍布妖踪,她防备之心愈深。   搜身完毕,商悯终于踏进了翟王宫。   宫中也有宫殿坍塌,已有宫人在各处修补,但主殿并无大碍,依然和往日一般宏伟肃穆,琉璃瓦在日光之下闪闪发光。   许是翟国建都之地精挑细选,地基稳固,又或许是此地天柱庇佑,安都虽然在震中,但受灾却没有周边那么严重。   一路行至正殿,翟王已经端坐在了王座之上。   商悯甫一踏进殿中,便感受到了他威严的注视,而翟王翟襄的面容也和商悯想象中相差不大。   这是个面相慈和中带着一点庄严的中年男人,粗眉长须,身形高大,五官与那位和商悯有过一面之缘的翟国三公主翟静极为相似。   从他那沉稳的呼吸频率来看,他身体康健,并未因这次地动伤及身体。   司工司徒卓也在殿中,捋着下巴上一长溜白胡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商悯二人,目光还在敛雨客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孟玉拜见翟王,在下本就是为面见翟王而来,不料路上目睹翟国发生如此大灾,望翟国上下万众一心,早日度过难关。”商悯礼数周全,随后说出了来意,也不装自己是什么怀才不遇的有才之人了。   “在下受谭公所托,要将一件能令天下震动的大事告诉王上,请您屏退左右。此事,只能王上一人知晓。”   翟王一愣,从这话中品出一丝情急。   “可有信物或文书,以作凭证?”   “回王上,并无凭证。”商悯道。   一旁幕僚看了商悯一眼,躬身在翟王身侧说了些什么。   “受谭公所托”而非“受谭公之命”,说明这孟玉与谭桢并不是君臣主从关系,她们身份甚至相对平等。且孟玉在谭国朝堂无官职傍身,不然不会只介绍姓名而不提职位,自称“在下”而不自称“鄙臣”。   “无凭证”,则不是因为准备不周全,而是因为她本就不归属于谭国,只为带话而来,并非是他们一开始以为的“谭国密使”。   换而言之,“孟玉”此人,阵营偏向中立,并不是全然站在谭国的立场上……这就很让人深思了。   既然她要告诉翟王的是一件能令天下震动的大事……放眼天下,着眼各国,什么才是最大的事?   大燕攻谭?非也。   最大的事,当然是妖魔现世!   翟王深邃的目光似乎要将商悯看个透彻,他抬抬手:“都退下吧。”   不管是幕僚、内侍,还是司徒卓都毫无异议,甚至连“当心这两人来路不明心怀不轨”的话都没说,对着他一拜就干脆利落地退出了大殿。   足见在众多臣子中,翟王的话就是绝对的命令,且众臣无比相信翟王决策,此人在群臣之中的威望可见一斑。   待左右尽退,翟王方才错开眼盯上了敛雨客。   大约他也知道对于这等奇人异士单从外表年龄是看不出什么的,不过一息他又将视线落到了商悯身上,却不作催问,只等她开口。   “王上可有收到传信,言谭国正设法捉妖,欲借灵物?”商悯拱手。   翟王眼神一凝,“是。”   他沉思道:“早有密报,说谭李、燕谭两处交界地有狐妖现身。这么说,谭国那边可是有所进展了?”   前后不过两日,十方阁孙映的信还没传回翟国,王善所传的谭国要借灵物的信倒是已经到了他手里。   翟王及他的亲信都知道谭国要捉妖,可是却对此事并不看好。   “好叫王上知晓,谭国已经捉到了其中一只狐妖,眼下他已被关押,只是他过于忠心了,什么都问不出来。”   翟王一愕,从王座上起身,呆立当场,随后大喜:“捉住了?当真?!”   “怎会有假?待过上几日,想必您的人也会将这消息传回翟国了。”她眼神平静,显得胸有成竹,颇有底气。   翟王畅快地大笑一声,连声道:“好好好,我人族总算揪住了那大妖的狐狸尾巴!先前信中说,谭公欲借灵物,我本以为没有灵物相助谭国便难以捉到那狐妖,没曾想竟如此顺利……不知这灵物,谭国是否还需要?”   商悯谦卑一拜:“自然是需要。不瞒王上,谭国捉到的那只灰狐似乎只是小妖,那只红色的狐狸,修为比之高出不止一筹。谭国灵物大多承自肃国,因战乱几乎尽数损毁,眼下正一筹莫展……还望翟王相助!”   她略微停顿,透了点口风,“谭公承诺,凡从狐妖口中吐出的情报,必将一字不差送给翟国,不止是翟国,更要传递其余诸国。只是,那狐妖嘴太硬,十八种刑罚轮番上阵,仍然没用。”   翟王稍作思索,便道:“用于捉妖的灵物,我翟国密库中还有留存,借去无妨。收到十方阁传信之时,我就已经在寻找合适灵物了,哪怕二位没来安都,我也会命人将灵物秘密送去谭国。至于如何问出情报……这的确有些难办了。”   商悯听翟王竟没把话说死,反倒露出一丝松动的迹象,心下不由感到诧异。   随后翟王道:“我族先祖,曾留下一件宝物,名为山海化境密卷,将妖魄投入卷内,就可在画卷上显出幻境,令魂魄轮回其中,不得超生。想要让那狐妖吐出有用的东西,怕是只能通过山海化境密卷窥视一二了。不过妖魔绝迹,这宝物我翟国也未曾用过,不知是否还有效用……”   商悯不料事情居然如此顺利,压下惊喜赶紧道:“不管如何,总是要试试的。如今妖在暗人在明,不可错失任何一个机会。”   “既如此,我这就命人去取。两位远道而来,不若歇息片刻。灵物久未拿出,要找到怕是要费些功夫。”   说罢,翟王传来内侍,命他带路,让他们去往偏殿暂歇。   商悯却没答应,只思索道:“初来安都,孟玉敬佩王上才干,仰慕翟国繁荣,一直心向往之。今安都受灾,我二人实在难以安睡,可否允我等在城中四处走走,尽一些微薄之力?请王上放心,我等不会乱走。”   翟王没有立刻答应,隔了片刻才道:“可。只是到了夜晚,二位只能在翟国安排的地方歇息。”   走出殿外,天上的大太阳那么一照,商悯眼睛眯了一下,额头感觉到了热意。   她用手背遮着太阳,看一眼天上,又看看自己身处的宫殿,心中突然产生了恍惚之感。   “这也太顺利了……”敛雨客道声音飘进她耳中。   是太顺利了……顺利得商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提一句要借灵物,翟王立刻就借。说一声拷问不出情报,翟王马上就给出解决之法。   商悯早知道翟王大仁大义,从他的种种政策来看,他不是好大喜功的俗人,也不是刚愎自用的权力者。他推广水车图纸,收留西北灾民,还在商客为战争所累之时愿意收购他们的货品,就连谭国,他也甘愿冒着风险派十方阁去帮忙。   凡此种种,无不说明他是一位有着大格局大心胸的王。   商悯以为自己要费一番口舌,也和谭桢商量好了,可以用一些利益作为交换,说服翟王相帮,结果这些谈判筹码一个都没用上……   她不由有些不可思议,觉得在如今这个世道,翟王于国策和大局上无可指摘,简直堪称圣人。商悯甚至有点感到惭愧了,她想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于是便欲以利交换……可翟王却不计得失,似乎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敛兄,你可有看出什么?”商悯低声道。   “尚不确定……待到无人之处,我再卜一卦。”敛雨客目不斜视,“倒是你,似乎漏了很多东西没给翟王说。”   同行这些时日,敛雨客对商悯的处事风格有了相当的了解。   她是那种做人留一线,做事留后路的人。必要时真诚,必要时也会说谎。   今日见翟王,商悯有对这位翟国的主君吐露什么有用的东西吗?其实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想借灵物。   抓到狐妖的消息,过两天孙映自然会把消息传回,根本不需要商悯特意说明。她特意见翟王一趟,更多的是为了亲眼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翟王如何?”商悯问。   “仁义之君,甚为难得。”   “你认为翟国官员如何?”   “对翟王甚是信赖,有才干者甚多。翟王很擅长选贤任能。”   “真是……天选贤君啊。”商悯感叹。   敛雨客问:“翟王这个结盟对象可让你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跟他说话一点都不费劲,也不用勾心斗角。谭桢也是个深明大义的国君,我和谭桢说话还是需要过过脑子斟酌一番的,可是和翟王却不需要。”商悯道,“或许是因为目标一致,所以一拍即合吧……只有一点,令我有些难以辨别……说来,倒是让我难以启齿了。”   她笑笑,但还是说了下去,“我保谭国,尚有私心,也有未雨绸缪之意。翟王,他全然没有私心,他本可以提出点条件,可是他没有。”   “这难道不好吗?”敛雨客眉梢微动。   “这很好,但是这不正常,因为翟襄他是国君,为国谋利,理所应当。况且为国谋利和帮助谭国,这二者其实并不冲突。”   商悯目露深思,耐心解释:“翟王可在谈判时说,待谭国捉妖事成,需付给翟国好处。假如谭国抗燕胜利,则要许诺给他更大的利处。如此可合理谋取利益,也可顾全大局。这等顺手而为之事,翟王身为国君,竟然没有去做。”   “深明大义,舍利为人……我们人族,这是出了个真圣人啊。”   敛雨客缓缓道:“拾玉,你话中有话。”   他侧过脸,漆黑的眼眸仿佛要望进商悯心里,“你不信翟王是真心相助。”   商悯只是笑了一下。   “事情明了之前,我不该将恶意揣测翟王的话说出口,但在事情明了之前,我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翟王。敛兄来到安都,感到此处违和,这又何尝不是我的最大感触?可别告诉我,你已经信了翟王。”   敛雨客啼笑皆非,“愚兄是不懂得这人世间的许多事,但不至于如孩童般轻信他人。”   他们已经走出了王宫,来到了安都大街上。   因地龙翻身造成的混乱正在被修复,国都的秩序在逐渐重塑,除去死了人,塌了房子,安都依然是安都,从前是,今后也是。   商悯垂眸轻叹:“我情愿是我狭隘,不愿相信世上真有圣人。”    第175章   翟国到底不会放任两个别国人在国都之中到处闲逛。   商悯不想留在王宫之中休息, 也是为了方便她和敛雨客做事。   离开王宫不久,她便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应当是翟王那边派出的暗卫。其实尾随者并未做过多遮掩, 反而坦坦荡荡地跟他们身后不远处,只是一身便服。   商悯故意回头看了那几人一眼,为首者恭敬地朝她拱了拱手, 毫无离开的意思。   这般行事倒也正当,以保护为名, 既控制了来客,又给予了他们一定的活动自由, 商悯要是不满,就有不识抬举之嫌了。   敛雨客卜卦,不是非要寻一个僻静之所, 只是为了排除干扰, 商悯最好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二人分头走之前,敛雨客又向她确认了一遍翟王的生辰八字, 这才在路口与她分别。   他走在石板街道上, 眼帘微垂,眼中有淡金色的光芒流转,眉心始终蹙着。一旁行人路过他身侧,他看也不看便轻轻避开了, 肉眼阖上,然心眼已打开。   商悯独自晃悠了一刻钟,路上还帮工匠扛了两个来回的木材,这才反身去找敛雨客。   他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发怔, 脸上神情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轻松。天空艳阳高照,驱不散人心底的寒。   “拾玉, 翟国果真是第三个天命诞生之地。”敛雨客收回目光,眼神重新有了焦点,“按照我卜算结果,再辅以观气术,推出翟王便是那天命所归。”   “这句话后面,是不是还要再加个‘但是’?”商悯静静看他。   不知翟王底细,她收敛了一分,将使用观气术的任务交给了境界最高的敛雨客。   “若你也开启灵窍,就能看到他通身紫气,鸿运齐天。”敛雨客语气变轻了,“天命有三,翟国有位天命之人并不让我意外,唯一让我惊诧的,是他的气运竟然与圣人直接相连,关系紧密……这说明,翟王实为圣人转世。”   商悯一惊,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翟王如此深明大义的确是因为他就是位行走于人世的真圣人。   可……如果他是真圣人,敛雨客怎么会是这副表情?   她从没见过敛雨客神情如此复杂,像是心里怀着极深的疑惑和愠怒,又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表现出来。   看到商悯眼中带着茫然,敛雨客略微收敛了表情,慢慢道:“卜算结果如此,命数显示如此,以此推论,翟王就是圣人转世。然而若他真身与命格所示一般无二,那他在见我第一眼时,为何没有认出我?”   此话一出,商悯愣住了,万万没想到敛雨客判断翟王不对劲的最大依据居然是这个。   细想又很合理……假设翟王前世是圣人,那敛雨客和翟王不就是同僚关系吗?同僚就算多年未见,也不至于认不出对方。   “这,难道转世会丧失记忆吗?就像谭闻秋,她觉醒妖血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妖。”她皱眉,试图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妖转生人身,是为了屏蔽天机,借人之气运遮挡自身命格,以免被一眼看穿真身。圣人转世又不需遮掩命格,方式与妖不同。圣人转世,生而知之,不会出现记忆丧失宛如稚童的情况。”   敛雨客面无表情,大约是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只差告诉商悯。   “此外还有一点,是绝不该出现的。”   “什么?”   “翟王命格带阴,以这点推断,他该生成一位女子,而不该是个男人。”   商悯飞速思索,“难道……这命格不是他的命格,是他夺了别人的?他跟一位圣人转世,替换了命数?”   敛雨客缓慢点头,“恐怕,就是这样。”   命格、命数,玄而又玄,捉摸不透。   这世上的大多数命数,在圣人眼中并非无常,而是可以看清的,乃至是可以编织的。   但无疑,哪怕是圣人,也不可能掌握全部的命数,总有人能逃脱他们编织好的一切,而他们却没有能力阻止或发觉……就如商悯,就如翟王。   一路上授课时,商悯也曾向敛雨客着重学习了命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据敛雨客所言,圣人在活着时,灵识与魂魄被肉身这个容器所缚,迷障加身,反而不能看清命数。只有当人肉身腐朽,超脱躯壳束缚,真正融于天地,才可观览透彻,心念通达,坐看世事变迁,穷尽天地至理。   由此看命数之说着实矛盾。   活着时无法看清,也就不能借命数趋吉避凶;死后才可看透,知晓命数又有何意义?   不知圣人在天上推演天机,又透过这变幻莫测的命数看到了什么,才要降下谶言,干涉世间之事。   商悯与敛雨客在街头逗留了有一会儿了,不宜继续停留。   她沉吟片刻,对身后的翟王暗卫招手。   那人立刻上前:“贵客有何吩咐?”   “身体疲乏,想找个地方歇歇,不便再去王宫打扰王上,可否劳烦给我们找个落脚的地方?”商悯道。   暗卫早得了吩咐,转身带路,将他们带到了接待他国来使的官驿之中。这驿官离皇宫很近,周围街道繁华,居民甚多,只是时机不巧,因地动显出破败来。   待安排好下榻房间,商悯盘膝坐在茶室的蒲团上,手指隔空一点,劲气弹出,木窗应声而关,隔绝了大街上的喧闹声。   敛雨客也坐在了她对面,布下结界。   直到此刻,二人才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用于思索交流。   “敛兄教过,命格替换,两种条件必须满足一种。”商悯道,“被替换命格的两人需得血缘亲近,若二者无血缘,则需被替换命格的人心甘情愿才行。此外还要布阵,借天象之力完成替命之举。”   确定翟王有问题,商悯反而感到心中大石落地,不再提心吊胆了。   然而想到当初挑选合适的盟国,她立刻敲定要与翟国结盟,只因翟王励精图治,堪称明君……商悯在心中苦笑摇头,既觉得自己眼光忒差,又诡异地感觉她眼光好得似乎有点过头了……   “替命之术,效用有三。”   “一为延寿。二为挡灾。三为蔽天机。”   身体有恙,需延年益寿,可替命。年老力衰,想要活得长长久久,也可以替命。只是替换了再好的命数,也要桎梏于肉身,当肉身衰老到无法再用的时候,人照样要死。命可改,天难逆。   命格天煞孤星,霉运连连,能通过替命之术替换一个好的命格,但只看天定,忽略人为,即便鸿运齐天又如何?再殷实的家底也有败光的一天。   只有第三点——蔽天机。   身体有恙和命数孤煞,都有转圜的余地,拼够了那几分“人为”,未尝不可扭转。   唯“天机”这一样,是无法单靠人力来更改的。   倘若翟王是个俗人,就如这世间的所有人一样,困顿于生死之事,更换命格只为延寿与消灾,那事情还算好办。   是俗人,也是人。   怕就怕翟王不求俗事,只为屏蔽天机。妖才需屏蔽天机……那翟王,并非人?   “谭闻秋需得借子邺之血缓解龙气反噬,翟王他……假使,他的确是妖,这一切确实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商悯语速极其缓慢地说到此处,“蔽天机是为了隐藏妖身,替命也可挡灾,反噬之伤会被接引到与他互换命格的人身上……”   “一日前,我算出地龙翻身死伤者身上的因果线指向了‘圣人’。”敛雨客指尖虚空点了点翟国王宫,话语寒凉,“那便是这位‘圣人’。”   此话一出,商悯再也不能心存侥幸。   翟王乃是妖党的可能性在这一瞬提升到了十成。   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商悯心智得到了长足的成长,哪怕得知再令人震惊的事情,她也能很快调整心态。   可是翟王有异,这件事情首先带给她的不是震惊……是失望。   无与伦比的失望。   这失望当然不是因为武国和谭国会失去一个稳定的盟友,而是因为,她一直以来认为翟王翟襄是有大格局大心胸的人。   对抗妖族他可为人族一方的坚实同盟,争夺天下他堪为一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他对内刚柔并济,对外灵活却又留有底线。   这样一位贤君,把这个偌大的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选贤任能,朝臣归顺,百姓敬仰,无一不服。   可正是这样一位贤君,极有可能是受妖操控,或归顺妖族,抑或本身就是一位大妖。   一个妖,竟然干得比人族一方九成九的官员和国君都要优秀。   大燕的官员在忙着争权夺利搞党政的时候,他在治理翟国,周边小国摩擦不断的时候,他在提升军备,令周遭诸侯不敢来犯,燕谭交战的时候,他假意借兵实则助谭,保全体面又顾全大局。   天下之人无不称道,翟王乃是名副其实的仁义之君。   这般贤君……这般贤君,居然是妖?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这比谭闻秋真身为妖更加荒唐,更让人难以接受。   “拾玉,你不要灰心。”敛雨客沉沉道,“你该庆幸,你一如既往的谨慎帮了我们,从始至终,你都没透露给翟王更多的事情。如果你像和谭桢结盟那般,告诉他谭闻秋那边的事,他恐怕就不会那么帮我们了。”   “翟王为何帮谭国,这是个关键。”   翟王对谭国以及捉妖大事的帮助,是落到实处的。   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谭国能够捉到妖,更进一步想,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谭国能拖住大燕,更希望各国能联合起来推翻谭闻秋所把持的王朝。   再联想到谭闻秋一方对地动毫无所觉,几乎可以断定她根本不知翟王身份有异。   翟王到底站在谁那边,答案呼之欲出。   敛雨客道:“我想,他和谭闻秋应当存在某种过节,不希望她得意。”   “他也许是妖党,但他和谭闻秋,恐怕不是同一边的。”商悯从漫长的沉思中回过神,“你说,翟王知道攻谭之战始作俑者是谭闻秋吗?他是否知晓谭闻秋身份?”   暂时没人能给出这个问题答案,敛雨客只能摇头,眉头皱得愈紧。   “此问先搁置不谈。”商悯手指敲了敲桌面,“地动因何而起?”   这一问依然难以寻出一个答案。   国运并不会因为一场地动而震散,翟国上下一心,哪怕受创过大,依靠地利休养生息,十几二十年后依然会是强国。   所以翟王目的和谭闻秋攻谭的目的,大概是不一样的。   商悯吐出一口浊气,语气艰难:“最重要的是,到底是何等手段,何等伟力,才可撼动大地,引发这场世所罕见的地龙翻身?!”    第176章   自从抓到涂玉安, 商悯就知道,属于人族一方的重大机会来临了。   只要运作得当,便能使谭闻秋手下妖党露出破绽。   让谭桢传信各国时, 她就在心中暗暗思索,翟国与赵国是她敲定好要共商结盟大事的国家,对大局至关重要, 仅以书信试探,不妥。   赵国路远, 飞不过去,时机不巧, 可翟国安都近在咫尺,她必得亲自面见翟王试上一试才能放心。   商悯对谭桢道:“翟王那边你暂时不用管,老师已经在去那儿的路上了, 会亲自对翟王说涂玉安的事。”   “都对翟王说什么?谭闻秋的事……”   “那个先不说。”商悯道, “若无意外,会先告诉他我们抓到了狐妖, 至于是否告诉他狐妖名叫‘涂玉安’, 曾在御前当太监,这要看他到时会是什么反应。”   “好。”谭桢答应了,“各国书信,你想让我怎么配合你?”   商悯顿了顿, 将归峪州路上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的法子说了出来。   “你要将所有的信用机关盒密封,送达到各诸侯王手中,最高规格的那种。”   “接着对梁国传信,说已经抓到狐妖, 准备将另一只红狐也一网打尽。”   谭桢若有所思,静静听着。   “之后传信郑国, 信上写已将狐妖关押至天柱地宫内,可保万无一失,但是从他嘴里撬不出东西。对赵国则说,在狐妖背上发现一枚黑鳞,上面气息比狐妖更强,狐妖身后必然另有大妖,且是蛟龙属。”   商悯一条一条说完。   “然后是宋国,你告诉宋王,谭国已抓到狐妖,怀疑李国军中与大燕军中有人与狐妖里应外合,并且这个内应地位不低……最后,每封信的末尾你都要言辞恳切地请各国王侯鼎力相助,不能出兵也要向他们借借灵物。”   谭桢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张口欲言,又生生止住,但内心的惊喜是怎么也止不住,以至于她的手指都激动地拧在了一起。   她早就从商悯的话中隐约怀疑敛雨客一方在宿阳留有内应,这个内应身份不低,甚至能够经常接触谭闻秋,触及妖族机密。   今日商悯一番话,她心中隐约的怀疑得到了确认。   各国传信内容不一致,是为了试各国王侯身边有无妖族细作,更进一步讲,是为了试各国王侯是否如梁王一般投靠妖党。   若各王侯身边有妖,那消息必会被传到宿阳,谭闻秋也会很快知道,届时那留在宿阳的“内应”会根据一条一条不同的消息,印证各国君主到底有谁可信,有谁值得警惕。   而且这些消息貌似透露了很多,实际上并不涉及根本。   梁国是谭闻秋走狗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这封信仍然要传,以免梁王发觉异样。说狐妖背后有黑鳞,却不提及谁是黑鳞的主人;说李国和大燕军中有妖党,这仅是怀疑,口说无凭。   更重要的是这几条消息一放出去,假若谭闻秋知晓,哪怕再信任涂玉安,也要怀疑谭国是否知道了更重要的东西。   她会马上有所行动……商悯想知道,这一次的谭闻秋会如何应对。   “……谭闻秋如发觉消息不一,也会怀疑是有人存心试探。”谭桢欣喜过后不免担忧,“只要她脑子没锈掉,就会怀疑身边被安插了细作,否则谭国所发信息不一致的意义是什么?”   “是。”商悯转过脸看着谭桢,“此事有巨大的风险,细作珍贵,如被发觉即是身死,所以我没能立刻下定决心,我得考量风险与收益是否平衡。直到刚才,翟国地动,我忽然意识到人族对妖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太少,即便知道了谭闻秋真身为妖又如何?那地动……如果真的是妖干的呢?人族拿什么跟妖打?”   即使冒险,即使白小满化身可能会被怀疑,这一步棋也不得不走。   这场地动改变了太多,它首先震碎了商悯的世界观,让她知道人力,或者说妖力,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妖族的真面目,才被揭露了冰山一角。   “好……在这件事情上做出牺牲的不是谭国,大人考虑清楚就可,但作为盟友,我有配合的责任,也有提醒的义务。”谭桢道,“望一切顺利。”   除去地动一事,商悯与敛雨客在翟国可谓是顺风顺水。   见了翟王,他的态度也是万般配合。   按理说,这么顺利应该是好事,但问题是太顺利了,顺利得叫商悯觉得自己真是在跟一个圣人打交道。   但问题是世上真有圣人吗?一国之王会是圣人吗?太完美了,反而让人觉得不现实。   商悯心中的怀疑一闪而逝,终究没向翟王提起涂玉安的事。   翟王要真是大仁大义,哪怕事后相告,他也不会过多怪罪。   不必急于一时。   ……   “……得找到那位被换了命格的圣人转世才行。”商悯琢磨,“敛兄可知那位圣人名讳?”   敛雨客神情坦荡:“敲定人选的时候,我不在他们身侧。”   “既然生而知之,那是否有天赋伟力?翟王替换她命格,她不会反抗以及反制吗?”商悯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人与妖都不可能成圣的现世,哪里还存在什么天赋伟力呢?”敛雨客失笑,“生而知之已是不易,曾经的力量也在轮回的过程中散失了,‘还灵’是个不可逆的过程。”   “天命有三……天命有三……”商悯一笑,“这‘三’,其实是个障眼法吧。敛兄也不是非要找齐三位天命,你只是想从这三位人选里找到谁是真正的天命。”   敛雨客似是不意外她能猜到,平静颔首。   人族气运不可能一分为三,最终天命有且只能有一位。商悯本还不确定,一听敛雨客说三位天命之一是圣人转世,很快就明白过来。   假设在圣人的眼中,三位天命都有成皇的资格,那么此时为天命之一的圣人转世,将来是否也要逐鹿天下登那皇位?   如果不是,那么圣人转世存在的目的,恐怕只是为了保驾护航,辅佐真正的天命……剩下的两位天命,就跟各国王侯生育继承人一样,至少得有两位子嗣,一个堪为储君,另一个是防备正牌储君出意外的备选储君。   妖族也知道天命有三,这个数字正好可以迷惑妖族。   “我曾告诉你,时间不对,命数被扰乱,我不该在这时候出山的。”敛雨客道,“三位天命,应该在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参与天下角逐。你如今年纪尚轻,想其他天命也是同样的情况,那位圣人转世,也许年纪不大,根据替命之术惯常的施展条件来看,她也许是翟王血亲,血缘关系至少是三代以内。”   他思考了一瞬,又道:“翟王若用她挡反噬之伤,那么她应当自小体弱多病。”   “范围圈到这么小,应当很好找,前提是翟王没把她藏起来。例如借假死藏匿……”商悯眼神沉沉,“此人既然是圣人转世,那么天资应该不算太差,武道不会落后于人,要是年岁稍长,当有自保之力。她被翟王换命格,也可能是年纪过小无力反抗的缘故……否则一个圣人转世,怎么可能沦落到那番境地?”   敛雨客也认同,“还是先排查他的直系血亲,比如孩子。也没必要冒险潜入王宫,可以先算他们的生辰八字,一个挨一个算,若有违和,那就是有问题。”   翟王子嗣共六人,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才三岁。   商悯摊开手,敛雨客一言不发地从袖中掏出他代为保管的两面金蟾,她立刻拟信,把纸条塞进金蟾的嘴里。   大约过了两刻钟,一份详细翟国宗室名单和生辰八字表已经被传了过来,字迹潦草但详实。   这要得益于各国相交的繁文缛节,例如某国王侯诞育子嗣,或某个德高望重的宗亲逝世,按照礼节需要问候一句,这类事情都有记档,在司礼一部均有记载。   为保障准确性,商悯又让谭桢找来了一份名单做对照。   敛雨客看一眼上面的字,摆开算筹,神色专注,打算从年龄最小的翟王子嗣开始算。商悯还没问自己需不需要出去晃悠两圈再回来,便看到敛雨客手指一顿,算筹落地,脸色骤然苍白,一缕血色从唇边流了下来。   “敛兄?!”商悯吓了一跳,想起短短两三日内他已数度推演天机,回回卜算的都是占天下测乾坤的大事,这时吐血必然是身体承受不住了。   “咳、咳……”敛雨客掩住嘴唇,随后放下手,抹去掌心里的血色。   待他睁开双目,竟又有两行血泪从眼角落下。   “不用算了……就是她。”   敛雨客沾染着血迹的指尖落在了名单最后一列上——翟王幺女,翟忆,行六。   十月初十出生,差几天年满四岁。   “这,敛兄……天意啊,这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商悯小心地把写着名字的纸递过去让他擦脸上的血,又似严肃,又似玩笑,“上天可能也怕你算太多名字吐血晕倒,这才让你算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推算普通人当然不会吐血。只有被推演的对象连接大因果,才会如此。”敛雨客笑得无奈,又咳了几下,似是受了不轻的伤。   他烧去沾了血迹的纸,手掌心燃起金焰,以血为燃料燃烧不熄,宛若自掌心升起的太阳,直到所有的血迹都被消耗,他方才放下了手。   人找到了。   敛雨客轻缓地叹息,眼神怅然,遥远岁月里模糊的回忆随着这一场推演天机变得清晰了起来。   就像人乘着船顺流而下,去往了遥远的地方。河流流淌了千万年的岁月,中间改道无数次,但源头始终只有那一个,如果想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只要想找,总会找到的。   “我得见见她。”敛雨客轻声道。   “王宫大内,如何见?”商悯道,“翟王只是个普通人便罢,凭敛兄身手当然进出自如,可是不知翟王底细,进去是在犯险。翟忆……那位翟前辈身边怕是会有无数结界阵法,防卫森严……得找个法子,叫人毫无觉察地进去。”   “是有法子,不过也得犯险,只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绕过防守。”敛雨客道。   商悯好奇他还有什么后手,“何法?”   “魂魄出窍,隐入太虚……也称游太虚。”   “迷失于虚空,魂魄游荡不回,肉身便如活死人,一炷香的时间若不回来,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第177章   “一炷香之后有危险, 那么把时间压缩在一炷香之内不就行了?”商悯谨慎提议,“一次出去找不到人,那多出窍几次, 总能找到的。”   “魂魄出窍后很难感受到时间流逝。出窍的一瞬,人抛却肉身的束缚,平时肉眼看不到的事物, 此刻都能看到了,往日感受不到的东西, 在此时都无比清晰,就像入定通感, 你感觉不到时间过去了多久。一时接收到的东西过于繁杂,魂魄很容易迷失,找不到躯壳。”敛雨客道, “出窍次数越多, 魂魄与躯壳的磨合便会越差,直到进不去躯壳, 彻底沦为孤魂野鬼, 你只能一直在天地之间游荡,直至肉身还灵。”   “这么可怕?”商悯听得愣住,“以敛兄境界,也没有办法控制神魂吗?”   敛雨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转而道:“此法冒险,但还是值得一试。不过……若是有个接引人,能接引魂魄,让我及时归位就好了。”   商悯无语, “你说的这人不就是我吗?此地除了我还有谁,难不成你要找个孤魂野鬼接引魂魄?”   敛雨客语塞, “我不是……我的意思是,出窍并非易事。接引魂魄也需魂魄出窍,只是我飘得远些,你在原地等上三分之二炷香的时间,待香快燃尽就出窍,在你的躯壳附近徘徊,要是看到我的魂魄回来,便将我魂魄引到躯壳附近。这样你会安全很多,是个比较两全其美的法子。”   “魂魄出窍有多难?”商悯摸摸下巴。   “凭天赋。”敛雨客简洁道,“有人一学就会,有些人穷尽一生也钻研不透。但是也别钻研得太透,迷上了出窍时观彻万物的感觉,过于频繁地出窍,这类人结局往往都不大好。”   他看着商悯,“你说你曾经游过太虚。”   “啊,应该算吧。”商悯此时反而犹豫了。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时间越久,她反而越发不能确定,跟敛雨客学了些玄奥知识后更是如此。   她有时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偶然穿越到此世,还是本就诞生于此,只是磕到了脑袋只保留了游太虚时的记忆。气运、命数、命格、双亲……包括她脚上那道伤疤,有太多东西无法解释。   “游太虚者再次出窍会容易一些。”   敛雨客的话激起了商悯的探知欲,她道:“那如果我这次出窍容易,是不是说明我的确曾游太虚?”   “不能那么说,也许你是天赋异禀。”敛雨客看她皱眉,疑惑道,“怎么,为何失望?”   “没什么……敛兄告诉我出窍的方法吧,我这就试试。”商悯打起精神。   “学不会也不打紧,你只是那提灯引我归来的挑灯人罢了,真正走回来,还是要靠自己的。”敛雨客宽慰她,“况且从未有过你这样的先例。”   “我这样的?”   “你所驾驭的乃是陶土人偶之身,这具躯壳之内并无完整的魂魄,只有你投射而来的一小片真灵。我此刻教你出窍,便是要你灵识离体,你本体魂魄在身而化身真灵离体……甚是奇妙,从未有过这样的人,上古时期也没有。”   “圣人不是能造化身吗?我的化身之体就是祖先传下来的。”商悯不解。   “这稀罕物不是每个圣人都能有的,将化生土捏成陶俑再赋予血肉的本事仅武圣一人,但武圣不擅出窍之术。所以我说,‘未有先例’。”敛雨客笑了笑,“要是你的化身能出窍成功,我想便如那风筝。”   商悯眼前一亮,接道:“纸鸢高飞,但是始终系着长线,因此不会迷失方向。只要有本体牵绊,哪怕一缕魂魄离体,本体也能唤回?”   “唔,仅为猜测,试试便知。”敛雨客道,“好了拾玉,你坐端正,我要开始了。”   商悯依言盘膝而坐,闭上眼睛,听到耳边传来口诀,她心底默念,按照口诀上的方法放空思绪,将意念集中到眉心灵窍上。   忽然有一根手指点上了她灵窍所在之处,她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响,简直像庙堂里的铜钟被叩响了,震得她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感觉双脚离地,好像是要离开躯壳了……   “拾玉!”   敛雨客喊了一声。   商悯茫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脸朝下倒在了地上,魂魄根本没出窍,是她晕了。   远隔千里的峪州谭国宫,商悯本体受到牵连一头栽到了眼前的砚台里。谭桢大吃一惊,急呼宫侍去请医者,以为她是劳累过度昏过去了。   商悯颤巍巍地举起手:“我没事,不用请医,回去睡会儿就行了。”   谭桢欲言又止,最终把手帕递给她:“擦擦吧,都是墨……”   与敛雨客相对而坐的身外化身爬起来,盘膝坐地,“再来!”   如此往复十几次,从白天练到了黑夜。   每次她头晕栽倒,敛雨客都得喊她一声,确定她不是魂魄离体,这才放下心。   直到第十六次,商悯的身外化身没有晕倒,而是头微微垂着,呼吸停滞了。   “拾玉?”他叫她,但没有获得回应。   商悯脑海中一片空茫,眼前一片死灰,仿佛看到了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像是过了许久许久,颜色重新回到了她的眼中,她茫然四顾,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轮耀眼的太阳。商悯以前用观气术看过敛雨客的身体,那时简直快被刺瞎眼了,现在一出窍,只有开启眉心灵窍时才能看到了金光如今时时刻刻都能看到。   她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然后又去看自己的肉身,那具陶俑所化的身体呼吸和心跳都停着,宛如死物。   然而那金色的光芒着实存在感太强,她正要跳回自己的身体里避一避,却见敛雨客身上的金光渐渐熄灭,一道透明的魂魄渐渐从他的身躯上升了起来……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敛雨客的灵魂比商悯的灵魂要虚幻很多,仿佛被糅合了很多东西进去……   “太亮了,我眼睛要瞎了,怎么比我师弟身上的气运光柱还要亮?”   商悯的抱怨声将敛雨客的魂魄从茫然状态唤醒。   他歉意地笑了笑,很是无奈。   “不要离开自己身躯太久,”敛雨客的魂魄开口,“我去去就回,你现在返回自己的身体里,点一炷香,记住交代你的话……”   他魂魄飘动,穿墙而过,了无痕迹。   商悯依言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身外化身抬起了头,活动了一下四肢,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脚趾有一些迟滞感……但迟滞感过了一会儿消失了。   看来魂魄出窍会导致灵魂和身体分家是真的,要是逗留的时间再长一点,可能返回躯壳后的迟滞感和麻痹感会更强烈。   她点燃了一炷香,看着灰白的烟连成一条细线,在面前渐渐飘散,静静等它燃烧到尾端。   ……   时至夜晚,万籁俱寂。   安都白日还算热闹,有人下葬,有人清理碎石砖块,医馆门前的人络绎不绝。大灾过后易生乱象,禁军沿街巡逻,防止骚乱。   到了晚上,站在翟王宫最高的四角楼上向下一望,连灯火都少了。   安都很久没有这么静过了。   翟王淡淡收回视线,身影像烟一样消散。他不受拘束,来去无影,无人能发现他,因为他们都不够格。   行至翟国地宫祖庙所在之地,他打开密道,独自走了进去。他没分给那巍峨耸立的天柱一丝一毫的眼神,就这么在黑暗中一路向下。   忽然,有虚幻的妖魂自天柱上闪现,想要努力挣脱束缚,但只是徒劳无功地挣扎着,它嘶吼:“孔朔,你这叛徒!你会遭报应的……”   那是一只猴妖。自它之后,有无数猴子猴孙尖啸着挣扎了起来,望去就如天柱上的野兽图腾活了过来,它们翻滚闹腾,但很快天柱周身一震,尘埃降落,那些妖魂又不甘地被压制到了天柱深处。   翟王从容行至地宫底端,只见这里已不再是供奉着先祖牌位的宗庙,刻字的牌位被折断随意地堆放在地上,青铜人俑的残躯被扫到了角落堆成了一座小山,一眼望去断胳膊断腿四处滚落。   这里最显眼的是无数座铁笼,有些铁笼被铁索吊起,有些一个摞着一个。这些铁笼使用最坚实的玄铁铸造,上面还铭刻了各种纹路,每一座玄铁笼中都压制着一只兽类。   这里如同杂乱无章的兽圈,笼中有虎有豹,更有大象犀牛……每一只兽类眼中都是人性化的恐惧与仇恨。   “这次,你又想杀谁?”最大的玄铁笼中是一头大象,他口吐人言,声如洪钟,两条雪白的象牙卡在笼子的缝隙中,那双与他庞大身躯相比过于小的眼睛里充斥着愤怒。   “何必这么怨恨?我赐你们灵智,让你们得以入道,现在只是到了你们回报的时候了。”翟王微笑。   他环视一周,口中喃喃:“象不合适……要炼制山海化境密卷需得二百年以上修为颇具灵性的食草类妖族才行,象皮质地又差了一些,能铭刻的符箓有限……还是犀牛吧。”   他话音刚落,另一座玄铁笼中的犀牛便瑟瑟发抖了起来,苦苦哀求:“陛下,求陛下饶我一命……”   翟王抬掌一摄,笼门应声而开,他一掌击在犀牛脑门,它霎时七窍流血,暴毙当场,庞大的身体轰然倒地。   旁边笼中的大象发出悲愤的象鸣,其余笼中的百兽也躁动起来,嘈杂声起。   翟王抬起一只手,微微向下压,“安静。”   轰的一声,庞大的威压逸散,笼中百兽推金山倒玉柱般尽数跪下,四肢伏地,仿佛身上被压了千斤巨石,连那身躯最庞大的大象也悲鸣着跪下了。   他大掌一摄,偌大的犀牛尸体居然被他吸纳进了掌心中,不见一点踪迹。   翟王遗憾道:“本是能再留它一段时间的,它养得还不够肥,但是人家赶着要山海化境密卷,我这儿又没有,只能给人家现做了……实在不巧。” 第178章   商悯一向是有耐心的人, 可她在等这一炷香燃烧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无尽的焦灼。时间变得分外难熬,香灰一点点落下,灰白的烟线像丝带一样连绵不断。   敛雨客的身躯像睡着了一样, 没有半点动静,甚至和她的陶俑之身一样没有呼吸。   商悯还探手过去确认了鼻息,又开启灵窍看了他的身体, 观气术下,这具血肉之躯与陶俑之躯好像没什么差别……   终于, 那一炷香燃烧过半,逼近底端。几乎是它刚烧到了三分之二处, 商悯便原地打坐,大脑放空,灵魂挣脱了躯壳的束缚升入虚空。   这次她做得比上一次更加顺畅, 而且很快便从迷茫状态清醒了过来。   然而环顾四周, 哪里有敛雨客的魂魄徘徊?她下意识紧张了起来,从自己身体周围飘出去, 以肉身为圆心向外转了一圈。   商悯穿过房屋的墙壁, 行于月色之中,驿馆隔壁有人在休憩,他们在梦中发出呓语和鼾声,不需要去听, 四面八方都有声音钻入她耳中,她的魂魄上有眼睛,可是这双眼睛好像真的是装饰之物了,一切景象好像直接显示到了她的意识之中……她是什么都看得到, 万事万物在她面前没有秘密。   还没等她仔细感知,敛雨客的“声音”便在她身旁响起。   “拾玉, 该回神了。”   商悯一震,看到敛雨客的魂魄近在咫尺,她连忙问:“找到了吗?”   “回躯体再说。”敛雨客向驿馆飘去。   魂魄与肉身交叠,商悯睁开了双眼,手指暗暗抓握了几下,待适应完全方看向敛雨客。   敛雨客回躯体的时间比她花得久,迟了几秒他眼皮才颤了一下,睁开了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末了他慢慢挺直了脊背,看样子适应了肉身,“找到人了,但是找到人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我只能匆忙回来。她叫我带你一起过去。”   他说话的语速先是缓慢,说到最后一句时才恢复了正常。   商悯略感惊喜:“那太好了,我们这就走?还是你得休息片刻?”   “让我稍缓些。”敛雨客捏了一下眉心,似乎因长时间的出窍感到些许不适。   卜算天机的反噬和出窍所带来的灵肉分离让他脸色苍白,商悯担心道:“敛兄可要保重身体啊,咱们人族如今就你这么一个武力上能勉强扛住大妖的,要是你没了,那妖族想拿捏人族不跟闹着玩似的?”   这话说得是夸张了些,但也是商悯心中真实存在的忧虑。   敛雨客笑了一下,“放心,为了人族,我怎么也会撑下去的。”   他盘膝打坐,呼吸变得轻缓,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再度睁开双目,低声道:“可以了,我们走。”   商悯闻言立刻闭眼,魂魄一挣,从肉身中挣脱出来,升入虚空。   敛雨客的魂魄就在她身旁,这次她无心看周围的景象,见敛雨客飞向王宫的方向,她也紧随其后……可哪怕没有把注意力分向四周,四周的声音和画面亦是不断钻进她的意识里。   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似乎有些“鼓胀”,像是被灌入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神思都渐渐迟滞了。   他们飞过宫墙走道,听到守夜的宫人在悄声说话。   “刚刚我碰见海棠院的姑姑,她说六公主适才又吐血了,掌宫内侍夜召医者入宫。”   “先天不足,活到现在已殊为不易,听内务府那边的张公公说王上已经命人备下了棺材……”   商悯心里一紧,望向敛雨客。   他情绪平稳,只是眉心微微蹙着,为她解释:“寻常人看不见魂魄,她想与我交谈,也得魂魄出窍才行,这给她身体带来了一点不好的影响,她现在很虚弱。”   王宫各处的声音源源而来。   “三公主归国途中遭遇地动车马失联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到咱们安都……”   “静公主是再和善不过的人了,望她得先祖保佑,平安归来。”   “你可有听说这场地动死了多少人?”   “多少?”   “我那在司户一部当差的远亲听顶头的大官说,死伤者至少有三十万之巨,其中死者至少有十万……”   “三十万?!可、可咱们安都没死多少人啊!不是说地动源头在咱们这儿吗?这次地动还不如八十年前的燧远地动厉害,那次连安都都死了五万人……”   燧远是安都周边的一个县城,自从那次地动,翟国堪舆图上就没有燧远这个地名了,偶尔有商客路过附近,站到山巅还能看到近百年前的城池遗址。   “安都有先祖庇佑,不一样,其他地方没有……都说国君无德会招来灾祸,我看不然,咱们王上大仁大义,若是这般德行出众的国君都会招致上天震怒,那大燕不早亡了吗?”   “是是,”接话的小太监满口赞同,“我觉得正是因为王上大仁大义,安都才有祖先庇护,不至于像其他地方那样死那么多人……”   商悯听得心情复杂。   敛雨客显然也听到了,脸色更是古怪。   二人对视,对此不置一词,加快速度飞到了六公主所在的海棠院。   一到殿内,商悯就看见一身白袍的医者满头大汗,正给躺在机关木床上的女童施针,那看着女童比同年龄的孩子要瘦弱许多,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白。   宫女太监都在旁边守着,最着急的要数挨得最近的嬷嬷。   一枚银针刺入穴位,六公主翟忆悠悠醒转,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了一圈,触及敛雨客和商悯所在方位时略有停顿,很快又把目光挪到了一旁的嬷嬷身上。   “渴了,想喝水。”   随着这句童音响起,殿内的所有人都感到如释重负。   那位医者长出一口气,“暂时没事了,应当是前两日受凉发热导致惊厥,只要注意休息,喝些温补的汤药,不日便会痊愈。”   翟忆喝了口水,眼睛又闭上了。   一道常人无法看见的虚幻魂魄从她身上分离……脱离了肉身的翟忆不复病容,然而身体却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并不是商悯想象中成年人的样貌。   “这便是你找到的那个孩子?武圣后人,商悯?”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商悯,眼神极具穿透力,仿佛要将她的魂魄一眼看透。   “是,若非她,恐怕我想找到你还要费些功夫。”敛雨客的语气与平日有细微的不同。   商悯对着这位看上去比她还要小的女童行了一礼,“见过前辈,在下商悯,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既已转世,何必再提前尘?叫我翟忆便好。”翟忆收回视线,转身向殿外飘去,“时间有限,别干站着说废话了,我要带你们去个地方。”   敛雨客亦是转身跟上。   商悯一愣,紧随其后。   “这些年我曾数度脱离躯壳,想打探翟襄的底细。然而虽探听到几分,可魂魄之体无法与人交谈,我肉身又被翟襄所限。于是只能等,盼望你早些来到此地。”   翟忆轻声道:“幸好,你来了,没忘记当年安排好的诸多事。”   “怎会忘记?我不就是为此降生的吗?”敛雨客笑了。   翟忆沉默一瞬,又问:“是一直睡吗?中间有无醒过?”   敛雨客平和地答:“大虞风雨飘摇之际,我醒了一次,但是并未插手世事。百圣后人人才辈出,没有我,他们一样能重建王朝。燕皇平定四海建邦立国那日,我观览了登基大典,随后就回到隐天山继续睡了。”   他垂眸算了一算,“两千余年来,我醒着的时间零零散散加起来,约有五年。”   “可有游览这大好河山?”   “游览过,但去的地方不多,怕看惯了风景就不想再睡了。”   翟忆长长一叹,“你受苦了。”   商悯本该在他们叙旧的时候识趣地假装自己不存在,但是她越听,心中疑惑就越多,逐渐品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翟忆和敛雨客说话,像是长辈在和小孩儿说话。这是咋回事儿,他们不是同僚吗?难道不是平辈人?   敛雨客眼神一动,见商悯魂魄刻意挨近了他们,眼中充满求知欲,满脸都写着两个字,“好奇”。   “你这后生未免冒失了些。”翟忆瞥了一眼商悯。   “前辈恕罪,同行许久,我俩平辈论交,可敛雨客他依旧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人皆有好奇心,虽然我有尽力克制,但仍不免在心中想想。”商悯无辜拱手,“想上一想也不犯戒律,听上一听无伤大雅,猜上一猜更碍不着别人什么事儿了,要是猜错了,谁让敛兄不告诉我真相呢?”   敛雨客轻笑起来。   连面容冷肃的翟忆也不免勾动唇角,眼神缓和了一些,“你没告诉这孩子你的来历?”   敛雨客眼中也满是笑意,“只告诉她我与圣人相关,其余并未告知。一是天机封锁,还不是时候,二是该知道的她已经知道,其余不知道的,看她猜来猜去冥思苦想,倒也有趣。”   “啊这……我竟没发现你还有这等恶趣味。”商悯无语凝噎。   翟忆大笑了起来,请脆悦耳的童音响彻四周,但是这笑声中还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恣意。   “敛兄不是圣人转世?”她问。   “我何时说过我是?”敛雨客笑容不止。   “你不是从上古活到现在的吗?”   “这是真的。”   “你从前是否有圣境修为?”   “当然也有。”   “好了,别跟这小孩儿打哑谜了。”翟忆收起笑意,“告诉她吧……魂魄出窍,天机封锁不再,如今我们三个,是游离于生死边缘的活死人了,律令管不到我们。”   敛雨客也端肃了脸色,慢声道:“我今年的确二十有五,却也的确跨过了两千余年,活到了今世,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商悯连连点头,“然后呢?”   敛雨客看到她求知若渴的眼神,不禁又笑了一下,“我并非行过轮回投胎转世而生……但若说无父无母,也不尽然。”   “偃圣折下神木,以巧手雕刻,为我塑骨。”他目光落在了翟忆身上。   “武圣取来化生之土,覆于骨上,化作我的血肉。”他又看向商悯,接着笑了笑,“灵圣寻访百圣,各取下他们的一缕发丝,每一缕发丝上都附着圣人的一缕神思,他们将其聚集,放到我的身上,这一步名曰:赋灵。”   “从此我有了形体,有了神智……但还没有名字。他们问我,想要给自己取什么样的名字,那时我觉得名字无关紧要,所以也就无名……后来我醒了很多次,发觉行走人世必得要一个名字,于是我从那三位圣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   “灵圣郑归客,取客。”   “武圣商雨岑,取一字雨。”   “偃圣墨敛心,自然是‘敛’。”   “初见我时,你觉得这是我行走江湖时用的假名,其实我就这一个名字。”他顿了顿,洒脱一笑,“按照话本里的话,此时我是不是得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敛雨客是也?”   商悯人都听懵了。   她磕绊了一下,望向敛雨客头顶,“那你的头发,其实是别人的头发?”   翟忆嘴角抽了一下,替他开口解释:“发丝是寄托神思之物,作用是赋予死物灵魄,不是让其生发。”   “晚辈一时诧异,说了点胡话……”商悯突然又想到一点,“敛兄落后百圣一辈,我与敛兄平辈论交,如此算来岂不是……我是我自己的祖宗?”   “唔。”敛雨客轻轻颔首,笑容满面,“好像的确如此啊。”    第179章   “那, 天机封锁是何意?”商悯玩笑过后马上切入正题。   “以你的聪明,应当能猜到。”敛雨客道。   商悯确实早有猜测,但却并未接着说下去, 而是看向翟忆,迟疑稍许,正要开口, 翟忆却道:“好了,这件事容后再谈。我带你们来这儿是有要事。”   她魂魄飘忽, 不再向前,而是向下, 沉入土地,穿过山石。   商悯与敛雨客紧跟着沉入地下。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魂魄能感知到的许多东西都消失不见了, 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与寂静, 他们远离了人群,沉入了无人到达的地底。   翟忆速度极快, 应当是怕超过那一炷香的限制害商悯和敛雨客无法及时返回躯壳。片刻后, 商悯漆黑一片的视野忽然变亮,然而映入眼中的却不是光线,而是刺目的,仿佛岩浆流淌的红光。   她向下望去, 被这奇诡的景象震撼。   下方是一条条流淌的岩浆大河,大河之中冒着红色的泡泡,然后“啪”的破碎,众多大河在地下静默流淌, 黏稠缓慢,然后汇聚到一处赤色湖泊之中。   她的眼睛都要被这刺目的红灼伤了, 正要回避视线,然而赤色湖泊中漂浮的一个诡异物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蛋?”商悯出声。   下圆上尖,整体椭圆,可不就是一枚蛋吗?一枚必须两人合抱才能抱起来的巨蛋。蛋壳表面流淌着青红黄白黑五色,分属五行,五色流转不息,循环不止。   她侧耳去听,竟然听到了咚咚心跳声,再看那蛋壳之中,似乎孕育着一道鸟形的虚影,它不时扭动,似乎即将破壳。   商悯瞬间头皮一紧,“它快出来了!”   “不要怕,它的孕育是以千年为单位的,现在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翟忆表情漠然。   商悯松了一口气,“那离它孵出来还有多久?”   翟忆早已估算出时间,道:“什么都不做干等着的话,十年后就能破壳。”   “这是孔朔的蛋,里面孕育的,是他自己。”她神态平静得像是扔下了一枚小石子,而这枚小石子在商悯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敛雨客面容再无一丝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岩浆大河,视线逡巡,想要找到这些河的源头,可是它们似乎延伸出极远极远的距离,像地下暗河一样错综复杂,根本没法看到源头在何处。   他瞥见商悯表情凌乱,“忘了告诉你,孔朔夺舍了翟王,翟王就是孔朔。”   商悯张了张嘴,努力跟上思路,“孔朔把自己的蛋泡在岩浆里干什么?”   “岩浆?”翟忆唇边勾了一下,可是眼中毫无笑意,“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敛雨客沉默不语,眼神中带了一抹悲色,像是早已知道答案。   商悯一懵,再次把目光定格在那赤色湖泊上。   赤红色,黏稠,咕噜咕噜冒泡……除了岩浆,还有血。   魂魄出窍能看到肉身感知不到的事物,但是丧失了嗅觉痛觉和冷暖感知。   她以为翟国多山,自己这是到了活火山之下,在这儿飘了好一会儿,竟没有发觉脚下流的不是岩浆,而是血!   这得是多少人的血?几十万,抑或几百万?   她脑袋嗡嗡响。   “妖族不传秘法,血屠大阵。阵成,需献祭最少十万人,大阵每扩张一次,都要吞噬数万人的精血。”翟忆的语调没有起伏,头一次有机会向别人讲出她早已经知道的事情,“孔朔所布的血屠大阵,成于大虞朝始建之时,距今已有两千年,前后共扩张三十六次。或借助山洪,或借助地动,又或借助诸国纷争发动军队肆意屠戮百姓……待阵成,这蛋吸收所有的精华破壳而出,届时九柱大阵也限制不了他,他会成为这世间唯一的‘圣’。”   幸好商悯此刻不在躯体之中,如果她在,因怒气急剧上涌的气血恐怕会让她额头血管爆裂。从出生到现在,从前世到今生,商悯从未如此愤怒过。   知道谭闻秋为妖也只是让她震惊,若说愤怒,是有一些,可更多的是出于人族被妖摆布的不满和不甘。   现如今这血淋淋的真相显露了出来,因妖而丧生的人数头一次如此直观、如此具象化地呈现在她面前。   人族到底死了多少人?死多少人才能将这血色的湖填满?   “翟王……孔朔接收各国难民,在翟国励精图治,让百姓繁衍生息,开战以来,至少有数十万灾民流入翟国……翟国人口乃各国之最,足有八百万……”   商悯魂魄边缘模糊不清,泛起水波一样的纹路。   她指着那血色大湖呆滞地说:“现在你告诉我,他这么勤奋努力,这般大仁大义,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生活更多的人,好拿他们去祭那血屠大阵?”   “是。”翟忆的眼神晦暗了下来,“就是如此。”   翟王爱民如子,是因为每个子民都对他有用。翟王爱护百姓,就如牧羊人爱护羊圈里的羊,他要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血,剥掉它们的皮毛,好物尽其用。宰杀羊群之前,当然要把羊群喂得膘肥体壮。   商悯眼前一黑,只觉得魂体受创,控制不住地下坠。要是她处于躯壳之中,恐怕已经如谭桢那样怒极攻心了。   因为她想起,当初在辎重部队中起事时,曾也希望灾民逃向翟国,认为那边有活路。   战乱一起,世界上哪还有什么活路,通往生的路可能是敌人的陷阱……向左向右上天入地,全是死路。若要救人,就只能亲自给那些人安排好退路,否则就是送羊入虎口。   商悯可以接受流血牺牲,也会权衡利弊做取舍,可是她受不了人白白送死,死得毫无意义,还成了喂饱敌人的口粮。   敛雨客在她背后托举了一把,让她魂体漂浮,回过神来。   “……我要杀了孔朔!”   商悯眼中杀意迸射,寒光摄人。   “我要将他挫骨扬灰,让他魂飞魄散!不杀他,何以告慰这片大地两千年间几百上千万的亡魂?”   “后生好志气。”翟忆面色复杂,“只是,你要如何杀呢?”   “你今日所想,今日所怒,正是我往日所想往日所怒。舍我一命,或可助你两分,但若无绝对把握,如何敢轻举妄动?”   敛雨客微微变色,“偃圣,你是指……”   商悯向她看来,“助我两分,是如何助?”   翟忆眼中一派平和,“此身并非自然降生,当日天上出现日月同辉之景,那时我尚在母亲腹中,孔朔为借天象之力施展替命之术,将我从母亲腹中剖出,置于祭坛之上。此法本该天衣无缝,只有一样,他没有算到。”   “他没算到他剖腹取出的这个婴儿,是圣人转世。”   商悯听到此处,对其憎恶更是添上十倍,心中几欲作呕。   “这孽畜与我互换命格,自身命数亦与我紧紧相连,若我自裁当场,再散去三魂七魄,孔朔便会受创。”翟忆道,“若能为斩杀妖孽添上胜机,哪怕只有一点,那也是值得的。本就是已死之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受创是重创,还是……”商悯追问。   翟忆面上显出苦涩之意,轻声叹道:“这便是不确定的地方了,我如今过于弱小,既无武道修为,魂魄又因多次出窍探听孔朔秘密而无比虚弱,怕是拼上性命,也难以助你成事。”   “既不确定,那此法不妥。”敛雨客道,“若是我直接对上孔朔,凭偃圣对他的了解,我胜算能有几分?”   “他足有四千五百年修为,三千年前就已成皇,即便处于九柱大阵之中,你依然不是他的对手。”翟忆直截了当地下定论,“他游荡世间千余年,即便是我也难以探知他此时实力深浅。对付他这样老谋深算的妖,必须一击必中,未有十成十的把握,不可轻举妄动。”   商悯陷入沉思,“孔朔手下,有无妖党?”   “有。”翟忆冷笑,“只不过不是拿来使唤的,是拿来吃的!孔朔自负,向来独行,在他的观念里,群聚乃是弱小者的行径。以他的实力,他是有资格这么认为。”   “前辈说,若什么都不干,那血池中的孔雀蛋还有十年孵化……”她缓缓道,“如果孔朔在这十年间再扩张一次血屠大阵呢?”   “顷刻便能孵化。”翟忆答。   商悯默然,一瞬间好像想通了什么。   她抬眼望着翟忆:“前辈,这世上可有一种能倒转乾坤,逆转因果,令时间回溯的法术?又或者,游太虚者能知道未来发生的种种事,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翟忆听闻此言,勃然变色,“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敛雨客眼中略带一丝茫然,似不明白翟忆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事关天下人族的命运,商悯不敢有丝毫隐瞒。   “我师弟郑留,像是那逆转因果重回过去之人,他知晓许多未来会发生的事,但许多事已经和他脑子里的记忆对不上了,命数被改变了……但因那‘天机封锁’,他始终难以将自己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翟忆听前半段,脸上更多的还是思索,可当商悯提及命数改变,以及“天机封锁”,她脸上竟酝酿出狂风骤雨一般的惊骇与狂怒。   如果“预知未来”是游太虚所致,那根本不会触发天机封锁,游太虚者所知晓的未来只是一些零散的画面,是魂魄离体时无意间窥视到命数的流动而获知的片段,即便说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可若是另一种,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乾坤逆转大阵居然已经被启动过了,是什么时候的事?”翟忆失神喃喃,“这说明……人族上一次败了。走投无路,是以扭转乾坤,看再来一遍能否走出一条生路……”   商悯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心中猜测被印证,她却没有押中答案的喜悦,心底只有一片冰冷。   “为什么会有天机封锁这种东西?重生一遭,却处处受限,搞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这有何意义?”   “傻孩子。”翟忆苦笑,“妖族也能占天啊。天机封锁是为了避免妖族窥视到圣人编织好的命数,不可说、不可改,防的不是人,是妖,然而人与妖同是地上生灵,占天不像观气术一样是人族独有,天机封锁万万没有只封锁一方的道理……妖族察觉到命数有异,可能会引发更不可控的变化。”   “无形之手只能轻微拨动棋盘,用力过猛,则会满盘皆输。”    第180章   “前辈神色凝重……乾坤逆转大阵, 要么开启它的代价极大,要么是它一旦启动,便只能开那么一次, 再也不会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商悯魂体的手指无意识捻了捻,带着思量与焦灼,“又或许是二者兼而有之?”   “二者兼而有之。”翟忆已无暇关注其他, “此阵是灵圣所设,阵眼在郑国天柱之下。只是, 设下之时他虽努力推演,但此阵牵扯过于庞大, 行的乃是逆阴阳扭乾坤之事,有伤天和。九柱成型之日迫在眉睫,灵圣尽力弥补, 仍难以弥补阵法缺陷……致使大阵开启极度困难, 更是需要祭品,以作火引。”   要使木材燃烧, 当然得用阳燧火镰充当引信。   这勾连因果的大阵, 要让它运转起来,需要的阳燧火镰会是什么?   “灵圣为补全大阵以身为祭,在阵中留下后路,一个用以开启它的暗门。”   若此时商悯胸腔之中有着心脏, 她恐怕会屏住呼吸,心脏激烈跳动起来。一种预感在她心中升起,灵觉在跳动,这种感觉在她身上时常有, 然而这次实在强烈,比以往更甚。   每当她预感到危险或者逼近真相, 总会产生类似的感觉。   “大阵之中,流淌着灵圣的血,若以灵圣后代为祭,将人放置在阵眼之上,就可启动大阵,逆转乾坤颠倒因果,令时间回流,游鱼回溯。”   “回溯多久的时间,取决于郑国天柱地宫聚魂阵里收集了多少历代先贤的魂魄。灵圣后代,是那阳燧火镰,地宫魂魄,是令大阵运转的薪材。”   郑国,本不是国,而是一个单纯的地名。   在此地生活的一个部落以“郑”为姓。   后来这个部落中走出了一个在符、阵、灵三道均有极大建树的圣人,此人就是郑归客。   后来世事变迁,部落迁徙又回归,大虞建立又倾倒,在各地生活的人血脉融合,已分不清谁到底是谁的血脉,这片曾命名为“郑”的土地也几度易名。又过了许多年,大燕建朝,分封诸侯,皇帝复此地旧名,将自己的一支血脉封到此地,郑国始建。   这一支传自大燕宗室的血脉与当地人通婚,改姓,不再姓姬,而是姓郑。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传承了。   就如商悯身上流着姬氏的血,却也是武圣后代。   郑留姓郑,是姬氏后人,也是灵圣后人。   商悯只觉一柄大锤从天而降一下砸上她的脑袋,霎时她脑海中无形的阻隔被砸了个稀碎,无数种念头破碎重组,从前疑惑的、纠结的,通通在此刻有了一个较为明确的答案。   怪不得郑留对她无比在意,他似乎恨她,又似乎真的把他当成师姐。若说恨,这恨怎会毫无来由呢?她曾一闪念地想过,她和郑留一定是存在某种过节,往更深一处想,她是否就是导致他身死的元凶?   可是郑留有时面对她的态度又过于坦然,似的确有些许怨仇,却不像是怀有深仇大恨。   倘若上一次人族败了,她会走到何处?会看见怎样的未来与真相?   郑留身死的节点是什么时候,她为何选择在那个时候杀死他?为什么偏偏是郑留重生了?   种种疑问越来越多,无数的问题在她脑海中呼啸。   但唯有一个事实,商悯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她一定是抓住了正确的那个。不是因为她了解郑留,而是因为她了解自己。   “一定是我……”商悯张口,“是我杀了郑留!”   仿佛有霹雳落下,她紧接着意识到了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难道开启乾坤逆转大阵的,是我?!”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赤色大河流淌,血泡浮起又破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翟忆霍然扭头,死死地盯着她。   敛雨客突然想到,假如事实真是如此,那么他去往宿阳遇见商悯乃是一种必然。就算没有在宿阳碰见,凭商悯的本事也会逐步参与天下大事,待她听闻了他的存在,一定会主动来寻,到时他们依然会遇见。   一个人的性情是不会轻易更改的。不管有没有乾坤逆转大阵,商悯都会因为妖族的存在而走上与之抗衡的道路。而王朝将覆,敛雨客也必将出山,只是时间或早或晚。   志同道合的两个人,注定会遇见。   翟忆一默,在短暂的思考后立刻道:“你和你的师弟需要好好谈一谈,活人不可谈论天机,会招来警告,但活死人可以。你最好和你师弟魂魄出窍,升入虚空之中,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我马上着手去办。”商悯闭了闭眼,摒除杂念,命令自己不要囿于此事,被扰乱了心神。   翟忆魂魄出窍一趟太过不易,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敛雨客望着翟忆:“飞过王宫时,听到宫人谈论你身体快要支撑不住,甚至已经备下了棺材。你还能再支撑几年?”   “不用太过忧心……我还能撑上许久,不至于短短几年油尽灯枯。孔朔让人准备棺材,是想让我假死,好将我转入暗处。”翟忆道,“先前我也有数位兄姐,亡于他手,都是与他关系亲近的宗室后代。”   翟忆记得前尘,但也不排斥今生。她将今生的母亲认为母亲,今生的诸多亲人也是她的亲人,要是没有孔朔横插一手,她会过得安稳一些。可正因为孔朔横插一手,才能阴差阳错发现翟国地底藏着这般可怕的秘密。   敛雨客掐指一算,只能算出大致时间,他提醒:“可逗留的时间已过去一半。”   “血屠大阵可有法解开?”商悯看着三人中最见多识广知识渊博的翟忆。   这是当务之急,只要能破阵法,其余诸事就算无法迎刃而解,也能出现一二分转圜的余地。   “近乎无法可解。”   翟忆一句话让商悯脸色骤变。   “近乎,那不是绝对不能,还是有方法的。”她坚定道。   “是有方法,可是那代价,你觉得有人能承受吗?”   翟忆脸上流露出自嘲的苦笑。   “血屠大阵可谓天衣无缝,它的作用是借杀生积攒力量,在阵眼出生成血之精华。孔朔以血屠之力催生孕育自己躯壳的孔雀蛋,耐心等待两千年,不会留下破绽叫人破解。凭外力,难以解开血屠大阵,若有人想要强行攻击阵眼,这恐会引发血池躁动……”   “我曾读过,血屠阵成,笼罩范围内死去的生灵血肉会渗入地下,灵魂也会被阵法强行吸纳炼化,久而久之积蓄血煞怨气。”敛雨客低声道,“一旦血池躁动,血海亡魂便会浮上来,无差别屠杀笼罩范围内的一切生灵。”   翟忆接着道:“那孔雀蛋孵化,或有可能因此终止。但是你可知,这血屠大阵至今已经笼罩了三分之一个翟国,囊括了翟国近乎三分之二的人口。”   翟国城池以安都为中心向外辐射,越靠近安都,城池数量越密集,居住的人口就越多。   孔朔直接在安都地下布置血屠大阵,不可谓不谋划深远。安都是一座古都,大虞朝时就已经有诸侯在此建都,人口聚落早已形成。   ……要用外力阻止血屠大阵,就要舍将近五百万百姓?   这五百万百姓不是因战乱而慢慢消耗,而是被血屠大阵瞬息吞没的,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这已经不是能不能做的事情了,是根本无人敢去做……做了是功臣也是罪人。   孔朔再度成圣,这天下就真的会沦为他的餐桌了。那可是妖圣!对付人族摧枯拉朽,人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机会,百万大军也如玩具,到时死的何止五百万人……人族恐会亡国灭种。   “外力不可解,那……内力呢?”商悯深知,此刻的人族宛如被架在了火上烤,稍有不慎就会一败涂地,成为任妖拿捏的玩物。   她不想放弃任何机会,也不想放弃任何可能,五百万条人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太过恐怖……无人可以背负,无人有资格背负。   “如果不是外力强行破阵,而是孔朔自己终止了孵化,使自身实力定格在成圣之前……是否有这种可行性?”   “你这后生,真有几分急智,我知道敛雨客为何会跟在你身边了。”翟忆探究地盯着她瞧。   商悯心情大起大落,下意识想擦一下额头上的虚汗,却发现魂体根本没有汗可擦。   “这么说,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她僵硬地牵动嘴角,但是笑不出来,“前辈,是在试探我吗?”   “数百万人之命,何其沉重。”翟忆恢复了淡漠的表情,“从敛雨客那里得知他决定辅佐你时,我很惊讶。你们同行的这段时间还是太短,短到不足以让他看清一个人,他虽然跨过千年岁月活到现在,可醒来的时间太短,还是个年轻人呢。”   “偃圣。”敛雨客垂头看她,“你该对我的眼光有一些信心,我毕竟不是冒失之人。”   翟忆没搭理他,“更何况你也如此年少,商悯。我不信你有足够的格局和胸襟,更不信你有勇气和毅力能承担起重任。不过,现在倒是已经改观了。”   “若你轻易作出舍弃五百万人的决定,便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冷笑了一声,“可若是换武圣或灵圣站在这里,他们或许会觉得当断则断吧,能顶着内心的拷问舍掉五百万人而挽救大多数人的人,才是他们心仪的继任者。不巧,下来转世的是我。他们或许是对的,但无法使我认同……天倾之前,我愿寻求那一线生机。”   “我以为百圣一心,原来诸位圣人也会有争论。”商悯道。   “吵得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翟忆眼中染上哀色,“我不能说他们是错的,他们要的是十成十的胜机,我要的是那一成众生皆活的可能。如果是他们,会认为与其拼那一成可能,不如去抓住那十成的机会。”   她抬眼,对着商悯笑了一下,“放心,还没糟到那个地步,我们尚有一点时间去试那一成胜率。”   若尝试失败了呢?剩下的岂不是只有那十成胜机?   造化弄人,何时十成胜机竟成了一个叫人悲哀的形容了……   商悯默然不语。   翟忆话锋一转,“还有一件事,我刚才没有告诉你。地动之因并不是血屠大阵,而是孔朔另布阵法积攒地脉之气破坏五行平衡所引发的,积攒地脉之气需要时间,五十年内,不可能攒出足以触发地动的力量了。”   “也就是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仍有十年?”商悯怔怔道,“可是利用不了天灾,还可利用人祸,若有军队屠城,屠杀二十万,阵法可成……只要孔朔有心去算,无非是费力些罢了,十年之期仍可提前。”   “你说的没错。”翟忆无奈道,“血屠大阵外力不可解,内力却可解。孔朔主动提前破壳,力量积蓄不足,便冲不破九柱之下百圣定下的规则,成不了妖圣。他会如那谭闻秋,身负妖力,抵达圣境之下的顶峰,然不可逆天。”    第181章   商悯问:“前辈也不知道谭闻秋真身是谁吗?”   “她在上古时期的确是无名小卒……我是没听过她。听说是蛟龙属?”翟忆想起了什么, “妖皇元烛喜爱四处留情,人妖不忌,不会是他的种吧?蛟龙属的大妖并不是只有他一个。罢了, 是谁的种不重要,怎样杀了她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真的是他的种,这倒是一件好事。”   商悯面露疑惑, 敛雨客解释道:“孔朔与元烛过节极深。上古时期人族中流传极广的一句笑话讲的就是他们俩的事儿,‘五彩锦鸡吃长虫’。”   居然还有这回事儿?不管怎么说, 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商悯道:“谭闻秋尚不知孔朔存在,这一点可以利用。”   “我也是如此作想。”翟忆颔首。   敛雨客轻叹一声, “时间快到了,我和拾玉还要预留时间回躯壳去。”   “还有点时间,我带你们下一趟地宫, 离这处不远。”翟忆转身飘去。   他们飞过了散发着红光的赤色湖泊, 魂魄隐入泥土之中,没过多久, 翟忆就将他们带到了天柱附近。   “小心, 不能靠近天柱,要避开。现在天柱之内束缚的妖族大多肉身陨灭,被天柱吸得只剩下妖魂了,他们能看见我们。”翟忆低沉道。   三人避过天柱, 直接飘到了地宫之内。   各国地宫均有聚魂大阵,效用是凝聚安葬在此地的死者魂魄。翟国的地宫之下当然已经没有聚魂大阵的存在,孔朔在这片土地上潜伏酝酿数年,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这地宫, 只剩断壁残垣,看上去无比破败, 比谭国的地宫还要残破凄凉。   因有无数铁笼存在,更有无数苟延残喘的兽类在这儿关押,此地更显阴森。   商悯看到角落里一堆破烂不堪的牌位,“历代翟王不会下地宫来看看吗?”   “平日祭祀都在地上祖庙,王死了才会进一次,每到王逝世,提前收拾一遍就好了……再说孔朔把地宫用作关押妖族的地牢是他成王后才开始的,我猜想他以前是把这些妖关在别的地方。”翟忆随手一指,“喏,我的牌位也在那堆破烂里。”   她显然不在乎虚名,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被供奉敬仰,甚至有一种说笑话的语气。   商悯一时间不知道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妖族也有赋灵之法,赋灵的方式多种多样。修为低一些的可以赐血点化妖族,为他们开启灵智,修为高一些的,眉心一点,分出妖力,即可让产生了灵性的野兽开灵。”翟忆道,“孔朔当然不可能为了这些低等的兽类赐下自己珍贵的精血,这些妖也不是他的下属,他养着他们,是为了吃。”   没想到两只大妖,竟然是谭闻秋格局高一些,起码她知道应该学习人族的团结,并且还取得了一些成效,只是手下有几个刺头。   商悯内心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她觉得,白珠儿和孔朔完完全全就是同一类妖……一样嗜杀成性,一样遵循弱肉强食的本能,对于同族,少有情谊,更多的是食欲。   地宫的地上有着一滩血迹,翟忆顺着血迹看去,若有所思:“这里关押的一头犀牛不见了,血是新鲜的。应该不是被吃了,否则这地方会多出一副骨架……他杀妖要么是为了吃,要么是为了炼器,在器之一道上,他站在妖族顶峰,兽类通常不擅长使用兵器,大多依靠肉身之力。”   敛雨客沉吟:“我们来的时候向他借了灵物,他承诺借给谭国山海化境密卷……”   翟忆一听就笑了,“哪来的山海化境密卷,翟国密库里根本就没有这玩意儿,这下我知道他把这犀牛弄哪儿去了,原来是剥了皮炼器……”   “他真是煞费苦心了,可见他有多想扳倒谭闻秋一党,不仅助谭,连灵物都给弄来。”商悯嘲讽,“这倒是让我安心了,只要他们俩没有联合的可能,那事情就好办很多。”   “你们是不是很想知道,孔朔是如何逃脱天柱的?”翟忆神色淡淡。   “还望前辈告知。”商悯眼前一亮。   “孔朔,他是妖族不世出的天才,强如元烛,狡诈如苏蔼,也被他这个后起之秀压了一头。”翟忆意味深长道,“九柱一出,妖族无处可逃,通通被吸纳到天柱之下。孔朔为避免被镇压,把自己‘杀’了。”   商悯一愣,急切问:“如何杀?自杀了再复活?是什么扭转阴阳的法术吗?”   “扭转阴阳的法术代价过大,孔朔没有如此粗暴。他取出自己的妖骨,将修为灌注其中,用它做了一件灵物,借助熔岩地火淬炼成形,然后跃入岩浆之中将肉身焚毁,妖魂融入灵物……从此,孔朔成了灵物器灵,在千年间流转无数人之手,又借助人之手,一步一步完善了血屠大阵。”   翟忆语气复杂,“即便是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魄力……”   孔朔以此法留存世间,抛弃了肉身,因此需要用血屠大阵重塑身躯。   谭闻秋依然以肉身作为凭依,用肉身承载力量,且为了屏蔽天机付出了巨大代价,连记忆也因转生数度丧失……相比之下,还是孔朔的办法更胜一筹。   可是妖族不擅长炼器,孔朔是个例外中的例外,换了其他的妖皇,也未必能复制此法。   “孔朔的天赋神通,还能施展吗?前辈知不知道他的神通是什么?”   翟忆也是遗憾,“抱歉,此事我未能查明。上古时期就无人知晓孔朔天赋神通是什么,我猜他是有意藏拙了。”   “无碍,今后我行事小心便是。”商悯道。   “翟王正身已明,孔朔谋划已显,他的来历你已清楚,他要做的事你也了解了……”翟忆脸色疲惫不堪,魂体的波动变得虚弱,半透明的躯体颜色更淡,“阻止他,解救这五百万人,也去解救那天下人族。”   “是,商悯必不负所托。”她眼神毫无退缩,坚定始终如一。   翟忆恍惚了一瞬,像从她脸上看到了故人之影。   她复又道:“去团结那天下人,即便艰难,也要去做……九柱是举天下人之力铸造,它伫立不倒,也是仰赖天下人之心。”   “商悯谨记。”她道。   翟忆看向敛雨客,语重心长:“天下大定之前,还是少不了你在旁操劳,你要保护好这孩子,也要保护好其他有识之士。”   她顿了顿,“待安定乾坤,你要去游览那大好河山。”   “这事可以留待之后再交代我,你如此讲,可是有托孤寄命之意?”敛雨客稍显默然。   “该知道的你们都知道了,此身本就是病躯,诛杀孔朔也用得到我。待我回去,会尽量减少魂魄出窍的次数,让寿数尽量长一些,免得孔朔再祸害其他人。”翟忆道,“今后不常见面,自然要把该说的都说了。敛雨客……这么叫你还有些不习惯,不过,有名字是好事……你尽好你的使命,往后的路会是康庄大道。”   “是,我明白了。”敛雨客垂首聆听她的教诲。   “后生,往后再聚。”翟忆对商悯微笑颔首,“你们该回去了。”   “改日再会。”商悯行礼。   她与敛雨客一同飘起,临别时看到翟忆也飞身而起,飞向了翟国王宫的方向。   一炷香的时间几乎要用尽,商悯全速赶回肉身,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一时半会儿没能缓过来。   但是她本体神魂稳固,比敛雨客还要恢复得快些,很快就直起了腰背,抬起头,随后看见敛雨客也渐渐好转,正轻轻揉着额头。   她深呼吸几口气,重新感受空气穿过肺部的感觉。   魂魄离体时是无法呼吸的,也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回归了躯壳,她才真正有了活着的感觉。   “谭闻秋与孔朔,他们二者的关系是改变翟国局势的关键。”敛雨客目光投来,“在偃圣身边时你就已经提起,是否已想到关窍?”   “是。但恐怕有些困难。”商悯盘膝端坐,“敛兄容我思考片刻。”   要挑唆谭闻秋对付孔朔,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不是光把孔朔存在的消息告诉她就行了,重点在于如何告诉。   人都是复杂的,学了人心的妖更是如此。   孔朔狡诈更胜谭闻秋,贸然将他们俩的存在透露给彼此,可能会促成二者联合。   他们的联合当然会是表面的联合,各怀鬼胎。   可问题是孔朔太能忍,商悯无法预料他是不是会先服软,待自己的蛋孵出来再给谭闻秋来一记狠的。   以谭闻秋的性格,她真的会为了推翻天柱的大事容忍孔朔,哪怕他心有异心。   把孔朔启动血屠大阵重塑肉身的事告诉谭闻秋,倒是可以让谭闻秋坚决对付孔朔。然而关键在于,商悯需要让谭闻秋在对付孔朔的同时不去触发血屠大阵,以免引发血池躁动。   谭闻秋不会在乎翟国人死不死,甚至她还会觉得死了更好。   得让两只大妖狗咬狗,还要他们避免殃及池鱼。   商悯想,她大概知道该怎么做了。   其一是,需要让他们之间的仇恨达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再无和解和结盟的余地。   其二是,谭闻秋绝对不能知道血屠大阵的存在。   “幸好,幸好……”商悯低语,“这不仅人妖两族之争,也是诸国之争。既要借人族的力,便要受人族权力规则的制约。”   她看向敛雨客,道:“我们需要让谭闻秋知道翟国是孔朔在控制,让孔朔明白大燕是谭闻秋全权把控,再让翟国和大燕结下死仇。令二妖认为,翟国如此行事是孔朔指使,大燕这般行径是谭闻秋一力促成,无需直接挑唆两只大妖对立,只借助国与国之力,便可成事。”    第182章   敛雨客听闻此言, 依然有所不解。   他对于当世的权力体系有所了解,可是这种了解却是浮于表面的,并不深刻。相比接触过颇多当权者, 本身也是权力者之一的商悯,他并没有多么熟悉这场权力争斗的游戏规则。   不过他还是听懂了关键点的。   “拾玉是想把翟国也拉进战争的泥潭,将‘翟王’推向宿阳的对立面?”敛雨客垂眼思考。   “宿阳”, 这是个很特殊的用词。它既不完全指谭闻秋及其麾下的妖党,也不完全代表大燕宗室和宿阳朝臣, 而是一个笼统的泛称。   商悯慢慢点了下头,也在思考计策的可执行性, “我想要引发翟国和大燕的直接性争斗。”   如今的翟国,虽然有参与天下大事,但却并没有直接下场。   在攻谭之事上, 更多的是让翟王麾下的江湖志士充当急先锋, 不肯得罪大燕。而在与武国结盟抗燕的事情上,态度表现得则颇为暧昧, 没有立刻答应, 却也没有拒绝。   商悯不知翟王真身时,以为这种模糊不清的态度其实是留下了争取的余地的,武国当然可以和翟国结盟。   可此时再看,这些事无一不说明了孔朔此妖虽不与弱者为伍, 对同族也毫无怜悯之心,但却不是倨傲到底。相反,他本身性情极为谨慎,且深谙权力之道, 懂得人族政治是怎么一回事。   孔朔挑了个好地方,翟国矿藏丰富, 有铁有煤有硫磺,地势易守难攻,他国军队几乎无法大举进犯,除去农田开垦困难之外,基本没有缺点。哪怕地动频繁,在孔朔看来也不是什么缺点,反而是大大的优点。   这是孔朔能保持超然态度的重要原因。   他就是要坐山观虎斗,让自己成为最终的胜者。待诸国分出胜负,谭闻秋的力量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他崭新的肉身也孕育而出后再下场,这样便能一口吃掉谭闻秋,以妖圣之尊君临天下,从此再无人是他的敌手。   乾坤逆转大阵开启之前,他是不是就是这么做的?   扮成明君,演成好人,指不定还和各个国家结盟抗燕,临到最后反戈一击,让人族惨败收场。   细细想来,翟国这场地动时机也是妙到巅毫。   孔朔可以休养生息为借口避开纷争,武国的结盟也可再拖延拖延,哪怕战事燃烧四海大地,他也能以国力衰微为由据守翟国,在这场大战中维持一种诡异的“中立”。   好个孔朔,什么都算到了,就等着大事了结得差不多出来摘桃子了。   商悯脸色阴沉。   然而如何才能把翟国拖下水?孔朔的弱点又是什么?   商悯稍想片刻就得出了答案。   这答案实在是显而易见,知道了翟王真身再联想他行径,便能知道他的最终目标是成为这世间唯一的“圣”。   而非与谭闻秋并称二圣。   他汲汲营营,搞出诸多小动作,与谭闻秋的过节或与元烛的过节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一切行动的出发点,都源自于想要做天下第一的野望,以及弱肉强食的本性。   所以孔朔不希望谭闻秋攻谭成功,若她成功,释放出本体妖躯,局势对他便是大大不利。   那么以此倒推,谭闻秋攻谭局势大好,谭国无法支撑,是否能让孔朔着急下场?届时要阻止攻谭,便要抗燕或增援谭国。   商悯拧着眉毛,发现这一步也在孔朔意料之内,因为武国已经在抗燕了,但还未大军压境。   时势逼人,武国只能率先扛起大旗冲锋,孔朔他是想让别人替他冲,可过程中略有变故,鬼方起兵,在武国抗燕之前将它死死拖住,导致武国兵力难以聚集南下……所以孔朔有些着急了,为了帮谭国缓解压力他借出了山海化境密卷,盼望谭国能自己破局,消耗谭闻秋的力量。   对于翟国在谭国所做的事情,谭闻秋并不是一无所知,她也知道翟王在暗处搞一些小动作,只是犯不着去清算,所以没有问罪。   倘若她知道翟王就是孔朔,就会明白他包藏祸心,多年潜伏不出,必是有大图谋。二妖联合的可能性减去三分。   谭闻秋珍惜妖族,也懂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说不定会暂时忍下,选择与他共谋大事。如此二妖联合的可能性又要加上三分。   在孔朔把谭闻秋得罪死之前,不能让谭闻秋知道孔朔的存在。   就算翟国下场与他国开战,战争也绝不能烧到翟国本土,起码在血屠大阵解除之前不能。   先让两方你死我活,再让两方知晓对方真身。   商悯下了定论。   至于从何处入手,诱使孔朔出手……   她心中已经有了一点想法。   一个在子翼登基之时就已经在盘算的谋划,正在她脑子里成型。   ……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   今天是个气朗风清的好天气。   一夜过去,商悯恢复了精神,不管是情绪还是神思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沉稳。敛雨客在一旁煮茶,给她和自己各倒一杯,不一会儿有驿馆伙计送来了饭食。   陶俑之躯不需要食物也能行动,但是吃了食物也没坏处,为了避免一筷子不动叫人发觉不对,他们二人还是吃了点东西的。   商悯在等待翟王召见。   一夜过去,山海化境密卷应该准备好了,孔朔对谭国可谓是能帮则帮,除了直接下场之外,该做的都做了。   他盼着商悯二人赶紧取走密卷送回谭国,好从那涂玉安妖魂里挖出点有用的东西……   慢着……商悯喝茶的手一顿,眼睛盯着茶盏中微微荡漾的绿色茶水出神。   山海化境密卷,这么有用的灵物,孔朔要是能用到它的话,早该将其炼成……这可是能让魂魄轮回其间丧失神智,甚至有提取记忆之功效的灵物。   这么有用的东西,他怎么没早点把它炼出来?   ……除非,他不需要密卷也可获知他人记忆。   商悯眼皮一跳,端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   联想到孔朔对于政事的娴熟和对权术的掌控,对进食的热衷,以及他是妖族中罕见的精通炼器的妖……难道他的天赋神通是吃掉一人或一妖就能掌握对方记忆吗?   她开始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安了。   本身就能读取别人的记忆,所以孔朔根本不需要山海化境密卷这种东西,这对他来说是个累赘,可是谭国的盟友需要,他才炼出来了一份。   商悯放下茶盏,目光幽幽地看着敛雨客。   敛雨客一愣,也无措地放下茶盏,等她开口说话。   商悯组织语言之际,他犹豫地问:“茶不合口味?”   “不是……我根本品不出来茶叶好坏,好的坏的我喝着都一个味儿,无非就是甜一点苦一点。”商悯翻了个白眼,借助茶杯的遮掩向他传音,说了方才的猜测。   敛雨客听得陷入沉默,不得不承认商悯的猜测极有道理,而且她每次灵光一现,猜对的正确率极高。   二人相对无言之际,驿馆的人前来禀报:“两位贵客,王上有请。”   商悯站起来整理衣冠,客气道:“劳烦带路了。”   走在王宫之中,数道宫墙之隔,就是翟忆所在的宫殿。   想到不久之后她或许会被迫假死,从此不见天日,商悯心中添了一抹悲哀。待到了正殿,她面色如常,心境平稳,像昨日一般行了礼:“拜见翟王。”   “拜见翟王。”敛雨客也是神色依旧,看不出丝毫异样。   翟王神情端肃,颔首道:“二位免礼。”   “今日一早叫贵客前来,是因为一件喜事。山海化境密卷找到了,且保存完好,应当是可以使用的。按照古籍记载,将它覆盖在刚死不久的妖尸之上,念出咒文‘移山倒海’,便会开启。”   说话间一名内侍走到商悯面前,将托盘上古旧的卷轴双手奉上。   商悯接过,拿在手里仔细打量,有点好笑地发现密卷上还有被做旧的痕迹,边缘泛起毛边儿,卷轴上还有陈年污渍……孔朔真是煞费苦心了,一晚上就做成这样不容易。   “多谢王上!王上恩义如斯,实在不知该如何言谢,唯有捉到那妖孽,好不负翟国相帮。”商悯滴水不漏。   “尽微薄之力,哪里算是相帮?谭国危在旦夕,然翟国因地动受创严重,不好出兵……况且于明面上,宿阳已无妖孽。”翟王似有意提点,“当今局面,各方僵持,缺少一个契机啊……”   商悯心知时机已到,上前一步急声道:“王上,其实我等来到翟国,便是为了寻求翟国帮助,找到那个能令局势扭转的契机。妖在暗我在明,需得抓住那最大的妖孽,人族才能反守为攻!”   翟王眼神微亮,随即略有为难。   商悯见状立刻道:“在下并非要逼迫翟国出兵,今地动,安都周边一片惨状,我怎会看不到?只是,此事牵扯甚大,望王上鼎力相助……”   “是何事?”翟王话语有所松动。   “不久前,谭国在宿阳的密探来信,说新皇子翼,极有可能如先皇一般被妖所控,连带平南王姬麟也同是妖党。”商悯语气中带着冷意,“在下恳请翟王相帮,查明真相,诛杀妖孽,复我人族盛世。”    第183章   孔朔对商悯二人的到来本没有什么期待, 可是当他从她口中得知谭国已经抓到一只妖之后,心中忍不住冒出了久违的惊喜。   上一次感到惊喜,还是推算出老谭公谭远献祭天柱的时候。   那条小长虫忍了那么多年, 终究是忍不住了。   大虞覆灭的时候,他盘算着小长虫差不多该出手了,说不定会趁机颠覆天柱, 她也的确如他所料,去了大西北。   孔朔对她的行动并不看好, 加之他实在需要一只妖帮他探探路,于是按捺住插手的欲望, 静观其变。   假如小长虫从天柱下出来,说明这九柱封印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稳固,那么在大虞朝存续的千年时间里积攒的血屠之力, 已经足以让他孕育出一具颇具修为的身躯, 再顺势将西南天柱也一并掀翻。   小长虫吃了老长虫的尸骸才得以晋升,根基本就不稳。西南天柱下已无妖圣存活, 凭他的力量, 推倒天柱后就可将西南天柱之下的妖族吞噬殆尽,抢在其他天柱倒塌之前恢复己身力量。   如此九柱封印残破,“不可成圣”的限制也不会存在了。   摁死小长虫,不是什么难事。   可临到头来, 小长虫不仅冲柱失败,苏青竟也转投人族,反戈一击,将小长虫重创,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看来力量积攒得还是不够,那蛟妖也积蓄了千余年的力量了, 全力出手只是让那青铜柱颤动了一下……九柱封印无比坚固,哪怕大虞风雨飘摇,仍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   于是他又开始等待,继续积攒力量。   他以灵物寄魂,无需肉身,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比小长虫的转生大法高明了不止一筹。哪怕等到天荒地老,人族的君王换了一茬又一茬,那黑蛟也数度转生,他还是稳如泰山。   又过数百年。   这次小长虫好像学的聪明了一点,直接以国君之身掌控军政大事,想从国运入手分解天柱基石。   为避免自己以国君之尊登临王位,使妖身遭受气运反噬,她特意与一名人类结合生下人妖混血的孩子,再吸取她的血制成缓解反噬之伤的药引。   有长进,计策也是别出心裁,更重要的是,她的计策让孔朔思索了许久的计划也得以完善。   利用血亲之血作为中和的药剂,能想到这等奇招也是难为她了,连孔朔也不免惊讶了一下。   她在前面尝试,孔朔则汲取她的经验,避开计划中存在的漏洞,等到他去实施的时候,他会执行得更滴水不漏,更天衣无缝。   黑蛟始终欠缺了一点运气……也欠缺了一点实力。   眼看肃国亡了,黑蛟的计划又一次失败,连孔朔也不免为她惋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长虫也算是虫,反复死了很多次,依然没有放弃。   她的魂魄在人身之中流转,很多时候会淡出孔朔视野,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还想推倒天柱,她总会再度显露于人前。   攻谭一起,孔朔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期待黑蛟再给他带来一场精彩的乱世大戏。   这次她准备更充分,登上了更高的位置,那些在过往岁月中留下的后手也在一一发挥作用。人族的君王早已腐朽,众多圣人后代逐渐从肩负天下大任的人变成了趴在百姓头上的吸血虫。   大燕王朝也如当年的大虞一样,走到了末年。   只需轻轻施加一点力量,就会如被风沙侵蚀的砖块一样四分五裂。   这回孔朔是真的有点担忧了,怕那小长虫真的从天柱底下游出来。   可是万万没想到,人族比预料中中用一点,这艘名为大燕的大船上,有几名水手在努力缝补破洞的风帆。   燕皇身死、武国结盟信传达到他手中的一瞬。   他不禁叹道:“天助我也!”   本以为人族已经烂泥不上墙,穷尽浑身解数也只能阻挡那蛟妖一二,万万没想到还是有几个能办事的人的。   转眼间皇帝死了,狐妖现身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谭国甚至抓到了其中一只狐狸。   孔朔盼望人族支撑得再久一些,短则五年,长则十年,他大事可成。   相比于冒进,孔朔更乐意蛰伏,功成就在数年之间,他不差这几年,没人比他更明白冒进的危险性,前车之鉴就如黑蛟……倒也不能说她太冒进,若没有她在前面探路,孔朔怎会走得如此轻松呢?   唯一让他有一点担忧的是谭国天柱,只能支撑五年,他正好欠缺这五年。   岁月流逝,天柱下面的妖族几乎已经被吸干了妖力,如果孔雀蛋提前孵化,却没有触及圣境,哪怕吃了天柱下的妖族,他也不可能再恢复巅峰时期的修为……不,倒不如说,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吃掉那些妖族了,他们只剩下妖魂,吃了又有何用?如同嚼空气,提升不了修为。   只有妖圣,才有可能在漫长的岁月中保存肉身。如果肉身干枯,但是境界仍在,短时间内只需要进补大量的人,就可快速恢复妖力。   孔朔不惧黑蛟,但是他毕竟还没有恢复妖身,黑蛟却已修成妖躯,假如此时就与她对上,僵持之下,他怕是难以讨好。   所以,摆在孔朔面前的路仅有这一条——维护血屠大阵,等待本体孵化。   在此之前,孔朔不能让黑蛟先他一步破封恢复修为。   如果能阻挠一二……   “王上,且听我道来。”底下的人道,“自先皇陛下剖心而亡,狐妖逃出宿阳,已有些时日,可自新皇登基后谭国在宿阳安插的一些暗桩被一一铲除。狐妖袭击燕李大军,却嫁祸谭国私通妖孽,显然是被那大妖有心陷害了,足以说明仍有大妖在宿阳潜伏……”   她条理清晰,字字恳切。   “其中一个暗桩在被清除之前,曾向谭公传信,言新皇子翼极有可能已成傀儡,连许多军机密报都无权知晓,平南王姬麟与丞相柳怀信处处专权,那探子也是被他们的人拔除的。平南王姬麟就算不是妖孽,也必与妖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人却已接近真相,但还是差了一些。   “除此之外,可有实证?”孔朔又问。   底下人默了默,抬头直视他,大义凛然,满身正气,一派敢为天下先的忠臣良将的气势。   “回王上……先皇陛下剖心,才得以让世人知晓世上有妖,这新皇子翼如此年少,且被平南王一党严密控制,无法取得实证。”   “王上在事有凭据之前不欲与大燕交恶……可是先皇陛下舍命相告,便是为了让天下人族驱逐妖孽,今新皇同样身陷囹圄,天下诸侯,怎能袖手旁观?从前不知有妖,无法插手,可是既知有妖,却一味龟缩,岂非是要将人族的天下拱手让妖?”   “那大妖今日敢攻谭,明日就敢攻翟!”   若坐在这里的,是一位表里如一的翟王,人族的翟王,此时应当已经在心中答应了帮助谭国调查真相。   只是帮助的方法会有所不同。出兵是万万不可的,各国在宿阳都有密探,翟国当然也有。翟国宗室派出去与大燕皇族和亲的公主公子、宗亲成员,在这个关键点也可以成为助力。   因毗邻大燕国土,燕翟联姻相当频繁,甚至有几任皇后也是姓翟,论对大燕宗室以及朝堂的影响力,翟国在各国中名列前三。   孔朔的确心动了。   作为翟王,他不能出兵,但可以在其他方面帮助翟国,打击黑蛟的势力。而底下那个人大约也懂在这个节骨眼上翟国不可能发兵,是以退而求次……   “阁下想如何做?”孔朔思考,“先皇陛下大智大勇,不顾己身安危也要将有妖的消息告知天下。新皇……恕本王僭越,他并无先帝之勇,谋略亦有欠缺,且不知他与妖到底是何关系。从他入手,太难,更何况,他到底是大燕的皇帝,天下共主啊。”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加重了语气。   天下共主,多么令妖艳羡的字眼。光是提起,都会让他的胃产生异样的蠕动……不过没关系,只要谋划完成,天下共主也是他囊中之物。   下方年轻的说客笑了笑,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松动,却也听出了他态度的保守。   她露出恭敬的神色,不着痕迹地恭维,话语也相当坦荡:“在下知道,王上素来以仁治国友善睦邻,不愿行不义之事。请王上放心,在下不会行那等粗暴之举,更不会刺王杀驾,使翟国名声受累。”   “还请阁下将谋划细细说来。”孔朔心知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宿阳消息封锁,民众对朝堂变故所知不多。朝臣心中有着警醒,却甘愿沉沦,不愿面对现实。宗亲怕皇族不稳,引发反叛,也不敢轻举妄动。”   “翟国地动,伤及无数百姓,在下忧之,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机会。”她对着孔朔深深一拜,“请翟王让司天监出面,说翟国地动,是上天震怒传下警示,源头指向宿阳新皇。同时散布流言,让天下人疑心新皇被妖所控。”   先皇离世已经动摇了国之基石,再将矛头指向新帝,是要彻底将国之基石砸个粉碎。若接连两位皇帝都出意外,宿阳乱局就再也遮不住了。   她想让子翼被架在火上烤,逼他不得不站出来正面回应。   如果他不回应,就反向证明他已经被妖控制。   皇帝不可信!   商悯先前对谭闻秋始终留有余地,不肯用力逼迫,怕她舍肉身而逃。可这是建立在世上只有谭闻秋一只大妖的基础上的。   眼下能挑起两妖相斗,就无需再瞻前顾后。将谭闻秋定死在太后之位上,固然是好,若不能,解决孔朔才是上上之选。   这也是取舍。   “此事可行是可行,只是……”孔朔眼眸一垂,俯视着下方的人,“阁下计策,听之是有几分作用,只是欠缺些许,治标不治本。”   “这……”商悯心中一跳。   她是打算一步一步来的,先劝说翟国多少参与一点宿阳政治,之后再慢慢谋算,没打算一次性劝成。   结果刚开了一个头,效果却极其显著,孔朔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着急一点,他嫌她不够激进……   按照商悯的设想,孔朔对将地动之事扣到皇帝的头上不会存在太大的疑虑,倒不如说他正想把锅甩出去,转移翟国人的注意力。但是否是由翟国直接出面,将矛头指向新皇,孔朔会有所犹豫。   商悯当然也准备好了劝说的话。   她会建议孔朔,先安排司天监在朝堂上说出此事,再以无凭据为由将司天监大臣降罪,摘掉质疑皇帝的帽子,司天监的大臣也可假装忠尽职守适当喊冤……总之谭闻秋可以演戏,皇帝可以演戏,整个宿阳都能演戏,翟国凭什么不能?   如此好的机会,既能够转移民众对地动的注意力,也能动摇皇帝统治,更可阻挠谭闻秋借大燕之手攻谭的打算,一箭三雕。这下,你孔朔总该心动了。   孔朔从王座上起身,举目远望,张开双臂道:“本王登位之时,立誓要效仿先王,让百姓安居乐业,令翟国国富民强。然而登位二十载,深感治国之不易,老谭公蒙受不公,本王竟无法相助,谭国燃烧战火,本王亦不能插手……先皇陛下寿宴之举何其惨烈,本王恨不能诛杀妖孽。”   “阁下为救人而来,本王怎好让阁下失望?”孔朔说罢,居然走下王座,站到商悯面前,“方才阁下说地动是因皇帝而起,是上天震怒……若不是阁下初来乍到,我简直要疑心司天监中有阁下的人了。”   商悯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阁下无心之语,实则一语中的。”孔朔肃然道,“地动,确因上天震怒而起,国运不稳,龙脉不定,是以地动……这的确是上天传下的警示啊。”   “为君主,本王失格;为臣子,本王无能,不能清君侧,护陛下。”他言语戚戚,眼神温和坦荡,显然已下决心,“阁下想以计逼迫宿阳,但本王不愿陛下有性命之忧。若查明陛下并非妖孽,只是受妖所控,本王想助他脱身,逃离妖孽毒手。顺应天启,护佑百姓,此君之道也;诛杀妖邪,忠于人皇,臣之分也……道义、本分皆在其中,本王还有何借口不鼎力相助呢?”   商悯的表情先是疑惑,然后是惊讶,最后演变成了震惊。   待“翟王”说完,她的眼神已无比复杂,似乎大受震动,对着他深深一拜道:“翟王忠义,在下敬佩,在此谢过。天下百姓必将感念王上恩德,各国诸侯也当以王上为表率,将您的义举……牢记于心。”    第184章   一时间殿内气氛无比庄重肃穆。   见翟王如此大义凛然, 商悯由衷地生出敬佩之心。   当然不是敬佩他的虚情假意,而是敬佩他居然如此会演。怪不得能潜伏如此之久,要不是翟忆揭穿了他的身份, 这谁能发现他其实是个妖?!   怕是连商悯自己,也会在和孔朔的后续接触中质疑自身的判断。同时她不免扼腕……如果人族真的多出这么一位圣明的君主就好了。   连武王商溯也对翟王很是佩服。   在不知道有妖族的时候,商悯的目标是达成盛世明君的终极成就。直到有妖的时候, 她的人生目标多了一个,那便是驱逐妖族。   哪怕世上真的有翟王这么一个手段刚柔并济的贤君, 商悯非但不会觉得是他挡了自己一统天下的路,甚至还会升起志同道合之感, 以及与之一较高下的胜负欲。   拼国力,拼兵力?不止于此。她还要与对方比拼治国方略,比拼粮仓丰盈, 拼牛羊数量, 拼城池人口,更要比拼百姓富足。   可惜, 实在太可惜……世上没有翟王这么一位贤君。   坐在君主位置上的许多人大多有着自己的私心, 也有着个人偏向,因自身性情局限,反而无法冷静客观、选贤任能。可是孔朔不一样,他的目的比任何一位君主都要纯粹, 他就是要让更多的人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即便他的最终目标是榨取这些人的价值,然而在榨取价值之前,他的确做到了安定一方, 使百姓安乐。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商悯稍作思索,向翟王道:“昨日在驿馆歇息后, 我忽然想起一事,狐妖可以化作人形,假如那只红狐是胡千面,他恢复人形一种打扮混迹人群之间,怕是难以寻找。谭公已经用寻妖罗盘四处搜寻,可是没有什么效果……王上见多识广,手下也能人众多,不知可知道一种能强制妖魔现形的办法?”   翟王皱起眉:“有,可是那已经不是灵物,而是宝物了。古籍上曾记载有一物名为照妖镜,拿那铜镜一照,妖魔就可显行,还能将妖魔吸纳进铜镜之中。此物我翟国没有,怕是遍寻诸国,也是找不到的。”   商悯略感失望。她要算计的当然不是胡千面,而是苏归。   “我司灵一部的典籍保存得还算完整,上面也记载了许多捉妖秘法。如果是蛇妖而非狐妖,能以雄黄为引施展秘术,让其现形,但是狐妖……自然是不能以雄黄为引了。”翟王露出回忆之色,“狐族多借助月相之力修炼,从月相入手,或许会有办法,但是也说不准……”   孔朔所言不假,月相的确对苏归的身体状况影响极大极大。   不管怎样,这也算是一个突破口。   “王上果然见识渊博。”商悯礼貌夸赞,“能否请您帮忙留意查找一番?我与兄长不日就要启程去往赵国,请赵王相帮,集思广益,或许能找到办法。”说到此处,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若那狐妖肯自己现身便好了,也免了冥思苦想。”   “现身是第一步,如何抓住才是重中之重,本王也备了些其他的灵物,二位既然要前往赵国,想必是不便回谭国送这些灵物了。”翟王略一顿,便道,“不日第二批十方阁弟子就要去往谭国,这些珍贵物件便交由他们护送吧。放心,灵物定会完好无损地送到谭公手中。”   “如此甚好,那便劳烦王上与十方阁诸位多多费心了。”商悯客客气气。   “为天下计,不算费心。”翟王笑了笑,开口唤来内侍。   不多时,内侍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走了过来,将它打开呈给商悯。   盒中放着的是一对机关木鸟,做工精巧,羽翼纤薄,瞧着工艺极是繁琐。   翟王道:“机关木鸟,打开腹腔可以放信件,旋转尾部就能自行起飞,是我翟国传信之物。二位若有要事,可凭此物联络。切记,二鸟比翼,放飞其中一只时,另一只需要留在身边,否则另一只就会迷路,信件送回了翟国,翟国却没有办法把信件送还给你们了。”   商悯收起机关木鸟,“王上思虑周全,在下谨记。”   “不知二位想要何时启程?或可命人送你们一程,去往赵国,可以乘船而下,比走官道要快一些。”翟王关切道。   商悯并未犹豫多久,“来翟国一趟,大事已了。宿阳诸事,也需再与谭公细细商议,有这机关木鸟在,我等也能将消息及时知会王上。事不宜迟,我想尽快出发,但不必劳烦翟国派人相送了,我与兄长自行离去就可。”   翟王道:“那好,二位可回驿馆暂歇了,若要离去,知会驿馆一声即可,本王便不叫人打扰二位了。”   从王宫中退出来后,商悯心情与上一次来到此地时大不相同。   天还是那湛蓝的天,国都还是那座国都,到巍峨的宫殿、坐在宫殿上的人,状似都没什么变化,可是她已然揭去了事物的表象,窥视到了此地的真实。   满心的恍惚不见,徒留五味杂陈的叹息。   “这么快就离开?”敛雨客沉思。   商悯暗自撇了下嘴,“敛兄没听出来吗?那翟王在赶我们走。他大概从各种情报中知道咱们来历不一般,心底还是有所警惕的,不想让咱们在安都久留。”   “既如此,那的确不得不走了。”敛雨客怅然,忍住没有回头去看翟国王宫的方向。   “留下也改变不了什么……破不了血屠大阵,行动还会被翟王处处限制。总归,该知道的咱们都知道了。”商悯沉默,“剩下的谋划要想起效,除了让翟王引导舆论,还是得在宿阳那边发力。”   “方才有一事,不知你留意到了没?”   “你是说,翟王对子翼好像有点……”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组织用词,思考过后笼统道,“有点志在必得的感觉。”   “是啊。”敛雨客眼神有些沉,“他保子翼干什么?翟王会保子翼,但是孔朔不会,除非他对他有用。”   “咱也不是那孔雀肚子里的蛔虫,一时间难以琢磨他所思所想。”商悯疲惫万分,“必须得尽快前往赵国才行。赵国鼠疫消息频传,那边情况怕是不容乐观。”   她是心累大于身累。   去赵国再怎么快也需要在路上耗些时日,身外化身赶路,本体也不得闲。   商悯真得找一个机会,和郑留好好聊聊了,而且面对面的那种交谈还不行,须得魂魄出窍才可坦诚相谈。   这可怎么搞?   她头痛万分,脑子里头好像被放了一团乱线头,一时找不出头绪。   ……   军营之中,捷报传来。   苏归避开运河渡口向东突进,五日之内,接连拿下两城。   留守后方大营的郑留听闻这等消息不免怔然。   前世他读过兵法也带过兵,在打仗上不算纸上谈兵,甚至从前的左右将军还夸过他神思敏捷、屡有奇招。可是待在苏归身边越久,他越觉得自己从前的本事与他相比不值一提。   世上怎会有苏归这样的人?宛若为战而生。他坐在沙盘之前调兵下令,目光冷彻,像是把自己的情绪全然抽离了,只余冷酷。   郑留和宋兆雪被苏归准许旁听些不怎么重要的议事。   偶尔,郑留会看见他眼神空茫,但这样的时候很少,他总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阅读军机密报。听到失败的消息他不愤怒,听到胜利的军报,他也从不会感到喜悦,而苏归的下属对他这样的状态习以为常。   谭军最开始凶猛的攻势渐渐褪去,连输两场重要战役后,他们的士气遭遇了残酷打击。   哪怕有郑留在一旁传递军机密报,也只是延缓了他们失败的脚步。   又一次深夜议事结束,他将近几日搜集到的军机密报整理进隐灵飞矢之中,数了一下次数,发现这一枚飞矢仅能再用一次。   郑留皱眉,犹豫一瞬,仍选择把消息传走。   过两天又是一场重大战役,谭国需要上面的情报。   夜晚他躺在军帐床上,宋兆雪掀开帐篷走了进来,斜眼瞅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脱鞋躺床上睡了。自从陇坪那次之后,他就再没跟郑留说过一句话。   也许是这段时间精神太紧绷,夜晚睡不安稳,时常多梦,郑留竟然又梦到了前世……他和商悯在大学宫学艺的日子。   “赵存,你枪法总是一味进攻,忽略防守,小心过刚易折。”大学宫老师一身黑衣,话语温和。他稍稍一顿,终是忍不住再深着提点了一些,“你性情也是如此,偶尔略有急躁和独断。你还年轻,年轻气盛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你若不知道自己有毛病,那这毛病才大了……”   “噗嗤!”他身侧的少女没忍住笑了,“老师,你这说得跟绕口令似的。”   郑留有些窘迫,只得道:“学生记住了……”   “拾玉,你也是。”老师看向她。   “学生有何缺点?请老师赐教。”那少女神采奕奕眼神明亮,对他拱手,“我一定认真改正!”   “该正经时嘴贫,该严肃时嬉皮笑脸,不该接话时接话……去舞枪十遍,以作惩戒。”   “啊?好吧……学生遵命。”她提着枪走到空地上。   郑留张口欲言,老师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求情同罪。”   郑留闭嘴。   大约是离前世真的太远了,这些记忆回想起来让他有一种恍惚感,的确是恍如隔世了。   这类小事,前世他经历过许多,若不是在梦中梦见,恐怕也已经忘怀。当时不觉得这段日子值得珍惜,现在想想,竟有些遗憾。   郑留从梦中醒来,忽然皱起眉。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与商悯有关的事情……是什么?   他捂住额头,却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 第185章   “怎么这么快就到秋天了。”小蛮自言自语。   “秋天了, 该贴秋膘了,得多吃一点,好过冬, 小蛮姐姐也得找冬眠的巢穴了。”商悯看着已经有点泛黄的梧桐叶。   “想什么呢?现在咱们化为人形了,从前的种种习性该抛弃了,我不能在冬天冬眠, 你也不需要担心找不到食物,在秋天把自己吃成胖子。”小蛮懒洋洋地在阳光下舒展筋骨, 还转了个身,好让自己左半边身体也能晒到太阳。   现在正是清晨, 天色逐渐亮起。夏天的清晨让人感觉凉爽,可是秋日的清晨,吹来的的风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   季节交替之际容易着凉, 新皇子翼感染了风寒, 在昨日病倒了。   小蛮幸灾乐祸,可是又不免有点生气, 因为皇帝病了, 需要下头的人去照顾,这活儿还是得落到她和白小满头上。   昨夜子翼从昏睡中醒来感到口渴,唤小蛮去倒水,小蛮懒得去, 叫商悯吐一口魇雾让他又睡了过去。   宫人们开始洒扫,宫女和太监都忙碌了起来,但是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话又说回来,谁才是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呢?   岐黄院院首, 誉满天下的名医白珠儿带着药童踩着晨光而来。   小蛮收敛了散漫的神情,商悯也摆出一副紧张的样子垂手而立。   “陛下身体如何了?昨夜可有睡醒?”白珠儿例行公事地问, “后半夜是否还有发热?”   “回白大人的话,陛下身体有所好转,高热前半夜就退下了,夜间醒了一次,很快又睡着了,现下还没醒。”小蛮一丝不苟地回道。   “那应当是没有大碍了,我这就进去把脉改药方。”白珠儿踏入殿内。   子翼看上去仍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在睡梦中也眉头紧蹙。白珠儿为他把了脉,又口述药方,让药童写下,随后就要离开。   临走时有一名宫女进入殿内,说皇太后担心皇帝的身体,要传白珠儿去清秋殿问话。   白珠儿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出了皇帝寝宫就跟着宫女转道去了清秋殿。   商悯瞥了一眼白珠儿的背影,思索差不多是时候了。   谭桢发往各诸侯国的信,除去翟国是商悯亲口告知的,赵国会最早接到消息,因为商悯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赵国,梁国则会最晚知道。信件到达的时间经过精心控制,如果各国有妖族细作,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和消息送回宿阳的时间都并不一致,主要是为了打一个时间差,好进行更细致的判断。   若赵国有谭闻秋一党的妖族,那么这个消息,此刻就也该传回宿阳了。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胡千面已经到了峪州却找不到涂玉安,所以慌了……寻妖罗盘可追寻范围是百里之内,商悯处于峪州的本体罗盘从不离身,目前罗盘暂无异动。   如果只是暂时找不到涂玉安,谭闻秋或许会再等两日,要是得到了涂玉安被活捉的确切消息……那她此刻就该急了。   传白珠儿过去出谋划策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听说没,那些皇族宗亲在给皇帝找配偶呢。”   送走白珠儿,小蛮百无聊赖,跟她讲近些时日听到的趣事。妖和人在某些时候也没什么不同,都需要找点消遣的乐子。皇城就是一个花花世界,总能找到有意思的事情。   商悯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听说了,姬麟送来的奏折里有,好几天前就送上来了,我看了一眼,呈给了小皇帝。”   “好几天前的事了,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小蛮抱怨。   “我不知道小蛮姐姐喜欢听这个呀……下次我知道了,立刻告诉你。”   “小皇帝什么反应?”小蛮饶有兴趣。   商悯回想了一下,“没什么反应,但是在奏折里面批了搁置,看着好像不大乐意的样子……”   子翼刚过完十六岁生辰,因时局特殊,寿宴没有大操大办,他再有两年就可婚配,按照以往的惯例,是该定下皇后人选了。商悯想起自己曾经也在太子妃候选名单里,不由感到一阵腻歪。   “他们都快亡国了,还惦记着给皇帝配种呢。”小蛮发出一阵冰凉的笑声,笑声中满是纯然的嘲讽,“皇帝不愿意正好,再来一个皇后,岂不是要多应付一个人……我可不乐意。”   “姐姐你说,那子翼,会不会是在怀疑我们……”商悯冷不丁说了一句。   小蛮脸色一变,“你打哪儿看出来的?”她打量商悯两眼,“你用魇雾制造幻境偷窥他的记忆了?”   商悯挠挠头,“虽然现在用得熟练了一些,但我怕用力过猛把皇帝弄成傻子,一直都是喷一口气让他睡觉,没敢扰乱他的神志。”   “那你是如何怀疑上他的?”小蛮困惑。   “他当上了皇帝之后就闷闷不乐的,不搭理人,也很少吩咐我们做事……像是有点怕我们。没凭没据的,他怕我们干啥?那柳老头教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我们就是那妖。”商悯小声道,“我看其他宫的贵人,使唤下人都使唤得毫不客气,哪像这小皇帝这么好伺候,一点也不折腾人……”   小蛮眼睛眯了起来,回头看了看在床上昏睡的子翼,他仍处在魇雾梦境之中。   “你这么说,好像的确如此。”她眼神闪烁不定,“从前的老皇帝神志被控制,使唤不了人,我在那个老木头身边待久了,居然没注意到这么浅显的事情……”   小蛮这是偷懒偷出习惯了,在皇帝身边的日子反而是最悠闲的,很多时候她要去绣衣局忙活。皇宫内外原本该胡千面和涂玉安操持的事情,现在六成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另外三成在碧落身上,之后才是白小满的活儿。   这倒不是白小满有偷懒之嫌,而是“他”被谭闻秋单独揪过去授业了,平时又要去学各种和人打交道的事情,实在抽不出空闲。   “小满,幸好你机智。”小蛮转过身,“我们必须要快点将这个消息告诉殿下。”   ……   白珠儿半只脚刚踏入清秋殿,就感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她甚至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心中泛起难以言明的恐惧。   这恐惧一半是出于弱者面对强者趋利避害的本能。   “咔嚓……”她另一只脚也踏入殿内,地面上顿时响起了轻微的碎裂声。   不是她踏碎了石板,而是石板上凝结着一层细小的冰棱,踏上去之后就像踩上了冬天的积雪,嘎吱作响。   “殿下何故如此?”白珠儿浑身的关节都因为寒冷的温度而变得僵硬,她伏跪下来,牙齿打颤,“珠儿惶恐,还请殿下息怒……”   这怒气似乎不是针对她的,否则这威压将会比现在强上无数倍,足以将她的膝盖骨压的粉碎……可是她心中仍然多了两分犹疑和畏惧……   “起来吧,不是你的错。是我听闻不好的消息,没控制好气息。”   随着这句话,宫殿里面寒冷的温度和直刺灵魂的威压渐渐消退,谭闻秋转过身,手掌向上轻轻一托,白珠儿被无形的力量引了起来。   她起身后微微踉跄,恭恭敬敬的侍立在一边,殿下不开口,她就不开口。   过了片刻,宫殿的门轻微地动了,苟忘凡也来到了清秋殿。   苟忘凡一进来便问:“殿下传召,可有要事?”   她要跪拜的双膝还没有跪下,谭闻秋就已经道:“免礼,确有要事。”   苟忘凡进来时,可并没有受过她这等威慑。这固然可以用殿下心情不佳来解释,可是这样的情况甚是少见。只是因为她第一个来了,所以也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殿下的余怒吗?   还是说,这其实是一种警告和威慑?就像皇帝在朝堂上敲山震虎。   白珠儿登时心里一沉,心脏被尖锐地刺痛了,好像有无数小蜈蚣小蚂蚁在争相啃食着她的心脏,一股怒火伴随着屈辱腾地升了起来。   但是她已经学会了不露声色,不露声色的本领还是殿下教给她的,现在她比她做得更出色。   “涂玉安被谭国抓住了。”谭闻秋声音低沉,夹着丝丝气音,但与小蛮说话时的气音不一样。小蛮是蛇在吐信,谭闻秋则是蛟龙低吟,光是听着就让人感觉头皮一麻。   苟忘凡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是人族有意埋伏,还是涂玉安大意了……”   白珠儿也控制不住地显露惊容,“胡千面可有事?需得提醒他多加防范!”   “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抓的,他还没死,如今身在峪州。”谭闻秋道,“胡千面在峪州附近,我未让他贸然接近都城。”   白珠儿心思一转,谨慎道:“殿下是如何得知他被抓了?”   谭闻秋看了她一眼,“不久前,梁国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信鹰将密信送抵梁王手中,信上写谭国捉到了妖……紧接着,赵国也收到了信。既然两国都收到了信,那么各国诸侯应当都有一份。赵国收到了,离谭国更近的翟国也该收到信件。武国、宋国与郑国较远,谭桢的信暂未送到……”   苟忘凡道:“殿下,如今当务之急是救出涂玉安,他还活着,便有救出他的可能。那人族好不容易捉到一个妖,说不定是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不肯轻易杀他!夜长梦多,须早日行动,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白珠儿嘴唇一抿,眼中并不全然是赞同。   谭闻秋眼神移了过来,完完全全地落到了她的身上,“珠儿有何见解?”   “殿下,珠儿以为此刻不宜出手……涂玉安一身灰毛,而寿宴那天,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到胡千面是一身红毛,这就有两只狐妖了。”白珠儿一针见血,言语直刺要害,“一只被抓到了,另一只却不见踪迹,从二妖在边军齐心作乱的行动来看,他们必定交情不浅,不会放着对方不管。那谭桢,大抵正想着以涂玉安为饵,好来个瓮中捉鳖呢。”    第186章   “珠儿所言不无道理。”苟忘凡经她这么一提醒, 也想起了关窍。   可他们到底是有多年的同僚情谊。   哪怕苟忘凡此刻已经意识到了最可怕的那个可能性,也知道什么是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她仍不敢、也不想把那句话说出口。   正当她犹豫之时, 瞥见一旁白珠儿脸上并无多少情绪,她眼中确实有着担忧和焦急,但并没有那么深……而是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没有少到凉薄冷情的地步, 也没有多到会让她第一时间说出要救涂玉安的地步。   倒像是精准拿捏人情世故的朝廷官员,对正事和世故的把控到了一种少一分则缺多一分则溢的地步。   这……何至于此?   同为妖族, 众妖之间到底是相识了几十乃至数百年交情啊。   苟忘凡本就含在嘴中说也不是咽也不是的话,就那么卡在了那里。   白珠儿你这妖, 还真是一如既往……她心中升起微妙的感觉。   要说白珠儿装,倒也没那么装,连跟随苟忘凡的脚步附和几句要救涂玉安的话都不肯。如果说她不装, 倒也不尽然。苟忘凡知道这世上少有妖能让白珠儿显露真实的情感波动, 不管是涂玉安还是胡千面,都显然不在此列。   假如换成她的徒儿碧落呢?若是碧落被人族抓住了, 深陷险境, 甚至可能永远都回不来,就那么死在谭国,白珠儿是否还能冷静指出此为敌人瓮中捉鳖之计?   苟忘凡想到此处一愣……骤然发现她居然不能确信白珠儿确实是在乎碧落的。   “殿下,涂玉安被谭国所囚, 我们得救他。”她面向谭闻秋,摒除杂念,顺从心意,“胡千面修为差我一筹, 况且也不知人族到底是以什么手段抓到了涂玉安,命胡千面前去营救并不稳妥, 属下愿领命前往!”   苟忘凡说完垂下头,以为殿下会立刻点头同意,然而静默一息,她竟没有听到回答。   凭借熊类出色的听觉,她听到耳边传来殿下的呼吸声,还有躁动的心跳声。   苟忘凡心跳一缓,隐约察觉不对,殿下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胡千面师徒三个向来很得殿下宠爱,可是此刻殿下气息虽有躁怒,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凭苟忘凡与殿下相伴数百年对她的了解,她判断殿下得知涂玉安被囚后第一时间思考的并不是怎么救出他,而是别有打算。   这又是为何?她是被什么绊住了?   若如白珠儿所说,殿下担心这是人族的瓮中捉鳖之计,所以心生犹豫,这也正常。   ……这真的正常吗?   清秋殿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不知不觉,苟忘凡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奇@ 书 #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这件事情大到让殿下一反常态,大到她竟无从下手。然而这种想法几乎毫无来由,并非是苟忘凡捕捉到了什么证据,而是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种预感让她站立难安。   正在此刻,白珠儿上前一步,打破了难捱的静默。   “殿下不舍涂玉安,想要救他,我们也的确该救他。可殿下应当同样清楚,涂玉安大抵是……凶多吉少了。”白珠儿语气有些低沉,神情也十分沉重。   她说出了这句话,而谭闻秋并未反驳或动怒,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白珠儿,好像在认真思考她的话,又像是想从白珠儿的脸上找到些什么。   “珠儿想请殿下和苟大人想清楚,自涂玉安落入谭国人之手,他生死全在谭桢一念之间。就算众妖前去营救,也不一定能救出涂玉安,更多的可能是涂玉安死了,前去营救的妖又暴露在人族视野之中……且人族,也必定期待着这一幕的来临。”   “各国诸侯,多为圣人后代,殿下虽在各国布下后手,然而总有圣人后代又藏着一手,连妖都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珠儿以为,此时不宜救涂玉安。”   苟忘凡呼吸微微屏住了。   倒不如说,此时的她甚至感到了一丝诧异和不安。   她不知道白珠儿说出这些话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些话同样不符合白珠儿的一贯作风,即便它的确很有道理。   自从白珠儿吃掉毛俅后,殿下对她便生出了芥蒂。在诸多决策上,殿下仍然会听取白珠儿的意见,白珠儿在这件事情后也变得更加沉稳内敛,以及谨慎,力求少犯错……   她难道不知道,当她说出舍弃涂玉安的话后殿下可能会更加反感吗?建议殿下增强保密措施,尚且在殿下接受范围之内,可是让殿下舍弃涂玉安,这显然已经越界,隐约触碰到了殿下逆鳞,即“同类相残”!   苟忘凡轻微抬头去看谭闻秋的表情,却发现她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   “你说得有道理。”   谭闻秋话语轻缓下来,“珠儿认为此时不应救援,那何日时机合适?”   苟忘凡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   白珠儿恍若未觉,神色如常地沉思少顷,大约也是在想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殿下,”她缓声道,“珠儿以为,归入殿下麾下,认同妖族大业,且立誓为此奔波奋斗的妖,都已经有了愿为大业而死的觉悟。珠儿心知涂玉安与殿下感情深厚……我与涂玉安虽不是朋友,但怎么也不会看着他死,更知晓唇亡齿寒的道理。可是在此事上,涂玉安被人族抓获,首过在他,是他鲁莽无能。”   苟忘凡感受到了寒意。寒意并非来自肉身感知,而是源自灵魂。   白珠儿面无表情,似乎对那寒意毫无感知,只接着说了下去。   “珠儿想,若涂玉安有忠于殿下与妖族大业的决心,就该在明白自身逃跑无望之时玉碎当场。若涂玉安聪明且分得清是非利害,就会知道此时他最不该期望的,就是殿下派妖来救他。”   此话说罢,谭闻秋凝视着白珠儿:“珠儿此言,可谓锥心刺骨。”   她沉默一瞬,却道:“然而你说得对。”   白珠儿还未如何,可苟忘凡却感到心中大石落地,连呼吸都没那么憋闷了。   “是我感情用事,没有思虑完全。”苟忘凡开口先认错。   “团结同胞,关爱同族,何来思虑不全?”谭闻秋看着她。   苟忘凡身上压力骤轻,“那么救援涂玉安之事,暂且搁置?”   “其余几国的消息暂未收到,还要再观察一些时日。涂玉安还活着,也仅仅是活着,只盼,转机到来……”哪怕是谭闻秋,在这一刻也忍不住叹气了。   苟忘凡很少在殿下脸上看到疲惫之色,她情绪起伏最大的那段时间也少有这般疲态。在看到她发出叹息的那一刻,苟忘凡心中生出不忍,又感到一丝心惊……这一刻殿下与那自她身上分裂而来的“人族皇后谭闻秋”好似重合在了一起。   众多妖中,胡千面最受宠信,涂玉安和白小满都要落后一筹。可是看殿下这般情态,她对涂玉安的感情恐怕比对子邺都要多,哪怕后者是她的亲生孩子。   谭闻秋问道:“珠儿,这些时日辛苦你了,给小满配制的固本培元的丹药,还有几日炼成?”   “回殿下,明日就可完成,今日只差最后一步。”白珠儿道。   “如此你明日将丹药拿来给我,或直接叫碧落送给小满。”谭闻秋道,“退下吧。”   “是,珠儿告退。”她转过身,推开殿门,向外走去。   脚下的靴子踏上石板路,阳光再度普照到她的身上。蔓延的寒意和殿下的威压都离她远去,她的鼻腔里再次充满了人类的气息,名为愤怒的火焰在她心中默然无声地燃烧……她扭过头,冷淡地看着身侧的两个人影。   名叫白小满的狐妖瞪着俩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清澈的愚蠢。   小蛮察觉到她心情不佳,赶紧拉着白小满退开了。   “再看小心眼珠子掉地上……”白珠儿低语。   白小满吓了一跳,缩到小蛮身后了。   “没出息。”白珠儿笑了,“修为比你小蛮姐姐还高了,遇到事情还是只会往她身后藏。”   她瞥了这狐狸一眼,飘然而去。   ……   “你可有要问的?”谭闻秋从宝座上起身走了下来。   “小蛮和小满就在殿外,应当是有要紧事,殿下可要叫他们进来?”苟忘凡道。   “好了,你倒也学会了在我面前耍滑头的本事。他们就算有要紧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否则就直接叩门了。”谭闻秋与苟忘凡面对面站着。   苟忘凡下意识垂下了眼,避免自己冒犯殿下。   “珠儿她……”她想问,可不知如何开口。   “忘凡,你觉得珠儿她为何要那样建议我?”谭闻秋一双黑眸宛若深潭,“你认为,她所说之语是出自本心吗?”   苟忘凡一顿,在思考殿下所问话语的含义之前,她先一步答出了问题:“我不知珠儿为什么要如此建议……可我认为她所言的确是发自本心,并无遮掩。”   这话听起来略有矛盾,可是苟忘凡的确如此认为。   “是吗?”谭闻秋不予置评。   “然而若是从前,珠儿未必肯那么说。”苟忘凡稍作思考,脸上已浮现出苦涩的笑,又道,“放在以往,她可能会跟着附和一两句要救涂玉安,待我等开始商定如何营救,她再顺势提出这般局面可能是敌人故意为之……”   “你很了解她。”   “我怎会不了解她呢?她还是几百岁的小蜘蛛的时候就已经跟在殿下身边了。”   “若要让你说出白珠儿身上的一个缺点,你会说什么?”谭闻秋淡淡问。   苟忘凡眉头一皱,张口欲言,可是又闭上嘴,觉得刚才想说出口的那个词并不贴切。   “贪食”。   这是很多妖身上都有的缺点,只是这个缺点在白珠儿身上格外突出。这当然是白珠儿身上最大的缺陷,这个缺陷让她难以对同胞产生真正的情谊,往更严重一点说,在白珠儿眼里,妖和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平等地把这些活物视为她现在的储备粮,和未来想要拿到手的储备粮。   可是单以“贪食”这个缺陷来看待白珠儿,这个词显然概括得不够全面……   难道是“无情”吗?似乎是,可是也不够全面。   白珠儿懂情但无情,她也的确敬仰殿下……有时这种无情反而是优点。苟忘凡尚且会因感情所动,白珠儿却始终冷静。   谭闻秋没有催促她,她也在思索,想要找出一个答案。   良久,苟忘凡忽然低声道:“太像人……”   谭闻秋平静地看过来。   “珠儿太像人了。”苟忘凡道,“她没有人的心,但是学人的做派。她学得太好也太像了!汲汲营营、谋定后动、洞察人心……她远比我们身边的任何妖都要像人,她对于人心和妖心的把控也远强于我。”   但是白珠儿很低调,或者说曾经她也高调过……直到她吃了毛俅。   苟忘凡以为她是变沉稳了,这是一件好事,可是如今看来这好像成了一件坏事,苟忘凡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搞清楚白珠儿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是如此认为。”谭闻秋声音放轻了,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认为珠儿会背叛我吗?”   “殿下!”苟忘凡悚然一惊,下意识去看她的脸,按照以往,她会第一时间给白珠儿求情,可是如今她突然不确定了……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将想要说出口的话在脑子里面过了好几遍,才道:“珠儿不会这么做的。”   谭闻秋依然以一种平静的眼神望着她,“是你不希望她这么做,还是你确信她不会如此做。”   “我……”苟忘凡低下了头。   “不要低头,现在的你并没有犯错,我只是想让你回答我的问题。”   苟忘凡哪里能说确信?她只确信她自己不会背叛,如果此时谭闻秋问的是其他任何一只妖,她或许也可以凭借对于此妖的了解还有多年的情谊,说上那么一句我确信某某不会背叛。   然而殿下问的是白珠儿,她曾经能看懂,但是现在再也看不透的一只妖。   “是我不希望珠儿背叛。”她沉默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也下去吧……”谭闻秋转过身。   苟忘凡不知道殿下从她的话中嗅了什么样的信息,也不知道殿下此时在想些什么。她茫然地转过身走出大殿,期待在她离开清秋殿之前,殿下会叫住她,再做些安排,嘱咐她一些事情。   可是殿下没有。   她就那样背对她默然地站着,仿佛冬日里的冰塑,透着萧索与孤寂。   直到苟忘凡走出大殿,依然不能回过神来。   “拜见苟大人。”小蛮和小满清脆的声音将她唤醒。   几日不见,白小满功力显然更加精进,一身气息几乎不逊于胡千面,如果不是此时根基尚未稳固,恐怕比之白珠儿还更胜一分。   再看白小满的眼神,好像也没之前那么傻乎乎的了,不仅修为精进了,心智好像也长进了不少,哪有白珠儿说得那么不堪?   苟忘凡不由也欣慰了起来,没忍住如往日的胡千面一般耳提面命,“小满你要争气啊……为殿下排忧解难。”   白小满听后从头到脚打了一个激灵,然后愣愣地看着她:“苟大人,被师祖附体了吗?”   苟忘凡嘴角一抽。   小蛮怒斥:“无理!快向大人请罪!”   白小满委屈地瘪嘴,老老实实道:“小满错了,苟大人不要生小满的气,我是太想师祖了。”   “罢了……妖之常情。”苟忘凡摇着头离去。    第187章   商悯看出苟忘凡从清秋殿退出来时满心的茫然。   这对于她来说是个不妙的信号。苟忘凡可以深思, 可以凝重,但是不该是茫然……这说明连苟忘凡都没搞清楚谭闻秋到底想干什么。   谭闻秋到底知不知道涂玉安被抓了?如果知道他被抓,不该与下属商讨怎么救吗?苟忘凡和白珠儿离开时的反应, 都透着那么一丝不对劲。   商悯跟着小蛮踏入殿内。   “怎么一起来了?是有什么事要禀报吗?”谭闻秋面对两个小辈说话的语气更加温和。   “小满发现那子翼可能有问题,像是知道我们不对劲了。”小蛮低眉叙述了方才商悯对她讲的种种佐证。   谭闻秋视线移来,“你有用魇雾操控幻境入侵他的梦境吗?”   “没有!这我怎么敢呢?顶多是让他睡着罢了……就这么一个皇帝, 万一傻了怎么办,师傅交代过我们要照顾好他, 就连他睡着我都有好好给他盖被子的,生怕他得风寒死了!”商悯被唬了一跳。   “是吗?”谭闻秋眼神扫过她和小蛮的脸, “相信你们有分寸,可别把人给玩死了。”   “是,我们俩都收着呢。”小蛮小声道。   “那皇帝怎么办?”商悯问, “干脆跟控制老皇帝一样, 让他再也起不了自己的心思好了,又省力又省事。碧落姐姐上回告诉我, 有几种蛊虫吃下去就什么感觉也没了, 人会变得特别听话。”   “我答应过子邺,不去控制他弟弟。”谭闻秋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让在场的两只小妖面色剧变的话。   白狐妖还在呆愣之际,小蛮最先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开口:“既然殿下和子邺大人早有商议, 那是我们失矩了。”   “为什么失矩?”谭闻秋反问。   小蛮讷讷,“因为,这是殿下早就决定好的事情,我和小满不该多嘴……”   见她如此难安, 谭闻秋倒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没有多嘴……也没有做错什么。”她复又看向商悯, “你们都想解决子翼的事,且向我诚心提议,这份心怎么可能是错的呢?”   商悯惊讶于她的改变,懵懵地看着她。   “如果你们揣测我在意子邺,无视他却又纵容他,怕提起他时我会动怒,怕惹我心情不快……这才是大错特错了。”谭闻秋道。   小蛮也是惊讶,很快便心生惭愧,低下头来:“殿下,小蛮知错……竟以我浅薄之心揣测殿下的意图,今后小蛮一定知无不言。”   “小满也是。”商悯赶紧接上一句,随后又蔫坏地出主意,“但是殿下一定要听子邺大人的吗?万一小皇帝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这该怎么办?”   “这便是你的用处了,小满。”谭闻秋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在皇帝身边?”   商悯似懂非懂,“殿下想让我出更多的力,由我控制子翼?”   “正是如此。”谭闻秋赞许颔首,“现在你可有把握用神通控制住一人?”   “这必然是有的,但是柳老头说我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不够精细。好在我功力足够深厚,就算识破了,他们也没法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我先前教过你。魇雾不一定要在人清醒的时候施展,还可以令其‘白日做梦’,又或者在人神志不清昏睡之时替换梦境,潜移默化地控制人的意志。与苏归的‘蜃梦’不同,魇雾用途更广,杀伤力比之不及,胜在可塑性强。”谭闻秋低语,“现在,小满,我需要你再进一步,学会如何用魇雾完全控制一个人……”   “直接在皇帝身上用吗……”商悯犹豫地问。   “是。”谭闻秋垂眼看她,“就直接在他身上用。”   “万一搞死怎么办?没有搞死,那搞傻了呢?”商悯怯怯的同时蠢蠢欲动。   “死了,让姬麟登皇位。”谭闻秋似笑非笑。   商悯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就好!等回去之后我就试试!”   谭闻秋鼓励地摸了他的头,“你下去吧,我要跟你小蛮姐姐说句话。”   “是。”商悯好奇地回望了一眼,然后听话地走了。   宫殿的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合上,殿外的晨光随着门的开启闯了进来,随后被门的阴影被挤走。清秋殿再度恢复了阴暗。   “殿下,有何事吩咐?”小蛮端正了脸色。   “出大事了。”谭闻秋脸上温和的表情慢慢消失,小蛮略感不安,茫然地注视着他。   “你师傅被谭桢的人抓了。”   “什么?!”小蛮脸色煞白,立刻就站不住了,“殿下,小蛮请求殿下解救师傅!”   “我怎会不救他呢?”谭闻秋轻声道,“我打算亲自远赴西北,将他救出来。”   小蛮大惊,“殿下亲自出手?!”   “是。”谭闻秋颔首。   “怎、怎能劳动殿下?”小蛮惶恐万分,同时又有极深的不解,“只是潜入救出的话,殿下也没必要亲自出手,如果那个地方有所埋伏,殿下岂不是会暴露行迹?那名将我一斩两断的江湖客功力极其深厚,更是与圣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怕是会对殿下不利。小蛮僭越,虽然关心师傅,但认为殿下不能亲自去往西北!”   “你所说有理,然而苟忘凡早年受创,若是遇到那黑衣江湖客更是无法支撑,如果我去,那人讨不了好。”谭闻秋看着小蛮,伸出手抚摸她冰凉的发丝。   “殿下!”小蛮急了,“殿下可有与珠儿奶奶和苟大人商议此事?小蛮见识浅薄,不知该以什么缘由劝阻殿下,但我想如果两位大人得知殿下的打算,也会极力劝阻。原本敌在明妖在暗……殿下一去,许就是妖在明了!”   “她们不知道,但我意已决,不必再劝。此事,你不可对其他妖透露半字。”谭闻秋道,“我此去恐怕需要些许时日,没法立刻回宿阳,近日我会假称闭关,不许人踏入清秋殿……另需借你蛇蜕一用,用作布置障眼法的皮。”   小蛮抿唇,别无他法。   她站起身,浑身浮现出绿色鳞片,原地一转,衣服如同蜕下的蛇皮一般堆叠在地,同时身上又浮现出一道透明的影子,蛇蜕从她的皮肤上分离。   谭闻秋掌心一摄,半透明的蛇蜕就如绳索般嗖嗖飞走被收入了她的袖中。   “殿下何日离去?”小蛮问。   “还有些事没安排完,约三日之内,迟则生变,涂玉安怕会被处死。”   “好孩子。”她又道,“这些时日你便一如往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照顾好小满,别叫他懈怠,也要看好子翼……若有意外,你先去寻苟忘凡,别轻易去找珠儿。”   小蛮不解其意,可是仍然乖顺道:“是,小蛮记住了。”   过了一会儿,小蛮也从清秋殿走了出来。   她揉了揉额头,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让人忐忑。想起生死不知的倒霉师傅,她眼圈一红,吸了两下鼻子,尽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皇帝寝宫,不想叫小满看出异常。   小满见她回来,贼眉鼠眼地从桌子底下拖出了一个食盒,“膳房给皇帝做的点心,我都尝了点,扣下了最好吃的那一盘,姐姐你快吃!”   小蛮又好气又好笑,笑骂一句:“就知道吃!”她走过去捏了一个点心塞进嘴里。   ……   “你确定如此做有用?”   “回殿下,没用也得这么做……”   柳怀信满脸堆笑,“不能觉得此事大概率不成,便不去试了。此为我为官之道……若我做事之前事事评估,瞻前顾后,怕也走不到丞相的位置上……”   他说完忽然想起,自己能成为丞相也少不了眼前这位大妖的提携与赏识,不禁笑意更深刻诚恳,滴水不漏地补上一句:“当然除此之外,也仰赖殿下栽培……”   那柳怀信又啰里八嗦说了什么吉祥话,谭闻秋已经懒得再去听了。   她的思绪逐渐飘远,飘到了刚刚进殿的几只妖身上……   收到几封内容不同的传信时,谭闻秋不可置信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她身边真的有细作。   会是谁?会是哪只妖?没有人能近她的身,除了姬麟和柳怀信,然而姬麟身怀妖血,柳怀信身中蛊虫,二人俱是在她手中翻不出风浪。   如果不是人……那就只能是妖。   联想到往日种种,她惊悚莫名,想到了被囚禁于宅邸中被结界禁制层层包围的子邺,心中再度产生了怀疑。   寿宴剖心,始作俑者是子邺与敛雨客。   今子邺已被囚禁,如何能再试探她得知了何等消息?所以只能是身边另有细作。   她唤来了柳怀信,问他,如何能分辨身边下属是否忠心?   这位声名狼藉的大燕丞相微微一笑,道:“先假设身边的下属全是叛徒,再想办法证明他们不是叛徒。”   考虑事情的方式,要从若是他们忠于她,会如何表忠心,转变为若他们背叛了她,会做出何等事。   谭闻秋几乎是下意识想要否定自己身边细作这种可能性,那都是她一个一个点化培养的妖,他们怎么会背叛她呢?   哪怕是珠儿,她潜意识中其实也从未怀疑过她会背叛,她只是知道珠儿会叛逆,做事也许会大意。   可是现实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包裹。   如果再像以前那样继续下去,等待她的就是被这张网给困住,永世不得翻身……   “先假设身边的下属全是叛徒,再证明他们不是……”谭闻秋喃喃自语。   先打压白珠儿……可是她太聪明,不过一个回合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接着是试探苟忘凡,她在大是大非上脑子足够清晰,但是在细节上缺乏灵活性。若她的性格能与白珠儿互补就好了……   随后是小蛮和白小满,这对姐弟接连遭受无妄之灾,都被袭击过。   假设苟忘凡是细作,在苟忘凡面前表现得怀疑白珠儿,则可让她放松警惕。在小蛮面前特意点出珠儿,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   再假设白珠儿和白小满为细作。   待她假装离开宿阳亲自去救涂玉安,这个消息便会被暗地里透露给白珠儿,届时白珠儿可能会有所行动。而白小满如果想探听进一步的消息,也不得不动。   谭闻秋不敢想,如果叛徒是她日日相处的小妖,这只小妖装作天真无邪,暗地里则探听着皇城里的一切,这该是多么深沉的心机,多么强大的心性……才能够在她这个妖族首领手下面不改色地潜伏这么久?    第188章   许是当局者迷, 谭闻秋所以完成了这一系列布置,可还是产生了动摇。   不是动摇于身边有细作这个判断,而是动摇于自己的眼光。她竟不能再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不能再相信自己的心了。   过往千年,她也曾有彷徨无助的时候,可是无论如何彷徨, 这总会化作她下一次布局的动力。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   “柳相观这几只妖言辞表现, 觉得谁更有嫌疑?”谭闻秋问。   柳怀信道:“臣不敢妄言,也不敢妄加揣测, 怕殿下震怒。”   凡臣子要进谏,开口最好先请罪,再谈其他。有了请罪, 君主再免罪, 哪怕接下来所说的话多有冒犯,君主也不好再继续怪罪。   妖的君主, 虽与人的君主不同, 可行事作风到底染了人的习气,请一句罪总没坏处。   谭闻秋厌烦这些弯弯绕绕,却也明白如今众妖皆已处在“人”的体系之中,一举一动多以“人”为标准, 连她也不能免俗。   “说吧,不怪你多嘴,本座一言九鼎。”她道。   “刚才第一个进来的是白大人。”柳怀信斟词酌句,“请恕老臣直言, 殿下您,对白大人多有成见吧?”   谭闻秋不置一词。   柳怀信心知这就是承认的意思, 不由劝道:“殿下,此乃大忌!老臣建议殿下将身边下属平等地视为叛徒,便是为了借此机会擦亮眼睛,去观察那些平时难以觉察的事情。可殿下心有成见,岂非是已经认定了白大人就是那细作?”   “抑或殿下觉得,白大人是细作,要比其他妖是细作更能让您接受?”   谭闻秋恍然一惊,直到被柳怀信一语点破才意识到自己又陷入怪圈,当下心中平添警醒,对柳怀信再无轻视。   一个接触她不多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自己居然意识不到。   谭闻秋越想越是心惊,“继续说下去。”   “殿下问太尉大人,白大人为何要说那些话,今日竟直言,而不是如往日一般婉转迂回。”柳怀信道,“殿下既然如此问,心中必然是有了答案了。臣斗胆,能否听听殿下见解?”   “不急听我说,柳相如此聪明,识人又如此之准,听我见解反倒会落入旧念。”谭闻秋盯着他,平稳的话语中状似毫无威慑,“请柳相先说。”   柳怀信一听,只得硬着头皮,“老臣认为,白大人已经发觉不对,又不能完全确定殿下的心思。她当然不知道殿下在怀疑身边的妖都是细作,但可能认为殿下是在敲打她……可这种怀疑到底是无凭无据,她不能将之说在明面上,只好借直言表忠心,盼望殿下能领会到她的心意……往日种种婉转迂回低调藏拙,到底没有误过大事,只是方法上有待斟酌,她的心是向着殿下和妖族的。”   “是吗?”谭闻秋反问。   “虽还不能确定白大人是否真为细作,可她表达之意应当的确如此。”柳怀信捋了两把白胡子。   谭闻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柳怀信所推测的,与她自己心中所想相差无几。至于珠儿为何不直言表忠心,这个中缘由谭闻秋自然也能想到。   一是这话若说出来,就彻底无转圜的余地了,原本隐晦的矛盾被摆到了明面上。二是如此表忠心实在无用,谭闻秋得看手下的妖如何做,而不能单看其如何说。   倘若白珠儿可以光凭言语取得她的信任,让她说上几千上万句话她也不带犹豫。   “苟忘凡呢?”谭闻秋闭了闭眼,平复心中的躁意。   “老臣也能看出,殿下信赖苟大人,苟大人也敬慕殿下。如果她是细作……”柳怀信干笑两声,见谭闻秋漠然的目光扫过来,无可奈何道,“本想说,若太尉大人是细作,那必定演技出众,极会伪装。然细细一想,这句话套在殿下身边的任何妖身上都很合适。”   “老臣到底不了解妖族,不知苟大人在殿下身边待了多久,料想她应该是陪伴殿下时间最久的妖吧。苟大人地位,与寻常妖不同,这是连老臣都能看出来的。”   他思量片刻,拱手,“臣以为,苟大人是细作的几率较小。明面上太尉年事已高,剩个名头,可实际上她掌管一国军机大事……臣猜测,殿下诸多布局离不开苟大人从旁协助。再看那细作以各国来信试探殿下布局何处,料想此妖对殿下都布置了何种暗线不甚了解……”   此言一语中的,一下子戳进了谭闻秋内心深处,近乎是将她所思所想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她看柳怀信的眼神大有深意。   柳怀信恍若不觉,话锋一转,略有不安道:“可此举万一是刻意布局呢?”   谭闻秋一怔。   “殿下想啊,以此举试探殿下,苟大人自可摘除嫌疑,殿下便不会怀疑她了。”柳怀信道,“不可武断排除苟大人嫌疑,眼下证据太少,还需再观察一段时间。”   “之后便是小蛮与白小满两位大人。”柳怀信说到此处不免提醒,“老臣受命指点白小满魇雾幻境构筑,依老臣之见,这神通着实太过可怖。听闻魇雾最高境界可幻化无色之雾,更可令人不知不觉迷失心智,根本难以防备。若小满大人将之全然掌握,必是可怕的敌手……自然,臣此言是建立在……”   “废话少说,我明白你是何意。”谭闻秋吐出一口气,像是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焦灼都化作冰雾吐了出来。   “本座对他妖力灌顶,他年龄才一百多岁,化形更是时日不多,心智低幼,是因为他此时年龄换算而来顶多相当于三岁的人类孩童。”她道,“魇雾神通难成,哪怕是那位天赋卓绝的魇雾大成者,也是修行百年方学会织幻潜梦,二百年掌握无色之雾,八百年才学会以幻入魂……若要将这几样推演至大成,所耗费的时间更是至少要多上三倍。”   白小满现在能吐出来时灵时不灵的无色之雾已经是意外之喜,妖族寿命长然而修行难,谭闻秋对这只小狐狸的修行进度已经非常满意了。   即便白小满修为已经超越胡千面,魇雾日日勤练,大成也要数百年乃至千年之功。对于神通的掌握,和修为有关系,但是关系没有那么大。   谭闻秋力求让白小满将幻境钩织得更真,无色之雾的修行可以暂时放缓,这样这神通就能早些派上用场。   “原来如此,看来是老臣多虑了。”柳怀信道,“只是容臣再多嘴一问,那位同样拥有魇雾的天赋卓绝者,是有多卓绝?”   谭闻秋冷哼,“妖族三皇之一。”   简短一句让柳怀信按下了心思。   三皇,一听便知道这是屹立于妖族顶峰的强者,这等人物都要耗费千年之功修行,那白小满就算吃了灵丹妙药得了祖宗神启也不可能数月修炼到那么高深的境界。   无论如何,白小满确实是只百岁小妖,年龄注定此妖不可能将魇雾修行到多么高深的境界。   “既如此,小满大人嫌疑便小了。”柳怀信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可依然不能完全排除,只是排除了魇雾的威胁。”   他思忖,“剩下的只有小蛮。假若小蛮是细作……老臣倒希望真是她。”   刚说完这么一句,柳怀信心底一冷,谭闻秋阴森的嗓音近在耳边:“注意你的言辞,本座明白你言语之意,不代表你可以说出冒犯之语!”   柳怀信赶忙慌张告罪,意识到她此刻着实心情不佳,没有更多的耐心和宽容了,言语更加小心。   “白大人多思多谋性情阴狠,苟大人实力高强掌握军机,小满大人身怀魇雾前途不可限量……唯独小蛮修为较低,神通也无威胁性,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所处职位也不高不低。臣知晓方才所言着实不该,可这的确是臣心中所想。”   寒意这才散去,可柳怀信还是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心里更是凉飕飕的。   谭闻秋冷漠道:“念你发自肺腑诚实直言,本座不计较。”   “臣……还有一事不明。”柳怀信左思右想,试着道,“臣不知,若有妖是叛徒,那背叛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能是为了帮人吧……此事非常重要,若能想清楚,说不定对于捉到那细作更有帮助。”   是,这也是谭闻秋至今无法想通的事情。   动机。   如果有妖要背叛她,那么此妖的动机是什么?   为帮人而背叛她。   谭闻秋突兀地笑了一声,胸腔中发出闷响。   这种事,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苏青,这个名字至今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但,苏青帮人是有缘由的,并非单为了帮人而背叛……倘若没有那件事,倘若她不曾……苏青怎会反叛呢?   时隔数百年再度回想当年,谭闻秋居然感到心中一痛,她回过神,为她方才的触动感到一阵恍惚,同时强逼自己从回忆中走出来,再次将那个名字压入记忆深处,迫使思维回到正轨上……   动机……若说动机,谭闻秋遍寻众妖,发现拥有背叛动机的妖竟只有白珠儿一个。   因为她曾吃掉那只兔妖,因为她曾断她四肢,让她反省。   是她错了吗?又是她错了吗?她不该制止妖顺应天性,她该放任妖吃妖而不做任何处罚?   曾经她到底是因何而怒,此时她依然记得十分清晰。首先是为珠儿吃了毛俅,接着是为珠儿无视她的三令五申照样对着同族下狠手。   自相残杀为首罪,不听禁令则罪加一等!今日吃毛俅,他日吃狐狸,再走下去,岂非敢觊觎她的肉?   小蜘蛛从卵中孵化出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是群聚一处,吃掉它们的母亲啊!   这就如日月轮转,风起雨落,江河不息,不是出自于恶或善这种人定的字眼,而是一种纯粹的天地至理,生灵生存的本能。它或有缘由,或可弥补更改,然而无法从本质上删去。   “是我错了吗?”谭闻秋问自己。   柳怀信听到了这句低喃,再看谭闻秋的脸色,简直宛如坠入魔障,他悄悄后退几步,恨不得拔腿就跑。   “是我错了……”她自问自答,神情空白,叫人畏惧,“不管珠儿是否是细作,我都不该那么做。我该在她犯下无法纠正的错误时直接杀她,而非心存仁念又处处敲打,以致今日我才发觉,我对她的忌惮和成见竟如此之深!让我们……都回不去了。”    第189章   柳怀信简直想把自己的耳朵眼给堵上, 好让自己别听到任何不该听到的话。   他两股颤颤,一言不发,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免得殿下发觉他还留在原地。可是又怕殿下真把他给忘了,稍一动怒泄出气息,让他受到冲击转眼嗝屁。   说到底, 他只是一个脆弱的人,而且还是一个老人。老天不开眼, 让他肩上挑了个如此重的担子。   “殿下。”柳怀信发出细微的声音。   一双暗金色的竖瞳几乎下一秒就锁定到了他。   他试图转移这头恶蛟的注意力,放轻了声音也放缓的态度, “涂玉安涂大人还在谭国手里面呢,殿下叫来老臣,不是还要筹谋此事吗?”   暗金色的竖瞳颜色变深, 金色从瞳仁中褪去, 黑色侵染了这双眼睛。不过一息,谭闻秋便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说吧, 有何主意。”她道。   去营救的各个人选, 其实谭闻秋都考虑过了。   苟忘凡主动请缨,实力也的确很强,仅比苏归逊色,若不是她身上陈年旧伤, 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宿阳离了她不是转不动,太尉只需称病几天就是了。   苏归……谭闻秋也不是没想过派他。可眼下正在大战的结骨眼上,燕军占据优势,士气正盛。如果派苏归前往营救, 恐怕留给他的时间仅有一夜,军队根本离不得他, 这时间终究是太紧了。   至于小蛮小满,更是不做他想。敌人狡猾,他们两姐弟终究是太稚嫩,很容易不小心着了敌人的道。哪怕小满的修为已经够格,神通也是最合适的,谭闻秋还是不放心让他前去。   谭桢一方明知一只红狐也在边境,还是义无反顾地对涂玉安下了手,这说明他们要么就是等着胡千面过去搭救,要么就是根本不惧胡千面的实力。二者皆有,也未可知……   白珠儿随机应变能力强,并且聪明细致,一身轻功令人望尘莫及,更是医毒皆通,拿身上的剧毒来阴人可以随机应变,本该也是合适的选派人选。   可是在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后,谭闻秋并不愿意派出白珠儿了,她已经有了别的成算。   算来算去,最合适的人选竟然是谭闻秋自己。   只要把握好时机,平衡好宿阳和谭国两方的动向,她便能救出涂玉安……   柳怀信偷觑谭闻秋的脸色,小心翼翼,欲言又止:“殿下……”   谭闻秋多有不耐,“有话直说。”   “老臣得劝殿下,不要贸然前去救妖啊。”柳怀信道,“就如白大人所言……”   谭闻秋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危险性,也能猜到柳怀信会用什么名义劝说她。   无非是怕身份暴露,多年布局功亏一篑,又或是不知那敛雨客深浅,更不知他是否也是围捕涂玉安之事的参与者。   谭闻秋不信敛雨客能胜过自己,即便他截杀小蛮时那一斩神乎其技,如同剑圣再世……可她依然不信。   若他能胜过她,何不直接来杀她?   当然事无绝对,也可以解释为敛雨客不知大妖身份,所以无法上门除妖。   时隔许久再想当初的事情,子邺说他没有透露她的身份,他便真的没有透露吗?谭闻秋心中是始终有一个疑影的,只是她太想赌,太有魄力也太没魄力。   不怪身边众妖提及子邺时吞吞吐吐不敢说出真心话,实在是她的态度影响了他们,错不在他们,而在她本身。   由此推论,与子邺合谋的敛雨客未必不知道她真身。   “你不必再说了。”谭闻秋转过身,回到了宝座上。   她背靠着华贵的宝座,身体却并没有因为这个动作而放松些许。   “你觉得,子邺知不知道这个细作是谁?”   “这,老臣毕竟不是子邺大人肚子里的蛔虫,也对他了解不足。老臣真正发迹之时,子邺大人已经不是太子了,在那之前臣的官职虽然不低,可是与太子并无直接接触。”柳怀信出了个主意,“殿下何不直接去问子邺大人?他如今在殿下手掌心里,或许会如实告知……”   如实告知是不可能如实告知的,就看谭闻秋肯不肯下狠心用些手段了。柳怀信料想就算用手段,子邺也不可能将实话说出来,但能不能问出来是一回事,去不去问又是另外一回事。   谭闻秋倒是想去问,可是她顾忌鎏金飞矢,更怕子邺真的与她鱼死网破。   子邺清楚他对她的用处,会以此来要挟她。他从不曾将这份要挟说出口,可是谭闻秋了解这个与她关系不亲厚的儿子,如有必要,他的确会那么做。   如果子邺知道细作是谁,且知道她也对身边有细作之事有所察觉,说不定会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问了子邺他会说吗?能解决问题吗?问题没有解决,反而引来子邺更激烈的应对该如何是好?   柳怀信瞄了两眼谭闻秋的脸色。   “……不,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谭闻秋忽而有所明悟。   “竟是我着相了……”   她眉目舒展,冷漠的面庞居然显出一丝笑意来。   柳怀信看得莫名,不知她这份突如其来的笑是因何而起,她是了悟了什么……又是想通了什么?   “柳老头,你说,若是子邺和敛雨客合谋,我身边的妖族细作是他安插,甚至是受他驱使的。敛雨客明知道大燕皇太后是妖孽,却不前来诛杀,这是为何?”   柳怀信心中也浮起一丝明悟,“必是因为他们不能拿殿下怎么样,也无绝对把握胜过殿下。”   “柳老头你再想,若子邺和敛雨客并未合谋安插细作,这细作受子邺一人驱使……他是何目的?”   柳怀信道:“从各方来信的内容看,必然想知道殿下在各国的布置。至于为何要知道这些,自然是为了帮助人族取胜。”他略微一顿,大约猜到谭闻秋心中所想了,“可还有第三种,虽然可能性小,但依然需要考虑进去,若这细作也并非子邺大人驱使……”   “这不重要。”谭闻秋轻轻挥了一下手,让柳怀信止住话头,随后进轻轻笑了起来,笑出了声,神色中满是不屑。   “这不重要……我们只需要知道这细作确实是心向人族就够了。”   以各国传信试探她备下的的暗线和后手,无非是想帮助人族,或者借人族之手来扳倒她。   是受人驱使,还是心存反念?得到答案固然可以帮助她抽丝剥茧,可是,“势”不会因答案而改变。   大势,在谁那边?   谭闻秋手搭在宝座的扶手上,微笑,“此妖心向人族,潜伏在我身侧,知晓我的真身。若这妖能将我身边的消息通传出去,那也一定可以把我真实身份告知人族……假如它这么做了,敛雨客却未来宿阳杀我,人族也并未对我群起而攻之……那这又说明什么呢?”   柳怀信从漫长的沉思中惊醒,说出他猜到的结论,深深一拜道:“殿下功力盖世,那些宵小怎会是殿下一合之敌?必是敛雨客不敌殿下,人族又一盘散沙。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   “先前种种我万分不安,今日再想,竟有一丝好笑。”谭闻秋双手一合,慢悠悠地鼓起了掌,“不杀我,是不想吗?怕是做不到吧。”   难怪,还道是敌人不够谨慎,没察觉出皇后身份异样,又以为是姬瑯死得太快,没来得及告诉世人她才是那妖……她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而不自知啊。   敌人从头到尾算计的,根本就不是让她暴露身份,而是要让她钉死在这清秋殿的宝座上。因为他们不想让她逃走,也因为,他们一时间找不到杀了她的办法……   不,或许能杀了她。   可是他们参不透她的转生大法!   谭闻秋大彻大悟,竟在这宝座之上狂笑出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以为我处处被动,实则处处被动的是他们!我小心翼翼,觉得我要隐藏,没想到敌人最怕的就是我藏起来!”   她猛然止住狂笑,脸上是一闪而逝的狰狞。   “我不躲,我怎会躲呢?可笑!我竟没意识到我才是那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存在!是我躲藏太久了,忘了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力量,竟学会了像人一般苟且偷生……我要顺着他们的心意,继续坐在这宝座之上,啃噬大燕的命脉,吸食龙脉的根基。直到这王朝千疮百孔,烂如枯叶!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这江山被我葬送!”   排山倒海般的威势从她身上倾泻而出,柳怀信扑通跪在了地上,感受到了难以言明的恐惧,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挤压到了一起,他脸色紫涨,呼吸困难。   “殿、殿下……”   柳怀信从喉咙里挤出来一点声音。   压在他身上的庞大山岳好像突然被移去……谭闻秋堪称温和地让他站了起来。   她的眼神中是压抑而疯狂的野性,看到强敌的亢奋,想要捕猎的杀意。   “殿下,想要如何去做?按兵不动,先找出那细作?”柳怀信颤巍巍问。   “是。”谭闻秋微微一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合该是他们怕我!”    第190章   柳怀信从清秋殿退出来时抬头望了眼天上的太阳, 感觉自己的头晕了一下,好像从阴暗的冰窖里头重见天日了。   他擦了把头上的汗,往前走了两步, 可是风一吹还是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一向是个喜欢聚拢权力,喜欢把方方面面都掌握在手里的人,对于银库调动、官员选调, 乃至大臣私交,他都是能掌握则掌握。   但事关妖族动向, 他只敢让自己维持恰到好处的好奇心,并压抑自己的控制欲望。   这座皇城表面看上去, 与数百年前刚建立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地面的石砖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不知是因为腿软,还是因为石板路年久失修, 柳怀信走着走着打了个趔趄, 险些摔倒。   一角太监袍闪过,一双有力的手及时伸了过来将他搀起。   柳怀信扭过头要看看是哪个宫的小太监这么有眼色, 转过脸一瞧登时吓了一跳, 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白公公?多谢公公!您这是要打哪儿去……”   商悯拽着他就要往勤政殿走,“来了几个宗亲族老,跪在宫殿外头哭着喊着要见狗皇……咳,陛下。”   “这又是为何啊?”柳怀信一听, 赶紧在心里面过了一遍最近发生的大事儿。   长阳君一家公开投武……这事儿过去许久了,且被先皇姬瑯的死讯和攻谭的动向淹没。为着此事,宗亲闹也闹过了,又是上奏折见新皇又是召开族会的, 还时不时来勤政殿前面嚎一嚎跪一跪。宗室族老和宗人院激烈讨论了许久,没讨论出个结果。   他们的争论焦点主要是两个。   要不要把长阳君定为叛国反贼, 以及要不要将长阳君的名字从宗谱上划去,逐出族。   这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如果长阳君是叛国反贼,那她主持的先皇丧仪算什么?一个反贼主持皇帝丧仪,简直要笑掉大牙了,传出去不得令天下人耻笑?   至于除族,这更是好笑,因为先前主理族内事宜的就是长阳君,皇族宗亲之间一应大事都需要她盖印信,包括除族。于是这些人只能从现有的辈分高的宗亲中推出几个能管事儿的,再继续商量此事。   就这么拖来拖去东拉西扯,始终没能讨论出个结果。   哪怕以柳怀信的眼光看,这件事也是相当荒唐的。   长阳君一家人都走了,不管是将其定为反贼还是除宗都是抛媚眼做给瞎子看,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他也习惯了。整个宿阳朝堂的大多数人,都在做着没有意义的事,他也十分理解,因为他明白,大多数人都只能在没意义的事情上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和权力地位。   “怎么?是他们终于讨论出如何处置长阳君了吗?”柳怀信琢磨。   “不是。”眼前的白公公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这位脸上真是甚为罕见……柳怀信认为事情应该还是比较严重的。   “他们觉得陛下不订婚不合适,非闹着要见陛下。”   柳怀信一个后仰,半晌没说出来话。   “白公公何不以陛下龙体未愈为由拒绝他们求见?”   “我这么说了,可是他们非说陛下身边有奸妄小人,拦着他们不让见陛下一定是别有所图,蒙蔽陛下视听。我一再告诉他们陛下病没有好全,他们不信,又要我去找平南王和你。”   柳怀信眉头微皱,感觉此事似乎并不简单。   长阳君的辞别信广为流传,信中言宿阳妖孽未除,依然潜伏在众人身边。可是宗亲之中始终对这封信没有太大的反应,倒不是他们不怀疑宿阳有妖这件事,而是他们相信了此事,且又太惜命……怕将此事闹开后会有妖上门索命,不敢有什么反应。何其可笑。   现在突然以担心皇帝身边有奸妄小人为由发作,这是在干什么?难不成逼婚和担心奸妄为假,怀疑子翼被妖控制才是真?   柳怀信也知道为什么皇族的人对子翼的婚事如此上心,按照惯例,如果皇帝年少登基,则成婚后可以亲政。皇帝的婚姻不是婚姻,是政治的一环。   也许宗亲是想借这个时机试探,看子翼身边是否真有妖孽。   “皇帝身边的奸妄小人,不就是我和姬麟吗?”柳怀信好脾气地笑了,“指桑骂槐呢,白公公不要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们又没骂我。指桑骂槐又是什么意思?”白公公满脸不解。   柳怀信欲言又止……几个来回后他无可奈何地压低了声音:“他们的确骂你了,骂你是奸妄小人,实则是骂我和姬麟,不肯给皇帝更多的权力。”   “原来那句奸妄小人是在骂我!”白公公慢半拍终于反应过来,从脖子到脸气得一片红,“我要吃……不行,不能吃……我要让他们永坠幻境变成白痴!”   “那是在骂我和姬麟,不是在骂白公公。”柳怀信娴熟地安抚好这位心智低幼的狐狸,“老朽这就去殿前会会他们,给白公公出气。”   他一路往前殿去了,商悯也该继续回去照顾子翼。   待她回到寝殿,小蛮正满脸不耐烦地给子翼喂药,他还是在魇雾下沉睡,小蛮捏住他的脸,把药强行灌了进去,擦了擦溢出来的药汁,然后把碗往旁边一放,大功告成。   “传完话了?”小蛮看她。   “传完话了,柳老头说会去处理他们。”商悯一屁股坐在床边。   小蛮拧着眉毛看着子翼,“就这么让他睡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他还是要清醒的。可是万一他真的怀疑了我们……小满,你的魇雾现在到了什么境界了?”   “我能做好一个幻境,然后让他们陷进去,但是幻境没法随机应变,我的灵识可以随着幻境一起潜入他们的脑海,但是不一定能成功。”商悯挠挠头,“之前拿犯了重罪的死囚犯试过几次,最开始每次一那么做,他们就口吐白沫翻白眼变白痴了,现在稳定了很多……”   “殿下让你试试,你就试试。”小蛮沉声道,“殿下也说了……他没了,还有姬麟。这小皇帝如今生病,神思脆弱,还持续不断高热……要是你幻境能成,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成,也可以推到这场病上,民间不是经常有发烧烧到变白痴的例子吗?”   “好,我也是打算立刻就试试来着。”商悯道。   她来到子翼床前,轻轻吐了一口五彩斑斓的魇雾,雾气弥散,一缕雾幻化无色,悄无声息地钻进小蛮七窍……她无知无觉,一如往常,毫无异样。   “成了吗?”她眼睛亮晶晶,而眼底深处,常人无法看见的绮丽色彩悄然隐去。   “姐姐莫吵,我在试呢。”商悯眉头紧皱。   小蛮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不由感到有点不耐烦了,这段时间她的确很忙,不仅需要在御前当差,还要主管绣衣局的事,她又没修成假寐术。   子翼生病反而让她闲了一点,不必忙前忙后了。这时看小满绷着脸操控魇雾,她不由感到困倦,打了个哈欠,蜷缩在一旁睡着了。   商悯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之后才将注意力转回子翼身上。   先前化身修为低微,控制不了小蛮这样的妖,只能控制普通人。现在她已经接受了三次灌顶,服用了数枚丹药,修为稳固,魇雾也越发娴熟。   一直想做的事情,终于可以正式开始了。   商悯不惧谭闻秋怀疑身边的妖。   各国都有谁是被谭闻秋安插了暗手,要是能探听到,这当然很好。如果不能,反而引起了谭闻秋的警觉,她自然也有应对之道。   商悯无法预料到谭闻秋具体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她只能针对每一种反应做出预设,想出应对方法。   稍次的情况就是谭闻秋明白自身武力超群有恃无恐,觉得任何人都奈何不了她,她有可能会故意脱离己身位置试探敌方反应,但更有可能的是继续坐在皇太后宝座上,冷眼看敌人抓耳挠腮。   最差的情况是谭闻秋怀疑上身边的妖,并开始逐个排查……商悯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要作出应对,不能让谭闻秋真的怀疑到她身上去。   谢擎、木成舟之流,基本只负责外围事务,苟忘凡、白珠儿师徒、胡千面祖孙四妖负责内围,谭闻秋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内围的妖。   那个妖不能是白小满。商悯控制不了苟忘凡,算计白珠儿颇有难度,胡千面涂玉安早不在宿阳了,剩下的,只有小蛮和碧落。   碧落长期跟随白珠儿,商悯和小蛮接触最多。   况且小蛮也被袭击过,与白小满经历相似,算是有了一个疑点。小蛮的修为也是不高不低,恰好合适,高则无法用魇雾完美操控,对计划会有阻碍。   背黑锅的妖近在眼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天选之妖,不选白不选。   小蛮在睡梦中一无所知……就如子翼。   不知不觉落入圈套,不知不觉成为敌人的祭品,不知不觉成为商悯计划的一环。   时间已至……孔朔散布的流言,不日便能传到宿阳了吧?   商悯转过身,不禁有点期待了。    第191章   魇雾并不能直接性地查看记忆, 只能让中了这种神通的妖或人在陷入昏睡状态后做梦,用幻境引导梦境的发展,从而实现记忆的复现。   有时候人会在梦中梦见小时候的情景, 有时人也会在梦中不自觉说出真话。商悯所掌控的魇雾让她能潜入梦境操控幻境,进而达到复现记忆探听中术则真实心声的目的。   小蛮和谭闻秋说了什么呢?商悯好奇地施展妖力深入了小蛮的梦境。   她精心编制了清秋殿的场景,并尝试引导小蛮的意识自动补全幻境中的细节……她成功了。   小蛮褪下一层蛇蜕, 就像从自己身上剥离了一层蝉衣。谭闻秋收走了她的蛇蜕,对她说了些什么……   商悯站在一旁冷静听完, 嘴唇抿紧,表情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 眼神也闪烁不定。   待这一段梦境结束,她思考了许久,首先关注的不是谭闻秋将要亲自去救涂玉安, 而是发现了另外一个有趣的细节。   谭闻秋对小蛮说了涂玉安被抓, 可是苟忘凡出来时满脸茫然,脸上既无愤怒也无成算, 白珠儿出来时脸色沉凝, 同样不像是被此事所困……再联想到谭闻秋也没有对商悯提起涂玉安的事……   苟忘凡和白珠儿不会不知道涂玉安身陷敌手,这是一件大事,谭闻秋理应告知。   难道谭闻秋学聪明了,学了她用来试探她的招数, 对几个下属分别说了不同的话,以试探谁是叛徒?若商悯是谭闻秋,在怀疑身边有叛徒的情况下,或许会告诉她们妖族的同胞被抓了, 但不会告诉她们各国分别有不同的消息传来。   ……师人长技以制人?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却又在情理之中。   商悯琢磨许久,暂且按下此事,因为她本质上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小蛮就是她的挡箭牌。   可是谭闻秋要亲自来救涂玉安……商悯承认,她得知这个消息时的确慌了一瞬,接着很快想到,这也许也是她计划的一环,是故意对小蛮透露口风的。   但是,不能因此大意。   谭闻秋亲临峪州,这个可能性是商悯和谭国都无法承受的。   商悯灵识撤出小蛮的幻境,意识投入峪州的本体。   一连数日,国都峪州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然而谭国边境的情况却算不上好,燕军逐渐挺进谭国腹地。红狐作乱边境却又被大将军苏归击退的事短暂提升了燕军士气,苏归趁机发兵,在士气正旺之际绕开防守森严的运河渡口,向北前行拿下一小城。   有了这一场小胜,燕军士气更盛。苏归在短短两天内重整军队,又向西进发,截断官道,拿下谭国与东北方诸国的陆上交通枢纽——平凉城。   随后苏归副将,大燕建威将军袁遥奉命亲率三千骑兵绕至谭军侧后翼,奇袭前来支援的谭军,将其阵型冲散,后歼敌五千,斩杀敌将,又以风筝战术驱逐其残部。谭军受挫,方寸大乱,随后苏归又率一支军队奔袭而来,与袁遥所率骑兵形成合围,将一万两千谭军尽数绞杀。   此战之后,燕军军心大定,除杀敌甚众之外,另于各处缴获粮草一百一十车,占据平凉城粮仓十座,暂解燕军粮草之危。   燕军气势如虹,谭桢这边却是焦头烂额。   “料到他会绕道,可万万没想到如此之快,我们才迁移完民众,对运河截流有动作,他就已经未卜先知,直接绕路了。”谭桢脸色苍白地看着战报,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憋闷和愤怒堵塞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一方面怒火中烧,一方面又痛惜于谭国将领的无能。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连痛斥谭军无能的话都说不出口。是苏归太强,还是谭国太弱?   料到苏归会强攻运河渡口,于是那边兵力汇聚,如今苏归一击即退,谭国汇聚在那里的兵力却无法迅速撤走回流支援他城。加之谭国与东北方接壤的诸国姻亲关系紧密,所以未起战乱,只是部署了常规兵力,竟让苏归一击得手。   如此惨败,如何守国?   商悯侧目看她,有些不忍心。   谭国的确弱小,人口数量决定了这个国家的上限,又决定着谭国的军队上限,它四面皆敌左支右绌,可是可供调遣的军队就那么多。   昨日谭桢再度下发征兵令,此番强征,连年纪更小的都要参战了。   谭桢眼下的青黑从未褪去,这般疲惫,可是商悯仍然不得不将她在小蛮记忆中看到的事告诉她。   “谭闻秋有可能会亲临西北,去救涂玉安。”   此话刚一出口,谭桢如遭雷击,苍白的脸因为激动的情绪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商悯立刻把手搭在她的背上,帮她理顺气息。   谭桢怒极攻心易吐血,这是之前就有的病根,商悯真怕她挺不过去。   “那我们立刻把他杀了……”谭桢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   商悯没有提出异议,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没过多久,谭桢自己否定了自己,“不能杀了他,谭闻秋可能会暴怒,就像我此刻……”   她暴怒,只能如同困兽一样在这宫殿中踱步。理智一些,她会翻看军机密报,召集大臣商议,再难堪狼狈一些,就是失态地摔打和攻击周围的一切,像看到长矛尖刺伸进兽圈里的虎豹。她不想那么失态,于是怒火被极力压制。   谭闻秋暴怒失态,不像她只能把破坏力局限在小小的宫殿之中,她会竭尽所能倾洒怒火,让火焰洒满峪州……乃至洒满宿阳。   谭桢其实也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可是她与商悯预测单一个涂玉安不会让谭闻秋如此迫切地亲自现身,如果是胡千面和涂玉安一同被抓或被杀,谭闻秋说不定真的会丧失理智。   如今才一个涂玉安,谭闻秋就要亲自出手,这打破了谭桢和商悯的一些安排。   “大人似乎并不情急。”谭桢长出一口气,盘坐于地,将手搭在膝盖上,像是疲惫到极致,又像是无可奈何了。   “此事可有一二分转圜的余地?”   “或许有,但是不多。我也不想让你产生什么幻想,以为谭闻秋来到这里的几率较低……她不来便罢,一来便是我等死期。”商悯道,“我自然也盼望谭闻秋会被她的身份和手下的事务绊住,目前来看确实有这份可能,但很难说它到底有多少。”   “听大人话语,好像十分平静,一点都不像即将大祸临头。”谭桢低声道。   商悯脸上也显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谭闻秋要做什么,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我们的行为会成为她下一步行动的导火索。在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的前提下,我们只能想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谭桢沉默了。   在刚刚的一瞬,她内心或许是被这胶着的局势给炙烤得漆黑一片了,连带着内心也产生了些许恶念。她为国为民如此痛苦,一旁的“无”却面色平淡,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她随时可以抽身而去,离开谭国这池将要彻底发臭的泥潭,所以才能如此镇定?   然而此念刚一产生,她就因自己的恶念心底一惊,生出警醒。如果真的贪生怕死,对方又何必来谭国……谭桢啊谭桢,莫要做那让叫人瞧不起的小人。   “翟国的山海化境密卷还未送到,再等几日……只能再等几日了。”谭桢艰难道,“胡千面还未到达峪州吗?还是说他接到谭闻秋的消息,不会来了。”   “关于此事,其实我……”   商悯张了张嘴,实在不想再刺激谭桢的情绪,让她的身体雪上加霜,再加上那个猜测还没有确定,她不敢妄言。   “不必吞吞吐吐,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呢?”谭桢沉静的眼神看着她,“大人请说。”   商悯看了一眼天上,料想如果只说血屠大阵的事,应当不会触发天机封锁。但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重大,她还是不能放心,起身在殿中走了几圈,又加了几层结界禁制,这才坐回原先的位置上。   谭桢一看她这副表情,原本已经沉下去的心也不由咯噔一声,试着问:“这件事,有多重大?”   商悯顿了顿,一时没有回答。   “难道比皇太后正身为妖,还要重大吗?”谭桢缓缓问。   她内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可又忍不住面带希冀,希望从商悯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可是她得到的注定会是失望。   商悯在她的注视下,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下头。   谭桢暗自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是什么?”   “峪州无妖魔,三波清查,没有一只妖孽潜藏此地,连我亲自探查,亦是一无所获。”商悯道,“涂玉安和胡千面完成扰乱边境的任务,却依然来了峪州,此举有些不合常理。”   谭桢话语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是……大人之前便对我说过这番疑惑。峪州无妖的缘由……找到了吗?”   “或许找到了。”商悯道,“妖族有一不传秘法,只有少数妖知道。这秘法名为血屠大阵,在某地布下大阵,以人命作为祭品,大阵会不断积蓄力量向外扩张……这阵积蓄的力量,可以用来重塑肉身,也可以用来恢复功力……阵法一旦形成,几乎难以撼动。一旦有外部力量想要毁灭大阵,大阵中的血屠之力就会被立刻激发,足以将大阵笼罩范围内的一切生灵屠戮殆尽。”   商悯手指了指地下,眼神深沉,表情复杂,“我怀疑,峪州城下,就有谭闻秋所布的血屠大阵。阵成时间,至少是四百年前,若更早……或许可以追溯到八百年前。”    第192章   死寂。   谭桢没有任何反应, 表情一片空白,眼神亦是没有了落点。   死寂的只有宫殿里的气氛吗?还是说听到这个消息后,连同她的内心也一起归入了死寂之中。   为什么峪州没有妖魔?因为这里迟早要被血屠大阵吞噬, 一整座城所有的人都是大阵的祭品。为什么谭闻秋不让更多的妖驻守在这里?因为大阵之力积攒不易,她必须确保知道血屠大阵的妖越少越好,以免横生枝节。   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 就像那即将倾倒的山岳,而生活在这里的众多人就像山脚下的小村庄, 被淹没之时悄无声息,连呼救都传不出, 只有山石滚落的隆隆余响。   谭桢张了张嘴,质疑的话几欲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颓然地闭上了嘴。   她心里也清楚,这般大事必不是无的放矢, 她是不相信对方所说吗?当然也不是, 她只是不想去信也不敢去信。   再质疑有意义吗?自然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些话脱口而出, 也只是多费口舌。   罢了, 罢了……   最终她只能抬起头,看着对面谋士年轻的脸庞,诚惶诚恐,诚心问道:“如何才能救百姓于水火?”   “你所问, 亦是我所问。”商悯苦笑不止。   自从知道世上有血屠大阵这种东西,她就在想,谭闻秋会不会也知道怎么布置这个大阵?她毕竟也是从上古时期活下来的大妖啊。   很快她就为自己的猜测增加了佐证,觉得这个猜测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峪州这个对谭闻秋来说如此重要的地界, 没有妖,那就是大大的异常。   她视妖如家人, 通常来说不肯让妖冒险。可是她同样不会对自己身边的妖说出全部的秘密。   不管是父母对孩子,还是孩子对父母,有所保留才是正常的。谭闻秋手下的妖不知道血屠大阵很正常,他们既是她防备的对象,亦是她保护的对象。   倘若血屠大阵就在脚下,那么就相当于把家就住在硫磺火药厂,只需要一点点微小的火花,就能将火药桶引燃,把所有人都给一起炸上天。   火药在别处,尚且可以躲避,如果火药就在自己家里,要想避开危险,恐怕就只能举家搬离。   换到峪州,需要搬离的可不是一家一户,而是一整座城啊!   那座血屠大阵有多大……只笼罩了峪州一城,还是连周边的城池也笼罩在内了?   孔朔这些年想必也一直在观察着谭闻秋的动静,如果谭闻秋布置的血屠大阵规模庞大,第一个坐不住的应该是孔朔。谭国所在的这片土地也数次遭遇大战,土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洒满了鲜血,论战争发生的频率和烈度,谭国所在的西北其实更甚于西南。   谭闻秋如果布下了血屠大阵,它的大小应当不至于像翟国那个大阵一般……如果它真的有如此之大,岂非一经启动便可将谭国灭国?   这几日,商悯想了很多很多。   她之所以如此冷静,是因为她已经经过了许久的缓和期了。   攻谭之战,血流成河。将士和百姓死去的亡魂,是否也进一步融入了这血屠大阵之中?如果攻谭之战没有成功……谭闻秋备下的血屠大阵是否就会成为她毁灭谭国的后手?   此时发动攻谭,除去谭闻秋是自己时间紧迫之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是,血屠大阵已经趋向成熟了……一旦发动,就算不能将谭国彻底杀灭,也必让它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这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役。   “迁移民众是否可行……”谭桢手支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得知这等消息,她再也没有办法安安稳稳地坐在地上了。   “峪州,人口二十八万。算上周边县镇,人口三十五万……这么多人,该如何逃?”她越想越是心凉,“若要逃走,必会有大动静,大燕那边必会察觉。离开了这片土地,百姓又该去哪里寻求生路?翟国?可那边地动刚起,伤亡甚众,为求稳妥,翟王恐有封国之意……去东边和北边,接壤的都是小国,几十万人涌入,无地无人又无粮,那些小国恐也会被拖垮……”   谭桢在殿内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下了。她冷汗津津,即便父亲逝去,即便知道姑母其实就是那坑害谭国的大妖,她悲痛之余亦会燃起斗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惶恐无助,第一次如此慌乱恐惧,不该出现的神情爬上了她的脸:“难道,谭国要亡在我的手里吗?!”   她不受控制地呼哧呼哧喘气,眼睛一片通红,商悯走到她身侧,还未说什么,便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谭桢力气极大,商悯居然有点吃痛,可见她是在是情绪激动到了极点,抓得分外用力。   “还有何方法能救谭国?只要能救,舍我一人性命又何妨?”谭桢凄然道。   商悯沉默。然而这份沉默却不全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逃避,而是因为知道办法却不是如何去劝的无奈。   谭桢从她的沉默中品味出了什么,慢慢松开她的手,瘫坐在地,也一语不发。   老谭公已经用命证明了,求饶是不管用的。但凡掌管天下大权的是个人,哪怕是个暴君昏君,谭国也走不到如此境地,偏偏掌管天下大权的是一只立誓毁灭人族的大妖。   这从根源上堵死了谭国的所有出路。   “谭公又何尝不明白呢?”商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唯一能救民众的办法是什么。你也知道,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初到谭国时,我担心国君怯战,幸而你不是那样的人,谭国朝堂上下也是主战居多,这让我倍感欣慰。此时再看谭公,我却想说另外一句话了……当断则断。”   谭桢一下子想起了当初马思山和眼前之人初见时传回来的密信。   当时,这位“无”大人说:“必要时刻,让谭公做好带兵流亡的准备吧。”   “今局势动荡,或已到了王朝倾覆之时,诸国混战将起,谭公留得性命,未尝没有复国的一天。”   而此时此刻,年轻的谋士在她的面前又一次亲口说出了类似的话。   “倘若谭国被大燕踏破已成定局,谭公还要死守峪州吗?倘若据守峪州依然会迎来必死之局,谭公是想与国共存亡,还是愿忍一时之辱,去搏那一线生机呢?”   谭桢神色一滞,双手竟颤抖了起来。   相比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她内心第一时间升起的居然是浓烈的质疑。   她抱着怀疑与试探的心情,故意问了那么一句:“流亡去何处……翟国?”   “请听我一劝,谭公不可去翟国。”商悯答。   这句话就像溅进油锅里的水珠,砰的一下点燃了谭桢心中的火焰,令她五内俱焚。   “原来……原来自那时起就……你料到了吗?”她骤然抬起头,盯着商悯,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喷发而出,“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了,只是现在才告诉我?”   年轻的谋士面对她的质问,表情只是有了很轻微的变化。   她似乎在心中已经预演了无数遍,也推测了无数遍,就连说出这些话时谭桢的反应,也依然在她预料之中。她眼神中流露的情绪像是在说:“果然如此……”   连谭桢的愤怒与怀疑,也符合她的推算。   谭桢一见她如此反应,简直想要仰天大笑,却不知这大笑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愤怒是有,可更多的应该是自嘲吧?   “我料到,谭燕交战,谭国必败。但从未料到,峪州城下有血屠大阵。”商悯慢慢道,“帮助谭国确有私心,可如果妖族不除,私心又从何而起?在下的确为除妖而来,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天下百姓免遭战乱之苦。”   “我从未怀疑大人为人为公之心!莫怪我谭桢今日做了小人,此时我怀疑的便是你那私心!”谭桢拂袖起身,后退三步离她远了些,厉声质问,“你是武国人,为国谋利,自是应当。我是谭国人,国君之身,亦要为民谋生路。早在你与马思山见面时,你就借她之口,劝我做好流亡准备,那时我只以为你是过于悲观,也不相信我谭国有能力赢下那一场大战……可此时再想,那恐怕也是大人你所布的一个局吧?!”   商悯看着她,没做任何反驳,只听她继续讲。   “你不想让谭国太弱,这样就可借助谭国之力多消耗一些大燕的兵力,待你武国从鬼方的战场腾出手来,要攻打大燕便会容易一些!若谭国败了,你劝我不要死守国都,必要时刻可带兵流亡,等待复国时机……敢问,国君要流亡何处?要去哪一国?要借谁再度起势?恐怕唯有六强国!”   “向南便是翟国,向东北走穿过诸多小国就是武国,再远的国家,我恐怕也无法跨越漫长路途走过去。”   谭桢双目宛若利剑,刺在商悯的脸上。   “你不想让我投靠翟国,那会让翟国势大,翟国国君本就励精图治,国力强盛,若我带兵流亡翟国便会让四方平衡的天下局势失衡,让翟王占了大义!你想让我投靠的,必然是武国!”   她双手一合,竟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响彻空旷的大殿,脸上诸多表情混杂,让人品不出个中滋味。   “真是好一出大戏,好一场算计!武国发出结盟书占据第一份大义,接着再襄助流亡在外的谭国国君,于是又有了第二份大义。若你武国以恩或利使我妥协,让我这个国君臣服于你们,这般第三份大义也收入囊中!恩义加身,诸侯拜服……待你们攻破梁国,攻入宿阳,岂非可顺理成章称帝,令大燕改天换日,改燕为武?!”   “‘无’大人,谭桢从不怀疑武国救人族之心,却也不是对武国野心无知无觉。你们要救人是真,要扫平各国称霸天下同样是真!你们要救天下人,可不妨碍你们把谭国当成棋子谋篇布局。”   “别把我谭桢当成傻子,起先我或许只是模糊猜想,直到现在,你以为我还对这一无所觉吗?!”   她一口气说完,胸腔起伏,身形忍不住又一摇晃,差点支撑不住。   商悯一闪身来到她身侧,不由分说地扶着她让她坐下了。谭桢面色刚硬,毫无缓和,冷眼瞧着商悯,甩手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谭公所言,在下不敢否认。”商悯语气轻缓道,“武国既是六强国之一,乱世之中,自然也有逐鹿天下的野心。若无实力,何来野心?若无野心……也不会有今日的实力。”   “在下只想请谭公想明白两件事。”   谭桢眼睛眯了起来。   她并未阻止商悯说出辩驳之语,这说明她即便心有怒火和怨气,这怒火和怨气也没有大到让她丧失理智的地步。   商悯道:“第一件事,是若无我等人马插手战局助谭,谭国是否能打赢这场大战;以及现如今有我等助谭,谭国是否就能绝地逢生了?”   她稍微停顿。   “第二件事,假若谭国必败,谭公流亡翟国和流亡武国,所将遭受的待遇,和要所经历的事,是否有所区别?若谭公不管去翟国还是去武国,都摆脱不了借势才能复国和屈居人下的命运……”   商悯摊开手,张开双臂,状似单薄矮小的身躯却有着容纳天下的野心和胸怀。   “那么,谭公所去的,为什么不能是我武国呢?”    第193章   这两件事, 谭桢不需要思考,也可以得出答案。   如果没有“无”,谭国只会倒得更快, 败得更狠……除了她协助捉妖,她师弟在军营之中传递的各种军机密报也十分有用,让谭军这边及时知道了燕军的行进路线和各种部署……虽然这种情报有时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即便知道了燕军的行进路线,谭国也调不出多余的兵前去支援。   至于另一个问题其实也没有什么悬念。   能去翟国, 当然也能去武国。   甚至谭桢不得不承认,“无”的确对谭国恩重如山, 屡次身先士卒,战略兵法上也屡出奇招。她极其欣赏这样的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钦佩和亲近之意……由她而起, 她对武国也是有几分感激的。   在如此危局, 武国呼吁清君侧发出结盟书,大大缓解了谭国压力。   但公是公、私是私;恩是恩、利是利。谭桢分得很清楚, 事关一国利益, 绝对不能含糊。武国有恩,不代表她谭桢就要将自身的权力、尊严、地位,乃至国民的性命双手奉上。   商悯停顿片刻,见谭桢一时没有回答, 这才道:“谭公莫要怪在下话说得难听,谭国不算小国,可是国力距离六强国亦有差距。谭燕大战,谭国输, 无论去往何方,都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宿命, 复国不过是遥遥无期的幻影……”   “大人是想说,你可以给我这个承诺,让武国帮助我复国吗?”谭桢面容冷漠。   “没有任何一个国可以给你这个承诺,如果我此刻给了你这个承诺,你可以认定我就是在说谎,只是想笼络国君的心罢了。”商悯眉稍微微上挑,“武国唯一能承诺的,只是尽举国之力抗妖罢了。”   承诺人人都会说,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谭桢的怀疑和不信任已经显露在了明面上,为了笼络人心,商悯理应说谎,她已经习惯于说谎了,她的谎言天衣无缝,寻常人根本难以看破……可是她不想。   她固然可以靠着一个临时的谎言来安抚谭桢之心,可是这样的谎言有什么用呢?谭国复国的前提是妖族尽除,她连妖族尽除的承诺都不敢轻易许诺,更妄论帮谭桢复国。   这样的谎言就算一时蒙蔽了谭桢,她也早晚能回过味儿来。   对于除妖这件事,商悯不做承诺,但是她有决心。   她决心要除尽妖魔,让他们再也不能将人当做棋子,随意摆布。   “谭公请想,你我相识这些时日,我这位武国人,可有仗着自己襄助者的身份对谭公居高临下,对谭国内政指手画脚?”   “可有因谭国战局不利刻意劝导,让谭国往投武的方向走?”   “可有因翟国可能成为武国一统天下的大敌,而不顾对方相助罔顾事实暗加指责,好让你在两国之间产生偏向性?”   “可有信守承诺,尽心尽力助谭国除妖?”   “在下为何而来,人品如何,都做了何事,谭公与我相处日久,应当足以看清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商悯道,“以我为起始,谭公可看整个武国,是否值得谭公投靠,是否值得你押注……效忠!”   真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啊。谭桢想。   倒像是挑开了话头,于是终于能把心里话说出口了。也是,事到如今,各方局势已经明朗,又有先皇“以贤为帝”的遗旨在,好像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有了这道遗旨,岂非各国只要认为自己君主贤德,便可称帝?他国如此想,武国也是如此想。   “武王想做新皇?”谭桢语气莫测。   商悯笑了一声,对她拱手:“有何不可?谭公若想,也可称皇。”   颤栗的感觉从脊背蔓延到后脖颈,谭桢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然将称皇说得如此轻易,好像对此事并无强烈的敬畏之心。   谭桢从未想过称皇。   甚至她也从未想过反燕。   如果不是谭国被攻打,一国上下走投无路,谭桢就算继承了国君之位,也只会走父亲的老路,做一个忠国忠君、恪守本分的国主。   “谭公为何不称皇?”商悯笑问。   这个问题光说问出来就有一种大逆不道的感觉,谭桢尽力克服心理的难关,思考这个问题答案。   “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坐上那个位置,那可是皇帝,天下共主……”她道。   “谭公太仁善,太自谦内敛。”商悯收敛了笑容,“各国诸侯谁没有野心?他们都想做皇帝,人人都想做皇帝。他们想当皇帝的理由很简单,只是想要攫取权力,享受美色、金钱、珍馐……享受他人的供奉。谭公想要治国,想要百姓安乐,你不敢承诺能让天下百姓安乐,所以敬畏皇帝之位。”   谭桢看她,“武王认为,若他成皇,可以还天下一个盛世,可以让人人安居乐业吗?”   “武王?”商悯脸色略微古怪。   如果是父亲商溯,他或许也会有这样的野望和想法,如果是商悯,她更是会有这般想法。   在这个世界,商悯是个异类,名副其实的异类。或许有人会和她怀有类似的想法,但是这种人太少太少。   因为商悯想当皇帝的本质原因不是为了达成权倾天下的究极个人目标,而是要达成人人富足、天下大同的终极成就。   纵观前世历史传说中的千古一帝,史书上留名的会是政绩,古往今来皇帝何其多,为何只有少数几人才被称为圣明之君?不是因为他们当了皇帝,而是因为他们治理天下出色,所以才被称为好皇帝。   “不管是武王,还是未来的武王……他们都是如此想的。”商悯收回飘远的思绪,“如果,坐在当今大燕皇位上的是一位圣明之君,世上也没有妖魔之患,谭公可愿效忠这样一位君主?”   “求之不得。”谭桢眼神复杂。   从年少启蒙时,再到现在,她所接受的教导一直是这样……做个好国君,做个好人臣。世道逼她当不成人臣,甚至也没法做好一个国君。   商悯一直觉得自己和谭桢在治国理念上是有几分像的,可是世道太乱,谭桢的治国抱负无法实现,领兵打仗她又不在行,如果是太平盛世,她应当能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得挺好吧?   “此时谈那些事情可能太早了,且看今后吧。”商悯道,“此外谭公可能有所误会,我不想让你投靠翟国,并不是全然因为翟王可能是武国一统天下的大敌,我是担心……翟国之中有那真正的大敌。”   谭桢已然麻木,这话她怎会听不懂呢?   “你不是在诓我吧?”她还是忍不住发出了这句疑问。   眼下身边仅有她一人传递各国内外消息,安插在他国的密探传来的情报还没有她传来的快,谭桢是真怕自己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对方精心编制的茧之中,使她只能听见对方想让她知道的消息。   “我对列祖列宗起誓,绝无半句虚言。”商悯道。   对于诸国王侯后代来说,这个誓言算是相当重了,因为等死了之后进入地宫,他们祖宗的魂儿可能真的还存在……   谭桢听了一愣,对谎言没了质疑,可是心中紧接着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只是怀疑,还是已经确定?”   “怀疑而已,不排除那里有谭闻秋的人,虽然只是怀疑,但八九不离十。”商悯道。   这句才是编瞎话,她是真没办法把孔朔的事告诉谭桢,谭桢毕竟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以后她遭遇了意外,或者中了什么幻境,极有可能泄露商悯的秘密。   谭闻秋的事情与谭国利益切身相关,商悯这才告知。   谭桢闭上眼睛,苍凉道:“人族的王朝,竟然已经沦落为妖窟了。”   商悯侧目看她两眼,不禁问:“谭公可消气了?”   谭桢眉毛一动,睁开眼睛看着她,平淡道:“气又如何?不气又如何?改变不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武国图谋之事我已了解,翟国的隐患我也知晓了,走投无路之时……唯有武国。你是想让我明白这个吧……现在我已然明白了。”   她没有轻易许下会投奔武国的诺言。   她需要更长时间进行考虑和观察,可同时也知道,这个时间不是她想有就有的,长短也不是她能决定的……能够决定的是谭闻秋。   只看她何时发动血屠大阵。   “那个大阵你真的确定有吗?”谭桢又一次确认道。   “很快就能确定了。”商悯道。   确定有无血屠大阵的办法很简单,魂魄出窍,前往地底寻找即可。一次不成就多次……如果血屠大阵规模和笼罩范围较大,一次潜入应当就能看见流淌的血河。   如果规模小,可能需要多次潜入,虽然会对魂魄和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可是这也说明大阵的破坏力会稍微小那么一点……   “还有一事。”谭桢侧过脸来,面容上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色,“既然拿列祖列宗起誓,说明大人祖上,不是等闲之辈吧?”   商悯一句“何以见得”卡在了喉咙口,也觉得这么装下去好像也没意思了,谭桢估计老早就发现端倪了,这次她又以与武国的立场劝说了许多,有些话,不是一个谋士或者臣子该说的。   那些话,只有国君和国君继承者能说。   谭桢就是国君,所以她感知格外敏锐。   “不是故意要隐瞒谭公,实在是身份敏感。先前你我二人并无多少信任,只有同一阵线的同盟情谊罢了,说出身份,可能会引起猜忌。路总要一步一步走,我也要让你一点一点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信任。”商悯歉然颔首,“谭公所料不错,我便是武国大公主,商悯。”    第194章   武国大公主, 商悯?   谭桢轻叹一声,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已确定。   “我就知道……我果然是猜对了。”她眼中满是尘埃落定的平静, “寻常人哪里会有你这样的见识,更不会有你这样的胆识……本以为你和武国的秘密传信渠道是很及时的那种,可是相处一段时间又觉得不对……许多事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甚至不用请示武国。”   商悯解释:“其实我也知道,相处日久, 许多事情是装不了的。只盼谭公明白我的难处,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   在其位谋其事。   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就该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商悯是未来的王位继承者, 武国未来的国君, 如果一开始就显露这个身份,那么谭桢根本不可能对她交付信任。他国公主以谋士的身份参与谭国政事, 这于理不合。   然而谭桢突然笑了一声, 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了,“悯公主莫非以为,我是和你相处日久后才发觉你身份异样的?或者你以为是捉到涂玉安后,他说闻过你的气味, 我才彻底起了怀疑之心?”   商悯一怔,“这倒没有,只是公主替身的身份说出来有些戏剧性,我现身谭国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 也许你一开始就没有全然信我吧。”   “一开始没有全然信是真……可却并非是因为你的身份。”谭桢脸色变得有点古怪,“武国王族传承功法《太虚真经》, 只有王族才可修炼。我虽不才,在武道上没能走出多远,但好歹身上也是有真气的……”   话这么一说,商悯脸色也变古怪了。   一开始对谭桢说了谭闻秋的事后,她怒急攻心吐血,商悯连忙上前为她运气,真气疏导经络和气息,她自然感受到了商悯传来的真气有点不同寻常。   但是……   “谭公从前接触过太虚真气?”商悯不可置信。   若非接触过,不会这么快就认出来她体内的功力乃是太虚真经。   “一位长辈出身于武国王族,现已过世……这些你翻阅宗谱的时候,应该看到了。我年少时体弱,她替我调理身体,那真气一进入我体内,我就感觉熟悉。”谭桢冷静地看着她的面庞,“只是我不确定,你是和公主存在些许亲缘,长相相似,才被挑选为替身着重培养,还是你实际上就是武国公主本人。培养替身之事,各国王侯的确也有做……”   “但结识时间一长,我越发确定你就是商悯。作为一个替身,你过于聪明,过于有主意,也过于有野心了……这样一个人作为替身是不合格的。”   商悯瞠目结舌,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居然……那么早……”   “都说了,别太小看我谭桢了。”谭桢扯了下嘴角,“‘无’大人勿怪,我也是看出你不想声张,加之实在想知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也不曾挑明。一来一回,大概算扯平了吧……”   商悯迅速回想了一遍见到谭桢之后的言行举止,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平常都是比较收着的,没有张口闭口就是“我作为替身如何如何”……不然谭桢早已有所猜测,就这么看着她静静地演,今日挑明岂不更加尴尬?   二人相对无言。   亮明身份后微小的趣味渐渐淡去了……谭闻秋的威胁依然如此清晰,变成了横压在所有人头上的山岳。   山崩之时,无人能逃,而他们只能在山崩前的间隙进行微小的喘息。   “五年。”谭桢在静默之后开口,“无论如何,我们都有五年的时间,现在这个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悯公主,依你之见,谭闻秋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启动血屠大阵?”   “直呼我姓名就好,既以这等身份来到谭国,便没想着以公主身份自居。”商悯道,“况且,这段时日以来,我已视谭公为友。”   谭桢愣了愣,触及对方真诚的眼神,意识到这既是真心话,也是有意亲近,沉默少顷,便也顺从本心:“我同样视你为友。今后私下里,不如互称姓名?”   “那可太好了。”商悯微笑。   二人年龄差距较大,然而若论权力地位以及礼法,其实并无多少分别。武王爵位高谭国公一等,商悯作为公主次武王一等,其实与谭桢地位相当,见了她也无须行礼。   商悯迟早要继承武王之位,与这样一位人物结交,怎么也不算亏的。   “谭闻秋何时发动大阵,取决于她布阵的目的。”商悯沉思片刻,道,“罢,我这就前去查证。你稍等片刻。”   谭桢略感疑惑,见她站起身转身向殿外走去,连忙叫住问:“如何查证?”   商悯纠结地回过头,给了一个略显不靠谱的办法,“算卦。”   天可怜见,从前她真的是一个爱说实话的人,上辈子老师教了,诚实守信是美好的品德,没想到这辈子需要说谎的时候居然那么多那么多,短短几个月她编瞎话的数量赶得上上辈子数年以来的总和了。   魂魄出窍这种事情当然也没有办法告诉谭桢,商悯只能从她那万金油一样好用的义兄敛雨客身上汲取经验,编了这么一个借口。   谭桢和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从不觉得算卦是个不靠谱的事情,虽然略感玄乎,但她觉得那是因为她不懂,所以玄乎,而非认为占天不可靠。   各国会设立司天监,用于观测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不信天的人在这世上才是少数。   “从不知道你有推演天机的本领。”谭桢好奇道。   “跟敛雨客学的。”商悯道。   谭桢也不意外,只又问了一句:“他真的是你老师吗?”   “是老师,但我不这么叫他,我叫他敛兄。”商悯道,“我们平辈论交,有师徒之实,但无师徒之分。”   她眼神真挚,郑重其事,“先前不熟,如此种种的确都是我刻意编来的借口,但商悯在此保证,我救人之心是真,除妖之心是真,视你为友也是真!能得患难之交如谭公,是商悯之幸。”   谭桢也是被她搞得没脾气,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摆摆手道:“我信你。这真是……算了,唉……”   她摇头不止,又哭笑不得。   商悯推门而去,大殿重回寂静。   “同样是我之幸……我之幸?”寂静中,谭桢呢喃。   她不受控制地咳了几声,用手抚平胸口的气息,本想继续看各地密报,但刚拿下密卷又放下,拉动响铃传来宫人,让她去岐黄院请医者来。   医者把脉,而后面色凝重:“您实在是忧心太过,积劳成疾,落下病根了。加之肝气郁结,心绪躁怒,屡次急火攻心……若不调养好,恐怕寿数仅有四十出头……臣恳请谭公注意身体,多多保重啊。”   待开完药方,谭桢让医者退下了。   她好像确实该休息了。   在等待商悯“推演天机”的这段时间,她背靠软垫,半梦半醒……   谭桢一直知晓,在天下苍生面前,整个谭国也要为此让步,兹事体大,若能牺牲谭国一国换取天柱稳固,或许这是一个无比合算的买卖……如果她不是谭国人,如果她不是谭国的国君,恐怕她也会这么想。   不,即便她是谭国人,她依然不得不承认此举或许就是最有利的选项。甚至在心中的某处,她也已经做好了举一国之力誓死捍卫天柱的准备。   但唯有一点。   唯有一点,令谭桢不平。   天柱安危关乎所有人族,也关乎所有圣人后代……同为人族一员,同样身负重任,你们凭什么,要把谭国当成盾,让谭国顶在前面?待谭国这面盾被打得千疮百孔,你们才从容下场,高举着大义的旗诛杀妖族,为己谋利。   凭什么?凭你们是强国,我谭国是弱国吗?   谭桢精疲力竭地阖上眼皮。   她不恨商悯,也不怨她,因为她同时也知道,人不该对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抱有期待。各国作壁上观,翟国仅派出江湖门派,固然是相帮,其实也有撇清关系之意,他国更是连声援也无,唯有商悯以公主之尊前来犯险……对,还有郑留,也为谭国提供了莫大的助力。   谭桢想,这恩情应该是记到郑留自己身上去,而非要记到整个郑国身上去。世态炎凉,郑国隔岸观火,郑留是个不受宠的公子,并不是在郑国的指使下帮助谭国的。   若是武国能够扫平天下……若是未来称皇的是商悯……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她如此年少,未来的路还很长,谭桢无法预料到她会成长到什么地步。如果是她成为了天下共主……   做谭国国君已经让谭桢心力交瘁,保谭国一国让她倾尽心血,自己称皇?如何敢想!她也得有那个资本才行。   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抽离……谭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的门开启又关上。   她隐约察觉有个人坐到了自己身边,但是似乎不打算立刻把她叫醒,谭桢的意识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困意,陷入更深的梦境。   这一睡竟然睡到了晚上。   谭桢醒来的时候一惊,发觉殿内已经点了灯,商悯就坐在她身侧,面孔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下显得晦暗。   她的睡意几乎瞬间消失,睡前思虑的种种在眼前铺展。谭桢挺直身体,立刻问:“算到什么了吗?血屠大阵是否存在?”   商悯转头看着她,就像这场谈话最开始时那样,慢而坚定地点头,表情因为昏暗的光亮而变得不甚清晰。   “它的确存在,阵眼就在我等脚下……王宫地下。”    第195章   商悯魂魄出窍后, 直奔地底。   许久之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红光,与红光一同出现的是在心底蔓延的愤怒与“果然如此”的默然。   赤色的血河在面前延伸……向四面八方伸展, 像是一面巨大的蛛网,将整个峪州城笼罩在内,它边际很广, 足以将谭国国都连同周边几座小城都笼罩在内。   三十五万人……决定三十五万人命运的大阵,真的就在脚下。   阵眼之中, 凝结着一枚血红色的果实,那果实之中仿佛有一只胚胎在跳动。   看不出它是蛇是鸟是人是鱼……生灵的胚胎, 在初始发育阶段都如一只蠕动的蝌蚪,没有手也没有脚,看不出五官面貌, 也看不出什么种族……   这只是一枚果实, 即便它长出了胚胎,却不是孔朔的孔雀卵那样, 是借由血屠大阵之力催生的躯壳, 而是只是一枚凝结着力量的“果”。   可否将其摘下?还是只能由布下大阵的人将其摘下?商悯踌躇着,没有动手。魂魄出窍的状态下,她也动不了手。   她游荡四面八方,看清了大阵的边界在何方, 赶在时间耗尽之前返回了躯壳,来见谭桢。   “是吗……”   没有意外,只剩下平静。   谭桢已不想再发出叹息,她吸了一口气又轻缓地吐出, 垂下眼睛,手搭在身侧, 以相当平稳的语调问出她在做好最坏打算后推演了无数遍的问题。   “此阵无解?”   “或许有解。然而我们不知解法,那就与无解无异。”   妖族不传秘法之所以是不传秘法,是因为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血屠大阵的存在。它只在妖族之间传承,人对它了解极少,就算参透了,这么阴损的招数恐怕也没人敢去施展。   哪怕是在妖族内部,学会这个阵法的也只有少数几只妖,可能只有屹立在巅峰的少数妖皇和妖皇的后代知道布阵方法。孔朔是妖皇,知道不足为奇。谭闻秋来历神秘,极有可能是某位强大妖皇的后代。   随着天柱的竖立,旧时代的妖魔被吸入天柱之下,只有从天柱内逃出来的大妖,才能将上古时代的残酷阵法复现出来。   “你说谭闻秋什么时候发动大阵,取决于她的目的。那你可对她的目的有所了解?”   商悯徐徐讲述:“妖族的转生大法是有使用限制的,一只妖一生,基本上只能用一次。谭闻秋逆转转生大法,去除了它的施展限制,竟可多次转生,这不合常理……若要弥补使用限制的缺陷,便需要支付大代价来平衡,例如用人命去填补,或用他物来献祭。”   “转生大法本是妖族走头无路之时才会施展的,谭闻秋转生的次数如此之多,是用什么东西弥补了秘法亏空?”   谭桢一点即通:“大阵?大阵就是为此准备的?”   “我在阵法上不是很精通,毕竟初学。但是许多阵法的原理是相通的,这血屠大阵,或许是她积攒转生力量之用……”   商悯看到的阵眼果实之中有胚胎蠕动,这很难不让她产生联想。果实并非蛟卵,不是用来孵化,那就是用来吃的。   “积攒力量的过程中,如果大阵受击,引发血池躁动,那么它就会转化为屠城大阵,对于谭闻秋而言一举两得,进退皆可。”   商悯本想,如果布置大阵的目的单纯就是为了杀人,那么谭闻秋发动大阵的时间必定会在五年之内,因为她要想冲击天柱就必须在五年内灭亡谭国打散一国气运。   可一看那个果实,商悯就知道谭闻秋布置血屠大阵的目的并不单纯,它上面蕴含着的力量或许是谭闻秋化形所需。   某种程度上讲,这对于峪州人来说甚至是一件好事。   大阵之力积攒不易,如果果实没有成熟到可以让谭闻秋采摘下来的地步,那么她或许会忍那么一忍。   “谭桢,还请早做决断。”商悯面色沉重,“此时已确定大阵就在脚下,铡刀已经在我们的后脖颈上了,三十五万人……何去何从?”   她不能替谭桢做决定,谭桢才是谭国的国君。商悯只能提出建议,可是如此境况她也想不出什么具体的解决办法,只能笼统地说上一句:“当断则断。”   断什么,何时断,这是个问题。 [奇^书^网][q i ].[ s u][w a n g ].[c C]   商悯看着谭桢,想知道眼前之人作为国君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这不仅是一个保一国百姓还是保人族大局的选择,还是一个向前向后向左向右近乎都是死局的绝境。   “迁都……如果大阵只在峪州底下,那谭国可以迁都!”谭桢脸色苍白。   迁都,是可行。   可就如迁移民众的方案一样,几十万人的迁移,不仅需要时间,而且动静根本就遮掩不住,消息一旦传到谭闻秋耳中,她就会知道自己血屠大阵的秘密已经泄露。   届时,摘不摘果实还重要吗?秘密泄露的那一刻,大阵就已经不再安全,谭闻秋恐怕会当机立断,立刻发动大阵屠戮百姓。   这都相当于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是名副其实的死局。   谭桢垂下头,声音极低:“事到如今,我还有的选吗?我与这地上百姓能选的,怕是只有何时死吧?”   “五年之期,如果五年之内没有打退大燕,谭国守住一小片国土,或许可以勉强维持天柱。如果五年之内谭国国灭,天柱也会危在旦夕,峪州人同样要死于妖孽之手。”   她话语愈轻,眼中狠意愈深。   “不迁都,百姓死。迁都,百姓死……”   谭桢久久不语,而后突然发问:“商悯,如果触发血池躁动,那么谭闻秋积攒的阵法之力,是否就会消散了?”   “没错。屠城与转生之力,谭闻秋只能二选一。”商悯道。   谭桢眉目低垂,沉默了许久许久。   “我决定了。”她几乎是一字一顿,“谭国要迁都,连同国都之内的百姓一起迁走。”   “若谭闻秋发动血屠大阵屠城,我与城中百姓共存亡,人死我亦死,大阵中积蓄的力量,谭闻秋别想拿到手了。血屠一旦发动,伤亡恐怕甚为惨重,对我谭国士气打击更是恐怖……可是,仍不得不迁都,这比等死要好……尽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固然可以赌谭闻秋看重转生胜过屠城,赌她不会轻易发动血屠大阵……可这就相当于将三十五万人的命系于敌人一念之间,将谭国的命运寄托在诡异莫测的妖魔之心上。”   “不能决定如何生,起码要决定如何死。”她眼角有泪痕划过,“作为国君,我既无法为百姓谋生路,便要做到与百姓共存亡。”   商悯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她无比理解谭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比无能更可怕的是怯懦,比不能更恐怖的是“不敢”!不敢做决定,害怕做错误的决定,每一道命令都关乎国运,每一项决策都牵动几十万人的生命,如果对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错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么责任谁来承担?   不做决定,就永远不会错。不去做任何多余的事,出事后也不必承担首过。   谭桢当然也怕自己做错决定,也更加明白做错决定会导致什么样恐怖的后果……于是,她也做好了承担错误的心理准备。即,付出自己的生命。   身无他物,唯有一死。   如果谭桢什么都不做,就那么稳坐峪州城,等待谭闻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动血屠大阵,几十万人身死,后世或许会评价为“谭公不查,以致酿成灾祸”。一旦谭桢动了,做出了迁都的决定,而谭闻秋提前发觉,发动了血屠大阵,旁人则可能会说“谭公鲁莽,惊动妖孽,招致大祸”。   一个是失察,一个是主责。   “谭公不能死。若你与全城百姓共存亡,死在了峪州血屠大阵之中,你会获得什么?”商悯面无表情,冷静发问,“请你想想,告诉我。”   谭桢一愕,竟然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会获得什么?她从未想过获得什么……只是她想,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   “你死了什么都无法获得,甚至不一定能留下忠义为国的名声。”商悯道,“你为自己的错误负了责,谭闻秋失去了一个大敌,峪州没了三十多万人口,除此之外什么都无法获得。你的死,不能带来弥补,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更不能让死人复活,只会让谭国的伤痕变得愈加深刻。”   “谭桢,听我一劝。假使屠城发生,你也不能死,你得咬牙活着。”   谭桢茫然问:“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活?”   “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选死选活的本质,是如何为此事担责,以何种方式弥补错误。”商悯平静地直视她的双眼,“旁的大道理我不去讲,你也是明白的。我只讲那么一句——你要是死了,你指望谁替死掉的谭国人报仇?谭国的残兵败将们?还是我身后的武国?”   “莫要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你不是早就明白的吗?”   商悯钦佩守城而死的将领,钦佩以身殉国的君主,但前提是他们的死确有意义,不管是在表达宁死不屈的精神,还是不愿摇尾乞怜的风骨,这都是有意义的,是对敌人的深刻嘲讽。   可是谭桢殉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他日史书留名,或许会寥寥几笔写上“谭公仁厚爱民”之类赞扬的话,然除此之外呢?   “两眼一闭是最简单的事情,只要想,现在就能闭。对抗妖魔是最难的,不是两眼一闭就能完成的。许多百姓的眼已经闭上了,谭桢,你的眼睛也要闭上吗?”商悯如此问,“让他们死而瞑目,才是你该做的事。”   谭桢默然良久,“竟被比我小的孩子教育了……”   倒像是,回到了父亲还活着的时候。   商悯劝她必要时带兵流亡,和劝她不要殉城,是基于同一个道理。   活着才有希望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仇人还活着,你却死无葬身之地,能甘心吗?不如抱此残躯拼上性命,哪怕只能咬下敌人的一块肉,也比什么都不做就死去要强!   然而对于谭桢来说,如果三十万百姓真的没了,她今后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蒙受着莫大的屈辱,背负着三十多万条性命,负重前行,苟延残喘。   其实时至今日,谭桢已经在背负人命了,战争进行的每一秒,征兵令下发的每一天,她都在为此深深地自责。   商悯迟疑片刻,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像要为她传递力量。   “为什么是仁善之人在为战争背负罪孽?谭桢,你又不是发动攻谭之战的罪魁祸首,你寝食难安,谭闻秋却高枕无忧,想到这一点,你更应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活着,等待有朝一日,亲手将那妖孽拉下宝座。”    第196章   谭桢总算迸发出了一些斗志。   正如商悯所说, 她还有太多没有完成的事,某些责任只能她来背,某些事情只能她来做, 国君有国君要背负的东西。   她要背负的东西,不会随着她的死亡而转移到别人身上,只会因她的死亡而被埋葬。   某些事她不去做, 不会有人替她去做,所以她只能活着, 哪怕是苟活。   人族着实没有时间可以去浪费。   谭国更是各方势力角力的战场,谭国上下都被这巨大的漩涡裹挟着, 无法脱身。   “胡千面……”谭桢嘴里吐出来这个名字。   迷茫挣扎过后,该解决的事情依然要解决。妖魔在外头游荡,她们方才思考的是长远之事……虽然或许并不长远, 而现在则要思考眼前之事。   “他不会离开谭国吧?”她声音低沉, “我们还要抓他吗?如果抓了他,谭闻秋会不会更受刺激?她本就想亲自来救, 而我们无法分辨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也许她没打算来, 抓了胡千面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真的会来……”   商悯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这个问题自她得知谭闻秋想要亲自来西北之后就在心里面翻滚。   胡千面……如果胡千面没有离开西北……不,他当然不会离开。   因为涂玉安还没救出来。   哪怕他只能等待, 只能在峪州外围徘徊,他也不会离开,商悯比任何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   如果胡千面没有走,那么要试着抓他吗?   如果抓到了他……如果抓到了他……   一道亮光似乎突然从眼前迸发, 商悯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紧接着来到她脑海中的是狂喜。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拖延的办法,蒙蔽谭闻秋的办法,我们不一定能完全骗住她,但一定可以让她来到的时间拖延那么一段时间,哪怕只有几天!”   极度的亢奋让商悯脸上表情都有点变形了,她跳了起来,简直想要大笑三声。   谭桢对她投以震惊迷惑的目光,没忘记问:“什么办法?你倒是快说啊!”   “抓到胡千面,活捉!必须一击必中,快到极致,不给他任何联络外界的机会!”商悯微微咬了下牙,却又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这让她脸上的表情带了一分若有若无的狂,“胡千面和谭闻秋必然是有及时联络手段的……抓到他,掌握他们的联络手段,就可以据此布局……”   谭桢忍不住皱眉,“抓到他又有何用,难不成我们还能扮成胡千面去联络谭闻秋,让她相信涂玉安已经被他救出来了吗?”   商悯一听,竟拍着大腿狂笑了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她从未如此情绪外露,不管是得胜的喜悦还是计谋成真的自满,通通都是点到为止的、内敛而克制的。   唯独这一回,她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狂傲和少年意气。   “谭桢啊谭桢,”商悯猛然止住了大笑,一双黑眸宛若寒星,“这回你猜对了……”   世上有谁能扮演涂玉安和胡千面?唯有商悯!只有商悯!   商悯是世界上最了解妖的人,她作为白小满和胡涂二妖朝夕相处,对他们的性情一清二楚,还观察到了不少隐秘的小习惯,连他们说话惯常用什么腔调都了解。   商悯唯一的漏洞就是不知晓他们的过往之秘,不过,凭知道的这些临时糊弄谭闻秋几天是够用了……哪怕只能争取几天时间,那时间也是宝贵的,若真的能糊弄住谭闻秋,让她时隔半个月乃至一两个月都反应不过来胡千面和涂玉安已经惨遭囚禁,那更是意外之喜!   如果有这个时间,那么谭闻秋亲临西北的时机就会往后拖延……如果这个时间能更长,谭桢再严密控制城内外传消息的渠道……谭国迁都甚至也不是不能完成!   只要活捉胡千面,商悯和谭桢的压力顷刻就能缓解……   谭闻秋外派胡涂二妖,这固然让妖族多了几分灵活性,可也正因如此,让谭闻秋丧失了对他们的掌控力。   她要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只能通过黑鳞和那个及时联络手段。通过涂玉安身上发生的事,已经证明黑鳞的感知距离有限,那么只要控制剩下的联络手段,就可以蒙蔽谭闻秋视听。   但这个法子的缺陷同样是如此明显。   扮作胡千面行事到最后必然要败露,区别只在于早晚。   一旦谭闻秋回过味儿来,她就会发现两个可怕的事实,一是胡千面和涂玉安身陷敌手,二是敌人对她和妖族的了解已经到了一种极其恐怖的地步,恐怖到能与她对答自如不露异样。   “怎样才能抓到胡千面?”谭桢疾步走来,双手按在商悯的肩膀上,神情如此急切,“如果真的扮成了他……你会有方法的,对不对?”   “既然说出来了,自然是有方法。只不过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那代价……应当是可以承受的。如果能换峪州民众迁移的时间,那就值得。”   商悯炽热的情绪逐渐冷却了下来,她重新理性地审视计划的可行性。   从谭闻秋布置血屠大阵,以及攻谭以来她没有以妖身出现屠戮百姓的行径来看,她出于某种考虑,不想,或者说不能直接出手屠杀百姓。   这当然可以解释得通,她一现身,众多人族有了明确的仇恨对象,这恐怕会立刻促使各国联合,从猜忌的漩涡中挣脱出来。这万众一心的场面显然不是她想看到的,这会让气运凝聚,天柱加倍稳固,倒不如这一盘散沙的局面有利。   所以,拖延可行。   她不会直接杀人,只会借大阵杀人或借人杀人。她想亲临西北目的十分纯粹,真的只是为了救涂玉安。   至于血屠大阵,现在并不是最佳的开启时机,上面的果实还没有成熟。谭国也还能继续支撑,只有到了即将支撑不住的地步开启大阵,给予谭国最后一击,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反言之,如果不需要救涂玉安,她就不必亲临西北!   如果谭闻秋认为局势没有紧迫到必须启动血屠大阵,那么她就不会在近期开启它!   全想通了,全部都想通了!   商悯只觉得豁然开朗。   假若她们的本质目的是为了保峪州群众,只要抓到胡千面,一切就能迎刃而解。更多的事或许做不了,但拖延时间这一样,必然可以完成!   前提是,抓到胡千面。   “不惜一切代价。”商悯嘴唇一抿,双目之中隐藏的凶狠让谭桢都不免惊心。   胡千面应该已经深入谭国腹地,他可能是得了命令,也猜到谭国有追踪妖物的手段,不敢过分接近峪州。   这并不难办。他不靠近,商悯却可以拿着寻妖罗盘出城去寻……   她飞快地盘算身边能用的力量……游龙青鳞枪是对妖利器,当初抓涂玉安其实没有什么波折,这把武器发挥的效用出乎意料。这武器唯一的缺点,是只能由商悯一人来驾驭。   捆妖索也很有用,它能阻涂玉安不少时间,那么也应该能阻胡千面一息。   加之身边的谭国暗卫和十方阁孙映相助……不行,孙映不能去,她会把消息传会翟国。   翟王是人也就罢了,可关键那是孔朔!孔朔在宿阳应当也有密探,消息有走漏的可能。万一他这边被孙映告知胡千面伏诛,转头发现宿阳的谭闻秋却稳如泰山一点不急,就会怀疑是消息出现了偏差,说不定会猜到点不该知道的事……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抓到胡千面?还有什么东西能为顺利抓捕狐妖增添胜机?如果找不到,那恐怕只能硬上了……   商悯甚至把主意打到了能短暂提升实力的药物上。   为王者不一定要有强大的武力,当皇帝也不一定要文武双全,商悯依仗的,从来不是武力,这只是锦上添花之物。即便服用药物会造成巨大创伤,让她修为不得寸进,那商悯也不会有所犹豫。   因为被她放在天平另一端衡量的,可是三十五万的人命啊!   不过自废修为,付出区区代价就能逆转局势,这怎能不去做?   如果连这一点代价都接受不了,还谈什么要做那让天下大同的皇帝?   商悯眼神冷寂,握紧了拳头,正要开口对谭桢讲出她的决断,忽而听到大殿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谭桢也从沉思中惊醒,道:“进!有何要事?”   内侍双手捧着一根竹筒模样的器物走进来,竹筒纤细,料想里面放的应该是信件之类的纸质物。   内侍呈上竹筒道:“十方阁的孙映孙大侠收到了门派传递来的物件,说此物对谭公有大用,交代我立刻送到您跟前。”   谭桢挥手让他退下,在商悯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打开了竹筒,在桌子上轻轻一磕。里面掉出来的不是信件,是一卷被卷得死死的黄色纸张,隐约能看出纸张上透出朱砂色的痕迹。   一张白纸黑字的字条也从竹筒里飘落,被商悯伸手接住,只见上面用遒劲的字迹写着:“五行化生神符,捉妖之用,妖物触之必被重创。”   谭桢展开符纸,一数,足有三张。   她霎时大喜,“山高路远,灵物携带不便,还以为翟国所送东西要过几天才送到,可能会来不及,没曾想翟王竟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先让信鹰送来了轻便好带的符箓,真是及时雨,解我等燃眉之急!”   商悯脸色格外精彩,心中种种情绪翻腾。   谭桢看着她好像嘴里含着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出口的样子,不禁问:“商悯,你怎么了?”   商悯眼神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话:“翟王大义啊!”    第197章   “大将军, 这是这次的伤亡人数清点,请您过目……”   苏归拿过名单大致看了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后在上面盖了将军印信。   这些死去的人是要得到朝廷抚恤的, 所以阵亡名单需要盖章,确认上面的人确实已经死了。待这份名单传递回宿阳,便会有人根据名字和户籍进行归档, 再将抚恤派发到各户人家……   只是现在大燕这般光景,抚恤是否能发下, 发下了会不会被克扣,送到阵亡士兵家属手中又能剩下几分……都是未知数。   郑留低眉顺眼地在旁边整理卷轴, 神态恭敬谨慎,一副恪守本分的样子。   实际上他时不时瞄一眼密报上面的内容,过滤掉不重要的信息, 再根据比较重要的信息推断燕军的下一步安排, 最后再将这些传递给商悯……   到了这种地步,他也明白自己能继续待在这儿都是苏归授意。一开始他还琢磨不清苏归到底是什么态度, 到现在他算是彻底醒悟了。   苏归就是在反燕。   但是他似乎有些难言的苦衷, 没有办法明着反,只能暗地里反,而且明面上带兵打仗一点都不含糊……   郑留当然也好奇苏归因何反燕,又因何不能自由选择站在哪一边, 他旁敲侧击,也动过拉拢苏归叛出燕军的念头。   只是他的话语才刚开了一个头,苏归目光扫来,冷淡道:“你尝试的这些, 商悯也试过。”   ……也是。凭师姐的胆识,应当早就尝试过劝服他了, 既然连师姐都没成功,那么他显然更不能了。   苏归对他显然不像对师姐那般偏爱。   郑留只是觉得矛盾。   苏归浑身上下都透着矛盾,思想和行为矛盾,行为的表层和深层更是矛盾。既然他能默许他在旁边探听军机密报,那么更进一步,自己亲自给商悯发军机密报,难道做不到吗?   还是说这种默许还有宽容都是有限度的,他的行为是受限制的,只是限制没有那么那么大……这让他有了一点自由活动的空间?   得益于家学传承,郑留倒是也知道一些神鬼手段,他疑心苏归是被控制了,但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手段被控制的……   从中军帐出来时,郑留眼角流光一闪,隐灵飞矢极其隐蔽,只有传信者可以看到这丝光芒。   他到无人之地捏着飞矢侧耳倾听,“郑留,我得见你一面,但你我相隔甚远,燕军行军方向不一定合适,恐怕需要契机。见面时间最好是在三日之后,十日之内,若这十日之内没有机会,我们另行商议。我教你一门可以灵魂出窍的秘法,有此秘法便可以秘密会面,不必面对面,我们两人只需相距得稍微近一些就可以……如果你练不会,也请回信告诉我,不过我觉得你肯定能学会……”   听到这里,郑留嘴角隐秘地弯了一下。   “此外还有一事,我认为需要告诉你,征求你的想法……妖族有一阵法,名叫血屠大阵……”   听到这里他的神色凝重下来。   血屠大阵……他听说过,但仅仅是从大学宫老师的教导中听说过。那位老师也是当做上古秘闻讲的,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偏门知识,如果不是今日听到,郑留早就把这个知识给忘了。   若如商悯所说,谭国峪州城下面就有一个血屠大阵,那么它在他前世为什么从来没有被启动过……是被人阻止了,还是它一直沉寂着?   看来的确得见师姐一面了,她似乎格外急迫……   郑留抬脚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没察觉到人眼看不见的暗红色雾气悄无声息地蔓延而来,钻入他的七窍。   中军帐内,苏归微微抬眼,原本深色的瞳仁已经变成了猩红的竖瞳。   他抬手在虚空中一抓,仿佛从那暗红色的雾气中牵出了一缕什么,然后他将这透明的无形之物投入口中细细咀嚼,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随后是若有所思……   ……   “小满,你守着那皇帝,不要出什么差错……”   小蛮不放心地交代,“我去找那柳怀信问问是什么情况。”   “好,小蛮姐姐放心去吧。”商悯佯装乖巧地目送她离开。   仅仅两日,宿阳震动。   近日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商悯始料未及的。   老郑王自愿退位,郑国大公主郑潇即位。郑国换了个君主,这个君主已经年近五十,算不上年轻,可是仍然充满奋进之心,行事作风如年轻人一般有着雷霆之势。   她登位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去信宿阳,询问妖魔之事,并对宿阳朝堂上下一词“妖魔已经伏诛,皇宫已无妖魔”的说法提出质疑,要求大燕给出证据。   这是六强国中第一个公开质疑大燕的君主。   第二件事,其实在商悯意料之中。   即,翟国广告天下,言国内地动大灾是上天传来警示,灾厄源头指向宿阳。   两件事就这么巧合地撞在了一起,令宿阳乱局又添一把火。   紧接着皇族宗亲闹开了,吵着要让皇帝亲自现身,证明自己身体无恙,也证明自己的神志正常。   可是如何证明身体无恙?难不成要像先皇姬瑯一样剖心自证吗?又该如何证明神志正常?上个皇帝被控制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不对劲,轮到新皇子翼,难道就有人能发现了吗?   子翼在病中也听闻了此事,这件事还是商悯故意说给他听的,可是他睁眼瞪着床榻上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敢说。   商悯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样子,心想子翼终究不如姬瑯,也不如子邺……这或许不能怪他,谭闻秋为了找个好用的工具人,故意把他给培养成了这种软弱的样子。   优柔寡断的人是不适合做皇帝的,尤其是乱世皇帝。   商悯的目光穿过宫墙,看向前殿。   没有皇帝,早朝依然会继续,毕竟还有柳怀信和姬麟,这个国家没了皇帝照样转,因为皇帝本质上是个吉祥物。   她能感知到,此时的前朝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用魇雾在皇族宗亲中布置的几个人在发力了,有几个朝臣也在她的安排下站出来说了话……不枉她费如此功夫。   “如今正值风雨动荡之际,宿阳上下乃至大燕上下,都被陛下一人的安危牵扯着心神……妖魔流言仍未消止,就连民间也流言四起,再加上翟国这一条……长此以往,恐对江山不利。”   “郑王所言,表面上看是担心陛下安危,实际上是有不臣之心。若宿阳不给郑王一个答复,恐怕没几日郑王便会打着诛妖邪的名头对大燕发兵,郑国毗邻大燕,绝不可让郑王有借口起兵啊!”   “或可让宋国牵制郑国,郑王郑潇此人手段阴狠野心甚大,臣以为即便给她一个交代,她依然会对找借口出兵……甚至不需要借口……”   “荒唐!”有个老资历的宗亲忍不住跳出来斥骂,“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净想着如何糊弄他国,可别连自己也给糊弄进去了!难道没翟国郑国发难,妖魔的威胁便不存在了?你们真觉得宿阳没有妖了?臣请陛下现身,以证自身无恙,并下发诏书平息天下流言,安定臣民之心……”   柳怀信左看右看,习惯性地捋了两把胡子,看大家都吵得差不多了,适时地站出来主持局面:“众臣所言不无道理,请陛下安定臣民之心的确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只是……陛下该如何证明自身无恙呢?先皇陛下他……”   有些话只需点到为止。   朝堂一时噤声。   突然有个声音道:“这,清查妖魔,这不是司灵一部的活儿吗?”   “司灵大人公务繁忙,许久未现身,不知是去往了何处?”   “只是有人猜妖魔会在宿阳周边流窜,司灵大人率部分灵官亲自前往搜查了,这才久未露面。”   柳怀信上前一步,沉吟道:“不如等司灵归宿阳,请他亲自施以咒法,手执灵物,再请诸位大臣、宗亲殿上旁观,以证陛下无碍……如何?”   末了他拱手道:“陛下自然深明大义,知道此举是为了安臣民之心,可是此举冒犯陛下,到底不像样子……不若将此视为表率之举,陛下受司灵大人查看后,在场的众位大臣也须接受司灵的探查,也算是明我大燕清查妖魔之决心……”   这话说得又漂亮,解决得又好,还很合乎情理,连后顾之忧都考虑到了。在场的人哪有不应的道理?   当日寿宴,司灵殿上重伤狐妖,这些众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在他们心中,司灵确实有几分本事。   于是众人纷纷应和,算是达成了一致。   议事完毕,众臣退朝。   姬麟面带微笑找上柳怀信,对他拱手:“丞相大人以退为进,佩服。”   司灵谈烨就是他们的人,这出其实是妖自己捉拿自己,除了配合朝臣们闹了一通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柳怀信谦逊道:“不敢,不敢!在其位谋其事罢了。老臣还有事务要处理,先告退,平南王殿下自便!”   姬麟颔首,两人客客气气互相拱手,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柳怀信离去了。   他才一走,姬麟便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大殿上的龙椅。   子翼没有生病的时候,会象征性地坐在这龙椅之上。   现在他生病了好几日,龙椅一直空着。姬麟的目光一直忍不住飘向龙椅,现在朝臣散去,他屏退左右,终究是忍不住了……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强忍着激动和颤栗,慢慢坐在了金色的宝座之上,俯视着下方空无一物的大殿。   今时今日,这大殿空无一人。   待到来日,他要让这大殿下方站满人,他要名正言顺地接受众臣朝拜。    第198章   谭国多风沙, 今日晨起,天上已不见大太阳,城中渐渐起了风, 天空略有昏黄。   踏出宫殿的时候,商悯从空气中嗅到了土腥味。   风向凌乱,土气弥漫, 她的推算没有错,这的确是沙暴来临的先兆。   在这样的时节, 沙尘暴着实平常,月月都有, 可是要掐准时机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昨日商悯使出从敛雨客那儿学来的本事夜观天象,确定今日就是动手的好时机。   天时地利人和。   “你确认只带五名死士就够用了吗?”谭桢有些沉不住气,“哪怕让他们服下可以短暂提升修为的丹药, 只凭你和他们真的能抓住胡千面?”   “人不能多, 多了反而像故意做的一个局了,胡千面智商正常, 他比涂玉安聪明一点。”商悯道。   相比这个, 谭桢其实更担心商悯安危。可是她也清楚,离了商悯,仅凭剩下的人是捉不到妖的,她对妖的了解远超世上的任何人。   “你可千万别死了。”谭桢低声道。   这不仅是出于她个人的关心, 更是因为她知道,商悯的存在对于整个人族来说都意义重大,她是人族了解妖族的“窗口”,只有通过她, 才能一窥妖族全貌。   “放心,我还是很惜命的。”商悯捏了捏袖中的符纸, “希望能一次成功……如果这个法子钓不到,就只能再试别的方法了。”   五行化生神符商悯已查看过,也特意问过敛雨客了。   此符甚是神妙,哪怕是在上古,也是不可多得的除妖利器。三百年以下修为的小妖沾之即死,六百年以下修为的妖触碰了必被重创。   妖物只要碰到符纸便会被爆开的五行之气吞噬,五行轮转化作混沌,将妖躯溶解……   敛雨客听说这符时神色微妙,说这符纸极有可能是孔朔亲手所制。   现在武者修行大多局限于真气与招式,对于术法了解极少,要制出五行化生神符,就得对五行有着极深的了解,而孔朔本身正是精通五行的妖圣。   当初翟国血屠大阵的血池之中,孔朔的孔雀蛋上也是五色流转不息。   有此符相助,重创胡千面已不是问题。   难点仅剩下一个——如何找到他。   骑着马带着部下,以峪州城为中心向外搜查,花点时间是有可能找到他的踪迹。她料胡千面不想离峪州太远,他担心涂玉安。   可是胡千面也是会跑的,他跑的速度比骑马要快很多很多,要是带的人多,他见势不对肯定远远就跑开了。   得做一个局……一个让他主动接近,不达目的不愿离去的局。   商悯太过重要,她不能死,可是这个谋划很难不死人,她不死,死的就是别人,所以谭桢准备好了死士。   在这个人命可以被度量的时代,商悯和谭桢能做的,是让每个人都死得有价值。若要做得再进一步,是让每个人死得其所。   “走吧。”商悯对那几名暗卫道。   她没有跟着上马,而是钻进了一个无比牢固的铁皮桶之中,桶上下左右都贴了封条和符纸。   商悯已经提前除去了自身气息,她抱着从涂玉安身上砍下来了一节尾巴,缩骨矮身蹲在了铁皮桶里,被暗卫安置在马背上驼运。   铁皮桶上留了透气口,涂玉安断尾上面的血腥气可以随着气孔飘散出去一些,被胡千面闻到。   一众暗卫驾马,迎着城中四起的风沙冲上街去,一路行至城外。   第一步。就像拿胡千面的气息引诱涂玉安那样,用涂玉安的气息引胡千面现身。   胡千面就算再谨慎,闻到味道之后也会来到近处探查。此时他一看马背上的铁皮桶,立刻就会猜里面是不是藏了些什么东西,或许里面关的就是涂玉安……   当然他也会猜这是不是诱饵。   可是当看到仅有五人护送铁皮桶,他会无动于衷吗?涂玉安被抓,妖族一筹莫展,如今忽然有人带着涂玉安的气息现身,这多少是个转机。   按照正常思路,胡千面至少也会想要抓住他们,拷问情报。毕竟他面临的敌人数量并不算多,他本身的实力又极为出众,他怎能忍住不动手?   反正两只狐妖的消息已经暴露了,人族只要不傻,就会猜到会有妖过来救援。   不管铁皮桶里是不是饵,胡千面都得去咬钩,这是他获知涂玉安线索的机会。   在马匹的颠簸中,商悯半垂着眼睛不住祈祷,愿胡千面对自己的实力自信一点,最好直接过来动手……   漫天的风沙卷走了地上的尘土,也带来了远方的气息。   谭国的天要么是晴朗的,要么是昏黄的。   胡千面的心情就跟今日谭国的天气一样昏暗,沙子刮进了他的眼睛,风在切割他的皮肤,他的心也像这戈壁沙漠中的岩石一样,慢慢地风化龟裂……   胡千面几乎要绝望了。   涂玉安没死,每次与殿下联络,殿下都这么说。如果涂玉安死了,殿下会感知到的……   可是胡千面不难听出,涂玉安凶多吉少,殿下一时抽不出手来西北救他,他虽实力较高,仍不敢以身犯险,连峪州也不敢靠近,怕敌人发现他的踪迹。   胡千面站在岩石上遥望着峪州城,那座城池在他眼中是如此庞大又如此模糊。沙尘暴即将到来,他恢复妖身,想在岩石底下掏一个洞躲避风沙。   忽然间,风送来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胡千面愣住,瞬间无比狂喜。   “玉安?!怎么有这小子的味儿,他逃出来了?我就说我的好乖徒不可能那么……”他狂喜的表情一顿,接着慢慢变得阴沉。   胡千面恢复妖身站在岩石上朝着风吹来的方向仔细嗅闻,脸色越来越狰狞扭曲。他这次闻出来了……除了涂玉安本身的味道,还有一点微弱的血腥味……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峪州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他当然还闻到了许多人味,可是没有办法确定人类味道的源头是否就在涂玉安味道源头附近。   胡千面看准了方向,正欲追击,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不能大意……”   他从嘴里吐出来一面铜镜,擦干净镜子上的口水,向镜子注入妖力。   不多时,模糊的镜中就出现了殿下的面孔。   “殿下,我嗅到涂玉安的气息了。”他急忙道。   殿下眉头一皱,“你进城了?”   “没有,气味是从城外传来的,涂玉安的气息在不断向东边走,速度很快……这会儿味道已经淡了些了。”胡千面凝重又焦急,“我想追上去瞧瞧……”   “你可以去,但不要过分接近,当心这是诱敌之计。”   “是!”   胡千面有了底气,收起铜镜撒开四腿狂奔。   他跑得太快,切开了风沙,身后的烟尘在沙暴天气下不甚明显。如果从天空向下俯瞰,茫茫荒野之上会出现一道不断向前突进的黄色的“烟”。   论速度他其实不如有着“幽冥”神通的涂玉安,可是修为弥补了这一点,全速爆发之下胡千面速度不比涂玉安慢多少,在耐力上甚至还胜过他。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目标。   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那几人其实很显眼。   在这样的天气下,路上并不会有什么行人,那几人避开了官道,走的是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   他们身上披着斗篷蒙着面,这其实是谭国常见的遮挡风沙的装束,宽大的斗篷盖住了马匹……胡千面凭借良好的视力在斗篷起伏之时看到其中一人骑的马上有一个铁皮桶。   又一阵风吹来,不管是涂玉安的味道,还是那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都变得更加明晰了,而且这血腥味很新鲜,说明涂玉安刚受伤没多久。   胡千面彻底无法保持冷静了,但尽管如此,他依然记得自己该做什么事。   他努力压下火气,再次用铜镜联络殿下。   “殿下,对方只有五个人,玉安的味道似乎就是从他们运送的铁皮桶中传出来的。我不确定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那孩子,这的确有可能是个诱饵,如果那里面是涂玉安,他们把他带出来干什么……”   “……也许他们是斥候。试探你到底在不在峪州。”殿下猜测,“且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胡千面应了下来。   很快他不甘地说:“仅仅只有五人,或许我可以将他们制服,拷问情报……”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又道,“殿下,这会不会是……”   可话说到一半,胡千面又闭上了嘴,整只妖陷入了呆滞之中。   殿下皱眉:“你想到了什么?”   “如果铁皮桶里面装的是涂玉安,他们又为什么要把涂玉安转移走呢?”胡千面愣愣道,“他们又不知殿下要亲临西北。”   除非他们知道……所以他们做出了应对。   铜镜那边的殿下一时没了声音。   胡千面回过神,赶紧道:“应当不是我猜的那样!如果里面装的真是玉安,不该只有这么几个人送……殿下,您的黑鳞可否能感知到玉安到底是在峪州城内还是峪州城外?”   但护送的人少可能不是为了考虑安全,而是在考虑掩人耳目低调运送。   “……你们相距我太远了,一两百里的变动也太过细微,我仅能感知到大致方位,做不到那么细,入圣之境才能做到那种地步。”殿下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冰冷。   两种可能。   如果里面装的是涂玉安,谭闻秋就要考虑是不是这边的消息真的泄露了。   如果里面装的不是涂玉安,而是被切下来的身体部件,或者是沾了涂玉安血的物件,则说明这些人就是被派出来试探的斥候……   要去西北的消息,谭闻秋只告诉了小蛮。   她沉默了,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她所坚持的信念忽然崩塌了一角。    第199章   “不要动手……或许可以看他们再跑远一些, 我以最稳妥的手段确定涂玉安方位……”她慢慢道。   “殿下,您的黑鳞不会被剥下来吗?”胡千面不安道。   “它并非吸附于皮毛,而是吸附于妖力, 只有我能取下,割掉皮毛也无用,寻常人也看不见那黑鳞。”   想到涂玉安可能真的被剥皮拆骨, 哪怕是谭闻秋也不能毫无动摇,她尽力保持语调平稳, 不让愤怒的气息泄出来:“总之,等。看他们到底要跑去哪里……”   胡千面刚想答应, 却看到天上有一只强壮的黑鹰破开风飞到其中一名斗篷人身上,鹰飞来的方向正是峪州……   那斗篷人接住信鹰,从鹰的腿上拿下信件看了两眼, 他们好像是彼此商议了一番, 又抬起头观望天色,竟立刻驾马折返, 不往东边走了, 看样子是要返回峪州城。   胡千面这下傻了眼,连忙对着谭闻秋转述这一变故。   远处黄黑色的沙尘暴滚滚而来,像是不断逼近的海啸,只需再前进些许, 就能将附近的城池整个吞没。   几个小小人影在沙暴面前自然不堪一击,他们驾驭着马匹,像是要和沙尘暴赛跑,想要在它袭来之前返回峪州城中。   “沙暴来了, 他们大概是不敢硬闯,要回城去……”胡千面说出推测, 急躁地刨动了一下脚下的沙土。   这种沙暴对于他自然没什么影响,无非是多吃几口土眼睛里头进点沙子,危及生命是不至于,但是对于人来说,这是很致命的。   可是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送到手里的线索又溜走了……这让妖怎么甘心?下次再有这种机会会是什么时候?涂玉安还能再活多久?   “他们离城池还有距离,我可以赶过去活捉他们,再晚,他们可能就要到城池近前了。”胡千面的喉咙里几乎要发出呜呜声,“沙暴一来,峪州必定混乱,或许我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潜入城中,跟踪他们,总能找到玉安的关押地……哪怕这是诱饵又如何?玉安的性命危在旦夕……”   他觉得这个计划大有可为,抓紧劝道:“沙尘暴来临,这个时机千载难逢!”   “不行,太过鲁莽!你绝对不能进城!我宁愿你去活捉那几个人类。”殿下眼神闪烁,权衡利弊,终究是下定了决心,“你去捉住那些人,留一个活口……看看铁皮桶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玉安。”   “属下明白。”胡千面将铜镜吞吃入腹,眼中凶光迸发。   他如穿云之箭般飙射而去,直奔远处那斗篷人。   商悯摆弄着涂玉安的尾巴,时刻注意着外界的动静,情绪十分平稳。   第二步。鱼咬钩前要一张一弛。   不能让敌人觉得这枚饵料可以被轻易吞吃入腹,也不能让敌人觉得这饵料过于难啃。   表面的饵料是涂玉安,实际上的饵料是身边叛徒的线索……谭闻秋或许可以舍弃涂玉安,但是绝对不会放弃揪出身边的叛徒。   前几日才表露要亲临西北的意愿,后几日谭国就有了异常的动向。商悯不需要给出谭国动向异常的缘由,只需要让谭闻秋维持恰到好处的怀疑。   有怀疑就要去求证,哪怕这怀疑只有一丝,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也比较微弱,她也必将寝食难安。因为她不能赌,也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迹象。   而第三步——   商悯霍然抬首,五感提升到极致,听到耳边传来了呼喊:“是妖!太快了!”   随之而来的是凶狠的咆哮和撕咬,利器穿过血肉的声响,骨骼断裂的噼啪声,兽爪撕裂肉身的可怖动静……以及人无法抑制的惨叫。   暗卫们围了上去,然后被胡千面一个甩尾破开了围阵,人仰马翻。   紧接着“轰”的一下,商悯感觉自己藏身的铁皮桶凌空飞起,身下的马匹似乎倒地了,这桶落在地上滚出老远,把她摔了个七荤八素,但她双手撑着桶很快调整了状态,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战斗没有结束……人和妖的搏斗还在继续。   商悯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手中的龙形玉镯,玉镯已经被提前缠上了五行化生神符。   大约过了不到一刻钟,外头的动静平息。   没有打斗声和人的惨叫了……   胡千面似乎也受了伤,正在急促地喘息,更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   他迈动四肢,向着铁皮桶走来,脚踩在沙砾上,细小的沙子互相摩擦,那簌簌声响如此细微……   商悯的心沉凝到极致,将自己的心跳也压制到了极致,敛息技巧始终在发挥作用。她的头脑如此冷却,可手中捏着的玉镯却是如此炽热。   突然,胡千面脚步在铁皮桶前停下了。   解决了所有敌人,他举目四望精神放松下去,随后弹出利爪,想要把铁皮桶给划开,然而就在这一瞬,铁皮桶骤然在他面前爆裂!   一杆顶端缠绕着一张符纸的青黑色长枪凭空出现,眨眼延伸,他躲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缠着符纸的枪尖噗嗤一下……直接捅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五色神光自枪尖刺入之处轰然爆发,胡千面像整只妖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倒在地上疯狂翻滚。   五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烧着,不过一息的功夫就烧掉了他的皮毛,他的毛发和皮肤在五色的光华中融化剥落,露出血淋淋的肌肉。   商悯被他的惨叫声震得脸色一白,头痛欲裂,几乎要耳膜出血。   可是她仍然不敢放开枪,反而把枪尖捅得更深,末了还是觉得不保险,又从袖中拿出一符,两指一并一甩,贴在了翻滚的胡千面身上。   五色神光光芒大放,燃烧愈发炽烈。   商悯这才敢拔出枪尖,一枪捅进了胡千面腹部要害,一击精准剜出妖丹,这下无论如何,他都用不了天赋神通了。   遭此重击,胡千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商悯趁机一枪杆砸下去,把他的两排牙都给砸了个稀巴烂,免得他自杀。   做完这些,她从腰带上抽出捆妖索把胡千面缠了个结实,这才有空去查看几名暗卫的情况……   其中四人已经死了,最后一个人被胡千面留了一口气。商悯赶紧封住他的穴道防止伤势恶化……可是马匹死得干干净净,他们没有办法立刻赶回去。   呜呜的风声变得猛烈,沙暴近在眼前了。   商悯踩着沙子走到胡千面面前,掰开他的嘴,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把自己的手连同整个手臂都伸到了他的喉咙里,然后在他肚子里翻搅一阵,陆陆续续掏出杂物若干……   几套包得好好的用于伪装的衣物,一点人吃的干粮,一面铜镜……最让她作呕的是,她在胡千面肚子里掏出了人类的残躯。   她甩掉手上的血水和粘液,坐在地上,又一次对自己说:“妖就是妖……”   在皇宫里和胡千面涂玉安相处的种种,对于她来说就真的是一场尔虞我诈的临时表演了。   从她看见白小满吃人开始,就知道人和妖永远是相处不来的……之后的小蛮,碧落,白珠儿……她们是那么鲜活真实,可是对人族的憎恨也是那么强烈。   “嗡嗡……”   被放置在地上的铜镜发出震动。   商悯脸色一变,又狠狠踢了一脚昏迷的胡千面让他晕得更彻底,接着飞速易容成胡千面的人类面貌,浑身的骨骼噼里啪啦爆响,调整成胡千面的身形,最后把自己上衣一扯,假装刚从兽形恢复成人形。   妖变人不是连着衣服一起变,每次都得重新穿衣服。   商悯拿起铜镜,看到里面出现了谭闻秋的脸,镜中也传出了她的声音。   “得手顺利吗?”她面色严肃。   商悯一凛,心念电转,马上猜到胡千面在行动之前是向谭闻秋报备过的……   “回殿下,人都死了,他们定然是被培养的死士,我一时不察,让他们咬破了嘴里的毒囊。”商悯斟酌着先说了暗卫的消息,但料想谭闻秋想问的必然不是这个,于是她又道,“那铁皮桶里什么都没,装的是玉安的一截尾巴……”   她做出一副气得发抖的样子,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   谭闻秋一默,待她再开口,语气中透着如释重负,“不是玉安就好……”   商悯不敢再多说什么话,怕自己露出破绽叫谭闻秋察觉。   她不知道胡千面在行动之前到底和谭闻秋交流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对得手后的行动作出安排……于是她只能装成一副伤心愤怒的样子,假装自己失去理智了。   谭闻秋看她如此,竟还说了一句安慰的话:“这是好事……只要不是他在里面,这就是好事。身体上的伤都有可能治愈……人族只舍得用尾巴为饵,说明他们还是舍不得杀玉安。”   “那孩子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商悯挤出两滴眼泪。   谭闻秋也不免触动,可还是不忘正事,沉默之后,吩咐:“你继续守在那边,观察动向,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可以进入峪州城,尚且不知那些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等我几日,只需再等我几日……”   商悯一惊,心道谭闻秋这是打定主意要亲临西北了……   面对铜镜她一人分饰两角实在困难,在今天一口气把涂玉安“救”出来也不现实,顺利得显得有点假了……她只能在接下来几天加紧谋划,尝试拖延谭闻秋的步伐。   “是,一切听从殿下安排。”商悯擦掉眼泪,恭恭敬敬地说。    第200章   谭闻秋自铜镜之中消失了, 就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她的面孔破碎而模糊,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商悯妥善地收起铜镜, 向远处眺望。   滚滚沙尘离此处不远了,整个天都暗了下来,沙粒从一开始的拍打在脸上, 到现在像刀子一样似乎能将人的皮肤给割破。   黑云压城城欲摧,如今逼近的不是黑云或敌军, 是沙海。   商悯举起手臂挡在面前,看看沙尘又看看峪州城, 知晓自己是必定无法逃过这场沙尘暴了,于是拖着硕果仅存的暗卫和宛若死狗的胡千面,来到一处较为高大的岩石下避着。   胡千面皮肤剥落, 鲜血淋漓, 伤势瞧着甚为可怖,比当日在寿宴上现身被子邺打伤时还要严重。   商悯探了他的脉搏和呼吸, 知道他虽然重伤, 但还留着一口气,能撑上个把时辰,不至于当场死了。胡千面那浓缩了自身全部修为的妖丹已经在她手中,浑身的妖力也被打散, 再也使不出神通了。   她实在是小心到了极点,将捆妖索的一端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胡千面但凡动了,就逃不过她的感知。   商悯静坐沉思, 回想刚刚的战斗和谭闻秋的言语、神态。   她首先确定了一件事:谭闻秋真的没有办法感知到黑鳞附身之妖的身体状况,如果她能感知到, 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不会是问是否得手,而该担心胡千面的身体状况。   当初捉到涂玉安时也是如此,两相印证,让商悯有了底气——谭闻秋对胡涂二妖的动向掌握得没有那么精准。   既然如此,那么直接带胡千面回到峪州城应该也可行。她本还担心谭闻秋感知到二妖方位变动会横生枝节,现在这方面的担忧可以减弱了。   如今迫在眉睫的大事,是安排胡千面“救”涂玉安。   谭闻秋说“再等我几日”……到底是几日,恐怕她自己也没法确定。   她被宿阳那边的事务绊住手脚了。   具体是何事务,暂且不提。   商悯认为谭闻秋处理好那边的事情,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这两天之内,她必须安排胡千面救出涂玉安。   得益于谭闻秋没有办法实时掌握二妖动向,商悯只需策划好剧本,然后将这些剧本按照严谨的流程向谭闻秋汇报,营造出胡千面在谭国积极活动的假象……如此便可。   她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之前就安排好的戏,在沙尘暴彻底笼罩她之前盘算好要说的话,随后再度拿起铜镜,激发胡千面的妖丹妖力向铜镜输送。   没过多久,谭闻秋的脸在镜中浮现。   她看一眼“胡千面”,见“他”面露凝重,语气也沉了三分:“又有变故?”   “殿下,我在那几个死人身上找到了信件以及密函,信件应该是方才我所看到的信鹰送来的。信上写沙暴无常,让他们这一支队伍回峪州去。”商悯面色沉重中带着一丝费解,“这信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但有问题的是他们身上携带的密函……这封密函竟然是呈给武王的,是谭桢亲笔所写,要借武国地宫秘境之中的大阵一用,好显出狐妖生平记忆,以便探知更多的妖族之秘……那铁皮桶中的狐妖断尾就是捉到妖的凭证。”   谭闻秋听后一惊,“把那密函呈给我看。”   商悯展开早就准备好的信纸,把它贴在了铜镜上,镜中的字迹无比清晰,的确是谭桢亲笔所写。   谭闻秋反复观看几遍,面色连变,最后一口咬定:“不对!”   “有何不对?”商悯适时追问。   “看似解释得通,实则处处违和。”谭闻秋冷笑,“探知狐妖记忆这样的大事,谭国拖不起,传递密函应当选用更快的信鹰。至于捉妖的凭证,只需几根蕴含妖力的狐狸毛即可,何必将断尾整个呈上?信纸和狐狸毛轻薄,凭信鹰不出数日就可飞抵,比人力不知快上多少,谭桢何必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商悯听后气愤道:“这就是引我们上钩的,错不了!那几个人恐怕就是被谭桢专门派过来送死的,她想要试探是不是有妖在峪州外面徘徊……”   她气愤后停顿一刹,又问:“可这会不会做得太明显了?这密函,也是谭桢故意要送到我们手上的吗?”   末了她不安道:“要是武国真的有可以探知妖族记忆的大阵,那……”   谭闻秋同样不解。   “斥候不归,她恐怕已经发现了不对,会派人来查看这队人是否遭狐妖毒手……不管如何,她试探峪州外有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商悯见她陷入沉思,有心想试试她对身边妖的怀疑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也好把握接下来与她谈话的尺度。   布下此局,亦是有挑起谭闻秋猜忌之心的意思。   若运送的是涂玉安,那么为什么要转移他?谭桢是不是得知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消息?这个疑点在她心中扎根,愈发壮大。   商悯心思转了个弯,显露出犹豫和猜测的态度,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殿下,那谭桢,是不是真的想转移涂玉安,这才派人出城试探?”   话音刚落,谭闻秋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起了变化,态度比商悯预想得还要外露。   她唇角垂下,脸颊的线条变得冷硬了起来,因这句话,她的心在这一瞬滋生阴暗,这阴暗还在不断蔓延,侵占她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也是……如果没有动转移涂玉安的心思,她又何必试探呢?龟缩城中就好了……灰狐被抓,红狐没有,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有试探的必要……”谭闻秋目光幽幽,“除非,她真的想把涂玉安转移出峪州,担心过程不顺利,这才要试探你有没有徘徊此地……”   “殿下……”商悯做出不安的表情,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顾忌着什么没有开口。   要是胡千面亲自在这里,大概也是这种反应。   他是受谭闻秋宠爱,可是这种宠爱不足以支撑他肆无忌惮地说话,他本质上也跟谭闻秋一样,不愿意相信身边出了叛徒……   商悯不知道谭闻秋有没有对胡千面透露她对宿阳几只妖的不同安排,所以她不敢提起任何一只妖,只是点到为止地目露哀痛。   谭闻秋突然道:“还有一种可能。”   商悯抬眼看她。   谭闻秋眼神极冷,似高山雪原之上的冰川。   “谭桢想试探你有没有来,再依据这一点想方设法抓到你,那密函就是困住你的饵料,她想让你担心玉安,不敢离开峪州太远,怕错过他转移的时机……”她轻声慢语,说出最后一个猜测,“她捉了一个涂玉安,如今要捉你胡千面了……”   若非她们是敌人,商悯简直想大喝一声:“好!”   她甚至想给谭闻秋鼓掌了。   这是最接近真相的真相,它就是真相本身。可惜!太可惜!谭闻秋猜对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胡千面晕得死死的,站在她面前的并非忠实的部下,而是商悯。   她想不到敌人会得手如此之快……不,等等,在极端情况下或许也能想到,但是谭闻秋对自身所处的恶劣现状还没有清晰的认识,也对敌人——商悯缺乏足够的了解。   即便想到了,那又如何呢?   任她想破天,也绝不会想到敌人竟然胆大包天到可以直接假扮胡千面!   这可是胡千面,她最信赖的妖!   “他们捉不到我的,殿下,我绝不会被他们抓到,如果他们胆敢这么做,我会挨个咬断他们的脖子。”商悯咬着牙,不忘适当表忠心,“万一的万一,我真的被那群人给捉到了,我会立刻自爆妖丹,绝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好孩子,我知道你会那么做,玉安也会那么做。”谭闻秋话语中有着哀伤,“我当然盼望玉安活着,可是他有此决心,却没有死,是否已经处于生不如死的境地了?人族的手段,恐怕远超我们想象,到底是有着圣人传承,历史超过两千年的大族……”   商悯沉默下来。   恰在此刻,沙尘暴袭来了,昏黄的天映上了铜镜,谭闻秋道:“去找个地方躲躲吧……万事,安全为先。”   铜镜水波一荡,化作空白。   商悯放下铜镜,下意识想把铜镜往嘴里塞,牙已经咬上了边缘,忽然想起她现在不是妖身,肚子里藏不了东西……她半是好笑半是无语地把铜镜放下。   她穿戴好衣物,缩在岩石下,帮助奄奄一息的暗卫佩戴好防沙面罩。   一旁的胡千面发出细微的呻吟,血肉模糊的眼皮竟然睁开了一道缝隙……   商悯瞥了他一眼,出声:“真佩服你们妖的生命力啊……皮都没了,还能留一口气。”   胡千面悚然一惊,拼尽全力睁大眼睛看着商悯,喉咙里挤出来细微的话语:“你是谁……”   “要杀你们的人。”商悯随口答。   她并起剑指,在胡千面的脑门上狠狠一戳,已经半死不活的胡千面被戳到了伤处,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商悯顺手赏了他一个脑瓜崩,强力的劲气一下把他给打晕了过去。   风沙彻底将他们淹没,商悯蜷缩在岩石下闭上眼睛,也闭紧嘴巴,正在这时,远处似乎响起了清脆的驼铃声……   她勉强睁开眼,顶着几乎能把人给刮跑的风沙扒着岩石向远处看去……能见度不满一米的沙尘暴之中,她着实什么也看不到。   商悯取下腰间的铃铛,将分离的铃舌重新装上,将它摇响……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中,骆驼找到了方位,向她靠近,她等对方走到了跟前才看清面前到底有几人。   是五名骆驼兵,谭桢派人来接应她了。   有数人从骆驼上下来,顶着风沙搬运地上暗卫的尸体,安置好伤者,又有人将商悯引到了空余的骆驼边,给她递了个大麻袋,示意她把半死不活的胡千面把装到里面。   在漫天的风沙和驼铃的声响中,商悯回到了峪州城。   不出意外,谭桢在等她。   要不是外头风沙实在太大,她一准还会在殿前等候,而不是在殿内。   商悯背着胡千面走进宫殿的时候,谭桢看着她身后的麻袋,忍不住击掌大笑。   她神情难得放松,居然还开起了玩笑:“公主凯旋,有失远迎!今俘虏敌方得力干将一只,可谓大胜!”   商悯带回来的不仅是一只妖,还是峪州城三十多万百姓活命的希望。   她揭开麻袋给谭桢看了一眼里头的妖,冲起的血腥味没能让谭桢恐惧,反而让她满脸喜悦。   喜悦过后是深切的忧虑。   “谭闻秋那边……”   “暂且无碍。”商悯吐出一口气,面露微笑,“交给我吧,不敢说什么让你放心的话,但我会尽力而为。”   “好!”谭桢深深看了她一眼。    第201章   商悯把胡千面关押起来时, 特意让他和涂玉安见了个面。   胡千面不省人事,血肉模糊的样子实在是让妖认不出来了。可是相貌变了,气味还在。   涂玉安闻到血腥味后醒来, 一看胡千面这种惨象,不由悲愤交加,“你竟下此毒手!你不得好死!你等着, 殿下一定会将你剥皮拆骨吞吃入腹炼化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骂着骂着呕出一大口血来,实在是悲伤愤怒到了极点。   商悯怕这狐狸情绪大起大落气绝身亡, 赶紧把胡千面拎到了另外的地牢单独关押。看不见胡千面,涂玉安骂得更大声了, 一边骂还一边呜呜哭泣……   他自己受尽折磨的时候都没有哭过,看到他的好师傅被如此对待,居然一下子流出了眼泪。   商悯给胡千面喂了疗伤的丹药, 等待他醒来的间隙, 她折返涂玉安所在的牢房,似有意似感慨地说了一句:“可惜你们前路早已注定。”   涂玉安张口就骂:“卑鄙无耻!有种你们把我杀了!我们二妖纵然无能, 也不会背叛殿下转投你们!”   他着实理解错了, 商悯不是在说他们效忠错了对象,而是在说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这四字道尽了所有。   即便有人妖混血的先例,商悯也不敢提出什么两族和平共处之类的话, 实在是他们之间的血仇绵延了太久,两千年前乃至更久远之前就已经存在。   两族各有立场,站在妖族的角度,商悯也不能说他们是错的, 天性如此,人妖两族没有优劣之分, 只有胜负之别。   商悯心平气和地看着涂玉安叫骂了一阵,他累得气喘吁吁,骂到最后他嗓子哑了,骂出的话不像是字句,倒像是破风箱在开合,粗得叫人辨别不清,音量也越来越低弱。   直到最后他再也骂不出来了,把自己累晕了过去。   商悯这才慢悠悠地转回胡千面的牢房,看着状似昏迷不醒的胡千面道:“别装了,修为被废,可是肉身力量还在,你怎么也该醒了。”   青碧的狐狸眼睁开了,那抹绿色和赤红的血肉两相对比,似阴暗地牢中燃烧的两簇鬼火。   两个地牢相距很远,而且施加了各种结界,涂玉安叫骂的声音是传不到这边的,但是胡千面闻到了商悯身上沾染的血腥味,这新鲜的味道无疑来自于涂玉安。   “你们把他怎么了……”胡千面死死瞪着商悯。   商悯笑了笑,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直接按照提前思量好的发问:“胡千面,我知道你叫这个名字,你也知道你那乖徒儿叫涂玉安……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你那乖徒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拒绝陛下的招揽……如此,我就只能请他吃点苦头了,只看你是不是和他一样的硬骨头。”   胡千面双目瞪圆,心里霎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陛下,哪个陛下?人族当前有哪个诸侯有胆量称帝?有僭越之心的没这个实力,有这个实力的则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当今天下,暂时无人敢于称帝。   可如果不是人族的陛下……那难道是妖族的陛下?!   眼前之人冰凉的目光在胡千面身上逗留,“那小黑长虫,如今借着人族皇太后的身份作威作福,却忘了两千多年前,她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妖,只能匍匐在我狐祖陛下座下颤抖……”   胡千面目眦欲裂,先前殿下对他讲述的往事就如那沙尘暴一样席卷脑海。   狐祖苏蔼,殿下之徒苏青的母亲,苏青背叛了殿下,被殿下吞进了肚子里……怎会如此?!按照殿下所说,这苏蔼根本跑不出天柱,将刚出生的幺女送出去已经是极限!   难道、难道狐祖陛下逃出了天柱,发现殿下吃了自己女儿,愤怒之下布局谭国要扰乱殿下谋划?   那苏归呢?苏归是狐祖的孙子,难道苏归已经转投狐祖?如果世上还有苏归的直系血亲存在,那么殿下所掌控的歃血咒,是否还发挥着效用?   当日他屠杀陇坪城士兵被苏归重伤,这伤至今也只好了八成九成,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中了敌人的伏击,被那诡异的五行符箓近身击溃……   难不成,苏归将他打伤便是算到了有今日,他在帮狐祖的属下抓到他?   “怎么,你很惊讶?”商悯微笑,“你家殿下比我想象中还要不中用,这么久过去了,竟然还不知道她的敌人是谁,真是让我失望。”   胡千面眼前一黑,只觉得先前感到疑惑的问题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他老早就怀疑苏归这小子不怀好意,如今这怀疑似乎应验了……   眼前之“人”唇边的笑意如此模糊,他视野也渐渐模糊了下来。   忽然间,他察觉到一丝不对。   如果对方真是狐祖的部下,狐祖修为远超殿下,何须如此藏头露尾,直接去杀殿下不是更容易些吗?   是狐祖苏蔼的修为根本没有恢复,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还是——对方根本就不是狐祖的部下?   胡千面隐密地嗅闻对方的气息,试图捕捉到点什么……对方来抓捕他的时候,身上的气味似乎做了处理,他没能闻到特殊的味道。   可是去除味道的手段是会渐渐失效的,对方的味道终究泄露出来了一丝……他努力地从自己和涂玉安的血腥味中分辨出眼前之人本身的味道。   好熟悉……在哪里闻到过,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是宿阳……那个曾经半夜尾随他和他交锋的四尺矮子?!   不,只是一部分味道相似……非要说的话,就像殿下和子邺大人的区别……像是血亲……   莫非,宿阳风云突变的局势也是眼前之人,或者她背后的“首领”苏蔼在背后操纵?!   这……滑天下之大稽!这怎么可能?   胡千面不想去信,不敢去信,更不想让宿阳的局势和三皇苏蔼联系起来……如果这是苏蔼的谋划,那么主导寿宴乱象的子邺大人,也是苏蔼的人吗?   ……他必须要搞清楚,必须要替殿下探查敌人的真面目。   如何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苏蔼的部下?   胡千面绞尽脑汁,脑海中灵光闪过。   “狐祖陛下为何要与殿下作对?”他盯着对方。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强者端坐,弱者匍匐,此为天地至理。”   这并不是胡千面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太过万金油,他品出了不对劲……狐祖和殿下之间隔着血亲之仇,仇恨才会是她们敌对的第一要素,避而不谈,反而奇怪。   接下来一句要问什么……直接问及苏青?会不会太过明显……可是苏青才是验证对方是否真为狐祖部下的关键。   似乎不得不问了。   “当初苏青大人的事……”胡千面此刻如果是人身,后背必然会因为高度紧绷的精神和对答案的渴盼而出一层虚汗,可是他如今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连表情都难以窥见。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对面之人的面孔,缓缓道:“当初苏青大人的事,殿下深有苦衷……”   对方表情难以控制地起了变化,正当胡千面以为对方会说出什么话时,她勃然大怒,飞起一脚,一下踹在了胡千面的脸上。   咔嚓一声,他的下颌骨应声而断。   “你来解释一下,什么叫‘深有苦衷’?”商悯一字一顿。   兽类的哀鸣响彻牢房。   她在心中擦了一把冷汗,庆幸自己反应够快,以行动代替话语就可避开言语之间的漏洞。   苏青,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说过……姓苏,是狐妖,而且和苏归同姓……名“青”,此名男女皆可,难道是苏归的血亲?   如果是他的血亲,如今这只狐妖为何已不见踪迹。   她挖掘自己脑子里的记忆,想要找到有用的情报,忽而想到谭闻秋收徒白小满时曾说过,她的上一个徒儿让她伤透了心。   伤透了心……对应深有苦衷……   商悯袖中的手指捏了起来。   苏青是否就是谭闻秋的上个徒儿?师徒之间出了什么矛盾,让谭闻秋“处置”了苏青,只留下了苏归……   如果此番猜测成立,那么二妖的矛盾的症结,是否在苏归身上?   商悯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猜想,是因为苏归是人妖混血,这个身份本就充满矛盾。   人妖混血的孩子……这个身份必有文章。   否则无缘无故,妖和人生孩子干什么?这两族产生爱情的概率也太小了!   谭闻秋生育的混血孩子子邺成为了她中和龙气反噬的药剂,为她长期供血……可见,谭闻秋生下这个孩子抱着一定的功利目的。   更不客气地说,谭闻秋就是为了利用孩子才生了孩子。   那么苏归因何诞生呢?   利用……功利……又或者他的父母真是人妖真爱?   “本就是因利而动……谈什么深有苦衷?”商悯走到近前,抬起胡千面的脸,让他直视她的双眼,慢慢说道,“即便那小黑长虫收苏青大人为徒……”   她看见胡千面面露绝望,不易察觉地停顿一瞬,继续道:“……又如何呢?因利收徒,因利生下一个杂种……”   胡千面绝望地闭上眼睛,一副要杀要剐任便的表情。   商悯松开掐着他脸的手,后退两步,沉默了片刻,暗道一句好家伙。   她在刚刚的一瞬验证成功了两件事。   其一是,苏青真的是谭闻秋的上一个徒弟。   其二是,苏青是因为利益生下了苏归这个混血。   胡千面同样如此。他的怀疑烟消云散,心中再不敢升起任何质疑的念头。   对方真的知道苏青是谁,甚至还知道苏青是殿下的徒弟,苏归是苏青的孩子……全对上了。   这一切当然也有可能是苏归向外透露的,可是有歃血咒,他基本没有行动的余地,胡千面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存在能够解开殿下精心种下的歃血咒。   似乎只有那个解释了,真的是苏蔼谋划了这一切。   他在心中疯狂祈祷,祈祷对方没发现殿下在峪州布下的血屠大阵。   他来到峪州就是为了检查阵眼灵胎果实的成熟状态,如果成熟,他就通知殿下,如果没有成熟,殿下会另想办法……可是若苏蔼盘踞谭国,这些谋划就全都毁了!   “别抱着你们的殿下会来救你们的念头了……在她来救你们之前,你们会先死。”商悯撂下这一句狠话,转身向外走去。   她眼中是沉重的思索,还有化不开的疑惑。   苏归……这个名字在她心间翻滚,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青死得很早很早,谭闻秋说她上次收徒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那这么看,苏归的真实年龄可能有个几百岁?   要是他能投靠人族就好了……到时平添一员大将,也不至于如此畏手畏脚。    第202章   今日议事, 清秋殿中出现了一个许久未出人前现身的身影。   子邺端坐不动,衣冠整整齐齐,但是这次没穿官袍, 而是一身常服。他神情一如往常,幽深的双眼没有因为这段时间的拘禁而生出摇摆和退缩。   端坐之时他头虽然微微垂着,可这并不代表他对宝座上那位心悦臣服。   这似乎只是一种习惯性的礼节……一种可有可无的敷衍。   白珠儿看到子邺时候, 不由再度打量了他两眼,想在他身上看到对谭闻秋的敬畏和对前路的迷茫……可是她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男人一如既往, 深藏不露。   不同于柳怀信将自己的市侩、精明、圆滑和算计摆在明面上,子邺就如深潭, 叫人难以捉摸。   不过也是,柳怀信出身微末,他身上的种种习性都是自微末之时锻炼而来, 而子邺生来就是上位者, 他所习得的本领和柳怀信并非同出一脉,二者的处世之道大有不同。   白珠儿为子邺从容平静的反应而感到一丝恼怒, 连她自己都因这突然而生的恼怒而惊了一下。   她连忙沉下心, 自我审视,抽离情绪,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感情……   她是一只特别擅长学习的妖,她比其他妖更冷静, 也更聪明……没过多久,她就想明白了。   “我因殿下之举惴惴不安,他却稳如泰山,凭什么?”白珠儿在心中问自己, “是真的不为外物所动吗?还是,他也很不安, 只是在隐藏自己,怕被殿下看透软肋……”   她一向善于学习他人的优点,便模仿子邺的模样安静端坐,垂下眼帘,以恭顺但绝不外露情绪的姿态聆听殿下的指示。   “明日你便按照安排,在大殿上为子翼检查身体,接着查看子翼身边的宫女太监,还有殿上群臣、宗亲。该如何说,如何做,你应当明白。”谭闻秋的声音从上方的宝座上传来。   “是,母亲。”子邺从善如流,绝不多说一个字。   白珠儿感到殿下将视线挪到了她的身上……她心中已经有所预感。   倒不如说,自寿宴那天之后,她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的来临或早或晚,但它迟早会来。   然而这份预感真的是因为寿宴那天发生的事情才生出的吗?白珠儿心底恍惚一瞬……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更久远的时候,她把那只该死的美味的兔子给吃了的时候。   当回忆起那天,她心中产生的第一情感不是后悔……是怀念。因这份怀念,她感觉自己化形后的人类肠胃产生了异样的蠕动,甚至产生了要舔一舔自己牙齿的冲动。   那个味道真是毕生难忘。   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也不会后悔。   所以她情绪还算平稳地端坐着,等待“审判”的来临。   “珠儿,我需要你去扮演那潜藏在皇宫里的妖,现身之后,顺势杀了朝堂上起事的宗亲和大臣……”殿下语气温和,“事成后你直接舍身而逃,去往翟国收集更多的血肉精华,用它去炼出更多的蛊虫丹药。翟国地动,伤亡者甚众,正是好时机……”   来了……果然如此。   白珠儿面色不变,心中却浮现出了令她胆寒的猜测……她过往的担忧成真了,她一直徘徊犹豫的事情,在这一刻有了定论。   她的内心产生了一个看似没道理,实则令她无比笃信的猜测。   ——殿下终究是要对她下杀手了。   从她杀了那只不知道叫毛什么的兔妖开始,一切都变了。   哪怕她白珠儿比那只兔妖中用千倍百倍,那只兔妖软弱无能甚至不敢杀人,哪怕她已经陪伴了殿下多年时光,在内心的某个角落的确把她当成了母亲……可裂痕已经产生,而且无法弥合。   帮殿下排除异己,为殿下扫清障碍,站出来替她吸引众臣子注意力,这就是她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白珠儿生出了一点不甘,她抬起眼帘,用柔和的语气做着最后的挣扎:“殿下之命,不敢不从……可是珠儿以为,这并非是一个好的时机,推我出面,太过急切。我担心适得其反,让大燕朝堂四分五裂,难以抗衡六强国,使攻谭之战落入下风……”   “所以需要你们做一出戏,假装大燕上下已经清除妖孽,上下一心。且让六强国以为有可乘之机,诱他们发兵……我再调动郑国那边的力量,让他们和宋国互相攻伐,令梁国和武国起兵戈……翟国遭受地动大灾,一时不敢动,赵国倒暂时不用挑动,留待之后和翟国两相制衡……”谭闻秋道,“趁他们还未结盟,先让他们因利而动,结下冤仇……现在的诸侯太过谨慎保守,我们该为这天下乱局加上柴薪,点上一把火才是。”   借口。都是借口。殿下所说是真,想要杀了她也是真,她优柔寡断太久了,如今终于要下定决心了。   白珠儿知晓自己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她略作思索,颔首道:“谨遵殿下之命,以您安排为先。”   白珠儿和子邺一同踏出清秋殿。   她的心在开裂,每走一步都重若千钧,每走一步都好像在迈向自己的死期……子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先行离去。   殿下会不会知道她已经看出了她的打算?或许没有吧,她太自负也太傲慢,但即便看出来了,那也不重要。   她已经给了白珠儿仁慈的死法和尊荣……不叫众妖知道她为何而死,只告诉他们她要去翟国了……   白珠儿甚至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仁慈有点可笑,她看透了殿下的本质,知道她其实是个过度宽容的“母亲”。若她是殿下,她会借手下妖的死震慑其他妖,而不是给她莫名其妙的体面。   殿下也不信她能逃出她的手掌心。白珠儿的后背上贴了殿下的鳞片,她近在咫尺,就在宿阳。   路过皇帝寝宫,她想起今日还没有给皇帝请平安脉,于是便迈步过去。   走到寝殿,她听到碧落在跟小蛮小满打闹。   碧落这段时间也是事忙,小妖们的相处时间不比以往。   碧落道:“真羡慕你们现在天天待在御前,好吃的东西一定不少吧……”   “是有很多好吃的,我今天上午刚吃了马蹄糕,莲花糕。”白小满高高兴兴地掰着指头数,“中午吃了乌鸡汤,还有红烧排骨……”   “怎么不记得孝敬我?”   “下次就让御膳房的给碧落姐姐送去!就一句话的事儿……”   见白珠儿来了,三只小妖纷纷闭嘴。   碧落眼前一亮,又怕白珠儿以为她是偷懒,贴过来小声解释:“师傅……我当差回来,和他们说会儿话……”   “我没有怪你。”白珠儿瞥了她一眼,例行公事给皇帝诊治完,吩咐,“碧落,你回岐黄院,命药童去取药材送进宫来,随后去我的药材库等我,我有事交代你去办……”   她报出几个药名,碧落听完应了声“是”,然后离去了。   白珠儿临走时白小满出来送,她看出这小狐狸似乎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只想送到门口就走,便反问一句:“还是怕我?”   白小满一个激灵,“不怕!”   她侧过脸微笑:“那你躲我干什么?”   “没有躲哇……”白小满哼哼唧唧地走在她身侧,不敢溜走了。   “之前忘了交代碧落把给你新炼制的丹药送来,你随我去取吧,这样的东西,不好让人碰。”白珠儿道。   “是……”   就这么一路行至宫外,白珠儿一直沉默,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商悯看了她几眼,总觉得心里发毛,不禁琢磨白珠儿是不是真想把她骗过去吃了……   可是她似乎没有那样的念头,走着走着,视线竟然落在了宫外街道旁讨食的野猫身上。   那野猫带了个崽,溜着墙缝走。   “小满,你知道吗,我们蜘类有个让人忌惮的本能。”白珠儿轻柔地说,“小蜘蛛孵出来的第一餐,是自己的母亲……”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商悯一愣,扭头去看白珠儿。   青天白日,不知为何,她的表情显得那么森冷……她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个?   “不过你放心,这本能我已经摒弃,虽然偶有控制不住,但不至于像你想的那样,时刻垂涎你的肉。你如此怕我,我还是有些伤心的。”白珠儿微微一笑,“我等妖族化为人形,在这人族当道的世道上求生,便要与自己的本性争斗,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不过……”   她话锋一转,“虫类和兽类毕竟不同。蜘蛛会吃掉自己的母亲,有些兽类在必要之时,却会吃掉自己的孩子……就如那街边的母猫,若是食物不足,它就会将它的孩子吃掉,以此换取生存的机会……”   商悯一时莫名,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了。   这话……倒像是趁无人之时故意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珠儿奶奶说的,我不懂……”商悯面露无措。   白珠儿一把掐住商悯的手腕,冰凉的触感一下子从手腕蔓延至全身,她逼近商悯,眼睛眯了起来,如同择人欲噬的猛兽,声音也压得极低:“你会懂的……你必须得懂。”   商悯心里打了个突,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身体往后退。   她轻笑一声,慢慢松开商悯的手,变戏法似的翻出一枚丹药,扔到了她怀里。   “逗你玩儿的,走吧,傻孩子。”她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去,背影隐入喧闹的人群之间。   商悯表情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皱眉看着手里的丹药,心中疑窦丛生,把它揣进怀里,若有所思地回了皇宫。    第203章   碧落一向听话, 说让她在药库等着,她就真的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甚至没给自己找张椅子坐着。   见白珠儿进来, 碧落好奇地问:“师傅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去办?是要去采集人的精血,还是去城郊采药?”   白珠儿掌心一摄,两把椅子应声滑过来, “坐。”   碧落乖巧地坐下了,看出白珠儿要交代她的事情似乎不简单。   白珠儿也落座, 她抬手屈指一勾,布置在药库各处的无形丝线被她拉动, 门窗应声关闭,尽数锁死,紧接着她指尖一划, 透明的结界扩散开, 将她和碧落包裹在内。   可做完了这一切,白珠儿却没有说话。   她定定地坐着, 似乎是在看着碧落, 也没有在看碧落,眼神是涣散的,气息是沉重的。   碧落的心逐渐被不安填满,她按捺不住小声道:“师傅, 是出了什么事吗?告诉碧落,我们一起解决……”   白珠儿没有反应。碧落等了一会儿,有点着急了,又问:“师傅刚从清秋殿出来, 是……是子邺大人给殿下气受了吗?我出皇宫时碰见他了……”她瞄了瞄白珠儿的脸色,觉得这个答案好像也不对, 便又猜,“是小满太笨,惹您生气了吗?”   此话一出,白珠儿愣了愣,居然笑出声了。   碧落一听她笑了,不自觉也跟着笑了,“果然是小满太笨了。”   “笨?”白珠儿古怪地重复一句,笑着摇头,“不是那狐狸惹我生气……”   碧落猜不到了,她绞尽脑汁,“难道是殿下出了什么大难题要师傅去解决吗?现在局势很紧张,我出不上什么力,但是如果是殿下和师傅要我去做,那我……万死不辞。”   白珠儿眼神悄然变得阴郁了。   她端详着碧落的脸庞,“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只是一只即将化形的小蛇,修为低,天赋却不俗,拥有最顶尖的‘毒’类神通,不光是毒囊,浑身上下连骨头和唾液都是带毒的。灵智开得虽晚,却已经在山中度过了百余年岁月,积攒的灵性非比寻常……那时我很羡慕你,因为我的毒只在毒囊中,虽对毒抗性高,却不是每种毒都对我无效。”   碧落不明白白珠儿为什么突然说起了以前的事,“我哪里比得上师傅?我学了那么久药理,还是不得其法。树爷爷说师傅当年一下就入门了……”   白珠儿没有接碧落的话,只那么看着她。   “老木头很走运,因为他是木头。”她轻声道,“其实你不知,你也很走运……因为,你跟他是一样的……”   “可我不是树妖啊。”   白珠儿触及碧落懵懂的眼神,忽然轻轻笑了出来,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物,向碧落递过去。   碧落满脸茫然,下意识伸手接过,低头一看,看见那是一枚通体白玉色的蚕蛹,里面的蛹还在微微活动。   白珠儿:“你把它吃了,它是……”   “哦好。”碧落一仰头,蚕蛹咕噜下肚,快得白珠儿都没反应过来。   她怔住了,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问:“我让你吃,你就吃了?”   碧落吓了一跳:“我的服用方法错了吗?我不该整个吞下肚,需要嚼碎吗?”   白珠儿无语了,“你不问问这是什么蛊吗?”   “师傅给我,我就吃了。”碧落疑惑道,“这是什么蛊啊?”   “忘情蛊。”白珠儿面无表情,“虽冠以‘情’字,却可用来操控记忆,令人或妖忘掉一段重要的过往。”   碧落大惊失色,捂住自己的喉咙,甚至想把刚吃下去的蛊虫给挖出来,可是对师长的信任让她没有这么做。   “师、师傅……为什么要给我吃这个?”碧落茫然一阵,“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我做,却不方便让我知道,事成之后需要我清空记忆……是吗?”   “不是。”白珠儿看了她半晌,在她越来越惶恐的眼神中说出自己要做的事,“我要离开宿阳了,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碧落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松懈下来,“我还当是什么呢,吓死我了……我当然愿意。”   “碧落。”白珠儿神情不复以往,更加冷酷且严肃,“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指,我要离开殿下,不再听从她的命令,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殿下,去其他地方生活。”   碧落如遭雷击,失声问:“为什么?!”   “殿下要杀我。”白珠儿毫不留情,直接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她的话语是如此冷,又如此清晰,以至于碧落心里全然没有在为师傅和殿下辩解的余地。   “因为我吃了那只兔子妖,殿下厌弃我,她断我四条腿,我也恨她。她看重我,却不肯信任我重用我,我也一味藏拙,没有拿出更柔软的态度试着去弥补裂隙……我们二妖早就有了嫌隙,早就回不去了!如今她要杀我,我不想坐以待毙,我要离开这里……碧落,你听懂了没有?”   碧落瘫坐在地,嘴唇颤抖,抱着白珠儿的腿:“师傅,真的到了如此地步吗?真的要非走不可吗?这一定是误会,您和殿下之间有误会,我们去找殿下说清楚,不行吗?”   “去找殿下,她只会当场杀了我!你把殿下想得太仁慈,真以为她是我们的母亲,忘了她还是妖族的首领。”   白珠儿掐住碧落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黑星一般的眼眸中是冷静到无情的决断。   “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她当场杀了我,知晓我们师徒二人情深,你也会与她产生嫌隙,她不会再重用你。从此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我就是你最后的下场!如果她从我的事情上吸取了教训,她就会知道,与她产生嫌隙的妖,是再也留不得了……”   碧落知道自己的师傅曾经犯过错,可是她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那四条腿就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境地……非杀不可吗?非走不可吗?   “碧落,好孩子。”白珠儿抽身离去,碧落扑了个空,茫然地看着她后退,坐回了椅子上,神态也平复下来。   “我给你选择,跟我一起走,或者就留在这里。”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就会忘记师傅吗?”碧落呆呆地问。   “那太异常了,你只会忘记我和你说过的这段话,你会和其他妖一样,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去。”白珠儿道。   “我……我……”   碧落眼神挣扎,“殿下对我的恩情……师傅也……”   “你想吧,一刻钟。”白珠儿说出了时限,态度冷硬到不留情面,果决得让碧落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可能。   “一刻钟,没有想清楚到底跟谁,我就当你不想离开殿下,待删掉你的记忆,你就继续留在殿下座下生活吧。”   “那,师傅要去哪儿……”碧落潸然泪下。   蛇和蜘蛛一样,没有泪腺。   化为人形后,妖失去了自由自在的天性和任性妄为的资本,可是人形却赋予了他们另外的能力,他们竟然真的能流泪了。   白珠儿冷漠地看着她,“这是你选择我之后才能知道的事情。”   难捱的寂静,令人窒息的沉默。   碧落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都在被撕扯着,简直要被撕成两半。这太突然了,也太让她没有防备了,她终究还是涉世未深的年纪,虽然见多了人族的变迁,可是自己身上的变迁却是头一遭。   碧落跪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想回山里……人族的地盘太可怕了……大家都变了,殿下变了,师傅也变了……活得还没有在山里自由自在……”   白珠儿手用力地捏着座椅的扶手,盯着下方痛哭的碧落,“从前我教过你了,哭没有任何用。难道你哭了,殿下和我就会回心转意吗?有哭的时间,不如想一想……从今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跟着师傅会有什么样的生活?”碧落抹着眼泪问。   白珠儿沉默片刻,“不去管妖族复起大业,想吃多少人吃多少人……也不能再去关注其他妖的死活,小蛮和小满死了,你不能替他们报仇,你只能藏着,在人当道的世界里躲藏……”   “那大业……”碧落嗫嚅。   “我先考虑自己能不能活命,再考虑能不能随意吃自己想吃的东西,最后才考虑大业。若我死了,大业与我何干?”白珠儿道,“我看你是被冲昏了头脑,满脑子只想着大业。”   碧落仍然不能下定决心,“我……我舍不得小蛮,师傅,你不会舍不得这里的妖吗?”   “妖各有其道。”她道,“除了木成舟和你,我在这儿似乎也没什么感情深厚的妖。木成舟明哲保身,不可能跟我离开,所以我只问你。”   碧落迷茫了。   白珠儿闭目养神,不再跟她说任何话。她在心中默默掐时,说是一刻钟,就真的是一刻钟……   可是她数着数着一阵心烦意乱,听着碧落在耳边痛哭,用尽力气说一些劝说的话,不自觉数断了,她又重新数……   也不知来来回回到底多少遍。   白珠儿霍然起身,挥手甩开碧落,强压着情绪道:“时间已经到了……做出决断了没有?”   碧落仰着脸看她,没能说出来任何话。   “我的果决你是没有学到半分。”白珠儿失望地垂下眼,“罢了,我大抵也明白了,你舍不得这儿。你我师徒情分缘尽,我不欠你什么,授艺的恩情也不需要你来还。言尽于此……”   她抬起手,要点在碧落的眉心。   碧落捂住额头惊慌后退,可是无形的蛛网刹那将她包围,蛛丝将她的手臂扯到了一边……白珠儿的手越来越近……   “师傅!”碧落惊恐地大喊,“师傅,我有决断了……”她见白珠儿的手停了下来,闭上眼睛用尽力气道,“我愿意跟师傅走……”   白珠儿看向她:“不后悔?”   “不、不后悔!”碧落咬紧牙关。   “那好。”白珠儿抬手,快若闪电地点在碧落眉心,她一呆,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待离开再让你恢复记忆。”   白珠儿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药库。她紧握的手松开了,好像无比沉重的心情和迫近的死线也从她身上移走了些许。   她本来是想,如果碧落不答应她就杀了她。   可是临到头来,好像到底是沾上了人的优柔寡断……   她心底苦笑着,觉得碧落那句话分外有道理。   人的地盘太可怕了,让妖有了人性,让妖学会了做人。   白珠儿返回自己休息的药房,嗅着苦涩的药材气息,通过蛛丝感知到碧落在隔壁屋子醒来了,她以为自己是太累,等她的过程中睡着了。   白珠儿随意传了一句话,打发碧落去郊外收集人族精血。   碧落不疑有它,很勤快地着手去办了。   白珠儿仰头望着药房的房梁,口鼻呼出一口苦涩悠长的气息。   良久,她把手放在嘴唇边,猛然吐出了一根拥有五彩之色的华丽羽毛,这羽毛的顶端形成了特殊的眼睛纹路,乍一看去就像有一只妖异的眼睛在眨动,让人不寒而栗。   她犹豫再三,向羽毛之中注入妖力。   羽毛一颤,五彩之色流转,竟然凭空一扭落到地上,化作虚幻的人影。   孔朔以人形出现在白珠儿的药房里,他只是一抹影子,可是却如真实存在一般环顾四周,将目光定格在白珠儿身上。   “时隔这么多年才联络我……看来你是彻底想通了。”他含笑道。    第204章   白珠儿有五百年修为, 却不代表她化形的时间也有数百年之久。   在天柱规则约束地上生灵的当下,不仅人和妖都不可突破圣境,天地灵气稀薄, 妖族想要诞生灵智也是难上加难。   靠自然启灵开启灵智根本不可能,唯有受到大妖点化,才有可能走上大道。可是世间的大妖又都被镇压在了天柱之下, 这就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有入道资质和一分灵性的野兽,会在懵懂之间无意识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 可是这灵气却不足以支撑它们开启灵智,有着天柱规则的约束, 它们也开启不了灵智。   若有兽类侥幸走上了这条路,虽然在灵气的作用下可能会拥有更悠长的寿命,但是仍然摆脱不了浑浑噩噩的困境。   上古时代百年小妖就可化形, 开启灵智却不得修成人形的妖更是大把。   白珠儿困死在兽形数百年, 直到遇见殿下,她已经长成了一只称霸森林的巨型蜘蛛, 但依然只有微薄的智慧。   殿下将自己的血分给了她……在那一瞬, 她脑海中让她浑浑噩噩的阴影似乎被看不见的双手拨开了……她真正地醒来了。   不再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野兽,而是有着智慧和灵性的生灵。   无意识吸取了数百年的灵气,身躯也在这数百年间被打磨得无比坚实,她从殿下身上汲取着妖族的知识, 适应着全新的躯体,迅速转化着自身的修为……将散乱成一团的灵气归纳,并且钻研妖术神通……很快她从殿下手下脱颖而出,成为了她麾下众多小妖中颇受重视的。   在这之后她学到了更多的东西。   礼仪、人心、君子之道、诸国争霸、朝堂党争……她学得最快也最好, 被殿下专程带在了身边,耳濡目染, 接受教导。   白珠儿对什么妖族复起大业不感兴趣,但是殿下说,如果妖族再度称霸天下,那么想吃多少人都不是问题,也不用再躲躲藏藏,所以她那时是发自内心盼望着妖族复起的。   人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她不相信世上竟然有比人还好吃的东西,永不满足贪欲是她支持妖族复起大业的强劲动力。   结果事实证明,还真有东西比人还好吃。   那时她已经学了药理,木成舟夸赞她再学几年就可以出师了,她开始接手一些木成舟的活儿。比如说炼丹炼蛊,再比如说帮受伤的同胞诊治,偶尔还会去药堂当大夫治疗人族……   那天来了个兔子妖,他在御前当侍卫,在比武打斗中受了伤,白珠儿例行给他治疗……然而她提着药箱走过去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就有点迈不动脚步了。   太香了……怎么会有这么香甜的味道,光是闻一下就让她觉得食欲升了起来……白珠儿心不在焉地帮他处理了伤口,然后盯着换下来的止血纱布,把它捧到手心里,鬼使神差地深深吸了一口,又舔了一下。   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从此她心中的美食排行榜上有一样东西顶替了人,排在了榜首——妖。   她终究是没有顶住美食的诱惑,趁着那只兔子不备把他捉走吃了,可是那兔子跑得动若闪电,闹出了点动静,胡千面追踪而来,发现了她干的好事。   胡千面跟她修为差不多,化成人形的时间也比她早,她没有全然的把握能拿下他。   她将那兔妖一撕两半,试图贿赂胡千面,“不会有事的……推到人族身上就好了,把他吃的连渣都不剩,殿下不会发现是我们干的。”   “我们?”胡千面整张脸都在抽抽,他垂涎欲滴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妖,还是忍住了,“什么我们,只有你!这锅我可不背!”   他撒开四腿跑得飞快,一溜烟前去告状了。   后来发生的事实在是痛彻心扉,白珠儿不太想回忆它。   断了四条腿之后,殿下很是冷待她了一段时间,把她调去了翟国办事,可是她很快发现周围的小妖在计谋上都不如白珠儿,权衡再三,又把她给调了回来,继续留她在身边做事。   白珠儿断定,这是殿下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不是调她回来这件事错了……而是她根本就不该派她去西南的翟国。   那是孔朔的地盘!   更可怕的是,殿下根本不知道孔朔出世了!   她下意识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殿下……可是对面那位自称妖皇孔朔的妖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随意一指定住了她的身形,对她道:“能让你这种妖断去四肢的存在可不简单,怕是连那只狗熊精都没法把你的肢体斩得如此干净利落,难道是小杂种干的?”   “小杂种……”白珠儿艰难道。   “就是苏归,苏青的孩子。”孔朔看到她的表情,“看来你也不知道苏青……白皎竟把这件事情藏得这般严实?大抵是不想让你们知道她曾经吃了自己的徒儿吧。”   “不是小杂种,那就是白皎亲自断的。”他随意地解去了白珠儿的定身法,微笑,接着猛然抬手一掌击在白珠儿胸口,撕心裂肺的灼烧感由表及里,白珠儿痛苦地倒地翻滚。   孔朔就这样笑吟吟地看着她从翻滚到平息,见她熬过了疼痛,便道:“别担心,这个印记对你的身体无碍,它施展条件复杂,只是让你不能说出和我会面的事罢了。一旦你说了,就会暴毙而亡。”   “你到底想做什么?”白珠儿恨恨道。   “我是在救你啊,珠儿。”孔朔低语,“我很了解白皎是什么样的妖,她看似果决,实则优柔寡断,这样的事在过往的岁月中发生过无数次……用不了多少年,她就会后悔那天没杀了你。”   “我不信……我犯了错……可是……”   “你何错之有?”孔朔嗤笑,“以强噬弱,哪里错了?你是妖,人类的道义学学就罢了,可别真把自己学成人了。妖再怎么样也当不成人,既然如此,何必要按照人的办法行事?”   他俯视着白珠儿,“你起来吧。”   白珠儿满心惶惑,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   “我不需要你现在就背叛白皎。”孔朔从容地说,“我只需要你待在她身边,就像以前一样。我所提供给你的只是一个选择罢了,等那一天到来,你一定会回想起我说给你的话,甚至不用等那一天到来,你就会自己想明白……你尽可以来找我。”   白珠儿道:“你想让我帮你对付殿下……”   “是。”孔朔道,“你也可以选择不帮我,我这不是给你机会了吗?”   白珠儿冷冷地看着他:“这么做有何意义?你完全可以威逼我……”   “我是可以那么做,但是那不是我所求。”孔朔话语中充满蛊惑,“你可能会很疑惑……”他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思考怎么跟她解释,“不妨这么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我们才是同一路人。”   “人?”白珠儿笑了起来,挑衅他,“你不也是当人当糊涂了吗?脱口而出是‘人’,不是‘妖’!”   “或许是吧。”孔朔居然也笑了起来,作为一位妖皇,他脾气着实好得有点过头了,“你可以走了。”   白珠儿的笑戛然而止,似乎不敢相信对方居然就真的这么放过了她。   “我孔朔从不轻易许下诺言,但上古时代,人族妖族都知我一言九鼎,从不背信。”孔朔微笑,“看在我欣赏你的份上,走投无路时可以来找我。”   白珠儿离开了,带着孔朔交给她的信物。   她应该想办法把孔朔的消息告诉殿下,不可以明说,那或许可以暗示。直接说会暴毙而亡,暗示也会吗……可是孔朔说的话一字一句在她脑海中回荡,午夜梦回她会惊醒。   她想了许久,久到已经返回了殿下身边还是在思考……后来她意识到,她是真的不能再说了。   她与孔朔在翟国见面,现在已经回到了殿下身边数个月,这数个月的时间她都没有对殿下讲明此事……几个月之后再说,殿下会不会怀疑她为何犹豫如此之久,会不会怀疑她的忠心,会不会问及她这几个月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在想明白这些问题那一刻,白珠儿就知道,孔朔的话真的要应验了。   这大概也是他计谋的一环,挑拨了她和殿下的关系,可这更可能是一种必然……她与殿下,并不是一路妖,她也不是发自内心地认同妖族大业,她把自己的命看得比谁都重。   她再也没见过孔朔,也没有再去过翟国。   可她也没有背叛殿下,她只是不再奉献出全部的忠诚,而全部的忠诚似乎在一开始就不存在。白珠儿心中也不是没有升起提前离开的想法,可是始终缺一个契机,因为她还没有彻底死心。   直到今日,孔朔的话要彻底应验了。   药房里,孔朔笑问:“此情此景,并非一朝一夕能成。你又遇见了什么,让白皎要对你下狠手了?我以为,你会更谨慎一些。”   “是遇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那或许就是契机。我也的确……变得更加谨慎。”   可她大抵是过于谨慎了,谨慎变成了藏拙,加深了她们的裂隙。   “殿下想通了……可能是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吧。”白珠儿面色平淡,“我已成弃子,没法给你提供任何助力,孔朔。如果你想要我留在殿下身边当做卧底,恐怕不行。”   “无碍,我孔朔信守承诺,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孔朔道,“当年的约定依然奏效,不管你有没有利用价值。”   听了这话,白珠儿头歪了一下,反倒露出微笑来。   孔朔挑眉,“怎么,珠儿,难道你还给我准备了个惊喜吗?说自己没有利用价值,是故意试探我?”   “的确如此。”白珠儿勾起嘴唇。   “可否告诉我是什么?”孔朔笑了。   “我用化尸毒淬炼的所有人之精华,里面都被我截留了一部分毒,吃过那种丹药的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白珠儿轻声细语,话语柔和,“只要我心念一动,就可引爆他们体内的毒,让他们生不如死。”   孔朔听罢,面露惊喜,感叹:“竟藏得如此之深?普通丹药中没有吗?”   “没有,借助人之精华才可维持毒素稳定,其他的丹药没有这样的功效,怕被发现。”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孔朔不住赞叹。   “从老皇帝寿宴后开始。”白珠儿眼神幽暗,“木成舟的丹药,有半数的药方都需要人之精华,殿下会把丹药给很多妖服用,她麾下的六成妖,都吃过有问题的毒丹,有些丹药还会被送给潜伏在他国的妖……可惜时间还是太短,我之前没能下定决心……不然我能准备更多。”   孔朔笑道:“珠儿已经做得很好了,真是个大惊喜,我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夸赞你的胆识和智慧……那么,让我来问问,你想用这些来交换什么?珠儿不会别无所求吧?”   “自然有所求。”白珠儿笑了,“孔朔,若你事后杀了殿下……”   “若我事后杀了殿下……”孔朔语带笑意。   “你得把她分我一半。”白珠儿嘴角的弧度扩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她舔了一下嘴唇,回忆起被点化灵智时尝到的那一口蛟血,不由浑身颤栗。   “一半太多了。”孔朔遗憾摇头,“顶多给你三分之一。”   “好。”白珠儿一口答应了下来。   孔朔哈哈大笑,笑声畅快,充满了见猎心喜的兴奋和相逢知己的欢欣,眼里尽是赞美和欣赏,似乎对她的进食品位极其满意。   “你瞧,我老早就说了……我们是同一路人。”   “又错了。”白珠儿含笑道,“是同一路妖。” 第205章   “我那些往日同僚……”白珠儿刻意停顿稍许。   “你想让我放过谁?”孔朔很有耐心。   “没有谁。”白珠儿话锋一转, “有几只妖,味道着实不错,虽然最想吃的还是殿下, 但其他的,倒也想尝个鲜。”   “你未免太过贪心……不过到底都是小事。”孔朔笑了一下,“连白皎的肉我都应了, 这些小妖自然也无所谓,你可以先挑。”   白珠儿眼中闪过暗芒, 像去食肆点菜那样报出几个名字,如一位急不可耐的饕餮客, “苟忘凡、谢擎、白小满归我……有些妖在我离开之前我就能杀掉。”   “苟忘凡不行,我还没尝过那个修为的狗熊精,分你一只熊掌外加一条腿, 其他部位归我。”孔朔道, “若其他妖你能杀掉,这当然是你的本事。”   “好, 成交。”白珠儿干脆答应。   “来跟我讲讲, 她安排你做什么事了,竟让你下定了决心。”孔朔玩味道。   将这些复述一遍对于白珠儿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虽然她已经彻底下定决心了,但她到底不是“无情”之妖。   无情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词, 每只妖都说白珠儿冷酷无情,可是白珠儿从不觉得自己“无情”。她会愤怒悲伤,也会欢欣喜悦,她朋友不多, 在意的妖就那么几个,但到底是有的。   如果真的无情……她早该背叛殿下。如果真的无情, 她就该一走了之,何必苦苦压制自己的欲望,压制了那么多年……那时候殿下还没有对每只妖都贴下黑鳞,她是真的可以走的。   那次受断肢之刑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白珠儿都在思考,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她应该压制妖性,剔除兽性,如人一般和其他的妖互相协作,在群妖之中生活。   最终她还是决定遵从本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殿下想让我在殿上站出来,一为她排除异己,二为引燃局势……”白珠儿淡淡复述了殿下的计划。   孔朔陷入沉思。   白珠儿懒得管他想了什么,她一向很有主意和决断,现在也是一样。   “明日朝会,我就要现身,之后就会丧失对殿下的价值……等明日再走已经晚了,我今日就走。走前我会引爆那些妖体内的毒,修为低的或许会就此丧命,修为高的也会伤筋动骨,那小皇帝子翼也被我下了毒,他不过一介普通人,那些毒足够要他的命了……”   白珠儿从和人相处的经验中汲取教训,她将一个信条奉为圭臬: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既然决心离开,那么她就只会思考到底怎样才能痛击殿下的势力,怎样才能让殿下再无翻身的机会。   她的狠,让孔朔也忍不住眉梢微动,同时目露欣赏,那是真心实意的欣赏。   “我倒是很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但是珠儿,不行,你得再等一等。”孔朔道,“子翼不能死,他对我有用,我需要得到他。”   “有趣。”白珠儿说了这么一句。   她饶有兴致,“你在西南,翟国这个国家,应当是归你掌控的。你得到他要干什么,是要做什么药引,布什么大阵,还是要站在人的角度想……让翟国拥有一份大义?”   说到最后她不禁有点想笑。   孔朔不答,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白珠儿跟他对视几秒,忽而皱眉,缓下语气:“好,我不杀子翼。”   “那些毒,你也不能现在就引爆。”孔朔循序渐进,循循善诱,“你引爆那些毒,白皎会知道那是你干的,她会不顾一切疯狂追杀你,甚至会不顾天柱规则全力出手……别让她彻底变成一个疯子,珠儿。”   这的确有道理,可是白珠儿一眼看出了本质。   她问:“你是不想让她察觉到另有大妖在幕后算计她吧。”   “你既知道,何必再问?现在还不是时候。”孔朔道。   “好吧……一切听从妖皇陛下吩咐。”白珠儿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只是我不得不再问一句,什么才是时候?”   孔朔没有马上给出答案,他衡量着什么。   “你认为,白皎会不会亲自去救那两只狐狸?”   白珠儿眼睛一眯,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在肚子里转了一个弯儿才从嘴里吐了出来:“你竟然知道?”   她似乎惊讶于孔朔对于宿阳群妖的渗透和掌控,眼中满是探究:“是直接从宿阳获知的……还是谭国跟翟国通了密信,然后被你截获?”   “珠儿应当听过好奇心害死猫。”孔朔和颜悦色,“这话用在蜘蛛身上其实也一样。”   这摆明是一句威胁,白珠儿却并不在意,只淡淡道:“妖皇陛下,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实在是疲于伪装得人模人样了。我有什么本事,你很清楚,殿下曾夸我足智多谋,你应该也知道我不是个蠢妖。难道我在听了你的询问后假装一无所觉,会让你心里更舒服一些吗?若是如此,那珠儿以后照做便是。”   孔朔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般说来,竟是我误会你了。本以为珠儿来我身边只是要寻求庇护,求生之意大过另谋高就的想法,没想到,你是想成为我的谋士?”   “有何不可?”白珠儿反问。   有些话,白珠儿作为一个“外人”是不能知道的,倘若她变成了孔朔自己人,那么事情的性质立刻就发生了变化,这些事情她当然可以知道。   “看来你比我想得还要急切,还要想吃掉你的母亲。”孔朔微微一笑,“那么那件事告诉你也无妨,翟国的确收到了谭国密信,这密信其他国家应当也收到了,谭国正各处求援……白皎没有将这些一并告诉你,这倒是让我意外。”   白珠儿心里平添一口郁气。   “珠儿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先来证明自己的聪慧和可信吧。”孔朔鼓励,“本座期待你大展拳脚。”   白珠儿看着药房内虚幻的影子,倒也没再犹豫:“只有涂玉安一只妖,殿下大概不会去救他,要是两只妖都被抓,那她必定会亲自去一趟西北。两只妖的性命倒在其次……若是他们都落网,则说明谭国之中有大威胁,这才是会让她亲至西北的缘由。”   她末了又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胡千面就算没那么机灵,也不会是个傻子,眼看涂玉安已经被抓,他怎么可能会被抓到?”   孔朔笑容不变。   这种让人难以摸透的笑容……倒是让白珠儿想起柳怀信了。   那老头脸上惯常堆着笑容,面对妖的时候是一副讨好卑微的笑容,面对人的时,则会根据对面人的地位和利用价值选择挂上温和的笑容或是倨傲的笑容。   孔朔和柳怀信不同。   他微笑似乎真的只是想笑,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或者对面的妖真的很有意思。可正因为他这种心态,白珠儿反而难以窥见他的动机。   也许是她对他有利用价值,所以他才如此慈眉善目。   “还有件事,我需要向你询问。”孔朔的语调稍微低了那么一分。   白珠儿意识到,他将要问出口的问题有些不同寻常。   她不动声色,仔细聆听。   “白皎的转生大法,施展条件是什么,你可有猜测?”   白珠儿面上古井无波,心道:“果然来了。”   殿下亲自施展的转生大法,和其他妖使用的转生大法有着本质的不同。   殿下的转生天衣无缝,妖魂与人身的结合浑然天成,哪怕龙脉缠身,沾染大燕皇族气运,依然可以蒙蔽天机,瞒过圣人的卜算。   其他妖的转生倒是没有必要这般麻烦,因为他们身上沾染的人族气运较少,只需要小心行事即可。名为转生,实际上更类似于夺舍。   白珠儿知道更久远的时代所流传的转生大法,只会有一次施展的机会,而且只能转生到自己的血脉后代身上。   殿下的转生大法却可以多次转生,这甚至称得上是逆天而行。   殿下不会将转生大法施展条件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其他妖,但她的确会根据这一点来进行一些安排。   在先前转生的时候,殿下会吩咐手下的妖找到她的转生之体……这还是她听木成舟说的,但是木成舟谨慎,没有说更多,此事是禁忌,白珠儿那时候也不敢过多打探。   不过,白珠儿待在殿下身边那么久,她心中的确产生了猜测,并且随着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她对自己的猜测越发笃定。   错不了,一定就是她猜的那样……   “我有两个猜测。”白珠儿轻声道。   “哦?”孔朔侧目看来,声音捉摸不定,“珠儿真有眉目?”   白珠儿笑了,低语:“我可是白珠儿。”   “本座洗耳恭听。”孔朔也笑。   “殿下的转生大法,要么需要每隔几百年积攒足够的力量,才可以进行下一次转生……”她缓慢道,“要么是,需要献祭自己的一个血亲,且是直系血亲,才可化为胚胎被放进母体之中,实现转生……”   孔朔一震,眼中奇光大放,居然就那么立在那里大笑不止。   白珠儿微笑地看着他大笑声逐渐平息,神态平和从容。   “珠儿所猜,与我所猜一模一样。”孔朔眼含笑意。   “能与妖皇陛下心意相通,是珠儿的荣幸。”白珠儿勾唇。   孔朔看上去简直是满意得不得了,对白珠儿的赞叹和赏识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不愧是白珠儿。”孔朔张开双臂看着她,“你我遇见的时机,着实恰到好处。”   白珠儿语气莫名:“何以见得?”   “若你生在上古时期和我遇见,那时我足够强,根本不需要部下,自然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只会把你当做尘埃碾过。”孔朔笑道,“若是在大虞建朝时遇见你,那时的我还是一只纯粹的妖,遵循着强者为尊的法则,对于人的事一知半解,没有办法欣赏‘人’的智慧和计谋,恐怕会错过你这样别具一格的贤才。”   “现在遇见你不早不晚,你缺乏庇护,我缺个帮手,怎么不算时机正好呢?”   这话说得坦诚到露骨。   就像白珠儿毫不避讳地对孔朔展露了自己的欲望,孔朔也用明明白白的话语告诉白珠儿——他也是那种妖。   “有珠儿之言与我之猜测互相印证,那件事大概是十拿九稳了。”孔朔道。   那件事……哪件事?   是说谭国抓捕胡千面的事,还是殿下亲临西北的事?抑或是……得到子翼的事?   “那件事,终究需要你帮我去完成。”孔朔语气和缓。   “子翼?”   “是。若时机到来,你让子翼假死,或怎么样都行……想办法把他弄到我手里。”   白珠儿眉头大皱,“死的不行吗?活的弄不过去。我能调配药物让他假死,可是没办法把他的身体偷出来,我没那么神通广大。再说,我们哪里来的时……”   她忽然刹住了话,若有所思。   “机会近在眼前,只要她亲临西北。”孔朔笑了,“不必担忧,总会有机会的。”   “好……”白珠儿慢慢道。   “你可有把握躲过白皎的控制和搜捕?”   “我蜕皮期到了,可以将她种在我身上的黑鳞一同褪去,随后只需进入‘死眠’状态,收敛全部的妖气,她就不可能找到我。”白珠儿道。   幸好她够谨慎,藏拙得够深,原本早可以生长出来的四肢被她生生拖延,直到现在她还都是四条腿的状态,蜕皮时机也一直拖延,如今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她实在是忍了太久,已经忍无可忍。   “看来你早有准备,那便不需要我从中运作了。”孔朔道,“接下来便如你计划的那样,你今日就逃,找地方藏起来……然后,等。”   白珠儿颔首。   “若有事及时联络,若无事……我便静候佳音。”孔朔羽毛投射出的虚幻之影渐渐消散。   白珠儿挑眉,“恭送妖皇陛下。”   孔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身影彻底消失了。   药香缭绕的药房恢复了寂静。   白珠儿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手指捏起华丽的五彩羽毛,将它吞进了肚中。   她闭目沉思,神态始终保持着淡漠的平静,将方才和孔朔说的话一句一句在心里面过了一遍,得出了一个结论——白小满,好像真不是孔朔安插的妖。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白珠儿脊背轻微颤栗,她此时太过惊喜,太过亢奋。   这个意外发现简直快要让她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她的面孔扭曲着,强忍着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她一早就怀疑白小满有问题,但是始终不确定。   如果换了其他的妖,可能观察一段时间对于白小满也就轻轻放过了,甚至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脑子有问题才会产生那样的判断,因为白小满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个纯傻子。   试探一遍两遍三遍,揭开表层看底层,他还是个傻子!怎么会有这么能装的妖?这根本就不可能!   让白珠儿保持怀疑的,不是她真的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是她一直坚信着一个道理:一次巧合是巧合,两次巧合就绝不是巧合。   抱着这种怀疑,白珠儿对白小满展开了长期观察。又因为自身的经历,白珠儿产生了初步的怀疑对象——孔朔。   如果白小满是孔朔安插的,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孔朔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她一个妖身上,在漫长的岁月中,他说不定也接触了殿下一方别的妖。   他一定非常非常谨慎,因为他知道这些妖对于殿下的感情,薄情如白珠儿也是犹豫了这么多年才肯投靠他。他在殿下身边安插卧底是非常不容易的。   可是思及孔朔和她的交谈……白珠儿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了……   “都是傻子,全部都是……”她在心底发出刻薄的嘲笑。   她对孔朔进行了四重试探,孔朔面对每一重试探的回答都是“否”。   第一次试探,是她说自己想要吃掉自己的同僚,殿下的部下们。   孔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白珠儿以为孔朔是在招揽她,许诺她好处,这也许是一种敷衍。   于是她紧接着进行了第二次试探,专门把白小满的名字和其他几只无关紧要的妖的名字叠在一起,说想吃了他们,好观察孔朔是什么反应。   如果白小满是孔朔安插进去的,面对这么难得的卧底,孔朔肯定会很珍惜,说不定会对她加以劝阻……结果他依然没有反应。   白珠儿谨慎至极,此时她已经有些惊讶了。   难道白小满真的和孔朔没什么关系?   可她怀疑孔朔如此淡定是因为演技出众,所以才能不露异样……又或他知道白小满接受了修为灌顶,觉得她奈何不了那只小狐狸,这才这么轻易答应。   以及,孔朔觉得并不能交付给她信任,所以对白小满的身份百般遮掩?   白珠儿不确定。   所以她又根据孔朔透露的话,进行了第三次试探。   直接问及孔朔的消息来源。   他从何处知道涂玉安被抓了……是通过殿下身边的卧底知道,还是通过他所在的翟国知道的?   这个问法其实是很冒险的,但是有用。白珠儿相当于在问话的同时隐晦地暗示,她已经猜到他在谭闻秋身边有卧底了……如果孔朔意会了,或觉得猜到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可能会直接告诉她卧底是谁。   可是孔朔依然没有,反而说是从翟国知道的。   白珠儿内心深处已经开始酝酿起扭曲的笑意,她似乎已经逼近答案了……   最后是第四次试探——投诚。   展示自己的价值,显露自身的智慧……她不是什么面临追杀急于寻求庇护的小妖,而是一只拥有手腕和足够价值的妖。   她是谋士,愿意为孔朔出谋划策,甚至说出了许多殿下的秘密……孔朔似乎非常信任她,对她的种种行为感到惊喜……他也的确有事情要交代白珠儿去办。   他想要得到子翼。   这对于他来说必然是一件大事……一件极大极大的事……否则他为什么如此郑重其事?   可是面对如此大事,他竟然没有提及白小满这个可以帮得上忙的助力……   如果白小满是他的部下,他完全可以更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件事情,没有必要舍近求远让白珠儿帮忙。   但是等等,难道这是对她投诚决心的一次试探吗?完成了这件事,她才真正有资格被他庇护?   ……不像。   以这么重要的事作为接受她投诚的前置任务,实在太过冒险。   孔朔在西南地区蛰伏多年,他是个极度小心谨慎的妖,也是个极度隐忍的妖,面对大事,他最应该求的是万无一失,而不是做什么试探,冒一些不该冒的风险……   答案近在眼前,呼之欲出,就摆在白珠儿触手可及的位置。   ——孔朔不知道白小满的存在。   他不知道!他竟然真的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是个棋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天下风云尽在他掌控之中,可实际上他也在别人的棋盘之中,被当成棋子一样摆布。   堂堂妖皇,被某个不知名的存在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个发现让白珠儿倍感喜悦,心中升起扭曲的快意,如果不是长久以来的养气功夫让她保持住了基本的淡定,她的情绪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外露千倍百倍!她甚至想现出妖形肆意舒展身躯表达自己的欣喜!   孔朔并没有对她交付全部的信任,他也并不打算把她当成永远的下属。   不过没关系,白珠儿也是一样的。   她也没打算把孔朔当成自己的上司,更没打算真的对一只妖俯首称臣奉献忠心。孔朔需要借她杀了殿下……他们只会在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   白珠儿轻快地起身,哼起了一支不知由哪个宫廷乐师吹奏的乐曲。   她实在是太过期待,太过激动……这样不好。人类的经验告诉她,太过得意是失败的先兆……她走到琉璃窗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琉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从面带微笑变回了面无表情。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白珠儿只是一只五百年的小妖,她很聪明,但不该知道的,她绝不知道。   不过,还有一件事,白珠儿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白小满到底属于哪方势力?   她懂什么是延迟满足,好吃的东西她喜欢留到最后吃。对于白小满的真实归属,白珠儿好奇,但是并不急于立刻揭秘。   因为好戏是急不得的。   这样看大戏的机会,往前数几百上千年也不多见。    第206章   商悯怀揣着满心的疑惑走在宫道上, 她自回到皇帝寝宫之后就在沉思。   引得小蛮都忍不住问:“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有吗?”商悯茫然抬头。   “当然有啊!我刚才叫你两声了,你都没有听到。”小蛮埋怨,“那小皇帝好得差不多了, 不能让他总睡着,我们得警醒起来了。明天朝会要在殿上验明皇帝正身,子邺大人和珠儿奶奶都不敢懈怠, 这件正事儿容不得马虎,你可别晕晕乎乎的出了差错。”   “我哪敢呀。”商悯缩着脑袋道, “在大事上我一向是不含糊的,姐姐信我!”   小蛮横了她一眼, “到底什么事,让你这般魂不守舍。说来让我听听,是惦记着御膳房的糕点, 还是刚才去送珠儿奶奶的时候她又吓唬你了?”   白小满的心思实在是浅得好猜, 数来数去脑子里装的就那么几样事儿。   “是被珠儿奶奶吓到了,给我讲了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商悯嘟囔。   小蛮翻了个白眼, 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连问也没问就直接道:“瞧你那破胆,我就知道。行了,你让皇帝醒过来,我们恢复以前的行事。”   “好。”商悯自无不可, 跟着她回到了宫殿之内。   她当然是故意让小蛮看出她心不在焉的。   刨根究底,这到底是谭闻秋的地盘。商悯没见过这只大妖出手,对她的真实实力实在是没个数……万一她的视听可以蔓延到整个皇城呢?那在皇宫门口珠儿说给她的话不全都被谭闻秋听见了?   虽然可以适当贯彻傻子人设,但是对于如此摆明着有问题的故事, 她不能当做不知道,也不能没心没肺不加以任何思考。   顺着小蛮的话说是最明智的, 把故事归结为珠儿奶奶在故意吓唬她,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纠结。   不管人前人后……妖前妖后,商悯都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细枝末节的需要注意,白珠儿的话更需要注意。   商悯可不觉得她说那些话就是纯为了吓唬自己,对于白珠儿的那种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会无的放矢,其中必会有缘由。   尤其是白珠儿临了,还特别说了一句:“你会懂的……你必须得懂。”   白珠儿那句话虽然简短,但说出的故事其实是两个。   “幼蛛噬母”以及“母猫食子”。   她想说什么?她想借这个故事表达什么?   毫无疑问,白珠儿就是一只蜘蛛,且是一只贪食的蜘蛛,吃掉母亲就是她血脉里的本能……谁是白珠儿的母亲?当然是谭闻秋。   商悯眼皮跳了一下,觉得白珠儿虽然食欲旺盛且对于规则一向蔑视,更愿意遵循自己的本能,但不至于连谭闻秋都想吃吧……如果她真的想噬母,更该好好地藏着自己的念头,为什么要把她说出来,还说给了一只她一直在怀疑的妖……   第二个故事“母猫食子”,则更是有意思,白珠儿应该的确是在借这个隐喻什么。   母猫对应的是“母亲”这个身份,指的可能依然是谭闻秋,因为白珠儿又没有别的妖怪娘亲。   那么“食子”的“子”,对应的意象则更多了。谭闻秋说,自己是所有妖的母亲,这个母亲只是引领他们入大道开启他们灵智的母亲,并不是血脉意义上的母亲。   谭闻秋的血脉孩子是子邺,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血亲母子。   母猫食子……是想说,谭闻秋想要杀掉自己的孩子吗?   商悯冷静地想到了这一点,且并不为此感到意外。   如果“子”指的是白珠儿自己,白珠儿是在暗指谭闻秋想要除掉她……商悯不但不会惊讶,反倒会想,这一天果然来了。   她们两个的猜忌、回避和嫌隙,实在是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没有隐藏的余地,更没有后退的可能,而再往前一步,那等待她们的只能是撕破脸了……   白珠儿杀掉同胞在前,丢失蛊虫犯错在后,谭闻秋对她的信任再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她依然会指使她做事,会听她出谋划策,但是她们关系微妙,这是个妖都能看出来,就连小蛮也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和碧落相处时从来不多说什么。看不出这一点的,恐怕只有“白小满”。   可是这一天来得的确比商悯想得要早一些。   还以为她们的微妙关系还会再保持一段时间,因为谭闻秋还用得到白珠儿,白珠儿似乎也没有激烈的反抗之心。   谁知信任崩塌起来就像沙堆,顷刻就散成了一团。   如果不是她们的内心产生了变化,突然间想通了什么,那么就只能是商悯发往各国的信件连同试探之计让谭闻秋怀疑了身边的一切,疑心身边有卧底,疑心自己养了叛徒……由此进一步催化了她们之间的矛盾。   商悯暗自蹙眉,心中升起了强烈的危机感。   她不是怕谭闻秋怀疑到自己……她是在担心白珠儿。   她隐隐觉得,白珠儿对她的怀疑已经从刚开始的浅,逐步发展到了“确信”的地步。   这种近乎没有来由的确信让商悯如芒刺背,甚至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是从哪一次开始怀疑的……白小满首次遇袭、姬瑯寿宴,还是大学宫见木成舟那次?   不管是哪次,都可以折射出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白珠儿对于谭闻秋的忠心早就开始消退了,对于某些事情会故意瞒而不报,某些在心里的猜测也不会说出口……更进一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萌生了反抗之心,想要反捅谭闻秋一刀。   瞒而不报,就是白珠儿做的最大反抗。   知而不说,是白珠儿在助力谭闻秋的敌人将她推向深渊。   白珠儿对“白小满”说出故事的动机,似乎也呼之欲出……她知道白小满有问题,也知道殿下对她动了杀心,所以她在借这个故事,对白小满来讲述自己的……下场?辩解自己犯下贪食大罪的原因,解释殿下要杀她的缘由……   因为她是白小满的前车之鉴,要对方警醒……还是……   商悯想到这里思维突然卡住了。   她忽然发现她完全没有办法推断白珠儿这么说的动机。   辩解、警醒、解释缘由……这些理由通通都说不通。   原因很简单,白珠儿她根本不是那种妖!   这算什么?生命将尽之时无能地讽刺殿下的无情,还是为自己犯过的错误进行开脱?自我开脱时倾听的对象,还是个表面傻狐狸暗地里被怀疑是卧底的嫌疑者。   这显然都说不通!   如果不是为了这些……那白珠儿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   商悯将白珠儿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是语气都回想了一遍……忽然想起,她在讲述母猫食子之时,特意说母猫食子是为了生存……   谭闻秋杀掉白珠儿是为了生存吗?   显然不。   即便白珠儿是卧底,她的存在显然也没有在根本上威胁到谭闻秋的生存。说到底,谭闻秋可谓是当世无敌,敛雨客不能敌她,孔朔暂避锋芒安静蛰伏。   商悯的推论,与白珠儿想要表达的似乎是有偏差的。   到底什么东西才能威胁到谭闻秋的生存?   如果她丧失了转生大法,是否就能被威胁到生存了?   白珠儿的故事中又说,食子是为了求生……商悯心头狂跳,一瞬间想到了子邺被取血,紧接着又想到史书记载肃国末代王曾经生育过孩子,一个公主……她和谭桢还曾经怀疑肃国末代王其实就是谭闻秋本妖……   轰的一声。   一个惊天猜想如一道惊雷一般劈进了商悯的脑子里。   她几乎要下意识后仰,可是又强行止住了动作。   “谭闻秋转生需要借助血亲……恐怕不只是需要借助,而是需要‘吃掉’血亲,夺走他们的生命,这样才可以延续自己的生命……”   商悯眼角抽搐,几乎就在下一瞬,她相信了自己的这个猜测。   因为谭闻秋对子邺的容忍限度着实高的离谱,哪怕子邺亲口承认自己已经背叛了她,是策划寿宴剖心的罪魁祸首,谭闻秋还是留下了他。   最开始,商悯以为谭闻秋是想继续取他的血,可是现在再想,取血恐怕仅仅是原因之一……最关键最本质的缘由,被她深深地藏了起来。   ……这才是白珠儿想要表达的事情,这一定就是她想对商悯透露的真相。   白珠儿这样的妖,就算死到临头了,也不会想着怎么自我开脱,她根本就不后悔自己吃了同族,也不会后悔自己保留了忠心……如果她真的认为自己要死在谭闻秋手里了,她也会想尽办法倒戈一击,给谭闻秋一个痛彻心扉的教训。   所以她才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她一直怀疑是卧底的“白小满”。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白珠儿特别乐意去做,尤其她要死了,“损人”损的还是要杀自己的妖。   那么……如果上述推论都是真的。   峪州下方血屠大阵中,那个胚胎形状的果实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商悯原本推测,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给谭闻秋转生积攒力量……然而若转生的前置条件是献祭自己的血亲,那么那个大阵……   难道,吃掉血亲和大阵的力量是并列条件,二者必须同时存在?又或者,吃掉血亲和大阵之力,二选其一?   商悯眼前浮现出子邺的身影,心中也出现了一个让她万般不愿,同时不得不去考虑的猜测。   这岂非说明,只要子邺死去,谭闻秋的两个后手就能废掉其一。    第207章   第二日, 并不是一个好天气,天上阴云密布,无端让人心情憋闷。   没过多久, 宿阳就下起了雨,带来了秋日该有的凉气。   宫墙走道,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珠拍打在琉璃瓦上, 发出连绵的声响,雨水顺着瓦片汇聚, 随着飞檐滑落。   穿着铁甲的守卫在雨幕之中沉默伫立,远远望去似乎和地宫中的人俑没什么差别。来来往往的宫人都打上了伞, 接待来到皇宫的官员和宗亲,例行朝会将要开始。   昨日司灵回城,今日皇帝病愈, 按照前几日的讨论, 是时候由司灵大人验明皇上身体状况,以确定他是否被妖邪操控了。   人这边一切流程顺利进行, 妖那边却出了一点小状况。   ……也许不只是小状况。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碧落。   昨日她受师父之命, 去郊外流民汇聚之地收集了五份人族的精血。她一如既往地小心,没有杀太多人,而且挑选的地点比较分散。   可是回到岐黄院,她并没有看见白珠儿的身影。   碧落未作他想, 只以为师傅是有事要忙,所以暂时离开了岐黄院,她把人族的精血留到了密库之中,好好地上了锁, 随后就去绣衣局当差了。   直到第二日,碧落打算随白珠儿一起进宫完成殿下的计划, 于是去找她,结果找遍了岐黄院却没发现她的影子。   她以为白珠儿已经进了宫,便又匆匆赶去了皇宫的清秋殿……一到殿中,四下张望,居然还是没有白珠儿的身影。   她心有不安,看向殿下问:“殿下,我找不到师傅了,您可有看到她?师傅一向守时,应该不会误事才对。”   谭闻秋一怔,若不是碧落开口,她刚才就要去问碧落为什么不叫上白珠儿一起来了。   “她就在岐黄院,你没有见到吗?”谭闻秋眉心轻微跳动了一下。   黑鳞传来的感知就是如此,白珠儿确实就在岐黄院,绝不会有错。   碧落听后当即就要返回岐黄院再度查看,苟忘凡眉头一皱,慢慢道:“许是有事耽搁,一会儿就会进宫了……离早朝还有时间……”   谭闻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她慢声问:“你昨日没有回过岐黄院吗?”   “回过了,师傅不在……我把那几瓶精血放下就走了。”   谭闻秋沉默了。在她的感知里,白珠儿从未离开过岐黄院,这与碧落所言不符。   与沉默一同出现的是极具侵蚀性的寒气,这寒气只是出现了一息就立刻收敛。苟忘凡屏住呼吸,心惊胆战,她从谭闻秋身上感受到了很罕见的有别于寿宴那日的……雷霆之怒。   可她到底很克制,没有对碧落多说什么,只平静道:“我亲自去一趟。”   她从宝座上站起身,脚尖轻点,身形化为黑烟,就这么轻飘飘地在殿中消失了。   在场的妖就像都死了一样,一时间连呼吸声都没有,每只妖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种不同寻常让他们近乎惶恐。   自寿宴那天起,妖族之中多有变故,这变故或关乎天下战局,或关乎妖族危亡,唯独今日,这变故似乎……在于妖族内部。   今日所图甚大,谭闻秋怕白小满关键时刻掉链子。   于是商悯没有在殿上面对群臣,在子翼身旁的是小蛮,她被拎到了殿下身边。   商悯太阳穴也在突突跳,在这让人坐立不安的寂静中,她想明白了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原因,但是又有点不敢置信……不敢相信白珠儿竟然能果决到那种地步。   她身体左摇右摆,满脸欲言又止,先看看苟忘凡,又看看碧落,接着目光转向一脸懵圈的谢擎……木成舟没来,他是大学宫的,无官职傍身,不用参加朝会。   “你晃什么晃,看得老子心烦!”谢擎满心的不安似乎找到了发泄口,他对着商悯就是一顿怒斥。   商悯一呆,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二愣子就是在骂自己,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脸去:“你在骂我吗?”   “骂的就是你……”谢擎这句话刚说出口,一个蒲扇大的巴掌呼的一下甩了过来,把他给扇了个七荤八素鼻血横流。   “你吵什么吵,嚷得老娘心烦。”苟忘凡收回巴掌,面无表情道,“你忒没规矩了,记性也不怎么好,白小满修为现在高于你,是殿下的徒儿,你还以为是从前吗?竟对他呼来喝去?”   谢擎屁都不敢放一个,捂着鼻子唯唯诺诺缩了起来。   苟忘凡对商悯道:“遇到这种妖该扇就扇,只要别打死就好。”   “哦,好。”商悯连连点头,顺势问,“殿下这是去干什么了?为什么珠儿奶奶现在还不来?”   苟忘凡并不回答,只道:“等吧。”   下一刻,明明门窗紧闭,一阵寒冷的风却刮进了清秋殿,宫殿的朱红色大门似乎开启了一瞬又飞快地合上,快得像衔住了猎物的蟒蛇。   黑烟拂过,谭闻秋已经站在了殿内。她的面孔冷若冰霜,手上提着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蜘蛛蜕下的外壳?滑稽的是这个蜘蛛壳上只有四条腿。   商悯定睛一看,看到那蜕下的外壳上还贴着一枚巴掌大的黑鳞。蜘蛛外壳上面甚至散发着和白珠儿一模一样的妖力,不用肉眼看而是闭上眼睛去感知,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她跑了。”谭闻秋扔下蜘蛛壳,低沉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没有回到宝座上坐着,就这么站在大殿中央,神情如此空寂,“大抵是发现我要杀她了吧……”   碧落脸色大变,失声喊:“为什么?”   “殿下?!”苟忘凡震惊地起身,扑通跪到了地上,“万万到不了如此地步,她只是突然蜕皮,不一定走远了……”   谢擎目瞪口呆,赶紧垂下头跪在地上,不敢说任何话。   商悯慢了半拍才跟着一起跪下,整只妖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   “寻常蜕皮,外壳里面不会残留妖力,她为了混淆视听剔除鳞片,特意把自己的部分妖力留在了壳中。”谭闻秋喃喃,“连我都没发现她还有这样的本领,恐怕是从小蛮的蛇蜕替命神通上得到的启发,专程研究了这么一个术。”   此话一出,苟忘凡就知道,殿下是彻底动杀心了,她不能再劝,任何言语都无法让她的愤怒熄灭。   她不但不能再劝,还要在这个时刻表现她的忠诚,展现出和珠儿割席的决意。   “殿下……”苟忘凡顿了顿,想说出来的话到嘴边却换了换,“属下支持殿下的任何决议,只是想要知道,殿下为什么要杀珠儿。”   “你不知为什么吗?”谭闻秋的语气并不冷酷,似乎只是纯然的疑惑,“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是看在眼里的……珠儿有错,我也有错,你应该明白的。”   她走到苟忘凡面前,双手将她扶了起来,“从她逃走的举动,你应当能看出,我是真的非杀她不可了,她大抵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知道自己也确实非逃不可了。”   苟忘凡嘴唇微颤,“我明白了……再遇到白珠儿,我会替殿下,清除叛徒。”   谢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堵上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可是他没法这么做,只能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地当鹌鹑。   “碧落。”谭闻秋突然道,“白珠儿离开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交代什么事?”   “……回殿下,未曾,师傅只打发我去收集人族精血。”碧落呆滞道,“殿下,师傅为什么要……背叛?”   谭闻秋陷入漫长的思考,对这个问题没有回避,也没有敷衍。   “因为我在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让她不能肆无忌惮地吃其他妖,也因为,我没有教好她,让她太过叛逆。”她看着碧落,“还因为,我惩罚她,却没有从根本上纠正她,在发现没有办法纠正她后,我过度地仁慈,也过于看好她的用处,没有在当时就下狠心杀了她,让她偿命。”   碧落恍惚地垂下头,两滴泪落到了地板上,沾湿了青石地板:“我明白了……是师傅错了。殿下这般,只是在严明律令。”   “你明白就好。”谭闻秋叹了一口气,也把碧落扶了起来。   她随后看向商悯,“昨日白珠儿去看诊子翼……是否有露出什么异样?”   这……什么算是异样?   在场的几只妖明明白白地看到白小满的眼中露出了这样的意思,但没一只妖有心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向这傻狐狸解释。   谭闻秋看着她,等她自己想明白。   “珠儿奶奶就跟以前一样,摸了脉,开了药方,然后让碧落姐姐去取药,我去送珠儿奶奶,跟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但是、但是我送珠儿奶奶到宫门前时,她突然跟我讲什么蜘蛛吃母亲,母猫吃小猫……当时我吓一跳,以为珠儿奶奶又想吃我。”   谭闻秋面无表情地听完,没有接话。   沉默了很久,她才道:“就这样吧……朝会上谋划的事情,暂且不用再继续了,让子邺例行查看一番就是了。你们退下,不要耽误了早朝。”   她停顿一瞬,“对所有的妖族传下追杀令,遇见白珠儿,格杀勿论。”   第一个抬头的是谢擎,他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还以为殿下会勃然大怒……他抬眼去看殿下的表情,却看到她脸上和眼中都是一片空无,似一面能反射任何事物的镜子,却唯独看不到镜子后真实的模样。   “是,属下告退。”苟忘凡对殿下深深一拜,退出殿去。   碧落擦干眼泪,转身离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是她仍得照常当差。   商悯也确实需要走,她讷讷留了一句:“那……我去前殿帮小蛮姐姐……”   待谭闻秋点头,她表情不安,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跟其他所有听到母猫吃小猫故事的妖不一样……谭闻秋一下子就知道这是在暗指什么。   她有点意外白珠儿如此聪明敏锐,却又觉得这种事情放在她身上是理所当然的。   她猜白珠儿是故意要借白小满向她转述这些故事。这不是她对白小满的辩驳,是珠儿在借白小满之口向她宣泄不满和愤怒,用子邺来扎她的心。   同时她还读懂了白珠儿阴暗的心思……有朝一日,白小满从这个故事中悟到了什么,或许就会像白珠儿一样猜出她转生的条件,那时白小满就会成为知道她秘密的妖。   这样的妖,留还是不留?   一直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谭闻秋心中愤怒是有,可是这愤怒似乎也没有想象中来的那么汹涌,只是燃烧了一瞬而已。除那一瞬间的燃烧,好像真的只剩下一片虚无了。   ……   商悯赶到前殿时,苟忘凡和谢擎已经进去了。   小蛮作为御前宫女,正好在宣布朝会开始。   按照新皇登基以来的惯例,子翼安安静静地坐在龙椅上,非必要不发言。底下的朝臣也是例行公事地说上几句,无非是又汇报什么战报,又说哪边有旱灾,哪边有水灾,何处又有蝗灾。   虽然灾象频发,可是朝廷赈济手段有限,凡是问解决方案一律都是粮食供给燕军为先。   不过今天的朝会除了要给皇帝以及群臣验身之外,到底还是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禀陛下,东南匪患频发,有平民聚众闹事闯进官府粮库之中,打死看守,吊死县官,现于城中称王称霸作威作福,更可笑的是这贼头子竟还吸引了许多匪贼来投,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当地驻兵已被其收买……臣请调兵镇压。”   商悯一听,心中居然泛起了一点小惊喜,心道这莫非就是起义?   先前朝代皇帝昏庸大厦将倾,率先起兵造反的都是诸侯王,没有平头老百姓造反这一说,没想到到了大燕朝居然有了……   却听那大臣接着道:“那贼头现已查明身份,是燕郑一地的皇族远亲,因血缘实在是太远,已被除宗。那人之所以能吸引匪贼来投,便是借着皇族后人的名头,此人怕是已生出谋反之心。各地本就民心动摇,不及时诛杀匪首恐会酿成大祸……”   商悯惊喜的心瞬间跌落,还有点小失望。   等朝会该汇报的都汇报完,大臣一个一个出来发言,终于该干正事了。   大燕司灵谈烨出列,手持罗盘灵物,开始为殿上众人验身。皇帝以自为表率,第一个接受查验……什么也没查出来。   后面的大臣宗亲和宫女太监也挨个接受了查验,当然什么也没发生……冰凉麻木的平静,弄虚作假的和平,逃避真相的庆幸……种种情绪交织在人们的脸上。   商悯躲在殿后看得百无聊赖,看人查得差不多了,朝会也即将结束了,思量片刻,冒着风险吹了一口无色的魇雾,用心念控制着魇雾向子邺飘去。   无色的雾气钻入他口鼻的那一刻,他才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吸纳了所有的雾气,神色如常地向龙椅上的子翼、平南王姬麟以及大燕丞相柳怀信拱手:“在场诸臣均已探查,并无妖迹。”   “虽没有发现踪迹,可也难保是妖孽知道咱们要查所以提前收拾好了首尾。”柳怀信道,“今后,不若时常如此?每过几天随即择一日查妖,总归保险一些,也好安众人之心啊。”   众臣纷纷附和:“丞相大人周全……”   人们渐渐退去……那些身穿官袍和朝服的人影像戏台子上谢幕的戏剧演员一样陆续离开了。   子邺看都没看商悯藏身的地方,径直离开了皇宫。   商悯也像往常一样接上皇帝,和小蛮一起送他去书房处理公务。   等一切事情忙完,时间就到了深夜。   商悯盘膝运转假寐术,神思一清,心念一动,灵识投入了一片幻境之中,与此同时,子邺的身影也在幻境之中具象化。   这时的他不再是顶着一副平平无奇面孔的司灵谈烨,而是用回了自己的本来面孔,变回了那位先太子。   商悯愣了愣,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真容,人前人后,他好像一直是以假的面目示人的。   “料想是有要事。”子邺看过来,话语也直来直去没有修饰,“说吧。”   “是有要事。”商悯没忍住又看了他两眼,觉得他和谭闻秋长得真是……颇为神似。   头一次见到他时,她觉得子邺气质不凡,就是脸平平无奇的,和气质不大匹配,现在真容一露出来,面容和气质才算是匹配了。   “你可知,食物匮乏时,母猫迫于生存压力,会食子?”商悯发问。    第208章   和子邺说话, 缺点是太费劲,因为商悯不知道他身上的禁制到底范围有多广;优点则是不费劲……因为他总能飞快地领悟到商悯的意思。   听到商悯问题的时候,子邺眉眼微动, 神情好像在无形中柔和了些许,表情介于欣慰和怔然之间。   “我当然知道,真高兴你也知道了。”他嗓音很低, “这一天来的比我想象中要早很多很多,甚至于我还没做好准备。”   “你果然也知道。”商悯默然。   白珠儿那么聪明一只妖, 从谭闻秋的言行举止中发现蛛丝马迹不足为奇,她们关系若即若离, 谭闻秋和子邺关系也若即若离,既然白珠儿能发现,没道理子邺发现不了。   说不定他发现的时间要更早。   但是与珠儿不同, 子邺身上的监控更加严密, 谭闻秋也更关注他。子邺没有什么帮手,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监禁中伪装好自己。   “我一直在等一个转机, 有时候又在想, 转机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来。”子邺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这世上学识广博的人实在是少,学识广博又能与我相遇的人,更是罕见。”   学识广博显然不全是指腹有诗书的人, 而是指对妖族有足够了解的人。   即便世界上有一些奇人异士从古籍中获知了妖族的真面目,也学了一点捉妖的本领,对妖族有了了解,可是这份学识能有几分?就算有了这些学识, 他们真的能有本事和子邺遇见吗?   子邺道:“你我相遇或许是命数推动,天怜众生。”   商悯心下一动, 从这些话中有所联想。   她和子邺相遇,可不就是“命数”推动吗?   前世有乾坤逆转大阵,在人族大败之时有人将之启动,这才有了今生的种种变动。   而启动大阵的“人”极有可能又是商悯本人。   她通过了先祖试炼拿到那三枚陶土人俑,成为质子,来到宿阳,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和地点遇见郑留,接着又遇见敛雨客和子邺。   种种环节但凡欠缺了一个,或者时机不对,就必然无法造成今日的局面。   如果她拿到的灵物不是陶土人俑,她就没有办法在随苏归出征的同时用身外化身掌控宿阳局势。   如果她当初没有和郑留提前在郊外驿站见上一面,对他的身份起了怀疑之心,那么他们到了宿阳要接触恐怕又会难上几分。   但是更早的时候……在商悯所不知的前世,若她和郑留只是纯粹的敌人而没有纠葛的“师姐弟”情谊,那么郑留就绝不会在她面前百般暗示自己知晓天机,她会生生错过郑留这个助力。郑留说不定还会潜伏不动,等待刺她致命一刀。   因为有情,凡此种种都有了更多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质子令传下,引发一系列命数变动,敛雨客提前苏醒,比原定计划中早了数年出山,这才能恰巧参与谭燕之争,又游览四方遇见商悯。   因敛雨客在,商悯和子邺有了碰面的机会……之后经历的各种事情,便也顺理成章了。   白小满这个身份很重要,但其实并不是关键。   如果商悯没有假扮成白小满,顶多会让事情的发展变得更曲折一些,却不会在根本上影响进展。   不管是喂姬瑯蚀心蛊,还是潜伏谭闻秋身边,其实都有别的可替换方案,比如利用宫女太监下手,又比如将黑手对准别的妖……即便曲折,会花更多的时间,但是对大局妨碍不大。   郑留知晓前世之秘,敛雨客是探听圣人之意的渠道,子邺是谭闻秋身边的卧底。   唯有郑留、敛雨客、子邺这三个人,他们的作用是难以替代的。   “命数推动……谁知,命数的推动是不是有‘我’在背后助力呢?”商悯情不自禁地说。   她神情迫切道:“或许我可以传授你灵魂出窍之法……这样是否可以避过路上的石子呢?”   路上的石子指的自然是谭闻秋的禁制,令子邺只能“缄默”的麻烦之物。   既然灵魂出窍可以绕开天机封锁,没道理绕不开这种束缚吧?   子邺只得叹息,眼神复杂,又一次提醒她:“先太子姬子邺已经‘死’了。”   商悯一愣,想到第一次对子邺用的观气术时,看到了缠缚在他身上的蛟龙虚影,那时她就觉得这蛟龙之影似乎是把子邺给围困住了。   子邺在被幽禁的时候好像的确有濒死的经历,说不定妖血就是那时候觉醒的,可是他又说他已死……难道他真的已经死了,魂魄离体,只是被谭闻秋用特殊的办法留住了性命,挽回了他的魂魄,却也导致魂魄再不能离体?   她万般无奈地苦笑。   不过没关系,她也想到了子邺学不会魂魄出窍的可能性,只是把问题换一种方法问而已。   “我遍查史书,无意中看到肃国王族姓白,末代肃王名白婵,她生了一个孩子名叫白韫……”   子邺眼神中有了细微的变化,像是惊讶商悯竟然查得如此之细。   “你可称得上是学识广博。”   这算是一句认可的话了……说明商悯调查的方向是完全正确的。   也许在知晓自己的母亲出身谭国时,子邺也开始了一系列的探查。依据谭闻秋的人族身份,一路调查家谱,自然而然能得出相同的结论,商悯能查到的事,没道理子邺查不到。   “你可有兄弟姐妹?”商悯问得明白了些。   此问应当不会触发禁制吧……寻常人家有不止一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相熟的人这么问更是寻常。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子邺是否有见过自己一母所出的其他亲人。   子邺果然听明白了,他慢慢道:“若说有,也不尽然……”   商悯叹了口气。   有,但是没见过。曾经有,但是肯定已经死了……这就是不“尽然”。   “大人喜欢孔雀吗?”商悯转而问。   子邺一下子皱起了眉,没有掩饰自己的面部表情,眼神中是显而易见的疑惑,还有惊异。他在经过几秒的沉思后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可是又不确定,于是双目直视商悯的眼睛,想从她的反应中寻求一个答案。   “看来,你不知道。”商悯倒是没有失望。   子邺的环境太过封闭,所接触的人和事物都是被限制的,他能抽丝剥茧查出这么多东西,已经殊为不易。   孔朔心机深沉,即便知道子邺的存在,谨慎起见恐怕也不会前去接触。因为如果他再了解大燕先太子一些,就会知道这位太子是真正为国为民的人,根本不可能与妖站在同一阵线上。   孔朔不可能以妖的身份来接触子邺,那么人的身份呢?   商悯更进一步问道:“天下皆传,翟王仁义,是当之无愧的明君贤主……”她琢磨了一下,“对这样的明君,你又如何看待?”她停顿稍许,才问了第二问,“对于这样的人物,大人是否心生向往?大人亦是德行出众,说不定那翟王……同样对你这样的人物无比钦佩。”   子邺表情完全凝固了,隔了一会儿,他缓缓摇头,“我一介小官,不知如何看待一国王侯,亦不觉得自己司灵之身会得一方君主如此看重。”   他内心风暴翻涌,及时抓住了那一闪而逝的灵光。   孔雀,百燕妖皇孔朔,他和翟王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   世上居然真的有孔朔,他居然活到现在……   子邺也曾度过被悉心教导的时光,刚觉醒妖血时,谭闻秋沉睡的“另一面”时常醒来,教他各种知识,身体中属于人族武者的真气可任意转化为妖力,妖力也可随意转化真气。   他学得极快,同时对妖族极为好奇……这么多年,他竟然一直没发现母亲隐藏着此等身份。   他很是乖顺了一段时日,探听到了更多的情报和知识。母亲寄居在人类的躯壳中,似乎也受到了人类躯壳的限制,不能时常出现。周围的小妖顾忌着他的身份,不敢对他限制太过。   可是,母亲毕竟不会被这些软弱的情感冲昏头脑,她很快在苟忘凡和白珠儿的提醒下意识到了隐患,在他身上种了闭口禅印。   在那之后,他一直在查找方法,想要彻底封印母亲“妖性”显著的那一面,只保留“人性”的那一面。   可惜,遍寻而无解。   她终究发现了他的心思,勃然大怒,一巴掌震碎了他身体中半数的骨骼,这是给他的教训。   在那之后子邺也没有装的必要了,顺从在他身上消失,他变回了那个性情内敛寡言的人。   闭口禅印原本的约束力非常严格,它约束不能说什么,那子邺就真的不能说,就连隐晦的暗示也难以做到。   可是事情迎来了转机,子邺出任司灵之位,这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他必须接触和妖相关的事务,不可能对妖的事情闭口不谈。   闭口禅原本“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妖的秘密”的约束,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连母亲,也没有吃透这个术法的全部,又或者她对自己施展的印法实在是太过自负……她想不到,她安排他在这个位置上就相当于一种“默认”,印法从前强劲的约束力,在她的默认之下悄然松懈了一丝。即便还有约束,但它不再宛若铜墙铁壁,让人不可逾越。   子邺开始思考,谭闻秋是否也知晓孔朔的存在……这个疑问刚一出现就被他否决。   谭闻秋不可能知道。   若她知道,她的动作会比现在还要激烈。   那么商悯又是如何知道的?   况且,谭闻秋也不可能对白小满透露自己的转生之秘,哪怕再信任白小满也不可能。   他看向对面的孩子,“母猫食子的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适时地给他解答了疑惑,“白院首医术高明,对于各种沉疴顽疾颇有见解,教我良多,好像对我……有些赏识。”   白珠儿……她早就不安分。   以她的敏锐,发现白小满不对劲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不能怪商悯不谨慎,而是她面对的是一整群妖,处在妖窝窝里,保全自身已经不容易了,更别说还要探听各种情报。   白珠儿想要背叛谭闻秋,子邺也并不感到意外,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反而看得更清楚。   这场背叛就算不在今时今日发生,今后的某一天,也一定会发生。   但是白珠儿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将谭闻秋的秘密告诉了商悯?   出于想要报复谭闻秋的心理,还是……   子邺眼神一沉,思及方才商悯提到翟王和孔朔,心中不由产生了一个猜想,向她求证:“翟王也赏识白院首这样医术过人的医者?”   谁知这话一说出口,他看到商悯的表情僵住了。   他眼中也浮现讶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因为对方过于模糊的表述产生了误解,以为孔朔和白珠儿是一路的,白珠儿对“白小满”透露谭闻秋的秘密是要借力打力打击谭闻秋。   结果看商悯反应,他好像是猜错了,白珠儿的行为应该是个人行为,而不是受指使……   “这……不无可能……我居然没有想到。”商悯眼神微变,连带着脸色都沉了下来,“多谢提点。”   子邺眉梢动了动,表情也是肃然。   一语道破天机。   子邺无心之语,竟让她想到了之前从未想到过的可能性。   白珠儿万一是孔朔的部下呢?   白珠儿个人的报复欲和反叛心,在商悯心中压过了其他的可能性,导致她没往那方面想过。   今经这么一提醒,霎时醍醐灌顶,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首先孔朔极其特别想挫杀谭闻秋的计划,他活那么多年,即便以蛰伏为先,也该慢慢布置下后手。   敌人不会自己倒下,他需要在某一时刻向敌人施以重击。   白珠儿就是个好苗子,是非常合适的细作人选。   要是孔朔对谭闻秋这边妖有一定的了解,他一定会趁虚而入。   幻境空间中的灵识没法流汗,要是商悯的意识在外面的身体里,她恐怕会因为这个惊悚的猜测流下冷汗……   要是白珠儿是孔朔一早安插,那么她察觉到白小满异常,说不定会向孔朔汇报。   孔朔一定会疑惑,“白小满”到底是哪路神仙派来的卧底。   他还会得到一个要挟商悯的把柄。   只要她不想被谭闻秋发现一举灭杀,她就要受孔朔要挟……更恐怖的是,如果孔朔和谭闻秋对了起来,她夹在中间或许会成为孔朔打击谭闻秋的有力棋子。   孔朔脑子再活络一下,会不会猜到谭国动作频频似有高人指点,这“高人”可能就和“白小满”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以及来到翟国的“孟玉”和敛雨客两人,和那白小满是不是有点什么……   想到上述可能性,商悯人都麻了。   可能性小,但也是存在的。   她如坐针毡,表情连变,不安之心快要从幻境空间的灵识上溢出来。   “勿忧。”子邺眼神闪了闪,出言安慰,“总归,你们殊途同归,某种程度上也算志同道合。”   是有道理……商悯把乱跳的心捧回肚子里。   她心道:“孔朔知不知情,就看后续他会不会派人或妖来接触我,威胁和试探我……”   孔朔必然也不想让自己筹备已久的谋划横生波折,他要是知道白小满的存在,一定会想方设法搞清楚白小满背后到底是谁。   商悯现在就像头上吊了铡刀,没法主动出击,只能等待对方来找。   她收敛心神,继续和子邺交换情报。   “我疑心,翟王觊觎九五至尊的宝座……”商悯迟疑一瞬,觉得这么表述恐怕不全,不禁又说得清楚了一点,“不只是宝座,更是想要宝座上的人。我不清楚缘由,但认为他会动手……而且会以翟王的身份动手……”   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商悯是在游翟国的时候听孔朔以翟王的身份亲口所说的,他说他想助陛下脱身……这脱身的意思,不就是想让子翼逃脱妖孽魔爪跑到他翟国去吗?   但同时这又是非常不合常理的。   孔朔为什么想要得到子翼?如果他想要得到子翼,不以翟王的身份动手可能会更方便,把他人悄悄摸摸偷走就行了……   孔朔这么对“孟玉”说,恐怕是由于他想得到的子翼,是有限定条件的。   第一,子翼得是活的,不能是尸体。   第二,孔朔希望子翼保持皇帝的身份,让翟国接收子翼、庇护子翼变得名正言顺。   否则,他根本没有必要以翟王的身份提出这些,并要求谭国在宿阳经营的势力从旁协助。   子翼唯一特殊的只有他的身份,他确实是天下共主,人族的气运也确实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哪怕这个天下已经残破不堪,摇摇欲坠,他依然是天下共主,名正言顺。   只有身份和气运这两样东西,才是孔朔和其他人族诸侯并不具备的。   孔朔手段神鬼莫测,是非常罕见的精通阵、符、器三道的妖,其他妖就算是妖皇,在这三道上也很少涉猎,孔朔着实别具一格。   商悯只能从这方面推测,认为孔朔得到子翼恐怕又是要进行什么谋划……难道他把翟忆的气运接引到自己身上还不够,下次竟然想直接接引人皇的气运吗?   她的猜测获得了敛雨客的赞同。   那日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后,他细细思索,最后无奈又悲哀地道:“极有可能……”   不过说到底,孔朔也不是算无遗策。   到底有两件事是他始料未及也不会算到的。   其一是,他的身份已经泄露,被翟忆带着商悯和敛雨客扒了个底儿朝天。   其二是,他没想到谭国在宿阳经营的最大助力就是谭闻秋身边的白小满。   而“白小满”本身则另有立场,不完全站在谭国这边,单以利益来论,她站的是武国……放眼到人族和妖族的大局立场上,她站的是人族。   如此复杂的嵌套,孔朔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还好还好……优势在人族。   商悯道:“知晓大人能做的有限,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此事,我觉得大人一定是想要知道的,毕竟……”   毕竟,子翼是子邺的亲人。   他或许对这个孩子有些怜惜,于情于理,商悯需要在必要的时候知会他。他能不能帮上忙是一回事,该不该知道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他可以用他的经验给商悯提供更加精确的建议。   “不如直说。”子邺简短道。   他很平静,这样简短的话无异于已经表明了态度。   商悯显然不是刚刚知道这些事。   既然她早些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如今只是来通知他,那么在这些时日里,她必然也已经有了相应的应对措施。   商悯松了口气,思量片刻,也以极其简短的话表明了她想要做的事。   她一字一顿道:“天命,当归我武国。”    第209章   但, 还有一句话商悯没有说出口。   假如有必要,假如无法阻止孔朔得到子翼……商悯会杀了他。   退一万步讲,子翼流亡任何国家都好过流亡到翟国, 落到孔朔的手里。   商悯了解谭闻秋,知道谭闻秋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她不了解孔朔, 完全无法预料孔朔的下一步行动。她只能预测大局,通过大局来反推孔朔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   可……即便商悯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子邺也依然猜到了。   他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哀伤。   除哀伤之外,他没有出言劝阻, 没有说任何话。   亲情比之天下大局,已经成了可以牺牲的东西。牺牲自己比牺牲别人更加容易,可换而言之, 子邺连自己都能牺牲, 还有什么是他牺牲不了的?   子邺看着子翼长大,然而他们之间到底没有太多的接触, 子翼甚至没有亲眼见过自己这个兄长长什么样。二者有亲情, 又能有几分?这亲情越不过大势,抵不过大局。悲伤确实是有,它来自于同病相怜的遭遇,任妖宰割的愤懑。   妖族不除, 天下便没有亲情的安放之地。   “我明白了。”子邺轻声道。   他说的这四个字,已经道尽所有。   “你可想想后续应对了。”他提醒,“夺人所好,可是会遭人记恨的。”   孔朔想让他掌控的翟国占据气运、皇族血脉, 以及天下大义。   商悯同样想。   如果要占据天下大义,便要对天下所有人宣布, 皇帝已经归我武国了,我武国便是那勤王正统,天命所归。   这就意味着,孔朔会意识到是武国在背后横插一手,宿阳发生的诸多事情也是武国的大手在推动。   这无疑是危险的,武国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   “何必畏手畏脚。”商悯平静道,“谁带领人族起事,谁威胁到了妖族的生存,谁就会成为他们的众矢之的。要避免成为众矢之的,非常简单,做缩头乌龟就行了。”   “拒绝行动便不会出错,不杀妖族就不会被他们报复……但这可行吗?”   当然是不可行的。   这天下的确缺一个契机,武国被鬼方战场拖住,各国诸侯国内也相继爆发一些问题,或因内政,或因外敌。   没有敢为天下先的决心,大燕便始终如一潭死水,人们只能在其中慢慢溺死。   如果事后,孔朔真的发现了什么,亲身驾临对武国实施报复,那商悯还真就无计可施。除非敛雨客保驾护航可以阻挡妖皇出手,否则,他们的武力是碾压性的。   但换而言之,只要他们依然龟缩在人族诸侯国的壳子下,那商悯就有信心和他们慢慢磨。   子邺沉默片刻,“如有需要,便来找我……必要之时,你也可对我那样做。”   商悯猛然抬头去看他,读懂了他眼中的决意。   他的确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了。   同时他也连死都做不到。   她对他道:“好。”   该说的已经说尽,商悯对他挥了下手,身形在幻境之中变淡,子邺也是如此,他们两个就像镜中泡影,各自散去。   商悯在皇帝的书房中身外化身眨了一下眼睛。   子翼大病初愈,脸上还有苍白,正在查看这几天落下的奏折。   小蛮虽然面无表情,但细看却是愁眉苦脸,整个人的气息非常阴沉,商悯对她传音说了白珠儿的事。   小蛮的第一反应是气愤,她虽然办事利落,但着实是个单纯的妖,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非常分明。   她此时想必正在心中暗下决心,等遇见白珠儿就算不能杀了她也要缠住她,好为殿下报背叛之仇。   商悯瞄了两眼,又传音小声问:“小蛮姐姐,那碧落姐姐怎么办呀。”   “珠儿奶奶……是白珠儿背叛了殿下,又不是碧落背叛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小蛮罕见地表现出了不耐和焦躁,足见她心烦意乱到了极点,连对白小满也没那么容忍了,“小满你记着,碧落没有跟珠儿一起走,她就还是你的好姐姐,要是她走了,那就不是了。你得杀了她,懂吗?”   她侧目看过去,见这小狐狸呆立当场,手都忘了研墨,本以为对方还会像以前那样不明就里细细追问,却听见细微的一句:“我明白了……”   到底是长大了。小蛮欣慰地想。   不管妖族这边心思如何复杂,白珠儿背叛,对于商悯而言未尝不是一个转机。   本想等谭闻秋查到她头上之后把小蛮推出去,再借小蛮之口向她泄露孔朔的事情。现在事情有了微小的变动,要白珠儿真是孔朔的安排的,那么商悯无疑会更省力一些。   现在有一个关键问题……白珠儿去了哪里?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不过以妖的速度,一天一夜足够她奔出数百里了。   想到孔朔对于子翼的垂涎,商悯又觉得如果她投靠了孔朔,孔朔不会让她轻易离开宿阳,反而会带着投机的心思让她留下。   在得到子翼这件事情上,孔朔操作的余地其实并没有那么大。他可以发动翟国安插在宿阳的细作,但是如果想要得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燕皇帝,显然需要更有力的力量从旁协助。   谭闻秋不知孔朔,当然也没办法猜到白珠儿可能投靠了别人。   她恐怕单纯以为白珠儿是与她生嫌隙,这才叛逃的。   大事发生,谭闻秋应当也思绪混乱,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也需要更多妖的建议……从清秋殿发生的事情,可以窥见一二,谭闻秋心神动摇,万分疲惫……这件事情也打了她手下的妖一个措手不及。   所有的妖都是一样惊愕混乱……   这无疑是一个好时机。   商悯陷入沉思。   接着,她眼睛的余光转向小蛮,口鼻一呼,无形无色的魇雾溢出,轻飘飘地飘到了小蛮的七窍中。   魇雾最可怕的,就是可以借助各种各样的幻境实现白日做梦以及影响梦境潜意识,只要手段高明,中招者根本不会察觉自己已经被他人控制了,还以为自己在正常地生活。   商悯让自身显露的境界只是最低级最粗陋的,这也符合白小满的一贯表现和妖族学艺的正常进展。   小蛮眼底再次闪过旁人根本无法看见的绮丽色彩。   她忽然瞥了商悯一眼,对她传音:“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要为殿下分忧解难……等这小皇帝睡了,你随我一起去见殿下……”   商悯也十分满意地看了小蛮一眼,顺势接:“去见殿下做什么?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上忙的吗?”   “自然是要主动请缨,去搜捕白珠儿。小满,如今能帮上忙的,可就只有苟大人和你了……碧落到底对白珠儿有感情,不能帮忙,而我……以我和碧落的修为,根本没有办法敌过她,其他年纪比你还小的化形小妖更是如此。”小蛮苦涩道,“树爷爷一向不参与这些事,谢大人是城门将军,不可擅离职守……数来数去,修为能帮上忙,也能腾出空来的,只有你和苟大人,如果师祖在,也能帮上忙。可是……”   她表情更加落寞,“小满,你现在修为比白珠儿还要高一些。殿下能指望的,就这么多了……”   “我懂了。”商悯道,“等狗皇帝睡了,咱们就去找殿下……不能让白珠儿逃走,她可是想吃了我呢。”   很快夜幕降临。   皇宫被暗色笼罩,过往的宫人提着灯垂着头,宫灯微微摇晃,他们像夜色中游荡的萤火虫。   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匆脚步轻轻,似乎生怕惊动了什么。   妖藏在皇宫里,也藏在每个人心里。   谭闻秋没本事用妖术控制住所有普通人的心智,底层的宫人之间有各种流言是很平常的事情。   流言甚嚣尘上,商悯留心了几次,听到了些秘事。   在几年前乃至十几年前,偶尔会有宫人莫名其妙失踪,还有传言说,有的宫人的尸体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残缺不全了,像是被野兽啃的。   商悯当时一听就明白了,谭闻秋不允许妖和妖互相吃,但对于妖吃人控制得没那么严格,只要不引起官府注意,基本上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偶尔还有妖会吃自己的“同僚”,扮演成宫女太监的时候就把共事的人给吃了……别的不说,小蛮和碧落都干过这种事儿,被狠狠惩罚了,白小满也差点干过,然后被及时制止,这才想到了去外头买人吃的奇招。   近些年谭闻秋的禁令越来越严,已经到除非必要不让任何妖吃人的地步。   虽然行为制止了,流言也管理了,但是谭闻秋管不住人心。   现在皇宫里面人人都在传,还有妖潜藏在皇宫里。人心惶惶,宫女太监们宛若惊弓之鸟。   每至夜晚,皇宫内仿佛森罗鬼蜮降临,空气中都弥漫着恐惧的氛围,没有人敢在外面逗留。   商悯被小蛮拉着到达清秋殿时,谭闻秋不在。   真是罕见,她一向是待在这里不动的。   商悯内心升起一瞬不安,怕谭闻秋是受刺激已经跑西北去了……   小蛮也很意外。她跟商悯老实地等了一会儿,见她久久未回,便打算先回去看顾皇帝,等会儿再来。   商悯已经走到了殿门口,忽然见殿门开合,面前已经多出一道漆黑的人影。   谭闻秋身上染了秋日夜晚的寒意和雨水未干的潮湿气息,她看向商悯和小蛮:“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来帮殿下分忧解难。”小蛮抢先开口,满脸坚决。   商悯紧跟着上前一步,“小蛮姐姐说,现在我是师傅手下修为比较高的妖了,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要帮助师傅抓到珠儿奶奶才行!小满暂且学不懂人心,但是可以帮师傅打架,抓叛徒!”   “……好孩子,你们有心了。”谭闻秋貌似也心有犹豫。   她似乎的确考虑过让白小满帮忙追捕白珠儿的选项。   狐类的嗅觉比蛟龙类更优秀,蛇类的嗅觉更细致,但没有狐类范围广。   白珠儿懂得遮掩自身气息,嗅觉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有比没有强。   再者……留在宿阳的这些妖中,修为出色的的确不多了。   缺乏教导的小妖和能力难以替代的妖需留在身边,那些心性、实力过关的妖派往了他国,哪怕山高水远,他们也会有足够的能力应对诸侯国变幻莫测的局势。   本来身边留胡千面师徒,再有苟忘凡、白珠儿、木成舟和谢擎等妖从旁协助已经足够……可是胡涂二妖外派,白珠儿背叛,她身边可用的下属一下子捉襟见肘了。   “我亲自搜查了整个宿阳,没有发现白珠儿,城郊周边,同样没有她的踪迹。苟忘凡已去往两百里之外搜寻。”谭闻秋声音低沉,“小满,你……”   她似乎是斟酌权衡了一下,才道:“小满,你和子邺一起,继续搜查宿阳城。”   子邺?商悯懵了。   “几十年前,白珠儿曾经根据苟忘凡的冬眠假死法自创一死眠秘法。我了解她的性子,她或许会想避过风头再悄悄逃走。”谭闻秋眼中厉光一闪,“死眠之时,她不能随意行动,必须保持妖力沉寂,一旦她与人交手,这秘法就维持不住了,气息会泄露出来。”   她手放在了商悯头顶,低语:“帮我找到她……杀了她。”   商悯眼神一凛,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道:“必不让师傅失望!”   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里头突突跳,脑筋转得极快。   抓到白珠儿的优先度,在谭闻秋这里无疑很高,她亲自搜查全城,为什么不能亲守在这里等白珠儿冒头?   商悯的猜疑心一下子升到了最高,她不再犹豫。   远在谭国的本体早已完成了下一步布置。   本体向铜镜注入妖力。   谭闻秋怀中的铜镜灵物嗡嗡一震,她一愣,没有立刻去拿,而是指尖一点,一道黑幕笼罩了商悯和小蛮。   商悯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听不到了。   谭闻秋传音过来:“待着别动……”   她手执铜镜,看到镜中水波晃动,胡千面熟悉的脸出现在镜中。   只见这狐妖脸上喜忧参半,悲怒交加,好像还受了伤,满脸的血。他眼泪哗哗往下淌,似留下两道血泪,语气颤抖道:“殿下,我救下玉安了!”   谭闻秋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接着就看到铜镜一闪,上面出现了涂玉安血肉模糊的身躯……灰色的狐狸被折磨得几乎不成兽形。   谭闻秋脑袋嗡的一声,踉跄一步站稳,面色怒极,哑声问:“发生什么了,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第210章   没了白珠儿, 她不能再失去涂玉安和胡千面。   白珠儿在她心中已经与死去无异。   她不坏她的大事已经够好了,然而谭闻秋不敢指望白珠儿老老实实盘踞某处蛰伏,她们实在太了解彼此, 这种了解近乎到了恐怖的程度。   白珠儿知道她会追杀她,既然知道,那么她就会做出应对, 让她腾不出手来对付她。   一想到白珠儿的背叛可能会招来的可怕后果,谭闻秋就不寒而栗。   遍寻不到白珠儿之后, 谭闻秋整理了自己需要做的所有事,问自己什么才是她最想要做也最需要做的事……   毫无疑问, 那件事是去谭国。   不止是为了救出涂玉安,更要去查看血屠大阵。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妖族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抓捕白珠儿, 也要向后排。   “玉安伤势如何?”谭闻秋紧跟着问。   “殿下, 那些人生生剖出了玉安的妖丹,他没了修为,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那头胡千面声音哽咽。   谭闻秋一默,即便知晓现在他能与她联系必然是一无大碍了,可还是多问了一声:“你们二妖是否安全?”   “我已逃出三十里,藏在了一农户家中。”胡千面紧张地回答, “玉安伤势过重,受不了颠簸,我怕引起追击者的注意,没敢杀人, 偷了牲畜给他补身体,他牙都没了, 我只能嚼碎了肉塞到他嘴里……”   谭闻秋反复深呼吸,“继续说,发生了什么?”   “半个时辰前共有六队武力高强的暗卫先后出城,每一队暗卫竟然都护送着铁皮桶,每个铁皮桶中都有涂玉安的气息,且向不同方向奔去!”   “我告诉过你不可莽撞。”谭闻秋看着胡千面沾满血的脸,又想到涂玉安到底是被救出来了,她终究不忍苛责。   “属下并未莽撞……只是想离近一闻闻。”胡千面小声解释,“因那些队伍的出城顺序先后之别,我不料后面竟还有队伍,一下不知道该去追谁了,当时正想向您汇报,结果周边的沙土中居然凭空跳起来了几个人,一下把我围了起来。”   他气愤道:“这时我才猜到,这又是他们的奸计!”   “不对。”谭闻秋眼神一寒,“他们怎么会知道你从什么方向追踪,竟然能准确地埋伏到你?”   胡千面咬牙切齿,“我咬杀了几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从未见过的罗盘样式。”   他从怀中掏出来一面金色的罗盘,罗盘一碎两半,上面可以旋转的指路鸟已经掉了,罗盘边缘还有一排清晰的牙印,可见是他咬杀人的时候牙齿正好磕上去留下的痕迹。   “这罗盘中央竟然有我的妖气……我将它咬碎后妖气从指路鸟中泄了出来,这才察觉到!”   谭闻秋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迅速思考胡千面到底是哪里泄露了妖气。   最近的一次,当然是不久前他去伏击那第一队暗卫。派出去的人消失不见了,谭国会再度派人搜查现场,那时候胡千面早已经离开了战斗之地,察觉不到他们在现场做了什么……稍远的一次,是胡千面被苏归打伤,直接掉了一根尾巴。   要么是人族获得了收集战斗现场残留妖气的技巧,要么是……苏归帮了谭国。   如果是后者,那牵扯的可就大了。   胡千面显然在冷静下来之后也想到了不少,虽然惊惧慌乱,但是也在思考。   “会不会是……”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好像顾忌着什么,不敢把话说全,“是我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   谭闻秋当然听懂了他到底在顾及什么,她沉着脸,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准确地说是胃。   “歃血咒不可能出差错,我能感觉到它的束缚没有丝毫动摇。”   胡千面停了几秒没有说话。   谭闻秋见他眉毛拧成一团,满脸沉思和不安,又问:“玉安,就在那其中一个铁皮桶中?谭国当真铁了心要把玉安送走?”   胡千面回过神,颓然道:“属下不知……我杀了那几人之后,也在他们身上搜了身,什么也没找到。眼看运送铁皮桶的人就要跑了,我心想已经打草惊蛇,不如直接将他们杀了,之后我追上那几队暗卫连杀数人,其中一个铁皮桶中正好是玉安。”   “找不到才是正常的。”谭闻秋面无表情,“真正重要的东西,不可能放在那些人身上,他们都是弃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能确定的是,武国的威胁又上升了。   谭国可能是在上次的试探后确信杀不了胡千面,于是只能铤而走险,兵分多路把涂玉安送走……他们如果想要知道妖族的情报,就必须要借助武国那个可以让记忆复现的大阵……   这个猜测合乎情理,不管是从原因、过程还是结果上,都能推导得通……   然而,谭闻秋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眼神晦暗,表情难明,许多念头乱无头绪之际,听到胡千面担忧地问:“下一步该怎么办?请殿下明示……”他担忧地看向昏迷不醒的涂玉安,“玉安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连修为都……”   “回来吧。”沉默之后,谭闻秋有了决断,“先把玉安送回我身边,你再去翟国。”   “是……”胡千面道。   “你的伤势要紧吗?苏归在你身上留下的伤可有加重?”谭闻秋关切。   “比起玉安所受之痛,我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胡千面勉强地笑了,“好在不幸中的万幸,玉安没事了……”   涂玉安伤成这样,怎么都不能算是没事。   “你注意着周围,小心潜伏,只要玉安伤势稳定就立刻出发,不要在那里久留。”谭闻秋慢慢说,“谭国,深不可测……”   胡千面也是一惊,赶紧道:“是!我一定小心。”   铜镜中的景象消散了。   谭闻秋心中的隐忧却没有随之消散。   深不可测……倒并非是说谭国的实力远超谭闻秋想象,而是谭国的一系列变动,让谭闻秋有一种看不懂的感觉。   她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和路数,所以觉得深不可测,又因为不知道是何方人马在帮助谭国,所以动作更加谨慎。   攻谭之战前是敛雨客插手谭国,其中应该有他相帮。   除他之外,是武国在帮吗?谭闻秋确信其中必有武国的手笔,可是她又觉得这并不绝对。   她撤去漆黑的结界,小蛮和白小满茫然地看着她。   谭闻秋心里一动,没有对小蛮和小满说出胡千面涂玉安即将归来的喜讯,反而暗自审视着小蛮充斥着纯然疑惑的脸,又看了看白小满写满了好奇和懵懂的面庞……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这边的事先交给你们了,我要出一趟远门。”她收回目光,淡淡道,“往返大约需要十天。”   小蛮有了心理准备,不怎么惊讶,很快说了一句:“是。”   “为什么呢?十天,真的好久!”白小满看上去吃了一惊,当即就把这个疑惑没心没肺地问了出来。   “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谭闻秋道。   她想去摸白小满的头,白小满很有眼色地变成了狐狸形态跳到她怀里蹭了蹭。   “按照我之前交代的做,拿不准的事情多问苟忘凡。”谭闻秋顺了顺白色的狐狸毛,额外交代了白小满,“和子邺搜城时,不要和他说那么多话,如果他够识相,应该也不会找你主动搭话。别问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好的,我一定做好。”白狐狸一板一眼地应了。   夜深了。   外头又下起了雨,但是雨势变小,只是细蒙蒙的雨丝。   雨水的潮气和泥土的腥气混合在一起,这个味道在人闻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对于嗅觉敏锐的妖来说有点难办。   商悯和小蛮走在回宫的路上,她擦着额头上的雨珠,郁郁寡欢地小声说:“不喜欢下雨,毛都弄湿了……也不喜欢路上湿漉漉的,感觉闻不到气味了。”   “……小蛮姐姐,你在想什么?怎么一直不说话。”   小蛮惊醒,勉强道:“没什么。”   谭闻秋的感知蔓延出去很远,小蛮和小满渐渐走出了她的感知范围,交谈声也从她耳中消失了。   她独自在大殿中坐了一会儿,一抬手,空荡荡的袖袍中飞出一条碧绿碧绿的蛇蜕。   她分出一缕妖力和蛇蜕融在一起,于是蛇蜕有了变化,渐渐从绿蛇的样子变成了有角有足的蛟龙模样,气息也和她一模一样了。   谭闻秋将这个蛇蜕放置在殿中,在大殿各处施以结界禁制,对外做出闭关的假象。   随后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没去什么劳什子西北,而是收敛自身气息,在夜色中穿行疾驰,像一缕黑烟一般跨越皇城,掠过市井小巷……来到了柳府。   柳怀信正在熟睡。   谭闻秋站在他床边俯视着他,冷不丁将他叫醒。   柳怀信眼睛一睁看见一张令他无比敬畏的面孔,吓得一个激灵翻身下床双膝跪地,反应极快,诚惶诚恐:“不知殿下驾临柳府,老臣有失远迎……殿下来此,是有何要事?”   谭闻秋没功夫跟他闲扯,随意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平静地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   柳怀信因睡意而变得混沌的大脑在她的讲述中逐渐清醒,他有些惊讶,之后这惊讶化为深思。   谭闻秋讲完之后并不催促柳怀信立刻给出解答和建议,柳怀信就这么思考着,两条花白的眉毛皱得紧紧的。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约莫是想出了结果,也对自己的推测有了几分自信,便沉声道:“殿下,老臣以为……您的对手只怕甚为恐怖。”   “那位敌人是在与殿下您——隔空对弈!”   谭闻秋抬眼,目光宛如出鞘的利剑。    第211章   谭闻秋没有质疑柳怀信的话。   事实上, 这正是她的真实感觉。   她的隐忧被戳中了,所担心的事情被对方挑明。仿佛有庞大的阴影笼罩了她,她如此强大, 乃至无所畏惧,无人能敌,却又几乎……无处可逃。   涂玉安被救了出来,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她心中的裂隙没有被抚平, 不安也依然存在?   柳怀信见谭闻秋并未接话,想他大抵是说中了对方的心思, 可是对方也心有不解。   于是他斟词酌句,慢慢讲出了心中所想:“殿下,怀疑身边有叛徒, 对否?”   “是。”谭闻秋按下不耐, 说服自己以平和的态度接受对方的询问。   柳怀信捋了两把胡子:“殿下怀疑这叛徒是在帮人族,是也不是?”   谭闻秋面无表情:“自然。”   “殿下只把自己想要去西北的消息告诉了蛇妖小蛮, 对否?”柳怀信又问。   “是。”谭闻秋心仿佛被刺痛了。   “倘若您想去西北的消息被传递出去, 西北谭国必然想避免殿下亲临西北救出涂玉安。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并且奈何不了您,对您无比惧怕……不知老臣所言是否合乎情理?”   谭闻秋闭眼,不得不承认:“的确合乎情理。”   柳怀信本该老眼昏花的眼中锋芒毕现, 犀利切中症结:“那么如果一切按老臣所想发展,谭国若想避免您亲临西北,会做出何种应对?何种取舍?”   谭闻秋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那句话:“故意放跑涂玉安!”   那不知名的敌人对于整体局势的把握,简直让她胆寒!敌人对于妖族的渗透, 更是令她无比心惊……   怎会如此?为什么就走到了这种地步?   谭闻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危机迫近, 她虽然能依靠自身的武力和强大威慑保持不败,但也不能凭此取胜!   她想到了一个更亟待得到解答的问题——谁是叛徒。   这个问题困扰她许多天了。   知道白珠儿叛逃的时候,除了悲哀和愤怒,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竟然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窃喜和状似尘埃落定的逃避……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并为这不该有的情绪生出了自我厌弃。   柳怀信说对了。   她的确更希望珠儿才是那个叛徒,这样她就可以告诉自己,身边的妖都是可信的,只有珠儿,唯有珠儿……   然而同时她未尝没有为珠儿开脱的意思……她想给这场背叛找一个原因,找一个缘由,这样她才能够内心自洽。   她不相信毫无来由的背叛,她必须要找到那只妖背叛的理由。   如果叛徒是小蛮……   但紧接着,柳怀信目光深沉,又抛出一问:“殿下以为,如若不是小蛮直接向谭国通传了这则消息……凭其他妖对您的了解,是否能间接推算出,您想要亲临西北,去救涂玉安?”   轰的一声,宛若惊雷。   谭闻秋身体僵住了,许多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她试图抓住。   知道涂玉安被抓的妖,就那么几个,苟忘凡、白珠儿、小蛮……小满则是完全不知情。情报不一定需要直接获得,通过推算获得的情报同样是准确的,尤其是身边的妖日日在她身侧。   “以你旁观者的身份看……我要你理智且中肯地告诉我,你认为哪只妖最有嫌疑?”谭闻秋紧盯着柳怀信。   柳怀信不敢不回答,他思考了好一会儿,又补问:“您确信白小满不会从任何渠道知道涂玉安已经被抓了吗?小蛮是否有泄密的可能?”   “她如果是叛徒,更应该小心谨慎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如果不是叛徒……她是个能干的孩子,绝不会犯低级错误。”谭闻秋道。   柳怀信这才敢说出心中所想:“的确是白珠儿和小蛮嫌疑最大……尤其白珠儿已经逃走,这或许也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即便她和殿下有着嫌隙,跑得这么快,似乎也过于干脆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无可厚非,虽然侧面了解了一些谭闻秋从前的事,但她不会讲得那样细致。   谭闻秋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却也知道柳怀信是真的说不出什么了。   除非抓到叛逃的白珠儿严刑逼供,再关押小蛮对她施以同样的手段,否则这个问题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谭闻秋慢慢闭上眼,背靠在座椅上,双手搭上扶手。   浅淡的月光透过琉璃窗撒了进来,笼罩在她的身上,却并没有让她的面孔变得清晰,反而让她气质更显幽暗,就如这夜色。   柳怀信一介凡胎,看不清谭闻秋的表情,但是他能感受到凝重的气氛和几乎要凝固的空气,他知道谭闻秋正在做决断。   柳怀信放轻了呼吸。   “看来的确要亲自去一趟西北了。”谭闻秋低喃。   柳怀信苍老下垂的眼皮轻轻一搭,随后抬起,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话直说。”谭闻秋冷漠看他。   “老臣不是想要干涉殿下的意思,也知道殿下必有自己的考虑,老臣不一定能体会殿下所想,也不能为您解决所有的烦忧……只是老臣处在这个位置上,有必要设身处地地为殿下考虑啊。”柳怀信小心翼翼,言辞恳切,“老臣想要问殿下,您……去西北是想干什么?”   谭闻秋眉头微蹙,说出两个简单直白的词:“杀人。”   要查清楚敌人的真面目,查清楚之后将其杀掉。   再观察谭国局势,如有必要,舍转生之果发动血屠大阵。   总的来说,这两件事都是要杀人的。   “杀多少人?”柳怀信紧跟着问。   “很多很多人。”谭闻秋声音冷得像块冰,“三十余万人。”   柳怀信吸了一口气,仔细想了想:“殿下,您最好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杀那么多人。”   谭闻秋面色一寒,有那么一瞬间在想柳怀信是不是依然心向人族,可是又很快打消了念头。他并没有直接反对她杀人,对于她要杀人这件事情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不忍的情绪,只是提了一个时间——“这个节骨眼上”。   “解释。”她道。   “老臣不知殿下会以什么神乎其技的手段杀掉那三十多万人,总归那三十多万人不重要。”柳怀信道,“老臣是担心,三十多万人一死,各国听闻消息……联合之势就再也挡不住了啊!”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但显然不是全部的理由,谭闻秋寒凉的目光仍然注视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几乎无敌于天下,您从不显露于人前,您没有敌手,手段莫测,无比神秘,这是殿下您的资本。不了解,才会有敬畏。”柳怀信觑着她的脸色,“臣斗胆,问上一句,这能屠杀三十多万人的神技,不是轻易就能发动的吧?”   谭闻秋上下打量着柳怀信。   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发自内心的遗憾,如果柳怀信是妖就好了……实在是柳怀信过于中用了。   “看来我说对了。”柳怀信赔笑,“老臣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很简单……如果这神技是随便可以动的,那么您之前就会动很多次了,您不动……那就是不能动。这道理很简单,老朽能推出来,其他有识之士应当也能。”   “殿下之所以被敌人畏惧,是因为敌人也不知道您还有着什么手段。如果您以此神技屠杀三十余万人,将这等不可轻易发动的手段暴露于明面,人族就会知道,不团结起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还会知道,您已黔驴技穷,暴露了最大底牌。”   “您先前曾说,敌人不杀您是不想吗?怕是做不到吧。”   “这句话在此情此景,同样可以生效。之前不发动屠城,是不想吗?怕是做不到吧。”   柳怀信的话像利剑一样正中她的心窝。   他话一说完,才想起自己想得太投入,在官场上说一不二居高临下的老毛病犯了,赶紧道歉:“老臣并无嘲讽殿下之意,只是……表述不当……”   谭闻秋面色难看,相比这无心的嘲讽,更让她挣扎的是柳怀信说的全都是实话,每一句都是实话。   她不想死心,只道:“若我发动屠城,人族会更加畏惧。他们不了解我,会惧怕我还有别的手段……”   柳怀信面色不变,又道:“您是对的,人族就是如此欺软怕硬,卑微软弱。”   他说得毫不留情,没有因为自己也是人而有所保留。   也许是为了附和眼前这头大妖的话,也许是由于他自己就是这种人,又或许是由于他浸淫官场多年,对于人这种东西实在是看得太多也太透。   谭闻秋看着他苍老的面孔,见他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人族不了解殿下,却有妖了解殿下,尤其是此妖已经背叛!”   柳怀信对谭闻秋一拜,诚恳道:“请容老臣再添一问。白珠儿背叛殿下,是否会背叛妖族?妖族的整体大业,在白珠儿心中价值几何?”   “若白珠儿鄙弃大业,为中伤殿下,情愿向人族泄露殿下情报和后手,您当如何应对?若白珠儿不是那叛徒,殿下身边的叛徒另有其妖,那妖会不会也根据对殿下的了解,判断出您已经底牌尽出,黔驴技穷?”   “如此境况……殿下是否还能逆转危局?”   谭闻秋然后脸色剧变,心中狂浪掀起,一下子将她心中的火焰扑灭,她一刹那头晕目眩,立刻明白了此时该做之事。   不是去西北,是抓到白珠儿,杀了白珠儿!   连带着找出那潜伏在她身边的叛徒,将其彻底杀灭,挫骨扬灰!    第212章   如何才能抓到白珠儿?   如何才能让那叛徒露出马脚?   谭闻秋眯起眼, 进行了微小的反思,觉得之前自己试探身边叛徒的手段似乎有些打草惊蛇了。如果叛徒察觉到了这种试探,就会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 行动会更加谨慎。   但是没关系,还有弥补的机会,她已经做出弥补了。   她将自己要去西北的消息告诉了小蛮和小满, 苟忘凡对此也知情……重点怀疑的妖算是一个不落。   只要叛徒相信她会离开宿阳亲临西北,那么就会忍不住有所动作。   可难点在于, 该怎么把她即将亲临西北的消息神不知鬼不觉地透露给可能还藏在宿阳的白珠儿?   因为藏着,这消息才不好让她知道。   可换而言之……要是白珠儿真的还未出逃, 而是停留在城中,她该怎么判断她是否已经离开了呢……   难道白珠儿在宿阳还留有内应,可以为她通传消息?   几乎就在那瞬息之间, 谭闻秋眼前浮现了一只妖的身影。   碧落。   白珠儿冷心冷情, 唯独对这个徒儿还算上心。碧落知道白珠儿离开后,接受得也太快了。   谭闻秋思索一瞬, 将心中所想告诉了柳怀信。   柳怀信沉吟道:“殿下, 臣说句实话。您是要从身边的妖身上找疑点,而不是带着疑点去挑身边妖的错误,这是不对的。您拿着已知的错误套在妖身上,就好比用偏见的目光看人, 这样看人是看不准的。”   “……你说得对。”谭闻秋默然。   她惊觉自己差点又犯了错误,曾经她用那种眼光去看白珠儿,导致她与她离心,现在她又用同样的眼光去看碧落……同样的错误怎么能犯两次?   “不过, 臣认为,此事可以利用。”柳怀信道, “不知碧落和白珠儿感情有多深?”   “所有妖中最深。”   “白珠儿也能做到轻易舍碧落而去?”   谭闻秋皱眉,“我不能确定。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如果用碧落来威胁,白珠儿不会现身,她宁愿看着碧落死了,也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柳怀信眼神无奈。   妖的感情相比人实在是有些……别具一格,导致他无从推论。   他只好换了个思路,“您可否命令碧落,让碧落做出在城中暗中查找白珠儿的假象……”   谭闻秋一点即通,“让碧落假装想投靠白珠儿?”   她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但也怀疑白珠儿不会上套。   直到此刻,她终于又发现了一个从前不曾了解的事实……白珠儿从来都是那种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妖。   哪怕是她最亲近的妖死去,她也不会为此哭天嚎地。或许她内心的某个角落会产生为此妖报仇的想法,但是让她为这个亲近之妖付出生命,那一切免谈。   “只能试试了。”谭闻秋也无多少把握。   她看着柳怀信,难得夸赞:“你很好。在我过往数千年岁月见过的许多人中,你也是最优秀的那一批。”   如果人族还能延续下去,有人为大燕朝编撰史书,那么王朝末代史上,柳怀信必将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这一笔,是遗臭万年的一笔。   柳怀信因这夸赞愣了一下,笑容满面道:“能得殿下夸赞,是老臣的荣幸。”   谭闻秋甩手扔出一物,被柳怀信接住了。   “温养身体的丹药,上次已经给了你一枚了。”她从座椅上离开,走到了门前,“可惜你是人……努力再活久一点吧。”   “是,臣一定努力。”柳怀信捧着丹药喜不自胜。   谭闻秋似乎对他的句句附和字字奉承感到无语,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推门而去。   凉风拂过,柳怀信打了个喷嚏,打开丹药瓶将它吃了下去。   ……   诚实地说,听到谭闻秋要去西北的消息,商悯在心里狠狠地为自己擦了一把冷汗。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件事恐怕不大可能。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要归结在白珠儿身上。   一个大叛徒在眼皮子底下逃了,商悯不信谭闻秋能忍得了这场气,涂玉安被救了出来,说明谭闻秋前往西北的时间不必那么紧迫,不需要跟涂玉安的命赛跑。   这当然不是说谭闻秋就会打消前往西北的念头了,而是她将获得充分的理由将亲临西北的时间推迟。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只要谭闻秋脑子正常,就会意识到谭国的不正常。   她就算现在一时没回过味儿来,等过段时间知道谭国迁都的时候也会回过味儿来了。   这是迟早的事情,商悯不是特别为此担忧。   谭闻秋已经知道身边藏有叛徒,产生这种猜测顺理成章,这是其一。   胡千面和涂玉安均已被抓捕囚禁的消息就像一桶火药,迟早会爆发,这是其二。   商悯不是没想过用她手中的第三枚空白的陶土人俑扮演成胡千面或涂玉安,但是山海化境密卷的使用是有条件的,就是它只能覆盖在死亡时间七天以内的妖尸上,这样才能读取到妖的生平记忆。   也就是说胡千面和涂玉安一死,谭闻秋立马就能通过黑鳞感应到,用陶俑扮演成他们实在是没什么意义……   抓捕白珠儿迫在眉睫。   商悯和小蛮走到皇帝的宫殿前后就分别了,她得按照谭闻秋的指示去找子邺,然后满城寻找白珠儿。   真的能找到吗?商悯对此抱有怀疑态度。   但旋即想,如果是“白小满”亲自搜捕的话,白珠儿有没有可能主动现身见她一面?   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是没有,只看白珠儿到底忠于谁,抱有什么样的想法。   不过冷静下来思考后,商悯觉得,就算白珠儿投靠了孔朔,也不可能对他献上全部的忠心。她连亲手点化自己的谭闻秋都能背叛,背叛其他妖,自然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非要给白珠儿的投靠找一个理由,商悯认为那个理由是“利”。   利益是最靠不住的。   “你来了。”司灵府上,子邺早已在此等候。   这时候的他又是易容后的相貌了,但是和司灵之身的面孔又不一样,看来是怕被人撞见后认出来。   商悯躬身行礼:“小满见过子邺大人,今后几日望您提点。”   “走吧。”子邺扫了她一眼。   把“白小满”和子邺分到一块儿搜捕白珠儿,就如让一只老鼠掉进了米缸,商悯都有点喜出望外了。   但时局特殊,她不免疑神疑鬼,担心这是谭闻秋的试探。   大殿上柳怀信提出“查妖常态化”已经让她足够惊喜了,如果推行这个政令子邺作为司灵就得常常现身,商悯和子邺会获得更多的接触机会,不像之前说句话都千难万难。   商悯身体一转,化为妖形,按照谭闻秋教给她的技巧收敛自身妖气,并施展了一个小小妖术,让自己雪白的身体像鬼火一样隐入夜色。   这个夜晚会很漫长。   并且可以预见,接下来几天的夜晚,都会十分漫长。   ……   谭国,宫内。   商悯的精神在假寐术的作用下十分亢奋,时至深夜,还是没有入睡。   捉到胡千面不代表万事大吉了,即便声明推断谭闻秋不太可能立刻来西北,可是她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此时不来,将来一定会来。   商悯也不得不考虑她鱼死网破启动血屠大阵的可能性。   假若那一天真的到来……血淋淋的人命,所带来的不一定是绝望,也有可能是转机。   如果谭闻秋那样做,就说明她选择把自己的存在摆在了明面上,将自己的威胁力和强大的武力昭告天下了。   更说明,她已经彻底抛弃用“诸国争斗”作为颠覆王朝的主要方略,转而选择以妖的方式,进行直接性的武力斗争。   要知道,商悯之所以不敢公布谭闻秋真身,就是想让她继续以皇太后的身份,用“人”的方法来颠覆人的王朝。   假如这个计策不管用了,谭闻秋也做好了明牌搏斗的准备,那令商悯步步受限不敢公布的真相,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既然不想用人的方式来争斗……那就用上古时期的传统方式来吧。   妖杀人,人诛妖。   商悯本就传授了谭国灵官一些捉妖方法,观气术要诀也分发了下去,只是时间太短,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入门并精通,所以在重要的事情上,商悯只能事事亲为。   假如到了最坏的那一步,人族就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过往岁月中,人族和平了太久,许多捉妖术早已失传。   今商悯用口述的方式将其一一复现。   谭桢挑选了十数名家世清白信得过的宫人,让他们听商悯口述捉妖秘术,他们笔蘸墨汁奋笔疾书,又有专门的人在旁边研墨。   每写完一卷,另有几人审阅,根据不同人书写的这几卷文字互相校对查漏补缺,随后誊抄出最正确的版本。   每个奋笔疾书的宫人都面色肃然精神集中,生怕错过商悯口中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这项计划其实暗中已经进行了几天了,自商悯知道地下有血屠大阵,就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此事。   除了计划捉妖之外,她剩下的时间都在干这件事情。   三批人轮换抄写、审阅、誊抄,昼夜不停,一批人累了就换另一批,商悯每天是只需要歇上一会儿运转假寐术就行,在如此极速追赶之下,今时今日,终于大功告成!   当她口中说出的最后一字落下,在这里抄写的宫人却久久没有听到下一句。   他们不由神情恍惚地抬头,却听见商悯轻轻道:“已经没了。我将我所学、所闻都已经说尽了……这两日辛苦你们了。”   一片沉默。却不是那种死一样的沉默,在场的众多人反而显露出了带着希望的松快,和寻找到生路的如释重负。   在殿中亲自守着的谭桢也是如释重负,并道:“这件事或许早该去做……”   “有哪件事不是早该去做的?”商悯苦恼地说。   之前也真的腾不出空来。   商悯一来到谭国,先是流落荒漠绝地求生,好不容易遇到了马将军,紧跟着又去了陇坪跟郑留接头,紧跟着才到峪州……到了峪州之后商悯忙着查谭闻秋身份,每天翻阅几十上百份卷宗和宫廷秘史。   由于这件事情牵扯到谭闻秋的根本秘密,不敢假于人手,都是商悯和谭桢二人亲自去查的。   再之后……就是现在了。   谭桢道:“还有一点时间,加紧去干,最快三日内就可排完活字印版,五日内应该可以印装好第一批书……”   商悯与她对视,二人近乎同时说出了同一句话:“但不能在峪州印刷。”   “最好在别处印刷。”   印刷此书,尤其是大量印刷,就不是十几个人能完成的活儿。从排版,到印刷再到装订,牵扯到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身边的宫人并不能如此熟练地掌握印刷技术,谭桢只能命人去找专业的工人,但是这工人家世是否清白,是否值得信任,这些都不能确定。   “此书,母版五份……送去武国一份,翟国一份,再密藏一份。”谭桢敲定,“随后送一份去龙杨城,可以在那印刷……这就去掉四份了。”   龙杨城,是谭桢选定的迁都之城,距离峪州并不遥远,城墙高大耸立,也是一座重城,它在血屠大阵包围范围之外,是迁都的最佳地点。   自抓到胡千面的那一刻起……谭国峪州,全线戒严。   信鹰高飞,截断任何有可能的传信渠道,往来商客,只准进不准出。紧接着更是全城宵禁,禁军齐出,日夜巡逻。   因坚决主战,谭桢在国内威望极其高,之前主和的大臣已经被她连消带打,翻不起风浪了。戒严令推行顺利,左将右将臣服顺从,军队无不听从国君指示。   首先进行转移的是粮食等物资,随后调来军帐等物,筹集车马若干,连已经废弃堆在仓库的攻城战车都被拉了出来修补一番,以作迁移民众之用。   如此还是不够,谭桢先将矛头对准了城中世家大族,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微小的代价征用了这些大族的部分车马牲畜。   其实这微小的代价,在商悯看来是完全没必要付的,为国为民,竟还为此讨取利益,着实不该……但是不管是商悯还是谭桢都知道,这代价可以付的少,可不能没有。   若这些人知道城下有如此恐怖的大阵,可以取所有人的性命,那些世家大族就会卷着资源首先逃跑,根本不会管平民百姓的死活。   谭桢这般雷霆手段,也是假借战争,说是有借有还,这才让他们松口。她怕手段实施过狠,引起他们的激烈反抗。   等把所有该征用的东西全都掌握在手里,谭桢才能对所有大臣说:“我们的脚下有个能取所有人性命的大阵,必须立刻迁都。”   如此,才不至于引发骚乱,才能活更多的人。   如果一开始坦诚相告,告诉这些世家大族大灾将至,要强征你们的车马牲畜……恐怕谭国都城首先会爆发内乱。   这些世家大族不知道什么大灾不大灾的,他们也对血屠大阵没个概念,反正大灾还没来。但是他们手里真的有车马牲畜,把这些征走,就是在要他们的命!   “你何时带着那两只妖离开峪州?”谭桢迟疑地问。   商悯算了时间:“顶多再有两日,山海化境密卷就到了……如果谭闻秋那边催得急,我会提前动身,不等灵物送到。”   又是取舍。   不能及时拿到灵物,商悯就只能选择先离开这里,安谭闻秋的心。   她当然不能把两只妖完好无损地送回谭闻秋手里,必要的时候,她得果断下手杀了他们。   “东南方被谭军阻隔,幸好如此,我可以顺理成章绕道,先走东面,再走南面……”   商悯喃喃。   去了东面,接近燕军主力部队,她就可以去见郑留了。    第213章   想起接到的那个命令, 碧落神情恍惚。   作为妖,她的生命是殿下赐予,师傅又的确犯下大罪……她找不到为师傅开脱的借口。   怀着日渐加深的恐惧, 她按照殿下的指示,假装在城中搜寻着师傅的踪迹。   刚刚接收到殿下命令的时候,她问殿下:“如果师傅用死眠术藏了起来, 那恐怕很难注意到外界的动静,我这样找她, 她能发现我吗?”   殿下却道:“只要她想要逃走,就必须时刻关注着城中的任何动静, 包括她妖族同僚的动静……”她眼帘之下的瞳孔泛着金色,说不清其中蕴藏的情绪到底是冷酷,还是什么更复杂的感情。   “我并不指望她会立刻现身找你, 但是这件事情你得去做, 因为只有你有可能做到,你明白吗?”   殿下的话语是温和的, 安抚了碧落犹犹豫不定的内心。   她重重地点头, 应了下来。   “我知道你对你的师傅有感情,再次见到她,你可能会犹豫,不忍心欺骗她。”殿下道, “可是碧落,我想让你想象一下……如果让你去吃小蛮或者小满,你愿意吗?”   碧落被这个假设吓到了,头摇得像拨浪鼓, 斩钉截铁道:“我不愿意!我怎么会吃他们?我和小蛮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小满虽然笨笨的也没什么眼色, 但是我从来不讨厌他,更没想过吃了他!”   “要是你师傅也能和你一样想就好了。”殿下叹息,“你师傅就做了这样可怕的事……”   碧落犹豫的内心随着她的话语变得坚定,因这个假设,她一下子就理解了殿下的无奈和痛惜。   “你师傅的背叛,后果比你想象中还要严重很多。我一直知道她对大业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其他的妖,我更担心她背叛之后的种种举动,会让整个妖族都陷入无法挽回的危机之中。”殿下似乎对她寄予厚望,鼓励地看着她,“你身上肩负的不仅是抓到你师傅的使命,更肩负着小蛮小满,还有更多妖的安危……”   即使心中痛苦,碧落也明白,她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正如殿下所说,她肩负的是整个妖族的性命!   她趁着夜色在城中游荡,修长的蛇躯游过每一条街巷,时而抬头吐息,时而盘踞树梢。   已经连续两日了……一无所获。   今晚可能也会失望而归……   话说,师傅还会在宿阳吗?殿下的判断会不会出错了?不对……殿下又怎么会出错,她可是殿下啊!   碧落游过一处街巷时,没有注意到空气中飘荡着细微的蛛丝……此物实在太过常见,街头巷尾,树上梁下,只要想找随处都有。   月上中天,碧落正要换个方向继续找,忽然感觉自己身上掠过一缕细微的风……她眼睛一花,下意识抬头,瞳孔震颤,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白珠儿此时是人身,她十根手指每一根的指尖都连接着细细的丝线,丝线在月光下映射着银白色的光泽。   她拉动丝线,将黄色条纹的小蛇紧紧缠缚,但力道恰到好处,没有伤到她。   “你在城里晃悠这么久了……是在找我吗?”白珠儿问。   碧落本就不是个迟钝的妖,她心间一颤,惊诧地发现了一件事……师傅似乎也在找她,并且她一直知道她在哪个地方,她就是专程过来见她的。   师傅中计了,如殿下所料的那样,中计了……事前她还惴惴不安了一番,觉得师傅那么聪明,会看出这是计谋,不会出来跟她相见。   但是为什么,一向聪明的师傅竟然真的相信了,而且还跟她见面了。   碧落再不能自欺欺人。   她口中含着一枚黑色的鳞片,只要向鳞片中注入妖力,殿下会立刻赶来。   殿下说,如果白珠儿发现她是被派过来的诱饵,说不定会立刻向她下杀手……碧落不想相信这个可能性,但潜意识觉得师傅可能的确会那么干。   因为如果师傅现身了,就说明她信任着她,而碧落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碧落一下子脑袋空白,向鳞片注入妖力的举动生生停了下来,身躯僵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张了张口,发现蛇嘴被蜘蛛丝给粘住了,白珠儿发现了她的说话意图,手指一动,蛛丝脱落,碧落跌落在地,身躯盘了起来。   她来不及思考刚刚想到的问题,只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出了她最该问也最想问的问题:“师傅!为什么要背叛殿下?”   “这个问题殿下应该给你解释过了,我也曾经为你解释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白珠儿看了她一眼,眼中竟然有着满意和笑意……   碧落只以为师傅的意思是她从前说过自己为什么受罚,所以未曾深想。   白珠儿问碧落:“殿下在哪里?”   “不知道……这几天没有见到殿下。”碧落心乱如麻,习惯性地回答了师傅的问题。   “小蛮和白小满这几天没有去过清秋殿吗?”   “似乎,没去……”回答一出口,碧落才发觉她并不应该说这些。   她全部的心神都被一个念头牢牢攥紧。   不想让师傅死!   她变作人形,跪在地上深深俯首,声泪俱下:“师傅,向殿下认错吧,还有挽回的余地,您还没有做过对不起殿下的事情,是吗?”   白珠儿的表情随着这句话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那宛若黑星一般的双目刺在碧落的身上,眼中瞧不出任何情绪,笑意也缓缓消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这句话,你也曾经对我说过。”她轻声道,“你不记得了……”   碧落茫然抬头。   不记得了……今晚她第二次说这句话。   “我见过的许多人,都会为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白珠儿眼眸空寂,眼瞳之中的黑色慢慢蔓延到眼白,她额头之上,六道细微的竖缝缓缓浮现,紧接着缝隙猛然裂开。   一共八颗珠眼滴溜溜转动,尽数锁定了碧落,好像要将她看个清楚明白。   “你不记得了,所以你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吃了一次后悔药……而你,似乎做出了和第一次截然相反的决定。”白珠儿语调毫无起伏,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可是她终究再问了一遍,“你觉得我该向殿下认错?”   “是……”碧落咬紧牙关,浑身上下都在抖。   “你觉得殿下是对的,我是错的?”白珠儿又问。   “……是。”碧落声音微弱,但是确凿无误地说出了这个字眼。   “我明白了……”白珠儿八颗蛛眼全部闭上,身上山雨欲来的冰冷气息忽然消散了。   碧落怔住,在某一个瞬间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以为白珠儿决定放弃抵抗回心转意,跟她一起回去了。   “的确是我错了。”白珠儿喃喃,那张属于人的面孔上,冷酷和苦涩混杂在一起。   “是我错了,你毕竟,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孩子的心性最是摇摆不定,我又何必……我又何必?”   碧落不明所以,欲要说话。   突然,她腹部一痛,一根黑色的尖锐物体将她肚子整个剖开,一颗黄绿色的妖丹被它带着破体而出。   那是一根尖锐的蛛腿,顶端尖如匕首,覆盖着漆黑的外壳,白珠儿右手化为原形,身体的其他部位则保持着人形,动作快若闪电。   “啊!”碧落惨叫出声,像掉进了火堆里一样维持不住人形剧烈翻滚。   白珠儿一掌印在她头上,她还在翻滚的身躯骤然一软,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中,她昏倒在地,浑身骨骼尽碎,经脉爆裂,仅剩一口气,一眼看就要不活了。   白珠儿面无表情地吞下这枚妖丹,冷漠的目光扫了她一眼,转身就走,飞快地融进夜色之中。   是她错了,是她太幼稚。   是她被学人学到走火入魔,把自己变得人不人妖不妖的殿下给带偏了路,险些染上了妖不该有的习性。   她此时才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可笑。她竟然差一点变得和殿下一样,下意识想从“孩子”身上证明自己的无错……好像只要有个“孩子”追随自己,就能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白珠儿何须从无知小辈身上获得认同?她又不是什么心怀愧疚的母亲,从未害死过自己的孩子,也根本不需要孩子,那些痛苦、纠结……根本就不该在她身上出现。   因为她从来没有做错过!   她重创了碧落,如果没有救治,她会在十息之内死去……她或许已经死了。   她得快点走,不然殿下会追上她……也许殿下还没有离开宿阳。   她着实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她应该再蛰伏得久一点。   这都是……这都是孔朔的错!要不是他交代她把子翼搞到手,她也不会为了关注谭闻秋的动向去找碧落。   无名的仇恨燃烧了起来。   说不清是迁怒多一些,还是真心实意的仇恨多一些。   白珠儿逃窜的脚步逐渐变得散乱,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从她心里流走。   是什么?她有点分辨不清。如果放在以往,她会停下来好好地分析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可是现在她暴露了气息,忙于逃命,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珠儿奶奶?”   她脚步一顿,霎时抬头,面色扭曲。   那愚蠢的白毛狐狸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是根本没想到会和她在大街上狭路相逢,隔了一秒才摆开战斗的架势,一口五彩斑斓的雾气向她喷了过来。   白珠儿简直要暴跳如雷,她一口吐出了刚刚从碧落身上拿到的妖丹,直接朝白小满扔了过去。   轰的一声,黄绿色的毒雾爆炸,白小满一下子就受伤了,嚎得惊天动地,连滚带爬地冲出毒雾大叫:“子邺大人救命啊!”   等子邺的身影飘然而至,白珠儿早就跑得没影了。    第214章   子邺把白毛小狐狸从地上提溜起来时, 它四肢抽抽口吐白沫,显然是毒发了。   碧落修为虽然低,但一身的毒实在是让人难以招架, 只有五百年以上的妖才有可能抵挡。白小满修为是高了,但是一时不查,被爆开的妖丹炸了个正着, 毒直接侵入了血液之中。   不至于要命,但足够让妖短暂丧失行动能力。   子邺将妖力注入进商悯的身外化身, 帮她逼出血液中的毒,过了一会儿, 她四肢停止了抽动,吐出一大口毒血,也清醒了, 支棱起脑袋惊恐地四处张望。   “珠儿奶奶呢?”她眯着眼睛左右张望, 又到处嗅,看样子被刚才的变故吓得不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⑼ ⑼ . c o m   “……早就跑了。”   子邺看了她一眼, 虽然并未表露什么情绪, 可是商悯精准地在他的眼神中读到了古怪和无语。   “那赶紧追上啊!”商悯迈步想去追,很快就从他手中挣脱结结实实掉在了地上。   子邺没去管她,在夜色之中举目四望,他眼中的竖瞳也泛着暗金色, 和谭闻秋如出一辙。   “气息已经消失了,为了救治你,没有第一时间去追击,她又藏了起来。”   “都是我的错。”商悯及时认错。   子邺没再说话, 他脚尖一点,把白毛狐狸拎起来, 运转观气术开启眉心灵窍,循着浅淡的黑色妖气踪迹,向刚刚爆发战斗的地点赶去。   说是战斗,那应该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只是几个起落间,他就带着商悯赶到了现场,速度竟然不比敛雨客慢多少。   地上是黄绿色的妖血……被整个剖腹的小蛇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息。   商悯这下真愣住了,不是假的惊讶,她是真的震惊——碧落死了!被白珠儿给杀了!   她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毒物的苦涩甜腥混合在一起,冲入她的鼻腔。   商悯蹬了蹬四条腿,子邺手一松,看她四肢落地奔过去趴在蛇尸上开始嚎丧:“碧落姐姐!你怎么了,醒醒啊!”   子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瞧。   她用鼻子拱来拱去,地上的蛇尸始终没有动弹,黄绿色的毒血流了一地,她鼻子不小心沾到了一点,下意识去舔,子邺这才开口提醒:“小心又中毒……”   她又跑过去抱住他的裤腿:“子邺大人,求你救救碧落姐姐……”   “她死了,我没有活死人生白骨的本事。”子邺平静且毫不留情面地拒绝。   商悯呆坐在地,酝酿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师傅……师祖,师傅,你们在哪儿啊,小满想你们了……”   也许是她实在太过聒噪,子邺看上去不堪其扰,若不是他忍性足够好,这会儿恐怕要把耳朵给堵上。   他上前一步收起蛇尸,长条状的尸身被他吸纳到了袖中,他又拿出一袋朱红色的粉末洒在地上,溶解了地上的妖血和妖气。   “此事需要禀告给苟忘凡。”子邺低头看着商悯。   商悯抬头瞅着他,像是在谴责他的无情和事不关己的冷漠,恶狠狠地瞪着他,看他走了才不情不愿地跟上,一路上还没止住哭声,嘴里不断碎碎念着小蛮师傅之类的话……   子邺好像终于受不了了,停下脚步斥道:“闭嘴。”   他眼中的暗金色一闪而逝,与谭闻秋极其相似的气息压了过来。商悯霎时噤声,可是她停了一息,还是忍不住泪眼婆娑,紧闭的嘴筒子里泄出一声:“呜——”   子邺:“……”   他揉揉额角,低头望着商悯,没有说话。   商悯瞄了他一眼,状似心虚地低下头,实则悄悄吐了一口魇雾,魇雾被子邺吸入七窍,他眼前霎时出现了一道幻觉,进入了“白日做梦”的状态。   人形的商悯出现在他身侧,虚幻的人影与“白小满”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一起望着子邺。   子邺灵识也投入幻境,似乎很忍耐克制,张口想要说点什么,但终归还是放弃了。   “罢了……这也是好事,不能苛责你什么。”他闷闷道。   某种程度上,商悯的伪装技巧也算是臻至化境了,人前人后表里如一。   此时讨论妖族事宜,商悯是以白小满说话的,子邺参与搜捕也是谭闻秋首肯,他们总要就如何找到白珠儿的话题交流,闭口禅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了。   “子邺大人可以任性,我不行啊。”幻境形成的商悯道,“你看碧落姐姐都死了,我师傅还没现身……”   “我明白。”子邺道。   这是大大的不对。   商悯估算谭闻秋仍然藏在宿阳,认为白珠儿只要一现身,谭闻秋就会立刻杀了她,退一步讲会活捉她……但她绝对不会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行动。   结果碧落死了,直到她死,谭闻秋竟然都没有出现。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正常!就算死的时候来不及及时赶到,谭闻秋现在也该赶到了。她的速度可是很快的,几分钟的时间就足够她从清秋殿飞到皇城外的岐黄院再返回。   “师傅可没告诉我碧落姐姐也会参与搜查。”商悯淡淡道,“她的修为,目前也根本做不了什么,一个照面就被珠儿奶奶杀了。”   商悯猜她是被丢出来的诱饵……只看,谭闻秋到底能狠到什么程度,到底是无意中导致碧落身死,还是故意袖手旁观。   子邺侧目,心下担忧,难得提醒:“当心走火入魔,伤人便罢,只怕伤己。”   商悯顿住,略略点头:“我心中有数。”   他是怕她演得太投入,分不清真假辨不懂敌我了。   这忧虑不能说没有道理,商悯偶有一瞬也会有类似的想法,进而产生警醒,但她始终能分清。偶尔称呼错乱,是因为她想事想得太投入了,习惯性地代入妖族的角度思考,只有这样才能考虑得更全面。   就像刚才看到碧落的尸体,她并不觉得伤心,但的确有那么几秒,觉得有点遗憾。毕竟走在路上,看到御花园的花枯萎了,也会感到遗憾的。   “她离开宿阳了……”商悯眉毛轻微地皱了起来,心中盘算,“应该没有……但是为什么不现身……”   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可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宿阳不存在能够阻挡谭闻秋的事物。   不是被事情绊住了,难道是她故意不现身的?她发现了什么,想要试探白珠儿?碧落是她试探的第一步,放跑白珠儿是为了进行下一步试探?   商悯略一思考,差不多有了把握。   谭闻秋,应当是想知道白珠儿和那潜伏在她身边的叛徒是否为同一个。   为了更长远的计划,谭闻秋只能放跑她。她是不是已经在暗中观察白珠儿了?是不是就潜伏在四周,只是没有露面?   子邺来到太尉府上时,苟忘凡也恰好回来。   她脸色阴沉得像墨汁,显然是在外探查的这两天一无所获,子邺一出现,带来的噩耗就让她难看到了极点。   “碧落死了。”他抬手,袖中飞出细长的蛇尸,身上满是黄色斑纹的小蛇就这么躺在地上。   苟忘凡手一颤,默然不语。   良久,她弯腰双手托起蛇尸,看到蛇腹上的伤口后又是一默,将它放在一尊陶瓷容器中。   “白珠儿做的。”   她的语气和谭闻秋发怒时极为相似,当日在清秋殿上得知白珠儿背叛,她语气也没有这么冷过,而是无奈居多。   商悯看着她,隐约想到,苟忘凡恐怕是直到看见碧落的尸体才对白珠儿彻底死心。   “她果然还在宿阳。”苟忘凡冷笑。   商悯适时扑过去祈求:“苟大人,您可要为碧落姐姐报仇啊!”   苟忘凡毫不犹豫地点头,沉沉道:“你放心……”   ……   傻碧落……跟了白珠儿那么久,就没有看清你师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吗?   谭闻秋怅然地站在那狭小的街巷中,妖气已经消散,地上的血迹也被子邺清理干净,但是气味还没有消散,血的腥气残留在街巷之中。   与碧落所知不同……黑鳞的确有传信之用,但这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   谭闻秋还是忍不住试探了碧落,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对白珠儿心有牵挂。   她没有蛰伏某地,等待碧落通知她白珠儿的消息,她一开始就时刻跟在碧落身边,如影随形,从未离开……只要她想收敛气息,世上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发现她。   从白珠儿主动在碧落面前出现,谭闻秋就一直注视着她们。   她们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谭闻秋一清二楚。   她听出了白珠儿在叛逃之前所做的安排……   原来白珠儿曾经想过要带碧落走,碧落也答应了她跟她一起走……大概是因为白珠儿始终不能相信任何妖,怕碧落后悔泄密,她设法删去了碧落的记忆。   她也听出了白珠儿想要向碧落打探情报,查清楚她是否还留在宿阳。   搞明白她这个心思后,谭闻秋马上想到了两种可能。   一种是她要趁她不在逃走……可是她言语并不急切,似乎并不是急于逃窜。   另一种可能是她想要趁她不在宿阳,再做些别的布置。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心中既然有了这个疑虑,谭闻秋便没有办法轻易出手。   在看到白珠儿悍然出手要杀碧落时,谭闻秋差一点点忍不住了,她差一点点就要现身挡住白珠儿那一击了。   可是她没有。   白珠儿转身仓皇逃窜,谭闻秋想要上前救治碧落……可是她仍然没有。   她像一块风化干裂的岩石,木然地僵立在阴影之中,无法动弹,心却在流血……   因为她太了解白珠儿,这种了解让她毛骨悚然痛苦万分。她不需要思考,就知道白珠儿为什么要留碧落一口气。   她太爱护手下的每一只妖,如果他们濒死,她会忍不住出手相救,如果他们就剩一口气,她会在追捕白珠儿和救治小妖之间选择救治小妖。   碧落骨骼尽断,经脉爆开,连妖丹也被夺走,这种级别的伤势木成舟来了也无用,必得是她亲自出手向碧落灌输精血才能保住她的命……   如果碧落活下来了,就说明她仍然在宿阳。   如果碧落死了……就说明她不在宿阳,白珠儿假如有所行动便会有万全的把握。   放在从前……不,哪怕是在前几日,谭闻秋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现身救治碧落。   可是她和柳怀信谈话后已经彻悟,明白了什么才是她最大的威胁。威胁若不除,那才是她的末路。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调用了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选择袖手旁观。   她看着白珠儿打伤了小满,看着小满看到碧落的尸体后痛哭流涕,也看到他们去找了苟忘凡……而白珠儿,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她身上再度附着了一枚鳞片。   白珠儿再不能逃出她的手掌心了。    第215章   白珠儿逃走之后, 在一个安全的地点重新进入“死眠”状态。   虽然进入这个状态后可以进行活动,不至于结结实实躺在那里当具假死的尸体,但是活动的范围是有限的, 不可以动用妖力。   她在逃走的过程中精神高度紧绷,唯恐谭闻秋追击而至。   但她并没有追上来。   她是不是不在宿阳……碧落是不是已经死了?   白珠儿阖上眼,考虑是否要去联络孔朔。   寻求孔朔的帮助, 或许有用,但是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项。在这种情况下求救, 就相当于为孔朔送上了更多的筹码。并且白珠儿不想让孔朔看轻自己……今晚的行动着实鲁莽,有失她以往的水准。   白珠儿清空思绪, 不再去想碧落。她让自己的头脑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空白,才开始继续思考别的问题。   她的确应该进行反思,今晚她的应对并不完美, 本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是太仓促了……杀掉碧落之后,谭闻秋必然会感应到宿阳的变动, 她不能确定对方会不会折返宿阳。   白珠儿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谭闻秋在宿阳, 那么她就要面临追杀。   谭闻秋不在宿阳,她感知到变动可能会迅速折返。   她折返之前的这段时间,就是白珠儿偷走子翼和逃离宿阳的最佳时间段。   她仔细权衡,迟迟没能下一个定论。   因为她不知道在去谭国和杀叛徒之间, 谭闻秋会进行什么样的取舍,又会在什么样的时间点有所行动。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白珠儿冷着脸盘算了所有可以利用的妖和人,在经过几遍筛选之后迅速锁定了目标——白小满!   她得找一个机会……找到白小满, 越快越好。   白珠儿疲惫地缩在藏身之地,考虑该怎样避开子邺。   人妖混血, 血脉只要觉醒,通常都有着别具一格的天赋,学习能力强过寻常妖族许多。子邺刚觉醒时无比弱小,可现在连她都不能有把握胜过他。   不知是不是这几日东躲西藏精神太过紧绷的缘故,白珠儿想着想着,感受到一股睡意蔓延了上来,她慢慢睡了过去。   色彩绮丽的雾气逐渐扩散,入侵了她内心的每一处角落……   白珠儿甚至梦见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她只是一只懵懂的小蜘蛛,诞生于南方毒虫遍地瘴气密布的森林,她自出生起就比同龄的兄弟姐妹大了一大圈,是一窝蜘蛛中最先破壳的。   她先是吸干了自己的母亲,吃完了所有未孵化的蜘蛛卵和已经孵化出的兄弟姐妹,然后走出了巢穴,见到了巢穴外的……白小满?!   白珠儿悚然一惊,看到趴在面前的白毛狐狸时表情都变得狰狞了。   这时白毛狐狸斜眼看了看她,慢悠悠地开口说:“这不是珠儿奶奶吗?几天不见,怎么这么狼狈了。”   白珠儿右手已经变成了黑色的蛛腿,顶端纤薄的黑色刃口划破空气唰的一下斩了过去。白小满四肢一蹬,灵巧地跃到半空避开了这一斩,随后轻盈落地,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随意地甩了两下。   “你……”白珠儿惊疑不定。   本就是试探性佯攻,却没想到白小满躲得如此从容……平日里那副傻样果然是装的!   “珠儿奶奶不要着急……不对,你肯定很着急。”商悯笑眯眯地说,“但是你瞧,我这不是来帮奶奶了吗?”   白珠儿环视一周,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了。   她发出冷笑:“你这说话的腔调跟胡千面涂玉安一个样,一股子太监味儿。”   “珠儿奶奶说话一股子丧家犬味儿。”商悯还是笑眯眯的。   白珠儿强行忍下杀意,知道这样的言语交锋毫无用处,打量这狐狸两眼,不得已转变了态度,“没想到一窝蠢狐狸里出了你这么个聪明角色。”   她表情大有深意。   商悯闻之谦逊地笑了,“哪里比得上珠儿奶奶万分之一,说来我是要谢谢奶奶的,您讲的故事对我启发良多。这不珠儿奶奶有难,小满立刻就来帮忙了。”   白珠儿直视那双碧绿色的狐狸眼,判断对方虽然目的不纯,但在这个关键时刻的确能派上点用处,说不定真能助她脱离困境。   街上狭路相逢,白小满不敢把她给逼急了,她也急于奔逃,交锋只在一瞬。   只是一瞬,她就吸入了对方的魇雾,被拉到了幻境之中吗?这等神通造诣……怎么可能?白小满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仔细想来,对方主动来找她,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白小满身份有问题,白珠儿才会在皇宫门前说母猫食子的故事,对方也明白她的怀疑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索性不装了,这才有了这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会面。   “说吧。”白珠儿压下心里的不快,想要速战速决,“你能帮我什么,又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珠儿奶奶这么问不对。”商悯道,“你得先说你有什么,我才能决定帮你什么。”   白珠儿从对方的话语中品出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白小满认为自己是占据优势的,这场谈判也有着要挟的意味……白珠儿虽然略微感到不快,却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一个倨傲的敌人,比一个谨慎的敌人更容易犯错。   她停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商悯甩了甩尾巴,“珠儿奶奶不说,想必是有疑虑,不过没关系,小满可以无偿给你提供一个重要情报。师傅她,其实还没有离开宿阳。”   白珠儿心里一沉,感到不出所料。   她转瞬就做出了取舍,决定不再帮助孔朔谋取子翼,直接跑路。但是直接跑路,她也是承担着风险的……她的胸口还残留着那枚孔朔亲手打的印记。   他说这枚印记只是用来约束她言行的,不让她说出不该说的话,尤其是透露他的存在。   可白珠儿疑心这枚印记的效用不止如此,她可没那么傻,对孔朔的话说信就信。   白珠儿之所以答应孔朔子翼的事,什么彰显价值、报复谭闻秋、寻求妖皇庇护,通通都是次要的,她的小命才是主要的!   她不敢将自己的疑心宣之于口,只能让自己的行为有另外一层合理的解释。   “珠儿奶奶害怕吗?”商悯凑近看她的表情,“告诉你,我还怀疑你杀掉碧落姐姐的时候,师傅就在一边看着。”   白珠儿脱口而出:“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商悯奇怪地问,“你应该也发现了吧,碧落是奉我师傅之命来找你的,她就是诱饵。诱饵在,垂钓的人怎么会不在呢?师傅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呢……”   商悯没听到碧落和白珠儿的话,她其实缺少依据,只能猜测而无从推断,但是子邺为她的猜测补全了依据。   离开太尉府的路上,子邺说,碧落的尸身口中,含着一枚黑鳞。   正常确定方位的鳞片应该贴在背上,不可能含在嘴里,这是谭闻秋的后手,她就是要利用碧落把白珠儿钓出来。   这哪里是无偿的情报放送……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商悯道:“其实我怀疑师傅现在就在你周围不远处呢,你都现身一次了,她要是没有办法锁定你,那真是愧对妖圣之名。虽然现在世上没有圣境了,可是师傅她就是当世最强。”   “……够了!”白珠儿怒极,反问,“即便如此又如何?你最好帮我……待我死到临头,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身份透露给殿下吗?我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也蹦达不了多远!”   “瞧奶奶说的,这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商悯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耳朵都耷拉了下来,“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   白珠儿平复怒气,琢磨出对方的真实想法了。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白珠儿的性命危在旦夕,可是她却掌握了殿下身边第二号卧底的消息,对方怕她真被殿下抓住,临死之前胡乱攀咬,再牵扯出她来。   这种攀咬不是装傻和死不承认就能混过去的,白小满的身份完美无缺,从未受过怀疑,一旦殿下开始疑心,那么拼命藏也藏不了多久。   再者……白小满恐怕也对她背后的存在有猜测,想要探究一二。   白珠儿看到白毛狐狸脸上满是若有所思的神色,这种表情出现在这只蠢狐狸脸上,真是万分违和,她已经习惯于对方脸上时常露出一副傻样了。   狐妖青碧色的眼瞳中,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缝。   她围绕着白珠儿转圈,显露出了捕猎者的姿态,似乎想要找到她的弱点,将她看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她声音低沉:“从知道你叛逃,我就在想你怎么还留在宿阳。我还在想,你的靠山会不会是那只杂毛鸡……”   杂毛鸡?   白珠儿一愣,情不自禁发出惊天爆笑,直把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对方也猜到了……没关系的。   白珠儿并没有什么为孔朔保守秘密的义务,她甚至根本就不想为孔朔保守秘密,但是碍于胸口的那个印记,她不得不听从孔朔的话。   因为那个该死的印记,她连逃跑都没办法干脆地跑。   商悯从她的反应中窥见了真相,刻意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且游刃有余:“果然是他……”   白珠儿猛然止住笑声,脊背拱了起来,虽然知道这里是幻境,对方根本不会受伤,可她起伏的心绪让她情不自禁地摆出了猎食者针锋相对的架势。   “那么,你呢?”白珠儿额头上的八枚蜘蛛眼盯着她,每只眼中都寒意森然。   白小满背后的存在,会是什么?   “我?”白毛狐狸傲慢且端庄地蹲坐在地,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你猜猜?”   狐族。   神通魇雾。   看不起孔朔,觉得对方是杂毛鸡。白小满底气十足,对一介妖皇并不畏惧。   与谭闻秋有仇。不然为什么费尽周折冒着风险潜伏在这里,还要帮助谭闻秋的敌人?   白珠儿从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巧合,如此多的因素碰撞在一起,指向的结果只会有一个。   “苏蔼?”她紧紧盯着白小满。   白小满露出满意的神色,懒洋洋道:“不愧是珠儿奶奶。”   可即便如此说,她语气中的傲然却怎么也藏不住。   “怎么,小满来见我,难不成是要告诉我一个惊天好消息,狐祖陛下愿意庇佑我?”白珠儿出言试探。   “这恐怕不怎么行啊,珠儿奶奶。”商悯诚实地说,“咱们明妖不说暗话。我现身是因为有利可图,你急迫是因为急于逃命。师傅看中我是因为我有天赋,师傅看中你……是因为你投靠了杂毛鸡。”   这的确是大实话。   换句话说,白珠儿连殿下都能背叛了,还有什么是她背叛不了的?这样的妖没有任何妖敢用,互相交换利益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师傅?”白珠儿眼神一凝。   “师傅就是师傅呀,这年头妖和人都不讲规矩了,拜师又不用只拜一个。”商悯眨巴眼。   苏蔼是白小满的师傅,这似乎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二者神通都是魇雾,如今妖族如此稀少,被苏蔼亲自收为徒弟不足为奇。   相比之下,还是苏蔼不知什么时候从北地天柱下破封,又神不知鬼不觉把白小满给安插在了谭闻秋身边比较让她震惊。   商悯又道:“我说了这么多,该珠儿奶奶说了。珠儿奶奶可否为我解答疑惑……为什么要留在宿阳?”   白珠儿及时从这话中捕捉到了一丝什么,不由感到惊骇。她深深地看着她,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商悯:“可能需要再经由珠儿奶奶确认一下。”   白珠儿还是不敢确定,故意试她:“就是你想的那样。”   那白毛狐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杂毛鸡想吃真龙,也不怕被撑坏了肚子。”   白珠儿彻底没了侥幸心理。   在不知不觉中,对方竟然已经渗透到了这种地步……连孔朔想做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谭闻秋的动向,也都在对方掌握之中。   “我有一计,或可保珠儿奶奶性命。”白小满道。   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正题……   如果白小满就是纯粹为了榨取情报来的,那么白珠儿就不得不使出杀招了。   那些用人之精华炼出来的药,她就不信白小满没吃过,只要吃过那就好办了,只要她想,随时能够引爆对方身体里藏的毒,不想被毒折磨得生不如死,那最好听她的。   世间万物都有解药,不存在没有解药的毒,但是白珠儿所调配的毒,解药的药引则是她自身毒囊所带的蜘蛛之毒。   “奶奶不如直接向师傅下跪认错吧,我感觉你逃是逃不了的,她说不定就在你近处。你告诉她,你愿意去杂毛鸡那里当卧底。”白毛狐狸真诚建议,“要是师傅不同意,你就说,你在所有妖吃的所有丹药中都下了毒,无需妖力心念一动就可引爆,你死了也可引爆。不想让大家一起毒发身亡,最好放你走……如何?”   白珠儿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这又是试探吗?白小满发现她在那弹药里面下毒了,故意试探她,所以才有此一问?   她不敢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怕对方误打误撞,得到她的追问后反而确信了此事。   于是她有意略过,佯装恼怒:“我看不是白皎需要我过去,是苏蔼想让我过去卧底吧?”   “那又如何呢?”商悯这个建议真的非常真心实意,到了这种地步,白珠儿是回天乏力了,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珠儿奶奶现在是不可再生助力啊,这就是奶奶现在最大最大的价值。只有你知道孔朔,只有你能接近孔朔……为着这个,师傅也舍不得杀你。”    第216章   白珠儿被说动了。   诚如对方所言, 她已经无路可躲,也无处可逃。   “如果我逃不掉,那么你也不远了。”白珠儿所说之言并非威胁, 而是在陈述事实,她相信对方能明白她的意思。   商悯微微一笑,知道白珠儿开始认真思考她方案的可行性。   十死无生和九死一生, 聪明妖都知道该怎么选。   只要白珠儿踏出宿阳城,或者等谭闻秋搞明白白珠儿背后站的是哪位存在, 又或者等她彻底丧失耐心,白珠儿的死期就将来临。   “其实我还是比较看好珠儿奶奶的, 这个计策的实现几率,应当会比较高。”商悯认真道,“毕竟珠儿奶奶除了叛逃和杀了碧落姐姐之外, 并没有做什么折损师傅利益的事情。失去一只小妖, 尚且在师傅接受范围内……”   碧落……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白珠儿一怔, 有一瞬失去了反应。   明明离杀掉碧落还没过去多久, 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会那么猝不及防?   “是啊,失去一只小妖,这样的损失在殿下看来是可以接受的。”白珠儿抬眼,目光阴郁, “就像涂玉安被抓,殿下也不着急立刻去救。”   她没能如愿以偿地看到对方脸上出现她想要看到的表情。   但是这样的表情也证明,对方对涂玉安遭遇的事情是知情的。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得如此凑巧,涂玉安被抓, 背后未尝没有苏蔼的手笔。   那只白毛狐狸面对此事没什么感情波动,但她似乎也看出白珠儿想要从她上看到些什么……于是她垂下了头, 面色说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的确带点哀伤:“师傅会没事的。”   白珠儿发出刻薄的嘲讽:“虚伪。就和人一样!”   “珠儿奶奶可别教训我了。”商悯微笑,“像人才能在人的世界里生存,奶奶学得好,我学得也好,难道你不该夸夸我吗?”   白珠儿冷嗤,在这种双方都明白对方真面目的情况下也懒得虚于委蛇了。   “只抓我一个叛徒,殿下不会善罢甘休,她本就怀疑身边有细作。如果你把泄露情报的事情也推到我的头上……殿下一定会杀了我。”   “这的确是个问题。”商悯道,“不过不用太过担心,还是有解决之道的。”   白珠儿思及对方出神入化的魇雾神通,不由想深了些。   由于接受了灌顶,白小满修为突飞猛进,她身处这幻境之中,表面上与这白小满平静交谈,其实已经暗中挣扎了有一会儿了……结果这幻境宛若铜墙铁壁,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出。   白珠儿不敢想,如果是在实战之中,她被突然拉到了幻境之内,白小满是否能将她一击毙命?   白小满的魇雾到底到了哪种境界?难道已经可以借幻境操控敌人心神了吗?   这第二号叛徒,不能是白小满。   既然不是白小满,那白小满就要推出别的替罪羊。   白珠儿面色变幻,说出一名:“小蛮?”   商悯苦恼道:“珠儿奶奶,你可别太聪明了。要是殿下严刑拷打,你把我供出来,那可咋整啊?我现在其实是有点害怕的。”   “你怕?你卧底都敢做了,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我活着,这件事情就不会泄露。”白珠儿冷笑,“此时如果不商量明白些,难道你打算等我被殿下抓住了再随机应变?我可不知道我能应变出来个什么,说不定就把这些事儿给吐出去了。”   “可不能啊。”商悯适当劝阻,“说孔朔这个大事情应该就足够了,只要把这件事儿给说出来,价值便已经与珠儿奶奶的性命相当,其他的事情没必要说的……”   白珠儿嘴唇动了动,眉头紧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商悯疑惑地回望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自她提起杂毛鸡,白珠儿就口中没有任何一词指代孔朔,连孔朔安排她做的事情,她也没有明说,回答一律模棱两可却也明确。   “珠儿奶奶莫不是有难言之隐吧?”   白珠儿闭眼。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这……呃。”商悯开动脑筋,“我相信珠儿奶奶的智慧。”   “多谢你的信任。”白珠儿没好气道。   她顿了顿,眼神逐渐锐利,“我交付给了你那么重要的情报,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位,也该付出点什么。”   “为珠儿奶奶出谋划策还不够吗?”商悯沉思,“不过也是,咱们以后可是要长期做生意的。虽然关系因利而起,但盼望诚信交易……不如这么说,等咱们弄死杂毛鸡,再吞掉殿下的势力,珠儿奶奶不也能因此获利吗?”   她道:“咱可没有学白皎的做派,不让珠儿奶奶吃人吃妖。也没有学杂毛鸡的做派,让珠儿奶奶不能畅所欲言。”   “你是做不到吧?要是你也能……你怎会不在我身上种下此印?”白珠儿黑着脸。   她也意识到,白小满确实没什么能约束她的手段,除了魇雾。可是魇雾神不知鬼不觉,她的思想是否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操控了?   这个猜想实在太过可怕。白珠儿迅速回顾了一遍进入幻境之后自己的所思所想,暂时按下了不安。   白珠儿直白地说:“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投靠苏蔼的。”   是一开始吗?一开始就伪装成无知的小狐狸,来到了殿下身边?   “这可不是珠儿奶奶该知道的,是要讲诚信,可是诚信不代表要说出秘密。”商悯笑笑,“今夜注定漫长,望珠儿奶奶安好。”   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就看今晚白珠儿的发挥了。   幻化为山林的绮丽雾气逐渐消散……白毛狐狸的身影渐渐模糊,也变成丝丝缕缕的云雾从幻境中抽离。   白珠儿恍惚了一下,等她再回过神,她已经醒来了……就在她的藏身之处。   她想起了白小满的话,心脏有一瞬间跳动加速,想到殿下可能就在这儿观望着她,她在短暂的挣扎后下定了决心,眼睛一闭,扑通跪下,五体投地。   白珠儿对着面前的空地颤声道:“珠儿罪该万死!今日种种皆是事出有因,求殿下听我解释,饶珠儿一条生路!”   秋夜的风变得格外冰冷,原本夹杂着雨丝的微风竟忽然如冰刀一般割人。   映射着月光的霜白色逐渐向白珠儿脚下蔓延,细小的冰晶在她脚底凝结,她的眼睫毛还有发丝也被凝结的霜变成了灰白色。   空气中的雨丝悬停了,它们凝结成冰粒,接着噼里啪啦地砸到地面上,发出风沙石子拍打琉璃窗的声音。   暗金色的竖瞳在黑暗里闪现。   随之而来的是恐怖的劲气,白珠儿不闪不避,被这劲气打了个正着,猛喷出一口血,身躯翻滚摔出了十丈远。   她不敢求饶,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伤势再度伏跪在地,以表示自己的臣服和顺从。   但与此同时……白珠儿的内心露出胜利的微笑。   因为殿下没有直接杀了她……这就好……这就说明还有挣扎的余地。   谭闻秋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俯视着她,眼中再也没有任何痛惜和怜悯,连纠结和犹豫也一同消失了。   “我知道你会杀碧落。但是在你真正做这件事之前,我依然是对你抱有期待的,某一瞬我竟然自欺欺人,觉得你不会去杀她。”   白珠儿原本充满成算的内心,突然被她的话语击穿了一个洞。有那么一秒,她脸上一片茫然,仿佛所有的算计都从那个洞里漏掉了。   她以为,殿下会立刻问,事出有因的因是什么因……她是不是有投靠什么势力……   可是殿下开口,首先说的是碧落。   她表情扭曲了,忘记了心里的谋算,抬头望着谭闻秋:“殿下……没有救下碧落吗?”   白珠儿早已知道了答案,碧落死了。   她走的时候碧落还留了一口气,殿下出于权衡没有救碧落。殿下一定很痛苦……痛苦就对了,不痛苦,她该怎么拿这件事情来刺伤她呢?   而殿下果然一如既往地……好懂。   她也果然被白珠儿的话语刺伤了。   可是殿下没有质问她,她的眼神沉默着,表情空白着,好像所有的话语和情绪都随着漫天的冰粒坠落到了地面上。   最终她问:“早知逃不掉,为什么还要杀碧落呢?”她望着白珠儿,又像是在问自己,“早知道你会跪在地上求我原谅,我又何必对碧落见死不救?”   结果,白珠儿没逃掉,谭闻秋也没有因隐忍获知白珠儿留在宿阳的真正目的。   算来算去,退回了原点,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还失去了。   满盘皆输。   也许是因为伤势过重了,白珠儿脸上涌起一抹殷红,猛地吐了一口血。   谭闻秋平静道:“说吧。你可以开始辩解了。”   白珠儿闭上眼睛,收拢漏掉的思绪,让各种成算和计谋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   她颤抖道:“殿下,珠儿有难言之隐……”   谭闻秋眼睛豁然睁开,“是谁下的?!”   白珠儿有口难言,只祈求地望着她。   谭闻秋转身踱步,脚步忽然顿住,回首问:“敌人是人?”   白珠儿眼神闪动。   谭闻秋吸了一口气,勃然变色:“是妖!”   是谁?会是哪只妖?   此妖修为必然不差,珠儿修为有五百年,能完美控制住这样的妖,那么对方的年龄起码是以千年计的……可是两千年间新诞生的妖,每一只妖都是她点化的。   如果不是两千年间新诞生的小妖,那么对方就只能是两千多年前活下来的老妖物……能有本事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藏两千年,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到底是以什么手段蒙蔽了天机,并且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她的视线……对方藏在何处,托身于哪个国家?还是说对方根本就是单打独斗,没有借助人族的力量?   谭闻秋仔细想了自己掌控力最弱的几个国家。   武国、翟国……   难道那不知名的妖藏身武国?极有可能!这一系列的局势都有武国在背后推动。   翟国?似乎也大有可能。   那不知名的妖能逃脱天柱的束缚,想必手段极其诡异,哪怕是上古时期,放眼天下,也少有那样的强者。   对方难道也是圣境……或者再往上猜,对方是那屹立不倒的三皇之一?   “是否和武国相关?”谭闻秋沉着脸问。   白珠儿怀疑苏蔼确实和武国有关,因为在久远的年代对方的老巢就是在北地,天柱也把她给封在了北地。   可是她目前还不敢透露苏蔼的事。   谭闻秋看出她反应不对,轻微吸了一口气,声音中添了几分确定:“翟国。”   白珠儿如释重负,委顿在地。   她仰头看着谭闻秋,见她惊怒交加。   翟之一字,在古时候指长尾巴的雉鸡。   那位百眼妖皇真身虽然是华贵美丽的孔雀,可他得罪的人和妖都太多,在上古时代常被蔑称为五彩锦鸡和杂毛鸡。   南边也正好是那位妖皇的地盘。   谭闻秋面色介于恍悟和暴怒之间,她用惊怒交加的语气念出了那个名字:“孔朔!”    第217章   终于, 尘埃落定。   时隔这么多这么多年……白珠儿终于对殿下说出了这件早就该说的事情。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谭闻秋极力压制住情绪。   白珠儿沉默不语。   “你不说我应当也知道,是我派你去翟国的时候吧。”谭闻秋像是在自言自语,“真的是好久之前了……竟然是那么久之前。”   她不意外殿下能够猜到是那个时候, 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她是脱离宿阳的。   “这么多这么多年……珠儿,你是否有哪怕一瞬,想过要把他的存在告诉我?”谭闻秋问。   “怎会没有?”白珠儿努力想要装得更情真意切一些, 想要让自己表现得更可怜一些,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孔朔身上去——这本来就是他的错!   可是谭闻秋冷酷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要再装了,珠儿,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白珠儿完美无瑕的面具上出现了裂痕,裂痕越来越大,她嘴唇动了动, 最终克制不住, 猛然“撕下”了伪装。   白珠儿抬起脸望着谭闻秋发出愤怒的尖叫:“我想过!我怎么会没有想过?!但即便想过又怎么样,你要的不是想, 你要的是去做!我如果去做了, 有可能会丢掉自己的命,那么我为什么要去做?”   她双目喷火,话语像是淬了毒,“我凭什么要为你奉献我的命, 就因为你赐予了我作为妖的新生吗?我不是白韫,也不是姬子邺,我不想为你去死!不想去死而已,我有什么错?!”   谭闻秋被她爆发的激烈情绪冲击得忘记了言语。   白珠儿从地上爬了起来, 身体摇摇晃晃,慢慢站直了。   “你一直不喜欢我, 你只喜欢我的聪明。因为我没有长成你喜欢的样子,从外表到内在,都没长成你喜欢的样子……这才是我最大的错。”   她挺直脊背,情绪收敛得比谭闻秋更快,仿佛刚才的爆发只是错觉,是不该有的放纵,理智之外的冲动。   “殿下,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利用我完成想做的事。”白珠儿深呼吸,又慢慢吐气。   愤怒的红从她脸上褪去,不理智的情绪似乎也被压回了内心深处,她又戴回了完美无瑕的面具,好像还是那个为妖族出谋划策的谋士。   “殿下的敌人,很强大。他有多强,你比我更清楚。该以什么样的手段取胜……殿下可以好好想想。”   谭闻秋久久不语。   是不屑于跟她辩解,还是被她给驳斥得哑口无言了呢?   那一掌给她带来的伤势似乎有点过重了,殿下身上的寒冰之气侵蚀性也太强了……   白珠儿眼前渐渐模糊,哪怕是抬头的动作,脖颈的关节也因寒冷发出了咔咔声,仿佛要像冰凌一样碎裂,可是殿下还是像冰雕一样立在她面前。殿下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白珠儿看不清楚。   在她等到回答之前,她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似乎有一双手,下意识伸了过来,要将她托起。   待白珠儿醒来,她回到了清秋殿,正以人形平躺在地上。   身上的伤势似乎轻了许多,呼吸的时候口鼻间不再有血腥气,白珠儿想要起身,但是没能起来。她翻过身,手支着地面,这才勉强爬起。   谭闻秋端坐在宝座上,低头看她:“向谭国通传情报的叛徒是你吗?”   白珠儿皱眉,随后坦然答:“不是。”   “也就是说,叛徒藏得好好的。”谭闻秋揉揉额头。   白珠儿有点无法判断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显然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得到殿下的信任了,可是殿下也没有公布对她的处置,没有第一时间问及更多的事……   原谅了吗?根本不可能原谅。   太多事情横亘在中间了,从那个兔子,再到碧落。   可是白珠儿凭借自己敏锐的直觉确定了一件事情——殿下的杀心平息了。   不杀她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宽容和谅解。   白珠儿头没那么铁,不会故意去触她的霉头。   但她还是道:“殿下想要怎么处置我?”   “我决定让你去做你想做的。”谭闻秋眼神望过来。   那双眼睛,比白珠儿料想的要平静许多,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痛恨和愤怒了。   白珠儿最想做的当然是每天高高兴兴吃吃喝喝,但是谭闻秋这么说,显然不是要允许她随意吃自己的同胞。   “去翟国吧,帮妖族……”谭闻秋说到这里停顿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能再代表全部的妖族,“去帮我,赢得胜利。”   白珠儿一丝不苟地行礼,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是,谨遵殿下之命。”   她行完礼后,心里有点空,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认为自己现在应该立刻退下,好避开那可能存在的“桎梏”。   然而她刚刚后退了一步,谭闻秋的话就无情地打碎了她的侥幸。   “慢着,还有一件事情没做。”   白珠儿停下脚步,漠然和她对视。   谭闻秋手上凝结着一枚深蓝色的冰晶,她屈指一弹,冰晶没入她的身体。   白珠儿心口一凉,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适。   “事到如今,也不能再说什么如果你背叛我就会杀了你的话了,因为你本就已经背叛。”谭闻秋换了另一种话语,“如果你不听从我的命令,试图帮助孔朔来对付我,我就会杀了你。”   没有信任,只有威胁。当不成可靠的下属,那么只能变成好用的工具。   “明白了。”白珠儿神态相当平静。   转身离去之前,她思及今后的安排,对谭闻秋道:“我需要再在城中流窜几日,把戏做全。”   “任何安排,事先通禀。”谭闻秋袖中飞出一物,又是一面铜镜。   她把苟忘凡的铜镜收了上来,交给白珠儿用。这本来是苟忘凡用来联络苏归的,她在上面施了法术,让它可以与自己手执的那面铜镜互通。   白珠儿吞下铜镜,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无论过程如何,目的是达成了。   而且情况要比她预料的好上无数倍,她没有将众妖体内的威胁说出口,这样她就又多了一个底牌,可以打谭闻秋一个猝不及防。   但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去解决——子翼。   这件事不能让谭闻秋知道,否则她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拦,白珠儿也没有办法说服谭闻秋配合她的行动。   因为她行动的本质目的是保住自己的命,而她的行动更会导致孔朔获利,这都是谭闻秋无法接受的。   既然无法说服,那就不说。   怎么把皇帝带走还没有着落……她心底一片阴影,开始思考如果没有把子翼带给孔朔,他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她没能带回子翼,这个过错显然不能在她身上,她无法预料孔朔的怒火会达到什么程度,也没法预料她是否会因为这件事情丧失价值……白小满也猜出孔朔想得到子翼,说不定是想从中作梗。   既如此,那她何必还要费这个功夫呢?   白珠儿眼前豁然开朗,只觉得身体里的伤势都轻了不少。   看吧,事情总会有转机的,机会总是留给聪明妖的。   和白小满一搭上线,很多事情都能解决了。   她根本没必要把子翼给搞到手,反正山高水远孔朔又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她直接把子翼交给白小满就好了。   至于苏蔼一方势力会不会暴露,白小满会不会被揭穿细作身份……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说不定苏蔼那边也已经做好存在暴露的准备了。   白珠儿就是好奇,要是白小满搞到了子翼……是要把他吃了,还是要把他带去某个苏蔼盘踞的国家。   会是武国吗?她眼中暗芒一闪,觉得这是一个试探的好机会。   ……   白小满不负白珠儿期望,想办法又与她碰了一面。   这只白毛狐狸在街头巷尾留下了凝聚不散的无色魇雾团,又故意触发了白珠儿留下的蛛丝,白珠儿可以延后赶到,假装自己在此地路过,不动声色地将残留的雾气吸进七窍之中。   行动隐秘到了极点,就连白珠儿也不得不对白小满的谨慎多了几分赞许。   “可以把子翼弄走,但是这个时机……不太好把握。”白毛狐狸在幻境中冥思苦想,“师傅她现在还没有离开宿阳,应该是想找到那第二个叛徒吧。”   “但是你也不想让她解决宿阳的事情亲自去西北……是吗?”白珠儿冷不丁问。   白毛狐狸只是笑了笑,满脸狡猾。   “现在殿下多出一个选项了,她不仅要去西北,还要去翟国。”白珠儿道,“虽然她没有对我透露,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想去一趟。”   “师傅是什么表现?”   白珠儿料想,对方问的应该是谭闻秋知道孔朔的事情后有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她现在不会在我面前流露情绪了。”她表情淡然,“你们要把子翼弄到哪里去?”   “珠儿奶奶不是最擅长解谜了吗?”白毛狐狸滴水不漏,对于关键问题一律模糊回答,“我直接说就没意思了,还是你猜吧。”   白珠儿翻了个白眼。   “十天。”她说出期限,“时间再久,怕会生变,十天之内必须解决子翼的事情。我卖给你们这么大一个情,你最好把事情解决得完美无缺,别让任务失败怒火撒到我的头上。”   “放心,十天可以解决。”商悯漫不经心地说。   白珠儿更进一步,幽幽道:“若有必要,我会直接将苏蔼已经出世的事情说出来。”   “珠儿奶奶可以说呀,反正这事儿一直瞒也不现实。”商悯眯眼笑,一副标准的狐狸样,“但是也得把握时机,你懂的,我们是合作伙伴嘛。咱是一件一件事儿交易的,跟杂毛鸡和师傅都不一样,他们老爱威胁人了,咱共赢!赢得高高兴兴的!”   不管怎么说……白小满的态度其实还算让她满意。   孔朔表面宽容暗地威胁,老谋深算;谭闻秋掌控欲极强,性情说一不二。和他们相比,跟白小满打交道很轻松。   据说上古时代,最聪明的就是狐族。   但是白珠儿跟殿下身边的狐狸接触多了,总觉得他们都是蠢货,骤然得知白小满的真面目还有点不适应。   或许也不是他们太蠢……是她白珠儿聪明得太突出了。殿下当年也说她这么多年点化的妖,都没有一个比白珠儿更聪明的。   退出幻境之后,商悯沉思。   十天够了,这个时间甚至相当充裕。   西北谭国。   她的本体骑上了马,马背上两个桶里面装着两只半死不活的狐妖,她怀里面揣着孔朔倾情赠送的灵物——山海化境密卷。   身后是谭国的都城峪州城,民众已经开始迁移,但是这座巍峨的城池还有城池中的人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驾马狂奔,一路飞驰,奔向了东面。   那是郑留所在的方向。    第218章   疾驰的路上, 胡千面和涂玉安醒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刚醒就被商悯敲晕。   这俩妖没法现在就杀,只能先留着, 骑马带着跑,好让他们保持活着的状态。   谭闻秋催促胡千面尽快离开谭国,回到宿阳, 商悯在山海化境密卷送到后立马就出发了。   绕开东南战场,向着正东方向前进, 接近战场之后,商悯就能和郑留传讯, 之后二人灵魂出窍。   等见完郑留,算算时机应该也差不多了,那就是胡千面和涂玉安的死期。   既然要顺便读取他们俩的记忆, 那么山海化境密卷当然也要带着, 等他们俩一死就立刻用上,省得来回跑。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胡千面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去见我们狐祖陛下呀。”商悯心情还算不错, 非常难得地回答了胡千面的疑问。   虽然这个回答是编的瞎话, 但是胡千面当真了。   “狐祖……不在谭国?”胡千面努力分析情报。   “当然不在,咱们狐族的老家是在北边儿,你这年轻小辈真是数典忘祖,把咱们祖宗生活在哪儿都给忘了。”商悯唏嘘。   “北边?”胡千面脑袋嗡嗡, “苏蔼是在鬼方那边,还是在武国那边?”   “大胆!竟然对陛下直呼其名,应当敬称陛下!”商悯一巴掌下去把他敲晕,顺便给涂玉安也给补了一下。   宿阳的行动还算顺利, 不仅成功收获了白珠儿这么个可利用的妖,还从她身上获得了很多的情报。   而且她终于知道谭闻秋的本名叫什么了……原来她叫“白皎”。   也不知道这名字是她娘取的还是她爹取的……商悯问了敛雨客, 没听说有哪个妖皇妖圣姓白,以白为姓的妖,大多是狐族的。   即便知道了本名,商悯还是更习惯叫她谭闻秋。   情报上的收获倒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孔朔和谭闻秋这下真的联合不了了。在谭闻秋知道孔朔的存在之前,孔朔就已经把她给得罪死了。   商悯本以为还要小心翼翼地操作一番,让小蛮假装自己是孔朔那边的妖,现在这个具有很大风险的方案也可以废弃了。   之所以风险大,是因为谭闻秋虽然不知道孔朔在自己这边到底安插了什么卧底,但孔朔自己确实知道的。   要是孔朔听说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卧底暴露了自身存在,就会立马知道有第三方在算计他。   虽然目前商悯虚构的第三方“苏蔼”也迟早会暴露,但是让孔朔和谭闻秋怀疑一位妖皇,比让他们怀疑人族威慑力要大。   起码如果他们真的确定是苏蔼,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此番去往谭国东边,商悯没有带任何人手。   凭借她的身手,自保已经足够,胡千面和涂玉安浑身经脉尽断,连走路都走不了,掀不起风浪了,也没有必要带更多的人护送。这次行动过于重要,不好让他人知晓,所以还是轻装简行为好。   商悯日夜兼程,马累了就去驿站换马,人累了就打坐休息运转假寐术。   几乎昼夜不停,在第五日赶到了离燕军有五十里远的一处村庄。   这个村子已经人去楼空,百姓为了躲避战乱逃到了其他的地方,商悯进村时,只看到麻雀在树上飞,连个猫狗都看不见,可见是荒凉到了极点。   商悯把胡千面和涂玉安安置好,耐心地等到深夜,向郑留发送了一枚隐灵飞矢。   没过一会儿,她就收到了回信,信中郑留报出了自己的所在之地,确实是在五十里之外,并不遥远。   他们二人已在信中约定子时准时出窍,在大军上方相会。   商悯看了一眼月色,推算时辰,等时间差不多了,极其谨慎地让胡千面和涂玉安昏迷更深,随后就从怀中掏出一炷香点燃。   灵魂出窍在远处当然看不到这炷香,但是回来的时候还是有点作用的。   她紧闭双目,魂魄在身体中一挣,脱离了躯壳的束缚。这次她比前几次更加适应,很快就恢复了清醒,看了一眼燃烧的香,飞速掠向远方。   魂魄状态速度极快,五十里距离转瞬即逝。   她飞得太快,来到军营上方时看到一个透明的虚幻人影冲天而起,一下子跟她撞了个正着。   “哎呦。”商悯往后一闪。   两个魂体交叠,带来一种很奇妙的触感,绝对不是触碰实体的那种感觉。   “没想到魂魄也会撞到。”郑留揉了揉额头,上下打量她,然后微笑,“师姐,许久未见,看来你还安好,就是看着清瘦些许。”   “不是在传信吗?当然是安好的。你倒是一如既往,跟刚分别时一个模样。”商悯也露出笑容,“不知你在军营中有没有收到消息,郑潇登上王位了。”   郑留一愣,皱眉:“我没收到……不过居然这么早。当真是与前世不同了……”   他第一次直白地提起前世。   说完后他望向了天空,这次并没有雷霆劈下……天机封锁不在了。   郑留松了一口气,眉眼柔和许多,“师姐想问什么?”   商悯早等这句话了,当即就问出了她早想知道的问题。   “师弟,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郑留表情一顿,眼神复杂,几度欲言又止。他神情不再那么温和,似乎在尝试竖起尖锐的自我保护的屏障,可是又尝试失败了,表情没能硬起来。   “是不想说吗?”商悯沉静地问。   “不……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我只是,不太想让你知道。”郑留低声道,“既然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罢了,告诉你又如何?”   “前世我死的时候是……”   他骤然顿住,脸色大变。一段似乎被埋藏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就这么突然地浮了上来,就像被摁入水中的浮木,不管怎么按压使劲,只要失去了覆盖在上面的力道,依然会重新浮出水面。   这些记忆如种子一样破土而出,强行挤进了他的脑子里,他的魂体产生了异样的幻痛,情不自禁地捂住了额头。   商悯连忙问:“郑留?郑留!你怎么了?”   良久,郑留呆滞地抬头:“我……想起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   的确是前世。   也的确是他快要死去的时候。   但不是被商悯杀死……而是被她一枪捅穿心窝之后带到了别的地方。   他醒来时眼皮颤动,接着不可置信,没想到自己被捅穿了心脏还能活着。   一身铁黑色盔甲的商悯摘下了头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她的铁甲上飘散着血腥味,湿润的血迹甚至还没有完全凝固,粘稠地附着在盔甲表面,身后的披风也早已破碎。   “别摸自己的胸口了,你还活得好好的。”她瞥了他一眼,“是因为忙于政事荒废了武道吗?这些年过去,似乎并没有多少长进。”   郑留怔怔地跪在地上,在自己胸口摸到了一片破碎的护心镜。   想起来了,离开大学宫之时老师赠送给他的临别礼物,是一件难得的灵物,说将来的某一天或许能救他一命,他一直带在身上……   “师姐……为什么不杀我?”郑留艰难地问。   商悯似乎意外于他竟然叫了旧时的称呼,眉毛挑了一下,倒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你有用,而且是大用。”   “……为什么又要杀我?”   他问的是武国军冲入郑国都城后她给他的那一枪,她在人前杀了他,又带着他进入了这个……地宫?   郑留费解地看着周围。   郑国的地宫他只下去过一次,就是继承王位的那次,但下去也是例行祭祀……郑国早就舍弃通过祖先试炼选继承人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有点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看到脚下的地砖上是不明显的暗红色纹路,纹样非常复杂,他凭借自己的阵法造诣将其认了出来。   “阵?”郑留茫然道,“而且是献祭大阵……”   他站的位置是阵眼,用来献祭的位置,他是祭品!   郑留抬起头,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他没有动,因为在这个距离下商悯只需随意出手就能将他擒住。   “这是何意?”他冷静发问。   “三年前,翟国发生了一场地龙翻身。三月前,翟王亲率大军攻入宿阳,斩杀妖孽。黑蛟现身,与大军搏斗,最终是翟王拿出祖上所传的斩龙剑将恶蛟斩杀……黑蛟的身躯甚为庞大,压垮了宫殿,蛟血流淌,所过之处霜雪弥漫。”   商悯慢慢讲出这个不久前传遍天下的传奇故事,“众望所归,民心所向……相信不久后翟王便能腾出手来,将矛头对准我们了,再之后就能顺理成章,称帝称皇。”   “……”   郑留仍然不懂师姐到底想要讲什么。   不管是他还是师姐,当然都不想让翟王一家独大……可如果说师姐是来寻求联合的,那也没有必要……郑国已经败了,连他这个郑王都被俘虏了。   “师弟。”商悯叫了旧时的称呼,平静地望着他,“妖孽始终未除,最大的妖孽不是那黑蛟,是翟王。他真身为上古时期的百眼妖皇孔朔,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恢复了圣境实力,他杀人,容易得就像杀狗。”   郑留脑海中发出轰然巨响。   “那他为什么不除掉我们?”   “因为有趣。”商悯答,“只是因为他看我们斗来斗去,觉得这很有意思。”   她上前一步,双手按在郑留的肩膀上,加重了力道,让他抬起头,直视她的双眼。   “你得帮我一个忙,这件事恐怕只有你能办到。”   “成则逆转乾坤……败则举族皆亡。”    第219章   商悯, 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谎。   听完这些话的下一刻,郑留就相信了她的话。   但是他心中还有很多的疑问需要解答……   然而先于疑问脱口而出的,是怨怒。   “你认为我会帮你?”郑留竭尽全力克制着语气, 挡开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后退一步,离开了阵眼, 而商悯并未阻止。   “在我们二人决裂,你扬言要杀我之后……在武国军踏破郑国国门之后, 你觉得我会帮你?”   可即便尽力克制,他语气中还是忍不住泄露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还当我是大学宫里的小师弟?还是你把我当成了可以任意驱使的败者……你以为我是谁?我不是谭桢, 她国破家亡到你手下还对你感恩戴德,我是郑王!郑国是我的国土!”   他指着脚下的大阵,“你留我一命, 其实是要让我去死吗?”   商悯触及他的眼神, 好像忽然间醒悟了什么,在他的话语中发觉到了一点从前没有察觉到的事情, 这让她表情微妙了起来, 竟然隔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郑留也意识到她神情不对,他眼帘一下子垂了下来,好半晌没有动作。   “当初是我反应太激烈,让你伤心了。”   她突然说。   郑留浑身一震, 不料她竟然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郑、梁、燕合围武国军,联军由苏归统领,武王亲自率兵应战。   等郑留在大学宫听到消息的时候,这场大战还没有确切的结果, 只是听说武王在混战中失踪了。战事刚起,郑留便急于归郑, 可是郑潇掌权,并未下发调令,他不能偷偷归国。   他看出师姐因为这波及多国的大战寝食不安,以为是她家乡遭遇战乱,这才如此焦急。   后来归国,郑留才知道武王已经和苏归同归于尽。   虽然武王身死,可是联军同样遭受重大打击,右相赵素尘与忠顺公商泓一文一武共掌大权,战事暂时停歇了……再之后,才是商悯归国。   “当初师弟不过是不受重视的公子,对于国内政事无权插手,也无从知晓。我父亲的死不关你的事,我知道这一点。”   商悯目光沉重,声音平和,兵戈杀气和说一不二的姿态短暂地从她身上消失。   “可父亲的死,与郑国有关。武国必灭郑国,你作为郑王,不能置身事外。我说过了,今后相见,只能是敌人。”   这个道理郑留怎么会不懂?   他心底燃烧着一团暗火。既不肯向商悯俯首称臣,又不肯放弃郑王之位。他的性情商悯知道得一清二楚,身为公子,他回国必会夺权,商悯甚至也相信,以他的实力迟早能掌握郑国,如此,他们对上是迟早的事。   长痛不如短痛,她选择与他决裂。   某种程度上,商悯选择决裂是对郑留的一种认可。   她清楚,她没有理由劝郑留不追逐权力,因为追逐权力是人的本能。她欣赏这一点,也从不觉得自己应该剥夺郑留本该拥有的“权力”。   她看得太清楚……然而那时的郑留没有看清楚。   或者说他看清楚了,但是没有做到像商悯那样果断,还是抱着旧日的感情不肯撒手。之后回到郑国的每一天,攫取权力的每一刻,郑留都无比清楚地知道,他离与商悯互相残杀的日子……又近了一点。   人不能什么都占全。   有了权力就没有感情,有了感情就要放弃权力。郑留想两个都要,可是现实告诉他,这不可能。   “为什么,对我道歉。”郑留从混乱的思绪中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是想说服我,让我献祭大阵吗?”   “不是。”商悯表情有些复杂,“就是在陈述事实。可能……的确是我太果断……我不认为我错了,但,大概是我想错了,因为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面对很多事情都难以周全,也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其实他们现在也很年轻,两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站在了此世的权力之巅,可也被逼进了绝路之中。   离开大学宫时,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   郑留沉默下来,心底燃烧的暗火正在渐渐失去助燃的柴薪……   “我从未看轻你。”商悯低声道,“只是我一开始就想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以为,你也能想清。”   郑留唯有苦笑。   她没有看轻他,也没有看清他。   “师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商悯道,“事先声明,这个问题我并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问。”郑留抿唇。   “假如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倘若我先对你说出招揽的话,‘武郑战事已起,我为武王之女,当继承王位,你能否来武国,辅佐我’……”商悯慢慢道,“你会答应吗?”   郑留本该毫不迟疑地张口回答:“不愿意!”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郑王!   但,郑国已经亡了……武国大军压境,攻入了都城,只要商悯想,她可以立刻摘下郑国的旗帜,换上武国的虎爪踏云黑旗。世上也不需要有郑王存在了,也许不久之后新朝建立,此地不会再被叫做“郑”,这儿会被新皇拟定一个新的名字,拥有一个新的王,土地上的人也不再是郑国人。   如果再来一次……郑留不知道。   他输过一次了,第二次能否赢呢?   他的信念已经碎裂,他居然不再坚定。   郑留猛然恍悟。   原来他的骄傲和自信已经被商悯打碎,权力之心被她挫伤,就连感情也……一败涂地……他还有什么资格做郑王?   “满盘皆输的,是我啊。”郑留失去了力气,跪在了地上,神情恍惚。   地宫之内一片幽暗,连长明的夜明珠也不再散发光亮,如他的眼神一般,尽是死灰。   大军败了,郑王败了,郑国败了……甚至、甚至就连人族也……   “人族没有败。”商悯走到了他面前,她的军靴上也是可怖的暗红色,行走之时盔甲碰撞,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盖过了沉重的脚步声。   因穿着不便,她为与郑留平视单膝跪在了他面前,手放在他肩头使劲,强令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面孔。   “人族没有败,那么你也不会败。”她平静道。   “我已经败了。”郑留心底死寂。   “你也是人中一员,归属人族。”商悯盯着他,“看着我!事到如今,还要将目光放在国与国之间吗?与妖的战斗,才关乎人族真正的存亡!”   她手捏得郑留肩膀生疼,语气加重,带着深切的期盼,“师弟,何不做个真正的王?为人而战,为人而死?”   郑留抬起头,望着她。   他想起在大学宫时,她常常与他辩论政事,有很多次她都皱着眉告诉他:“师弟,天下顺治在民富……”   他听进去了,但就听进去了那么一点,只把这作为御民的手段罢了。   结果他发现,师姐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的,似乎也身体力行地这么做了。武国被她治理很好,已被占领的梁国部分国土,民众也对她十分顺服,武国大军缺粮,竟然有民众愿意主动将家中余粮借出……简直匪夷所思,世所罕见。   什么是王?什么才是真正的王?   难道他郑留不是个真王吗?   “在师姐看来,愿为民而死,便是真王?”郑留向她确认着什么。   “不是全部,可是若王不愿奉献,民众又凭什么为王卖命?”   郑留此言并非质问,只是在单纯地表达疑惑。   他指向地上的献祭大阵,又问:“既然如此,师姐愿献祭此阵吗?”   “愿。”   “为何不去?”   “时机不对,人选也不对。”   “时机不对……人选只能是我?”郑留再次求证。   “其一是需要灵圣血脉,其二是……献祭的人需要是我可信之人。”商悯眼神中包含着万千情绪,似乎所有想说的话都在这几句话之中了。   郑留愣愣地看着她,再没了言语。   “让我去,不是不行。很多年前我这一支祖上也跟灵圣的其中一支后人联过姻,但是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不能完全确定我去是否有用。”商悯道,“以及我出生得太晚,要扭转局势,得挑选出生时间更早的人,此人身份也要合适……”   “我们同年出生,生日也是同月。”郑留不解。   商悯站起身,默默往旁边跨了一步,露出后方的另一个祭台。   郑留所在的地方是阵眼,是献祭之人需要站的地方,与之相对的一处祭台,是“受祭者”需要站的地方。   一个大阵中需要站两个活物,才能将之完全启动。   郑留明白了……他只是人选之一,商悯还有第二个人选。   “灵圣所布的乾坤逆转大阵,里面积攒了两千年的魂魄,全部燃烧……恐怕也只能支持它逆转四十年左右的光阴。”商悯幽幽道,“我们必须分秒必争。”   如果是将时间逆转到四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不管是商悯还是郑留都没有出生。   郑留终于明白了,他脸色苍白:“这个大阵能将献祭之人和受祭之人一同送回过去?我的人生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是。”商悯颔首,“你的灵魂,应该会回到你幼年的躯壳中。”   “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郑留惊疑地看着她,“我知晓所有,而你一无所知,二十五岁的我什么都习得了,可那时候的你还是个无知幼童!”   商悯轻轻笑了,“是吗?或许吧。”   她接着道:“但有一点不确定,这个大阵在两千多年间被磨损了,阵线有所残缺,刻画阵线的材料已经搜寻不到……在扭转乾坤的过程,可能会发生点无法预料的情况,或许灵魂会撕裂……或许会导致回溯之人记忆不全。”   “可这不能阻挡你试一试的决心,是吗?”郑留凝视着她,“告诉我,我是祭品,那你选定的受祭之人是谁?”   商悯转过身去,看着地宫一侧,那一侧有着浓到化不开的黑暗。郑留所修功法不能让他在黑夜中视物,他眯起眼想辨认,紧接着就骇然睁大了双目。   一双猩红色的眼眸在那黑暗之中睁开了。   一只身后舞动着六条长尾的三腿赤狐一瘸一拐,慢慢走出了黑暗。   郑留表情龟裂,失声道:“妖?!”   赤狐身躯庞大,他出现时,暗淡的光投射在他的身上,地宫之中就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他淡淡扫了一眼郑留,走到了与他相对的另一侧祭台上,六条尾巴收束在身侧,而他静静端坐。   光是坐着,他的个头都比商悯还要高出一倍,身侧的尾巴恰到好处地将她微微圈了起来。   “虽然的确有着妖之形,但他也有人的血脉。”商悯道,“师弟听过他的名字,他是苏归。”    第220章   “混血?”郑留脱口而出, 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归。   一时间,不知道是人和妖可以生育混血更让他震惊,还是大燕镇国大将军死而复生更让人震惊。   苏归手臂缺损, 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眼前的狐妖确实缺失了一条前臂。   这实在是太荒唐……大燕皇太后真身为妖已经够让人惊掉下巴了,没想到镇国大将军也是妖, 是不是还有更多的妖潜伏着,想要篡夺人族的天下?   “先代武王之死, 是怎么回事?”郑留脸色都不对了,“难道他并不是和苏归同归于尽的?”   “这件事当然可以告诉你, 可是郑留,你要先告诉我你的决断。”商悯手指点了点下方,暗红色的阵纹就在她的脚下, 浓郁得像化不开的血。   “是否要为人族而死?”   郑留扭过头去看商悯, 深深地吸一口气,“我愿!”   “那就好。”商悯露出微笑, “我知道你会答应。”   郑留心里好像堵了一块什么, 他复又问:“你不怕我找到年幼的你,杀了你?那天命有三的谶言……若我能回去,未卜先知,就可以将自己打造成天命, 让自己变成比翟王更合格的众望所归民心所向的王!”   商悯挑起眉毛,唇边的笑容扩大了。   “真的要选他吗,悯儿?”苏归发出低沉的声音,庞大的野兽身躯中是温润的人声, “他虽有几分本事,可感情用事, 会坏大事。”   那双猩红的竖瞳收缩着,盯着郑留,那眼神绝对称不上友好,许是他刚才的话触到了他的逆鳞。   郑留脸色一沉,只感觉自己越发能看得明白了。   除了他,商悯也找不出其他人可以担任合格的祭品了,乾坤逆转大阵二位一体,阵中的两个魂魄都可以回到过去……只有郑留,不仅正好是灵圣后代,而且是郑国君主。   他有血脉有身份,也有能力,连年龄也恰到好处。如果苏归先于他重生,为保商悯也可以向年幼的他下毒手。   反正郑留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   商悯不甚在意地摸了摸苏归盘在身侧的巨大尾巴,像是安抚的意思。   她没回答苏归的话,反而看向郑留,道:“如果你能杀我,那是你的本事。如果你能救万民于水火,那你便是真王,我商悯甘拜下风。你若能称皇,建立新朝,成为那人人朝拜的天下共主,那又有何不可?”   师姐一向拿得起放得下。   同时她也极度自信,无比相信自己的能力。   她这话根本就不是在跟他留什么余地,她是在给他下战书……真是下战书吗?郑留忽然产生了迟疑。   是她自信于自己的能力,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杀得了她,还是有恃无恐,觉得他不会对她下杀手?   师姐怎么想的,郑留不知道。只是他现在无比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纠结了很多年,看不清师姐的内心,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这份不该有的迷惘,在今日与她相见之后好像在渐渐消散了,可是直到刚刚清醒之前,在城楼之上面对武国军的时候,郑留还是满腔怒火,满心杀意,抱着必死的决心指挥着大军。   此时,他心中名为怨与恨的火焰平息了,心灵的防线也被整个击垮。   他杀不了商悯。   不想杀。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杀。   这样的人如果死了,是整个人族的损失,妖族如果知道,他们会举杯相庆,庆祝少了一个强劲的敌人,这也许是他们妖生遇到过的最可怕的敌人。   郑留看着商悯,心中真的产生了一个恐怖的念头。   一个他从来没有产生过,他以为永远也不会产生的念头。   ——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王。   不是个真王,只是空有权力,恰好又有着王之血脉,坐在王之宝座上的“人”。   他追逐权力,将王座看作权力本身。他也有能力,文与武他都不差,也善于玩弄权术。可除此之外呢?他恰好生在了这个位置,又恰巧生逢乱世,接着是那么时机正好地赶上了政局动荡的时机,取郑潇而代之。   真王……什么才是真王?   如商悯那般所说,献出自己的命,便是真王了吗?   “师姐,认为自己是真王吗?”郑留目光落在她身上。   “正在向那个方向努力。”商悯笑了,“是不是真王,不是我说了算的,是其他人说了算的,他们说我是真王,我才是。”   这话就像一柄劈山斧,轰的一声把郑留的骄傲、野心和狭隘尽数劈碎,他跪在地上,心神剧烈震荡,猛然吐出一口血。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郑留喃喃,“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败给你,我心服口服。”   郑留看到的,从来只是权力本身。   直到今日,他终于知道商悯看到的是什么……是那些被权力覆盖、包围,同时也组成了权力,拱卫着权力的——所有人!   他擦掉唇边的血,伏跪于地,深深叩首:“武王有为皇之心,此事我早已知晓。”   “我郑留在此发誓,若我重回过去,不会再争什么郑王之位。此生为武王臣子,尽心辅佐,直至助你……成为真皇!”   商悯惊讶地看着他,很快俯下身,将他扶了起来。   “何必行此大礼呢?”她笑,“无须行礼,我也知晓师弟之语不会有半分谎言。”   苏归审视着郑留,不言不语。   “乾坤逆转大阵启动后,谁也无法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商悯道,“什么事情需要提前做,得提前安排。”   郑留收敛思绪,仰起头注视苏归,然后无比慎重地看着商悯,问:“虽知晓师姐一向心有成算,但我还是想问,为何要选苏归?”   他看出商悯很信任苏归,这种信任甚至越过了那可能存在的杀父之仇,越过了苏归所拥有的血统。   “苏归曾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并不想杀我父亲。当日,他们也不是同归于尽了。”商悯仰脸看了看身后的赤色大狐狸,那赤狐也低头看着她,“父亲已经知晓谭闻秋存在,知道苏归被谭闻秋所控,为挽救武国,也为帮人族增添胜机,与苏归做了一个局。”   苏归口中也发出声音,低声解释:“我二人交战,商溯杀我,我便能以自身性命为代价解除谭闻秋的控制,破解名为‘歃血咒’的桎梏,随后,商溯与我换命。我死而复生,商溯……还灵于天地。”   郑留表情变幻,没料到那件事情中还有着这样的隐情。   武国的谋划开始得很早,但还是晚了,太晚了!   发现谭闻秋真身发现得太晚,苏归挣脱束缚挣脱得太晚,发现翟王真身更是晚!   “三年前,翟王就已恢复实力。”商悯道,“但直到三个月前他斩杀谭闻秋,我们才知道他真身为谁。”   郑留握紧双拳,“那……该如何敌过妖皇?”   “不知道。”商悯表情平添无奈,“唯一能确信的是,不能让孔朔恢复圣境实力。可即便没有解决之道,我们也不得不启动乾坤逆转大阵了……孔朔正在借助天柱之力,逆向布置血屠大阵……如果阵成,天柱伫立的范围,便是血屠大阵覆盖的范围。”   这岂非是将整个天下都囊括其中?   翟国已经屠灭了赵国,击溃了大燕,西北方向,谭国的天柱也已经收入囊中。   郑国和大燕国土离得极近,下一步,孔朔恐怕就要进攻郑国,接着和武国交战。他可以凭借自己圣境的实力碾压,但是他偏偏像下棋耍猴一样,一点一点蚕食着人的领土。   乾坤逆转大阵的阵眼就在郑国,此时不启动,以后就再也没有逆转的机会了。   “……师姐希望我重生之后都做些什么?”郑留问。   商悯似乎是思索了一阵,嘴微微张开又闭上了,似乎也在纠结自己的布置是否得当。   “前期的大部分布置,苏归可以完成。”商悯道,“孔朔拥有记忆抽取之术,这似乎是他的天赋神通,尚且不清楚它的施展条件是什么,或许只能将目标杀死后对尸体施展,或许对活物也可施展……只能谨慎一些。如果我们动作被他察觉,便会功亏一篑。”   “我的天赋神通名为‘蜃梦’,可以通过噬魂的方式蚕食记忆,能弥补一二,即便搜魂,也不可能得到那些记忆。”苏归道,“被我吃掉的那部分魂魄可以在我身体中保留,等待有朝一日归还。可是那些记忆是真的失去了,记忆塑造人,不能确定记忆消失后人的行动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郑留皱眉:“不清楚施展条件,那岂非苏归自己的记忆也有被孔朔窥视的风险?”   “我也可以吃掉自己的记忆,只吃掉可能泄密的部分,不过需要有人提醒,我才可以将那些记忆解放。”苏归瞥了郑留一眼,“吞掉自己的记忆之前,我可以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暗示,提醒自己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去做的。”   “你想让我在合适的时机提醒你解放记忆?”郑留问他。   “别无他选。”苏归的狐狸脸上看不出情绪。   郑留又看向商悯,等待她开口说话。   这是一件大事,商悯在之前必然已经想过了,可是到了现在她还在犹豫,说明她对自己的安排有很多不确定的地方。   “我是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才成为了武王,又在成为武王这么多年后,才磨练了自己的手段,完善了自己的心智。”   商悯也看着郑留,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只有平静。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㈨ ㈨ . c o m   “年幼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她可能能帮上大忙,也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我能帮忙固然是好,若不能……应当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如果无需以我为中心也能光复人族,那大业无我又何妨?”   郑留一震,沉默半晌,“是。”   即使应了是……他依然决定重生之后去找师姐。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相信许多事情只有师姐能够做到,只有师姐能够解决……换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商悯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看出了他的打算,片刻后,她又道:“郑留,若你见到年少的我,那就带句话吧。”   “你记得对她说……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也是其他所有参与此局的人的选择。”   郑留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似乎也不需要他明白,他只能默默点头。   “三件事。第一件事,不能让孔朔恢复修为,阻止翟国和谭国峪州的血屠大阵。”   “第二件事,不能让翟国得到皇帝,占据大义和气运。”   “第三件事,想办法得万民之心,聚人族气运,随后,去一趟问天山。”   第三件事说得甚为笼统。   商悯笑笑:“只要是人得人之心便可,孔朔那种妖不在其中。如果最后称皇的不是我,是别的人,只要是真皇,那也无所谓。”   “只有这些?”郑留再次追问。   “只有这些。”商悯道。   查清楚妖族的手段,以及他们布局何方,这些很重要,但是太琐碎。   逆转乾坤之后,许多事情都会在蝴蝶效应的作用下发生变动,这些事去实施便好。在大方向上,只有商悯说的那三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了。”郑留此刻也平静了下来,他先是看向苏归,接着看向商悯,“何时启动大阵?”   “就在今日。”商悯手腕上闪过青黑色的光华,游龙青鳞枪被她握在了手中,她枪尖指上郑留的心脏,“就在现在。”   在献祭之前,郑留突然又想到了一个疑问。   “师姐如何知晓翟王为妖的?他伪装这么多年,应该天衣无缝……”   商悯眼中多了一抹悲色,“老师察觉不对,以神魂、性命作抵,结合三月前的日食天象推演天机……现已还灵。”   郑留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他握住游龙青鳞枪的枪尖,将它抵上了心脏,它刺破了衣物,逼近血肉。   苏归垂下硕大的头颅,轻轻蹭了一下商悯的脸颊,似是在对她道别。   “不是每次失败都有重来的机会,侥天之幸,人族得上天垂怜。”   噗嗤一声,这次枪真的洞穿了郑留的心脏。   血顺着胸口流了下来,染红了地面的大阵阵纹,它骤然光芒大放,比流淌的岩浆还要炙热千倍百倍。   郑留跪倒在地,闭上了双眼,再也看不到商悯的身影。   地宫两千多年来收集的魂魄汇聚,如祭祀的篝火那样剧烈燃烧。那些不可见的人影化作细微的“灵”,为大阵助燃。   随后阴阳颠倒,乾坤逆转……时光回溯。    第221章   “原来是这样……”商悯听郑留讲述了他最后一段记忆。   她沉默着, 思考着。   在大西北的星空之下,大燕军队的营帐之上,两个灵魂相顾无言。   “师姐, 我……”郑留吞吞吐吐,看上去十分愧疚,“对不起, 这段记忆我竟然忘了,如果早些想起来……”   “早些想起来又如何?”商悯打断他, 将他从不安和羞愧中解放了出来,她温和地安慰, “你并没有误事,失去了这样一段关键的记忆,还愿意放下没有解开的心结来找我。你非但没有误事, 反而帮了我大忙!”   随着这句话, 郑留肩膀上的大山仿佛被移走了。   他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我想, 虽然记忆丧失了, 但曾经的感觉还残留在我的魂魄中。即便不记得那段关键的记忆,我潜意识中还是不想与师姐为敌。”郑留看着商悯的脸,像是真正地放下了,连眼神都明亮了一些, “不瞒师姐说,我的确是抱着先和师姐杀完妖族再与你一较高下的念头同你联盟的……”   “要一较高下,随时奉陪。”商悯笑了。   郑留却摇头,“是想与师姐一较高下, 却也知道我不可能再赢你了。并非是我输不起第二次,只是这没有意义。我今后的道路, 已经明晰。”   商悯凝视着他情绪平缓的面孔,“为武王臣子?”   “为师姐臣子。”郑留谦和垂首。   “今生的我不是前世的我,有许多事情我并未经历。”商悯点出了这一点,“我并没有和你在大学宫度过那三年岁月,也没有获得重生前的记忆。”   时至今日,商悯依然觉得自己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也有很多无法顾及的地方。   在谋略上,她并没有获得完全的成长,在心智上,她不一定会比久经历练的君主更强。前世她走过了二十多年的道路,可是今生这个道路她只走了一半……   郑留也是如此,不知道他获得的记忆是什么样的完整度,但是郑留也是实打实地度过了二十多年……   商悯不怀疑自己的成长能力,可她也知道自己的确年少,不一定能使所有人顺服。   郑留接受得如此之快,实在是让她万分惊讶。   “从前我们经历的那段日子,师姐并不记得,这确实有些可惜。当年在大学宫时,还是度过了不少快乐的时光的,再之后,那样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郑留话语中有着一丝追忆,可是看着她时唇边是带着笑的,“我也知道,如今的师姐和当年二十多岁的师姐相比是有差别,可本质上就是同一人,我相信你能成长到那样的高度,甚至超越。”   商悯讶异于他的坚定,随即她也微微颔首:“我也相信我能成长到那种地步。”   郑留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垂下眼睛想了想,低声道:“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师姐是师姐了,年龄、经历什么的,其实都是次要的……”   商悯好奇问:“一开始?”   郑留好像是有点尴尬,稍微把脸别了过去,这才小声说:“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师姐叫我‘师兄’……两次,前世与今生,不管是在问天山还是在宿阳外的驿站,你都是那么叫的。还有那次在军营之中与师姐长谈,师姐所说观点,与你后来为王时所践行的准则一模一样。”   商悯一怔,“原来如此……不,该说果然如此。”   她看郑留神情不对,便解释道:“我的确有师兄,他跟你长得像是事实,但是我们此生确实没有相见的机会了。郑留,我清楚你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郑留眼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松懈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商悯觉得郑留此人其实是有点奇怪的。   郑国被攻破,郑王一败涂地,他可以放下,可是提起从前的误称,他又耿耿于怀。   大抵是从前不服输的劲头已经在郑国地宫下的那场谈话后放下了,可是从现在这份误会却没有解除,它是今生新添的。   事到如今,商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又不是无知小孩,迟钝到一无所觉。   郑留分明就是对她有别样的感情。   他不曾挑明,但是好像也不太避讳商悯发现他的心思,不然就该再瞒一瞒了。   这对于商悯来说是有点突然了,如果是前世的她,可能会在对方挑明感情之后给这段关系下一个定论。   可是商悯到底还没跟郑留真正相处过多长时间……郑留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态度很是克制,且大业未成……此事还是默契地略过吧。   “师姐可知,前世的你为什么要我给你带那句话?”郑留问。   商悯的心脏不安地动了一下,“暂且不知。”   “她”既然给她递出了这句话,就说明她相信她一定能够领会意思。   现在无法领会,可能是时机不对。   而且那句话,不像是隐藏了什么深层信息,倒像是只是一句说明和解释。说它不重要,对方却专程让郑留带话,说它重要……好像也不是那样。   “你这段关键记忆难道是苏归吞的吗?现在突然回想起,是因为他把记忆还了回来?”商悯眯起眼。   郑留沉思,“不像。可能是魂魄出窍,受到了冲击才让记忆恢复……那个乾坤逆转大阵终究是有所残缺,可能会导致人神思混乱。我十岁时才觉醒记忆,按照安排的时间,这记忆应该是一出生就觉醒。”   “是,处处都有些偏差……好在大方向上没有错。”商悯道,“那三件事,前两件其实我都已经在着手做了,第三件是受于时间上的限制,还没有来得及……”   “要完成第三件事,必得是赢下这一场诸国混战,才能够聚拢万民之心,否则一国一地的民心,一国王侯应当已经差不多聚集了,何须再聚?”   郑留凝重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转而问,“可是最后去问天山……”   商悯也想到了,再看郑留,他显然也是有所猜测。   “封禅成圣。”她平静道。   古往今来,人族的诸多圣人都是在问天山封禅,凝聚气运开启祭坛,接受龙脉灌顶,随后踏入圣境的。   仅有实力不可成圣,需得到众人认可,才能踏入那个境界。从大虞朝为始,也有皇帝试图追逐圣人的传说站在问天山上封禅,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人能够成功踏入圣境。   这固然有天柱的限制,也是因他们自身能力和德行的缺失。踏入圣境,便可将自身寿数增长到四百年,君王封禅无不抱着这个目的。   “我也这么想。”郑留读过祖上所传的典籍,书上便是如此记载的。   那座耸立在中原大地上的山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人力所建。有人搬山移石,建造了那座名为“问天”的山。   从此每有一人封圣,便要问一遍上天:“今我功德圆满,可有资格为圣?”   “要打败妖族,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商悯叹息,“若人族没有圣境,便难以敌过妖族的圣境。”   “我相信师姐能够做到。”郑留道。   “师弟确信聚拢天下气运的人会是我?”商悯一笑,“怎么忍心让师弟失望?更不忍让我自己和天下人失望!”   郑留注视着她,随即想到,师姐并不具有过往的记忆,却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成为了力挽狂澜的关键所在。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师姐走到这一步,是否是苏归在师姐的安排下做出了布局,才让这之后的事情有了更多的可能呢?   自师姐来到宿阳,一切都变了。   质子令,是造成今生这场变动的关键所在,郑留在那天醒来觉醒前世记忆之后,便意识到事有蹊跷。事情出现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异变,而这场异变与他无关,他并未参与其中。   既然有未卜先知本领的他没有参与,那又是谁,在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推出了这关键的一手?   师姐才思敏捷,不需要他提醒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眼中是深思,看向军营下方……   苏归的中军帐就在那里。   “……你和我传递情报,都是苏归默许。”商悯眉头微蹙,“我怀疑苏归也是记忆不全,行动上可能有些偏差,但是大方向上不会错。你这般跟我传递情报,拥有蜃梦神通的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郑留汗颜,“的确如此。说不定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读过我的记忆了……可是,师姐说苏归失去部分记忆的依据是什么?”   “他把我送走了……”商悯双目微闭,回想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一点一点挖掘出不对的地方,“他把我送走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去帮谭桢,是要让我不参与世事争斗……他对人胜利持悲观态度,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开自己身上的歃血咒。”   歃血咒!郑留想到这个关键所在,有些心神不定了。   “你二人同为重回过去之人,说不定他读你的记忆,根本不会触发天机封锁使自身遭受反噬,因为这些本就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商悯神情捉摸不定,“要么是他在回溯的过程中,记忆被乾坤逆转大阵撕裂导致丧失,要么是他主动把自己的记忆藏起来了……”   她盯着郑留:“等你回去,他极有可能会再次读你的记忆,到时一切见分晓。”   “那,歃血咒?”郑留点到为止。   如果前世以商溯替命才可让苏归摆脱歃血咒,那么今生……难道还要如此吗?   郑留看向商悯,却见她的表情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要成大业,先要牺牲自己人?   霎时,商悯明白了前生的自己为什么会让郑留给她带那样一句话。   “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也是其他所有参与此局的人的选择……”她将这句话缓缓念出。   还有谁参与了此局?最开始入局的不是“商悯”,是她的父亲商溯啊!   商悯眼神呆滞,终于从这句话中顿悟了“自己”和父亲的决意。   如果世上有命数,如果存在命数的推动者,那么商悯、商溯、苏归、郑留,乃至天上的所有圣人,都是推动者。   苏归曾悲观道:“你不明白,一切早已注定……”   怪不得,他会在没有记忆的状态下受自己潜意识驱动,做出让她远离争斗的决定。   他把她送走,是下意识想要避开那个结果,他太担心她,也不想因为自己导致身边人的死去……他果然是丧失了这一段记忆,他也被自己的意志驱动,做出了和过往选择有所偏差的举动。   这是无意识的逃避与抗拒。   按照“命数”,按照所有人的选择,商溯必定要死!甚至,商溯自己也选择了去死。   “师姐……”郑留担心地靠近了她。   商悯猛然从天旋地转的状态恢复了过来,她骤然看向郑留,语气比刚刚得知真相时更沉重,更严肃。   “没有时间了,必须尽快将该说的事情说完。”她强压下情绪,克制着语气,“告诉我,诸国覆灭顺序。”   “梁、赵、宋、燕……郑。”郑留不说任何废话,“武灭梁的同年,翟灭赵。又三年,郑灭宋,再四年后是翟灭燕。”   “赵!”商悯压力骤增。   她的本体化身和敛雨客正在前往赵国的路上,很快就能到达国都。   “赵国有孔朔安插的后手,错不了!梁国虚弱,被我武国灭掉情理之中。赵国算不上弱,但是和翟国接壤,那根天柱离翟国很近。”商悯道,“我若是孔朔,必然会控制赵国!”   “我也有此猜测。”郑留眉头不展,看了商悯一眼,很担心她此刻的状况。   “咱们前世的老师……是谁?”商悯又问,接着说出一个名字,“让我猜猜,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敛雨客?”   郑留愣住,觉得倒也不出所料。   “师姐见过老师了。”他确信道。   “是见过了……”商悯感觉这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乾坤逆转大阵,命数被改变。   又因为命数变化,让敛雨客提前出山。   她无可奈何道:“从你说这老师会算卦,我就觉得不对劲。从没听说天下有这等人物,能算得这么准,还在大学宫教课……”   “我们是老师带的第一届学生,他就比我们早几个月受邀到大学宫任教,没想到今生他还能与师姐再续师徒之缘,可惜我运气不好,没能再与老师相见……只能日后拜会了。”郑留显然对这个老师很是敬重,问道,“老师现在是否安好?有他配合师姐,胜率应当又增添一分了。”   “当然是安好。”商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现在我一般不叫他老师,我叫他敛兄……我们是平辈论交。”   “敛兄……”郑留瞬间呆滞。   半晌,他面色复杂,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你们称兄道妹了,那我岂不是平白矮你一辈?”    第222章   商悯也有一瞬想笑, “没事的,咱们各论各的。”   郑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麻木地点点头。   “前世我回到武国后, 你可有听说国内政局动荡?”商悯试探地问,“是否有人夺权,我弟弟或者其他宗亲, 有没有在我继位的过程中横插一脚?”   “倒是并未听说,如果有此事, 师姐恐怕也会对外封锁起来吧,这会给他国攻打武国的借口。”郑留仔细回想后道。   商悯进一步问:“我叔父商泓、姑姑赵素尘, 还有弟弟商谦,堂姐堂兄商元慈、商允,他们是否有在那几年中先后死去?”   “只听说商泓被刺客暗算中毒死去, 那是师姐登位第一年发生的事, 赵大人无事,前世到最后, 她都好好的, 时常能听到她的名字。”郑留道,“其余几人我未曾听说,可能是因为郑国在武国没有布置多少眼线的缘故……就算布置了,也被师姐一一拔除了, 料想应当无事?”   “应当无事。”商悯紧绷的内心放松了些许。   也是,她继位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心智稳定,这个年纪虽然不算是大, 但是也不小了,不会引起那么多的非议。   初开始那几年, 郑留没有成为郑王,对于郑国在武国的布置确实有不清楚的地方。   等后来他当上郑王,武国的情况已经大为稳定,容不得他再去插手什么了。   商悯无比知晓让一个国家稳定的必要条件都是什么。   首先是政局稳定。在这样的王权社会,统治者家族最好保持相对和睦的关系,血亲之间不能有激烈的权力争斗。   接着是权力结构稳定。适当拉拢世家大族的同时打压世家大族,避免朝堂形成党派。提拔培养亲信,使众多利益群体形成平衡稳定的关系。王掌握军政大权的同时,适当放权给大臣。   最后是外部环境稳定。若外部有强敌觊觎,发展则没那么容易,若诸国混战局面动荡,那么乱世之中一个国家很难偏安一隅。   以及最重要的——统治者个人的素质,以及统治者所培植的权力班底的整体素质。   大争之世,难以奢求外部环境稳定。   商悯认为,自己是必定要继承王位的,那么郑留所提供的前世关于武国政局的情报,或许可以给她提供参考。   如果她初上位的那几年内外动荡不安,朝臣不服管教,甚至试图颠覆她的统治……那商悯很难不怀疑是不是那两位妖圣在煽动局势。   随后郑留又着重说了自己郑国的情况,特别是郑宋之战。   “郑国之所以突然对宋国发兵,是因为宋王长久以来身体衰弱,我归国一年后,宋王病逝,宋兆雪登王位。我被郑潇派去攻打宋国,立下大功,收拢了几名将军和他们麾下的军队。”郑留道,“之后,郑潇想要对我三哥郑淳下手,斩草除根,五姐郑湘早些年被大姐所害,半身不遂,深恨着她,我联合两位兄姐及其背后的势力发动叛乱……”   “然后你成功了,将郑潇给杀了?”商悯猜测,“你的两个兄姐,你有没有留着?”   “本来杀了五姐,留了三哥,不过又过了两年,我把我三哥也杀了。”郑留说起这些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情绪波动也淡到极点,“一个因为残废偏激疯狂,想要杀我,一个因为我的优待生出傲慢之心,屡出不敬之语……索性都杀了。”   本来郑王的孩子就多,郑留又从小被打压着长大,跟自己的血亲没感情实属正常,估计把他们杀了就跟杀一个陌生人没什么区别,连愧疚都没有,甚至还会有快意。   他似乎怕商悯误解他,便又解释:“这不算卸磨杀驴,是他们自寻死路。”   “我懂。”商悯道。   郑留放下心,下一瞬又将心提起。   只听商悯问:“宋国灭了,宋兆雪死了吗?”   “没有……”郑留好似非常不情愿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可是在商悯的目光下,他还是说了。   “宋兆雪流亡到了武国……他前世被宋王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没有来大学宫,我跟他没有同窗之谊了,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让他流亡到武国是我忙于对付郑潇,大意了……”   商悯听着有点不对味儿,“既然没见过,那你怎么跟他有私人过节似的……这辈子到承安园,你碰见他的时候态度就不大对,虽然他有错在先,但是……后面一同拜入苏归门下,你好像也有点烦他。”   现在也是,说着大意没杀了宋兆雪,语气很是懊恼,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后悔,不全是因为郑、宋之间的世仇。   郑留闭嘴了。   商悯试图用严肃的目光迫使他开口,他被这眼神盯得恼羞成怒,快速说了一句:“这件事真的不重要,师姐别再问了。”   “好吧……”商悯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宋国算是一个潜在的联合对象,你不要做得太过分。”   郑留绷着脸点点头,“大事上,我拎得清。”   “郑国是否有妖踪?”商悯依然愁眉不展,“前世我父亲那么晚才知道妖的存在,我也对此一无所知,敛雨客来到大学宫,对于妖物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察觉……这是不符合常理的。”   今生,敛雨客一来到宿阳就察觉到了妖的踪迹,能够看到谭闻秋显化的蛟龙虚影。   前世他竟没有看到过那样的景象吗?   商悯发觉自己少问了一个国,“攻谭之战的发生日期,和前世一样,对吗?而且,大燕成功了。”   郑留缓缓点头。   郑留在宿阳时,就曾经暗示过她,攻谭之战是必然会打的,他甚至也知道老谭公会死,连死的日期都是差不多的。   也许是为了平息大燕的怒火,也许是他从古时候传下来的典籍上知道了献祭天柱的秘密,总之,他终究是选择死去了,哪怕敛雨客没有插手。   但是谭公到底有没有献祭天柱,不得而知。   商悯眉心紧锁,“这场仗打了几年?”   “不到半年。”郑留道。   商悯微微后仰,“这么快就败了?!”   郑留看向峪州的方向,用缓慢的语速讲述:“谭公恶行,触怒上天,引来天罚,西北地陷,峪州及周边城池一日之间被从堪舆图上抹去了。谭桢为提振士气,亲赴边境,躲过了这场浩劫,等她匆匆回去,那处地方已经没有城池了,只能看到黄沙,和那深不见底也近乎看不到边际的天坑……三十余万人被埋葬其中。”   “她发动了血屠大阵!”商悯一震。   “在那之后,谭国士气大落,被燕军毫不费力地击溃……谭国人相信真的是谭公有罪,才引来如此天罚。前世,没有人知道这场大战是有妖在操控,人心最易涣散,有这样的结果也不意外。”郑留十分感慨,“等我们去大学宫时,攻谭之战已经结束好几年了,谭桢带着旧部隐姓埋名不见踪迹,等她再现身,已经到了武国。”   郑留记忆刚回溯时,不知谭闻秋的真正本体被镇压在谭国的天柱之下,但既然谭闻秋托身大燕,以燕攻谭必然是别有所图,所以他要阻止。   虽然误打误撞,但思路是对的。   这说明,前世的敛雨客至少也是等谭国灭了之后才苏醒开始游历天下的。   商悯心里冒出了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猜测。   前世,谭闻秋或许成功了。   她夺回了自己的本体,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恢复了修为,因为境界高出敛雨客,所以敛雨客根本没有看穿她的真身。   但是谭闻秋成功拿回本体,却并没有办法令九个天柱都倒塌,所以她继续布局,挑起诸国混战,试图推翻所有的天柱……然后在她实施的过程中,孔朔跳出来偷取了胜利的果实。   攻谭之战结束后,孔朔并没有急于现身,也没有利用翟国发动任何战争,从这件事来看,孔朔当时是怂的。   他打不过谭闻秋,所以只能蛰伏下来,等待自己的血屠大阵成熟,随后一举突破圣境,斩杀了谭闻秋……   “翟国在前世是不是也得到了皇帝?”商悯目光锐利,“是谁?姬瑯,还是子翼?”   郑留道:“姬瑯驾崩,子翼登基,随后宿阳内乱,姬麟反叛,幽禁新皇,新皇病逝。后来翟国宣称新皇是假死逃到了翟国,他们打着大义的名号发兵攻燕……这是我们二十二岁时发生的事。”   商悯闭上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步错步步错。一个情报知道得晚,导致的往往是连锁反应,前世的人族实在是落后太多,什么都不知道,妖族也实在是藏得太好,抓不到一丁点的狐狸尾巴。   就连灭谭,也是以人之力借人之手完成的,除了启动血屠大阵那一下是谭闻秋使用了妖之力,挑动各国对立她利用的更多是人心。   “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商悯想要长出一口气,可是胸口却压了一块巨石。   她想往乐观的方向想,今生的人族已经领先了很多很多,妖族不是独大,人族也知道该从什么地方防备谭闻秋和孔朔。   可是父亲那命中注定的死亡,让她难以释怀。   他相信她有能力继承武王之位,也相信苏归活着比他活着起到的作用大,所以他赴死了。   魂魄出窍的时间快要到了……   商悯强迫自己再多知道一些事情:“其他国家发生的关键大事,也告诉我。赵国……敛雨客在赵国,他能帮上忙。”   郑留不习惯商悯对老师直呼其名,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才语速飞快地讲起他了解的事情。   月亮的位置有了些许偏移,它向西沉去。   地上的军营如此拥挤,天与地之间却如此空旷。商悯知道时间已经到达了极限,不能再拖了。   她听完郑留讲述的事,叹息:“……多谢你,郑留。”   “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郑留关切地望着她,“师姐,你不要紧吧?”   “我无事,只是脑子有些乱,你别把我想得太脆弱了。”商悯沉下心,对郑留露出一个临别的微笑,“返回躯壳吧,若还有要事,我会用隐灵飞矢告诉你的。”   “那个灵物已经快要用完了。”郑留提醒。   “不要紧,很快就会有了。”商悯对他挥手,魂魄向后飘去,“再见。”   郑留对她颔首,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向下坠去,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待商悯再睁开眼,她依然身处那座荒凉破败的村子中。   她站起身,拿不准是不是要立刻离开,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想,于是又坐下了,闭目养神,试图整理出合适的思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没过多久。   一旁装昏迷的胡千面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不住看向房屋外面。   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了门前,商悯若有所觉,睁开了眼向前望去。   “苏归!”胡千面眼中希望迸发,“快救我和玉安,我们被这个妖抓住了,她说她是狐祖苏蔼的部下,你快将这个消息告诉殿下……”   “妖?”男人寡淡的语气中出现了一丝疑惑,“苏蔼?”   胡千面看到他平静如水的面孔,脸上的惊喜一点一点凝固,然后咔嚓碎裂。   “叛徒是你?!”他尖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靠不住!我早该劝殿下处理掉你!”   “聒噪。”苏归弹出一道劲气,胡千面额头中招,咣的一下晕了过去。   “悯儿。”他看向商悯,对她招手。   商悯只是迟疑了一瞬,就小跑过去小声道:“老师。”    第223章   听商悯喊出那句“老师”, 苏归的表情反倒迟疑了。   这份迟疑也体现在了动作上,他举起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似乎不确定是不是该把手放在商悯的头上……但是犹豫了一下, 还是把手放了上去,只动作很轻地摸了一下又收回。   “老师想起来了吗?”商悯忐忑地问。   “嗯。”苏归眼神略显复杂,“听你叫我老师, 竟然有点不习惯了。”   “我以前不是叫你老师吗?”商悯不解。   前世今生的称呼有变化?这似乎也正常,前世商悯的老师是敛雨客, 宿阳大学宫学艺时与苏归可能根本没什么接触,说不定等苏归假死脱身, 他才来到商悯身边,与她熟悉了起来。   “刚开始我们关系并不亲近,你叫我将军。”苏归似也觉得这些话不太好说出口了, 他觉得有点好笑, 又有点无奈,“后来熟悉了, 你一般对我直呼其名。”   商悯懵懂地看着他。   那时她已经是武王了, 行为处事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面对苏归,态度自然截然不同。最开始关系不亲近,也可能是因为父亲的死而有心结。   她眼神暗淡下来。   “你联络过你的父亲了吗?”苏归半跪下来, 看着她的眼睛。   商悯摇头,“没来得及。”   现在他们一个半跪,一个站着,商悯甚至高于他了, 他抬眼凝视着她沉闷的脸,“或许会有别的办法。”   商悯的眼睛倏忽亮了, “当真?”   “当真。”苏归表情温和,“本来穷尽毕生之力,也只找到了那么一个办法。没想到此刻竟然有了转机,只是桎梏仍在,我难以对你说明。这个新的办法是你托郑留带给我的,虽然只是你无意而为,但或许可以一鼓作气解决两个麻烦。”   前世没有找到的第二方法,今生反而找到了?商悯茫然,接着思考。   她和郑留数次传信,苏归恐怕会定期查看郑留的记忆,可能是她的某一次传信中透露了情报,让苏归抓到了线索。   如果是那样,那么她透露的情报必然是与谭闻秋相关的,而且,苏归说可以解决两个麻烦……商悯细细回想,想到最近一次她和郑留提及谭闻秋的事,曾对他仔细描述了峪州城下的血屠大阵,想从郑留那里知道更多的线索。   可是郑留也知之不详。   “难道是……峪州?”商悯目光希冀。   苏归笑了。   “太好了!”她难得激动,跳过去抱住了苏归的脖子,险些落泪,“父亲不用替命,老师也可重获自由,而且那个大阵也能……”   “还需再等等,那里的人还没有迁移完。”苏归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风险仍在,需要把它降到最低。”   商悯一顿,不好意思地松开他的脖子,旋即心中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老师的桎梏……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严格。”商悯低声道,“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由行动,并且也不会被谭闻秋察觉到。”   当初苏归将她送出燕军夜行数百里,谭闻秋都没有发觉异样,足见苏归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被谭闻秋掌控着。   苏归沉默着点头,承认了这一点,可是他眼中也有迷茫,“偶尔,它的禁锢会松弛下来,我也不知原因。”   商悯想了想,认真道:“不知原因,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好事。老师,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杀掉胡千面和涂玉安时,通知我,我才好把握时机。他们一死,谭闻秋定会来西北。”苏归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竹简,“将它捏成两半,我就能感知到。”   商悯见它收进怀中,又确认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苏归平和的话语中是极深的决意,“杀了他们后,你要尽快离开原地,收敛气息躲到任何人都发现不了的地方,避开风头。”   商悯重重点头,同时知晓了苏归的打算,“杀他们的地点,离燕军和峪州越远越好,得让谭闻秋晚些发现你的动作。”   苏归眉头微蹙,终究是于心不忍地开口:“罢了,这件事我可以用蜃梦控制他人去做,这终归太过冒险,我不放心……”   “我身上有翟王赠送的山海化境密卷,可读取妖物记忆,前提是这妖得变成尸体。”商悯道,“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以放过。用蜃梦控制人去杀胡千面和涂玉安固然可行,可他们能够看到那些记忆吗?”   “不能。”苏归语气一沉,“蜃梦控魂,需要我先把那个人的魂魄吃掉,到那时肉身只是傀儡了,没有意识。”   如果有白小满化身在,那么倒是不用那么麻烦,但是回宿阳一趟划不来。   “不必再犹豫了,也不用担心我。”商悯语气坚决,“如果连这点风险我都不敢去承担,那谈什么继承王位?更不用提成为人皇!”   苏归唯有苦笑。   他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他宁愿自己多承担伤害,也不愿意让自己身边的人受到半点危险。或许是因为他足够强,半妖之体,世界上很少有伤害是他承受不了的,就算受到了重创,也能很快恢复。   甚至只要他想,他自己砍掉的那只左臂顷刻就能长回来。   人类太脆弱,寿命太短暂,总是一不注意就死了。他见证了无数人的死亡,也亲手杀了无数人,没人比他明白,生命到底有多容易消逝。   “好,我不再劝……你尽管放手去做吧。”苏归从地上站了起来,垂眸看着商悯年少的脸,心中的担忧并没有消失,反而还增加了。   商悯思索,脑海中的计划飞速成型,“五日内……五日内!我们一定可以完成那些安排!”   苏归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什么安排?”   “峪州迁都,以及把子翼夺走。”商悯低沉道,“不能让他得到子翼,绝对不能!”   苏归没有多问什么,只道:“待我挣脱桎梏,再将你在宿阳安排的事情告诉我吧。”   他交代最后一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记忆丧失是有缘由的,此世二十年前我借出兵之机亲自深入翟国,想要探查出点什么,最后发现了孔朔用来储存食物的地方……翟国地宫。”   商悯大惊:“那么早?!那你有发现什么吗?”   “没敢深入探查,因为被囚禁在地宫的一只象妖告诉我,孔朔的神通,是可以抽取生灵的记忆。若是修为远低于他的妖族,则在妖活的时候就可抽取,不会对妖产生大的损害,若是人族,则对方死了之后才可炼化记忆。”苏归长叹一声,“得知这等消息,我只能抹去了地宫妖族见到我的记忆,匆忙逃离,并在返回后吞掉了自己的记忆,以免将来的某一天落入孔朔之手。如果闯入地宫的不是我,而是别人,只怕此时已成亡魂。”   “这……的确有必要。”   哪怕有天机封锁在,也依然很有必要,孔朔的手段实在是太诡异。   商悯又问:“老师可有在宿阳布置后手?”   “怎么会没有?”苏归面露微笑。   商悯一点即通,产生了终于和志同道合的同行者接上头的惊喜与满足,“是子邺。并且你也吞了子邺的部分记忆,防备意外发生。”   “不愧是悯儿。”苏归轻缓地呼出一口气,眉眼放松些许,“后面因为我丧失了记忆,对子邺做出了什么安排了解得不算很全面,不过,一切都在按照计划稳步推进……”   质子令。   原来这是苏归和子邺联合推动的结果。   要不是人族被孔朔读取记忆需要当场暴毙一下,商悯和敛雨客去见翟王那次怕也讨不了好,算是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可是白珠儿……商悯心情沉重。   白珠儿到了孔朔那边,可是会被读取记忆的。   商悯仔仔细细回想自己用白小满的身份和白珠儿会面时有没有暴露什么破绽,或者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想了一遍之后商悯放下心了,她一向很谨慎,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一律模糊处理,面对白珠儿就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就算孔朔读了白珠儿记忆,也只能得出“白小满疑似真为狐祖部下”的观点。   但是还有不保险的地方。   她赶紧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向苏归问:“狐祖是个什么样的妖,老师知道吗?老师的母亲有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在我小时候是说了一些。”苏归一愣。   “一些”这个形容词还是太保守了,其实是说了很多的,母亲几乎是整天把苏蔼挂嘴边,时不时就会在他耳边念叨:“你姥姥当年可厉害了,要是她在,没人敢欺负我们……”   念叨期间还夹杂辱骂人族圣人和白皎的脏话若干。   “快快告诉我,这对我太有用了!”商悯恨不得拿笔记记上,“尤其是那些性格上的细节,为人处事的特点。”   苏归揉揉眉心,无奈开始了回忆。   在母亲苏青描述中,苏蔼修为通天彻地,当世无敌……这个形容显然有很大的水分,如果当世无敌,那世界上就不会有另外两个妖皇了。   鉴于苏青离开苏蔼时十分年幼,这些描述的可信度是有,但恐怕没有那么高。   偏偏商悯特别刨根究底,恨不得连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出来。   大到苏蔼的毛发颜色,以及她几窝孩子的毛发颜色,对人族态度如何……小到苏蔼爱吃什么,是不是爱吃人,狐祖家族史上是否有发生过人妖禁断恋情,胎生妖和卵生妖结合能不能生出来小孩儿……都给问得清清楚楚。   苏归的表情从无奈到惊讶再到复杂,最后是麻木。   “据我所知,不爱吃人,更爱吃雉鸡……应该是有人妖相爱的先例的,母亲非常确定姥姥会庇护我这个人妖混血,说明狐祖对血统好像不怎么在意……”苏归说到这儿好似有点不安了,像在斟酌接下来的话是不是应该说给商悯这个小孩子听。   “姥姥后宫里面是有人族的。”他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说了,“可能我狐族的某个长辈就是混血。”   商悯的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同时又保持着克制,好像怕触动他的心事,小心翼翼的。   “想问就问吧。”苏归轻叹。   “老师知道我想问什么?”商悯探头瞅他。   “无非就是问我母亲是怎么生下我的。”苏归忍俊不禁,“这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悲哀的记忆,更深层的事情,我难以说出口,但若只是询问母亲与父亲的事,那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商悯严阵以待,觉得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凄美爱情故事就是惊天大阴谋。   苏归道:“很多年前我不叫苏归,父亲死前给我起了名字,母亲觉得那个名字寓意不好,又给我取了现在的名字。”   “那个名字,叫虞离。大虞的虞,离散的离。我父亲是大虞末代皇子,我出生时,大虞还没有覆灭,但也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刻。”    第224章   商悯无言, 却一下子从苏归的话中嗅到了八百多年前的腥风血雨。   王朝飘摇,社稷不稳,黑蛟出世, 欲颠覆天柱。   而在这样的时代,苏青作为狐妖竟然和大虞皇子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不是不可能发生,因为感情这个东西是很不讲道理的, 可能说来就来了……但是作为人和妖,产生这种感情的概率太小。   往大了说, 他们之间隔着种族仇恨,隔着国仇家恨, 往小了说,他们之间隔着人妖本性之别,还有着寿命差距。苏归的双亲就算是真心相爱, 他们要走的路也必然坎坷。   商悯一直相信这世上有坚如磐石不惧外物侵蚀的感情, 可是从苏归的血脉和他诞生的时间节点上,她不得不往坏里猜测。   “是真情吗?”商悯有点懊恼自己不会说话, 但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只能直白发问了。   苏归的父亲还给他起名字呢, 也许是真情,是她想岔了。   “是利益。”苏归的回答无情地打碎了商悯心中乐观的猜测。   他脸上没有失落和悲伤,大抵是因为这个真相他早在几百年前就知道了,甚至有可能是一出生就知道了, 也早就接受了。   “悯儿希望人与妖之间有真情在?”   相比沉湎于往事,苏归对商悯失望的表情更好奇。   “接触妖多了,越发知道人和妖是相似的物种。都有情,都是地上生灵, 他们的情与人类的情,没有什么分别。”商悯心中一片清明, “冷酷贪食如白珠儿,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和人一样,沉溺在软弱的感情中,但其实她到底是有情。”   苏归背对着天上的月,神色在黑暗中有些模糊。   “那人和妖的区别是什么,你可明白?”苏归虽在发问,却更像是在问自己,“同为地上生灵,为何自相残杀?”   “一句天性使然便可解释。”商悯分外平静,“没有别的原因,天性而已。就像人能吃菜也能吃肉,吃肉人会变得更强壮,对于妖而言,人就是肉,不吃人当然也可以活,吃人了他们就会更强,弱肉强食而已。”   苏归认同商悯的话,但是他后退一步,侧过身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追忆的神色。   “人不会对鸡鸭牛羊产生深刻的感情,可是妖会爱人,人也会爱上妖。半妖虽少,但不是没有。如你所言,岂非是人和妖都违背了本性?人爱上了猎食者,妖爱上自己的食物。”   “是,他们违背了本性……因为他们都有智慧。他们……”商悯也在思考着,“他们克服了自己的兽性,选择以另一种形态生活在世上。老师有没有听说过性恶论?”   “自然听说过。”苏归道,“人性本恶,所以需施以教化。”   “人有人之恶,妖有妖之恶。”商悯的眼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认真阐述着自己的观点,“人太弱小,只能抱团求生,所以人教化人舍弃人之恶。如人人心中存恶,人人心中有私,视规则法度为无物,如此世间失序,一片混乱,人族便不能如此强大。”   苏归一默,接了下去:“妖很强,无需抱团便能求生,所以个体之恶被无限放大,以致同类互食,人妖残杀。妖生来不懂得克制心中之恶,他们也从不觉得弱肉强食的本能就是‘恶’……”   “妖之恶何尝不是人之恶?反之亦然。”商悯喃喃说了这么一句,“人妖共处,绝无可能。妖舍不了恶,人族即便有教化,也不无法舍去恶。此题无解,只能以其中一方的毁灭告终。”   就如苏归,在他身上从来不存在什么让人和妖和平共处的选项。   他只能选择人,或者选择妖。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已经选出了自己的答案——人。   而选人本质的原因,是他如人一般受到了教化,不再具有弱肉强食的本能,乃至于想要反抗这种本能。从最开始的杀人会心痛,到后面的杀到麻木,再到现在似乎又找回了一丝停止厮杀的希望。   商悯看向苏归,见他表情沉默,抬手拍拍他的手臂,像是在安慰他,同时说出了她的愿景:“望人妖纷争自这一代而止。”   “如果是悯儿,我相信你能做到。”苏归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用那只有温度的手帮她抹掉了额头上粘的沙砾,“我该走了,你也是。”   商悯点头,也露出微笑:“顺利的话,是不是过几天就能再会了?”   “应当如此。”苏归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不舍,还有担忧,更有如月色一般温和无声的期盼,它并不沉重,反而让商悯卸下了心中的包袱。   他向后退去,高大的身影隐入了黑暗。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等商悯再看,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她返回村舍之中,扛起两只昏迷的狐狸,在他们待过的地方撒上除味的药粉,接着骑上在村子里吃草料的马。   商悯甩起马鞭,一声轻喝:“驾!”   她又一次在夜色下疾驰。   黄沙大漠上印下一排马蹄印,风一吹又了无痕迹,荒凉的村子一如既往,似乎没有任何人来过,唯有天上明月不言不语,始终注视着世间。   ……   “所以,苏归是可以信任的。”敛雨客下了定论。   商悯点点头,“差点要设计杀他……以为再也回不了头了,没想到,他终究是站在我们这边。”   “也算是峰回路转。”   “但,还没有否极泰来。”   他们到了赵国,再有不到五日,就可以到达国都始宁。   然而赵国的情况并不算好,不知名的瘟疫席卷了好几座城池,凡是有瘟疫发生的城镇,商悯和敛雨客都寻到了妖气的踪迹。妖气与南方常见的瘴气结合形成了一种古怪的疫病,它侵蚀肉身,城中许多体弱的人都病倒了。   他们一路循着妖气搜寻,发现它流向始宁城的方向。   “孔朔也控制赵国?”敛雨客思索。   “不然很难摧枯拉朽地拿下这么大一个国家。”商悯道,“敛兄,若你游历世间,有机会的话,是否会考虑到大学宫去任教呢?”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敛雨客愣了愣,“一身本事不传承出去倒也可惜。”   商悯刚魂魄出窍一次,在外停留时间过长,如果要绕开天机封锁对敛雨客讲明白前世发生的种种,他们就也得灵魂出窍变成活死人的状态才行。   这样的招数还是少用为好,出窍时间久了可能会对身体造成大反噬,好在她和敛雨客相处的时间比较多,可以慢慢说明白,不用那么赶地把时间挤在一炷香之内。   “你我很有缘,有师徒之谊,我的师弟郑留和你也有师徒之谊。”商悯回想这件事情还是觉得很搞笑。   敛雨客反应了一会儿,听懂了,目露奇光:“竟有此事?当真是有缘,看来有空要去见见你那师弟。”   “敛兄,你会死吗?”商悯担心地问出这个问题。   “不会真正死去,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敛雨客道。   “以魂作祭,以命作抵,这般推演天机也不会死吗?”   敛雨客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商品从他的反应中找到了答案,叹息:“看来,你还是会死。”   “以魂魄作为推衍天机的祭品,就说明当时已经无路可走了。用出此法,我的结局只能是魂飞魄散。”敛雨客想了一阵,居然笑了,“倒也不赖。世间既有我诞生,说不定死去一遍,可重走一遭轮回,体验六道轮回为人之路。”   “敛兄倒是豁达。”商悯兴致不高。   “怎么,这是为我伤心起来了?这可不像你。”   商悯诧异,“怎么不像我了?我不是什么冷酷薄情的人吧。况且我不只是担心你,还在担心我父亲。”   “可能是拾玉一直以来太过坚强,让我误以为你是那种洒脱不羁,面对死亡也能很快重整旗鼓的人,最重要的是,这件事还没有发生呢。”敛雨客面露歉意,同时鼓励道,“不要为还没发生的事情过度担忧。”   “的确是我思虑太过,可这两件事也的确发生过。”商悯从怀中掏出金蟾,放到了面前。   敛雨客配合地取出纸笔,帮她磨墨。   商悯沉吟片刻,奋笔疾书,只写上了一句话:“父亲,可愿为救人而死?”   前世的商溯不是为救苏归而死,他是为救人而死。   他相信就算他死了,商悯也能挑起武国的大梁,相信苏归这个强大的半妖活着,可以给人族提供更多的助力。取舍之下,他选择自己死。   她将信纸塞进金丸之中,让那金蟾吞了下去。   她没能立刻收到回信,父亲可能在忙,而她在短暂休憩的小石亭中盯着做工粗糙的石桌石椅发呆。   没过多久,金蟾的肚子里叮当一响。   商悯打开金蟾的嘴,捏开金丸,从上面取出了一张回复简短的字条,其上字迹遒劲,显然是武王亲笔所写。   “为人而死,死而无悔。”   这回答,不出所料。   商悯盯着纸条看了半晌,将它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第225章   带走子翼的计划最为紧迫, 不可拖延。   小巷之中,商悯的白小满化身吐出一口无色魇雾,将它放置在白珠儿的蛛网边上。   那细若无物的蛛丝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上面也没有携带妖气,更无残留气味,它就如那梁上的破败蛛网一般, 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谭闻秋并没有命令白小满和子邺停止搜捕白珠儿,她也在配合白珠儿上演这一出搜城大戏, 同时观察白珠儿有没有异常举止。   这大大给商悯行了方便。   她穿梭在街头巷尾,魇雾肆意喷吐。她不是蜘蛛精, 可是行为却像蜘蛛精在编织一张大网,等网缠上猎物,再将猎物牢牢地捆起来, 纳入掌控之中。   守城的将士、巡逻的禁军、皇宫之中守卫的侍卫和值夜的宫女, 乃至驻守城门的蝎子精谢擎……   这场行动,容不得一点意外。   商悯倾洒着这具身体的神通, 肆无忌惮地挥霍着自己的本领, 近乎不计代价。此时她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在事后如何瞒过谭闻秋,她首先考虑的是得到子翼,然后再想其他。   夜深, 白珠儿如约出现在魇雾幻境之中。   “可有头绪?”她面无表情。   “有是有了。”商悯没有立刻讲解,“孔朔有没有联络你?”   对于这种事,白珠儿没什么好隐瞒的,“昨日联络我了, 我对他汇报了目前进度,他并不满意, 但是无可奈何,也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他在等白皎离开宿阳的时机。”   白珠儿黑漆漆的眼睛定格在商悯身上,“时机还没到吗?”   “到了,或者说,快到了。”商悯声音低沉,狐狸脸上不见惯常带着的嬉闹的表情,可见她此时严肃,“到与不到取决于你,你动了,白皎才能动。”   白珠儿面色一变,隐隐浮起一些不好的预感,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想让我去做什么?”   这件事应当是有一定的危险度的,否则白小满不会是这副态度。   “你过去,对白皎说,小蛮是细作……”   “绝无可能!”白珠儿惊骇,一口回绝,“你真把白皎当成傻子吗?我去往小蛮头上泼脏水,她不会去怀疑小蛮,她会先怀疑我,因为她对我已经没有信任了!”   “不要着急,珠儿奶奶,你听我说完。”商悯看到她惊慌的样子才露出一个笑容来,“我知道小蛮姐姐不可能背叛,师傅也不一定会相信她背叛了,所以我们需要给师傅一个理由。”   谭闻秋现在是在怀疑小蛮,某种程度上,向她告发小蛮也算是正中她的猜测。   但这件事情有一个前提——前提是告发者不是白珠儿。   白珠儿果断拒绝就是看出了这一点。   “这个时候,你倒开始叫白皎师傅了,在你准备对她下黑手的时候……”白珠儿声音低沉,“真是庆幸,我看穿了你的真面目,更是庆幸,我没有对殿下说出对你的怀疑。不然,哪有这一出好戏?”   “珠儿奶奶也在戏中,这戏唱得好听又好看还有您一份儿功劳呢。”商悯笑眯眯道。   白珠儿审视她:“说吧,给殿下一个什么理由,才能让她相信小蛮背叛?”   “你不需要给她理由,你只需要让她看见。理由是我这边给的,我会让小蛮被魇雾操控,让她去找你,和你谈合作,让你去窃取孔朔的消息。”商悯道,“这戏这么一对,白皎就能看见了,那样她一下子就知道了三件事。第一件事当然是世上还有我狐祖陛下啦……”   “第二件事,是狐祖和孔朔不对付。”白珠儿越想越心惊,“这第三件,才是让殿下怀疑小蛮并非背叛,而是被魇雾操控……至于并非狐祖亲自控制而是你白小满在控制,她根本不会怀疑,因为她对你的修为一清二楚,觉得你根本不可能做到!”   这根本就是灯下黑!   而且这件事安排下来,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每一件事都不需要说谎。   狐祖出世是真的,苏蔼找她谈合作是真的,小蛮被控制也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只是谭闻秋怀疑的目标会转向苏蔼本身而不是白小满。   可很快,白珠儿产生了质疑:“殿下会疑惑苏蔼是如何知晓孔朔的。”   “这件事不重要,没有必要为师傅解答。”商悯懒洋洋地回应,“让师傅自己去猜吧,猜出什么都行。”   白珠儿懂了,她们只需要抛出事实,并且让殿下相信这个事实,至于根据这个事实而产生的疑问,这应该让殿下自己去查清楚。   只要她相信了事实,她就会为事实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和猜测。   “还有一点。”白珠儿没有就此停止思考,反而找出了更多的漏洞,“既然有魇雾,那么苏蔼为何不用魇雾亲自控制更大的妖,或者直接控制我?为何反倒要大费周章……”   “因为狐祖师傅身在别处,脱不开身哇。因为之前控制小蛮时天时地利人和,没能控制更大的妖当然是事出有因……随便找什么理由都可以糊弄。”商悯道,“说不定师傅还会猜狐祖师傅修为衰弱,无力控制大局呢……”   白珠儿心念电转,心中的怀疑被戳中了。   她刚才故意那么说,就是为了试探白小满,没想到白小满将她的试探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   对方显然察觉到了她的试探,却显得游刃有余,无所畏惧。   是故意如此表现的吗?还是说她猜中的就是事实呢?白小满会不会是外强中干……   白珠儿几番犹豫,提起的心气儿松懈下来。   她不敢赌,也不能赌。   光是一个白小满就足够杀她了,更别提对方背后那个狐祖。许是狐祖也对白小满的心性和手段足够自信,这才敢于派这只小妖深入敌营。   事实证明白小满做得很好,特别好,一大群妖都被耍得团团转。   “这件事我是冒着巨大危险的。”白珠儿警告,“你确定控制小蛮的手段没有任何纰漏吗?”   “当然确定,小蛮姐姐才一百多年的修为,那不轻轻松松就拿捏住了。”商悯笑笑。   “如果小蛮被殿下控制,你确定以殿下的手段不会查出她脑子里的手脚是谁动的吗?”白珠儿再次问,“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被抓住,被囚禁,想用你我之间的秘密交易换取我去救你,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珠儿奶奶哪里的话?我白小满是那么不谨慎的妖吗?”商悯先是笑,表情却无端带着一股阴寒,“我,当然会处理干净首尾……”   “那就好。”白珠儿勉强放下心,话锋一转,“你是想让殿下先抓到这边的叛徒,在她心神松懈之际引她去西北,是吗?”   “差不多吧。”商悯慢吞吞道,“这边的叛徒不抓住,她终究不太可能离开宿阳,咱们又没有办法判断抓叛徒和救师傅师祖之间她会怎么选,所以只能尽可能排除干扰选项啦。”   “哪里是排除干扰选项,你这是在攻心。”白珠儿眼神深沉。   是攻心没错,但这是次要的。   商悯提前引出苏蔼这个身份,是为了转移谭闻秋的仇恨。   这样谭闻秋就会明白人族的事情极有可能也是苏蔼在控制,这可以间接削弱谭闻秋对人族的针对程度,避免她进行精准打击,同时让谭闻秋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好啦,珠儿奶奶,夜色已深,该去干活了。”白毛狐狸在幻境中抖了抖全身的毛,尾巴像一朵炸开的大鸡毛掸子。   白珠儿眼神锐利的盯着她。   “珠儿奶奶为什么那么看我?我可是会不好意思的。”   “少在那儿装成一副痴傻样。”白珠儿挥了下衣袖,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你叫师傅师祖还有姐姐奶奶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珠儿奶奶竟然会好奇这个问题,倒是打破我对你的印象了。”商悯笑了,“心里没在想什么,他们确实是我的师父师祖,也是姐姐和奶奶呀。”   白珠儿以为自己足够冷酷无情,在妖之中也是一个另类,她特立独行惯了,也习惯于自己不受待见。   可是白小满不同,对方最受殿下宠爱,其他的妖也因为这层身份很照顾白小满……拥有这样崇高的地位和宠爱,居然还能无情地对身边的妖下狠手。   这份狠,连白珠儿都心惊。   她不喜欢这样的做派,并没有什么找到了同类的欣喜,可是同时也不至于讨厌白小满的做派。大概是因为学人学得太优秀了,身边很少有妖能和白珠儿一样优秀,这让她心中燃起了一点胜负欲。   她没有再去看白小满,身影在幻境空间中消散。   商悯也抽离了幻境,游荡在宿阳城中的身外化身打了个哈欠,又吐出一团魇雾,无色雾气飘入另一波巡逻金甲卫的七窍之中。   白珠儿不答应她的计划,也无所谓。   这几天白珠儿共吸入了五次魇雾,这么多次数,足够商悯在她的神思中留下深刻的暗示了。   这暗示不足以让商悯把白珠儿变成对她言听计从的傀儡,但是足以让白珠儿在心理暗示的作用下不主动吐露有关商悯的重要情报。   行动的第一步……控制小蛮在城中游荡,做出寻找白珠儿的假象。   皇宫之内,偷懒打盹的小蛮突然睁开了双眼。她今晚睡觉没有变成蛇形,而是维持着人形,那双属于人类的眼瞳不知何时变成了蛇瞳,她眼中掠过旁人无法看到的绮丽色彩,随后色彩隐去。   她走出了皇宫,在无人的角落化作蛇躯,飞速地向外游去。   宿阳城内,察觉到小蛮动静的谭闻秋恍然一惊,心知她动向有异,便怀着疑心跟了上去。   她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往好处想,小蛮可能只是出去逛一圈就回来了,往坏处想,小蛮可能想去杀两个人打打牙祭……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小蛮吐着蛇信,开始认真地沿街搜寻。   在这个时间点,在城中寻找什么,答案不需要猜便已分明。   小蛮在找白珠儿。   她不知道白珠儿已经被她抓到,但是她知道碧落已经死去,小满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她听到消息后和小满一起抱头痛哭。   小蛮也正是从小满身上得知白珠儿可能还藏在宿阳城,并且殿下不在,白珠儿还没有被抓到。   谭闻秋心中仍然抱有幻想。   幻想小蛮寻找白珠儿是为了替碧落报仇。   信任一旦崩塌了一角,就再也无法恢复了。怀疑一旦产生,就没有那么容易消失。   谭闻秋找到白珠儿时,她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道:“殿下,请吩咐。”   “小蛮似乎在城中四处寻找你。”谭闻秋逼视她。   白珠儿眼睛一闭,知道她这是老毛病犯了。   不过也是,现在发生的任何事情,谭闻秋都会首先怀疑到她身上去,她怀疑白珠儿和小蛮之前早有联络。   白珠儿猜,她还想把小蛮不听命令无故出来寻她的罪责归结到她身上去。   “属下不知小蛮为何寻我。”白珠儿道。   谭闻秋眼神不定,沉思片刻后道:“你现身,去试试她。”   不仅是白珠儿自己了解殿下,白小满也太过了解殿下。   她心中冷笑,但是身体很顺从地起身,按照谭闻秋的吩咐走出了藏身之地,准备去找小蛮。   不知道谭闻秋发现身边最大的叛徒是白小满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一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场景,白珠儿就满心期待。    第226章   白珠儿没有立刻去找小蛮, 而是化为蜘蛛本体,缩小了体型,在房檐屋后静静跟随。   做戏就要做全套的, 她深知这个道理,小蛮一出现就立刻去找她,这未免不合常理, 谭闻秋也会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草率。所以去见小蛮之前,要做的是观察。   白珠儿在心中沉静地思考, 八颗蜘蛛眼在黑夜中黑沉沉的,不反射任何光亮, 街头巷尾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也没有让她的身体在夜色下显露半分。   白小满对小蛮的操控到了哪种地步?小蛮是否还具有自我意识……还是说现在小蛮整个都已经陷入了“入梦”的状态,挣脱不出,也醒不来, 她这般行动只是在梦游而已?   白珠儿每次吸入魇雾, 心中都有隐忧,担心自己也被白小满操控成为傀儡, 她每次与对方结束对话, 都会审视一遍自己的所思所想,看自己的思想有没有被诱导的迹象。   目前看来一切都还是正常的。   只要离开宿阳就好了,远离殿下和白小满,这样她就能获得相对的安全。可是紧接着她又会落入孔朔手里……想到那个老谋深算的杂毛鸡, 白珠儿的心情不禁变得糟糕了。   “差不多了……你泄露出一点气息,让小蛮察觉,看她会不会来找你。”殿下的声音飘进了她的耳中。   白珠儿有意在监视小蛮的同时感知外界,她已经将自己的感知提升到了极致, 可还是没有办法发现殿下的踪迹。   她与殿下之间的实力差距,宛如不可逾越的鸿沟。   白珠儿不做他想, 依照殿下所言放出了一丝妖气。   在街头游动的碧绿小蛇吐了吐蛇信,立刻仰起头左右环顾,蛇信捕捉着空气中的气味,随后瞄准了一个方向,向白珠儿游来。   碧绿小蛇游到她藏身处的一瞬间,白珠儿就牵起蛛丝,银白色的蛛丝将碧绿色的蛇捆得结结实实,连个蛇尾巴都动弹不得。   一团漆黑的八腿蜘蛛缓慢地从房檐下现身了。   “小蛮,是你。”白珠儿早已和白小满商量好了这场戏该怎么演,细到谭闻秋可能会问什么话,她和小蛮又需要谈话都安排得巨细无遗。   但是她实在是太好奇了,好奇魇雾神通的运转方法,更好奇白小满对小蛮的掌控力到底有多强,是否到了连小蛮说什么也可以随时控制的地步……   于是白珠儿轻微脱离了商量好的戏幕。   她第一句应该问:“深夜游荡,是不知道我在城中,想要来寻死吗?”   可是她思索一秒,将问题换成了:“这般迫不及待来找我,是想为碧落寻仇吗?”   白珠儿看到那碧绿的小蛇眼中浮现出明显的嘲讽:“你白珠儿对自己的徒儿都能下此狠手,我一小小蛇妖可没那种自信,觉得自己能为碧落报仇。”   白珠儿心中霎时掀起滔天巨浪,心神巨震。这回她没有再被碧落的死操控情绪,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小蛮的“随机应变”勾住了。   白小满居然真的能做到实时操控小蛮!她本来以为被魇雾控制的人就会变成傀儡,只能做事先安排好的事,说事先安排好的话,可是小蛮一语狠狠打破了白珠儿的幻想。   白珠儿再不敢试探,老老实实地按着约定好的话说了下去:“我猜也是如此……既不是来寻死,那来找我又有何事?”   黑色的蜘蛛顺着一根纤细的银白色丝线爬了过去,丝线的另一端是被缠得动弹不得的小蛇。   蜘蛛的口器不能发声,此刻却口吐人言,同时露出了前端注射毒液的尖刺,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击上去。   “你能活多长时间,取决于你的回答是否让我满意……”   “珠儿奶奶不要着急,殿下又不在宿阳,有的是时间慢慢说清楚。”碧绿色小蛇细细的竖瞳中倒影着黑色蜘蛛狰狞的样貌,“小蛮想找珠儿奶奶做一场交易,放心,此事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你怎么知道殿下不在?”白珠儿反问。   “何必装糊涂?要是殿下在,你还敢出来跟我见面吗?”小蛮吐了吐蛇信,“我还不知道她吗?碧落死了……她要是在,会把你立刻抓出来,挫骨扬灰!”   白珠儿意味不明的看着她,“殿下一直在怀疑的叛徒,居然是你?”   小蛮语气懒洋洋的,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相比之下我倒是好奇,殿下明明不在,怎么你还在这儿不敢逃,本想今晚出来一试,没想到就这么找到了……”   那双蛇瞳紧紧地盯着白珠儿:“是不是孔朔交代你留在宿阳做什么事?”   白珠儿脸色一变。   小蛮得意洋洋,“看来果然如此。”   “你到底是谁,找我来干什么……”白珠儿尖锐的口器靠近了小蛮,话语中已经带上了愠怒和威胁,“你怎么会知道孔朔……你到底是谁?既然不是殿下的人,也不是孔朔的人,难道你投靠的是人族?”   小蛮傲慢地瞧了她一眼:“我家陛下有破解你身上禁锢的办法……替我们做事,传递孔朔的消息,陛下可以帮你抹除那枚印记……”   “哪位陛下?藏头露尾的鼠辈,连名号都不敢报出来吗?”白珠儿的语气音沉至极。   “珠儿奶奶今日未免太过愚笨,都陛下了,竟然还猜不出是哪位陛下,怎么一点都没有往日的聪明……”   小蛮说到此处突然一愣,从头到尾打了个激灵,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白珠儿动作一顿,收回了口器和张扬的前肢,蛛腿顺着纤细的蛛丝一步一步退回了黑暗之中,而随着她的退去,有一道人影在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谭闻秋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森寒,冰霜顺着细细的蛛丝向前蔓延,很快也蔓延到了小蛮的身上。   “小蛮……你还是小蛮吗?”她没有立刻下杀手,眼神中反而是执着的探究和质疑。   “啊,被发现了,没想到你得了教训长进了,摆了我一道。”小蛮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眼中绮丽的色彩闪过,整只妖仿佛被夺魂了一般,通透的蛇眸里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谭闻秋脚步猛然顿住,“你不是小蛮!”   “她”眼中是古怪的快意和扭曲的仇恨:“小蛮睡着了……就像我的青儿一样……这只是开始。”   谭闻秋脸色唰的一下,苍白似雪。   “她”看向退到黑暗里的白珠儿。   “我知道你不喜欢白皎,此时想必是受她胁迫,不是真心为她卖命。至于孔朔,我实在是太了解那只杂毛鸡了,他对你恐怕也没有那么信赖……白珠儿,小蛮刚刚所说的事情仍然有效,你好好考虑清楚吧……前提是,你能活着的话。”   “小蛮”说完,蛇躯一软,昏了过去,同时她腹部华光闪过,谭闻秋恍惚回神,脸色骤变,立刻用冰霜冻上蛇躯想要阻止妖丹自爆,可是晚了!早在她刚刚没有立刻下杀手时,妖丹就已发动,结局已经注定。   碧如翡翠的修长蛇躯从中段砰然爆开,血肉模糊。   碧绿色的蛇血飞溅到墙壁各处,极具腐蚀性的毒血腐蚀冰霜,霜雪冒起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   谭闻秋没有闪躲,蛇血当然对她造不成半点伤害,那些血飞到她的脸上又被冻成了冰屑脱落……   白珠儿淡漠地看着这一幕,久久地凝视着四周飞溅的蛇血,接着又将目光放到了殿下身上,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的背影,想象她正面的表情该是多么僵硬多么难看。   她心中释放出快意的狂笑,只恨自己此刻没有办法在殿下面前痛痛快快地大笑出声。   性格决定成败,性格决定命运!白皎活该!每次都是这样,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在不该心狠的时候心狠。   在该救碧落的时候心狠,该立即出手废了小蛮的时候又心软。一定是碧落的死让她又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慈……一猜就是,必定如此!   先是放过她白珠儿,过了这么多年又后悔!呸!   在更久远的年代,她也犯过这样的错误吧?比如她那个女儿白韫,又比如说她近几十年刚生的儿子子邺,她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可有做出正确的决定?必然没有!不然子邺怎么会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   这就是白皎的失败!失格的领袖,失格的家长,她空有一身武力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白珠儿在心中喷洒着毒液,用极尽刻毒的词汇咒骂侮辱着她曾经最尊敬的妖,倾泻着心中的恶。   过了很久很久……她大概是将心中的毒液喷洒殆尽了,将恶也宣泄殆尽了……就像大火燃烧过森林,只剩下焦黑和荒芜,仇恨与怨怼就像毒火,烧过之后寸草不生,只剩下空无。   白珠儿目光略有空洞地盯着殿下的背影。   她从蛛丝上滑了下来,一言不发。   她知道,今晚还没有结束……她对殿下的了解几乎让她有些作呕。   殿下眼神死寂地转过身,不出白珠儿所料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孔朔有没有交代你,在宿阳做什么事……”   殿下的猜测是正确的,白珠儿就是要把子翼搞到手。可惜,白珠儿也和白小满商量好了用以应对她疑问的答案。   “殿下心中产生怀疑,又何必来问我呢?”白珠儿语气宛若死灰,“珠儿担心殿下没有去西北,所以没能逃走……潜伏几日,固然是为了演戏,也是因为珠儿的确已被殿下控制,‘小蛮’所猜,实则介于真假之间。”   她八只腿落地,以蜘蛛的形态做出了叩拜的动作,“殿下不再信我,我身家性命都在殿下手中,我想活,可如果仍逃不了殿下的猜忌和折磨……还请给珠儿一个痛快吧。”   白珠儿感受到了殿下的注视,她八条腿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你觉得苏蔼出世,是否为真?”谭闻秋由问。   白珠儿沉默片刻,“不想信,可想不出世上有哪个妖能够冒充苏蔼。”   她突然抬头,“白小满是否有可能?”   谭闻秋闻言一顿,眼神落到了白珠儿身上,没接这个话,又问:“此前,苏蔼没有对你有任何接触,是吗?”   “是。”白珠儿说得斩钉截铁,“珠儿不知苏蔼……”她迟疑,又道,“但是老木头……木成舟曾经提起过殿下有个徒儿,叫苏青,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对方是不是苏蔼,殿下应该比她更清楚。   殿下与苏蔼的恩怨,应当是起始于苏青……苏蔼现世,为苏青报仇理所应当……   白珠儿心里面同样有一个疑影。   她亲眼见过孔朔,但是没有亲眼见到过苏蔼。对方是否真的已经现世,是否还保留着从前的实力,一切都是未知数。   将苏蔼的消息通过小蛮透露给殿下,白珠儿觉得自己虽然冒了险,但同样可以获得收获,即——通过殿下更进一步辨认白小满所说之语的真假。   “我明白了……时间够了吗?”殿下寒凉的目光没有移开,“你该去找孔朔了。”   殿下还是没有完全消除怀疑,依然怀疑孔朔交代了额外的任务给她……白珠儿冷静地想。   不过这也在她和白小满预料之内。   白珠儿恭恭敬敬道:“是,待珠儿和对方联络,确认可以,就即刻启程。”   谭闻秋挥了下衣袖,白珠儿便顺从退去。   她刚一离开,谭闻秋本就丧失了血色的脸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她竟然踉跄了一下,捂住了腹部,调动全身的血脉和妖力将腹部的躁动压了下去。   “……竟然,真是她。”谭闻秋似乎在喃喃自语,她目光垂下,落在自己的肚子上,“你有个好母亲,但我不是……”   她独自站了一会儿,俯下身去,为小蛮殓尸。   碧绿色的小蛇身体已经断成了两节,蛇类没有眼皮,她眼睛翻着,往日明亮如宝石的眼瞳失去了神采。   也许是这段时间心痛的次数够多了,谭闻秋神情还算平静,她捧起蛇尸,将之收入袖中。   她不知道小蛮到底是因何背叛,也许是因为魇雾控制,也许是因为她一开始就是苏蔼的部下。但反正她已经死了,谭闻秋决定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她埋了,和碧落埋在一起。   最近的夜好像都格外漫长……   谭闻秋来到了宿阳城高处,不怎么费力就捕捉到了白小满的身影。   她心中到底是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怀疑。   小满会不会也是苏蔼所控……   哪怕经历过无数次失败,谭闻秋也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恍惚茫然,明明她身边有那么多部下,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白色的狐狸穿梭在宿阳城街巷之中,搜寻的神情无比认真,这多少给了谭闻秋就一丝安慰。   突然间,她分出去的两枚远在西北的两枚黑鳞传来了异样的动静。   谭闻秋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下一秒,一声凄厉的怒吼响彻整座宿阳城,这吼声似龙,但是更加尖锐,似鲸,但是更加凶悍。   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在她近处的普通人立刻耳膜破裂口吐白沫昏死在地,街上游荡的商悯浑身一抖,腿立马就软了,被这气势压迫得不敢动弹。   一旁的子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半跪在地勉力抬头,额角青筋爆起,从脖子到手腕都有黑鳞浮现。   “师傅的叫声!发生什么事了……”商悯哆哆嗦嗦,激烈地弹蹬着四条腿,想要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跑,“为什么这声音……师傅很悲伤……”   没人比她更明白为什么谭闻秋会失态到做出这种反应。   商悯把胡千面和涂玉安杀了。   就在刚刚。 %51%69%53%68%75%39%39.%63%6f%6d 第227章   事情的发展, 有些不对。   不,不是“有些”……是大大的不对!   商悯跪在地上,脑子嗡嗡响。   本体所在的西北, 当然也是夜晚。   她已经杀掉了胡千面和涂玉安,面前是两头妖尸,一只是皮毛赤红如火的狐狸, 一只是青灰色毛发的狐狸,此时他们已经没了声息。   其实如果他们不吃人不是妖, 商悯还是挺喜欢他们的,但是世上没有如果, 既然生于对立的两族,那么就必然要针锋相对。   他们两个在峪州的时候受尽了折磨,被商悯带在路上往东跑的时候, 除了时不时要把他们打晕, 他们并没有受到额外的刑罚。   杀他们的时候,商悯给了他们俩一个痛快, 也算是用微弱的怜悯全了那虚假的师徒情谊。   但是, 她万万没想到会……   商悯掀开衣服,看着自己的身体躯干处出现了两枚黑色的鳞片。   这是谭闻秋的鳞片。   它们紧紧地贴在她的肚子上,在胡千面和涂玉安被她一击毙命的下一刻,贴在他们身上的黑色鳞片化为两道流光印在了商悯的身上。   这意味着, 谭闻秋的感知从胡涂二妖,转移到了商悯本体上。   谭闻秋可以循着鳞片找到她,折磨她,然后杀了她。   白珠儿杀碧落时没有将碧落一击毙命, 所以身上也没贴上鳞片,如果有, 那也只能是谭闻秋亲自放上去的。   商悯趁白珠儿休息时用魇雾翻找过她的记忆,她不知道杀了妖后鳞片会转移,只是因为自己的阴狠和一时侥幸,阴差阳错避开了这个黑鳞秘法。   千防万防……失于仁心?   商悯问自己。   她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两具狐狸尸体。   谭闻秋怕手下的妖遭遇危险,所以给他们贴上了黑鳞,可是商悯没有料到这黑鳞还会随着杀妖而转移。   妖族手段诡秘莫测,防不胜防。   商悯不后悔给胡千面和涂玉安一个痛快,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终究是栽了。   赵国的身外化身问敛雨客:“谭闻秋的黑鳞秘法有什么办法可以去除?”   剜肉剐鳞是行不通的,她已经试验过了,鳞片和妖的妖气是在一起的,剜肉只会让鳞片转移到别的地方。   妖死了,妖气消失,鳞片才会脱落,换到人身上,就是人得死了鳞片才能摘下来。   敛雨客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恐怕只有像白珠儿那样用取巧的办法褪一层壳才能够完全除掉,蛇类等需要蜕皮的生物,应当也能做到。如果我亲自出手,可能也能找到方法,但是需要时间去试……”   “来不及了。”商悯的话让敛雨客一愣。   “什么来不及了……”他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   “你赶不及从赵国跨越大半个大燕来救我了。”商悯以极其平静的口吻说,“胡千面和涂玉安的黑鳞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谭闻秋要亲自来杀我了。”   敛雨客勃然变色。   “以谭闻秋的速度,从宿阳到西北,只怕要不了几天。如果她以人形赶路,那么我的时间还多一点,如果她完全现出极速追击而来,恐怕三天之内就能找到我。”商悯的眼神像冰一样冷静。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敛雨客的话语中头一次透露出了急切的意味。   “我刚才也问过子邺了……他的回答和你的回答一般无二,但是我也赶不回宿阳找他。如果我去宿阳,大概会和谭闻秋转个头对头吧,她还要谢谢我自投罗网了。”商悯手摸上了胸口,刚想拿上金蟾和父亲联络,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父亲愿意为人族而死……那么他会为她而死吗?   会!她不需要思考就得出了结论。   商悯从不质疑父亲对她的爱与重视,她更清楚,父亲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权力生物,他遵循着古往今来王侯将相行事的准则,实际上也有包容上下的仁心,他有大理想、大抱负,也愿意为他人付出真心。   父亲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者,而并不是一个适应着当今权力结构也将自己融入了权力结构的“王”。   父亲掌握替命之法,如果他知道她遭遇了这等险境,会如何做?   商悯想到了他以自己的命换苏归的命,现在苏归找到了不让父亲替命的办法,可紧接着他的孩子又遭遇了这等危机。   商悯抚上胸口的时候缓缓放下来。   “拾玉?”敛雨客的手落在她肩头。   “我不能……让父亲替我死。”她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怀中的金蟾掏出来放到敛雨客手中,“若我有意外,便请敛兄用这个联络我父亲吧。将我们做过的事和将要做的事情告诉他,他会为了人族而战,你可以相信他。”   “拾玉!”敛雨客表情勉强,“这是何意?望我没有理解错……你这是在……”   “交代后事。”商悯起身,眼神冷寂,强行把金蟾塞到了他的手里,“如果没有我也能拯救人族,大业无我又何妨?”   当初要决心争天下,做那开盛世的皇帝,商悯不后悔。   以身犯险与妖争斗,引来妖族忌惮,商悯也不后悔。   若不除妖,举族皆亡,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争!走上这条路,商悯更是觉得理所应当,她只是走在了一个人该选择的道路上。   如果让商悯在她死和父亲死之间选一个……她怎么可能选得出来呢?她怎能为了自己活命,就让父亲去牺牲呢?   绝无可能!   爱是相互的,正因为知道父亲会那么做,所以商悯更不能让他知道。她不是在牺牲自己让父亲活命,只是在承担自己失败的后果罢了,她更不想让别人替她承受失败的后果。   就像谭桢说:“百姓死,我亦死。”失败的代价有时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弥补,有时不能。   今棋差一招,若前路唯有一死……那商悯无惧,不悔。   “一定还有办法……”敛雨客喃喃。   “或许有,也或许敛兄能够找到,子邺也能找到,到时便能绝处逢生。”商悯微微一笑,“可三日,时间太短……胜机,终究不能压在我一人身上。幸好,也做了足够多的事,那些只有我能办到的事,我几乎都做到了。剩下的,只有好好做准备。”   “苏归有无办法?”敛雨客紧紧盯着她,“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可以保护你。”   “我会向他寻求保护,他当然也会来保护我,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苏归解除歃血咒。”商悯平静到了极点,“什么才是目前最该做的事情,我已经明晰了。”   她面向宿阳的方向,指着遥不可及的天际,眼神中带着狠意和不顾一切的决心:“趁谭闻秋去往西北之际带走子翼,这就是我在这个时刻,最该做的事情!”   ……   “为胡千面和涂玉安报仇,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   谭闻秋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千疮百孔,但是她没有流下眼泪,哪怕她的内心深处已经泪流成河。   苟忘凡沉默着,也默哀着。   死了太多的妖。   前几日是碧落,然后是小蛮,接着一日之间,胡千面和涂玉安也死了。   除了覆灭大虞的那几年,殿下身边再没有死过如此多的妖了。   到底是多年的同僚,苟忘凡心中也蕴藏着怒火和仇恨。   从以前到现在,她一直理解殿下为什么想要彻底颠覆天柱,哪怕其他小妖觉得不颠覆天柱就这么藏在人类之间也挺好的……他们生于人族的盛世,从没见过妖类叱咤世间的模样。苟忘凡想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托于人身,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   可悲的是,大多数妖已经习惯于当一只老鼠了,他们捡拾着人类的“残羹冷炙”,适应着人类的社会规则,在人群之中完成了自我驯化,丧失了兽性。   “殿下去吧……宿阳,我替殿下看着。”苟忘凡发下誓言,“殿下离开时是什么样,回来是宿阳还是什么样。”   “好。”谭闻秋沉声道,“六日……顶多七日,我就回来。”   她离开了太尉府,飞升来到了宿阳城外,这里人烟罕至。   她向着漆黑的夜空张开了双臂,身躯鼓胀,衣物爆成齑粉。   一条身躯庞大的黑色蛟妖冲天而起,飞上了高空,她脚踩云翳,身躯翻滚,像在天空中游动的长蛇,在夜色的掩映下朝着西北方向笔直前行。   然而她到底是不能肆无忌惮地挥霍自身的力量,飞到高处时庞大的压力骤然袭来,似乎她是飞行的小虫,天上有一张巨大的手掌要把它给压下来。   天柱仍在,凡是大阵之内的生灵都被限制,她显露真身已经足够冒险,力量挥洒过多就会引起反噬。   只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真身早已暴露,屏蔽天机又有何用?救不了族人,杀不了仇敌。   谭闻秋心中的怒火与仇恨无比炽烈。   从宿阳到西北,路途如此遥远,军队行进至少两月。   可如果让谭闻秋说一个准确的数字,让她答需要几天能够到西北边境,她会答,两天。   不吃不喝,昼夜不休,无地形限制。   要是解除修为禁锢,她能更快!   ……   “今晚就偷走子翼……如此急?”白珠儿还算冷静。   “她现在是真走了,免得夜长梦多。”商悯谨慎地布置计划,“珠儿奶奶有信心赢过苟大人吗?”   “胜率八二开,她八我二。”白珠儿面无表情,“如果加上你,应当有六四开。”   商悯想到了一点,“苟大人早些年受的伤没有痊愈,是吗?”   “就是因为没有痊愈我们才能稳住胜率。”白珠儿冷漠道,“苟忘凡修为一千二百年,咱们俩的修为加起来才跟她一样,要不是受了伤,她一爪子下去就能把我们俩拍成肉酱。千年妖和百年妖,不可同日而语!”   商悯笑嘻嘻地蹭过去,只把白珠儿恶心得后退,她嫌恶道:“有事说事,别挨着我,哪怕在幻境我也不想。”   “好嘛……”商悯眨巴眼,“珠儿奶奶不是在很多妖身上都下了毒吗?苟大人应该也有吃那个丹药吧……”   白珠儿气息一寒,缓慢道:“你知道了。”   “知道了。”商悯笑嘻嘻点头。   白珠儿盯着她看了半晌,“她吃了。”   “那再加上那个毒,胜负是否能有五五之数?”商悯好奇问。   “有。”白珠儿面无表情。   “可以一试,那咱们把这个列为备选好了,要是苟大人对咱们出手了,那好歹会对胜负有个数。”商悯道,“她要是没发现,那自然万事大吉,要是发现了,那只能硬着头皮上喽。”   白珠儿冷漠地看着她,“你不怕我引爆你身体里的毒?你竟然没有对我要解药……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些丹药,你没有碰过。”   商悯露出了标准的狐式微笑,并不回答。   她一开始根本就不知道丹药有毒,但是商悯不是什么丹药都吃的,药方包含人的她从来没吃过。妖的嗅觉和人不一样,但是商悯接触丹药几次后可以分辨出什么丹药加了人之精华,什么丹药没有。   那些用人做的丹药,商悯从来不吃。   哪怕这具身体是妖,她也不吃,这是底线,不可逾越。   “你打算怎么把子翼偷盗出皇宫?”白珠儿问。   “珠儿奶奶怎么比我还急,在做这件事情之前,珠儿奶奶需要先把解药交出来。”商悯的声音变低了,像野兽发动进攻前的低吼,“子翼都是你来看诊,可别告诉我你没在他身上做手脚。”   白珠儿表情彻底变阴沉了。   “珠儿奶奶不要不高兴,咱们到底是诚信合作,各取所需。现在我需要子翼,奶奶总要把他全须全尾地交给我,不然,这可就是奶奶不诚信在先了。”商悯脸上又恢复了笑容,非常完美地诠释了“笑面虎”这个形容词。   “这事儿很好商量,下毒不是珠儿奶奶的错,我知道的,你也是被逼无奈,这都是师傅和杂毛鸡的错。”   “好。”白珠儿被逼无路,只得同意。   “太好了。”商悯笑了,“那我们这就开始吧……苟大人没住皇宫,现在殿下不在了,她没事儿也不会往宫里逛,前两天狗皇帝又病倒了,上朝也免了……极其幸运的情况下,等她发现狗皇帝不见,我们已经把他搞走好几天了,嘻嘻。”   离开幻境后,白珠儿沉默一会儿,咬牙切齿,不得不从肚子里掏出了解药,放在了约定的地点。   而商悯秉持着演戏演全的原则,专程带着子邺去太尉府找了一趟苟忘凡。   说要离开宿阳的谭闻秋没有离开,她还在深夜爆发出凄厉的怒吼,白小满听见这道声音不去问问不合适。   看样子谭闻秋是真的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去往西北的……也可能是心情大恸,痛苦到忘了遮掩。   不管如何,商悯都可以确定一件事。   谭闻秋极有可能要从明处转入暗处了,不会死守着皇太后的位置不放,也不会死守着宿阳。她在这个地方得到了太多的教训,经历了痛彻心扉的惨败。   她仍然会掌控在宿阳,权力仍然将蔓延到朝堂上,但是,她也会做好舍弃一切的准备。   未来的她会走什么路,商悯不确定。   她只能确定自己此刻要走什么路。   “殿下自有安排,小满,你不必再夜巡了,好好守着子翼,无事不必外出……群妖各司其职,这就是你当前的职责,做好它,不要给殿下添乱。”   苟忘凡如此交代。   商悯露出费解的表情,假装满心疑惑地回到了皇宫。   谁知子翼竟然醒了。   他身着寝衣,不安地问:“小蛮在何处?”   “不知道。”商悯随意地敷衍。   “你刚才去了哪里?”子翼居然又问了一句。   商悯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对着他的脸轻轻吹了口气,子翼霎时眼皮闭合,一头栽倒。   商悯从他的寝宫里扒拉出一个大木箱子,把他整个人都给塞了进去,然后又拿出一个硬邦邦的黑球也扔了进去。   最后她合上木箱的盖子,从袖中掏出子邺倾情赠送的用于遮掩气息和气运光柱的灵物,将它封在了箱子上。   商悯看着封死的大箱子,觉得有点不妥,食指弹出利刃,立爪在木箱子上戳了一个洞,以作透气之用,免得子翼憋死。   那口魇雾足够他睡上个十天十夜。   “……希望你运气够好,我答应了姬瑯舅舅,也答应了子邺,尽量不杀你。”商悯心底说。   如果这个箱子被找到,强行破拆,商悯放进去的黑球状灵物就会爆炸……子翼只能就此还灵。   平庸不是子翼的错,但是处在这个位置上,他本身就碍了很多人很多妖的事。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一生也就平平淡淡长大了,可是他是皇族人,还阴差阳错成为了皇帝。   商悯是很可怜他的,从小就作为傀儡长大,不幸的是他生在了这个时代,也生错了家……但如果他本身成为了大业的巨大阻碍,那么商悯只能杀了他。   就如面对大业,商溯可死,长阳君、谭桢可死,郑留、苏归可死,商悯亦可死。   凌晨时分,天还未亮。   负责收集恭桶将粪水运出皇城的太监来到了皇帝寝殿。   无人在意,车子上拉的并不是五谷轮回的浊臭之物,巨大的木桶套着箱子,一路行至宫外卸下,随后又有工人将其搬离……几番辗转,又被城中商客的马车运走,放置在了一间茶馆的后院。   已作易容装扮的武国暗卫崔三娘看了眼木箱子,招呼上商悯安插在此地的部下霜降和凝露二人,三人一同将木箱子搬上了货车。   霜降和凝露都是一副商客装扮,身边还带了走镖人和其他几箱大货,一群人就这么一路驾车去往城门。   早就被魇雾控制的城门侍卫草草查过,很快就放行了。   一直走出二十里远,一切正常。   她们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皇宫之中,商悯远望着子翼离开的方向,太阳穴一阵胀痛。   这几天她是在是消耗太过了,魇雾控制的至少有几十人,小到宫女太监,大到商客和侍卫,她在夜晚看似随意游荡,实则是有意识地踩点,也用魇雾联络上了部下,周密的布局才有今日的顺利。   只是现在,还有一点需要考虑。   既然力求无声无息地把子翼带走,那么守着子翼的白小满就不能没有察觉。   “白小满”既然选择沉默,那么她身份的暴露就已经成了必然。   不过,还有时间……还可以再隐瞒一下。   相比“白小满”这个身份的危机,白珠儿的危机也不少。   能不能活,就看她的发挥和运气了。   如果孔朔读取了白珠儿的记忆,就会知道她投靠狐祖,还和白小满密谋带走子翼。   她可能会死,但是无所谓。   有她在孔朔身边长期收集情报固然好,如果没有,商悯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第228章   商悯杀掉胡千面和涂玉安之后, 很快将山海化境密卷覆盖在了他们的身上。   虚幻的妖魂缓缓升起,被山海化境密卷吸入其中,他们漫长的几百年生涯开始播放, 但是这样子看实在是太慢。   两只狐狸在山林中的生活就像一幅幅水墨画,呈现在商悯面前,更妙的是这画卷是带声音的。   她手指在画卷上轻微滑了一下, 将他们两个在山林间生活的岁月跳过。   “从此你就叫胡千面吧。”看不清面貌的女子对跪在地上的红色小狐狸说,“不知道你到底属于哪支族系, 让你姓胡是有些草率了,不过, 也贴切。”   “谢殿下赐名。”红色小狐狸抬起头,眼中尽是敬爱。   又过了很多年,胡千面遇到了涂玉安, 那时候的涂玉安被人捉了拿到街上卖, 差一点点就要被剥皮抽骨。他诞生了一点点灵性,被人的大手摁得吱哇乱叫, 还跪在地上求饶。   有富商路过想要买它, 觉得狐狸报恩是好兆头。   那个时候胡千面已经化为人形,冷着脸排众而出,扔下一摞银子把涂玉安带走了。当晚,他就把抓走涂玉安的猎户家族给整个屠戮……但是那个时候他杀人不太娴熟, 闹出了一些动静,同村人出来查看,他就将那些人也杀了个干净。   事后殿下训斥了他一番,但是又夸赞他带回来了一个好苗子。   然后涂玉安也被点化赐予了灵智。   后来身边的小妖渐渐增多了, 小蛮也来到了他们身边。   再之后的之后是白小满……他同样是在山里,被猎户的捕兽网给网住了, 发现他的是跑出来打猎解馋的小蛮,涂玉安怕小蛮出事,专程跟在她身边了。   小蛮从来不吃狐狸肉,因为涂玉安和胡千面就是狐狸,殿下也交代她不能吃有灵性兽类,那么她就不吃,还和涂玉安一起把小满给带回去疗伤了。   白小满被赐予灵智后呆头呆脑的,过了好久才学会说话,学会说话后,他磕磕巴巴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不想叫小白,这个名字好普通,想要和小蛮姐姐一样的名字……这名字好听……”   胡千面和涂玉安是懂事的大妖了,殿下偶尔会委派他们去做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最开始他们不懂朝堂,会被安排去干送东西的活,狐狸跑起来飞快,日行百里前去别的国家,将丹药送去,然后再将其他妖收集的重要的东西带回来……   当然这只是历练,真正重要的情报都是用信鹰百里加急送来的。   但得益于他们的经历,商悯得以知晓谭闻秋都在哪些国家安排了什么样的妖坐镇。   接着记忆来到了一个关键的节点——姬瑯剖心。   清秋殿上,谭闻秋对所有妖说,妖族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再拖下去,她天柱之下的本体也会被吸干修为,变成灰烬……她在外面的魂魄也会受本体牵连,魂飞魄散。   事后胡千面独自找到了谭闻秋,呜呜哭着说:“想让殿下安全,相比大业,更想让殿下活着。殿下死了,大业才是真的没有指望了。”   谭闻秋犹豫着,安慰了他:“不要伤心了,或许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胡千面泪眼蒙眬。   “只要彻底舍掉我魂魄和本体之间的联系,就不会受到牵连,但是那也意味着,推翻天柱已经没有意义,我的修为也将止步于此,除非天柱全部倒塌,不然我绝无可能再突破成圣。”谭闻秋惆怅道,“不成圣,如何打败人族?这是一个死结,没有破解的办法。”   胡千面哽咽了,“可是……”   “好了,不要哭了,你已经不是小妖了,拿出样子来……”   “是……”   画卷上的内容渐渐消失……   再后来,就是胡千面和涂玉安被抓……   商悯挥散了画卷中的画面,那些水墨一样的痕迹淡去了,两条妖魂也远去了,他们死了,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宝贵遗产,就是他们的尸体。   她收起山海化境密卷,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山海化境密卷显示的大部分画面都是模糊的,有些连人的面貌都看不见,不过有声音多少可以弥补缺陷,它也无法展示妖一生全部的记忆,一点一点看,可能真的要花几百年才能看完了。   两只妖的尸体都是宝贵的财富,黑鳞已经脱落,尸体的骨骼还可以用来炼制隐灵飞矢和其他灵物。   但是眼下时间紧迫,商悯来不及炼制了。她将炼制的方法写在了隐灵飞矢上,交给了郑留,并嘱咐他转告苏归埋藏妖尸的具体地点,同时还对郑留说了自己在山海化境密卷中得到的情报。   远在赵国的身外化身也拉过来一张纸,一刻不停地将她在化境密卷中看到内容记录下来。   “赵国司马郝舍君……鼠妖。修为至少五百年。”   “宋国左相莫群,山羊精。”   “梁国有个鹦鹉精……但胡千面只口称吴大人,没有叫过其他称呼。”   “武国……胡千面不清楚。郑国同样不清楚。翟国谭闻秋掌控力似乎比较弱,但一定是有的……”   商悯记录完这些关键的信息,又拉过几张纸,用尽自己毕生的书画修养在上面画了写意的水墨肖像画,虽然细节惨不忍睹,但是形和神是抓到了。   那些似乎比较重要,但是又不知道姓名的妖和人,她凭借记忆都画了出来。   “这些就交给敛兄保存。”商悯吹干几张纸上的墨迹,将这些纸张沿着桌面推了过去,“赵国的妖,我有预感,肯定不止那个耗子精郝舍君一个……得观察一下他是不是投奔了孔朔,还有观察有没有别的妖协助他。”   敛雨客从刚才开始就默默注视着她,眼中悲色难掩,他也在忙碌,用尽毕生所学寻找办法解除黑鳞,西北的商悯本体也照着做了,可是那个鳞片依然顽固地贴在她的身上。   “敛兄应当已经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和许多国的兴衰了。”商悯怅然若失,“我也会成为其中之一,就算不是在此时此刻,也会在将来的某刻变成被你见证过的人之一。”   “正因为见证过了,依然觉得无能为力,才会深感自己能力不够。”他轻声道,“也许我一直沉睡不出事,也尽量避免与他人相交,是在怕他们死在我面前我会更难过吧。”   “此身为化生土之身,寿命高出常人许多,但将来的某一日也会化为一捧丧失灵性的黄土。”   “拾玉,这次醒来遇到你,实在是幸事。同行时日虽短,但我受益匪浅……若你死了,我会在解决完赵国的事情后去武国,辅佐你的父亲。”   商悯嘴唇微微抿着,尝试让自己露出一个和平常一样的微笑。   “多谢。”   ……   荒漠之中,苏归一路疾驰。   他们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他不得已让自己残缺的左臂重新生长了出来……其实这件事情他以前就做过了。   重生之后,他已经和商溯等人断臂绝义,但是在探查孔朔巢穴那次,他为了稳妥让自己的手臂长了出来,以免自己在突发的意外中落入下风。   事后,他注视着那条新长出来的手臂,挥剑又将它斩去。   伤口在一息之间就愈合,疼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习惯。   半妖之躯,如此强悍。曾经他痛恨自己异于常人的力量,难以抑制的半妖之血让他难以抑制疯狂嗜杀的本能,更可悲的是一旦他失控,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他伤不了自己,但会伤害其他人。   如今,这力量似乎成了拯救他人的关键……   苏归的身躯像火一样燃烧着,如城墙上的烽火,鲜红炽烈,永不熄灭。   看到路上正在迁移的百姓。   已经没有人在血屠大阵的范围内了,看来谭桢用了强制手段,将城中百姓在最短的时间内尽数驱离,再组织小支的运货队伍继续搬运城中的货物。   首先保证大部分人能活,接着才是外物。粮草算不上外物,是保命之物,谭桢提前调来了粮草。   苏归把身躯藏在沙丘之后看了一眼,确认这些正在迁移的人暂时没有粮草危机,这才放下心来。   他离开沙丘继续狂奔,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青色流光。   苏归眉头一皱,一口衔住,郑留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中:“大将军,事有不对,师姐方才与我传信,突然向我交代了好多事情,虽然平常我们也有交换情报,但是这次有些……让我不安。我担心师姐那边有危险,望大将军大事完毕尽快去接应师姐。”   苏归一滞,竟没想到郑留是在什么时候取了自己的头发,应该是在中军帐捡的?他无暇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心脏被一个名字攥紧。   “悯儿。”他看了一眼商悯所在的方向。   他在她身上留了隐蔽的印记,可以感知到她的大致方位。   这件事情本就有危险,苏归预感到了,可是他身上的桎梏还没有解开……如果仍有桎梏,谭闻秋一个眼神就能让他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苏归爆发出全部的速度,像淬火的箭矢,刺向了峪州城。 第229章   时隔这么多年, 她又一次来到了西北。   谭闻秋恢复了人形,随意披了一件黑袍,站立在熟悉的黄沙上。   她极目远眺, 并没有在看这碧空黄沙的别致景色,反而眼神有些空洞,没有了落点, 过往的回忆从她心中浮起。   她以为那些记忆已经成了过眼云烟,她强逼着自己把那些记忆压在心底。哪怕转生成了谭国公主“谭闻秋”, 她也很少会想起这些,后来到了宿阳与姬瑯成婚更是如此。   她再也没有回过这片土地了。   她没有立刻去找杀害胡千面和涂玉安的凶手, 反而因为这熟悉的景象而失了神,千疮百孔的内心能否用西北的黄沙填满?   不能。   那些沙砾只会从心中的孔洞中流去,什么也留不住, 就如过往岁月中她点化的很多妖……杀死的很多人。   杀了多少人?记不清了。   都杀了谁?更是记不清楚。   但是有少数的几个人, 谭闻秋记得格外清楚。   那个时候,她不叫谭闻秋, 也暂时舍去了白皎这个旧名。   她叫“白婵”, 是肃国的国君,有个女儿。她本来不想给她起名字,想把取名的差事交给大臣们,可是她看着那个刚出生的女婴丑丑的面孔, 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她刚出生时就给她取了名,于是她沉默了一下。   “就叫白韫吧。”   白婵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为了妖族复起大业,她定期取她的血, 压制自己身体里面的气运反噬。   白韫非常聪明,她懂事的时候就很疑惑地问为什么要定期取她的血, 她哄骗她,说母亲得了一种很重的病,她的血是药引,如果没有药,母亲就会死。   白韫被吓坏了,每个月不用她和医者追着哄就乖乖献血。   后来她渐渐长大,开始逐渐显露出令白婵不喜的一面——人的一面。   标标准准的人。   满腔的治国抱负,满口仁义之道,等到她再长大一点,知晓自己的母亲在治国上多有荒唐之举,逼杀忠良、残害大臣、掏空国库,任奸党谋私……她忍无可忍,竟然直接来找她,质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白婵被她问到了,她问:“我没有给你宠爱吗?金银财宝衣食住行,你一个不缺……为什么要去管别人?”   白韫怒不可遏,第一次在她面前发了脾气,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令人失望。   “你生育我,把我养大,不是想让我接替国君之位吗?肃国千疮百孔,人心离散,我是你唯一的孩子,你让我如何自处?”   白婵要的就是人心离散。   她生育孩子,当然也不是为了给她国君之位。但这些她不可能告诉白韫,所以她冷漠以对。   一个国家不可能那么快败光,很快白韫长大了,她成婚生子,也有了自己的继承人,在她的孩子出生的第二年,一件让白婵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白韫逼宫谋反,试图让她退位,停止乱政的荒唐之举。   白婵笑了,被气笑的,事实上这件事情也着实是可笑。任何人在她面前挥舞拳头都像是小猫小狗挥舞爪子,没有任何威慑力。   逼宫又能如何呢?真以为几个人族的歪瓜裂枣拿着那些破铜烂铁就能威胁到她吗?   相比逼宫,她更愤怒于白韫的背叛。   在任何国家,逼宫都是要流血的,它往往以一代国君的死亡和一代国君的上位而告终。   “为什么要让我退位?”白婵问她,“又是为了人的‘道义’?”   “又”,这是个奇怪的字眼,可是白韫没有捕捉到,她以为母亲是在指那些前仆后继死谏的大臣。   白韫只平静地看着她,大概是在这些年间冷眼看着国家一步一步走向衰败,看着母亲的行事越发荒唐,她积攒了足够的失望,眼中也不再含有对她的感情了。   但是等等……既然没有感情,为什么直到现在,依然每个月顺从地被她取血呢?   “在母亲看来,道义一文不值,我知道这一点。可是我等身为王族,不遵循道义,何以用道义使大臣、百姓顺服?母亲难道想做末代亡国之君吗?”   天真的孩子……终究是对自己的母亲一无所知。   白婵看着她,“若我不退位,你待如何?”   “那我只能请母亲移居别殿,在宫女的照顾下安然终老了。”白韫道。   白婵又笑了,这次是宠爱的无奈的笑。   “是不敢狠下心对我吗?”她从王座上起身,顶着刀锋剑尖走到了白韫的面前,她向前走,那些刀和剑在后退。   白婵面带微笑,可是那些面对着他的侍卫和禁军冷汗淋漓,仿佛被无形的压力逼迫着,只能退让。   面前站着的好似不是一位年过四十手无寸铁且不通武艺的国君,而是择人欲噬的虎豹。   “好孩子,教你个乖,要干大事,首先要狠心。只是幽禁我,没有杀我的决心,你如何能成大事呢?”白婵笑着。   白韫被她从容的态度惊到了,她脸色苍白下来,眼中是极深的不解。   她看到白蝉微微一笑,下半截身体突然膨胀化为长满鳞片的修长身躯,以排山倒海无可比拟的气势横扫而来,轰的一下,人仰马翻。   大殿内的所有侍卫都被她碾压得血肉爆开,甚至没有人发出惨叫和呻吟,因为他们在一瞬间就死了。   白婵冷笑:“当然,有杀我的决心也是没有办法成事的……你还要有能力才行,可惜,世上能敌过我的人,还没有出生。”   白韫脸色惨白,后退三步,手指颤抖的指着她,惊声尖叫:“妖?!”   白婵皱眉,“你也是妖。”   “我不是!”白韫几乎崩溃,“我不是妖!你怎么会是妖?你是我的母亲,还是被妖孽夺舍了,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是妖?”   白婵试图拾起耐心,解释:“我族有化龙池,只是如今已经干涸,待天柱推倒,天地灵气充盈,它就会重新蓄满池水,到时候你进去……就会变得和我一样了。但是你的孩子不行,他身上的人血太多了,不过他的寿命会很长……”   可是白韫状若疯魔,口中不住说着一些话:“原来你是妖,那我是什么?肃国对你来说又是什么……”   她说了什么,白婵不想去听了。   事到如今回想,谭闻秋也不记得了……   或许不是不记得,只是和当时一样,她不想去记得。   后面又发生了许多事,谭闻秋难以再去一一回忆,只记得最后她冲击天柱又失败了,身受重伤,不得不沦落到转生保命的地步。   她想要开启血屠大阵,催熟上面的果实。只需要十万人,再需要十万人的血而已……如果大阵收集得太慢,她亲手杀一些也可以补够……   可是,白韫跪在了她面前。   谭闻秋不明白,她对她已经很好了,她只是取她的血压抑气运反噬而已,虽然施展转世神通的条件之一是要吞噬自己的直系血亲,但是她只是一闪念地想过要那么做,过往的许多次转生都是她布置血屠大阵满足转生所需。   这次计策需要,她不得已生了一个孩子,但是她对她也很好,不是吗?为什么要为了人跟她这个母亲作对,难道她是妖,就不是她的母亲了吗?   “母亲……我知道血屠大阵的存在,王族典籍上有记载,上面没有破解方法,我尝试了很多年,依然没能将它解除。”白韫面若死灰,“如果母亲非要开启那个大阵,那就先杀了我吧……”   “你疯了?!我看你是被人族的道义糊住了脑子,竟做出这种可笑的事情!”   “母亲做出这等残害国民百姓之举,我无颜面对祖先,愧对祖国百姓。不能诛妖救国,不配身居储君之位,身染妖孽污血,更使圣人先祖蒙羞……”   她一句一句说完,跪在地上,心存死志:“今母亲又要启动血屠大阵屠杀百姓……如果您要这么做,就先杀了我吧。人死我死,国亡我亡,待我还灵,总能对天上的先祖说,我白韫是作为人而死了。”   如火山喷发一般的愤怒淹没了谭闻秋。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白韫已经死了,她没有启动血屠大阵。   ……   谭闻秋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浑身大汗淋漓。   不能再想以前的事情了……没有意义。   那都是过往的亡魂了,人影还在纠缠着她,可是她不能再回头。这是一条艰辛而漫长的道路,她知道自己缺乏同行者,所以尽力点化小妖,想让自己身边有更多的帮手。   现在她的帮手死了,她亲手教导的孩子们,那些因她而生的孩子们……   是谁杀了胡千面和涂玉安?很快就能知道了,她要让那个人受尽折磨死去,然后将其挫骨扬灰,骨头渣都不留!   黑蛟的身躯腾飞着,离那两枚鳞片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她找到了,从天空缓缓降落。   庞大的阴影遮蔽了地上的事物,她想看清楚杀妖凶手到底是何人……可是一张年轻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谭闻秋惊愕到表情空白。   那是一张年少稚嫩的脸,一看就没有多大年纪,身量矮矮的,眉宇间满是正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惊慌,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了……   是她……是商悯。   谭闻秋嗅到了味道,她记得这个名字。   谭闻秋降落在地上,将那个孩子盘在身躯之内,硕大的蛟首挨近她的面孔,暗金色的竖瞳倒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看个清楚明白。   谭闻秋一定是来杀她的。   但令商悯茫然的是,谭闻秋眼中也是深切的茫然和空无,好像商悯的存在让她无所适从。   商悯听到这头黑蛟梦呓一般说:“她第一次来找我谏言时,跟你一样大……”    第230章   商悯失语。   她骑在高头大马上, 可是光谭闻秋的一只眼睛都如此巨大,大得像一面镜子,将她的身体映照在其中。   那黑蛟暗金色的眼瞳中,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流淌。   而谭闻秋真的流泪了,血泪。   巨大的血珠滴在沙漠上,染红了黄色的沙砾, 她就这样看着商悯默默流泪,鲜红的颜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流过她的鳞片间的缝隙。   商悯被沉重的悲怆笼罩, 神情默然地望着她。   此时悲伤的应该是她才对吧?谭闻秋随便吹口气都能把她给弄死。   可是让商悯感觉扭曲的是,她完全理解谭闻秋为什么会流下眼泪。   哪怕她不知道她的具体过往, 哪怕她对谭闻秋过去两千年岁月的了解只是她所泄露的只言片语,是史书里的几行字,和胡千面涂玉安记忆里的几个画面……可是她仍然知道谭闻秋是在为什么而哭。   在哭胡千面和涂玉安, 在哭她其他的孩子。   即便已是濒死之境, 商悯的内心竟然随着她眼泪落下而变得平静了下来。   “你找到我了。”她道,“是我杀了胡千面和涂玉安。”   谭闻秋闭上眼睛, 最后一滴泪水从眼角落下, “他们死前痛吗?”   “不痛,我给了他们一个痛快。”商悯坦然地说。   “那就好……”谭闻秋又问,“他们的尸体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商悯谦然道。   谭闻秋注视着她,黑蛟的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你, 不害怕吗?”   “如果表现得害怕,可以让你放过我的话,那我可以露出害怕的表情。”商悯道。   “你和她性格也很像。”谭闻秋低喃,“你多大了?”   “快十二岁了。”商悯答。   “了不起的年纪, 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情,也许还不止一件。可有人帮你?”   “无人帮我。”   谭闻秋庞大的身躯向后撤去, 盘绕着商悯和她身下马匹的修长蛟躯也松开了。   黑色的衣袍被风吹起,谭闻秋披上了外衣,从狰狞的黑蛟变回了人形。她脸颊两侧残留着两道红色的痕迹,那是血泪留下的。   被她的气息压制得无法动弹的马匹扑通跪倒,四条腿都软了,惊恐而绝望地嘶鸣着。   商悯从马身上爬了起来,站直了。   她本该也如这马匹,惊怒地尖叫着,绝望地嚎叫着,再不堪一些,就该直接下跪求饶了。   但是她没有,谭闻秋也知道她不会。   可是这仍然不合常理,谭闻秋居然也没有用恶毒的言语嘲讽她,用恐怖的手段折磨她,甚至于那些仇恨……好像都从她身上消失了。   她无欲无求,大彻大悟,好像世间的一缕幽魂,既不像是活着,也不能死去。   “为什么不立刻杀我呢?”商悯问。   “因为有些厌倦了,不想再重温一次了……”谭闻秋疲惫而恍惚地望着她,“我不想给你什么希望,你是要死的。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需要杀了你,替胡千面和涂玉安报仇,这就是我最该做的事情。”   “嗯。”商悯点点头,“我明白。”   一人一妖,相顾无言。   她们谁都没了动作,该逃跑的没有逃跑,因为逃不掉,该杀人的没有杀,因为太疲惫,身心俱疲。   明明是对立的两个种族,却好像在这一刻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互相理解,人知道妖为什么要杀她,妖也知道人为什么要杀妖。   仇恨仍然存在,只是不再显露于表。它不可能消除,也不可能熄灭,但是再也没了之前烈火燎原的浩大声势。在仇恨之火将敌人焚烧殆尽之前,心怀仇恨者先将自己焚烧了。   “你口中的‘她’,是谁?”商悯问,“是你的女儿吗?”   “你知道了。”谭闻秋暗金色的眼瞳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不像是忘记了那份感情,倒像是痛到麻木了,“你也知道我就是‘谭闻秋’,甚至还查到我曾经是‘白婵’……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宿阳吗?”   “我会观气术。”商悯给出了一个解释。   这是正确的解释,同时也是诱导的谎言。她是个诚实的人,但是这辈子临死前还要再撒个谎,也许不止一个谎……   谭闻秋当然不会表露自己信没信,她只是看着商悯,知晓这就是她最后的答案了,问不出什么的。   她不急于立刻杀掉眼前的小孩儿。   她理应觉得荒唐,她想象中的敌人老谋深算武艺高强,而不是现在孩子般的模样。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曾经支撑着她的信念如山崩地陷那样倾倒。   谭闻秋只觉得可笑,不是笑敌人,是在笑自己。   可能是又回想起了曾经,她的思绪太过混乱了,竟然总是在她身上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子,她还在缠着她……   她望着头顶的碧空如洗,陷入了漫长的思考,大脑迟缓地转动……过了很久,她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孩子上看见自己孩子的影子。   因为人都是相似的,商悯和白韫高度相似。   拥有信念的人,他们的眼神,他们所做出的抉择,他们会选择的道路,通通都是相似的。那条路叫做“道义”,或者随便用什么词也好,“仁”“善”“公理”“大道”……许许多多的人都践行着同一条道,遵循着同样的处事方法,以此道作为他们行事的底线和原则。   白韫被人之道同化了,子邺是,苏归也是……   “妖为什么会败给人呢?”谭闻秋问。   她一直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总是追寻不到,只是因为一方强一方弱吗?不止如此。是因为妖不够团结吗?好像也不是这样。   她很少有与人类共同探讨平等交流的机会,与她关系亲近的人,就如她的孩子,或许曾经关系很近,但最后必然是分道扬镳。   “殿下,是在问我吗?”商悯有些惊讶。   “没有在问你。”谭闻秋道,“但我想知道人的答案。”   如果商悯没有假扮成白小满在她身边待那么长时间,那么她现在真的会害怕,面对未知的庞然巨物,世上仅存的圣境大妖,应当很难不怕吧?   可是她变成了白小满,了解了谭闻秋,知道她就和其他的人类没什么差别,唯一差别的只是立场罢了……这头黑蛟会流泪伤心,会发自内心地爱着手下的妖,也会犯下难以弥补的错误。   人的弱点都在她身上体现,妖类的恶也在她身上集中,混合成了“谭闻秋”这个扭曲矛盾的存在。   谭闻秋真的在向一个人类寻求答案。   她的眼眸死气沉沉,那是只有暮年的老人才会流露出的眼神,口中说出的话并不是威胁,只是在陈述着事实:“回答我吧,和我说说话,这样你也能拖延时间,活得再久一些……人和妖都不想死,不是吗?”   商悯从瘫软在地的马匹身边离开,同她对视。   商悯惜命,但自从投身人妖争斗,她就知道——以身入局者,不要妄想全身而退。若无奉献身心的坚定意志,那就不要以身入局。此世或有气运,或有命数,但气运会流走,命数会变动……真正来自于上苍的注视,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她从不敢抱着“我是天命之子,所以我必然不会死”的念头去拼,而是一直想着“只有没有死在争斗中的人,才会是天命之子”。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活命?   用白珠儿留在众妖体内的毒来威胁谭闻秋吗?   商悯评估,觉得不太可能。这么做会导致两个后果,将谭闻秋激怒,以及她为人族安插在孔朔那里的探子白珠儿变成了一枚废棋。   如果孔朔想要继续获取“苏蔼”的情报,他就不能立刻杀掉白珠儿,他甚至还要装作不知道白珠儿投靠苏蔼。   白珠儿暂不可废弃。   这并不是商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白珠儿还要重要,而是,她更能猜到谭闻秋会怎么选。她不可能放过她,用任何条件来谈判都不可能。   谭闻秋的心已经死了,她今后要么变得更无情,要么变得更暴烈。   黄沙漫卷,谭闻秋在等待一个人类孩子的回答。   谭闻秋被过往的悲痛摄住了心神,她看到商悯年少的面庞精神恍惚。   她不相信商悯就是幕后主使,因为她太年轻,商悯的背后一定会有其他人在帮忙、在指挥着她……谭闻秋是如此坚信着。   所以她才会问:“可有人帮你?”   商悯一答没有,她就立刻明白了。对于遵从“大义”的人而言,不管背后有没有其他人帮,她都会回答没有。   同样的问题去问子邺,问苏归,问……白韫,他们都会这样答。   “殿下,胡千面和涂玉安称你为殿下,所以我也这样叫你。”商悯慢慢道,“妖之所以会败,只是因为实力不足,仅此而已。”   “妖学会了人族的道义,也学会了利用人族,妖的实力强于人族,可为什么还是败了?”谭闻秋问,“我教导妖族团结一心,我让他们不再同类互食,全身心听我调遣……人族的团结,妖族也做到了!”   商悯不为所动,“团结吗?我看过许多古代典籍,上面说,妖吃妖是本能,同类互食刻在你们的血脉里。”   谭闻秋轻轻笑出了声,“天真的孩子。”   她又想起白韫了,那个孩子也是如此天真……满腔赤诚。   “你们还没有看明白。”   ……“你们”?商悯盯着她。   “你们不懂,你以为只有妖吃自己的同类吗?”她的表情扭曲着,“人类难道不吃自己的同类?人人都吃人!难道你们吃人的手段比我们妖吃人的手段更加体面,就不算吃人了?那些王公将相世家大族,他们养人不是用来吃的吗?”   谭闻秋似乎真的觉得好笑至极,她简直想要大笑,“各国君主治理百姓,让百姓安居乐业,不是为了更好地吃他们吗?”   “妖吃人,妖吃妖。人杀妖,人杀人……同样都是吃,难不成人的吃法比妖的吃法更加高贵?妖吃人的肉,人吃人的魂!”   商悯笑了,直到此时此刻,她终于了解了真正的妖性是什么。   “殿下,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她语气是如此平静,神态没有丝毫动摇,“你打心眼里觉得,弱肉强食是没有错的。你教会了妖人性、团结、利用道义,可你是怎么教会的呢?想必是用那一套老的办法……‘我最强,所以你们得听我的。我说这些有用,那么你们就要去学’。我说的,对不对?”   谭闻秋呼吸一窒,心脏仿佛被箭矢射中。   “你用弱肉强食的办法去教化小妖,他们当然只能学会弱肉强食,而学不会真正的团结,就算学了人,也只能学得流于表面,徒有其表。”   谭闻秋目光像刀子一样,似乎想要划开商悯的皮囊看到她的内心。   “人族教化人,不也是这样吗?你们颁布一套人人践行的法则,自上而下实行,若你们手中无强权,谁会践行法则?”   “我一直认为人族与其说是单独一个种族,不如说是一种文明形态。最开始发展的时候,是确保大部分人能活下去,接着是让所有人都活下去,最后是让每个人都活得好。”商悯道,“人之中有人吃人,没错,是这样。”   她仰头望着谭闻秋,可是神态却像是在俯视,“但是人族在进步,生存方式在进化,人吃人的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少,而你们妖,从未放弃吃妖。只要你们还认同弱肉强食的法则,就教不出真正团结的妖。”   谭闻秋僵立许久,低声道:“是……这样吗……”   因为她作为最大的妖,依然遵循着那样的法则,所以她手下的妖会上行下效。   她明白商悯的话,也真正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与此同时,更让她恐惧的是她发现了自己一直以来在逃避遮掩的一个事实。   ——她是理解人族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她杀掉白韫开始的吗?还是在更久远的时候,她受尽屈辱的时候……   她学习道义,但又发自内心地抗拒它,仿佛接受了道义,她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妖了,而是变得和她无比厌恶的人类一样,身上都沾染了人类的浊臭,身上流的血也不再纯正。   她发自内心追求的纯粹的血统,她一直在逃避的人的本能,像回旋的箭矢那样正中她的心窝。   “两千余年……宛若大梦一场……”   谭闻秋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瞳孔失焦,轻声问:“孩子,你可知道,人为什么要除妖,又为什么要竖立天柱?”   商悯敏感地抬头。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探究过答案,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妖对人族有威胁,所以人族要除妖。   这件事,还有别的隐情吗?   “看来你不知道。”谭闻秋道,“也是,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但我认为你需要知道,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单纯地想要告诉你罢了。”   “请殿下赐教。”商悯道。   “上古时期,人族圣人的数量远超妖族,单以个体而论,当然是妖族更加强大。天地灵气充盈,人族贤才辈出,妖族也屡有妖突破圣境。”   谭闻秋以缓慢的语调开始了讲述,“可是由于世间的圣越来越多,天地灵气出现了不足。人和妖突破圣境,就是在夺天地造化,吸纳天地灵气用于己身,人和妖死去,肉身分解,魂魄消散……这个过程被称为‘还灵’。还灵于天地,使五行平衡,阴阳循环,乾坤运转。”   “直到有一天,天地灵气再也不足以支撑如此多的地上生灵掠夺灵气,天上破了一个洞,自此世间灾厄不断,龙脉衰弱……人族找到妖族相商,要集二族之力——补天!”   谭闻秋迈步而来,走到了商悯的面前。   商悯身体僵住了,刺骨的冰霜从她的双腿向上爬,将她整个冻结。   但是她神志清醒,头还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谭闻秋停在她身前,那只带着寒意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然后划过了脸颊。   “补天,何其难?地上生灵如此之多,掠夺的灵气堪称海量,到底需要多少地上生灵还灵,才可弥补那天上的空洞?”   “那时我还没有突破圣境,没有资格参加那样的商讨,只是听我父亲说,人族献祭一半的人口,妖族也献祭一半的妖族,应当能弥补天缺。”   谭闻秋低头,看着商悯,暗金色的眼瞳深邃如海。   “孩子,你说……为什么最后死掉的只有全部的妖族和人族残存的百位圣人,那剩下的千万人,为什么毫发未伤,在这片大地上安然繁衍生息,活了一代又一代?”   “为什么,天柱要一刻不停地吸取被镇压之妖的妖力?”   商悯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她的双眸,半晌,依然给出了答案:“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如是而已。”谭闻秋阖上眼帘。   她的那只手就在商悯的脸侧,看似没有动作,但是带给了她庞大的压力。   她真的要死了……商悯想。   但其实,她也早就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这个死亡比预想中要平静,因为谭闻秋也很平静,准确地说,她是被接连的打击伤得失了力气。   “要是人和妖能够和平共处就好了,可惜不可能。”商悯低声道。   “这是你作为人族胜者对妖族的怜悯?”   “不是,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   “现在,怕吗?”谭闻秋又问她,“后悔吗?”   商悯说出了那句被父亲写在纸上的话。   “为人而死,死而无悔。”   为人,为人族。   为人,作为人。   “我就知道……”熟悉的话语又一次从她脑海中升起了。   “人死我死,国亡我亡。”她轻声念。   谭闻秋眼角再次有血泪滑过,她知道她要杀掉一个人。   一个敌人。   一个曾经如她女儿一般年少,如她女儿一般心存大义,选择了人族道路的人。   没有求饶,没有任何余地,也没有任何放过对方的可能。杀掉她,就像又一次杀掉了自己的孩子……心中的痛楚从何而来?她无比分明。   她已怨念缠身,心生魔障。   “你给了胡千面和涂玉安一个痛快,我也会这么对待你……”谭闻秋放下了手,转过身背对着商悯。   紧接着,商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寒冷……没有了。疼痛,压根就不存在。只剩下她的视野一点一点暗下去,谭闻秋的背影变得模糊……地上有血迹,是她又流下了血泪吗?   最后的最后,商悯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死了。    第231章   峪州血屠大阵之下, 苏归一口将胚胎形状的血色果实吞入腹中。   它在他腹中蠕动着发出婴儿般的啼哭,随后大阵血池躁动,其中的液体如同沸腾的岩浆那样剧烈翻滚。   苏归吞下转生之果的一瞬, 剧烈的疼痛从腹部开始蔓延,他眼前一黑,沉入了血池之中, 无数双由鲜血凝成的手向他袭来,葬身此地的亡魂要将他拉入池底。   耳边传来死者的哭嚎, 有的属于士兵,有的属于无辜百姓, 有的是被处死的文武大臣,有老人,也有小孩。   数以几十万乃至百万计的死者重复着不同的话语。   “我不想死……为什么会死……”   “故国安在否?暴君可伏诛?”   “妖孽何在……”   “……那场仗, 我们胜了吗?”   “好痛、真的好痛……不想打仗, 想要回家……”   “娘亲……爹爹……”   这些声音宛若魔音,强行挤进了苏归耳中, 接着入侵了他的神魂, 撕裂了他的意志,而他的肉身猛然爆开,从血肉到经络再到骨骼,他与血池融为一体。   有些声音来自近处, 有些声音来自更遥远的地方,传自八百年前大虞还在的时候。   时隔那么久,怨念没有消失,反而积淀得更加厚重, 如同河道下的淤泥,腐臭而充满恶意。   “大虞已经亡了, 肃国也亡了,也许谭国和大燕也会亡……”苏归竭尽全力保持神思清明,用尽全力回应那些亡魂,“但是这片土地会建起新朝,会继续有人在此地安居乐业,因为天命,在人族!”   “轰!”   血池中的血水冲天而起,已经沦为空城的峪州城在这轰然巨响中隆隆下陷。   拥有千百年历史的国都古城,被滔天血海淹没。   逃离这里的人们呆呆地向他们曾经的家的方向望去,只遥遥看到一道赤红的血柱像火山喷发一般冲向天际。   峪州城消失了,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之中满是血池之水。   但随之出现的是一根屹立不倒的青铜神柱,它竖立在天坑血池之中,发出嗡嗡轰鸣,金色的光华向外扩散,如同水波。   沸腾的血池诡异地陷入静止,冲天的血柱如雨般落下,随后向着一点凝聚。被血池和转生之果融尽了血肉的苏归身躯被重新勾勒,最开始是骨骼,随后是经络,再之后生出了血肉,似人非人似狐非狐的构造无比神异。   最后一滴血融入了他的身躯,最后一声亡魂的哭嚎化为无声的叹息。   死去的人用自己的血融化去了他的身躯,也解开了他的枷锁,他们重新为他塑骨融身,崭新的躯壳在孕育。   最开始是一只幼狐的模样,紧接着幼狐飞速长大,四肢伸长,背后的长尾一根一根分裂。   苏归睁开双眼,四肢落地,身后七条血红色的长尾舞动。他终于挣脱了枷锁,数百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他应该倍感欣喜,但是他却仰天长啸,发出悲痛至极的哀鸣。   他感受到了……他再一次失去了重要的人,他留在商悯身上的妖气印记被触发了。   苏归跃上天坑,对着天坑中央的青铜神柱下跪叩拜。   接着他瞄准一个方向,心中的仇恨之火化为助他奔跑的燃料,他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   赵国。   敛雨客的眼眸被悲伤浸染,他看向商悯。   商悯低声说了一句:“看来是时候了。”   话音刚落,她眼睛闭上,身体一软向前栽倒,与此同时身外化身缩小变为陶俑小人,被敛雨客伸手一接,落在了他掌心之中。   他用手指捏着陶俑小人看了许久,期望它能像以前那样突然变大,随后化为人形神采奕奕地说:“事情果然有转机!”   可是没有。   他独自站立了很久,一直看着手掌心的陶俑,但是它再也没了动静。   宿阳皇宫。   爬到皇帝寝宫床下躲藏的白小满化身无力地阖上双眼,白狐的身躯无声地缩小,同样化为陶土人俑,紧贴在陶土人俑背后的一枚黑色鳞片咔哒脱落。   陶土人俑为死物,现在从化形状态退回到灵物状态,当然不能再吸附黑蛟的鳞片。   远在西北的谭闻秋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宿阳的方向。   她的泪已经流干,但是依然痛彻心扉。   “小满……死了?”她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几乎无法站直身体。   谭闻秋想要立刻赶回宿阳,但是不行,她还要再去一趟峪州,去确认血屠大阵下方的果实状态。   她不可以再优柔寡断,那代价实在太惨重……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会直接切断自己和本体的联系,哪怕舍弃圣境修为也要活下去,哪怕舍弃自己亲手点化的小妖们,她也要活下去。   她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已经不能再回头。   “你安静一点。”她痛苦捂住腹部,咬牙切齿地警告,可是紧接着,她耳边传来了歇斯底里的狂笑。   是苏青。   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白皎老妖,晚了,我儿已经挣开了你的狗绳子……”   谭闻秋面色剧变。   “现在的你空无一物了。”她发出嘲讽,“你瞧瞧,当初你还嘲笑我呢,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苏青为何背叛,这件事情只有少数妖知道,陪伴在谭闻秋身边最久的苟忘凡就是其中之一。   早在大虞朝末年,谭闻秋就已经在图谋龙气了,她派苏青和一个皇子生下孩子,试图用这个孩子的血来作为中和龙气反噬的药剂。   苏青被送出天柱之后千年来都过得自由自在懵懵懂懂,因为狐祖告诉她,不求她做颠覆天柱这样的大事,只求她好好活着。   直到遇见了谭闻秋,被谭闻秋收为徒儿,她心中才有了大业的概念,只要推翻天柱就能再次见到母亲了,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母亲……   她在谭闻秋的安排下和大虞皇子生下了一个孩子,一直到这一步她都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小狐狸。   然后有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带着苏归走了,因为她不能忍受她的孩子受到伤害。   那时候谭闻秋不是母亲,只以为苏青的背叛突如其来,为了一个可鄙的混血孩子背叛了她真正应该忠诚的首领。   事实上这改变当然不是一夕之间发生的,只是她那个时候太傲慢,也从未有过那样的身份转变,所以她不懂。   时至今日……她在付出了痛彻心扉的代价之后明白了苏青为什么会背叛。   原来她们没有什么不同,妖和妖,妖和人,二者的感情又有什么分别呢?不是只有人才有情,也不是只有妖才无情。   她做错的太多,明白得太晚。   被蒙蔽了双眼,也蒙骗了自己的内心。   谭闻秋眼前出现了一点赤红色的光亮,和火焰温暖明亮的赤红不同,那一点红色像流淌的鲜血一般浓烈。   是苏归。   “白皎!”已经变成七尾赤狐的苏归咆哮着扑了上来,“把商悯还回来!”   “还给你?”谭闻秋漠然地反问,“晚了……她被我吃了,现在已化为精华滋养我的血肉,可能随身携带的物品还没有被我的胃炼化吧,你要她的遗物立衣冠冢吗?”   苏归暴怒地吐出猩红的烟雾,蜃梦神通如同血海般席卷而来,谭闻秋原地化为黑色大蛟,巨大的身躯不闪不避冲了过去。   两只庞然大物厮打在了一起,地动山摇,黄沙漫天。   刺目的霜白沿着她的身体蔓延到苏归的身上,赤红与霜白针锋相对,红雾与寒意激烈对抗。   蜃梦剧烈侵蚀着黑蛟的魂魄,就如小蚂蚁在啃咬着她的灵魂,这痛苦本该难以抵挡,可是黑蛟狰狞的面孔扭曲着,一口咬向苏归的咽喉,苏归避开这一击竟然也迎了上去。黑蛟缠缚着兽躯,像蟒蛇猎食那般一点一点收紧,张口咬在苏归的脊背上。   苏归也一口咬在谭闻秋的腹部,暴突的犬齿印上了漆黑的鳞片,竟然爆出了火花,他眼中血丝密布,不顾牙齿崩裂的危险,口中因用力过猛血肉模糊,仍然在收紧下颌。   寒意攀附着他的身躯,连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也冷了下来,可是他仍然没有松口。   “咔嚓……”   黑色的鳞片出现了一丝缝隙,就像冬日结冰的湖面,裂纹越来越大,直到他口中的鳞片在这令人牙酸的声音中尽数碎裂。   红色的蛟血喷涌而出,涌入了他的喉咙,他狂怒地嘶咬着她的血肉,耳中是黑蛟痛苦的闷哼,他的脊背也鲜血淋漓,可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苦。   身体越是被冻得冰冷,仇恨之火烧得越旺。   苏归第一次放弃与自己血脉中的嗜杀本能对抗,任由它控制了自己的内心。   他前爪弹出森白的利刃,与利齿合力想要剖开黑蛟的腹部,可是黑蛟缠得更紧,苏归浑身的骨骼都发出噼啪爆响,极其可怖。   她的身躯在无数次轮回中千锤百炼,妖力积攒了数千年,苏归这副新生的身躯不足以与她对抗。   可是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很快就能剖开她的胃了!   突然,黑蛟腹部血肉膨胀。   谭闻秋发出足以震慑天地的惨烈叫声,那团膨胀的血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随后变成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狐狸头,连接在黑蛟身上的狐狸头大嘴一咬,快若闪电地咬上了谭闻秋的咽喉。   血肉模糊的狐狸头发出呜呜威慑之声:“白皎妖婆,你竟敢伤我儿子!”   谭闻秋尖啸,不料自己突然被袭击,不得已放开了苏归,苏归跌落在地,震惊地看着那狐狸头,眼中悲喜交加:“母亲!”   然而这并非重逢,苏青早已被谭闻秋吞下了肚。   谭闻秋神魂虽在圣境,高出苏归一整个境界,这境界之别宛如天堑,然而她身心受创,神志到底被蜃梦侵袭成功了,对身躯的掌控放松了一丝,这才让苏青有机会挣脱一瞬。   谭闻秋几乎在一息之间就回过了神,她回身一口,纵横交错的利齿直接将那个惨不忍睹的狐狸头从自己身上撕扯了下来。   鲜血像喷泉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出,一整片黄沙都被浇成了赤红色。   黑蛟的身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其中跳动的内脏清晰可见,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张开的大嘴中,利齿在向下滴血。   苏青的头颅滚落在地,滚到了苏归脚边,碧色的双眸凝视着苏归。   她嘴巴一张,一枚青黑色的龙形玉镯和一枚陶土人俑被她吐了出来。   紧接着苏青双目渐渐阖上,声音越来越微弱:“走……趁她受创……你还不是她的对手……”   苏归悲痛欲绝,知晓已经不能再拖,他低头吞下玉镯和陶土人俑,眼眸中带着深深的恨意,最后看了一眼暂时失力的谭闻秋,压抑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迈开四肢,消失在远方。   谭闻秋脱力地倒在地上,腹部的巨大伤口缓缓合拢,可是鳞片一时半会儿没能长出来。   她呕出一大摊血,黑红的血像瀑布一般。   她发出低低的笑声,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   直到最后,她笑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   人总是要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负责的,妖也是如此。   她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今时今日,她在这西北的黄沙之上,长女的埋骨之地发下誓言——她绝不能再犯错,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不管经历什么样的屈辱,她都要推翻这天柱!    第232章   商溯又梦到了从前。   其实他很少做梦, 平日里的生活太过忙碌,每次一躺在榻上就能很快睡着,但是每次做梦, 他都会梦见从前经历过的事情。   那年他为质来到大学宫,身边带着的是他的同龄学伴杨开宇,他是他的侍从、护卫, 也是玩伴和朋友。   “听说,凡是在大学宫上学的, 都不能用自己本来的名字,以示有教无类。”杨开宇道, “平民也可来到学宫上学,但是需要叩山门,展示出足够的才能和本领, 这样才能被大学宫的老师看中。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 在大学宫老师眼中并无差别。”   “不用本名,当真?”商溯眼前一亮,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武国的小学宫也该推广,我要写信告诉母亲。”   “公子可以想想起什么假名为好。”   “都到了这儿了,何必再叫什么公子?直接叫我名字好了,从今以后我就叫……元洄吧。之前看过一本古书, 觉得这个字极好,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你叫什么,想好了吗?”   “我小名不是叫少禹吗?就用这个呗, 多方便。”   在大学宫里的时光还算快乐。   皇帝并没有为难质子,反而对他们颇为优待。这也是绵延数百年的惯例了, 除非赶上诸王叛乱的战乱之年,不然皇帝不会拿质子开刀。   “你听说没?隔壁卜院有位神算子,占卜算卦特别准,许多人都去找她卜卦,一次只收一钱银子……”杨开宇跃跃欲试。   “我瞧你是当公子哥当惯了,只收一钱银子这话也能说出来?”商溯无语了,“我听说过那位神算子,依我看,她就是想借机坑蒙拐骗罢了,倒不如告诉老师,杀杀这敛财的不正之风。”   “可是那女孩的老师就是院首大人,她卜算之术是院首大人亲身所传。”   “竟有此事?”商溯来了兴趣,“那去算算吧,说不定真有本事呢。”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人专程找了过去,一人付了一钱银子,请这位同窗帮他们算命。   “宿阳城中桥下算命的只要三枚铜板,为何你收取这么贵?”商溯好奇问。   “因为缺钱呀。”少女理直气壮。   商溯两兄弟被噎了个半死。   “算命也算是推演天机,老师说了,这东西算多了是要折损寿命的,我可是有真本事的,多收点钱怎么了?不想付钱的话,可以不算。”少女道。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两个把桌子上的银子拿走。   “还是算吧。”商溯无奈道,“我名元洄,请问师妹如何称呼?”   “我姓赵,名素尘,是郑国人。”她微微一笑,“你想算什么?官途、财运、姻缘、子女、寿命……全都可以。不过,要算得准,你们俩得把真名还有生辰告诉我。”   杨开宇犹豫了一下,便说了自己的真名,道:“官途。”   赵素尘便先给他算。   她摆开算筹随便那么一掐指,立刻笑:“兄台前途不可限量,当是年少有为,很快便能得偿所愿,但是你可要当心,鸟儿能一飞冲天,可也会因暴风坠落……行事当小心,否则有早夭之相。”   “啊?”杨开宇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但是对她说的那句年少成名还算满意,便琢磨着退到一边了。   “你想算什么?”赵素尘看向商溯。   “算姻缘和子女?”商溯试着道。   官途实在没什么好算的,要是能回到故乡,他会是王,运气不好,那就是让位给弟弟,他做“公”,再不好一点,就是死。   实在是没什么好算的。   财运也是,他当然不缺钱。寿命也没必要算,商溯只信命掌握在自己手里,对于天定的命,他不怎么在意。世上当然会有厄运,或路遇匪盗或疾病缠身,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前路不可揣测,提前知晓自己的寿命,又有何用?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真名。”   “商溯,生于正月初一,时辰是……”   赵素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你,我知道你,武国的公子嘛。本来多算一条要多给一钱,看在你给钱爽快的份上,多的一钱我不收了。”   她照旧摆开算筹,为他算命。   “卦象显示,你将来的配偶离你不远……可能就在宿阳?或者在你老家?”赵素尘忽然不确定了,“你的孩子……应当是儿女双全,个个都有出息……吧……”   商溯满脸黑线,“你不是在故意说吉祥话逗我吧?这算命真的准吗?”   “我怎么觉得你女儿命途多舛,一边有着早夭之相,一边又有着通天气运……”   商溯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赵素尘连忙后退一步,小心翼翼:“这位师兄我实话实说而已,算到什么我就说什么,不是故意嘴欠的,你可别揍我……你要是动手,我就告老师了!”   商溯扶额,转头就走。   杨开宇连忙跟上,还安慰他:“哥你小孩儿肯定长命百岁,你别听那赵素尘瞎说,她肯定不靠谱……”   商溯也觉得赵素尘不靠谱,但是很快赵素尘算的命就应验了。   他遇到了姬令仪。   她母亲是声名赫赫的长阳君,自小备受宠爱,一入大学宫就进了武院,一手皇族不传的崩截枪法被她耍得气势非凡。   商溯在文院,武院隔壁。   他无聊时经常扒着墙头看隔壁院演武,这天他一眼就看到了姬令仪。   隔天他表情严肃,找到了赵素尘,拿出街上老字号糕点铺里买的糕点,认认真真给赵素尘赔罪:“赵师妹,是我误会你了,你算的卦非常准,先前竟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上次不小心吓到你了,这是给你的赔礼……”   赵素尘一愣一愣的,但是很爽快地接过了糕点,“先说好,算命就是算命,得给钱的,利用糕点抵账是不行的……”   商溯根本没听她说了啥,怀着满腹心事就走了。   但是从此他、杨开宇和赵素尘成了好朋友。   又一年,他遇到了苏归。   苏归年龄比他们大好几岁,也在大学宫上过学,他是被拉来临时授课的,演示的是戟法。   商溯自诩自己在武道上天赋非凡,一看到这样的对手就按捺不住了,从文院翻墙冲到了武院,提着木杆枪便道:“苏师兄!元洄请师兄指教!”   苏归一愣,大抵是没见过这种愣头青,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好,但我不会手下留情。”   商溯被他激得好胜心起来了,提着枪就冲了上去。   然后十招之内被打趴下了。   说是没留情,但实际上还是留情了,不然冲过去那一下就能把他打翻在地。   商溯大受创伤,越挫越勇,每逢苏归来到武院就冲上去请他赐教。   从在他手里走不过十个回合,到后面交手百招不落下风,他算是因为好战在大学宫出名了。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因为姬令仪跟商溯一样好战,他们俩都用枪,时常在一起切磋互相指点,关系渐渐熟络了起来。   苏归对商溯很是欣赏,慢慢的,竟也会开口指点他。偶尔他来到大学宫,会专程与商溯见面练武,后来练武的队伍中加入了杨开宇和姬令仪……赵素尘从来不练武,她先天经脉残缺,身体比常人弱。   他们练武的时候,她会坐在亭子里摇着扇子喝茶吃点心,顺便帮他们把滚烫的茶水晾凉,好让他们练完之后喝。   “苏师兄戟法不知传自何处?深不可测,妙不可言,着实令我佩服!”   “家传戟法,父亲教的。”   “不知令尊是哪位高人?改日定要亲自拜会!”   “不是什么高人,他已经过世。”   商溯闭口不言,免得自己再说错话。   那几年大燕没有什么战争,各地相对太平,五人时时相聚,时时相见。可是好景不长,南边一小国突发叛乱,苏归投军,一战成名,官拜四品将军。   虽然已成武官,可是他看着跟从前没什么不同,等他回了宿阳,他们还是时时相聚。碍于质子身份,商溯并没有多少自由,只能待在大学宫之内。   姬令仪已经学成离开,赵素尘在跟着院首深造,说将来要在大学宫谋个差事当个闲散老师。至于杨开宇,当然是跟在他身边。   “打仗是什么感觉?”杨开宇问。   “没什么感觉,就是一直杀人。”苏归道。   商溯岔开话,“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今年他已年满十八岁,但是归国似乎还遥遥无期……他看着苏归的脸,内心忽然产生了迟疑……对方这几年面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如初见时那样。   “和苏师兄认识七年。”赵素尘接话,“我和你们认识八年……”   杨开宇一惊:“居然这么久了!真是缘分啊……大家如此投缘,可恨不是一个娘生的。等回老家祭祖的时候我要向祖先拜拜,祈祷咱们死了之后下辈子做同胞兄妹。”   “今生今世做不成同胞兄妹,但是还可以结拜呀,那干脆结拜好了。”赵素尘笑了,掐指一算,“今天是吉日,宜结拜!”   苏归愣愣的没反应。   在他开口之前,赵素尘就已经拿出了从老师那偷来的酒,拿杯子倒了四杯。他也不知道是默认还是稀里糊涂的,就那么跪下了。   四人举杯对着天上的明月道:“圣人先祖在上,今我四人,义结金兰,为异姓兄妹……”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呸,这话别说,不吉利,要是你们中哪个短命,岂不是也在咒我要跟你们一块早死?这我可不干。”赵素尘喝止。   杨开宇无语凝噎:“那你这话说的就吉利了吗……”   赵素尘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可世事残酷,命数无常,生死之事,不可强求。我赵素尘从不敢奢望同生共死,但若天要收我,只求我一人离去后,其余生者能毕生顺遂,远离灾厄。”   商溯和杨开宇皆是眼前一亮,觉得这话简直太有道理了,比话本子里的同年同月同日死实用多了。赵师妹真乃学问人,不仅是算卦鬼才还能把这誓词改得这么实用,好!咱们四个就该这么念!   于是他们也先后道:“不奢望同生共死……愿我一人离去,换余者毕生顺遂……”   苏归最后念。   他举着酒杯,只觉得杯中之酒重若千钧,让他的双臂差点抬不起来了。   “愿我一人离去,换余者毕生顺遂。”   跪在地上义结金兰的画面好像还近在眼前,可是视线一转。   商溯又看到了另一个苏归。   “当初和你们相交,只是在骗你们罢了……是陛下命令我接近你们,想试探武国是否存有反心。”   “你等对我有情,我苏归不能无情。蓄意接近,是我对不住你们……可弃燕投武,绝无可能。生为臣子,代代为臣。今后战场相遇,武国便是反贼,你我只能刀剑相向……”   一开始便错,不能一错再错。   在商溯开口说任何话之前,苏归先一步出手,一剑砍下了自己的左臂。   血光迸溅,鲜血淋漓。   “古有割袍断义,但我四人相交多年,情同手足,发下那等重誓,又是我背誓在先。割袍,不足以断义,今我苏归自断一臂,以还昔年情谊。”   过往的画面突然模糊了。   商溯又梦见了另一段记忆,一段他这么多年从来没回想过,好像被什么人给刻意隐藏起来的记忆。   苏归……竟然和他有过那番对话……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多少年前?他完全不记得了,这怎么可能?   “你和令仪会成婚,你们会生下一个女儿。”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她会是天命?”   “就算她不是天命,也可以把自己变成天命。”   商溯沉默了,“我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女儿,注定要承担如此大任吗?”   苏归也沉默了,“我不想让她承担,可她恐怕会自己冲过去承担。”   “命数会变动……她注定会出生吗?也许今生,她不会存在了。”   “我不知道,也不知晓这是好是坏。我希望她出生,你也应该希望,因为你想让自己的后代成为合格的王,再让武王成为那千秋万代统帅天下的皇。”   “她的前路注定艰辛?”商溯喃喃,“我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令仪。”   “不行,太危险了,等你们成婚,我会恢复你的记忆,到时你们可以自行商议。”   苏归有些焦躁。   碍于歃血咒,他不能说出任何与妖有关的情报也就罢了,连说各种未来的事情都要拐弯抹角的,还是借助那个“妖魔现世,天命有三”的谶言才让商溯领会到他的话。   他担心商溯没把他的话当真,坏了大事。   “大哥,这个时间,令仪还没答应嫁我呢,她知道这件事情可能就不愿意嫁我了,我不能瞒她。”商溯无奈道。   苏归不太理解感情上的东西,他反应了一会儿,始终没能捋清楚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情可能愿意结婚,知道了可能就不愿意结婚了。   很快他自己琢磨明白了,认真道:“令仪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遭遇那样的危险?”   “也不全是……她还没考虑清楚自己要不要做王后。她曾经说过不求自己的小孩有什么出息,只要平安快乐就好,但是如果她做了武国的王后,她就必须要让自己的小孩变得有出息,她的孩子得承担起一国重担。令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做那样的母亲,所以她还没有请长阳君去求陛下赐婚。”   苏归这回听懂了。   他道:“我也希望她平安快乐……那你去问吧。”   他顿了顿,又没忍住问:“要是她不答应你怎么办?”   “尊重她的想法,和她分开。她会留在宿阳,我会回到武国,此生不再相见。她也许会和别人组建家庭,我也许会娶一个身份恰到好处的人,做武国的王后。那个身为天命的女儿会不会出生,真的就只能顺其自然了……大哥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们国君结婚的事情太复杂,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国与国的事。”   “如果我的女儿不出生,那人族会失去一个天命吗?”商溯问。   “不知道。”苏归答,“我希望她降生,但是更希望她是在你们两个人的期待和祝福下降生的,没有利用,没有利益……不要像我。”   姬令仪听到商溯的话后,思考了很久,微笑:“我们未来的孩儿竟然有如此大志向?可以驱逐妖魔,有能力成就人皇?”   可她随即面露担忧:“一定会遭遇很多危险吧,说不定会……”她不愿意将那个不吉利的字眼说出口。   商溯谨慎道:“若咱们俩成婚,也顺其自然生下了孩子……我会用尽一切能力,为她铺平道路,作为父亲,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最终,商悯依然出生了。   她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   前世姬令仪没有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死去,她是在商悯一周岁的时候死于鬼方刺客的毒杀。   那时苏归出于谨慎已经封闭了自己的记忆,也封闭了商溯和姬令仪的记忆,只留下了他们未来的孩子可能为人族天命的相关线索,好让他们对妖族的威胁有所准备。   他也有在姬令仪的脑海中留下暗示,提醒她避开可能到来的灾祸,这样她就能活更久的时间。   姬令仪是如何过世的,苏归不清楚,商溯和赵素尘却清楚。   姬令仪遍览古籍,自学占天术,与赵素尘一起多番查找,发现了能够蒙蔽天机的办法。   她想遮掩商悯的气运,让她在年少时安全一点,再安全一点……最终她成功蒙蔽了天机,抹掉了商悯显示在天象上的命数,付出的代价则是自己的生命。   “值得吗?”赵素尘抱着襁褓中的女婴,神色复杂。   又失去了一个至交好友……杨开宇是最先离开的,之后是令仪,到现在就连商溯也……不能再想下去了。   善于占天的她,不敢再用占天术去卜算商溯的命数。   她看着商溯划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他早些年于地宫中获得的命牌上写下了一个名字——商溯。   商溯又走到赵素尘身边,掀开熟睡女婴的襁褓,在她脚趾头上刺了一针,取血在命牌的另一面写下名字——商悯。   正面是“商悯”,反面是“商溯”。   命牌散发光亮,然后光芒收敛,血红色的字迹清晰地印在上面。   “四妹是觉得我太不负责任了吗?”商溯疲惫叹息,“偌大的国家……”   “你是太负责任了。”赵素尘神情没了早年的活泼俏皮,只剩下沉稳和冷静,“我不能说你什么,我自己的父亲做不到像你这样……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父亲才是好的父亲,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王才是一个好的王……我是在挑选一个和我理想中的王最接近的王辅佐,还算走运,挑来挑去,挑中了二哥。”   “我也很走运,遇到了四妹。”商溯微笑,把命牌放进了怀里,用衣服盖着。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梦没有继续下去。   因为商溯醒了,忽然惊醒的。   他在书房睡着了,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悸……他站起身,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心脏剧烈跳动。   他手指微微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那个命牌,随后眼前一黑,瘫倒在椅子上。   接着他立刻摇动铃铛,唤来内侍,急声道:“快去请赵素尘!”   内侍慌忙退去,听出了事情的急迫,几乎是一路狂奔着把赵素尘给请进了宫里。   她的心也咚咚直跳,看向商溯,紧张地问:“是悯儿有消息了?”   商溯一双眼睛里黑气沉沉,悲声道:“她死了。”   赵素尘脑袋里发出轰然巨响,她跪倒在地上,耳朵发出嗡鸣,什么也听不到了……紧接着有力的手将她扶起,安置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要做好准备了……”商溯缓缓道,“去做我这个父亲该做的事。”   武国地宫灵物——替命牌。   死者名讳写于正面,替死者名讳写于反面。若正面名字的所有者死亡,写下的姓名则色彩黯淡,此时只需捏碎命牌,替死者便可与死者换命。   前提是……尸体还在。   商悯已死,商溯却不知女儿的尸体在何方,是否还保存完整。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抓起桌子上的两面金蟾,疾笔写下一张字条塞了进去。   不多时,金蟾之中传来回信。   “尸身已毁也无碍,化生土所制作的陶俑可做再生之体。武王不必替死,请将你们族内的替死秘法传授于我,由我施展,救商悯性命。此身本就为救人而生,死敛雨客一人足矣。”   商溯看了半晌,苦笑。   哪里有什么替死之法,只有替死命牌。   上面的名字写上便不可抹掉重新更名,这等颠倒阴阳的逆天之举,怎能毫无限制?只能选择用或不用,不能选择由谁来用,换谁替命。   “四妹,我是个好王吗?”他低声问。   “你是。”赵素尘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   “悯儿活过来,也不能改变她年少的事实,她继承王位……岂不是接手了我还没打理好的烂摊子?她太年轻,不足以镇压群臣宗亲,可我不能看着她去死,只有我能救她……”   “整个天下,都已是烂摊子。”赵素尘道,“二哥……真的确定了吗?”   “十多年前就已确定。”商溯道,“今后,可能要麻烦你了。”   泪水顺着赵素尘的眼角流下,她不言不语,悲痛至极。   商溯道:“愿我一人离去,换余者毕生顺遂。”    第233章   死我敛雨客一人足矣。   他送出这句话, 看着被摆在桌上的陶俑小人,发出深深的叹息。   陶俑的粗糙外表依稀能看出商悯的模样,可是它变成了死物, 灵识与分魂从灵物中消失。   若商溯知道商悯身死,他会为她替命。   古往今来,这片土地上诞生的堪称“天命”的人不知凡几, 每位都有大志向,每位都有别具一格的才能。   敛雨客有幸, 得以跨过漫长岁月,见证这些“天命”的故事。他们或开疆拓土, 或终止战乱,或于王朝危难之时力挽狂澜……   他也见证过无数有才能者的陨落。   那些治世贤臣,可能会死于奸臣攻讦;才华倾世的将军, 也会失手于战场暗箭;满腔抱负的君主, 也可能含恨而终。   大争之世,从无侥幸可言。活下来就是“天命”, 死去了就是败者。   敛雨客每一次从沉睡中醒来,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观览古籍,看自己在上次苏醒时遇到的有才能者是做出了了不起的功绩,还是败于敌手,成为了史书上寥寥几行字。   有时他会从古籍上看到曾经遇见的人如天星一般闪耀在典籍字里行间, 照亮了历史的一角。   更多的时候,他会看到那些被他认定“必定不凡”的贤才在跋涉的过程中折戟沉沙。   那些败者有的在史书上留下了不值一提的名字,或许也会有人为他们书写几行字,那些字眼或是赞扬或是污蔑, 总归都是他们活过的证明。   敛雨客看过了,期盼过, 也失望过,最后他平和了。   他已然醒悟,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否则他只是一位见证者。   但是偶尔,他会忍不住想……如果那些有才能的人活着,是不是会开创另一番局面?   如果那位治世贤臣活着,大虞说不定会重开盛世。如果那位谋略盖世的将军活着,王朝说不定会再延续百年寿命。如果那位贤明的君主没有死于亲信暗杀,那么他所掌控的国家,应当至今还存在于世吧……   历史没有如果。   敛雨客告诉自己。   什么是天命?活下去的才是天命。拥有大气运,在乱世之中存活下来的是天命,被圣人选中的人是天命,得圣人庇护的人是天命……   然而除此之外呢?   他脑海中一闪念地出现过这个疑问,但并未意识到它的本质,甚至也根本没有深想。   而这一次他苏醒出世遇到商悯之后,曾经被他遗忘的疑问被对方主动提起。   什么是天命?   “人人皆可是天命,人人皆可争做天命,天命并非天定,而为人定。”   她曾说出口的话震耳欲聋。   敛雨客起初不信,认真思考后又觉得不解……再之后,他决定去见证。而时至今日,他嘴上未说,却已经相信了她的话。   因为商悯就是如此践行自己的信念的。   敛雨客展开信纸,又读了一遍她留给商溯的信。   作为女儿,总不好突然不辞而别,所以她留了一封辞别信。这封信他本不该读,但是商悯说没关系,这信本就是留给所有人的,父亲可以读,姑姑、姥姥一家、郑留、苏归和他都能读。   “自去宿阳,悉知诸国之纷争,知晓妖族之诡谋,虽历事颇多,但时未满载。我为武王后代圣人子孙,当谋国利民,求存于世。身为人族,也应挫妖魔之谋,守护天柱。作为‘商悯’,则当坚守本心,行所应当。”   “然我年少,虽有容纳天下之志,亦知事体重大,忧虑不能事事周全,更忧力有未逮。初时,只觉千百万人性命系于一身,人族命运汇聚我一人之手……自明己责,不敢懈怠,前路艰辛,然斗志已燃。幸而一路前行,得遇志同道合者。”   “此先忌惮妖族后手,不敢将其真身广告天下。受困于大妖通天之术,也不能与其鱼死网破。今白皎现身,抛却皇太后身份,往昔之计,已不能使其动摇,从前投鼠忌器所隐之事,也可大白于天下。此既是危机,未尝不是转机。我已写下《诛妖全策》交于谭桢下印,可将此书广传天下。”   “无论我是否还灵,为夺取子翼,白小满化身被废已成定局。翟国孔朔一方有白珠儿作为细作,可与她接触一二,耐心筹谋,但需派苏归以蜃梦接触。”   “此前布局皆可转圜,唯有一事令我难安。妖圣之能,凡人难以企及,今日可杀商悯,明日可杀武王,再后可杀各国王侯,这等威胁可令人族人心凝聚,也可让人族人心涣散。谁为天命,妖便可杀谁。”   “此题无解。但商悯有一念,想要讲与诸位。何其有幸?众人信我为天命,然而我更知晓,天命之所以天命,是因为有人撑持其后,人皇之所以为人皇,是因为其为人心所向。”   “天柱屹立,岂独王侯勤治之功?若无百姓万众一心气运齐聚,天柱何以伫立两千余载?妖皇强横无匹,几可杀任意一人,然杀不尽千万之众!”   “人族根基何在?仅在天命?其在众人。谁为天命?人人天命。”   “众人信我,我信众人。天命在我?天命在人!”   敛雨客读完这一段,将信放下了。后面商悯还写了一些给亲人朋友的话,大部分是歉意,更多的是期盼……   他没敢继续读,怕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迹把墨迹晕开。   他未曾深想的问题,今日突然有了答案。   敛雨客不想商悯死,她或许不是两千余年来最优秀的,可能也不是最有能力的,但是她与之前过往岁月诞生的许多人一样,有着独一无二的特质。   她也是他两千年来接触最深的人。岁月漫长,人皆过客,他从不与人深交。   两千年来人族当然数次处于危亡边缘,然而这一次的危机,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危机都要大,敛雨客也在商悯身上寄托了更多的希望。   他看出了商悯的决意,在她做好准备的时候,他也做好了准备。   她是天命。敛雨客无比确信。   人人是天命,她则是能让天命汇聚的天命。这样的人不能死,哪怕他就此还灵又如何?救人而来,救人而去,算是圆满。   但他知道商悯不会同意,因为他是宝贵的战力,是难得的威慑。她也不想让苏归替命,因为他的神通和强大的力量同样是旁人难以替代的。商溯也不行,她不能让父亲为她而死。   因为知道,所以敛雨客不说,他只是将自己的决意埋在心底。   他将自己的心和人族的未来一同放在天平上衡量,内心又一次冒出了以前无数次出现过的问题。   如果商悯活了下来,历史会走向什么样的拐点?   他想要知道,并已经决定去实施。   桌面上的金蟾叮当一响。   敛雨客回神,拿出传信的纸页,沉默片刻,无声轻叹。   取舍。   人族的取舍,圣人与天命的取舍,也是父与女的取舍。   ……   宿阳皇宫内,白小满陶俑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突然伸进床底,将它拾起。   子邺将它放入怀中,没有去管地上的黑鳞。他无声而来,无声而去,将白小满陶俑妥善安置在一处隐秘地点,随后离开。   不多时,武国密探崔三娘路过,不动声色地将陶俑收入怀中,带回据点,小心保管。   然而,皇帝失踪的事情到底是瞒不住了。   寝宫每天人来人往,刚开始来往的人可能是被魇雾控制住的人,但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各种魇雾控制不到的人前来拜访皇帝,或是为了传信,或是为了禀报要事……   岐黄院院首白珠儿突然告病,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在人前现身。   负责给子翼诊断病的换成了其他的医者,这位固定的医者已经被魇雾控制,每次走到寝宫中眼前都会不自觉浮现出幻觉,以为皇帝就在床上,对着空气好一番望闻问切才走。   但是今日这位医者突然有了急事,前来接班的是另外一人。   他一走进皇宫就奇怪地问宫女:“陛下何在?风寒未愈,最好不要随意起身,当心着凉。”   宫女疑惑地望着医者,又看了看龙床:“大人莫不是眼花了?陛下明明正在床上。”   医者愣住,看了看空白的龙床,又看了看一脸疑惑和认真的宫女,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跟窜到了后脑勺。   他露出勉强的笑容,又从外头拉过来一个小太监,问:“陛下何在?”   小太监更是一脸莫名其妙,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龙床,指着它压低声音:“陛下不是正在床上睡着吗?”   医者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皇宫,状若疯癫,一边跑还一边叫:“宫里有妖,宫里有妖!宫女太监全疯了,陛下消失了!快来人啊,司灵和灵官来捉妖啊!”   此事很快惊动了苟忘凡,但之所以快,不是因为消息快速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而是她接到了谭闻秋的临时灵物联络。   她传回来的声音无力到仿佛幽魂,“你去皇宫看看,小满还活着没……”   苟忘凡心里咯噔一声,不敢耽搁,立刻动身去往皇宫,然后宫里的动静一下子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径直来到皇帝寝宫,顾不得抓来宫女太监盘问,循着殿下的气息往床下一摸……只摸到了一枚黑色的鳞片。   鳞片脱落了……为什么?   皇帝呢?姬子翼哪儿去了?   她大手一抓,一名小宫女的脖子已经被她卡在了手里,她厉声问:“白小满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小宫女哆哆嗦嗦。   “皇帝在哪里?”   “陛下就在床上躺着啊……”   苟忘凡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她又连续抓了许多个宫女太监询问,凡是寝宫的宫女太监,给出的答案全都一样,不知道白小满去哪儿了……皇帝就在龙床上,哪儿也没去……一个个都变成了睁眼瞎,一个个眼前都是幻觉。   是白小满干的……这幻觉只有白小满可以做到……但是他有那样的能力吗?   苟忘凡直接抓来了皇帝寝宫之外的宫女,这次的宫女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说龙床上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人。   苟忘凡暴跳如雷,皇帝失踪,白小满也失踪,要说这二者没有联系她绝对不信!可是若说是白小满背叛,把皇帝给带走了,她也不敢相信。   那可是白小满啊!殿下的徒弟,天真单纯的百岁小狐狸……   她立刻去联络殿下,但是殿下没有应答。   她心知可能是时机不巧,从不觉得以殿下的能力会遇到危险,便阴着脸直接寻到了子邺府上,也没耐心对他装出一副敬重的模样,毫无修饰地质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苟大人何出此言?”子邺反问。   “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如此心机深沉……白小满去了哪里?”苟忘凡浑身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巨大的熊爪卡上了子邺的脖子,“狗皇帝又去了哪里?”   “在下不知。”子邺露出微妙的笑容,“还请大人把爪子松开吧,你不能杀我,这威胁自然就和没有一样。”   苟忘凡被戳中了软肋,缓缓收回了爪子,但是一丝杀气终于是忍不住泄了出来。   她早就想杀子邺,但是她也知道子邺对殿下有大用,可是如果殿下一味仁慈,子邺就是妖族的心腹大患!   苟忘凡心念电转,猛然下定了决心。   她当场化为本体,山岳一般的巨熊一巴掌向子邺拍去。   不能杀他,但是她要废了他!让他修为尽失,只能变成一条盘在床上的可怜虫,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对大业造成威胁!即便殿下事后厌弃她,她苟忘凡也绝无二话,为殿下清除威胁就是她该做的事情!   子邺轻轻一抬眼,与谭闻秋的寒冰属性对立的漆黑火焰从他身上升起,顷刻间就成了燎原大火,一条头角峥嵘的黑蛟从火焰中现形。他张嘴一吐,口中火柱喷涌,一闪而逝,竟然一击就洞穿了苟忘凡的熊掌。   苟忘凡大骇,失声道:“区区半妖,竟也能血脉返祖?”   “你或许能拿下我,但你最好想想你会有什么后果,我感受到了,你没有办法使出全力。”子邺低笑,“我奉劝你,还是等母亲回来让她亲自处理我吧,我人就在这儿,跑不了。”   苟忘凡面色连变,恶狠狠撂下狠话:“殿下绝不会轻饶你,你以为她还会轻轻放过你吗?皇帝也就罢了,可是白小满……”   “那又如何?不关我的事。”子邺冷漠道。   苟忘凡几欲抓狂,偏偏还真没法拿他怎么样,最后只能用满含杀意的眼神瞪了子邺一眼,恢复人形扭头就走。 第234章   商悯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腹中, 浑身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随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光亮,她醒来了。   她是商悯……武国的公主, 武王商溯的长女,母亲出身大燕皇族,名姬令仪。   她有个弟弟, 叫商谦。有位堂姐,叫元慈, 堂兄名叫商允,两姐弟皆是叔父商泓与婶母郑显华所生。父亲还收养了一位义子, 他是杨靖之,是父亲结义兄弟的孩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武国好像又在下雪了。门外传来的扫雪声,还有宫人鞋子踩上积雪的嘎吱声。   她又在什么地方?好像是在她的宫殿里, 璇玑殿。   商悯茫然地从床上起身, 踮起脚尖,在梳妆的铜镜里看到了自己年幼的脸, 眼前的孩子似乎才五六岁, 眼中满是困倦。   她为什么要早起来着?天只是刚刚亮。啊,想起来了,好像是靖之大哥和堂兄要带她去看马,元慈姐姐没法来, 因为她前天感染了风寒。   愣神间,宫殿的门突然开了,两个半大少年先后走了进来,神采飞扬, 身姿挺拔。一个看上去年纪稍大些,有十二三岁, 另一位看着十岁出头,两人皆是一脸稚气。   年纪大些表情沉稳地给商悯行礼,年纪小些的直接冲过来抱着她转了一圈。   “妹妹,我听我父亲说姜国又进供了一批新的马匹,王伯伯让你先挑,求你能不能跟王伯伯开个口,让哥哥也沾沾光?”商允眼神中充满了渴望,让人不忍拒绝。   “允兄弟,你未免太……”杨靖之扶额,“怎好一来就说此事?”   “王伯伯政务繁忙,我不好去打扰嘛。”商允笑道,“靖之兄不也特别馋那批马吗?昨天是谁急不可耐地拉着我去兽圈看的?”   杨靖之脸一红。   商悯故意逗他们俩,“父王说这些马是要封赏功臣的,我也是百般乞求才让父王允我。两位哥哥要是想要马,不如跟我一起去求父王,说不定他就松嘴了。”   这下两个男孩子都不吭声了,他们对武王有些惧怕,因为他总是一脸威严,脸冷起来能止小儿啼哭。   见他们俩你看我我看你,百般扭捏,商悯噗嗤笑了:“骗你们玩儿的!父王早说了,这马让我们四个先挑,元慈姐姐生病没法过来,看来我们要抢先一步了,只希望她病好后不要太生气。”   “太好了!”商允喜笑颜开,“我们这就去吧!”   杨靖之眼前一亮,也是情绪高涨:“过几天就是义父的生辰,我给他亲手磨了一枚扳指……悯儿妹妹生辰礼想要什么?”   “什么都行,想吃春芳斋的糕点……”   “那也太普通了。”   “但是我什么都不缺,想不起来要什么,只要是大哥送的,我都喜欢。要不,送衣服?”   “显华夫人年年都给你送衣服,为兄想送个别的。”   三人在宫人的带领下热热闹闹地走到马圈,挨个看姜国进贡的马匹,不多时就各挑了一匹看上去非常合眼缘的马。   他们的年纪都太小,商允和杨靖之倒是可以骑马了,但是商悯不行,她连马镫子都够不到,挑一匹马也就是看着解馋,真要骑还得人带着。   商允满意地看了看自己那匹雪白色的马,“此马毛色雪白,不如就叫白雪吧。”   他指着杨靖之挑中的枣红色马,认真道:“靖之兄的马通体枣红,叫红枣如何?”   接着他看向商悯选中的黑马,摇头晃脑,“妹妹的马毛色漆黑如炭,叫黑炭可谓万分贴切。”   “起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杨靖之无语。   商悯严重抗议:“才不要叫什么黑炭,难道我将来骑着马上战场,敌军来袭了,我要对我的亲卫说‘去把我的黑炭牵来’吗?”   “这倒也是,竟没想到这一茬……净想着贱名好养活了。”商允嘀咕。   最终商允给自己的马起名踏雪,杨靖之的马叫赤月,商悯给自己的马起名丧彪。   “……丧彪?好像确实有些威武霸气。”   “这名是什么典故?从未听过,十分罕见。”   “就取着好玩儿,没什么意思。”商悯笑眯眯的。   没两天,商元慈风寒病愈,也来挑马了。   她看中了一匹棕色的马,笑道:“叫凌云吧。”   “壮志凌云,好意头。”商悯附和一句。   元慈摸摸马的鬃毛,状似随意道:“前期时日生病,没来得及问你,看你心情不错,也没有受到影响,我便放心了。”   “我能有什么影响?”商悯疑惑地问。   元慈停止抚摸马的鬃毛,回身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你现在有个弟弟了,他比你小五岁。这个这个年龄差不算大,也不算小。”   商悯领悟了她的意思,“父王关爱谦儿,但是对我的重视没有变少。”   元慈道:“那就好。”   她复又微微一笑,轻声道:“悯儿,我真羡慕你。”   商悯一听,更疑惑了,“叔父和婶母更喜欢允哥哥?”她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那我告诉你,我喜欢元慈姐姐多一点。”   元慈愣神一瞬,笑着摸了她的头,“哪有的事?我羡慕悯儿的聪慧和通透罢了……也羡慕你身强体壮,可以习武,不像我,风一吹就病倒了。”   “不能习武又如何?元慈姐姐不比任何人差,又不是文武双全才能被称作贤才。”   “说的也是……”   时光飞逝,商悯一天天长大。   商谦也变成了能跑会跳的小孩儿,三岁的小孩应该开蒙了,但是他总不耐烦去学,每次一得空就去演武场看商悯练武,教书老师和宫女太监齐上阵也拉不回来,只得任由他看了。   商谦满脸崇拜,指着演武场边上悬挂的一整排各式兵器:“这些,姐姐全都会用?”   “差不多吧……”商悯道。   “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商谦指着一对寒光烁烁的短兵器问。   商悯将它取下,目露追忆:“鸳鸯钺,一般用它近战,我好久没用过了,咱们家都是用长柄武器,这种短兵反而少用。”   商谦祈求,“想看姐姐用它,能不能练一遍,求你了呜呜……”   “能是能,但我手生了,你离远点。”商悯交代。   她回忆着穿越前叔伯教给她的招式,依葫芦画瓢演练了起来,寒光交织千变万化,但商悯到底是长久没有拿过它,鸳鸯钺不慎脱手。   它不是开刃武器,但是尖端朝下掉下来划到了她的脚踝,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没有伤到筋络,就是伤口看着有点深。   商谦一下子吓哭了,和周围的人一起围了上去,边哭边说:“都是我的错,不该让姐姐练它,快去叫医者……”   商悯无奈道:“练武哪有不受伤的?比这更大的伤口也不是没有过,别太大惊小怪了。”   “是这样吗?那能不能以后都不练了……不学武可不可以?”   “不行。”商悯道,“你以后没天赋则罢,有天赋便也要和我一样去学。”   商谦顿时止住哭声,表情有点惊恐。   到了夜晚,他偷偷摸摸跑到了商悯的寝殿,趴到她床边小声道:“姐姐,你睡了吗?”   商悯被吵醒,黑着脸翻了个身。   商谦不等她开口说话就开始絮絮叨叨,把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疑惑都吐了出来:“我不想念书,姐姐也没有逼我念,说可以让我玩两年再学,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母后,母后很生气,让我离你远点……说姐姐就是不希望我学好才这么说的。”   商悯沉默,“她这样说过?”   “母后一这么说,我就哭了,我说不可能,要来问你。”商谦抹眼泪,“母后还告诉我不要把这些告诉姐姐,说你会说谎来骗我……今天姐姐也让我学武,我就知道是母后说错了。”   商悯一愣,无奈地摸他的头:“你现在年龄太小了。”   “别人说姐姐三岁就能背出好多书,我不如姐姐。”   “谁这么跟你说的?”   “母后……她问了教姐姐的老师。母后说我没有姐姐小时候聪明。”商谦眼泪汪汪,“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三岁的小孩,才刚开始上幼儿园,放在皇族,商谦的母亲对他的要求也太过严格了,近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大概是商悯珠玉在前,她实在是不甘心。   可商悯心智早熟是因为情况特殊,不是因为她是生而知之的天才,穿越前她三岁只知道挖泥巴和追狗子玩,与常人并无两样。   “怎么会?你很聪明,可是你太小了,还不知道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商悯意味深长地说,“我希望你做我的左膀右臂,永远的亲人,武国的中流砥柱。所以你需要好好念书,也需要好好习武,但你现在不需要太过努力,因为你年龄太小。”   “什么时候才需要努力?”   “在你五岁之后十二岁之前,我会逼你努力。如果十二岁之后你明悟了自己为什么要努力,并且认为努力有用,那我不会再逼你,剩下的交给你自己。”   商谦一知半解地走了。   他听没听懂不重要,只要以后能懂就行。   王后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严厉地逼迫他念书,因为商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商溯。从此王后再也没有插手过商谦的教育,负责把握他教育进度的变成了商悯。   其实商悯也并没有时刻监督商谦,她八岁之后就去了武国的小学宫,平日里没有那么多的空闲。   商溯道:“多接触接触不同的人,王公后代、平民百姓,你都要去认识,这对你有好处。”   赵素尘道:“我做司典时对学宫进行了改制,多年以来有所成效,其中平民出身的学生多出三成,好与不好,你可亲身体会。”   两年时光转瞬即过,商悯十岁。   这一年,大燕传来了质子令。   质子,什么是质子?大燕从不说自己发的是质子令,反倒说自己是在彰显恩德。纵观历史,大燕确实少有打压苛待质子,乃至斩杀质子的例子,除非遇上了战乱之年。   商悯意识到,大燕的质子和她前世历史中的质子,虽然有些相似,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是威慑,可也是为了培养亲近大燕皇族的诸侯后代。   父亲说:“按照惯例,你们会进入大学宫一同学习,大学宫能人辈出,你或许能在那里遇到至交好友,也能从老师们身上学到一些真本事。”   商悯懂了,“原来我是要去一个有危险的地方留学深造,运气不好会永远毕不了业,如果幸运学成归来了就是高材生,有功之人,是这样吗?”   “留学?倒也贴切。”商溯笑笑,“到底是有危险,若你不愿……”   “怎会不愿?我可是要去那边学真本事的。”商悯一笑,一锤定音。   然后她参加了先祖试炼……被刺客刺杀,坠落到崖壁之下……遇到了那具青铜人俑。   它沉默伫立,身躯之上遍布锈迹,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微蓝色的光芒,有点像鬼火,但是并不让人恐惧,反而令商悯觉得它通身正气,似乎正在保家卫国。   它写下那一行字……商悯刚从昏迷中醒来时丧失了记忆,没能读懂那一行字,它字形古朴,万分复杂。   可是现在,商悯只看一眼就读懂了,她本该读懂,因为她只是暂时遗忘。   “得武王令,方可入殿。”   她轻声念出这八字,先前经历的种种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在她脑海中闪回。   从刚出生时,到现在被白皎杀死时,每一件事情都无比清晰,连那些生活中的琐事都被她记了起来,仿佛在看一场快放的戏剧。   一个个人影闪动,一张张面孔变换,一幅幅画面清晰……   商悯浑身一震,感觉自己正在从天上下坠,又感觉自己似乎在被从深渊中捞起。属于父亲的手托举在她的背后……   他悲伤道:“悯儿,你要照顾好自己……为父得去地宫见你奶奶了。”   “父亲!”商悯猛然起身,大汗淋漓。   她举目四望,看到自己不在宫殿,也没有回到家乡,而是仍然在西北大漠,身下是细腻柔软的沙砾,天上是星汉灿烂的夜空。   她没能立刻看到那无垠夜空,因为她的视线被红色的毛发遮蔽。   一只有着七根尾巴的大狐狸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流下了眼泪。   “悯儿……”七尾赤狐用鼻尖蹭了她的脸颊,用干哑的声音道,“你回来了……”   毛茸茸的大尾巴把商悯的身体卷了起来,他轻轻吹了口气,一个比她身形巨大很多倍的衣服飘下来遮到了她身上。   商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裹上外衣,扑通跪在地上,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浸润了她身下的沙子。   商悯再也忍不住,哽咽道:“父亲,他走了……”    第235章   撕心裂肺的痛苦, 不是来源于肉身,而是来源于灵魂。   父亲死了,为她而死。   这个事实无比明晰, 血淋淋地展现在商悯的面前。   不记得十岁之前的记忆时,商悯也不怀疑父亲对她的爱,现在回想起了十岁之前的记忆, 更是痛彻心扉。那些她曾经已经遗忘的小事再度浮现了,本该随着成长而淡忘的童年, 也在她面前重新展开。   从学会说话时他惊喜的眼神,再到第一次会走路时他张开双臂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演示枪法, 第一次教她骑马……   商悯回想起了从前……幸好她回想起了从前。如果这些记忆永远遗失,那才是真正的遗憾。   苏归用尾巴上的毛擦掉她的眼泪,也悲伤地望着她。   “发生了什么……”商悯抬起头, 头脑因为心中的痛苦反而变得清醒了, “我死了几天?”   “七天。”苏归不忍地看着她,“替命牌, 只能在七日之内生效, 并且需要尸体保存完好。你被白皎吞了下去,我找到了她,却听到她说她已经把你吃了下去,等我和母亲剖开白皎的肚子, 你的躯体已经化作血水了。我只带走了你的陶俑和玉镯……”   “然后呢?”   商悯的眼神平静到可怕,不是真的静,而是海啸来临前的海水暴退,大海当然不会干涸, 它只是预示着足以摧毁一切的灾厄正在酝酿。   “然后被我带走的陶俑膨胀,你突然就醒来了。”苏归低声道。   他巨大的头颅凑过来, 商悯伸出手,看着他叼着玉镯轻轻在自己的手上。   玉镯还跟以前一样,沉睡在其中的龙魂传来一丝联系,她手掌一动,玉镯就幻化为青黑色的小龙自动缠绕在她的手腕上。   “我借陶俑化生土再生了身体,陶俑在白蛟的体内沾了我的血水……”商悯看着自己新生的躯体,“白皎还活着。”   她无比肯定。   “老师,你有没有受伤?”商悯关切地抚摸赤狐低下的头颅,打量着他巨大的身体,最后在他后脊背和脖颈的位置看到了已经愈合的伤口。   上面的齿痕纵横交错,异常狰狞,足见他伤势之重。   “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只是皮外伤而已。”苏归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商悯,眼神小心翼翼。   似乎想要在她身上找出不妥之处,又像是担心她突然消失在他面前。   “老师没有联络我的父亲,是吗?”商悯已经推出了事情的经过,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上的星河,“是敛雨客联络的,或者,是我父亲通过特殊手段发现的。”   “是,我没有。”苏归道,“但是我将他曾经的记忆还给了他。”   商悯知道苏归为什么要着重解释这么一句。   父亲是因为她是天命,所以才要救她,还是因为她是他的女儿,所以才要救她?前面的因素固然是有,可后者才是更主要的原因。   苏归夺走的那段记忆,他们所谈内容应当是关于天命的事情,可不管商悯是不是天命,商溯都会选择救她。归不归还记忆,都无法改变商溯要做的事。   商悯曾经对敛雨客说,如果她死了,不要立刻将她的死讯告诉父亲,但是这没有用。   “这具身体,还是活人的身体吗?我肉身泯灭,如今是否已经彻底变为人偶之身?”商悯握紧手,感受这具躯体的力量。   很快她发现了不同,这具身体比她的本体更加有力,完全没有化身实力将会弱于本体一半的限制。她甚至感觉自己血管里面血脉奔涌,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她人类的身躯从来没有这样恐怖的力气,只有在运转真气的时候才会有类似的感觉。   她感觉自己的五感也变了,比以往更加敏锐,她闻见了苏归身上的血腥味,还有被太阳晒过的被子的味道,周围沙粒滚动的声音在她耳中无比清晰。   达不到狐妖化身的敏感程度,但是远超常人许多倍。   “我现在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商悯心中浮现猜测。   “很难说。”苏归斟酌,“你身上同时有着你自己,白皎,还有我母亲苏青的味道,完全混在一起了。”   商悯眉毛一皱,“在我再生之体形成之前,陶俑似乎同时粘上了我和白皎以及苏青前辈的血,陶俑化身顶多同时沾染两份血,三份血混在一起,再用替命之术还魂塑身……那我现在还算是纯人类吗?”   她运用妖族运转妖力的方式在体内尝试了一番……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体内仍然只有真气,她身上没有出现狐狸尾巴,也没有浮现出黑色鳞片。   单从外表来看,她依然是纯粹的人。   商悯了解了妖族,对于维持自身血脉的纯洁性没有什么执念。同为天地孕育的生灵,人和妖,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也许是沐浴妖血令你重塑的身体强度更高了,你是人类,我很确定。”苏归声音温柔,“就算你这个身体里面真的因这场变故有了妖血,也不要过于在意。我曾困惑于我的血脉,不知我是人是妖,后来才顿悟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不是你身上流着谁的血,而是你选择要走什么样的路。”   “是啊。”商悯喃喃,“我想回家了……”   “只要你想回,我就会带你回去。”苏归眼中悲意流淌,“停灵七日,全速奔跑昼夜不停……可以赶上他的葬礼最后一天。”   本就隐隐作痛的内心,痛楚再次加深了。   商悯想要立刻回去,但是她不能。   西北已经成了烂摊子,所有人都在收拾残局,这里的局势是她这一方和白皎一方一手推动,她不能丢下烂摊子不管不顾。   “但是还有好多没有完成的事。”商悯胸口闷闷的,她闭上眼,那些罗列在脑子里的计划依然很清晰,她依然知道什么才是最该去做的事情。   “郑留安全吗?你离开燕军后,那里应该大乱了。”她睁开眼,眼神清明,悲痛又被她压到了心底。   “我这几日忙于躲避白皎,没来得及探查局势。”苏归道,“郑留应当安全,袁遥可以控制局势,但是阻止不了人心涣散,若他聪明,近期不会发动战争,还会将我的消息隐瞒一段时间,如果他瞒得住的话……”   商悯又问:“谭桢迁移民众,应当还算顺利吧?”   “等我去往峪州的时候,已经迁移完了,现在整座城都已经被毁了。我借助血屠之力重塑了身体,不再受歃血咒控制。”苏归声音中悲伤更浓,“让歃血咒约束力受到干扰的是母亲,她没有被白皎完全炼化,就那样待在她的肚子里……我一直不知道,等我知道了,她彻底离我而去了。”   她失去了父亲,他失去了母亲。   白皎失去了碧落、小蛮、白珠儿、胡千面涂玉安,还有白小满。   这场战斗没有赢家,妖族惨败,但是没有彻底败,人族似乎占据优势,可是同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商悯走过去,抱住赤狐巨大的身体,他们安静地互相依偎了片刻。   她拍了拍狐狸的胸口,轻声道:“现在只有一个问题——白皎在哪里。”   “她也受了重伤,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拖着重伤之躯在谭国杀人,这几日我躲避人烟,对她的动向缺乏了解。”苏归犹豫道。   “没事……我们会了解的。”商悯道,“七日已过,我已死,如果她有什么想杀的人,现在应当杀了,可能回了宿阳。此地离燕军近吗?”   “比龙杨近许多。”   “那我们走吧。”商悯仰起头,“先去挖胡千面和涂玉安的尸体,然后,去找郑留。”   苏归匍匐在地,示意商悯骑上去。   商悯看着他伤痕狰狞的后背,一下子顿住了,“你会痛的。”   这个伤口本应很快愈合,但是白皎一口利齿显然有着特殊的力量,让伤势愈合得格外缓慢。   苏归想了想,“我可以叼着你。”   “那就叼着我吧。”商悯钻进宽大的外衣里,在大衣上打了结,把它变成一个布兜,这样苏归能咬着她跑。   苏归上前衔咬住布料,商悯在衣服里探了个头,“看路过废弃的村落,能不能找件衣服给我……”   “好。”苏归也惦记着这件事。   他又一次在黄沙大漠奔跑了起来,商悯闭上眼睛,尝试将灵识投放到自己的身外化身中。   赵国王宫之中,被赵王赵长绮以厚礼相待的敛雨客就在偏殿歇息。   他闭目沉思之际,怀中人俑忽然传来动机。   他手一抖,立刻去拿,人俑却已经自己滚了出来,落到地上变成商悯的模样。   她神情是如此沉静……她本来就很早熟周全,可是现在她像洗尽了铅华,气质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像更沉稳,也更冰冷,像一座被压抑的火山,内心在燃烧着,表面却是平静的。   “敛兄。”她叫了他的名字,想要露出一个微笑,但最终只是嘴角动了一下,“又见面了,你这几日可好?”   “一切都好。”敛雨客温和地注视着她,轻声回应,“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如果我能救下你,再不济找到去除鳞片的办法,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不必道歉,敛兄没有做错什么,相反,你也为此竭尽了全力。”商悯道,“用两面金蟾给我姑姑报个平安吧,这件灵物现在一定在她手中……她也一定在等待我传信。”   “好。”敛雨客拿出金蟾,像以往那样为她磨墨。   商悯只写了一句话:“姑姑,悯儿安好。”   信被塞入金蟾口中,几乎没过几息,另一端的回信便被传了回来,而且是两枚金丸。   其中一封是姑姑的字,可以看出写得非常急,上面有晕开的墨迹和水渍……她写:“回来便好。”   另一封,是父亲留的。出乎意料的简短:“该说的话,想交代的事,我整理成信交给了你姑姑。知晓你有未完之事,但两月内,你需归武,迟则生变。为父无悔,悯儿勿悲。”   商悯盯着信看了许久,哑声道:“那句话,是那个意思。那句自己带给自己的话,我明白了……”   敛雨客惊愕地看着她。   “‘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也是其他所有参与此局的人的选择’,‘她’这样对我说。”她艰难地重复,醒悟过来,“她料到了,她知道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是苏归也可能是我……要想成就大业,无人不可牺牲。”   敛雨客隐约意识到,商悯想说的话不止如此。   “普通人因战争而死,父亲也因人妖争斗而死,也许处在特殊位置的人,他们的价值和能起到的作用比普通人更大,但是当面对更大的价值时,他们也变成了可以牺牲的。”商悯放下信纸,低声道,“‘她’是要提醒我,这固然是父为女牺牲,可同样是关乎大业的利益取舍。”   多残酷。   天命、王侯、百姓、亲情、大业、一国存亡……通通都要取舍。曾经她取舍他国,现在她取舍自身。   任何人都不能是例外,所有人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她就如白皎,白皎就如她……白皎要取舍女儿和儿子的性命,她是主动选择了。   商悯也主动选择了,她选择舍自己,但是她身边的人又替她做了一次选择,他的选择和她的选择完全相同。   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做了对的取舍,不管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大业。   那个已经成王的前世商悯,比现在的商悯更加成熟,更加冷酷……或者说理性。   “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念头对过去的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呢?是不是也是心如刀绞,但很清楚地知道,这不得不去做?   这不是一个“若不是旁人便要是我”的选择题,这是一场众生平等无人生还的沉船事故,所有人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   要想保证生存的几率,就必须做出取舍,让更有可能活下去的人抱紧浮木。   “我,明白了。”商悯眼中又一次流下泪水,可是同样有火焰在她眼眸中烧灼,明亮如星火,“既然他们选了我,那么我绝不能让他们失望……这次做出取舍的是我,更是我的父亲。下一次,做出取舍的只能是我!” 第236章   在某个时刻, 在得知父亲已经死去的时候,商悯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死的不是父亲就好了。   如果死的不是父亲,付出代价的不是父亲, 而是其他妖或人,那就好了……对自己迁怒和对旁人的迁怒险些驱散她的理智,可是最终热潮消退, 恶念散去,她又冷静了下来, 没有任由自己被它控制。   商悯想,她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到底是因为父亲处于更重要的位置,还是因为父亲是她的父亲呢?   两者都有。   一个优秀的将军死了,大军蒙受的损失会比死去一个士兵更大, 一个士兵死去了, 其人只会成为伤亡统计上的一个数字,为此伤心的只有士兵的亲朋好友。   活一个将军, 比活一个士兵能起到的作用更大。   父亲有替死命牌, 为什么他不把命牌交给其他处于不那么重要位置上的人使用,而让自己活下来呢?   但是,什么才是无关紧要的人……什么才是重要的人?什么是有更大价值的人,什么人死了不会影响战局?   商溯统治着这个国家, 从现实层面讲他的性命价值高于很多人,代表一国政局稳定,代表人族局势稳定……如果有可能,父亲是否也会选择一个人, 让此人替他、替商悯而死?   他会的。商悯得出结论。   这是商溯作为王和父亲的取舍。   他没有让别人替他挽救女儿的命,是因为别人做不到, 只有他能做到。命牌一定有着巨大限制,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够使用它。   商悯也在取舍。从大处讲,她取舍了谭国一国和整体大局,从小处讲,她取舍了自己留在宿阳的下属们。   商悯要她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完成她交代给她们的事。事不成,子翼死,她们不能落入敌手,必须立刻自尽,事成,她们才有机会活着回到武国。   在下棋的同时,她也把自己压上棋盘。   是棋手也是将帅,将帅有可能被敌兵吞噬。   舍兵卒而保将帅,她若是将帅,他人便为兵卒。   每死一兵卒,将帅可能会失去护佑的屏障处境变得更危险,也可能会为战局增添胜机。商悯作为把握大局的棋手,要避免别人吃掉自己的子,如避免不了,也要避免自己的子折损得毫无意义。   她已经走上了成王之路,驱使着兵卒,让他们为了她和大业而死。   从此她不再全是她自己,她还是一国的王。   “等我的本体做完西北的事,就要回武国继承王位。”商悯再度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没有泪了,只有平静,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那些悲伤、不安、愧疚与挣扎,通通被她压制到心底,不是消失了,而是她知道这种情绪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她心志动摇,让她变得软弱。   白皎不会放弃她的妖族大业,她会从这一系列事情中得到长足的教训。   商悯有预感,她今后,会面临一个更可怕的白皎。她不再是困顿于人身与人心的“谭闻秋”,而是一个懂得蛰伏、克制,同时舍弃了软弱和仁慈的妖圣。   敛雨客心知,商悯已经不能因这件事情而伤怀了,她没有太久的时间疗伤,因为眼前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我昨日以江湖除妖方士的身份受到了赵王接见,她想请我清除赵国的妖魔。”他提起正事,“我暂未告诉赵王郝舍君为妖,明日你可同我一起去面见赵王。”   “依你之见,赵王人品如何?有无受到蛊惑的迹象?”商悯问。   她对这个性情有些乖张的王印象算不上特别好,但也不至于对赵王心有成见。只是性情乖张的人,往往还伴随另一个缺陷——刚愎自用。   “赵王疑心颇重,并未完全信我,这也是我没有立刻对她和盘托出的主要原因。不过接见我时,赵王言行举止并未有失分寸。”敛雨客道,“想来应当无碍?”   “那应该还好。”商悯道,“我刚刚塑身重生,不确定是否灵识有损,先解除这化身附体白小满化身看看宿阳情况,之后再做打算。”   敛雨客应下,“好。”   商悯眼睛闭上,身外化身飞速缩小,又变成了陶俑小人。敛雨客将之拾起放置在桌面上,多日以来空悬的心好像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静静等待商悯事毕。   ……   宿阳这座都城被夜幕笼罩在内,似乎和往常没什么差别,但是又有哪里不同了。   千年来世事起伏,繁荣的城池不可能一直繁荣,哪怕是大燕的都城,在这个时刻也不免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幕后黑手盘踞此地,普通人对此一无所知,而知晓此事的人则对此缄口不言。   商悯将灵识投入白小满化身后恢复了身体,只觉得四周狭小逼仄,整个人被塞进了一个箱子里。   她浑身气息收敛到极致,第一时间去感知谭闻秋贴在她身上用于定位的鳞片是否还在……幸好,它消失了。   只要陶俑恢复成死物形态黑鳞就会解除吸附,若是活物状态想要去掉便千难万难,哪怕剜肉也不行,只有蜕皮或替命神通才能去除。   商悯侧耳细细聆听,透过木箱她模糊地听到了人声,不止一个人,但似乎是从楼上的位置传来的,近处并没有人。   她让子邺和崔三娘传递陶俑,若不出她所料,她这具陶俑应该被转移到了崔三娘的据点之中。   这据点是一处不惹人注目的酒楼,做生意的地方人迎来送往很正常。   商悯尝试向上推了推木箱盖子,发现它被锁住了,她直接弹出利刃摸索到锁眼的位置捅了一下,咔嚓一声,箱子开了。   她从里面钻出来,易容换面,脱了罩在外面的一层太监袍把它塞回箱子里,打量着四周。   这里是酒楼下方用来储存东西的地窖,她嗅了嗅,找到一处隐蔽的出口,确认出口外没有人,这才谨慎地打开地窖的门爬了出来。   宵禁时间到了,酒楼中没有客人,只有收拾东西的“伙计”,他们也是武国暗卫假扮。   崔三娘的气息在三楼,商悯没上去,吹了口气释放魇雾与她在幻境中交谈。   色彩绮丽的雾气在眼前弥漫,崔三娘一惊,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她看到幻境中被刻意模糊化的身影后恭恭敬敬地行礼。   商悯语气缓和两分,“你做得很好,非常好,宿阳这边的每一个环节都没有疏漏。”   “大人嘱托,属下不敢懈怠。”崔三娘神态严谨,没有因商悯的话出现沾沾自喜,“霜降与凝露二人已经离开九日。按大人交代,为避免隐灵飞矢和信鹰被敌方截获,我二人尽量避免通信,只在第五日时霜降发来飞矢报平安,说已经抵达边境,正在越过梁国。”   前几日苟忘凡没有找到子翼,越到后面希望越是渺茫。五日找不到,基本上可以宣告人是彻底找不回来了。   “好。”商悯松了口气,随后问起她当前最在意的事情,“宿阳城,可有说皇帝驾崩或皇太后逝世?”   哪怕是崔三娘这等历经大风大浪的人,也忍不住露出惊容。   皇帝?皇太后?她反应了几秒,眼皮狂跳,没有来得及回答,便听到商悯若有所思道:“那应该是还没有公布了,比我预料的晚。”   她看向崔三娘,笑了笑:“三日内必会公布,且等着吧。”   直到这时,崔三娘才反应过来,“大人让我们封在箱子里运走的那个活人,是皇帝?!”   她们全程听从命令,只知道自己要运走一个活人,甚至不知道里面的人到底是谁,商悯在里面安置了触发式机关,箱子一旦损毁里面的子翼就会死掉,她们也根本没有打开箱子看。   “是。”商悯道,“虽然我回答了是,但你是不会记得这段记忆的,我会让你忘掉它。”   崔三娘脸色缓下来,“事关重大,我明白。”   “一切照旧,就当我没有来过。配置的去除气味的药粉还有剩吗?”   “有。”   “多拿一些从窗户扔下去。”   最后一句话说完,魇雾幻境消散。   崔三娘睁开眼睛后先是茫然,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但是潜意识提醒她忘掉的东西并不是她需要深究的。她从抽屉中拿出几个瓶子,走到室内唯一敞开的窗户前扔了下去。   漆黑的小巷中掠过肉眼不可见的黑影,正在坠落的瓶子消失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商悯返回地下室,鼻子嗅了嗅,认真地把自己的每一丝气味痕迹都给清除掉。那太监袍她团成一团丢进了后厨的火灶里,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又撒上药粉,这才放下心。   她并没有等多久。   第二日,皇帝突发恶疾驾崩的消息传遍宿阳,与这个噩耗相伴而来的,还有皇太后谭闻秋病逝的消息。   皇帝病了好些天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离世……连带着皇太后也伤心过度离世了。   那天有位医者进皇帝的寝宫给皇帝医病,突然间就疯了,听说他跑出来的时候满嘴胡言乱语,很快就被人摁住带走了,连带那天所有听到医者胡言乱语的宫人都遭了殃,几十人至此人间蒸发。   堵住了几十张嘴,可堵不住悠悠众口。   现在,全天下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龙椅上。   上至皇族宗亲,下至大臣百姓,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同一个问题——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子翼无子嗣。   姬瑯的其他子女中,竟然也很难选出来一个能当大任的。   年长者,要么因罪被发落,要么被废,要么身体羸弱,如果不是年龄大的派不上什么用场,皇位怎会轮到子翼呢?剩下比子翼小的更是派不上什么用场。   多事之秋,不应推举孱弱之主,大燕需要一位能够镇压朝堂,使宗亲百姓顺服的君主。   朝会上,或露骨或隐晦的目光交织着,投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里站着的人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他是平南王姬麟。    第237章   白皎回到宿阳时, 没有马上回到皇宫,而是来了苟忘凡的住处。   苟忘凡没有看到她,她第一时间闻到的是浓烈的血腥味, 蛟血与人血混合的味道。   她心神震颤,一句“殿下”刚喊出口,白皎就走到椅子旁脱力瘫倒, 胸腔中发出长长的呼气声,口鼻之中萦绕的尽是血腥味。   “殿下, 怎会受如此重的伤势?”苟忘凡心痛难忍,杀意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流露了出来, “在西北,是谁做的,是谁?!”   “谁都不是。”白皎靠在椅子背上, 望着房梁, 语气平静,却又好像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是我自己。”   苟忘凡一下子顿住了。   自己伤了自己……怎么可能?   “胡千面和涂玉安死了, 是武国公主商悯动的手,我杀了她,接着去峪州,苏归吃了我培育的转生之果, 重塑了身体,现已不再受歃血咒控制。”   白皎回过神,脊背稍微挺直,对苟忘凡露出一个朦胧的微笑, “苏青在他和我缠斗之际,利用我遗留的那一块血肉再生, 重伤了我……我把她也杀了,苏归逃了。”   胡千面涂玉安、武国公主、苏归和苏青……这些名字在苟忘凡耳朵里回荡,她神情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但是殿下说得足够清楚了,她强迫自己去接受这样的事实,整理出现状。   “他们重伤了殿下?”苟忘凡一顿,“即便有苏青趁虚而入,这也匪夷所思……他的境界难道有所突破?”   “那可是我积蓄了那么久的力量,被他吃了下去。”白皎道,“不过仅凭他,没有办法让我伤得这么重。”   苟忘凡闻着白皎身上数日不散的血腥味,不可置信道:“殿下不顾天柱束缚解放了妖力?”   白皎用手支着太阳穴,半阖眼帘,疲惫颔首。   此身并非天柱下的本体圣境之身,但数度转生数度褪鳞积累的妖力足够可观,至少抵得上两千年大妖的修为。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愿意承受解放妖力带来的反噬,屠杀人族不在话下。   天柱对妖的约束体现在方方面面,白皎本身的气运又因为皇太后身份与天柱相连。平日里只是现出原身,小范围催动妖力倒还好,一旦不管不顾全力出手,势必会引起天柱异动,带来反噬。   “怎么可能是商悯一人主使呢?”白皎慢慢道,“一个孩子,被推出来挡刀的孩子……真正的幕后主使隐身在后,苏蔼藏在最深处,我想要揪住她的狐狸尾巴,就去了峪州,随后发现那边已经完全迁移,没有一个人类因为启动的血屠大阵受到伤害。”   苟忘凡已经知道殿下遭遇了什么了,不得不说,这是一场完全的惨败。   她也听殿下说了苏蔼的存在。若她也出世,谭国这一系列动作一定有她在推波助澜。   面对惨败,白皎必须做出弥补,或者说复仇。敌方死了商悯,这在她看来可谓是没有任何损失,她必须杀更多的人,让敌方的损失和己方的损失达成平衡。   于是她在自己可接受范围内解放了妖力,现身民众迁移队伍,专门捡着坐在马车牛车上一看就出身不凡的世族高官杀。   运气很好,她一时没找到国君谭桢,但是找到了谭国宗室所在的迁移大队,军队着重保护着他们,非常显眼。   白皎蛟躯现形,从天空直冲而下,口中喷吐着冰蓝色的吐息,摧枯拉朽地进行着屠杀,同时连吞数人。   可惜天柱早前因血屠大阵已经被触发,从休眠状态进入了被激发的状态,它的约束比白皎预料的降临得要快。   她解放妖力后不久就觉得浑身上下仿佛被大锤砸中,吐了一口血,差点把刚才吞进去的活人也给吐出来,只得放下剩下的人退走。   好在那些谭国的关键人物已经被她杀得差不多了。   不杀百姓杀大臣,不杀士兵杀宗室……当赖以维持统治的基石被她打了个粉碎,谭国还能维持多久?唯一遗憾的是没能找到谭桢……也许她不在这支队伍中。   谭桢确实不在。   白皎将吞进腹中的几个活人吐出来审问,审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谭桢没有在前头保护最严密的队伍中,她在最后一批队伍里,和最后出城的百姓一起撤走。   “不愧是这片土地的君主。”白皎平淡地说。   被她审问的几人吓得屁滚尿流,听到这句话后仍不敢相信地抬头,因为他们听出来了,这头黑色巨妖居然是在夸赞国君谭桢有担当。   一只妖,夸人族的君主有担当。   白皎又将这几人翻来覆去审问了一遍,没能审问出有关苏蔼的线索。   虽然知晓了谭桢在何处,但是白皎不能再折返去杀谭桢。   其一是因为身上的伤势,苏青母子加天柱两轮打击,她需要尽快恢复,不然伤会越拖越重。其二是她接到了苟忘凡的传信,白珠儿逃往西南翟国,白小满下落不明,子翼也人间蒸发。   其三是因为孔朔……白皎心知自己已经受了重伤,如果孔朔得知了这一消息,说不定会对她出手,她不能去赌一个暗中窥伺的妖皇的心思,所以她只能折返宿阳,以免折返杀谭桢导致伤势加重。   接连噩耗已经不能让白皎动摇半分。   连知道白小满失踪,皇帝寝宫的宫女太监疑似被魇雾控制,她也只是沉默过后道:“我知道了。”   “那,白小满……”苟忘凡不敢擅自将此事定性。   是失踪还是背叛,难以定论。   “就当小满死了吧。”白皎嗓音消沉,“此事蹊跷,我再也不能抱有侥幸。照顾皇帝的两只妖,小蛮已死,小满好好的,却又忽然失踪,还不知用什么办法逃脱了我的黑鳞秘法……”   苟忘凡试探:“如果他还活着……”   “我倒希望他死了,起码这样,我可以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怀念他。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知道他是背叛了,还是被胁迫了。”白皎轻声道,“若是前者,该杀,若是后者,恐坏我大事。是非对错难以分辨……如果小满还活着,再遇见他,第一时间废掉他修为,只留个活口审问便好,如果留不下活口,杀了也无妨……就当是我对不住他。”   苟忘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意,颤抖道:“是!”   殿下变了,可是又没变。   她做事更加果断,杀伐毫不眨眼,放在以前她万万无法做出这等决定,莫说是杀掉白小满,就连废掉恐怕也会多番犹豫……可是殿下也没变,那句“就当是我对不住他”还是暴露了她的愧疚。   愧疚又如何?这种软弱的感情没有消失,但是不再是她的阻碍了。   “子翼失踪的事,先隐瞒几天。”白皎道,“我已决定舍弃皇太后之位,离开宿阳。”   苟忘凡对这个决定并不感到意外,她道:“属下明白了,那皇位,换谁顶上?按照原定的人选,姬麟?”   “就他吧,够听话,宿阳需要一个稳重些的人主持大局。”白皎道,“子翼驾崩的事,三天内必须宣布,否则离他失踪之日起过去的时间太久了,他恐怕会被运送到别的国家……也许他还活着,他国会打着大义的名号造反,这可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白珠儿去了西北,这件事会不会是……”   苟忘凡所言,白皎不是没想过。   她思考片刻,“稍后我会去问她。”   见殿下心中已有成算,苟忘凡不再多言。   白皎从椅子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院中,浑身沐浴在月色之下。   “你去忙你的事吧,我要去见子邺。”   她扔下这句话,身体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苟忘凡在院子之中站立许久,心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作为旁观者,反而更清楚这一碰即碎的母子关系,子邺是人,哪怕身怀妖血,哪怕身为人的父亲让他失望透顶,他也依然认为自己是个人,绝无可能站在妖族这边。   殿下也一直知道这一点,可是她始终留了一份余地,这份余地迟早会给她致命一击。她已经被子邺痛击了,只是那次的痛没有让她如此痛彻心扉。   白皎降临子邺府上时,他并不惊讶,可是在嗅到白皎的血腥味时,他抬了下头:“母亲受伤了。”   不像是关切,好像仅仅是一句陈述。   “我没有死,失望吗?”她这样问,并隐约期待得到一个冷酷的回答。   可同时她也清楚,这只是无用的自欺欺人罢了……即便对方真的无情,这也不能成为一个合理的借口,更无法让她安心半分。或许她知道,子邺理应恨她,就如白韫。   令白皎始料未及的是,子邺近乎是一眼看穿了她所思所想,不管是表面还是深层,他全都洞察到了,也全都知道了。   “母亲希望从我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子邺也默然着,很久之后才道,“站在人族的立场上,我的确是想让你死的。至于作为儿子的立场……在这‘大业’之中,并不重要。就像母亲为了大业,也不得不舍弃孩子。”   他最终还是回避了“儿子”的身份。   “那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吗?”白皎问他。   “可能是要吃了我吧。”子邺安静地看着她。   他被束缚着,无法反抗,也不能逃离。   “暂时还不到吃你的时候,因为我目前还不能开启下一次转生。”白皎看着他,“但是我不能让你在外面活动了,你坏了我好多次大事,而我不能再放过你。”   “我明白了。”子邺相当顺从地接受了。   “恨我吗?”   “当然是恨的。”子邺笑了笑,“我不能满怀感激满脸笑容地被你吃下去。”   “你理应恨我。”白皎缓缓行至他面前,伸出五指印上了他的胸膛,他身体中的血被她引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人形变成了妖形。   黑色的蛟体型缩小,小到宛如蛇,大概只有两指粗细,黑蛟的面孔上浮现出痛苦和忍耐的神色。   冰霜缠绕他的身躯,然后凝结,到最后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动,被整个封进了冰块之中,如同死物。   白皎看着手中封印着黑蛟的冰晶,它晶莹剔透折射着耀眼的光华,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牢笼。   她将冰晶吞入腹中,望着空荡荡的房屋。   “下辈子,不要再做我的孩子了。”白皎低声道,“我也不会再做母亲了。”    第238章   皇太后之位不是非要废弃不可, 原本继续待在那个位置上也是一个好主意,可以用来迷惑敌人的视线。   不管是孔朔还是苏蔼,他们都会将目光汇聚在宿阳, 这或许可以方便白皎在其他地方行事。   但是继续待在皇太后的宝座上,就意味着白皎需要取子邺的血。   她不能再让子邺继续待在外面了,哪怕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都能搞出来一堆事情, 必须永绝后患,此刻就算不能杀了子邺, 也要将他永远囚禁起来。   让其他的妖代替“谭闻秋”的身份也可行,但是其他的妖不像她一样能完美隐藏自身气运, 更没有与皇族气运勾连的血亲可以制作中和龙气反噬的解药。   白皎还担心,孔朔和苏蔼目光汇聚宿阳,也会将黑手伸向宿阳, 他们会拔除她在宿阳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 不管是妖的势力还是人的势力。   皇太后真身已经暴露,他们知道谭闻秋就是白皎, 在他们进一步揭露她的身份颠覆大燕政局之前, 白皎必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让皇太后死去,他们的目光就不会全放在宿阳,而会想办法找出她又藏在了哪里。   子翼……子翼……他的失踪和白小满、白珠儿、谭国,以及苏蔼脱不了干系。   否则好端端一个人, 怎么会在她去西北的节骨眼上恰到好处地失踪了?   白珠儿逃去西南是白皎点头同意了的,她准许白珠儿在那个时机去投奔孔朔。白珠儿前来投诚时,特意说为了避免孔朔起疑,需要在宿阳多待几日。   当时白皎只觉得有道理, 现在再结合子翼和白小满失踪的事,只觉得处处都是不合理……   太巧了, 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   已知,谭国峪州极有可能已被苏蔼控制。   胡千面带涂玉安逃离峪州,然后被商悯杀死。   白皎被引去西北,宿阳这边子翼和小满紧跟着就出事,白珠儿也离开了宿阳。   更早的时候,她一透出口风说要亲临西北,胡千面立刻就救出了涂玉安,连带着拖长了她去西北的时间。   最可怕的是,她一杀商悯,白小满身上的黑鳞就传来了白小满“死亡”的异动,时间上根本就没有差多少。   这一桩桩一件件叠起来,着实让她心惊。   白皎杀了那么多人审问了那么多人,还是没有揪到苏蔼的半点狐狸尾巴。   那么孔朔又在这场大变局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白珠儿是如何在这几方势力之间推波助澜的?   珠儿,当真不知道苏蔼已经现世了吗?   白皎神色变幻,欲要拿出铜镜联络白珠儿,可是动作却又生生止住。   她原地思索,总觉得不稳妥,怕自己又犯了一意孤行的错误,于是飞至柳府一把抓起熟睡中的柳怀信,直接点了对方的哑穴免得他被吓得嗷嗷叫,随后身影闪动再临太尉府。   苟忘凡今夜哪能安寝?她也是心神不宁,见殿下去而复返便知道她是有事找自己商议。   柳怀信呜呜几声,白皎看了他一眼,这才让他双脚落地,解开他的穴位。她动作称得上轻拿轻放,毕竟人类太脆弱,尤其是这还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柳怀信一看这情形,不敢再说什么巴结的吉祥话,赶紧道:“可是有要事需要老朽出谋划策?”   苟忘凡看了一眼殿下,挑着捡着把能说的话给柳怀信说了一遍。   柳怀信眉头紧锁,思来想去,琢磨道:“这个时机,这几方势力交错,白珠儿又走得如此凑巧……连带白小满也……”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大汗淋漓,瞳孔都放大了,一下子跪了下来,对白皎叩头请罪:“殿下!禀殿下,老朽有失察之罪!”   “……如何失察?”白皎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也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可是那个答案实在是太过惊悚。   “老朽认为,背叛者并非小蛮,而是白小满。”柳怀信哆哆嗦嗦,生怕殿下燃起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殿下的神情分外冷静,近乎到了漠然的地步。   她问:“依据?”   “有些事,并不是非要依据,只需假设便好。”柳怀信见她情绪平稳,便没有那么怕了,“殿下说白珠儿投靠了孔朔,她答应殿下做您的内应……同时殿下还怀疑白珠儿和苏蔼一方有关系。您判断的依据是白珠儿和白小满同时脱离了您的掌控,二妖在皇帝陛下失踪的事情上有很多的疑点。”   “是。”白皎颔首。   “小蛮被魇雾神通控制,且主动接触了白珠儿,要白珠儿投靠苏蔼?”   “没错。”   柳怀信目瞪口呆,直拍大腿,惊声道:“殿下,您这是中计了!您想想,那狐祖苏蔼手眼通天,都能用魇雾控制小蛮了,她大可以再蛰伏一段时间,挑一个合适的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白珠儿也给控制了,何必借小蛮来找白珠儿?”   “您再想想,这苏蔼时机把握得妙到颠毫,从捉涂玉安到让胡千面救下涂玉安,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这不就是在拖住您的脚步吗?那武国公主一死,白小满跟着也‘死’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他一锤定音:“殿下,苏蔼一方一定掌握了一种极其隐蔽的传信方法,而且是多人即时传讯!这种方法不需要展开信纸,不需要有额外的动作,甚至只需心念一动,便可将消息传递到另一边。”   哪怕是上古时期最顶尖的传讯灵物,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传递消息最快的灵物“两只耳”,最多只能做到两人持有,互相传递声音,至于心念一动就能传讯,简直闻所未闻。   可是如此假设,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   柳怀信还在痛心疾首,喋喋不休,白皎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她表情麻木,平静地听着那老头将她的猜测复述出来。   “那白珠儿说不定早就投靠苏蔼了,小蛮去找白珠儿,很有可能就是一场戏!苏蔼一方让小蛮‘细作’身份暴露,解除殿下后顾之忧,让您不再被宿阳的事情绊住手脚,同时又杀了胡千面和涂玉安,让您因为这三只妖的死亡方寸大乱,如此一来您怒火中烧,离开皇宫去西北,他们能顺势偷取皇帝子翼。”   “苏蔼一方以您杀死武国公主为信号,确定您已经上钩。可又怕殿下在谭国大开杀戒,破坏他们对谭国的控制,于是便让白小满‘死去’,故技重施,希望将您从西北引回宿阳!”   由于省略了血屠大阵的事情,柳怀信并没有猜到真正紧要的地方。   白皎想,苏蔼想要避免她那么快来西北,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想要解除苏归身上的歃血咒……让苏归吞了大阵果实,才是苏蔼的第一要紧事。   为什么保峪州百姓,这也很好解释,苏蔼不想让大燕攻破天柱,让白皎本体破封。   柳怀信道:“白小满神通魇雾,倘若苏蔼不在宿阳,那么以白小满修为,是否有能力控制小蛮?”   “……可以。”白皎道。   论修为当然是足够的,论神通的熟练度,那必然是不够。可如果小满实为卧底,那么对方对于神通的掌握程度,自然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柳怀信又问:“凭魇雾神通,是否可以做到以幻境与其他人或其他妖交谈?”   “当然可以……”白皎疲惫万分。   “那是否可以假设,皇帝失踪宫女太监并未禀报,是因为白小满凭借魇雾控制了他人?”   “小蛮主动现身,也是因为魇雾操控?”   “白珠儿早已投靠苏蔼,并在魇雾中与白小满交谈商议,这才有了后面一环套一环的局?”   白皎无话可说。   “白珠儿假意投靠殿下说要做您的细作,实际上是为了让殿下您放松警惕,好完成下一步的谋划……宿阳变局,关键之妖不是小蛮,不是白珠儿,而是那白小满!”   “此仅为推测,并无实证。但还有哪只妖,有能力做到那些事情?不是苏蔼亲临,那就只能是白小满!”   柳怀信深深叩首,一跪不起,“殿下,求您饶恕老朽失察之罪!老朽愚蠢无知,相处时日已久,竟没有发现白小满可能另有其主!”   这话就像晴天霹雳,轰的一声劈在了白皎头上。   柳怀信是在请罪,但白皎却觉得他字字句句都在说她!   “愚蠢无知”,是柳怀信在为自己开脱,他不了解妖族的事,失察在所难免。但是白皎却是这些妖族的首领,她不无知,却仍未发觉。   “相处时日已久”……这段时间与白小满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她!连她都没有发现白小满身份有异,柳怀信一个外人能发现吗?当然是不能。   事情分明了,终于分明了。   白皎再也不用怀着愧疚去想白小满,她满心被耻辱和仇恨占据,随之而来的还有撕心裂肺的痛……她手指都在颤抖,胸口起伏不定。   这一刻她没有再给白小满找什么借口……放在以前,她可能会说服自己,告诉自己白小满不可能背叛,一定是受到胁迫了,可能小满也被魇雾操控了,这个神通是能控制神智的,这样一切都能解释的清楚了……   白小满没有背叛,是苏蔼在暗中捣鬼。   但是她知道,找借口没有任何用处,她在子邺那里已经体会过了。   那些借口,只是为了让她心里好受。可事到如今,她还要如此软弱吗?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白皎对于柳怀信再也没有任何轻视的念头。   人,聪明人,他们武力不如她,可是智慧远胜于大多数妖和大多数人。   苏蔼从头到尾都没有和她硬碰硬,只用了几个奸计就让她损失惨重!智慧的力量,在这个圣境不出的时代,发挥的作用是难以替代的。   “你起来吧……”白皎道,“不是你的错。”   柳怀信惊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被轻轻放过了。   他慢了半拍才爬起来,感受到了白皎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种可怕的变化。   从前,白皎只会对自己手下的妖这么说话,现在她居然也会对人宽容了。   一旁的苟忘凡也是一愣,打量了两眼柳怀信。   “柳相还有何建言,可以一并说出来。”白皎扫了他一眼。   柳怀信想了想,道:“殿下,若子翼未死,他出现在了哪个国家,哪个国家便是苏蔼的盘踞之地。老朽不敢妄言,想询问殿下的打算,不知殿下对上苏蔼,可有把握胜之?对方不肯与殿下硬碰硬,说不定其实力……”   白皎当然想过。   如果只有她和苏蔼两方,或许可以拼死一战,可关键是翟国还有一个孔朔在暗中窥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不敢轻易出手,料想苏蔼也是万分忌惮。上古时期,这两位妖皇的关系可算不上好,不过孔朔和任何妖的关系都算不上好。   孔朔想吃她父亲元烛,苏蔼想吃孔朔。若问元烛想吃谁……似乎他对吃没什么执念,逮到什么就吃什么,要是能吃到孔朔和苏蔼,那当然也很乐意。   柳怀信看出白皎的犹疑,便知晓二者一对一恐怕是没有必胜的把握,这的确难办。   他换了句话:“殿下,老朽建议殿下立刻诛杀白珠儿,此妖不除,必是大患!联络白珠儿已无任何意义,望殿下早做决断!”   白皎自然不会对此事有犹豫,她当即就要引爆白珠儿体内的冰晶,可是她妖力运转,白珠儿体内的冰晶居然没有传来正常的反应。   她一愣,眼神立刻阴了下来。   “孔朔……”   ……   地上,被开膛破肚的白珠儿只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次。   孔朔上下抛玩着那晶莹的冰晶,脸上漫不经心:“还是嫩了点,算上上古度过的岁月,小长虫才三千多岁吧?我应当没记错。”   白珠儿被剖开的胸膛渐渐合拢,巨大的蜘蛛恢复人形,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虚弱地扯出一个笑:“敢问孔朔陛下,年龄几何?”   “你不知道?”孔朔意外,“也是,毕竟是没有见识的小妖。”   “四千多岁,零头忘了。”   他把玩冰晶之际,被抛到天上的棱晶轰的一声爆了,极寒的冰气席卷四方,白珠儿刚刚爬起的身躯上又凝结了一层霜白色,她关节咔咔作响,差点又倒在地上。   “哎呦,那可不是我干的。”孔朔友善地把白珠儿从地上薅了起来,笑着看着她冷静的面孔,“是你家殿下要杀你。你看,还好我救你救得及时……”   “多谢陛下。”白珠儿道。   “可珠儿,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呢?”孔朔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拽着她胳膊的手也松开了,“苏蔼……以珠儿的才智,被她赏识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第239章   “陛下知道了。”白珠儿内心还算平静。   “你回了, 子翼没来,我毕竟不是白皎,手底下的小妖撒个娇这事儿也就能混过去了。”孔朔惯常是和颜悦色, 现在脸上失了笑容,显得气质阴森可怖了起来。   子翼没带回来,孔朔当然会怀疑, 白珠儿也知道自己会面临危机,可是她没得选。   她身上有孔朔的印, 只能选择回来,她不回来, 才是真正的死期。可如果不帮白小满,白小满立刻就能要了她的命。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白珠儿只能在把子翼送给白小满后硬着头皮去找孔朔。   她也抱有侥幸心理, 希望孔朔能信了苏蔼一方夺走了子翼这样的借口, 可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敢生出侥幸之心, 对于孔朔这样的妖, 他的字典里恐怕没有“意外”这个词。   只是白珠儿注意到了一点。   她还没有祭出苏蔼当做借口,孔朔就已经知道了苏蔼的事。   这不符合常理!   可同时白珠儿也注意到,孔朔没有立刻杀了她。   这是一件好事。   白皎在知道她背叛后没有马上杀她,于是她获得了活命的机会, 孔朔没有当即杀了她,则是因为她身上还有利益可图。   有利可图便好。   “陛下想必不耐烦听我辩解,珠儿也不是想请求陛下垂怜,只是, 若我不将子翼交给白小满,他就能杀我, 若我不回来见陛下,陛下恐怕还不知道苏蔼已经出世。”   白珠儿拿出柔顺的态度,低眉细语地解释。   她注意着孔朔的反应,见他没有什么表示,暗道一句果然……这么多年,孔朔好像真不知道苏蔼已经从天柱地下爬出来了。   这与她来翟国时路上的猜测相符。   如果孔朔知道世上还有一个苏蔼,那么筹划子翼的事时就会将这个不可控因素考虑在内,他会更换策略。   孔朔与谭国有联络,确信胡千面涂玉安会死,也确定白皎会被吸引去西北,可是他不知道苏蔼控制了谭国,也不知道白小满实为苏蔼部下,这才出了大纰漏。   “珠儿生了一张巧嘴。”孔朔不禁感慨,“本座记得,你先前可不是这么想的吧。”   白珠儿心底一寒,与被白皎追杀时类似的恐慌再次出现。   “你早就知道白小满有异常,他不是白皎的部下,也不是我的部下。”孔朔道,“可是你却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白珠儿目露恐惧,不可置信地看着孔朔。   “你猜对了。”孔朔俯视她,眼神让人不寒而栗,“说吧,我准许你把你的猜测说出来。”   “你可以看到我的记忆……还是你会读心?”白珠儿嗓音发颤。   “你太聪明了,珠儿。”孔朔幽幽道,“聪明的头脑,配上野心勃勃不被驯服的灵魂,造就了独一无二的你。”   白珠儿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辩解是不管用的,如果她不拿出最虔诚的姿态,她就会死!   她当即跪在地上求饶:“陛下,珠儿愿将功补过,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陛下不愿意信我也无妨,想要杀我也无妨,我的性命本就握在陛下手中,您一个念头就能要了珠儿的命,可是白小满并未在我身上留下控制我性命的暗手。在陛下和苏蔼之间,珠儿只能选择陛下!”   表忠心也是无用。   哪怕白珠儿没有背叛,孔朔也不会相信她的忠心,一个背叛母亲的人,当然也能再背叛他。忠心是最可笑的东西,孔朔只相信利益。   白珠儿绞尽脑汁,榨干自己的价值。   “我还能控制那些隐藏在众妖体内的毒,我死了毒会立刻引爆,重创白皎的势力,若陛下想要用我的命换取白皎手下妖受到重创,珠儿无法反抗,亦无话可说。”她语速飞快,五体投地,不敢抬头,“苏蔼隐藏极深,我恐怕是陛下这边唯一能够接触到苏蔼的妖……”   孔朔神情不定,却给她鼓了鼓掌,“继续说。”   “苏蔼一方也并不信我,只是相信我不会忠于任何一方,我对苏蔼也并无忠诚可言。白小满承诺,苏蔼会帮助我去除陛下留在我身上的印记,可这只是口头说,珠儿也知道他们并不一定有这样的能力。”白珠儿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无法揣测孔朔是否被她说动,“宿阳变局,珠儿亦是中计!苏蔼知晓自身存在已经无法隐瞒,表面上是要收拢我,实际上恐怕是在向您和白皎下战书……”   “是吗?”孔朔饶有兴致地反问。   “必然如此!”白珠儿抬起头,一口咬死,眼中满是坚定,“我中计了!苏蔼就是想让陛下和白皎两败俱伤,她渔翁得利,所以白小满诱使我向白皎投诚,对她说出陛下的存在。”   “今白皎深恨陛下,视您为死敌。她也深恨珠儿,知晓子翼失踪后必会杀我泄愤。若我在来找您的路上死掉,苏蔼就能灭我的口,若白皎没杀我,我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与她的矛盾则会更深,要是我侥幸活着,则可以顺理成章成为她的内应……”   白珠儿越说越心惊,说到后面她出冷汗已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自己被算计却从头到尾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惶然。   一箭三雕,步步周密,不管是哪一条路,得利的都只会是苏蔼!   “不愧是狐祖。”孔朔赞了一句,随后问,“珠儿以为,若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会如何处置‘白珠儿’呢?”   “求陛下饶珠儿一条性命,让珠儿以细作身份继续与苏蔼接触,摸清楚苏蔼布局与动向。”白珠儿道,“我别无所求,不为忠诚……只为活命!”   “巧舌如簧。”孔朔道。   白珠儿的心凉了半截,浑身发抖。   “不过是个难得的贤才。”他闭眼,“杀了确实可惜啊。”   白珠儿霎时从十八层地府回到了人间,胸腔起伏,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呼吸声,冷汗顺着她的鼻尖滑了下来,整只妖都瘫软了。   孔朔手虚抬了一下,白珠儿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踉跄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饶你一命。”他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你我都知道,你是为什么活下来,你也知道,如果你办事不利,你就会死去。”   “是,珠儿都明白。”白珠儿垂首。   “要是你被我杀了,那分给你的蛟肉,我就只能烧在你的坟头了。”孔朔勉励似的拍拍她的肩膀。   白珠儿愣住,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这个承诺。   孔朔诧异道:“莫非珠儿觉得我是在说假话?”   “不,我信陛下一言九鼎。”   “你最好真信。”孔朔眉梢微动,感叹,“好不容易说句真承诺,还被当成哄小孩的谎言了,有趣。”   信孔朔?这得冒着多大的风险,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把他的承诺当成真的?   白珠儿不敢,哪怕此刻被孔朔单独点出来这句诺言,她还是不敢。   “珠儿,我得提醒你,苏蔼一方同样有能够使记忆复现的魇雾,若我没记错,那苏归的神通是蜃梦?”孔朔道。   “若我接触他们,可能会拿出和对待您一样的说辞来说服他们。”白珠儿说了实话。   “那蜃梦,具体效用只是吞噬神魂和制造幻境吗?”   白珠儿对此不是很了解,那几个狐狸同族彼此是了解的,其他妖则遵循着上古之时妖之间约定成俗的规则,尽量避免打探彼此神通。   关系好的妖当然会互相说,小妖也没什么保密的必要,可是苏归在殿下身边时间久,没什么妖敢打探他。   白珠儿所知不比孔朔多多少。   “有幸见过一次,人被拖入蜃梦幻境的一瞬,神魂和灵识就会不受控制地流向苏归,被他吃掉。到最后人会成为一具空壳,空壳可以被他控制。”白珠儿不敢妄言,“是否有别的效用,珠儿不知。”   她迟疑着,又道:“殿下从不委派苏归用蜃梦读取他人记忆,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苏归不可信,二是苏归读不了别人的记忆,蜃梦的能力只局限于制造幻境和吞噬神魂上。这幻境能否编织得如魇雾一样细腻逼真,也是未知数。”   “也有可能是苏归在藏拙。”孔朔若有所思,“这小子一开始就和小长虫不是一条心。”   白珠儿听出了什么,“狐族从来没有诞生过蜃梦神通的拥有者吗?”   妖族各有其道,不同的种族诞生的神通都有所偏向性。   毒物类的妖,神通大多数是关于毒的,神通也能遗传。狐族的魇雾罕见,但不是除了苏蔼就没狐狸有了,每隔几千年还是会出一两个的,白小满就是个例子。   “是从未有过,这大概是狐祖血脉结合人族血脉,加上苏归无法压抑的凶煞本性,使神通产生了变异,变得更有攻击性了,反而削弱了对于幻境和人神志的操控。”孔朔似乎觉得他这样的例子实在是罕见,“他神通本该是魇雾,结果出了个从未见过的蜃梦。”   白珠儿道:“苏归可能已经投靠了苏蔼。”   “可能吧。”孔朔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大掌覆盖在白珠儿头上,见她想退,他念了句,“别动。”   妖力从指尖穴窍钻进白珠儿的脑袋里。   孔朔轻轻一扯,五彩斑斓的魇雾从白珠儿天灵盖穴位中抽了出来,像是飘逸的丝线。   孔朔捻动这虚幻的“丝线”,眼睛眯了起来,研究了一会儿,“不是狐祖亲自出手控制你,若是如此,我就不得不杀了珠儿了,因为你可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她控制了心神。若是白小满,那么问题不大。”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脑子里消失了。   白珠儿忐忑,“抽出了残留的魇雾,就不会被控制了吗?”   “你想太多,这可是几千年难遇一个的魇雾。只是那叫白小满的小狐狸手段不熟练,在你脑子里残留了一团妖力。”孔朔道。   “珠儿你说……”他突然表情莫名,“苏蔼会不会根本没出世?”   白珠儿脸色微变,刚想开口答殿下相信苏蔼现世,可是又顿住了。   她发现了一个疑点,一个她在危急之时没来得及思考的疑点。   小蛮自爆妖丹前,主动对白皎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可实际上,小蛮应当是白小满在操控。   白小满控制小蛮自爆苏蔼名号?   还是魇雾可以两相叠加……两名使用者皆可操控?   如果是前者,那岂不是白小满在狐假虎威?   那么问题来了,白小满为什么要狐假虎威?   白珠儿眼皮跳了跳,心中的不安扩大了。    第240章   “也不是不能说通。”孔朔自己否认了自己猜想。   他笑笑, 白珠儿也回过神。   “因为……小满不想让殿下立刻怀疑到自己身上,所以只能让小蛮将事情指向苏蔼,好洗脱自身嫌疑, 不然殿下会立刻控制住他。”白珠儿谨慎地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孔朔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可是他也同时想到,这件事如果从头到尾都没有苏蔼这个妖皇参与其中,是不是也能办得顺理成章?   答案还真是。   谭国捉妖, 没有苏蔼能办成。杀胡千面涂玉安,苏蔼不参与也能办成。偷走子翼, 白小满一妖足矣,甚至宿阳巨变, 苏蔼也不需要现身。   白珠儿太阳穴突突直跳,看向孔朔。   孔朔道:“罢了……这不重要。”   “不重要?”白珠儿不可置信。   “因为对方算无遗策,让局势达成了平衡。真假已经不重要, 如果不能验证其为假, 那么她和真的又有何区别?”孔朔慢悠悠地说,“我不可能找上苏蔼跟她打, 不然小长虫会得利, 小长虫也不可能来找我或苏蔼,她没有自信赢下任意一位妖圣。敌人看出了我的蛰伏和忍耐,也看出了小长虫的愚蠢和虚弱,甚至敌人自己, 也没有绝对把握赢过我或白皎……最重要的是我们三方,任意两方都不可能联合,都把对方得罪死了,身怀死仇, 绝无可能结盟。”   “本座倒是要谢谢苏蔼,她打击了白皎, 白皎就不敢冒冒失失来翟国找我了。”   一旦动了,就会暴露自身的软肋和虚实。   孔朔的软肋是翟国的血屠大阵,白皎发现了他的存在,他离开翟国去他国探查,血屠大阵就会离开他的保护范围。有此软肋,他绝不能离开翟国半步。   白皎在宿阳的势力大受创伤,接下来有可能会转入蛰伏,不查清楚敌方下一步的行动,她不会出手。   而苏蔼,她可谓是大胜特胜,一己之力牵制两位劲敌。   西北,谭国。苏蔼的势力范围。   孔朔想起那两个自谭国而来的江湖客,他们接下来要去赵国。   孔朔不免可惜。   他的神通名为“万化”,对实力不如他的妖可以随意抽取记忆,对人就有较大的限制了,必须要吃掉对方才能炼化对方的记忆。   但是这神通与魇雾或蜃梦的原理都不相同,不是囫囵吞枣地看过对方的记忆,除了情报就别无所获了。他抽取的记忆会被自身完全炼化,若是被他吃掉的人擅长画符布阵炼器,那么这些技巧和感悟便会完全为他所用。   他孔朔是妖族五千年难遇的鬼才,只有少数妖擅长布阵,会画符和练器的凤毛麟角,走在这三道巅峰的更是根本没有。   只有他,唯有他。   所以他才能将血屠大阵扩张到这种地步,所以他才对炼器信手拈来,学习人之道也是如此快。   若不是怕吃掉打击白皎的关键力量,孔朔当初怎么也要尝尝那俩江湖客的味道。   “走吧,珠儿,带你回去疗伤。”孔朔转过身,“之后还有事要差遣你。”   白珠儿没有到翟国腹地,是孔朔来接她了。   她默不作声跟上,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孔朔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她,甚至没有惩罚她。   她意识到了孔朔和白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妖。   他威胁妖只威胁一遍,而且只用最好用的威胁办法——命。   当白珠儿明白自己所遭遇的是什么样的威胁时,她服软,孔朔便也点到为止。把子翼拱手让人,这件事如果让白皎来处理,她会先惩罚再安抚,必得听到小妖说句“万死不辞死也要完成任务”才觉得惩罚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孔朔则是惩罚没用就不惩罚,他知道白珠儿不吃惩罚这一套。   他是把这笔账记在了心里。   但是,白珠儿又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她觉得孔朔留下她,不单是因为他被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动了。   还是因为他真的很欣赏她白珠儿这样的妖,甚至觉得她辗转几方势力努力求生的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为着这个,他也愿意对她宽容一点。   “陛下有何要事需要珠儿去办?”白珠儿试探。   “珠儿去趟武国吧。”孔朔道,“别问为什么,去就是了。”   ……   白皎用铜镜联络白珠儿,但并未传来应答。   她还以为这铜镜也许会到孔朔的手上,这样孔朔就会与她对话。   可是没有……对方比她想象的还要谨慎。   柳怀信皱眉捋胡子,“殿下此去,可有想过将宿阳的妖尽数隐藏,让他们换一个身份?”   “自然。”   白皎才看了他一眼,就听这老头急忙道:“殿下不能丢下老朽不管啊!现在敌人都知道我也是殿下这边的了,要是他们把我杀了怎么办?殿下最好也别告诉我那些妖都躲到了哪儿去,老朽不知道,兴许还能活长点儿……”   “放心,本就没打算告诉你。”白皎道。   柳怀信大松一口气,“殿下打算转到何处蛰伏?”他一想,又道,“算了,殿下还是不要告诉我了。”   “如果殿下需要老朽留在宿阳辅助姬麟主持大局,那么老朽就去做,如果殿下需要我出谋划策,那么到时再找应该也不迟……”   迟,怎么不迟?   柳怀信是局外人,因为是局外人,所以才能给出中肯的建议,注意到白皎没有办法注意到的地方。   如果小蛮自爆妖丹的当晚,她也去找了柳怀信,是不是事情就会截然不同?白皎需要用人,但是忌惮人知道太多。   现在这份忌惮实质化了。   要是柳怀信知道太多,他脑子里的东西就会泄露。   白小满又是什么时候投靠苏蔼的?对方会不会早就用魇雾控制过柳怀信了?   白皎本不善神魂之道,但是她数度转生,对于神魂摸到了一些门道,蚀心蛊与雾都是控制神志的,只能有一个生效。   “就先这么办吧。”白皎道,“明日朝堂,宣布子翼驾崩,皇太后‘谭闻秋’受不了打击离世。”   柳怀信妥帖道:“那遗体……”   “尸体还不好找吗?”白皎看向苟忘凡。   “属下去办,请精通医术的人在面部施以金针,可改变容貌,只需找身形相近的人即可。”苟忘凡道。   “众妖消失,若遇到紧要事,老朽如何联络?”柳怀信道。   “临去前,我会告诉你。”白皎道。   柳怀信见她不透口风,不好再问什么,只顺着自己的思路尽心尽力地提出问题:“这攻谭,还要继续吗?”   来了。白皎长出一口气。   最艰难的取舍就是这个。   放弃攻谭,就意味着她必须要舍弃本体。其实这一天早该来了,是她一直不死心。从皇帝姬瑯驾崩开始,局势就已经不受她控制了。或许更早的时候,谭公献祭天柱之时,事情就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   但是那个时候攻谭还有希望,她还可以把希望放在五年之后,献祭之力弱去,那时再取出本体是一样的。   可是紧接着就是皇帝驾崩,当时朝野内让停止攻谭的呼声被强行镇压。   柳怀信那让谭国现妖的奸计只是提振了稍许士气,如果能一鼓作气攻下谭国,自然就没这么多事儿了……然而紧跟着来的是苏归背叛。   苏归才是攻谭的关键所在,没有他统帅大军,仅凭几个歪瓜裂枣的武将,拿下谭国没那么容易。   因为苏归不仅有用兵之能,更可以镇压手下武将,让他们把劲儿往一处使。   苏归没了,大军自然大受打击,很快就会变成一盘散沙……就连苏归战死,都好过苏归失踪,燕军本就如同惊弓之鸟,他们会把苏归的失踪归结在妖上。   死于人之手没什么好怕的,死于妖之手,那份对于妖的惧怕与面对未知的恐惧,会击垮几十万大军的战斗之心。   白皎试探:“依柳相看,这场仗是打为好还是不打为好。”   “老朽不敢胡言乱语,只全凭殿下您的意思。”柳怀信捋着胡子,语速变慢了,“这向前向后都是死,实在是没什么区别。”   苟忘凡道:“你说细一点。”   “撤军则说明大燕虚弱,无力再战,众诸侯可乘虚而入。不撤军,这仗打起来依然会拖垮大燕,它甚至已经拖垮大燕了,打到最后还不一定能拿下谭国,众诸侯还是会趁虚而入。”柳怀信道,“大燕的衰落与虚弱已经无法遮掩,打与不打,都是一个样。况且……臣说句实在话,打不打,已经不是殿下说了算了。之前找找借口都能糊弄过去,现在是实在找不了借口安抚士兵之心了。”   白皎和苟忘凡都沉默了下来。   曾经她利用人心,现在人心已经不向着大燕了。纵使白皎有通天手段,也不能让几十万乃至数百万人心起死回生。   人心已死,无力回天。   “老朽建议,就先这么拖着吧,只是殿下要做好必败的准备,甚至要做好军队哗变的准备。”柳怀信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粮草不够,何以养兵?无法养兵……兵只能自足。兵又如何自足?唯‘反’一字,反则生乱。古往今来,这些事并不少见。人心难测,殿下当早做打算。做决定的终究是殿下,老朽言尽于此。”   白皎轻叹:“忘凡,你去送柳相回去。”   “是。”苟忘凡应了一声,蒲扇般的大手抓住柳怀信的后衣领,身影一闪就消失了,快得柳怀信那句“臣告退”含在嗓子里没吐出来。   白皎曾经有过一瞬间的怀疑。   怀疑柳怀信劝她不要启动血屠大阵是别有用心,但是在刚刚这份怀疑消散了。柳怀信的确无知,也什么都不知道,启不启动血屠大阵,实际上是白皎自己的决定,他的建议并不是决定性的。尽管柳怀信的确让她产生了一些犹豫,但是白皎不得不承认他的建议非常有道理。   处置白珠儿,是白皎自己的决定,小蛮的事情他也是全程未参与。   还能怨谁?只能怨她自己。   “殿下真的要这么处置柳怀信吗?”苟忘凡送完人折返回来。   “那只是说给柳怀信听的。”   苟忘凡这才放下心,“何不把他带走?文官之中倒也有几个可以用的人,虽然比不上柳怀信中用,但撑一撑场子是可以了,也不指望他们把朝堂治理成什么样。”   “还不到时候,让他再待一段时间吧。”白皎道,“我自有打算。”   “是。”苟忘凡道。   宿阳到底是天下中心,各方势力汇聚之地,白皎妖可以走,但是这边的势力不能丢。   “我离开这边后,你留在宿阳,必要的时候联络柳怀信,与他一起掌控这边。”白皎转过脸,“下一个身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苟忘凡低声汇报,“都是多年之前培养起来的,殿下放心。我想着,一个月后再公布大燕太尉死讯,到时候姬麟位置会坐得更稳一些,方便他提拔新太尉。为避嫌,这个位置只能让别人来坐了,我可做明面上二把手……苏归失踪,新的镇国将军,我正好可以顶上。”   这个位置其实同样扎眼,不明不暗的。   进一步可以帮助白皎分散敌人注意力,退一步还可以继续掌握军政大权,是当前情况下的最好选择。   苟忘凡自然能选择全然隐入地下,但是在这个关键时间,关键地点,必须有妖站出来替殿下分担。   “事不宜迟,趁我现在还在宿阳,这就助你完成换身之术。”白皎向外走去。   苟忘凡也是如此作想的。   她挑中的人选是三品武安将军楚卿。   此人有皇族血脉,母族一系往上数三代姓姬,虽然已经不在宗谱之中,但仍然和皇族沾亲带故,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再加上有着不弱的本事,她渐渐爬上了三品将军的位置。   但她坐上这个位置,同样有苟忘凡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以她的资历可能还要再熬上几年。   一路到了武安将军府,苟忘凡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只是一掌,她就将睡梦中的武安将军五脏六腑轰成了肉泥,而她表面的皮囊不损分毫。   苟忘凡衣裳褪去,连带着那一层枯老皱缩的皮人类皮囊也像被脱掉的衣裳一样,从脑门正中央裂开了一道缝隙,轻飘飘地从她身上滑落,如同蝉蜕……   苍老的皮囊落下之后,一张年轻的面孔显露了出来,这才是她的本来面貌。   妖是不会老的,木成舟表面上一个老头,可那都是伪装的。借人皮遮掩妖形,直接顶替某人身份,这比费尽心思做一套假身份方便多了。以前不入朝堂时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当官之后,籍贯、宗谱、过往都要在官府留档,事情总要做得全一些。   白皎手指一点,武安将军的皮囊完整地自血肉之上剥落,这可怖的一幕没有任何人看到。她一引,皮囊贴上苟忘凡的身体……苟忘凡与那人皮融为一体。   熊妖身材太过魁梧,险些将的人皮撑裂,她连忙缩骨,扭曲的人形这才变得正常了起来。   苟忘凡满意地伸展自己的身体,“年轻的皮囊看着就是顺眼些,从此我就是武安将军楚卿了。”   她复又看向白皎:“殿下,那两处备选之地,您要去哪里?”   “不能是赵国。”白皎早就打定了主意,“那里离孔朔太近了,说不定孔朔也早将手伸到了那里……我到底还有多少妖可信?”   “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陪在殿下身边。”苟忘凡认真道。    第241章   一日之间, 全都变了。   宿阳再一次迎来了皇帝的死亡,很快又要全城素缟。   与前两次不同,太后本就年事已高, 过世也算正常,老皇帝姬瑯年龄大了,死去好像没什么稀奇。   即便连死了两位贵人, 可是满朝文武大臣统一口径,绣衣局也齐齐出动, 即便宫中多有动荡,可算是勉强按下了城中百姓浮动的心思。然而宿阳的消息按住了, 不代表他国朝堂的消息能摁得住。   众多诸侯国可是直接把这些消息拿到朝堂上讨论的,并且为了动摇大燕的统治,他们还会将消息更广地散播出去。   流言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宿阳, 愈演愈烈, 抵挡不住。   先是质疑太后和先皇的死因,接着流传翟国地动乃是天谴, 今日, 新皇子翼和出身谭国的新晋皇太后也接连死去。   哪怕是瞎子聋子,也该意识到不对了。   沉重气氛压抑,人们步履匆匆,神情惶惶不定, 不敢在街上停留。   随之而来的是司灵告病不起,大燕太尉府也闭门谢客。   太尉本就不怎么掺和朝政了,虽然余威还在,但到底年老, 所以她闭门谢客并没有引起过多关注。   相比之下,还是司灵的动向更让人不安。   司灵主管除妖事宜, 他若出了问题,那之前干得热火朝天的捉妖大事算什么?   要是司灵和妖有关联,那么他是谁任命的?当初寿宴上司灵挺身而出难道是为了做戏,皇宫始终查不出来有妖是因为贼喊捉贼?   满朝文武难道真成了瞎子和聋子,他们敢质疑皇帝被妖控制,怎么不敢质疑司灵被妖控制?就算不敢质疑司灵,为什么连指责司灵玩忽职守都做不到?   这事儿简直不能细品。   把宿阳上下的高官宗亲们品成傻子倒还好说……要是把所有人都品成妖党,那这大燕可就救不回来了。   商悯一听到皇太后也离世的消息,就知道白皎果然是要舍弃这个身份了。   但问题是,她接下来要去哪里?   商悯躲在暗处,停止喷吐魇雾,整理自己从下朝的大臣那儿得到的消息。   柳怀信照例上朝了,但是现在在宫中议事,他们要讨论什么,倒也好猜,无非是选谁做皇帝。   从柳怀信对政事的参与度来看,白皎暂时没有打算把他带在身边。   这就好办了,起码宿阳这边有柳怀信和姬麟两个妖党,不至于摸不到白皎的任何影子。   不过若想再深一步探查,只能再等等了。   商悯在隐蔽处解除身外化身,让它恢复成陶俑形态,将灵识投入赵国的本体化身之中。   ……   赵国,始宁城,王宫之中。   进殿歇息的明明是一个人,为什么出来变两个人了?   赵王身边的太监小李子狐疑地盯着敛雨客,守在外面的侍卫也虎视眈眈,就差李公公一声令下把这两个贼人拿下了。   敛雨客远远对着李公公拱手:“在下失礼,这是舍妹孟玉,她自小生于山野,不懂俗世规矩,这才冒失闯入了宫中来找我,望赵王谅解。孟玉本事不逊于我,还请公公通禀,容许我带她一起去面见赵王。”   李公公脸色僵住,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直接把两个人带过去,这事儿确实不好不禀报赵王,于是他勉强点了下头,对他们说:“还请留步,稍等我片刻。”   他转头就走,边走边想这两人到底是何来历,一般的江湖客当然没能耐让赵王特意交代底下人以礼相待,毕竟赵王自己就是个不拘礼节随性至极的人。   让一个随性的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谨慎对待,可见这敛雨客不寻常。   敛雨客是揭榜入宫的,他揭榜后直接对守在旁边的官兵道:“在下想面见赵王。”   这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给那官兵都听懵了,但这事儿他们做不了主,于是禀报给了上头的官儿。   敛雨客到了那官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官员满头大汗地带着他直接入宫了。规矩不规矩的倒在其次,主要是赵王已经有了口谕,说碰见奇人异士可以直接进宫通禀免去条条框框逐级上报。   总之,这敛雨客就这么进宫了。   他面见赵王时说了什么,小李子没在旁边听着,但是他看出了赵王对此人的重视。   接着小李子又想,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岂不是在说他们也有能力刺王杀驾?   他不敢耽搁,急匆匆给赵王禀报了此事。   “有意思。”赵王看过来,吓得小李子心里一颤,“你的意思是说,她绕过所有宫女太监还有侍卫,连暗处的暗卫也绕过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了王宫?”   “就是这个意思。”小李子苦着脸。   “不愧是本王苦心寻找的能人异士。”赵王不怒反喜,拍着手高高兴兴地说,“要是和本王手底下的人一样无能,那除妖的事儿也别指望了,等妖攻进王宫本王死了算逑。”   小李子早就习惯了她喜怒无常的性子,可是这一回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古怪,强忍着让自己的表情不露异样,按照赵王的吩咐去叫人了。   待商悯进宫,赵王正在王座上翘首以盼。   真的是翘首以盼,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殿门,就等着看那夜闯皇宫的奇侠是何许人也了。   一看商悯一个身量矮小的女孩进来,她一愣,碍于秘术没看清她的面容,但一瞧就知道她年龄不大,没等他们俩行礼就道:“敢问少侠年龄几何?”   商悯把三辈子年龄一加,认真算了算,一本正经:“禀赵王,在下今年大约有六十了。”   敛雨客暗自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定力如此,也有濒临破功的一天。   “少侠……大侠驻颜有术。”赵王从王座上起来,走到下方仔细看着商悯,拱了拱手道,“这等驻颜术能否传授于本王?”   “实在无法传授。”商悯实话实说,“外表不过是皮囊,灵魂如何常人无法看清,这才会执着于表象。驻颜有术又如何?人皆有一死。即便我表里如一,真是孩童又如何?能解赵国之危,何必在乎外表?”   赵王大失所望,还是不死心,“本王拜你为师也不能传授吗?”   商悯愣了愣,歉意道:“叫王上失望了。”   她琢磨着,也不知赵王走的是什么路数,怎么感觉她有点……不着调?   是装的?感觉不像。可能是性情如此,再加上本身又是君主,任性惯了。   虽然她表现得不着调,可是商悯不能真把她当成不着调的王,一个不着调的王不会使臣民顺服,也不会屡次解瘟疫之危。   敛雨客在面见赵王之前就在始宁城中里里外外探查了一遍,还算了几次卦,确定赵王没有大问题,这才敢揭榜进宫。   经历翟王一事,他行事可谓慎之又慎,生怕哪个王又是妖假扮的。   “算了,还是正事要紧。”赵王意兴阑珊,“本王不治你擅闯宫廷之罪,但是你要回答,为何你的兄长先进宫了,你却昨晚才进宫?”   “是为了捉妖事宜,一直在外探查,直到昨晚才事毕。”商悯道。   赵王道:“敛雨客说瘟疫皆是妖魔所为,妖魔何在,可有头绪?”   “事关重大,”商悯道,“请赵王屏退左右。”   赵王笑笑,没立刻吩咐手下的人,反倒看向敛雨客,“昨日你说话虽一板一眼,却也不像这锯嘴葫芦一句不吭,怎么今日半点儿话也不说了?”   “在下不善言谈交际,还请王上见谅。妹妹本领不弱于我,倒也无需我多言。”敛雨客温和一笑。   “年长的听年少的,真是有趣。不知你年龄几何?”   “比舍妹大上许多。”   赵王一怔:“这驻颜术本王也想有。”   她看向身边的宫女太监,挥手让他们都退了出去。   “说吧,妖魔踪迹,二位有何见解?”赵王审视他们。   商悯看了看敛雨客,敛雨客会意布下结界。   无形的罩子笼罩了大殿,赵王看着这奇异的手段,眼中更添神采。   “在下是想取信于赵王,想确定赵王是真正为国为民的王。”商悯肃然,“更想与赵王携手,驱逐妖魔,还赵国百姓和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她等着赵王的反应,也许她会对这漂亮话出声附和,也许会将信将疑,但是不表现出来。   但没想到,赵王呆在原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深深地吸气,发出悠长的叹息。   “这是真话,我知道。可惜我身边一向少有真话。”她垂下头,神情说不清是平和还是愣怔,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映照在她的眼中。   赵王神情平复,道:“二位对妖了解极深,见识极广,神通本领更是旁人难以企及。有一个疑问,困扰本王数年,可否请二位帮忙解答?”   商悯道:“王上请讲。”   “本王想问……人与妖,有没有可能生育孩子?”她眼中似乎怀着极深的渴望,对答案的渴求,可是又似乎早就笃定了那个答案。   商悯心里一突,连敛雨客也忍不住抬头看来,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敛雨客,预感赵国的情况可能有些不妙。   “可以。”商悯答。   “那人和妖生出的孩子是什么样的?”赵王紧接着问。   这个问题就更专业了,需要敛雨客作答。   “如果是人类母亲孕育,孩子出生就是人形,如果是妖族母亲孕育,孩子出生多半是妖形。更特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子邺就是特殊情况,出生的时候是人形,可是那个时候白皎还没有完成三次褪鳞,妖血的浓度似乎也影响了孩子的降生形态。   “身怀妖血者,有一半概率凶性难抑,血脉躁动时便会状若疯癫,无比嗜杀。”   赵王又问:“只有妖形和人形两种情况吗?有没有可能身上一半像人一半像妖……如同怪物?”   敛雨客眼皮一抬,忍不住问:“赵王所说的是谁?”   “你得答有没有。”赵王冷静道。   “一般是不会有的,可如果是数代之后的后代,可能会返祖,身上出现部分妖族特征。”敛雨客只得答下去。   赵王默然伫立良久,忽而一声苦笑。   她转过身走回了王座上,重新在上面坐了下来,扶着宝座的扶手。   她早已经知道答案,敛雨客的回答只不过是让尘埃落定了。   商悯听出,赵王身边就有身怀妖血的人,并且她和那个人关系匪浅。   甚至,那个人可能就是赵王自己的亲人。   漫长的寂静后,赵王用很低的声音道:“给二位大侠讲个故事吧。”   “我的祖父是赵国的上上一代王,他死于三十六岁那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这件事情是听我父王说的。当日是新年家宴,祖父壮年又添一子,父王又有了一个弟弟,恰逢喜事,家宴本该和和美美……可祖父敬完酒后忽然落泪,接着拔剑,在家宴之上将祖母砍杀。”   赵王以平静的口吻讲述着血淋淋的宫廷秘事。   “所有人都惊呆了,家宴之中没有侍卫,只有太监和宫女。父王是长子,武艺最为高强,他忘了反抗,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就看到祖父一个个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最后,轮到了父王。”   “祖父走到父王面前,提着鲜血流淌的剑,还安慰父王不要怕,他很快就会去陪他们。”   赵王看到商悯异样的神色,微笑了一下:“让大侠不适了。我便长话短说,父王当然没有死,死了便不会有我了,他回过神来,夺剑杀了我祖父,十八岁时继承王位,后来生下了我。我是第五女,前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商悯猜出了什么,她沉默许久:“王上的姐姐和哥哥,以及您的弟弟妹妹,现在是否还活着?”   “都死了。”赵王笑了笑,“幼妹出生之时,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母亲难产,生出了一个长着黑色鳞片的孩子……父王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发了疯,不顾我的阻止,将她摔到地上。”   “我听到父王神志失常之时呢喃‘不是母亲,是我,是父王’……曾经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惨剧,现在,我什么都懂了……父王如祖父那样,将他的孩子们叫到近前,每人倒了一杯酒,说幼妹出生,是一件喜事,要祝酒。   “其他人喝了酒,我没有喝。”   “其他人都死了……我没死。”   她漠然地端坐在王座上,用一句话给这个惊悚的故事添上了结尾,“最后,我成了赵王。”    第242章   故事讲得如此清楚, 商悯已经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赵国王族身怀妖血,可能不是一开始就有妖血,而是某一代联姻混进去的。本来这血脉已经很稀薄了, 但说不定某一代就会出现返祖。   非常不幸,赵王的爷爷把妖血遗传给了自己的后代,后代身上出现了返祖特征。妖血到底是他自己身上遗传的, 还是妻子身上遗传的,他无从分辨。于是信念崩塌的上上代赵王, 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最后打算自杀。   唯一活下来的老赵王, 赵长绮的父亲,最开始也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直到他自己也生出了一个血脉返祖的孩子……   “赵王将自身过往不作遮掩尽数说出, 着实让在下意外。”商悯道。   她是同情赵王的, 虽然赵王看着已经从过往之中走了出来,似乎并没有怎么受到影响。   “我很小的时候, 长辈们便夸我有一双慧眼, 可以识人,可辨忠奸。”赵王意味深长,“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 我只消一看,便都分明了。”   如果赵王身怀妖血,并且已经觉醒,那么这“慧眼”, 说不定就是对方的天赋神通。   怪不得商悯一说那些话,赵王立刻就信了。可是她随即又想这个天赋好像有些问题, 这具身体才十二岁是客观事实,哪怕第二世的时光她没有记忆,不过加在一起三辈子她确实是六十岁,真真假假根本就说不清。   她说自己六十岁时,赵王是否有分辨出来这到底是谎言还是真话呢?   可能……她的确把这当成了真话,不然也不会追着问驻颜术了。   商悯沉吟道:“赵王是否也已经认清妖的真面目?”   赵王眼神沉了下来,“当然……怎会认不清呢?”   父王神智崩溃之时惶恐不定,口中不断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他说赵国从上到下都成了妖,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他是妖,孩子是妖,身边的亲信大臣说不定也是妖……赵长绮从小独具慧眼,但那时只是能隐约能分辨旁人所说之语是否是谎言。   父王、母亲和兄弟姐妹死去之后,赵长绮发起了高烧,险些病死,可是一夜之间又奇迹般地熬了过去,头脑也分外清明,连带着她的慧眼天赋也更强了。   赵长绮看不穿妖物本体,但能无比清楚地知道到底是谁在说谎。   这么多年,她多番试探,不敢暴露一点自己真正的心思。   她在朝堂之上杀人无数,其中有贪官,有不听她话的大臣,或许也有真的妖党……她想将心存叛逆的臣子和趴在赵国身上当蛀虫的妖通通除掉,过程中难免伤及无辜。   可是赵王别无他法,只能用杀人来掩饰自己的目的,又故意扮成一副荒唐不羁的样子,好减少那真正的“妖”的怀疑。   但,她赵长绮杀了那么多那么多人,身边依然有人在说谎!   贪官变少了,听话的人变多了。她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于小问题,一般是轻轻放过,对于大问题才紧抓不放。   可是不管她杀了多少心不正的人,除掉了多少大蛀虫,妖的阴影始终盘绕在赵国上方。   那些妖从未远离赵国朝堂……赵长绮如此判断。   她在接连不断的大动作中已经清除了一遍妖党,可是不久之后他们又会回来。   她精挑细选,选出忠义之士顶替那些奸党的位置,然而一旦登位,那些忠义之士就像变了一个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话,加官进爵之前她听着是实话,加官进爵之后,怎么又成了谎话?   赵长绮不寒而栗。   妖会夺舍吗?可以换皮替身吗?可以操控人的神志吗?   这一波清查之后,赵王不敢再有大动作,怕连杀妖党反而引起他们警觉,最后觉察出她不对劲。   步步受限,举步维艰,投鼠忌器,日夜难安。   她算什么赵王?被妖党团团包围连动都不敢动的王,还是王吗?   赵王又想了个法子,假装自己对妖感兴趣,不仅要复司灵一部,还将消息广传民间,邀请能人异士来捉妖。   此计一举两得。   要是真的能招来能人异士,那她身边的压力就能大大减轻。再者这计可以恰到好处地引起妖党的警觉,司灵是个显眼的靶子,要是妖党有能耐,说不定会想着把司灵一职也给收入囊中,届时还可引蛇出洞。   赵王到底是没能招揽到能人异士,不过引蛇出洞确实成功了。   据传祖上曾担任灵官,传自古代捉妖世家的韩卢韩大师,受左相郎奇举荐入宫。   看见韩卢第一眼,赵王便问:“听说韩大师精通捉妖,祖上有灵官传承?”   “禀赵王,是。今妖魔绝迹,不过草民愿尽力一试。”   赵王一下子就笑了。   看见她的笑,韩卢忐忑的内心也一下子轻松了。   这妖党都把戏台子搭好了,她怎么好不往里头跳?   她把捉妖的事情交给了韩卢,看韩卢在那里尽心尽力地表演。他能说会道,每天拍不尽的马屁,赵王见他如此有上进心,就派他去各地到处捉妖,一派就是个把月,还给他分配了用于保护的侍卫。   韩卢东奔西跑,累得够呛。   赵王看折腾他折腾得差不多了,听完他汇报的:“赵国国泰民安,并无妖踪。”随后大手一挥,直接给他了司灵的差事。   末了赵王还问左相郎奇,“本王对韩爱卿很满意,不知左相大人是从哪儿寻来的这个人才?往后还要多多举荐才是。”   “急王上之所急,本就是臣分内之事。”郎奇很是谦虚了一把,还不忘拉上自己的同僚一起承赵王的恩赏,“是副司马郝大人推荐的人,臣不过是对王上开个口罢了。”   赵王长长地“哦”了一声,潇洒道:“都有功,一起赏!”   没过多久,郝舍君荣升正司马。   赵王虽然阴晴不定,但是表现得对他很倚重,郝舍君便也放下心来,经常被她召进宫里,但进宫里面一般不让他干什么正事儿。   通常开口便是:“郝司马,本王又捉到了几个贪官,快跟咱一块儿去看兽戏……”   太残暴了,妖里面也很少有这么残暴的,偏偏赵王看得津津有味。   最开始,郝舍君会劝那么几句,尽尽当臣子的本分。   赵王不吃这一套,谁劝她,她就生气,于是就没人敢劝她了。   除了右相靳书廷。在众多大臣眼中,这老太婆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仗着自己三朝老臣,回回都进谏,赵王也回回都冲她发火,到最后都冷落了她,不让她掺和大事,让人去干教书的活儿了。   教的是谁?是赵王从宗室一拐十八代的旁系亲戚里认的干儿子。   这儿子,赵王认得也比较随机。   只是听宗令说王族里头有个小孩爹娘都没了,不知道该抱给谁养,正好当时宗亲大臣吵着要赵王选个合适的人生小孩,一个不够,最好多生俩。   赵王一琢磨,这不就是现成的儿子吗?于是当天下午下的命令,一个时辰后小孩就被抱进了宫。   她辈分一升,成了这小孩的娘。   小孩原来的名字普普通通的,叫赵毅,她给他改了个名,叫赵乾,乾坤的乾,算是勉强解决了选立继承人这个终身大事。   宗亲大臣还是不满意,有说要她自己生的,有说一个不够得多抱几个的……但赵王不想生孩子,也没有抢别人家小孩的爱好,只是一味敷衍着。   偶尔,赵长绮会从睡梦中惊醒。   妖,就在她身边,就在赵国的朝堂上。   她是人是妖?她的亲人们是人是妖?她分辨不清。   但是有一件事,她知道得无比清楚——她是赵国的王。   除妖!必须要除掉那些妖!   他们是赵国身上的吸血虫,是食腐的秃鹫,就等着赵国这个巨人倒下,好撕扯一口血肉。   她的亲人们死得无比凄惨,她不能为他们正名,甚至也不能洗去自己身上的污点,只能任由外界揣测她是如何宫变上位的……她杀了一批宫人,又培养了一批宫人,将这些秘密牢牢的压在内心深处,从未想过有一天它能重见天日。   直到姬瑯身死,连带着赵国也出现了转机。   赵王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怀疑自己身边有妖了……她终于能借助这件惊天大事的影响力,将招揽奇人异士的王令传遍天下。   如果连皇帝也被妖控制,那还有什么是妖不能控制的?   为什么事发之时偏偏是在寿宴上,大庭广众之下?   倒像是有人……故意要将此事闹大,闹得天下皆知。   有人和她一样想要除妖,而且那个人比她走得更远,知道得更多,能力也更强,甚至可以将手伸到皇帝的身边。   赵王想,千载难逢的时机到来了!   只要那个人看到了她招揽能人异士的王令,就一定会明白,赵国之中同样有妖魔盘踞!她如笼中之鸟,无法从内部打开笼门,但是自外部而来的大手,却可以将囚禁着她的锁扣扭开。   卧薪尝胆十载,得遇天赐良机!   赵王对着王座下的两位江湖客撩开袖子,露出了自己的手腕。   那手腕上有着非常细微的红痕,有点像刮过的鱼鳞在鱼皮上留下的痕迹。   “那年我重病痊愈后,心口和四肢就长出了黑色的鳞片,为避免人发现,我只能每隔一段时间拔一遍鳞片,再用硫磺将其焚毁。”赵王放下衣袖,走向他们二人,深深一拜道,“瘟疫不断,百姓深受其苦,亲人惨死,我却只能忍辱负重……求两位助我赵国降妖除魔!”    第243章   诸多秘事娓娓道来, 上两代赵王的故事徐徐展开。   赵王赵长绮不再自称本王,而是用了普普通通的“我”。   她真是忍耐太久了,在发现一般手段无法除妖之后, 只能把自己扮演成聋子和瞎子,也不知午夜梦回,她内心是不会产生恐惧和彷徨?   商悯怅然, 真心实意道:“王上的不易,在下都能体会。此番前来, 的确是为了助赵国驱逐妖魔,王上可以放心。”   赵王直到此刻, 才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被挪开了一丝,连呼吸都顺畅了一些。   “右相靳书廷靳大人,是王上的人?”商悯问。   “是, 只是知晓妖孽手段, 不好太重用她,免得她遭遇毒手。只是将我儿子赵乾交给她教导, 以免他身边混进妖党, 被带偏了去。”   赵王回想起这些年经历的种种,心中不免憋闷,只是她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所以没有表露分毫。   “我不清楚谁是妖, 但我知道有谁站在妖党那边。”她面无表情,一个个说出了那些人的名字,“左相郎奇,司灵韩卢, 司马郝舍君……右将心术不正,与郝舍君走得近, 但应当不是妖党。左将平庸,对我还算忠心。其余各部,也都有些心思不正的官员,有资格上朝在我面前露脸的,我都有查过。”   商悯感到震惊。   赵王这些年举步维艰,但是她把能干的事儿都给干了,该查的人一个不漏,从她登位开始到现在数年,应该是明里暗里各种手段都试过了。   实在没想到妖魔在赵国扎根得如此之深,牵扯人数如此之广,妖对赵国渗透程度,只比宿阳逊色一丝……那些妖除了没能把手伸到赵王身边,在朝堂上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到底是妖没法把手伸到赵王身边,还是他们觉得没必要伸?   赵王身有黑鳞,一看身上就有黑蛟血脉,说不定和白皎沾亲带故。   如果所有身怀妖血的人都可以成为白皎的转世对象,那么赵国王族也跑不了,赵国本就是白皎囊中之物,任他们怎么翻,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让商悯感觉不安的是,赵国的配置太高了,某种程度上已经不逊色于宿阳。   宿阳有苟忘凡、白珠儿、木成舟、胡千面、谢擎这五位实力较高且作用各有不同的亲信下属,除了他们,高等级的妖还可以算上苏归和子邺。在这些妖之外,白皎组建绣衣局镇压臣民,拉拢柳怀信,控制姬麟,把能掌控的地方都给掌控在了手里。   而赵国,白皎的掌控力同样极其高。   第一样就是赵国王族身怀妖血,妖血浓度高到连续两代人都出现了返祖。   军政大事也都在妖掌控之中。武臣有司马郝舍君及其拉拢的右将,文有左相郎奇还有司灵韩卢……就算这边的妖族数量不多,但关键的位置上却全都是妖党,妖党还拉拢胁迫其他大臣。   宗亲、文武大臣,都被控制。   百姓也深陷瘟疫的泥潭。   “如何除妖?”   赵王的话惊醒了商悯,她看向她,深沉的眼神中带着一点希冀。   可是她没有立刻等来商悯的回答,很快希冀隐去,她沉默片刻:“还是说两位,也别无他法?”   “要杀妖很容易,只是局势太乱,需要理清,不可贸然行动。”商悯迟疑着开口。   赵王惊了,“容易?”   商悯扮演成白小满时多方打探,知道苟忘凡已经是白皎手底下难得的实力高的妖了,是天花板级别的,有一千多年修为。   过去两千年了,白皎早年应该也点化过其他妖,但是大虞覆灭,在那场大动乱中,很难说白皎更早之前培养的妖有没有受创……总而言之,白皎手下的妖有着明显的实力断层。   只要那些妖的实力不超过苟忘凡,那事情就非常好办,敛雨客就能将其杀光。   人族的圣境之下第一人,此刻就在商悯身边,他对付不了妖族的圣境,还对付不了几只小妖吗?   “既然容易,又有何顾虑,能否告知于我?”赵王观察商悯脸色,很快心里一沉。   有些话,真不好对赵王说出口。   赵国不是白皎一方势力掌控之地,还极有可能是孔朔的后花园。   夹在两个妖圣之间,事情会变得非常难办。   “王上稍安勿躁,待我细细思索,再一一讲给你听。”商悯说罢,站在原地,尝试整理出一个思路来。   目前的困境是:不管动哪只妖,都可能会动到白皎和孔朔的部下。   能不能把黑锅扣在对方身上,让白皎和孔朔狗咬狗?   商悯仔细想了一遍,很快得出结论——这不可能。   因为孔朔已经见过孟玉和敛雨客了,也知道他们是有本事的人,甚至知道他们要去赵国,更进一步还知道他们可能和圣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前脚他们俩刚去了赵国,赵国这边的妖就出事,这摆明着就是跟他们有关系。只要这边的妖死了,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的。   不能往白皎身上扣屎盆子,那让白皎去咬孔朔呢?   此计倒是可行,甚至也不必明目张胆地留下什么线索,直接让白皎去怀疑就是了。   只是,商悯还有一个额外的忧虑,她觉得自己好像又不得不面临取舍了。   狡兔三窟。   宿阳是白皎的老窝,她果断舍弃宿阳,这其实并不让人意外,关键是白皎拖都没拖,走得还挺快挺干脆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白皎早有准备,她掌控了不止一个国家,给自己留了不止一个窝。哪怕她去宿阳当皇后的确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去的,但是一个明白失败风险的妖,不可能不留有后路。   白皎的第二个窝,是李国?   商悯思量了一下,觉得还真不一定,李国极有可能就是一个跳板。白皎掌控了李国,不代表她会把李国当成自己的窝藏进去。   这道理很好懂,因为李国太弱小了,白皎没法用李国操控大局……她真正的后路,一定指向六强国!   赵国是白皎的后路,是第二个巢穴,白皎可能会撤到赵国。   商悯某一瞬觉得或许可以故伎重施,如果白皎来了赵国,她就可以再度掌握白皎的动向。   但是如此取舍势必要牺牲赵王,赵国一国也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动荡。   商悯犹豫着,叹了一口气,又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赵国的确有可能成为白皎撤退之地……前提是她不知道孔朔存在。   赵国和翟国离得太近了,孔朔就在旁边虎视眈眈,这叫白皎如何安枕?所以她不可能再撤到赵国,除非她想直接和孔朔掰腕子。   不是李国,不是赵国……那白皎撤得如此干脆,还能去哪里?   梁国?很有可能,那边离武国比较近,方便她搅风搅雨。   郑国不太可能,因为郑留上辈子夺得王位并没有受到妖族过多的阻挠,这说明白皎对于郑国的掌控没有到达根深蒂固的程度。   ……宋国?   想起宋兆雪和体弱多病的宋王,商悯脑子里的某根神经突的跳动了一下。   乾坤逆转大战开启前的那一世,宋国早早地被郑国给灭了,这其中是否有白皎推波助澜,不得而知。那时商悯正在武国,对于南方诸国没有什么掌控力。   大西北,被苏归叼着跑的商悯本体从大布兜里探了个头。   “老师,那宋国和宋王,和白皎有无关联?”   她只是顺口一问,不敢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抱有期待。   苏归这么多年处于被控制的状态,只能老老实实听歃血咒命令。此事涉及白皎真正的后手,他连赵国的事情都所知不全,更别提宋国。   苏归一顿,奔跑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把商悯放下,犹疑稍许,道:“我是有这么怀疑过,但不能全然确定。”   商悯吓了一跳。   “因不确定,所以我只提醒了郑留提防宋兆雪,不知他有没有意会。”苏归谨慎道,“我知道郑留不是不谨慎的人,但是怕他看不起宋兆雪以至于疏忽大意,坏你大事,陇坪那次事情过后,我特意警告他敢对宋兆雪吐露半点话就杀了他……想来他应当确实不会说什么。”   “宋兆雪,在那个时候不是我这边的吗?”商悯听懵了,“听郑留的意思,我好像对宋兆雪还挺信重的。”   “他国破家亡了才是你这边的,没有国破家亡就不是你这边的。”苏归冷酷地说,“他是你这边的,也不代表他母亲是你这边的。郑宋为何开战?仅仅因为他们是世仇吗?这是个难解的迷。”   启动乾坤逆转大阵之前,苏归当然也接触过宋兆雪,而且他们碰面的次数还不少。   苏归领兵,宋兆雪虚心请教,但是商悯不会给宋兆雪兵权,怕他心野了,不好控制。她不是不用宋兆雪,只是让他主要负责后勤和内政事宜。   宋兆雪也很老实。   他最不老实的时间是……武国大臣劝商悯,说她已经成年,该选个合适的人快点搞一个孩子当接班人了。   全国有这么多青年才俊,那流亡过来的宋国公子也是王族后代,长得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他身后的势力没了,多好拿捏啊!与他结缔姻亲,还可以收买那些宋国的遗老遗少。等将来咱们攻破郑国占领宋国,那些在郑王手底下嗷嗷个不停的宋国人,不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喜迎王师,对咱感恩戴德啊?一举多得,省大事儿了。   大臣们的理想很美好,宋兆雪也扭扭捏捏,频频贴过来。不过商悯拒了,说太误事,平定四海之前不考虑这个……   大臣们不依不饶,说继承人乃是关乎社稷的大事,商悯虎着脸说你们在咒我死?   他们这才消停下来。   赵国王宫之中,商悯敲敲脑袋,对赵王道:“可以杀妖,直接杀,也不必想什么计谋设什么圈套了,那没有用。”   对孔朔没用,他不会傻得去相信这是白皎干的,也不会相信这件事情和敛雨客二人组毫无关联,更进一步,他还能想到苏蔼身上去。   他们自西北谭国而来,苏蔼势力范围包括了西北。   商悯只能寄希望于孔朔好好看着他的那个破大阵,别没事儿来赵国转一圈。   对白皎,用计策或许的确能蒙蔽她一时,让她以为这是孔朔干的。   把这边的妖全部拔除可以让她大受创伤,但是她真正的保命根基是在赵王身上。知晓有孔朔后,白皎极有可能也会做好舍弃赵国的准备,她也怕孔朔对她的部下动手。   宜早不宜迟。   商悯看向赵王,问道:“王上,怕死吗?”   赵王一听,哈哈大笑:“怕死?本王要是怕死,早就向那些妖下跪磕头了,何必咬牙忍到今日?”她露出一个寒气森森的笑,“若抓到了妖,不知本王是否有幸将其亲手斩杀?不杀妖,难平我心头之恨!”   “怎会没有?世上再没比赵王更合适的人了。”商悯笑道,“只是,在下不止在问赵王是不是惧怕妖孽……”   赵王怔住,明白过来。   她祖父杀了亲人后准备自杀,父王也做了同样的选择……现在,或许轮到她了。她身怀妖血,待妖魔除尽,她就成了赵国最后一只妖!   她神色变幻,下定了决心:“若赵国仅剩我一个妖……那我便是死去,也别无遗憾了。他日史书记传,还请为我赵国王族一脉正名……”   商悯一默,道:“有赵王这句话,在下会拼尽全力,保全赵王性命。人血易得……贤王难求。” 第244章   “但是如此境况, 即便赵王有决死之心,可能依然无法挽救危局。”   商悯看向赵王时眼中并无悲观,只是用平稳的语气陈述着利害。   也许并不是利害, 只是要告诉她现实。赵王早已经知道现实,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当山崩之势来临, 挣扎好过等死。   如果她没有等来转机,赵国会如何?   大抵是, 躲不过妖魔篡权,逃不过亡国灭种。   “妖魔可以杀, 但是杀的只会是小妖,杀不掉最大的妖。一部分妖除去,可能还会有几只妖再度回来。甚至会引来最大的那只妖……”商悯道, “她来了, 你就要死,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赵王打量着她和敛雨客, “你觉得我会怕?你二人既然来了, 你们为何不怕?”   商悯想了想,给了一个诚实且诙谐的答案:“你是赵王,位置就在这里,你只能坐上去, 跑不了。我俩就不一样了,从目前情况来看,就算我们在这边出事儿了,也可以跑得掉。”   赵王被这话噎了个半死, “……还以为阁下会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是本王想当然了。”   “大义凛然的话, 我说过很多次,和许多人都说过,多到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了。”商悯平心静气,“每一次我说那些话时,都是发自真心的。可正因为发自内心,才要把那些丑话说在前头。”   “大侠坦荡。”赵王缓缓道。   她意识到,对方还有些话含在嘴里没有说完,便沉默下来,看她还要再说些什么。   “左相、司马、司灵、王族……杀妖可以延续一国气数,可是赵国被腐蚀日久,伤痕无法轻易弥合。”商悯道,“我二人自谭国而来,相信不久前,赵王已经收到了谭国的信。”   赵王惊了一下,不知道他们与谭国竟然还有联系。   敛雨客保留颇深,在昨日第一次会面时并没有透露自己曾去过哪国,她便只以为对方自宿阳而来。   当初她收到的信,信上内容是谭国已经捉住了一只狐妖,狐妖的背后附有黑鳞。   她立刻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黑鳞,并确信二者必有联系,有心想进一步联络谭国,可是碍于国内局势,不敢轻易动弹。   “你们知道黑鳞的来历。”赵王沉声道,“燕、谭、赵皆有妖魔踪迹,那么其他国,难道就没有吗?”   赵王早在数年之前就想过这件事。   刚开始只是隐晦地想,可是宿阳寿宴那件事后,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对那个可怕的可能性视而不见了。   各国极有可能都有妖,区别只在于多少,以及渗透深浅。   武国在这场大动乱中处于极其特殊的位置,北地相对偏远闭塞,可却是第一个对众多诸侯国发出结盟信的国家。   宿阳的事,武国可能参与其中。   可是武国似乎深陷鬼方战争泥潭,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得知这个消息时,赵王难免有些失望,她想看武国出兵,征梁讨燕,联合其他诸侯国掀起战争。   赵国就如一滩死水,她想要借这场战争来看清其他国家正在面临什么样的局面,也想知道武国是否就是她真正想要联合的盟友。   结果让人失望。   武国不能出兵,这对大燕有利,也对梁国有利,更对妖魔有利,鬼方开战开得恰到好处,那么再推论——鬼方也在妖族控制之中?   其他野心勃勃的诸侯对结盟书无一响应,天下局势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与停滞,唯一灼热的只有谭国战场和鬼方战场。   这更是让赵王不得不多思多想。   他国的境况,难道会比赵国更好吗?   妖,当真是恐怖。   他们对诸国的篡夺,已经到了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步了。   赵王听到眼前之人开口道:“王上,在下想请王上想想,您所求,是一国存活,还是举族存亡?”   赵王若有所觉,忽然就笑了。   她别有深意道:“二位,有备而来。”   “你们说自己自谭国而来,可这谭国并非你们起始之地,而是途经之所吧。孟大侠这话,听着耳熟……站在人族立场上救亡图存,倒让我想起武国了,他们才是最开始发起结盟书请求共抗妖魔的诸侯国。”   赵王重新审视面前之人,笑道:“你们是武国派来的?”   商悯也为对方的敏锐心生赞赏,“赵王所言不错。”   “我就知道……怎么可能发了个结盟书就毫无动静了,原来武国是早就动了。”   赵王看清了眼前之人的目的,对方的模糊不清的面容似乎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最怕的是不知目的的人和不知目的的好。   为了大义?那未免太虚无缥缈。义与利交织,才是常人的想法。   现在赵王已经知道了对方的“义”,是时候知道对方索求的“利”了。   赵王道:“杀妖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即便会遭遇妖孽报复也不得不去做,这道理我怎会看不明白?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说吧。你们,想要赵国做什么?又想让我这个赵王,配合你们做什么?”   “并非是想要借此来谋取什么,人族危难之际,怎能互相猜疑挟恩图报?”商悯温文尔雅地说,“只是想请赵王考虑清楚一件事。为赵国,本质是为人族;仅赵国一国存活,换不来人族共存,诸国一心,才能把握胜机。”   在赵王稍显冷峻的注视下,商悯道:“在下,想请赵王出兵大燕。”   赵王勃然变色。   她盯住商悯看了良久,“这不是一个好时机。赵国一国举兵,难有他国响应,你是要我赵国做那个众矢之的?”   可赵王并未出言拒绝。   足见她其实也蠢蠢欲动。   战争需要有利可图,赵国这池水也该翻腾翻腾了,要是没有这鼠疫,她早该开始备军。   赵国兵力不算弱,郝舍君和赵国的左将右将这些年做得还挺尽心。但他尽心绝对不是为了让赵国强盛,而是要把赵国打造成一把好用的刀,递给白皎或孔朔用。   此时也的确是出兵的千载难逢之机,大燕抽调大部分兵力去攻谭,赵国又与燕接壤……万一呢,万一可以直挺中原呢?   但是赵王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理由。”赵王道,“给本王一个理由。为什么赵国出兵,就会有利于人族?”   “其一是试试隔壁宋国的反应。”商悯隐晦又直白地说,“看看宋国是会按兵不动,还是会趁机攻打燕或赵。”   赵王吸了口气。   为什么宋国有可能攻打赵国?如果宋攻赵,就说明宋国不想让大燕利益受损,有可能勾结妖孽。如果宋攻打大燕,的确可以挑起大势,说不定其他国也可以顺势而动。   可要是宋国一味龟缩,就是不动呢?   “其二呢?”赵王打算先听对方把话说完。   “酿成赵国王族惨剧的黑蛟,本体被镇压在谭国天柱之下,也是她掌握着宿阳。”商悯平静说出这个惊天秘闻,“攻谭之战打不下去了,但是料想黑蛟不肯轻易撤兵,更有可能拖着,你对燕出兵,能迫使大燕对谭撤兵,回援大燕。她本体不出,人族就有希望,本体出来,人族必败。”   赵王表情格外精彩,哪怕她具有辨识谎言的神通,此刻也不得不多问了一句:“黑蛟本体,当真?!”   商悯颔首。   她马上反应过来,“黑蛟本体是谁?”   “皇太后谭闻秋。”商悯没有说出更多的东西。   反正过几日赵王也会知道皇太后和新皇又死了,而这消息今日才从宿阳皇宫里流传出来。   暴露自己出身武国,是因为武国本就是主事者,再隐瞒没有意义。   直接说出白皎谭闻秋这层身份,也是因为这个身份目前已经废弃,并且白皎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住了。   至于向赵王表露他们对于宋国的怀疑,这也是无奈之举。要赵王配合,就必须对她说出一个正当理由,她不好糊弄,并且行事作风与谭桢有着明显的差别。她更激进,更锋利。   赵王神色阴晴不定,显然从谭闻秋和谭国的关系中想到了很多事情,又想到了自身的血脉。   “王上,放眼六强国,只有你能做到这两件事,这也是人族必须去做的两件事。”商悯上前一步,与赵王挨得更近,仰起脸来看她,“翟国受困于地动,伤亡惨重。武国中间隔着一个梁国,且没有从鬼方战场抽身,宋国态度暧昧正在观望,郑国换了新君,尚且不清楚新君秉性如何。”   “谁是盟友,谁是敌人,都要靠这一场战争来分辨。谭国能不能保住,黑蛟的本体会不会爬出来,全看王上是否愿意出兵。”   赵王反问:“何不直接放出消息,告诉天下皇太后是妖?”   “其中种种考虑太过复杂,不过到了现在,的确可以不再隐瞒了,这个消息不日就能传遍天下,赵国也可推波助澜。言语能伤人,或许也可动摇国本,可没有兵马压境直接。”商悯道。   赵王陷入沉思。   她在衡量一国得失。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她作为赵王面对这两人应该拿出更尊敬的态度,摆出更祈求的姿态,因为现在是她有求于对方。   她甚至应该感谢对方——不是为了对方愿意出手杀妖,而是为了对方没有直接说出“赵国承诺出兵,我们才会帮助赵国杀妖”。   这本可以是一场生意,一场威胁,但是因涉及大义,“利”变得不甚清晰。   是对方为人太过正直,办事过于天真,还是她赵长绮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筹谋和算计中丧失了本心?   如果今时今日局势反转,是她站在对面,而对方站在赵王的位置上呢?   赵长绮觉得,她恐怕难以相信他人。她不相信虚无缥缈的承诺,她会直接拿捉妖这件事情来要挟对方,逼迫对方就范……只有拿捏了命脉,对方才会全然配合。   拥有辨识谎言神通的她,相信对方没有说谎,但对方如何知晓她不会说谎,不会背信呢?   赵王忽然一笑,发觉自己居然着相了。   有能力杀妖的人,当然也有能力威胁到一国君主。他们根本就没有必要把威胁说出口,那样反而伤了“义”。   她苦苦挣扎十年,对妖无比忌惮,可是这等麻烦在对方看来并不是特别难以解决的,他们甚至已经解决了更大的问题——宿阳的妖。   “本王明白了。”赵王道,“你们杀妖,我让赵国出兵。”   “要么被死水浇灌慢慢枯萎,要么就痛痛快快将自身燃尽。本王不怕死!”   “谭公死了吗?武王死了吗?他们没死,本王也不会死。若他们死了,轮到本王也正常。既然登上国君之位,便要承受一国之重。”   商悯心中痛了一下,仍道:“好!在下谢过赵王。”   “何时杀妖?”赵王眼中杀机毕现。   “今日。”商悯看向敛雨客,“现在!”    第245章   韩卢当差的时候吓了一跳。   妖皇陛下居然主动联络他了, 而且还是在白日当差的时候,这不禁让他感到万分惶恐。最近局势多变,就连殿下也破天荒让自己手下的妖们主动暴露了行踪。   韩卢远离宿阳, 消息略微闭塞,只知道埋头干活,最开始并不懂得殿下的用意, 直到例行联络孔朔陛下的时候他满怀疑惑地提了一嘴。   英明神武修为通天的陛下漫不经心地给了他解答。   “那小长虫老老实实盘太久了,乍逢变故, 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只能让你们出来转移视线。”陛下评价, “有效,但也愚蠢……不过她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了吧。”   韩卢谄媚道:“陛下聪明盖世。”   陛下对他的马屁并不感冒,甚至还稍显厌烦。不过韩卢也算是浸淫官场数年, 知道当官的能力可以没有, 但是马屁一定要会拍。   作为一条犬妖,韩卢深知忠诚的重要性, 做狗是不能两家饭通吃的, 只能选一家。至于吃哪家饭,那不是明摆着吗?   陛下都把“忠诚”的印记刻在了他的身上,就相当于给狗拴了一条狗链子了,他只能顺着这个狗链子走。   韩卢十分具备危机意识。   毕竟农村人家养狗看家护院, 等狗老了或者不听话了,也会把狗杀了吃,他力求活命,自然要听话一些, 免得陛下把他给吃了。   偶尔他还会浮起对殿下的愧疚。   他开启灵智之前就被刻上了孔雀印,这辈子的主人只能是孔朔, 有了陛下之后才遇到了殿下。殿下对他好是事实,陛下想杀了殿下也是事实。   他别无他法,只能默默祈祷,下辈子千万别让他再做吃两家饭的狗了,吃一家饭已经很不容易了。   韩卢耷拉着脸,在自己当差的司灵府布置结界,然后拿出孔朔送给他的联络信物——两只耳。   他手边的只有一只耳朵,是狭长的羽毛形状,他把它插进耳朵眼里,听到陛下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继续在那边待下去,你可能会死。”陛下道。   韩卢惊恐:“殿下知道我背叛了?!”   “暂时没有。”陛下似乎是沉吟了一会儿,“赵国有没有来两个自称能杀妖的江湖客?”   “没来两个……只有那么一个,就在昨日他揭榜入宫了。”韩卢谨慎道,“我没亲眼见到他,只听手下的人说了,此人一袭黑衣,不太能看清容貌,不过气质不太一般,摸不清实力深浅……”   “唔。”陛下不紧不慢道,“应该就是他了。”   “他来杀妖?”韩卢万分不安。   “他是有真本事的,跟那些坑蒙拐骗的方士不一样。”   韩卢两眼一翻,差点当场晕倒。   “珠儿,你过来。”陛下叫了什么妖的名字。   韩卢立刻想起了白珠儿这个凶名在外的蜘蛛精。   “把你的死眠秘法传授给他……学不学得会,就看他的造化了。”   不一会儿,白珠儿不情不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韩卢目瞪口呆,没想到白珠儿居然背叛了,他还以为被安插过来的细作只有他一个。   韩卢心神不宁地记下了秘法,觉得这个秘法并不难学,他一听就懂了。他还被叫做旺财的时候,第二任主人是个屠户,有事儿没事儿就让他学习握手蹲下趴下装死……   教完秘法,陛下道:“我建议你快点跑,不然就来不及了。”   “跑去哪儿?”   “白皎在哪里,你就往哪里跑。”   “我不知道殿下在哪里……”   陛下发出了不耐烦的“啧”,并道:“凡是赵国能被查出来的妖,应该都活不了,你可以在外流窜,等待白皎再次将你召回到身边。”   “是……”韩卢取下两只耳,彻底慌神了。   他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被殿下接回身边了,他可以继续当卧底。要是不幸被抓了,那么身体里的孔雀印就会要了他的命。   其实他挺喜欢在赵国的生活的……虽然赵王总是爱把他派出去东奔西跑,但是也让他回忆起了在第一任主人那里帮忙打猎的日子。   那是个猎户,有一次进山猎户踩到了山里的兽夹子,流血而亡,家里也渐渐揭不开锅了,然后韩卢就被卖了……哦,那个时候他不叫韩卢这么文雅的名,也不叫旺财,他就叫“狗子”。   韩卢这名儿还是殿下取的。   韩卢脑袋懵了一会儿,第一反应是把这个消息告诉郝舍君,好带他一块跑。他跟郎奇那只大头狼关系不好,总觉得对方瞧不起他,但是郝舍君跟他关系不错。   他该怎么解释这消息是打哪儿得来的?好像也不是很难糊弄,直接说觉得那个揭榜入宫的江湖客修为不一般就行了……   韩卢打定了主意,打算悄悄摸摸去通风报信。   他运转死眠秘法,舍了一身官袍,假装自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流浪狗,钻出狗洞一溜烟地顺着墙根儿跑出去,打算逮只耗子,让耗子去给郝舍君传话。   另一边军部。   郝舍君听下属汇报完军机密报,独自处之时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竹简。   刚刚这传讯竹简有异动,他身旁有人没来得及查看,这会儿拿出来定睛一瞧,上面浮现出一行字:“赵国危,翟国有强敌,带妖速撤。”   郝舍君一看这几字霎觉天崩地裂,知晓事情到达了极其紧迫的地步,口中顿时发出了老鼠的吱吱声,隐藏在房子各个角落的老鼠倾巢出动,将消息传去左相府和司灵府。   翟国有强敌,能有什么强敌?难道是那边的隐世家族要出来捉妖了?郝舍君是不信有什么隐世家族能捉妖的。   君不见赵王发了那么久的王令,一个人才没捞着,反倒招来了一群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吗?杀了一批又一批之后终于没有江湖术士敢坑到赵王头上了。   出于对殿下的信任,郝舍君不敢马虎大意。   他从后面的书架上抽了几份最要紧的赵国军备分布图吞下肚子,打算这就直接闪。   正要恢复妖形跑路之时,一只老鼠突然摸到了他的屋子,吱吱吱地叫了几声。   “怎么回事?”郝舍君听到老鼠的汇报后愣住。   韩卢说昨日进宫的江湖客修为不一般,可能会被对方发现,他们会有生命之忧……   他没来得及想明白,就感到莫大的危机从天而降。   他所在的军部机关要处,房顶轰的一声爆开了,朗朗天光倾泻而下,一道人影遮蔽了曜日,黑衣从天而降,他剑指一并,一道金色的弧线从指尖滑了出来。   郝舍君愣住,呆呆地低头。   他腰腹之间裂开了一道线,下半身的衣物崩开,滑落,紧接着两条垂在身侧的手臂啪嗒掉在了地上。   腰间皮肤出现了一道血线,血珠渗出,鲜血再也止不住,如同倾泻的山洪那样喷涌而出。   他被一斩两节,妖丹在下半截身子的丹田中,上半身则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哐当撞翻了书架,被迫显露了妖物本体——一只有半人大的黑毛巨鼠。   巨鼠此刻苟延残喘,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家,但被留了一口气,重创之下,已完全昏厥了。   “交给你了。”敛雨客说完这一句,飘然而去,寻找妖迹去追踪那正在逃窜的狼妖。   商悯轻盈地从房顶的大破洞跳了下来,手指精准地点在妖物的经脉上,封住了不断流血的伤口。   “哎呦。”她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只正在向外逃去的小老鼠。   商悯掌心一摄,老鼠便被她牵引飞到了她的手中,不断挣扎扭动着。   这老鼠身上带了妖气,好像还有一点灵性,可能是被郝舍君这个耗子精培养的眼线。   商悯盯着吱吱乱叫的老鼠看了一会儿,口中发出模仿狐狸呜叫的声音,用妖族的方式和它交谈。   老鼠一呆,不大灵光的脑袋看着她:“吱吱吱。”   “这样吗?”商悯微笑了起来,“有意思。”   她一把捏死了老鼠,手中同样燃烧起金色的火焰,将老鼠的尸体烧了个干净。   敛雨客教的心焰化火,燃烧自身的灵识,结合真气融成心、神、形一体的金色火焰,可以重创妖魔。敛雨客甚至可以把火焰捏成任意形状,比如箭矢或者丝线,商悯对它的操控力就要差上一些。   她烧掉郝舍君嘴里寒光闪闪的两颗大门牙,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还伸进了嘴里掏掏,最终找出来了几份军机密图,一根竹简,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最搞笑的是他颊囊里头还藏了几兜黄金……   妖也爱这些身外之物吗?   商悯看向竹简,见上面浮现的字是:“赵国危……速撤。”   “轰!”   惊天巨响,遥遥传来。   商悯惊了一下,提上硕大的老鼠爬上房顶,看到城中远处飘散着不正常的灰黄色烟雾。她灵窍一开,辨认出那是妖气……   狼妖郎奇在敛雨客追上之前就自杀了。   可惜,本想留活口审问的。   商悯知道这些妖的秉性,他们中一多半被抓到了之后都不愿意苟活,只要有可能就会选择立刻自杀。但问题是这些妖中可能会有孔朔的细作,细作本就摇摆不定,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   那么接下来还剩下一个,韩卢。   思及竹简上的字和与老鼠交流获得的只言片语,商悯提着半死不活的老鼠飞身追了上去,脚尖在房檐上起落。   听到动静出来闲逛的百姓看到一个大活人飞檐走壁,手上还提着半截狰狞的巨鼠,当场吓得尖叫不止,她路过之地惊呼声此起彼伏。   敛雨客也提着巨大的狼尸飞掠而来,与商悯正好相逢。   “他怎么好似提前得到了消息,我们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哪怕有王宫里面的眼线也不应该……”敛雨客不解,“我将他自爆的伤害控制在了可接受范围,只有几个人受伤。”   “他们就是提前知道了消息。”商悯思索,“不过,好像不全是坏事,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你是说……”   “不用追那个韩卢了,象征性搜捕两下,然后将他放跑。”商悯传音。   敛雨客眼中暗芒一闪,“就是他?”   “事情赶得太凑巧,白皎和孔朔都急了。”商悯低语,“韩卢就是孔朔安插的细作,让他继续去白皎身边吧。”   韩卢让老鼠来给郝舍君传信,说想要撤走,原因是敛雨客实力不凡。   郝舍君也想和身边的妖撤走,原因却在于这是殿下的命令。   他们两个想要撤走的原因是冲突的。   由此可以推断出他们的消息来源极有可能不一样。   要是韩卢真的觉得敛雨客身手不凡,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昨日他就该警觉起来了,怎么等到今日才说?   只能解释为韩卢另有消息获取渠道,他在得知更进一步的情报后改变了主意。   一个是白皎的命令,另一个恐怕是孔朔透露的情报。   白皎今天让宿阳公布了皇太后的死讯,同时预感赵国极有可能也被孔朔渗透,为了试探也为了清查,她掐着这个时间发出了让自己的妖撤走的命令。   而孔朔……算算日子,白珠儿也应该已经到翟国了,他会反应过来苏蔼、谭国、敛雨客二人组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所以恰好选择了在此刻传递消息。   几件巧合的事情就这么叠在了一起。   就是韩卢选择冒着风险给郝舍君传递信息,该说他是愚蠢好,还是该说他是重情义好?   郝舍君如果将这件事情上报,白皎必会警觉,韩卢这是自寻死路。   不过这小子可能本来就不聪明,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做正经文官或武官,就像郝舍君和郎奇。司灵这个职位,不需要太大的智慧。   “回赵王身边吧。”商悯抖了抖手上的大老鼠,“他身上没有黑鳞,应该是位置太远,白皎没来得及放。可以直接杀了……算了,还是例行审问一下吧……或者也可以有更大的用处。”   敛雨客瞥了一眼手上不断沥血的妖尸,又看了看城中的百姓。   他们眼神中有着震惊恐惧和不解,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妖,但或许不会是最后一次……   赵国始宁城,王宫。   此时距离商悯和敛雨客正式面见赵王,并没有过去多久。他们进行完密谈,在出宫一刻钟之内猎杀了始宁城内的两只妖孽,还放跑了一只。   赵王急召文武百官入宫,她端坐在王座之上,一言不发,并未说召集大臣是为何事,也没有让各位大臣出列议事,只是把他们晾在了这里。   下方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不知道这位祖宗今天又要搞什么事情……   前几次赵王这么做,是宣布要整顿朝堂,每回她这么宣布了,始宁城就会满城血雨,死人无数。   突然,赵王面含微笑道:“来了。”   见她抬起了头,还指向宫门的方向,文武百官便顺着她的指引望了出去。   只见宫门走道上,几十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扛着一头正在淌血的巨大狼尸,一步一步走到殿前,血滴滴答答淋了一路……   轰的一声,狼尸被放置在了地上。   它浑身毛色是铁灰的,一身皮毛闪着金属般的色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象如果它还活着身姿该是多么神异。   但那双泛白的灰色眼瞳无神地望着宝座上的赵王。   “妖、妖!”有人两股颤颤,口中结巴着指向那头狰狞的尸体。   有的官员更是不堪,吓得跌倒在地,两眼发直,离得近的被妖气所震慑,居然直接吓尿了。   他们远远地退开,哪怕看出那只是一具尸体,也像躲避瘟疫一样沾都不想沾。   人们神色各异,眼中无一例外都有着恐惧。   可赵王却笑了起来,清脆的击掌声唤回了众多官员的神志。   她道:“今日我赵国终于得以清除妖孽,诸位可看看周围,是哪位官员没有上朝?”   官职最高的,无疑是左相郎奇!   嗡嗡的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众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赵国就如大燕,被妖魔暗中篡权,赵国人受其钳制已久,终于得以解脱。”赵王道,“司灵韩卢失踪不归,司马郝舍君被打成重伤,显露其鼠妖真身,我赵国鼠疫全是他一手散布!亡我百姓,灭我国家,可恨至极!本王恨不得生啖其肉!”   “幸得两位江湖义士相助,让本王得知真相,还我赵国太平。”赵王说到此处站起身来,对着站立在巨狼尸体面前一高一矮的两人拱手一拜,激昂道,“愿拜二位为赵国司灵,主持一国捉妖大事。诛妖除魔,当共勉之!”    第246章   在文武百官都反应过来之前, 商悯和敛雨客就干脆利落地行礼。   “谢赵王赏识,降妖除魔本就应该,臣愿为赵国司灵, 镇守一方,使百姓免受妖魔之扰。”商悯拜了下去。   敛雨客跟着拜,“大妖已除, 但妖有妖术,朝中不少官员怕是还受妖蛊惑, 与妖结党,臣请彻查上下!赵国境内, 岂容群妖肆虐?”   “两位爱卿急国之所急,本王岂有不允之理?”赵王朗声道,“准!”   呼啦一下, 整齐的军靴迈步声在外响起, 宫廷禁军将大殿内外团团围住,长矛利剑交错, 将每一位官员围堵在内。   这变故来的实在是太快, 在场的官员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脖子上就已经架着剑和矛了。   转眼间捉到了妖,妖还是他们的昔日同僚,是他们恭维和巴结的权臣。再一转眼, 赵王任命了新的司灵,而且还是两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蹦出来的没见过的人……   再接着,他们就被死死围了起来。   “王上!”   三朝老臣,赵国右相靳书廷端肃着一张脸从大臣堆里走了出来。   在场众人无一不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 还有几个和她相熟的大臣不住向她使着眼色,以为这老太婆又不长眼跳出来跟赵王唱反调了。   赵王再荒唐乖张, 也从来没有在大殿上当众杀人,通常都是私底下搞些花的。今日禁军来势汹汹,怕是难以善了。   捉妖是真,妖魔的尸体就在眼前,容不得作假,可是脑子活络的已经反应过来了,赵王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在朝堂之上排除异己?   你靳右相到底有几个脑袋,敢于这时候跑出来反对?   “靳相有何事要奏?”赵王问。   “臣想请王上解答疑惑……”头发花白的靳右相指着那句狼尸道,“这狼妖,是否就是我等昔日同僚郎奇?”   “是。”赵王答。   “郎奇为相不过三载,郝舍君为官八载,韩卢为官六载,为何王上说赵国受妖钳制十余年?”靳右相道。   “妖魔善易容,善伪装,寿命更是悠长。”赵王叹,“本王祖父、父王那两代人都死得蹊跷,文武百官的议论,本王听在耳中,民间的各种传闻,本王也全都知晓……事实并非如传闻所言,宫变?谋逆?非也!此妖魔之祸!”   大殿之中霎时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靳右相双目含泪,掩面而泣,甚至支撑不住伏跪在地痛惜道:“王上多年以来被流言蜚语中伤,您受苦了!您日夜忧心,臣不能为您分忧解难,实在无能,望王上原谅臣之过……”   赵王竟然起身走下王座,亲自将靳右相扶起,同样是双目含泪,“靳相忧国忧民之心,本王怎会不知?”   她目光一扫,语气加重,“靳相忠心可嘉,才能出众,堪为众臣表率!望我赵国臣子,皆如靳相!”   其余官员终于听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合着你们俩搁那演呢,靳相老奸巨猾,根本就不是在跟赵王唱反调,这老太婆一开始就是赵王党。   于是众臣纷纷下跪,表达忠心。   “愿效仿靳相,为王分忧,为国解难!”   “能得贤臣如此,本王亦愿为贤君。”赵王道,“只是,何为贤臣?”   她眼神凌厉,“郎奇从前也是人人赞颂的贤臣,司灵韩卢与司马郝舍君同样被称为贤臣。表面为贤臣,实则是妖党,腐蚀我国之根基,掏空我国之命脉!结党营私,腐败贪污,与其同党者甚众!”   她身旁的小太监适时地递上一摞厚厚的名册,赵王却并未翻看,径直将其掷在地上,看着朝中垂首躬身喏喏不敢言的大臣。   她指着地上的名册道:“何人有何罪行,本王都查得清清楚楚。望尔等自行出列,否则,别怪本王不给你们最后的脸面。”   有大臣抖若筛糠,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道:“王上,臣实在不知那郝舍君就是个妖啊,臣贪财自私,但绝无谋逆之心。”   有了一个开头的,陆陆续续有大臣扛不住跪了下来,一时间大殿好像成了灵堂,每个人都在哭丧——为自己哭丧。   又有一人扑通跪下了。   此人站在最前列,官职不低,可也是冷汗津津,神情惶恐万分。   “臣陈董亮向王上请罪,郝舍君为妖,臣的确不知,先前臣受其蛊惑,犯下诸多措施,今日想来不禁觉得甚为荒唐……许、许是中了妖术的缘故……”   赵王眼皮一搭,俯视着他:“仅仅如此吗?”   陈董亮叩头不止。   “我赵国居然有如此庸懦之辈,这右将,陈将军觉得自己当得可称职?”赵王问他,“当日朝会之上,本王让众臣讨论是否应当出兵大燕,结盟武国,陈将军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将军所言,是真心为我赵国考虑,还是与妖魔一心?”   陈董亮脑子嗡的一响,听懂赵王的话外音了。   她不满他已久,想让他卸任,而且是干干净净地,主动地卸任。她还不满他懦弱惧战,她想要出兵大燕,需要获得所有朝臣的支持……他不能反对,否则下场会格外难看,他会真的变成妖党……   陈董亮从腰间取下代表官职与兵权的玉佩,双手捧着,交付给赵王。   “臣平庸无能,年事已高,又识人不清犯下大错,无颜再任右将之位。”他道,“臣请辞官卸任……另择贤才任此官职。”   令人恐惧的静默中,他手上一空。   小太监已经把玉佩接了过来,他整个人几乎要瘫软在地。   “周茂。”赵王转过身,回到了宝座上。   “臣在。”一年约三十岁的中年男子出列。   “左相之位不好空悬,右相年事已高,便由你来担任左相,与靳相共理朝政。”赵王吩咐完,“副司马刘轶何在?”   “臣在!”   “你今后任正司马。我记得你手下有位军事参议,姓王,叫王敏,副司马之位便由此人接任。”   一阵大刀阔斧的贬官与任命,命令一个个发下去,人被一个个点出来。   商悯一旁旁观,不由倍感惊讶。   还以为清除这么多妖党,朝堂上下会为之一空,短时间内或许会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但实际上赵王早就为此做了准备,对那些妖魔进行捧杀,使其麻痹大意的同时,她并没有疏忽对自己人的培养。   她想要培养的班底就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上,不会离权力中心太远,也不会太近,需要的时候可以立马顶上。   让商悯和敛雨客担任司灵,这是商悯的提议。   因为他们摆在这里可以当做一个活靶子,或许可以吸引白皎和孔朔的注意力,让他们少注意赵王。同时他们也是一个非常显眼的威慑,敛雨客的实力已经初步显露,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两位妖圣投鼠忌器。   这份威慑不仅是对白皎和孔朔的,也是对赵国朝臣的,他们会更听话,服从赵王的调遣……虽然赵王已经把他们调教得很听话了。   接下了司灵的职位,不意味着商悯要绑死在赵国,但是这里确实处于动荡的时期,得稳妥行事,赵王在这个阶段也需要更多的保护。   商悯想好了,等到需要离开赵国的时候,就让赵王培养两个替身继续在那里当吉祥物。   只要他们把神秘和强大的印象刻进赵国朝臣心里,不仅会让他们更加顺服,还会增强赵国人的底气。   ……   西北,燕军扎营之地。   郑留已经数日未曾安眠,因为他发现他的隐灵飞矢无论如何也传递不到商悯那里了,他与苏归也丧失了联络,悄悄偷到手里的苏归的头发就那么一根,没法再传信。   中军帐被封锁了起来,几位副将面带焦虑,军营中的焦灼气氛几乎是挡也挡不住。苏归数日未曾现身,刚开始两日的借口是大将军事忙,后来看他不现身的日子实在是太长了,借口就变了,变成了大将军水土不服,需要休息。   与此同时,他们派出了苏归的亲卫,秘密搜索他的踪迹。   可是一无所获。   只要人活着,隐灵飞矢就可以将信件送到那个人手中。隐灵飞矢送不过去,说明什么?   郑留不愿意想,也不敢想。   他终究是被上天眷顾的,当他的焦灼已经达到顶点时,期待中的人出现了。   她和苏归在夜间悄悄潜入了军营,看到她的那一刻,郑留内心的躁动被抚平,连日的惧怕和忧虑竟然让他话都有些颤抖了。   “师姐!”郑留嘴唇动了动,看着对方好像一如往常的面孔,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发生什么事了?”   师姐笑了一下,但却并不是那种愉快的笑容,反而带着一点无奈,更接近于长大后的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弟,确实发生了点事情,不过你是怎么猜到的?从苏归不归发现的吗?”   “不是,是隐灵飞矢……”郑留对她解释了一遍。   商悯皱眉,想起身外化身的头发是没有办法充当传信媒介的。   陶土人俑的化生土塑造了她现在的本体,这具身体不可以被解除,不能回缩到陶俑状态,除了三重血脉汇聚导致强度上升了之外,跟她的本体没有任何区别……这样的特殊本体是否还可以进行灵物传信?   之前的肉身已经损毁,头发没有办法再用来传信也是正常的。   商悯想到这里,剪下了一缕头发,对他道:“试试新的头发。”   郑留尝试了一次,用掉了这枚隐灵飞矢最后的使用次数,但是它传信成功了。   商悯松了一口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郑留执着追问。   “我死了一次,父亲又替我而死,我活了过来。”商悯道。   郑留失语,上上下下打量着商悯,想看看她是否还安好,既然能出现在他的面前,显而易见是安好的。   他一时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父子亲情。他羡慕师姐有那样一个父亲,同时也想到她现在心中一定很悲伤。   明明做郑王的时候场面话也说了不少,而且他也挺会说的,可是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节哀。”郑留用这两个字表达了所有想要安慰的话,同时又用一句话明明白白地表露了他杀意刺骨的内心,“是谁干的?我帮师姐杀回去……”   “是目前还战胜不了的妖,最大的两个之一。”商悯抬眼看他,“若无意外,燕军很快就要撤,老师也会在其中推波助澜,瓦解大军战意。郑留,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大燕不能留了,士兵们的意志四分五裂。   谭国如果暂时停战,也不太用得上郑留。   郑留想了想,“我可以回郑国。”   “你也可以直接跟我回武国。”商悯平静道,“我要回去,继承我的王位。这一天来得太早,但无所谓,我也已经准备好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生而为王。”    第247章   郑留听闻此言, 摇了摇头:“我很想和师姐一起去武国,但是我年岁尚浅,武国朝堂没有我的位置。”   “那么你想去哪里?”商悯也不意外, 顺势就问,“回到郑国?”   “是。”郑留早就想好了后路,“回到郑国, 摸清那里的局势,好帮助师姐。到底是与往日不同了, 不晓得郑国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变故,不回去, 我不安心。”   商悯却思考片刻,不得不多虑道:“郑国局势或许会比那时更险峻,你回去, 我同样不放心。”   郑留嘴角弯了一下, “火中取栗,自然要忍烧灼之痛。”   郑留到底是还未长成, 年龄尚小, 郑潇即便防备他,也不会防备得那么深。   如果新的郑王将目光局限小小稚子,那商悯反倒要觉得她没眼界也没格局,不堪为王了。   “以什么名目回国?”商悯问。   “且等着吧, 宋国一定会想要接回宋兆雪,届时我自会写一封陈情书送回郑国,让郑潇过目,她如今没将我放在眼中, 有八成把握会允我回国。”他道。   郑留看了一眼帐外,苏归不见了踪迹, 方才他的影子还映照在地上。   他猜到苏归去做别的事情了。一只活过了至少八百年的强大狐妖,一旦挣脱束缚,所能造成的破坏力是极其恐怖的。   苏归显然无意直接杀人,但是他可以利用自己的神通制造出颠覆性的灾难。   红色的雾气四处弥漫,渐渐笼罩了大片的军营……人们在睡梦中吸入了雾气,随后陷入了更深的睡眠。每个吸入了雾气的人眉头都微微皱着,似乎在做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大将军在做什么?”郑留不禁问。   原先喊老师喊得顺口,不过回想起前世记忆后,这俩字儿反而喊不出来了,总觉得别扭,还是继续叫大将军吧。   “蜃梦神通作用有二,一是幻境操控,二是噬魂。”商悯解释,“老师舍去噬魂之效,扩大了蜃梦的范围,让被雾气包裹的所有人都入梦,去做同一个梦境。”   郑留好奇道:“这梦的内容一定相当有意思。”   “让他们梦见皇太后化蛟想要吃掉子翼,子翼却原地消失,踪迹全无。”商悯笑眯眯的,“梦比较简单,太刻意了也不好。”   “那几个副将,能力不及大将军,但是还算能用。”郑留思索着说,“虽然可以直接杀掉,但料想大将军不会那么做。”   苏归杀人多是不假,必要之时冷酷无情也是真,可是那些人到底是他相处多年的部下,凭郑留对苏归的了解,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杀了那些人的。   “或可尝试招揽?”他试探,“也可让苏归控制这几人,掀起军队哗变。”   “你的提议我不是没想过,短期来看或许可行。”商悯略提了一句。   郑留一点即通,立刻接上:“是要考虑最后的事情吗?”   商悯赞许点头,“多一手闲棋,盼望能派上用场。”   “最后”,是指武国大军压境,踏入大燕国境之时。   宿阳人才凋敝,攻谭已尽举国之力。凡是武将,皆为苏归下属,听从苏归调遣。待攻谭诸将归燕,有大概率能保得性命,保留原职。   因为攻谭所涉及的武将和曾在苏归手下做事的官员实在是太多,上战场的、管后勤的、传密报的……如果要全部杀干净,上朝之时武官一列人数,不知还能剩下几人?   每活下一个人,商悯就多出一步棋能走。那些活下来的武将会继续领兵,依然会分布在大燕军部上下。   倘若数年之后武国大军走到了中原,这些人未尝不能为商悯的大业送上助攻。   苏归对普通士兵用蜃梦,是为了操控他们的士气,让他们以为自己得到了上天的启示,知晓宿阳变局。   他给自己的副将们用蜃梦,则是要在他们心中牢牢地扎下一个念头——大燕大厦将倾,皇族不可信,必要之时,可另择明主。   商悯固然可以在西北立刻掀起军队叛乱,重创燕军,却也要为自己留个后路。   不能只看眼前,也要看到数年之后。   “或许可以掀起小范围兵变,逼迫他们撤军,适当打击燕军。否则十万大军集体做梦,而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有故意卖破绽之嫌。”   郑留慎重提醒,“大军龟缩数日,不久前运粮路线又被谭军截断,粮草又不够用了,是个好时机。”   “师弟所言有理,我等一会儿就告诉老师。”商悯从身上拿出新的隐灵飞矢,一共五枚,一股脑全交给了郑留。   郑留被商悯的阔绰惊住了,“怎么这么多?”   “拿胡千面和涂玉安的尸体做的,人族大业,有他们一份功劳。”商悯含蓄地解释,“对了,宋兆雪那人,你没对他多说什么吧。”   郑留咳了一声,“我对他从始至终都有防备……我还特意找了个由头,搬进了别的亲兵营里头,就是为了避免和他同处一室。”   商悯听出他的话外音,无奈笑笑。   她大致对郑留讲了宿阳那边的局势,子翼失踪,白皎舍谭闻秋身份,姬麟登位,太尉告病,柳怀信依然任丞相……还对他讲了赵国发生的事情。   待她说完,苏归的身影出现在营帐之外,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身体,在地上投下了一个影子。   商悯转身走过去,悄声问:“……查到什么了吗?”   “很正常,什么都没有,我抽出他的记忆后将它还了回去……需要我在他的脑子里面种下什么念头吗?”苏归缓慢问道,“宋兆雪回去之后,依然会处于宋国权力中央,能派上大用。”   “可能……也没有必要那么做。”郑留破天荒为宋兆雪说了句好话。   “不管怎么说,他是心向人族的,不然也不会安分守己地待在师姐手下。从前他是师姐的下属,但也是师姐的朋友。”   商悯惊异地看着郑留,直把他给看得坐立不安。   “是我把师弟想得太小心眼了。”商悯破天荒生出了愧疚之心,“师弟是公私分明之人,我晓得了。”   郑留:“……”   这辈子师姐和宋兆雪确实私交并不算特别深,可是上辈子确实不一样。   师姐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是她的确把宋兆雪看作友人。前世的商悯做不出来操控宋兆雪神志的事情,如果她确定宋兆雪对她不服,她会杀了他,宋国已经被郑国灭了,杀了宋兆雪无非多费一点事,根本算不了什么。   师姐其实是个重情义的人,郑留设身处地为她想,不愿让她有一天后悔。   施展了这些手段,友谊就无从谈起了,只剩下利益取舍。   郑留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做小人,他实话实说就好。   “我没有打算操控宋兆雪,既然老师确定他记忆中并无异常,那么跟他谈谈也无妨,谈完后可以看情况收回他的记忆。”   商悯向营帐外走去,她掀开帐篷帘子,径直走到了隔壁宋兆雪的帐篷。   郑留跟上去,苏归看了他们一眼,留在了营帐外面。   宋兆雪正在呼呼大睡,还有细微的鼾声,郑留不等商悯叫他就把他从行军床上薅了起来。其他人中了蜃梦,一时半刻醒不了。   “啊?”宋兆雪迷蒙地睁开眼,看见郑留的脸出现在面前,下意识骂了一句,“你有病吧!”接着他又想起现在是在战场上,侧耳一听周围没动静,知道应该不是什么敌军夜袭大营。   宋兆雪把自己的衣领子从郑留手中解救出来,又将郑留搡到一边儿,睁眼一瞧,揉了揉眼睛:“师姐?!”   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清醒,导致眼前出现了幻觉,就看对面的小师姐走到近前,张口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宋师弟,假如宋王是妖,你是否能大义灭亲?”   宋兆雪呆若木鸡。   他嘴唇几度开合,脸上的表情先是煞白,接着血气上涌涨得通红,憋了半晌。   “师姐……你也病了?”   郑留冷下脸,忍了又忍,看向商悯。   “皇帝都能被妖控制,宋王如何不能呢?”商悯又问。   宋兆雪一骨碌从行军床上滚了下来,他本来是想迈步的,但情绪太激动,直接摔到了地上。他站起身环视周围,看见同帐的亲卫们全都陷入了沉睡,随后踉踉跄跄地奔出帐篷,发觉整个大营,静得可怕。   他呆立半晌,回身去看商悯。   “你……你……怎么进到大营里来的?郑留,你也……你和师姐是一起的?”   “这不是明摆的事吗?”郑留耐下性子,“宋兆雪,我劝你好好想想。”   商悯的脸被营地的火把映照了一半,另外半张脸则隐没在黑暗中,这让宋兆雪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这荒诞之事居然发生在了他的面前。   这世道已经够荒诞了,先是皇帝,再是陇坪,妖妖鬼鬼让他头脑混乱,他当然也想过,如果妖出现在了自己的国家该怎么办。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母亲是妖?”宋兆雪怒气上头,暴怒之下质问,“我敬你武功均高于我,尊称一声师姐,可你不该把我当成傻子戏弄!”   放在以前,郑留就该嘲笑他了,可是他这次没笑,表情万分严肃。   宋兆雪更加不安。   “没有证据,但是想要劝说你做好准备。”   宋兆雪听见她的语气平稳到不可思议。   “宋师弟不要惊慌,我自然也希望宋王和宋国没有被妖渗透,但是很难抱有乐观之心。商悯在此立誓,口中所言皆为真。”   宋兆雪喉头哽住,声音有些发抖:“你,要对我说什么?”    第248章   “皇太后谭闻秋真身为妖, 妖极有可能可借血缘后代转生,李国宗室就身染妖血,其血脉传自肃国王族, 他们外表是人,但身上有着妖血,都是谭闻秋转生的备用容器。此消息是我流落谭国之时从谭国获得……”   宋兆雪才听完前半截话, 立感头晕目眩,“我们王族没有和肃国李国联姻, 近十代都没有……”   他都惊讶自己这时思维居然如此敏捷。   “是吗?那宋国嫌疑可排除一丝,可也仅此而已。”商悯面色稍缓, “宿阳那边皇太后已‘死’,但妖不会真的死,只是会换一个身份罢了, 她会到藏到哪里, 我等不得而知。也许是郑国,也许是宋国……也许宋王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妖杀死, 妖借宋王之身乱国, 而你一无所觉,还以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从前的母亲。”   “你……”宋兆雪眼前发黑,几欲昏倒。   商悯走到宋兆雪面前,他身高高于她, 但是脸上写满了不安。   “若你归国,可在宋国试探一二。”商悯拉过他的手,在他手里拍了一枚隐灵飞矢,飞矢上已经放置了发丝。   他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飞矢。   “我就说了, 师姐你太看得起他了。”郑留慢吞吞地看他一眼,言语中满是轻慢, “还想着与他结盟,他这个性子,不误事就不错了。事关天下人,怎能将这等重任交给他?”   宋兆雪脑袋瓜嗡嗡响,反复深吸几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又听见郑留这小子道:“宋兆雪缺乏心机,要是宋王真的已经是妖了,他怕是会说漏嘴,那可是在宿阳藏匿几十年的大妖,一根手指就能将他摁死。”   “师弟不要再说了,我相信宋师弟。”商悯道,“那日陇坪城下宋师弟对我有维护之意,可见他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人,如果宋王或宋国惨遭毒手,那妖就是宋师弟的仇敌,他当然知晓该怎么做,此时只不过是被冲击太过,失了分寸……”   宋兆雪愣愣看着她,发热的头脑顷刻冷静了下来。   郑留暗自撇了下嘴。   “你们俩不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了……何必?”他哑声道,“许多事情上我可能确实不够灵活,但你们也别真把我当傻子。”   “知道了,不是傻子,也不聪明。”郑留敷衍着说。   宋兆雪大怒:“你!”   “说你是正常人,总不至于说错了吧。”郑留冷笑。   “商悯。”宋兆雪深吸一口气,看着手中握的隐灵飞矢,挣扎片刻,没有还回去,“你要我以公子身份查宋国有没有妖孽,是吗?”   “师弟愿意吗?”商悯问。   “那便查!”宋兆雪目光冷彻,将隐灵飞矢贴着身体放好,“宋国第一代王被分封到此地后继承农圣一脉,国土之上代代祭祀不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妖在我的宋国撒野!”   “好!”商悯展颜一笑,“不愧是兆雪公子。”   她伸手碰上他的额头,一缕额发被她切断,她将发丝放在手中收好。   “本想说,那我便静候佳音了……”商悯道,“想了想罢了,还是祝师弟平安归国,家国安泰吧。”   佳音,什么才是佳音。成功找到妖魔踪迹算佳音吗?   宋兆雪沉重一叹,表情极其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师,把我们开始交谈后郑留的存在抹去就好。”商悯看向宋兆雪身后,“也别让他记得他见过你。”   宋兆雪猝不及防扭过头,看见多日不见的苏归竟然站立在阴影之中,他嘴唇微张,吐出一口猩红色的雾……然后宋兆雪两眼一翻咣当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郑留费劲地把他拖回床上安置好,转过头去看商悯:“师姐要走了吗?”   商悯点点头,“我再去见一见谭桢。”   “多的话就不说了,望你安全。”她伸出手拍了拍郑留的肩膀,鼓励地望着他,又思量了一会儿,“不久后应当有机会去郑国见你一面,保你在郑国平安顺利,暂且先等等,等我事情忙完……”   她说的是白小满化身,等宿阳的事暂时停歇,她可以接应郑留在郑国起事。   郑留一愣,道:“不敢为自身安危误师姐的事。”   “客套话就别说了,我们之间无需客套,你可是能帮上我大忙的。”商悯向苏归走去,拉住苏归的手臂后回身望他,“改日再见。”   “改日再见。”郑留注视着她道。   二人的身影在黑夜中淡去了,营帐之中,那些士兵们将要从噩梦中醒来。   等他们醒来,西北又会发生何种变化?细节上,郑留无法推敲,但是大局上,这变化必然对人族有利。   ……   “你真的信宋兆雪?”苏归在奔跑途中犹豫地问。   他背上的伤势好了许多,现在不用叼着商悯跑了,她是骑在他的背上,手里揪着两簇狐狸毛固定身体。   “不信。”商悯下半张脸蒙着面,防止风沙进嘴,为了减小风阻她是趴在苏归身上的,像八爪鱼一样,脸埋在狐狸毛里。   她闷闷道:“从前的他,不是现在的他。他没有国破家亡大彻大悟,所以我也不指望他做出和那时一样的选择。”   商悯听出苏归是觉得不删掉他的记忆不保险,把隐灵飞矢给他也太冒险,以“商悯”的身份直接在他面前现身更是冒险。   “老师,你太焦虑了,不想让我承担一点点风险。”商悯叹气,“等我继承王位,白皎也会知道我没死。白皎就算控制了宋国,也没有孔朔那样查看他人记忆的手段了,只要宋兆雪藏得好,被发现的概率其实不大。”   “万一呢?”苏归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商悯道:“你是担心宋兆雪藏不好,还是担心白皎的确从他身上挖出了情报?”   “都有一些。”   “宋兆雪藏不好,说明他不堪大用,我们目前能动的宋国的棋子只有宋兆雪,也只能选他。”她思虑周全,“要是白皎怀疑上了宋兆雪,那也无妨。”   苏归静静听着。   “可以从宋兆雪的安危,试探宋国被白皎操控到了什么地步,也可以试探宋王与白皎究竟是什么关系。”商悯面无表情,“且等着吧,看宋兆雪回去后是死是活。”   苏归不说话了。   商悯知道他的担忧和顾虑并没有被打消,他只是克制着。   敢接下这个活儿,宋兆雪也做好了觉悟。   不过他也没得选,从听到商悯说出惊天秘闻开始,他就无法置身事外了,这事关人族,他理解大义,可是让他为大义作出牺牲可能太远。逼迫宋兆雪做出那个决定的根本原因,是他自身利益因妖受到了巨大损害。   至于白皎会不会因此恨上商悯……她也没得选。   商悯身边的威慑力有“苏蔼”和苏归。她死而复生,白皎不确定她为何复活、能复活几次,这也算是一个让她投鼠忌器的点。   她活,商溯死,白皎可能会有所猜测。然而商溯死,商悯这个无知小儿继位,可以加速动摇武国原本稳固的朝堂局势。   她会继续杀她吗?商悯不确定。   她与赵王一样,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但依然要淌过去。   ……   所有人都被吓破了胆,没有任何人再敢质疑她决策的正确性。   或者说,最怕死,最想质疑她的那些人,都差不多死干净了。   谭桢没有觉得畅快,只觉得悲哀。   死掉的那些人中有谭桢的亲人长辈,虽然和这些亲人长辈一年也见不着几次面,但是到底有悲凉之感。更何况死掉,也不全是宗室,还有重臣以及重臣亲眷。   迁都后谭桢左支右绌,想要提拔一些有用的人顶上去,确实也有些贤才,但是太少太少,谭国由上至下的秩序无异于被打碎,亟待重组。   尽管朝政一片混乱,谭桢依然派亲信分出精力去主持《捉妖全策》印刷事宜,征用了附近各处的印刷厂,七日内成书万册,现在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龙杨城行宫内,谭桢疲惫地阅读着战报。   忽然一阵风吹来,蜡烛灭掉,殿内一片黑暗。   谭桢警觉望去,马上面露喜色。   “不枉我日思夜想,可算是平安回来了。”她难得露出一个笑容。   商悯同样是松了口气,“看到你无事,我也放心了。”   谭桢没有第一时间提起黑蛟现身的事,她正要开口,却听商悯主动谈及:“白皎都杀了多少人?”   “现身一刻钟,死千人,大多都是重臣和我的亲人。”谭桢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白皎是指谭闻秋。   “还撑得住吗?”商悯只问一句。   谭桢沉默一瞬,也答了一句:“勉强能够支撑。”   大殿静默下来。   商悯隔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多余的隐灵飞矢,走过去摆在谭桢的桌案上。   “这是……”谭桢意识到了什么,挽留的话含在口中,她知道不该,所以只是叹息着,“你要离开了,是吗?”   “我父王离世,我得回去继承王位了。”商悯轻声道,“大燕很快就能撤军,谭国应当暂时无碍了。我师弟他们应当也能回到自己的国家。”   “……那武国情况好吗?”谭桢关心道,“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算不上好,但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谭国好好的,就是帮了所有人大忙。”商悯微微一笑,“希望下次再见,会是在宿阳,你我一同踏破宿阳城门。”   谭桢被她说得精神一振,当即答应:“好!”   她起身对着商悯端正行礼,商悯一怔,也躬身还礼。   “谭桢在此,拜别武王。”谭桢道。   “武国有商悯,必会延续千秋万代,夙愿得偿。”    第249章   隔了三天, 柳怀信终于从皇宫里面冒头了。   商悯在宿阳等得心力交瘁。   这几天她小心谨慎地流窜各处,时不时对大臣施展一下魇雾,好确认朝堂动向。   江山后继无人, 群臣激烈讨论。   当然这个激烈也只是象征性的激烈,白皎舍弃了皇太后身份,不代表舍弃了对朝堂的控制, 柳怀信和姬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一部分大臣说应该从子翼的兄弟姐妹中挑一个人继承皇位,另一部分大臣说主少国疑, 应当另选处世成熟且有威信的皇族成员登上皇位。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个皇位大半是落到姬麟手里。他既有威信又有兵权, 血缘关系与皇帝也是极其近,子翼驾崩之前他就是摄政大臣,接手了政务。   再选一个新的皇帝又有什么意义?姬麟肯放权吗?   当然不可能!   朝堂上的争论, 不过是走过场罢了, 有争论,等争论平息的时候, 才能凸显出姬麟是臣民心之所向, 能力出众,是力排众议登上皇位的。   接下来的流程就是“三辞三让”。   大臣们说:平南王殿下能力高有才干,我大燕正需要您这样的皇帝。   姬麟推拒,说自己才疏学浅, 这皇帝之位太重要了,怕自己难当重任。   大臣们涕泗横流:殿下您被先皇委以重任,本就担当摄政之职,要是先皇陛下知道是您继承皇位, 面见祖宗之后也能含笑了。   姬麟仰天长叹,说愧对先皇信重, 为大燕效力本就是分内之事,忠君报国而已。   大臣们哭着喊着最后放出大招:江山正飘摇,非平南王不足以镇压四方,平南王殿下不继位,便是要看着大燕亡啊!   姬麟顺坡下驴:既如此,那这皇帝就让我来当吧,这不能承受之重就让我来承受吧,这破碎的江山就由我来拯救吧……   如此,个人能力、得位之正、臣子之心,姬麟都集齐了。   一套丝滑的流程下去,推举平南王即位的奏章已经被通过了。   问是谁通过的?是柳怀信、朝堂大臣以及姬氏宗亲通过的,姬麟为了避嫌特意没有在那封奏折上盖印。   现在姬麟已经入主皇宫了,动作那叫一个迅速。   可能是他这几天连续留柳怀信议事,这才让柳怀信没有离开过皇宫。   保险起见,商悯又多等了一日,等柳怀信第二日上朝又下朝,这才筹备动手。   待她看到柳怀信的马车,悄没声地跟了上去,青天白日之下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毕竟敌人很难想到她会挑这么一个人多眼杂的时候动手。   她非常谨慎,嗅了嗅确认车里坐的的确是那老头,然后特意退远了一段距离,这才开始吐魇雾。无色的雾气被她控制着飘过弯弯绕绕的街巷,缠向柳怀信的马车。   柳怀信心神不宁好几天了。   他想,他大概确实是猜到了殿下的意思,他和姬麟一个继续当丞相,一个上位当皇帝,是为了在宿阳立一个显眼的靶子。   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这个位置必须要有一个人占住,免得子翼还活着,被他国再度拥立,导致人族的气运全部流向他那边……   柳怀信不懂武道,没接触过捉妖术,对于玄学更是一窍不通。   但他想,人族的气运全部流向一个皇帝,这对妖族不利,倘若世界上有两个皇帝,那么气运该流向谁那一边?一分为二的气运还能够继续庇护人族吗……天下二主,这是不是也是殿下的计谋呢?   他坐马车思考之际,忽然感觉到胸口一烫。   柳怀信眼睛睁大,一枚玉色吊坠被他掏了出来,玉坠正散发着不祥的光芒。这个玉坠是殿下从皇族的库房里面拿出来的,说是辟邪之物,可显示妖魔预兆,也可躲避妖术。   现在它发亮,说明有妖正在对他施展妖术。   柳怀信当即吓得面如土色,打算毫不犹豫地按照殿下的指示捏碎玉坠。   他一捏,没能捏动,着急忙慌地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官印往玉坠上一砸,玉坠咔嚓碎裂。   他探头惊恐地对马车夫嚷:“驾马这么慢干什么?快跑啊!”   依旧藏身宿阳城的白皎感应到附着在玉坠上的妖气被触动,眼睛猛然睁开,快若闪电地飞掠而出。   商悯感应到柳怀信的马车一骑绝尘。她猛然愣住,面色骤变,当机立断解除了化身,灵识抽身而去,陶俑恢复成死物的状态,滚落在街角院落的花丛中。   商悯解除化身不到三息,白皎就降落在了人群闹市之中。   她无视周围人的惊讶和退避,目光四下一扫,感知范围之内没有任何妖气,也没有嗅到任何熟悉的气息。   白皎闪身追上柳怀信,看到了驾马狂奔的马车夫,只是心念一动马车轮子就被冻住,柳府离皇宫不远,现在他们都已经到了府门前了。   她随手一掌击毙车夫,把柳怀信从车里揪了出来,冷声问:“怎么回事?”   “禀殿下,玉坠在闪啊!”柳怀信惊魂未定,“肯定是那个白小满还没走,他来杀我了,我就说,我对殿下这么有用,他肯定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把我给杀了,就算不杀我,他也得看看我脑子里的记忆……”   白皎神色更冷,放开柳怀信让他躲进了府中。柳怀信连滚带爬地爬进了柳府,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府邸有殿下亲手布置的结界,可以隔绝一切妖术,皇宫之中亦有屏障,同样是殿下花费大力气亲手布置,但是从皇宫到柳府的这一大段路人员密集车马来往,根本就没有办法布置结界。   敌人如果想要动他,只能选择在这段路上下手。   白皎脸色难看,心中升起愠怒。   她转身返回街巷,欲要细致探查,忽然间无色透明的魇雾被她吸入了口鼻……   无色魇雾……白皎闭上眼,口鼻中呼出一团白雾,白雾之中夹杂着五颜六色的冰屑,她冻住了雾气,没有让它影响到自己分毫。   白小满没有离开宿阳。   但是这小叛徒跑得太快,白皎顺着残留的魇雾一路寻找,连狗窝老鼠洞恨不得都扒一遍,连根白色狐狸毛都没看见。   白小满又跑了。   经这么一遭,这小叛徒不可能再去杀柳怀信了,对方不会往已经摆明的陷阱里面跳。   白皎心下郁结,等她回到柳府,早已在门口等候的柳怀信当场下跪,脸色惨白道:“老朽有罪……”   白皎看见他这样子就烦,她也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请罪。柳怀信太怕死了,知道附近有妖想的是保自己的小命,马车飞奔,白小满当然会发觉异样,溜之大吉。   可是柳怀信也没想到白小满会跑那么快,白皎把玉坠交给他的时候还说,除非白小满有本事在三息之内跑出三里地那么远,否则只要他在附近现身她就能把他抓住挫骨扬灰。   “行了。”白皎冷漠道,“今后你安全了,白小满再不敢拿你开刀。”   “为了安全,老朽想直接住进皇宫……”柳怀信不肯站起来,满脸祈求,“白小满没本事杀进皇宫,但是我在柳府和皇宫之间一来一返,他总能抓到空子的。”   “准了。”白皎道。   柳怀信之饵已经失效,确实没必要故意让他在两地之间往返了,直接住进皇宫也好。   柳怀信得了殿下首肯,一张老脸笑得像菊花,全是小命得保的欣喜。   他当即进了屋子,吩咐自己的仆从收拾行李,打算直接住进议政殿偏殿。   西北大漠,商悯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儿。   苏归感知到她刚刚心跳突然加速,回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还好我闪得够快,差点被那长虫给抓住。”商悯为自己捏了一把虚汗,“五天之内……不,十天之内,我绝不能在宿阳现身了。那个陶俑长得像小孩玩具,我还专门把它藏在了普通人家居住的院子花园里,应该不会被她发现拿走……吧?”   她患得患失了一会儿,被苏归安抚几句,无奈地趴在他背上。   柳怀信的记忆,商悯倒也看过,是那段时间被柳怀信教导的时候她悄悄用的,刚开始她不太熟练,用得磕磕绊绊,只是借助幻境零散地复现他的记忆。   后来在死囚和勤政殿来往的众多宗亲大臣身上试了许久,这才掌握住技巧,控制小蛮没费什么劲。   虽然对柳怀信使用了魇雾,可是商悯没能成功操控他的神志。   恐怕不能继续对柳怀信下手了,他和姬麟身边的防备措施很是严密。   而且白皎恐怕还没有撤走,她也不想让别人猜到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撤走,一会在什么时候回来,这份不确定让商悯万分慎重。   不管怎么样,宿阳的局势差不多已经稳定,接下来就看宋国和郑国。   白小满化身去配合郑留去郑国查事情,宋国则交给宋兆雪探探路,不可贸然前往。   赵国王宫。   敛雨客随身收出的金蟾发出叮当一响,一枚金丸掉了出来。   他将金丸交给商悯,商悯展开信去看,见是姑姑发来的消息。   “长阳君已顺利抵朝鹿,随行众人皆平安。”   姥姥终于到武国了,商悯心弦一松。   西北本体抬头问苏归:“还有几天能到梁国?”   “最多两日就能追上。”苏归答。   商悯放下心,计算时间,觉得来得及。   她不能立刻回归武国,她要去接引霜降和凝露,她们押送着皇帝子翼,如今正停留在梁国境内。   子翼就像一块宝贝金疙瘩,他不需要有什么才能,单只是活着,就能给商悯提供巨大的助力。    第250章   长阳君只觉得心中坠了铅块, 无法顺畅地呼吸。   踏入武国的地界,他们本以为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他们轻装简行,本该更快到达武国, 但是路过梁国时遇到了大片的流民,城外也多有盗匪山贼,不得已多耽搁了一些时间。   一路走一路看, 长阳君离了宿阳,终于知道这世道乱到了什么地步。   原本尚可支撑, 可是遇上灾年,又遇上大燕出兵诸国借兵, 那就没辙了。将繁华的楼阁推倒,比将其重建要容易得多。   来朝鹿的路上,一行人在驿馆暂歇, 雨霏出门探查, 留另一名叫做雪枝的暗卫在旁保护。   没一刻钟,雨霏就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噩耗。   武王在三日前因劳累过度暴病身亡。   武王薨逝的消息, 正以朝鹿为起点传遍全国,接着就将传遍天下。   商溯正当壮年,怎会就这般英年早逝?   长阳君脸色发青,情绪起伏, 差点一口气顺不上来,姬言澈连忙轻拍她的后背。待她缓过来,也顾不上休息了,叫上雨霏和雪枝, 喊醒孟修贤和大儿子,就要立刻启程连夜赶路。   雨霏正要去准备马匹和雪橇车, 雪枝急忙拦住:“君上容禀,今日大雪,道路已经上冻,夜晚赶路恐怕不妥。君上身强力壮可以抗住夜间风雪,可是……”   这可是北地。驿站之中为了保持温度都是烧地火,否则室内就能结冰。   普通人在夜晚出去逛一圈,用不了多久就能冻成冰棍,夜晚坐马车,与送死无异。   姬言澈在司灵一部当差多年,倒不至于连个武功都不会,不然还怎么捉妖?可是孟修贤不会武,姬令韬也不会。   父子俩羞愧地低下了头,活像对儿鹌鹑。   也不是他们不想习武,能不能练出真气这个是纯看天赋的,家里继承了武学天赋的只有姬令仪,姬言澈天赋是有些,但不如长阳君也不如姬令仪。   长阳君沉默下来,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再心慌也没办法,急不来了。   “明天天亮就赶路。”她疲惫道,“都休息去吧。”   如此又五日,他们才赶到了武国国都朝鹿城。   雨霏提前放飞了信鹰,消息传到朝鹿,最先得知消息的是赵素尘。   她算了时间,骑马提前来到城外等候。   她见到长阳君一行人的马车,驾马的雨霏同时也看到了赵素尘,她大喜,拉紧缰绳停下马车,立刻下马拜道:“右相大人!”   赵素尘也下马,对雨霏道了句辛苦。   她眉宇间还有未化的忧虑之色,宛如北地的霜雪。雨霏沉下脸,想到武王薨逝,整颗心仿佛也变得和雪一样冷。   姬言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雪枝也扶着孟修贤下了马车,长阳君刚探出半截身子,赵素尘便上前亲自扶着她,将她搀下了马车。   “多年未见,君上不见老态,还一如当年。”赵素尘对长阳君行礼,又对孟修贤道,“伯父舟车劳顿,身体可安好?”   “都好,一切都好。”孟修贤怔怔地打量她,竟然有点不敢认了。   “素尘?”长阳君唤了一声。   “是我。”赵素尘弯起唇角。   老两口都不吭声了,就这样打量着她。   当年商溯去大学宫时,因身份不能随意外出,在问天山上一待就是很多年。赵素尘和姬令仪没有身份限制,到了休息日想下山就下山。   姬令仪经常带她去长阳君府吃饭,赵素尘和他们俩很是熟悉,每次去君府吃饭都是连吃带拿,走的时候要提走一大兜糕点回去跟同窗们分。   今日那么一见,他们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杨开宇身死,姬令仪离世,悯儿长大,商溯也离去……赵素尘从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变成了沉稳的政客。   眉宇间的青涩不见了,灵动俏皮充满神气的眼神消失了。她的眼中古井无波,脸庞也是含笑的,只有眼下的青黑昭示着她这些时日的辛苦与忧思。   长阳君有很多话想问,喉咙却哽住了,她看着她,说道:“好孩子,这段时间你一定累着了……”   赵素尘一顿,温声道:“不累。”   她复又道:“不久前我还接到了悯儿的回信,她无碍,正在回来的路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神情都略微放松。   姬令韬把姬言澈拉了过来,“阿妹,多年未见了。”   赵素尘拱手:“令韬大哥。”   他们二人行了平辈礼。   “这是大哥的独子吧?怎么不见大嫂?”赵素尘问了一句。   姬令韬成亲时她还送了贺礼,他们各有事情要忙,相隔数千里,送一趟信千难万难,后来渐渐也就不联系了。可是今日再见,往日的情谊并没有随着时间而被埋没,好像他们昨日才分别。   “见过赵姑姑,常听我爹提起您。”姬言澈上前见礼,解释,“我八岁的时候娘就和爹离婚了,我娘回宋国了,每隔一年会来宿阳看我。”   赵素尘一愣,“原来还有这回事……”   她跟姬言澈的母亲没有见过,不好追问,姬令韬却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难启齿的,只笑笑道:“我毕竟是姬氏后代,各方面限制颇多,她出身商人世家不爱拘束,也不想常待在宿阳,我们就分开了。”   赵素尘不再多言,只道:“城外不宜久留,我们进城吧。”   这段短短距离倒是不用再坐在马车里了。   众人纷纷骑上马,沿着官道向城池走去,远处有赵素尘出城时带着的一队黑甲军。   长阳君沉思片刻,驾马走到赵素尘身侧:“当前是什么情况,你可是有难处?主事者,是谁?”   她疑心商溯暴病而亡是被奸人所害导致的,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赵素尘不该是这种态度。   若是宗室内部夺权叛乱,赵素尘作为铁杆王党此时必然已经遭到清算。   “是有点难处。二哥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是时间还是太短,只能安排好大部分的事情,然后就离去了。”赵素尘轻声道,“丧仪一应事务,由忠顺公商泓主持,朝政我二人共同把持……鬼方暂停攻势,左将孟永春回了朝鹿,边境是右将聂光临镇守……”   长阳君心沉了一下。   这样的安排没什么不对,可最关键的一部分赵素尘还没说。   “悯儿没有归国,王位便只能空悬,可是大臣并不愿意,我一再承诺两月内大公主会归国,然而大燕先前宣称公主于西北被谭军劫持,生死未卜……”赵素尘的声音飘入长阳君耳中,“现在众多宗亲大臣认为我有僭越专权之心,说武王对我宠信太过。”   长阳君表情霎时阴了下来。   她出身宗室,最明白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归根结底,他们不是真的相信赵素尘有僭越专权之心,而是觉得赵素尘是个彻头彻尾的“外姓人”,哪怕是武王义妹,辅政多年,也依然是个“外姓人”。   当今武国,在朝堂上威信最高说话最管事儿的人不是赵右相,是忠顺公商泓。   武王一死,武国朝堂局势必然会被重新洗牌。   要是商悯继位,当然会继续重用赵素尘,可关键在于王位上头没人了,该继承王位的人没有归国,于是本该拱卫武王的宗室、文武大臣群龙无首,心向一处使的武国大臣们不知道该听谁的。   是该听忠顺公的,还是该听赵右相的?   一应大事小事,是该首先汇报给忠顺公,还是该先汇报给右相大人?   无人握有绝对的权力,那么朝堂便会由左右两派互搏,直到一方胜出。   “武王没来得及留下王令,将朝政全权交给你吗?”长阳君问。   “当然是留下了。”赵素尘点到即止,“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   长阳君面色微变,只觉得自己连日以来的猜测成了真。   商悯在不在武国,都无法改变她最大的一个劣势——年龄太小!   她才多大?过几天才满十二岁。   一个十二岁的武王,乱世即位的少年武王,如何能使人信服?这就和子翼即位是一个道理,子翼好歹有十五岁,并且满十五岁以后已经开始学着参政辅政,可是商悯呢?   朝堂上随便挑一个大臣,其年龄至少都是商悯的三倍。让这些年龄至少是商悯三倍的老人精,听一个小屁孩儿坐在王座上指挥,简直滑稽!   在所有人的眼光中,商悯继承王位也需要挑选辅政大臣。   而她可挑选的人选就那么多,赵素尘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她的亲叔叔忠顺公也是其中之一,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商悯都不能独揽朝政,他们认为她没那个能力。   到最后武国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三方斗法,王、大臣、宗亲。   武国上下,对于商悯当王都并不看好。   往严重一些说,某些人宁愿商悯死在外头,这样忠顺公就能继位,他会成为一位强力的武王,有军功、有血统,同时也并不缺乏手腕,他才是大臣宗亲眼中最合适的王。   所以即便商溯留了“王令”,赵素尘揽权的合理性还是饱受质疑。   他们既担心赵素尘篡权挟天子令诸侯,也在质疑她所拥立的商悯没有能力继承一国王位,在乱世之中守住偌大的国家。   “商泓什么态度?”长阳君面无表情。   “君上去见过他,可能就知道了。”赵素尘笑笑,“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长阳君思前想后,依然觉得不放心。   为求一个安心,也为帮商悯探探路,她又问:“依你之见,凭商泓的本事,若是他真反……可会成为悯儿心腹大患?”   “君上多虑了。”赵素尘平静道,“绝无这种可能。”   这是说商泓绝无可能成为心腹大患,还是说他能力比不上悯儿?   长阳君琢磨着,心境到底是平稳了一些。   一路她没来得及看朝鹿城的街景,便被赵素尘护送一路行至忠顺公府。   “我还有政务要忙,已为您一家准备了单独的府邸,直接入住即可。”赵素尘道,“待晚些时候,我再来见您。”   “好,你去吧。”长阳君颔首。   忠顺公府前,商泓举家相迎。   他气度威严沉稳,气息有力身材高大,显然武艺非凡。身测站的一位女子面容柔和雍容,是忠顺公夫人郑显华。   二人身后稍错一步,是一位仪态大方的少女,正是二人长女商元慈。   长阳君与商泓在宿阳打过照面,倒是郑显华和元慈让她多看了两眼。尤其是元慈,她和商悯长得像,从面相上看,显然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商泓与赵素尘互相见礼,客套了几句后又分别。   他面向长阳君,礼数周全道:“君上是我长辈,商泓在此见过,外间寒气深重,还请君上一家入府稍坐,暂歇片刻。”    第251章   长阳君注意到了一件让她心惊的事。   商溯对赵素尘的信任, 远远超过自己的亲弟弟商泓。   许多事情他只会对赵素尘交代,却不会对忠顺公提起分毫。   他与赵素尘是君臣也有亲情,不仅存在兄妹之谊, 两人还有着相近的治国抱负。可是商溯对商泓……好像只有君臣之道。或者说,他们的君臣之道远远压过了兄弟亲情。   长阳君几乎是看着赵素尘长大的。   赵素尘和商溯从前是真的没有君臣之别,后来到了武国, 赵素尘沉稳了一些,处事手段也与以前有了不同, 可是长阳君估量,商溯与赵素尘顶多是三分君臣, 七分情谊。   商溯是个极其重感情的人。   到了忠顺公这里,情况就完全反过来了,根本就是七分君臣, 剩下三分才是情谊。   长阳君眼皮跳了跳, 宁愿是自己想多了,可是事实摆在面前, 她没法视而不见。   若问原因……   武王之死另有隐情, 甚至是武王主动选择了去死,赵素尘不太愿意多说,或许是不到时候。连赵素尘这个“外姓人”都知道商溯离世的谜团,商溯的亲弟弟却对此一无所知。   一切皆因长阳君随商泓进府后, 对方说了一句:“王兄劳心劳力猝然离世,武国正值多事之秋,没法为君上接风洗尘,还望您……”   后面商泓说了什么客套话, 长阳君几乎没再听了。   ……劳心劳力?他竟然说劳心劳力离世?   赵素尘知道她不是外人,所以肯对她吐露一二分武王离世的实情。   商泓不吐露实情, 是根本不知道实情,还是他认为不能全然信任她这位从宿阳过来投武的长阳君?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赤裸裸地暴露了一件事——商溯不信任商泓。   他既没有告知商泓他为何而死,也没有告诉他长阳君为什么过来投武,连商悯的事情,商溯也保留颇深,几乎半点都没告诉商泓。   如果商泓知道长阳君可以信任却依然对她有所保留,则映射出了另一件事——商泓在戒备着长阳君。   长阳君是铁打的王党,可以预想的是她只会支持自己的亲外孙女商悯当王。   商溯没有将这个亲弟弟当做托孤重臣,真正的托孤重臣是赵素尘。   这充斥着戒备的兄弟之情……   朝堂上关于赵素尘僭越专权的质疑……是有谁在背后当推手吗?   长阳君不动声色,克制住起伏的心绪,再抬头时眼睛已经含了泪花,就像一个普通老人那样悲叹道:“悯儿生死未卜,我担忧至极,却没办法使上半点的力,听赵右相道,许多人都信了宿阳的说辞,说悯儿是被谭军劫持了……”   商泓知不知道悯儿失踪另有隐情?如果他知道,又想如何应对这纷纷扰扰的流言?   长阳君等待对方的回答。   “王兄离世前已经将信发至谭国,要求他们归还公主,我三日前也起草了信,希望能收到回应,不管是拒绝还是答应,都好过没有消息……若是拒绝了,对方总该提出条件才是,把悯儿劫走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商泓眉头皱了起来,“君上勿忧,我相信悯儿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   长阳君不说话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商泓对商悯都做了什么事毫无察觉,商溯对他的防备竟然深到了这种程度。   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可指摘的,长阳君自己知道的也不全面,悯儿不会事事都对她说,这是对他们一家人的保护。反而是赵素尘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参与了。   长阳君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   要是继续问下去,她只能直接问出:“如果悯儿久久未归,忠顺公待如何做?”   如若商泓觊觎王位,这样的问法无异于撕破脸皮,现在还不到时候……   “忠顺公”,这个封号乍一看非常平常,各个诸侯国说不定都有个封号带忠或顺的王侯。可是这样的封号,配上商溯对商泓的防备,便显得不同寻常了。   再看看他们长女的名字……实在是让长阳君坐立难安。   到了这一辈儿,武国王族不怎么排字辈了,不像之前几代起名喜欢从水、从玉,可是“元慈”这个名儿在一众小辈中有些不同寻常,王族起名都是有讲究的。   悯儿单名“悯”,商元慈就该直接叫“商慈”,怎么还特意加一个“元”?商溯在大学宫的化名叫“元洄”,带个“元”……   商溯用封号警告自己的亲弟弟安分守己,商泓特意给自己的女儿取了这个名字,祈求兄长心怀慈悲别对他们家赶尽杀绝?   长阳君想得一愣一愣的。   这兄弟俩到底有什么龃龉,赵素尘更清楚。   但是她不着急。   既然赵素尘不着急,那么她又何必着急?她看出来了,赵素尘目前需要尽力做的只是平衡朝堂,尽量将矛盾压制,或让它延迟些时日再爆发。   这时,孟修贤说话了。   “一路走来,看到武国百姓的境况比梁国好上无数倍,可见武王治国有方。”他也是一副悲伤忧虑的样子,“可是悯儿才十二岁,不知是否能担此重任啊……武王怎么走得这样早……这么大一个摊子给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怎么忍心呢?”   长阳君暗道一句问得漂亮,再看商泓,只见对方亦有动容,道:“王兄勤政,武国在他的治理下富足安定,相信悯儿将来也能成为那样的王,有众多大臣从旁协助,她会一步步学会治国为君之道。”   这话答得也漂亮。   孟修贤和长阳君对了个眼神,知道这试探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方也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再问下去就没意思了。   果不其然,商泓撇开了话题:“二位年事已高,相信王兄将两位接来,是想让您一家人在武国享享清福。宅邸已经备好,王兄离世前就已经命人将府邸修葺完毕。令韬兄正当壮年,又在宿阳为官多年,言澈贤侄听闻曾经在司灵一部任职?我武国正缺这样的人才。不知兄长与贤侄可愿在我武国一展才华?”   姬言澈连忙道:“求之不得。”   姬令韬同样笑道:“在下正有此意,多谢忠顺公赏识。”   这安排也不能说不合适。长阳君和孟修贤年事已高,在宿阳早已致仕。可是因身份特殊,二人有着强大的影响力,把他们闲放着简直是暴殄天物,其实完全可以给他们封一个闲职,向外展示姬氏子孙对武国俯首称臣之意。   如今这样的安排,对的同时却有些不上不下,有一种接纳你,但不打算重用你的意思……   两边人互相客气着,商泓想要留他们用饭,长阳君礼貌拒绝,商泓这才起身送客。   出了忠顺公府,冷风一吹,长阳君烦躁的内心被寒风抚平。   赵素尘派来了小厮,接他们去府邸落脚。   “你怎么看?”长阳君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表情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我看他有点心思,但目前也可能只局限于有点而已。”孟修贤眼神冷肃,这个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老头脸上没了笑容。   “商溯余威还在,赵素尘掌握了半数朝堂,武国大公主也只是说生死未卜,没有盖章定论……这才几日,即便他心思大,也需要再观望一些时候。”   “武国继承王位不是要通过试炼吗?”姬言澈忍不住提起,“只要通过试炼就可以成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得位正统,谁都无法指摘。”   姬令韬惊了一下,“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   长阳君与孟修贤也是吓了一跳。   像武国王族这样,每次选定继承人时都举行这么血腥原始的继承仪式的实在少见,以至于他们一开始都没想起来还能搞这么一出。   “不是说等王的直系后代都死了之后,其他人才会被选去试炼吗?”姬令韬又想到了这一点。   孟修贤坐立不安,“失踪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况现在特殊时期……我记得悯儿那个弟弟才五岁?五岁小孩怎么可能去试炼,血缘最近的就是商泓这一支。”   长阳君思考一阵,突然道:“商泓……怎么好像也不着急的样子?”   众人皆是看向长阳君,表情各异,眼中都有不安。   “也?”孟修贤皱眉,“你是说,对方和素尘一样从容不迫吗?”   “我要是商泓,也知道王位传承需要进行什么仪式,若想夺权,现在就该去开启试炼了。”长阳君眼睛一抬,“他怎么不着急?”   “难不成我们误会忠顺公大人了?”姬言澈嘀咕。   “少说蠢话。”长阳君呵斥,“要是半点心思没有,就该帮着素尘收拢宗亲,而不是任由流言传播!”   姬言澈被骂得低下了头,不敢吱声了。   “我记得悯儿说过,开启试炼的前置仪式是……独自一人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深入北地,杀几名鬼方士兵?通常都是十八岁开启,不过也可以提前。”孟修贤沉默一瞬,“商泓十八岁的时候,商溯是不是还在我们宿阳那边当质子?我记得他们哥俩没差多少岁。”   长阳君一算时间,“……好像还真是。”   一家人彼此对视。   要是这样,能解释得清商溯对商泓为什么这么防备。   继承王位的仪式通常是一个一个去的,一个死了之后就换下一个,商溯迟迟不能归国,先代武王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干等着,她得培养自己的二儿子。   在这种情况下再让商泓去接受试炼就顺理成章。   若是这样,不知道对方的试炼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是整个流程都进行完了,还是只进行了前置仪式,没有进入地宫进行最后的试炼?   悯儿啊悯儿……赶紧回武国吧。   对权力的渴求是否会压过亲情?长阳君看过无数正面例子,也看过无数反面例子。   她更看过许多被逐步扭曲的人,一开始,人们是念及亲情的,到后面对权力的渴望以及野心将他们的心灵扭曲,最后他们变得六亲不认,弑亲杀子。   当武国有一位强有力的王,他可以镇压一切,也能压制宗亲和蠢蠢欲动的同胞兄弟。   可是这个能够镇压一切的王突然死了,被他镇压的一切就会激烈反弹。   长阳君不知道商泓会不会反弹,她也不知道对方的心到底有没有被扭曲……   说到底,追求权力不过是人的本能罢了。   当一再错失的权力宝座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会有人能轻易放弃吗?    第252章   “母亲你说, 悯儿妹妹还会回来吗?”元慈捧着暖烘烘的手炉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景。   刚送走长阳君一行人,她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会。”郑显华道。   “母亲这般确信?”元慈稍感惊讶。   “你别看大局, 也不要被那些消息冲昏了头脑,你只需要看武王和赵素尘什么反应就行了。”郑显华点醒她,“武王得知公主失踪, 除了在言辞上警告了谭国之外,没有下一步的举动, 这可以理解,毕竟我国正在与鬼方交战。可是现在武王薨逝, 赵素尘除去稳定朝堂之外还牢牢把持着王位继立,严厉镇压一切不利于商悯的呼声。”   “假如商悯死了,这举动就与自欺欺人无异, 我不认为赵右相是个逃避现状的软弱之辈, 所以她一定是有几分把握,能把商悯找回来。”   “母亲说得对。”元慈眉心微蹙, “赵师的确不是软弱之人, 要是她确信妹妹死了,恐怕会第一个站出来讨论继承人问题。”   “你还是不够了解她。”郑显华笑了。   元慈惊讶地看向她,“母亲何出此言?”   元慈和商允一起受过赵素尘一段时间的教导,她大部分时间称呼她为右相大人, 也会称呼对方为“赵师”。   因有这份教导之恩在,元慈和赵素尘还算得上熟识,对于对方的心思也能摸清一二。   “再没有哪一个君主,能给予赵素尘如此多的信任, 也没有哪一个君主会如此契合赵素尘的执政理念,更没有一个君主会如此放权给一个臣子。”郑显华道, “如果王位上坐的不是商溯和商悯,而是其他人,赵素尘根本就不会再留在武国了。”   “不留武国,那要去哪里。”元慈沉思,“您的意思是,若完不成自己的抱负,赵素尘宁愿就此归隐,也不愿意继续为官吗?”   “是。”郑显华眼含深意,“她本质上是个过刚易折的人啊,遇到明君就是利剑,遇到平庸之辈则会被忌惮,她可不是那种愿意给自己委屈受的人。”   元慈揉揉眉心,有些心神不宁。   “在忧心何事?不如讲给我听。”郑显华关切地看着她,“是担心悯儿吗?”   “您说过之后我已经不担心了。”元慈看向母亲,第一次直白地暴露了自己的渴望,声音轻但是坚定,“若是父亲坐上了那个位置,赵师也不愿意为我父亲所用吗?”   她以为会迎来训斥,或者母亲会警告她不可将这些心思宣之于口。   但是郑显华含笑看着她,“不愧是我儿。”   想起母亲往日的教诲和引导,元慈怔然后又释然。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没法说出口的话,现在好像都能说出口了。   “赵素尘当然是不可多得的贤才,可若是贤才不能为我所用,反而会变成刺向我们的尖刀,那就不是贤才,是鸡肋。”郑显华叹息。   “我和你父王十八岁成亲……眼睁睁看着他靠近那个位置,然后又放弃了。”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今日享受大公主尊荣的,应该是她的女儿元慈。   元慈只从母亲口中听说过当年的旧事,因为父亲从来不许他们提起,每次但凡沾到一星半点相关话题,他语气都很严厉。   “母亲也希望父亲成王吗?”元慈低声问,“一直如此希望吗?”   “当然希望。”郑显华扯动嘴角,“元慈,你不知道,那段时间你父亲有多么忧虑,几乎是夜夜不得安眠……他怕他杀了他。”   “你父亲在武国之内长大,武王则被早早送到了宿阳,为质多年,他是有功之人,同样对你父亲有恩。你父亲早早发誓,如果他回国不会与他争王位。本以为他回国无望了,可是伐梁结束……他又归国了。”   “所以父亲放弃了王位?”元慈问。   “文,你父亲与武王不相上下;武,武王是难得的奇才,你父亲逊了一筹。”郑显华道,“可是你父亲从小在武国长大,朝堂人脉超过武王,可获得更多拥戴。单看你父亲这么多年行军打仗,又比武王差到了哪里?”   她眼中满含复杂的情绪,拉过元慈的手,说出了她在很多年前就想告诉她的话。   “从来,从来没有什么生而为王的道理,位置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商溯争过了你的父亲,所以他是王,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能让你父亲彻夜难安,让他担心兄长是否会下狠手。只因你父亲也获得了参与试炼的资格,就剩下最后一步……”   “你父亲争不过商溯,是时局所迫,是他没有硬起心肠,是迫于先王命令,也是他技不如人。”   “可是你看看现在,将要做到王座上的人是谁?”郑显华露出一个略微古怪的表情,“是你的妹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商谦根本没办法跟她争王位。”   “赵师疑心父亲想要和妹妹争王位。”元慈默然。   “我不拿你父亲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比,那未免太欺负人。”郑显华似笑非笑,“元慈不如拿自己和你妹妹比比。”   元慈的确爱争强好胜,也常常拿自己与别人做比较。   因为是长女,每一样她都力求做到最好,又因为天赋欠缺,没法习武,所以她越发在别的方面投入精力。   她学习的是为臣之道,不管是在小学宫还是在别处,老师所教授的内容都免不了忠君报国那一套。   她有一次去找商悯玩,隔着宫殿听见赵师在给妹妹授课,课上教授的内容和她学习的内容截然不同……妹妹学习的,是为君之道。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学什么样的道,这个念头在元慈脑海中深深地扎根了。   可倘若她不想去学习那个道呢?   “论武你比不过商悯。”郑显华道,“论文,难道你比她差吗?”   “赵师曾言,妹妹文道不及我。”元慈沉静地说。   “待人接物,察言观色,权衡之术,你和她比如何?”   “妹妹还是个孩子呢,不怎么爱察言观色。”元慈失笑,笑意中又夹杂了别的东西,“可能她从来不需要察言观色吧,又有谁敢给她脸色瞧?只有别人看她脸色的份。继后刚到武国时拿着架子,后来还不是服服帖帖,不敢越雷池半步。”   她弟弟商允也不会看别人的脸色,但那是因为他既没有继承家业的压力,又天生没心没肺。   元慈年少的时候经常进宫,做妹妹的陪读,陪伴妹妹玩耍。   商悯早熟,很早就开口说话了。每次她进宫,对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姐姐,而是免礼,并说姐姐进宫可以不行礼,拜来拜去看着不舒服……久而久之,元慈就不行礼了,可是身边的宫女教她,公主可以说免礼,而她不能不行礼。   对方是君,她是臣。君说免礼是仁慈,臣不行礼是忤逆。   于是元慈又开始行礼,她不再把“君”说的话当成真话,只做自己身为“臣”要做的事,做符合身份的事。   商悯是个天真快乐的小孩儿,心中很少有阴霾。   她有一个非常好的父亲,只有一个同胞弟弟,她不需要争夺父亲的关注和宠爱,目光所及的所有东西都是她的。父亲是她的,王宫是她的,王位是她的,弟弟也是全归她管的。   她从来不质疑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将这种拥有视为理所当然,她也不会患得患失,从来不通过摆弄权力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别人行不行礼,她是真觉得无所谓,元慈听她亲口说了:“有的人跪着,实际上心里想着杀人,如果报国之心为真,行不行礼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听她这么说,元慈真觉得这个妹妹可爱至极,好像被宠坏了一样……看什么都觉得无所谓。   她拥有的太多太多。   她觉得无所谓的,恰恰是别人在意的。   不过商悯不让她行礼的理由是不一样的,仅仅是因为看着别扭罢了。   与元慈相对的是商允。   小时候商悯更黏她,后来她更爱和商允一起玩,大概是商允和她一样都是那种被宠得满脑子幼稚想法的孩子,两个人一拍即合。   元慈在商悯很小的时候就敏锐地感觉到,对方似乎把她放在了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上,甚至是一个需要尊重的位置上,因为她敬爱她,就如商允敬爱她……要是换成商允,他当然也不舍得让姐姐行礼,他还得对她行礼呢。   但是不行,他们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普通人家的小孩不会对自己的妹妹躬身行礼。   她们是亲人,也是君臣。现在是,以后更会是。   为什么她要时刻恪守礼节?因为她的父亲输了,因为对方的父亲坐在王位上。   输掉的该对赢者俯首称臣,历来如此。   除了那一场决定地位的比赛她输在了起跑线上,其他方面她有输过吗?上天不公,没有让她遗传父亲的武学天赋,她难以在这方面与人一较高下。   但是其他任何方面,元慈都不甘居于人后。   “我儿难道比商溯的女儿差吗?”郑显华问。   “女儿不比任何人差。”元慈捏紧手指,神情不变,她胸口中酝酿的火焰燃烧了起来,滚烫的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她很早之前藏在心底不敢说的话,现在终于能说出来了。   “如果父亲是王,我是大公主,将来倘若是我继承王位……我不会比任何君主差,我能做到最好。”元慈抬起头,“可是我并没有这么做的机会,母亲。”   “这就是机会。”郑显华拉住元慈的手,殷切道,“我们一起去劝你父亲……好不好?二十年前我劝过他了,他没有听我的,现在又有了一次机会,难道还要错过吗?” 第253章   商泓收到左将孟永春的信函后, 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   他拿着信纸看了又看,最后将信封放到炉火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和孟永春在年少时关系很好, 对方出身将门世家,后来成了他的玩伴,二人的友谊一直持续到成年。   直到商溯归国继承了王位, 他和孟永春以及孟永春背后的孟家才不得不疏远了关系。   母亲在伐梁的时候落下了病根,有提早传位之意。得知长子即将归国的消息时, 她第一时间将商泓叫到了跟前,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他。   时隔多年, 商泓依然能想起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复杂,难以言表。   他甚至感到了自我唾弃。大哥回国当然是一件喜事,他心中首先浮起的情绪竟然不是开心, 他理应为兄长感到高兴, 在母亲面前应该露出一个笑脸才对……可是他脸上空白着,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   商泓想要掩饰自己的表情, 母亲却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刻,我只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商泓险些连平静的表情也维持不住。   “母亲……我……”他被母亲的眼神逼迫着,想要后退,又觉得不妥, 于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年少时的誓言在脑海中出现,十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很清楚,他发过誓的:大哥冒着回不来的危险去了宿阳, 如果他回来了,我绝对不会和他争王位!   誓言犹在耳边, 他居然无法体会自己当年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发下了这个重誓。现在大哥真的回来了,他该再说一遍当年的誓言表明决心,可是他跪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如果背弃誓言,坦言想要当武王,母亲会不会将他视为背信弃义觊觎长兄之位的小人,不愿意让他当王?   “……你下去吧。”母亲看着他,突然道。   商泓愣住,不知所措。他抬起头去看母亲的表情,却见她的眼睛和往日一样不见波澜,很难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母亲希望我如何做?”他问。   她皱起了眉,神情因为他的问题而起了细微的变化……可是商泓依然看不懂她的表情。   “如果你哥哥顺利回来,我会选他做武王。”   商泓心中涌起莫大的失望。   母亲终究是做出了选择了,这个选择是理所当然的,大哥是长子,又有功在身,在伐梁之战中入燕军历练出力颇多,受陛下赏识。更何况他也早早立下了誓言,本该如此。   商泓念了声告退,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了。   可离去之前,他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了似有似无的叹息,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感慨……   随着他的离去,不甘渐渐变得强烈,他内心产生了不该有的怨怒和摆不清自己位置的茫然。   他在半年前就已经去往北地完成了试炼的前置仪式,但是母亲未发话,他始终没有进行最后一步——去地宫。   他也始终没有弄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发出那样的叹息。   她对他是有期待的,大哥走了之后,母亲将培养后代的精力放在了他的身上,他经受的教育和大哥一般无二。   母亲也夸赞过他,说他在用兵之道和武道上并不比大哥逊色。   他已经和郑显华成婚,过了几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又过了两年生下了一个儿子。   再之后商悯降生,数年过去,商谦也出生了。   他走过了权谋纷争,踏过了政斗狂潮,经历了尔虞我诈,也抚平了浮躁的内心。   商泓摆清了自己的位置。   多年过去,某一日午夜梦回,他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他独自坐在窗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又想到了商悯商谦两姐弟,突然明白了当时母亲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叹息。   她对他很失望。   因为那时的商泓,没有摆清自己的位置。   这个“位置”,并非是别人给他划定的位置,而是他自己内心想要追求的位置。   母亲问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而他瞻前顾后没有立刻给予回应,甚至还反问母亲的想法,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输了。   他在母亲的心里出局了。   母亲根本不在乎两个儿子谁当王,她只想选更有能力的人当王,可是两个儿子在表面上看来相差并不悬殊,商泓甚至占据优势。   她也预料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可能会互相残杀,造成武国内乱,所以她也在评估,在评估过后决定插手,依据两个孩子的能力来判断,谁才是更适合当王的那个。   商泓占据人脉优势,商溯占据功名大义。   可是商泓的那句反问将他自己打入了“败者”的位置。   母亲发现,她的二儿子对外锋利,对内则缺乏决断。   他不知道怎么处理兄弟关系。   她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去了宿阳,一个留在朝鹿。   商溯在宿阳需要面对质子间的争斗,心性被磨砺得更加狠辣。商泓独占母亲注意力,身边没有兄弟姐妹,根本没有人跟他勾心斗角。   他们年幼时感情很好,但是分别多年,兄长已经变成了他记忆里的符号。面对前来与他夺位的兄长,他没有拿出正确的应对。   诚然,商泓有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   比如兄弟相斗会导致武国分裂,比如他虽然有为王之心但是遵信守诺,又比如他敬重兄长,不愿兄弟阋墙……然而再多的借口也无法掩盖他真正的心。   母亲也在对她自己失望,她发现了自己的失误,让他上了战场,但没有教他如何应对内部争权。   她一开始登位时便极其强势,因为是旁系继位,所以她十分注重对宗亲的打压和平衡,谁敢于冒头,那么就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她可以给他们权,前提是他们必须听话。   因为打压得太到位了,母亲除掉了所有不利于她的因素,导致商泓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里。   商泓当时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坦率承认自己想要做武王,承诺如果兄长愿意居于辅佐之位,那么一定会厚待他。要么直接拒绝武王之位,甘心当一个忠顺的公侯,从此老老实实盘起来。   结果他一个都没选,不上不下。   武国不需要一个不上不下的王,也不需要一个不上不下,似忠非忠、似顺非顺的公。   因为他的失误,他没有登上武王宝座。   因为他的失误,兄长登上王位后既不能放心地用他,也不好直接杀了他。   元慈出生后,兄弟二人的关系有所缓解。   他表了忠心,兄长也放缓了态度,让他去北边儿带兵。他打了胜仗,兄长对他不吝嘉奖。   商允出生的时候,兄长亲自来了,笑着给他的孩子起名,道:“单名‘允’,如何?”   商泓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是个好名字,多谢王兄。”   至此之后,他终于放下了心,坐稳了忠顺公的位置。   但他还是有所不安的,多年以来,他在外当差的日子居多,有意无意地远离着朝鹿这座代表着武国至高权力的都城。   他的识趣得到了兄长的回应,一晃二十载过去,人人都道,武王兄弟二人感情甚笃,武王对自己同胞弟弟的信重一如往常。   他们是贤君忠臣,是兄友弟恭,小心地把握着行事的度,不远也不近,保持着一个让对方都舒服的距离。   今后的几十年,他们也应该这样过下去,直到武王老去,培养出下一代合格的王,然后传位,忠顺公也该一直谨守着臣子的本分,成就一段能写进《武国策》的正史佳话。   可是事情偏偏就这么突然。   武王死了。   大哥死了……   这句话一直在商泓的脑海中盘旋着,一直到抵达朝鹿看到兄长完好无损的尸体,他才回过神来。   赵素尘已经是一身素服了,她正看着他,于是他眼中的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就像当初兄长归国,他心情复杂,但并非没有喜悦。如今看到兄长的尸体,眼中泪水落下是因为他在作戏吗?悲哀从心底蔓延了上来,可是很淡。   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当年天下局势在伐梁之后陷入了平静,现在的天下局势乱成了一锅粥,稍有不慎就会波及武国。   二十年前,商泓思考兄弟相斗是否会导致武国政局分裂,更多是因年少无知而产生的近似于自欺欺人的“借口”。   现在这不再是借口,他主持着丧仪,心中真的在想,如果他要争王位,是否会对武国产生什么冲击。   此念一产生,商泓就知道,他的心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再也回不到大哥还活着的时候了。   要是悯儿成为了武王,他不会服她。   她是稚子。   他能忍受自己输给大哥,但不能忍受自己输给年幼的侄女。   他不是赵素尘,尽管他也疼爱悯儿,可是这份疼爱只能支撑他年年送她生辰礼,可以让他每到一地都给她带去稀罕玩具,他当然也会教她骑马练枪,要是她再大一些,他会很愿意带她去军队历练。   前提是,他们的关系还是叔父和侄女,而不是臣与君。   大哥的灵柩被投入地宫,商泓看到赵素尘脸色苍白,丧仪结束后似乎一下子站不住了,是被人扶走的。   他有一瞬感到微妙。   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妹,比他这个亲弟弟更加伤痛。怪不得大哥如此信任她,满朝文武,只有赵素尘得王令可以随意出入王宫,大哥对她的信赖远超过他。   等第二日商泓再见到赵素尘,她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与他一起商议王位继立事宜。   她平静道:“悯儿如果归国成为武王,忠顺公应居辅政大臣之位,她还年少,对政事一知半解。”   商泓知道赵素尘是什么意思。   她在稳他的心。   她意思是,她不会与他夺权,悯儿当王她愿退居第二位,将更多的权力交给他。   书房之内,商泓对妻子和女儿袒露了自己的内心,也将这些事发生的事情对她们说了一些。   他听到长女元慈声音清脆如断裂的冰凌,“父亲,您不能相信右相大人的承诺,若承诺有用,她何不直接让您保证没有夺位之心?待商悯登位,难保她不会从中作梗,商悯总是听她的话。”   “这根本就是个陷阱。”元慈一咬牙,说道,“右相这是要用大义和局势来压您,让您顾忌乱臣贼子的名声和内外乱局不敢动手,同时又从手指缝里漏一点权力给您,让您不至于丧失夺取权力希望……可父亲想想,如果商悯登位之后您再夺位,那您就真成乱臣贼子了!”   今日,就如往日。   同样是内忧外患,同样是亲人夺位。   商泓想,他已经败了一次,选错了一次,现在他可以再选一次。这一次,他要顺应本心。    第254章   “你说的我如何不知?”商泓沉默。   可是这份沉默却并不是因为犹豫该不该夺位。   昔年的遗憾未能补全, 甚至许多年后他才醒悟母亲为什么要选大哥。   多年后,他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再度靠近了权力的宝座, 这是自商溯归国以来他离王位最近的一次。   机会近在眼前。   可能是他的沉默让妻女以为他依然没有下定决心。   郑显华急道:“等商悯回来一切都晚了!夫君必须早做决断。你在军队多年,威信有之,能力有之, 血统与得位之正同样不缺。此时不争,更待何时?难不成真要等商悯回来, 你和那小孩争王位吗?”   “我不是在想这个。”商泓道。   郑显华脸色稍霁,“朝堂之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让商悯成为武王, 她通过了试炼又如何?这只能说明她有资格当王,却不能证明她有能力当王……人们都在观望,他们在看你的脸色。”   商泓一顿, 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妻子, 缓缓道:“那流言……是你放的?”   他没有散布什么不利于商悯的话,那些话传入耳中的时候, 他其实就已经猜到了, 只是没有直接去找郑显华问。   因为散布如此流言,掀起这般议论,得利者是谁,不言而喻。   是他。是希望他得位的人放出了有利于他的话。   “是我。”郑显华坦荡承认, 分毫不让,“前几日你不在朝鹿,我是你的妻,你想什么我都了解, 你没来得及做的事情,我会替你做。”她盯着商泓的脸庞, “你告诉我,我做错了吗?你是要怨我吗?”   “你是为我做的,受益者是我,我怎能怨你?”商泓苦笑。   郑显华听出他话中意味绝不止如此,但的确没有埋怨。她大抵也能猜到些……无非是商溯刚死,他还没回朝鹿,商悯生死未卜,她就已经在忙着算计王位了。   某种程度上,这是先斩后奏。   她在用流言逼迫他。等商悯真回来,她听到这满城风言风语,心中怎能不升起对于自己叔父的忌惮?商泓得自己掂量掂量得失。   “你既然知晓我在想什么,那么也该对我有一点信心才对,这件事你完全可以派人先告诉我。”商泓叹了口气,“往后不要再这样了。”   “我晓得你疼爱悯儿,或许我做得急躁了。”郑显华斟酌着道。   商泓定定地看着她,反问一句:“是吗?”   提及悯儿实为避重就轻,郑显华对权的渴求他看在眼里。她想做王后,他没办法给她那个位置,她对他有着埋怨和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他们都知道什么才是最紧要的。相比悯儿,商泓更不能容忍她越权,这是一根比篡位更明晰的红线。   郑显华出身郑国宗室,他们本就是政治联姻。哪怕武国王族内斗,这也是他们内部的事情,商泓绝无一丁点的可能忍受他国借助姻亲关系,对他们武国的事情指手画脚。   现在郑显华只是一个公侯夫人,政治能量有限,偶尔对武国的政治发表意见并不要紧,商泓有些事确实需要找她商量。   但是涉及王之位,事情实在是太大。   郑显华沉默半晌,“是我考虑不周了……我怕你醒悟得太慢,需要旁人点醒。今后不会如此了。”   元慈的视线在父亲和母亲之间转了个来回,等他们说完话才继续道:“父亲所虑到底为何事?可否讲与我听。”   商泓长叹,“我不想杀赵素尘。然不杀赵素尘,便不能顺利登位。”   他真的不想杀。杀掉这样一个人,任何人都会觉得痛惜,哪怕他不是王也会觉得痛惜。   赵素尘跟他不是一路人,把刀枪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绝无可能支持他成为武王。   商泓能考虑到这点,说明他夺位之心胜却以往任何时候。   郑显华表情一松,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夫君再惋惜,也要看看对方能不能为我等所用。天下贤才,不知凡几,没了一个赵素尘,难道就找不来别的贤才了吗?”   如果要找,当然能找得来。   商泓发出如此感叹,却不是因为要杀一个贤才,他是羡慕大哥能有那样一个如知己般的亲友、臣子,臣子也愿竭尽全力施展自己的才华。   有才者多,然而对方能如赵素尘那样呕心沥血倾其所有吗?   屋内一时间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见窗外雪花擦过琉璃窗的声响。   可是屋内任何一人的心都不平静,它像燃烧的地火一样躁动。   元慈按捺住躁动的内心,轻声问:“长阳君一家来了朝鹿,我们不能动他们,可是他们只会站在商悯那边。”   “他们毕竟在武国这边没有根基,不足为虑,能与他们联合的只有以赵素尘为首的大臣……必要的时候,派兵把他们围起来就好了。”郑显华看向商泓,“等你坐上那个位置,再看他们是什么反应,对外可显示优待,对内则要严加监视,如果他们实在闹腾,那就只能……”   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商泓心中有数。   长阳君是一块很显眼的金字招牌,但是她本质上和赵素尘一样,如果能为他所用,那就是好的招牌,如果不能,那就是心腹大患。   政局未稳之时可将其拘禁,政局稳定则可杀之。   郑显华又略提了几名和赵素尘私交过密的大臣,其中有几人是商溯着力培养的。   商溯逝世的前几日似乎有所预感,频繁召见臣子和宗亲,似乎进行了一些密谈。他们谈了什么,忠顺公一家不得而知,王宫守备森严,没有人能将手伸进去。   “……孟永春愿意联络你,说明孟家也能站在你这边。”郑显华问,“可是右将那边呢?聂光临是武王一手提拔,二十年前就是他身边的亲卫。他镇守北地指挥十五万军攻打鬼方,十五万军……”   这十五万军,已足够掀起一场叛乱,足以给商泓带来重大创伤。   “暂且不管右将,谅他想做什么也腾不出手来,大雪封山鬼方暂退,他必须坐镇边境。”商泓道,“只要咱们局势稳得够快,等他腾出手,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他只能俯首称臣。”   着重拉拢的,还得是宗室。   先王打压宗室,商溯成为武王后稍有缓和,这是施恩的手段,相当于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但没人会嫌自己手中的权力太少,商悯如果继位,为了防止宗亲篡权,少不了对他们多加防备。   “我可以去探探那几位族老的口风。”郑显华主动道,“其实你还没回来时我也已经试探了几次……只不过是借着筹备丧仪的事情略谈了两句。”   商泓思量,“不必,我亲自去。”   许以重利,晓之以理,他们不可能不动心。   武国飘摇之际,当然要选一个年长且有威望的人做武王,而不是去扶持一个孱弱稚子。如果他们打着亲族的名号想从商悯手里拿到更多的权,那可不容易,赵素尘在一旁虎视眈眈,谁要伸手她就敢砍谁的爪子。   这些流言也不只是郑显华在散布,那些对商溯不满,对商悯轻视的宗亲大臣,都是幕后推手。   他们质疑商悯,也想除掉赵素尘。因为她的权力太大,远远超过了一个臣子该有的界限,挡了别人向上爬的路。   她死了,她手中的权力才能分到别人的手中。   大臣、长阳君、宗亲,这几方人马该怎么处理,忠顺公一家心中都有数。   唯有一人该如何处理,他们还没商议。   三人谁都没开那个口。   似乎是顾忌,似乎是不敢,也可能是没有下狠心——真正的狠心。   这话不能由郑显华来开头,即便夫妻二人感情甚好,相伴走过了二十年风风雨雨,她也依然不能说。   没人比她更理解商泓的想法。商泓和商溯一样,都是重感情的人,不仅重感情,而且还在意名声。重感情,所以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反叛,在意名声,所以想避免自己背负乱臣贼子之名。   他的心气儿会在漫长的人生中渐渐被熬干,要是商溯始终活着,可能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然而他偏偏死了。   干枯的麦田只要碰上一点火星,就会燃起熊熊烈火。   郑显华给元慈递了一个眼神,她的女儿很聪慧,一定明白这时最该说的是什么。   元慈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父亲,这些宗亲还有臣子,哪怕是长阳君,都很好解决。”她慢声道,“可是父亲,你可有想好怎么处置商悯?”   母女俩的眼睛都盯着商泓。   他感受到了这忐忑殷切的目光,于是便向她们望来,她们的目光中有着催促,她们比她还要着急……   商泓恍然一惊。   他不意外郑显华想除掉商悯,她对那个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即便她确实有好好尽着婶母的职责,说着漂亮话,做着漂亮事,不会让人感觉疏离,却也没有过分亲近。   可是元慈……元慈是在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呢?是在商溯死后吗?一定不是。   他花了这么多年才看清自己的心,摆正自己的位置。决定夺位似乎只经过了短短几天思考,但实际上那是二十年的积淀。   元慈和悯儿一起长大,她看着悯儿出生成长,她是怎么在短短几天之内就下定决心的,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催促他处置悯儿的?   “……是我对你关怀不够,这么多年,离开朝鹿的时候居多,我不如你母亲了解你。”商泓看着自己的长女,突然道,“元慈,若为父是公侯,爵位是你来继承,为父当王,却不能选立你做继承人。”   元慈的面孔就和冬天的雪一样白。   “为什么不能?因为那个祖训吗?各国都有祖训,可是遵守的还有几个?很多诸侯国已经舍弃了这种方式了!父亲……不愿为女儿铺路吗?您可以将这个规矩废掉,或由我来废掉。”   “短视!”商泓第一次毫不留情面地呵斥她,“这涉及国本,更涉及天柱祭祀事宜,完成试炼的过程也是祭魂的过程,用以天柱封印。不进行那个仪式,就没资格去地宫,完不成试炼,你死后进入地宫又该如何面对祖先的诘问?”   “死后的事情留给死后去烦恼,女儿只想考虑活着时的事情。”元慈坚决道,“不是我,父亲想选谁?”   不是她,就只能是商允,他只有这两个孩子。   一股凉意猛然从胸口透了出来。商泓忽然在长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及大哥的影子。   他们兄弟两人,元慈和商允姐弟两个……   他压下心中的寒意,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个想法。   如果他说他要选允儿,元慈会对自己的弟弟产生忌惮之心吗?她会像想除掉悯儿那样,除掉商允吗?   哪怕是决心夺位,商泓的心也没有颤抖半分。可是此时他坐在那里,袖中的手微微发抖,脊背已然渗出冷汗。 第255章   元慈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可是她不愿意低头。她也知道自己自己的话让父亲都感到心凉,但她不认为那是自己不该说的话。   她该说。她不要像父亲。   父亲将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深深压到了心底,奶奶问父亲想不想当武王, 他没有回答,于是在今后的二十年他困于往事。   如果她有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她会隐藏自己的想法, 如果父亲不只有母亲一个妻子,那么她一开始就不会跟这些女人生出的孩子交心。   但父亲只有一个妻子, 她也只有一个弟弟,继承人只能二选一。   商允没什么城府, 整天抱着商悯妹妹长妹妹短,商悯说不让他行礼,他就真的不行礼, 每次跑去王宫玩都风风火火满脸高兴。从小到大, 一直如此。   元慈提醒他,他混不在意, “要是回回都行礼, 妹妹该不开心了,人前我都有注意礼节啊!”   商泓的确更偏向元慈,因为她办事更周到,思虑也周全, 比商允叫人放心。   他发觉自己的两个孩子走了极端,一个太理智,太像一个政客,说话办事都几经思量, 以至于心中难以容情;另一个太有情,性格直来直去, 从来不耍什么心机,秉持着“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质朴之念。   元慈执着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商泓从她的眼神里明白了——他没得选。   商允年少性情不定,可以培养,但是一旦他选了商允,元慈就会对他生出怨气,还会迁怒自己的弟弟。   他竟然不敢想,如果他那样做了,元慈和商允的姐弟关系会变成什么样。   “此事从长计议。”商泓嘴唇动了动。   他到底是退让了。   他当然相信长女会变成一个合格的掌权者,一个可以平衡各方的王,但是他同时也知道,她绝对没有办法通过祖先试炼。那个祖训死板又严苛……他去地宫参加最后试炼的时候,可否和祖先残留的魂魄谈一谈,看能否更改规则?   元慈没有从父亲口中听出绝对肯定的答案,她略感失望,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决定的。   “父亲还没有答,要怎么处置商悯。”她追问。   不是她不依不饶,而是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他们必须要把失败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失败的关键难道仅在于赵素尘?商悯才是正统的王位继承人!赵素尘就算再有手腕城府,没了商悯她照样无法成事。   商泓夺位之心没有动摇,但对于如何处置他的侄女,他确有动摇。   原本就动摇的心经过元慈一问,突然就定了下来。   “我不会杀悯儿。”他直视女儿寒如冰雪的双眼,“就像我大哥没有杀我。元慈,你明白吗?”   他也希望元慈就算继位不成,也不要对自己的亲弟弟动手。   元慈嘴唇动了动,知道父亲已经认定的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劝,否则会起到反效果,可能会让父亲认为她是薄情之人。   冷酷薄情不是什么好名声,君主到底还是要以仁为先的,况且王伯伯对父亲也算优待,他还顾念着那三分情。   郑显华在一旁道:“那你想如何安排?”   她似是早就猜到商泓不肯下狠手处置自己的侄女,神色淡淡。   “养着倒没什么大碍,但传出去名声总归不好听,我有个想法,想说来给你听听。”   “你说吧。”商泓看了她一眼。   “让她写下禅位诏书,她不肯写也没什么要紧,总归咱们写好,在上面盖上她的印也就罢了。咱们养着她,诏书是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旁人又无从得知。”郑显华道,“养她到十八岁,再考虑给她个什么爵位。”   “好。”商泓应了下来。   这个提议正中他的下怀,他本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大哥死前密召许多大臣,可能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安排,赵素尘又不给他丝毫插手的机会,他本也无需费这个事,直接伪造诏书说商悯年幼难当大任,直接传忠顺公,这能省去很多事。   十八岁前不能给商悯任何接触政事的机会,十八岁后到底有没有爵位,当然也要看她的表现。甚至于能不能活到十八岁……都是未知数。   “显华,你带元慈回去吧,我要出门一趟。”商泓起身。   郑显华知道他是要办正事了,压下心中的喜悦道:“我等着你的消息。”   “父亲慢走。”元慈为他开门。   母女二人退出了书房,等到了郑显华处,元慈不安道:“母亲,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那你是如何想的?”郑显华反问。   “宁背一世骂名,也不能丢掉一条性命。”元慈道。   郑显华吁了一口气,“要是你父亲能这样,我也不必那么忧心了……”   “父亲哪里是看不透?他是不想做。”元慈捏紧手指,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也幸好,商悯才十二岁,还算好控制,但凡她再年长几岁,不用我说,父亲恐怕也会动手……”   “没事的。”郑显华安慰她,“且看看她能不能听话。要是不能,你父亲做不到的事,总要有人替他去做的,这骂名,也不一定要我们来背。”   郑显华不是公主,但是公主之女。   各种争权夺利的手段,她都见过,甚至于她的母亲也是落败的那个,不然,她怎么会来武国联姻,做个连权力都触摸不到的人?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推出来一个替罪羊更是容易,商悯因何而死,死于谁手,什么时候死,还不是掌权者一张嘴说了算?只要有了权力,这根本不是问题。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郑显华拍着元慈的手安慰。   “是,母亲也早些休息。”元慈退下。   她推开了房门,寒风从门缝里灌了进来,接着她猝不及防地僵住了。   商允呆呆地立在门前,脸色惨白惨白的,看到元慈推门,他如梦初醒,惊恐地后退了一大步。   他看着她的眼神是如此陌生,不是再看姐姐,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世所罕见的大怪物,一个不能让他理解的扭曲之物。   “商允。”元慈表情顿时沉了下来,“你胆敢说出去一个字……”   郑显华也惊了一下,连忙起身走到门前,下意识提起唇角想要说点什么安抚他,却见商允目光在她们俩之间打转,像头一次才认识她们,一张脸煞白,神情恍若撞鬼。   他哆嗦着举起手指着她们俩,几乎是尖叫着说:“母亲,姐姐,你们俩疯了?!”   元慈冷着脸上前一步,举起手,一巴掌扇在了商允的脸上。   “我们俩疯了,父亲也疯了,就你清醒。”她咬牙切齿。   郑显华张了张口,没说出来任何话。   商允整个人都傻了,他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只觉得眼前的情况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是他听错了吗?是他错会意了吗?显然没有,不然母亲和姐姐不会那种表情。   他狼狈地后退,几乎想要夺路而逃,可是脚下踩到了台阶,他一时不查摔到了雪堆里。   商允瘫在雪上,口中喃喃重复着:“疯了……你一定是疯了,那可是、那可是悯儿啊!”   元慈勃然大怒,“是你没有看清形势!这么多年不思不想,把自己养成了傻子!”   “我是傻子,你是什么?”商允茫然地望着她,“你要做史书上的弑亲之人?”   “我不是。”元慈道,“只要赢了,就不是。史书由胜利者书写,这个道理,史书上也教了。”   “那是自欺欺人!”商允从雪窝里爬起来,嘴唇颤抖着,“古往今来,夺位胜利者不知凡几,要是他们能控制史书怎么写,书上如何会有这么多宗室夺权的故事流传下来?”   “那又如何?”元慈冷眼看他,“你睁开眼睛吧,清醒清醒脑子,整个家里,只有你不知道我们想要做什么。”   商允表情一片空白,他一步一步后退,身形略微踉跄,好像要远离让他产生了恐惧和陌生感的姐姐与母亲,可忽然间他身体一顿,转过身拔腿就跑,跳过结冰的池塘和庭院,扒上院墙直直冲向府邸外面。   元慈大惊失色,喝道:“暗卫!”   几个黑影从各处窜了出来,一把将商允拽下院墙摁在了地上,还封住了穴位,他在地上呜呜翻腾,头埋在雪中痛哭了起来。   “你们都疯了……你们都疯了……”他的眼泪在脸上结了冰,“那可是我们的妹妹!你怎么能……”   旁观的郑显华也被自己儿子的举动弄得动了真火,她怒声道:“把他给我绑起来!绑到院子里打板子!”   她急火攻心气得团团转,不忘吩咐:“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商允嘴里很快被塞了布团,身体被五花大绑,跪在了院子里。   “给我打十板子……不,二十板!”郑显华回过头,又看见他流泪的脸,一狠心,“三十板!打狠些,打得他下不了床,好好长长记性!”   咚咚的闷响很快就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郑显华回头看了两眼,还是不忍心,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回到屋子关紧了门窗。   元慈一直留在外面,看着弟弟挨完板子,走到他面前道:“想明白了吗?”   商允神情麻木,心如死灰,板子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甚至都不哼一声,就生生忍着。   元慈挥手让手下的人都退了,她俯身,低声道:“我、母亲、父亲,我们三个和悯儿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而你是我的弟弟,父亲和母亲的孩子,你不能选悯儿。”   商允低下头,泪从眼里滚了下来,落在了冰冷的雪中。 第256章   朝鹿的长阳君府中, 很快就迎来了第一波客人。   是商谦,商悯的弟弟,他是被一大堆人前呼后拥着来的。   时局动荡, 商谦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宫,不过他一个五岁稚子,又不是争夺王位的热门人选, 也没人跟他计较什么,他就扭着一根筋出了宫, 直奔长阳君府了。   不过没有赵素尘首肯,他也出不了宫。   长阳君跟这个孩子也算是沾了点血缘关系, 商谦的母亲也是出身姬氏,她看着眼前的小男孩,难得爱屋及乌。   毕竟他是悯儿的弟弟。   “拜见君上。”他有点紧张地行了礼。   长阳君莞尔, “你也叫我姥姥吧。”   “姥姥好。”商谦松了口气, 又对孟修贤拜,“姥爷也好。”   接着他又跟姬令韬和姬言澈一一见礼, 礼数非常周全。   商谦眼睛肿得像核桃, 显然这段时间哭了不止一次,他身边没有亲近的长辈了,素尘姑姑告诉他,他不能去找叔父, 这段时间也最好离元慈和商允远一点。   他知道姑姑说的都是为他好,就和姐姐一样,所以他照办。今日允哥哥来宫里看他,他让身边的太监对哥哥说他哭累了, 睡着了,哥哥这才回去。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并因为这种微妙的气氛心生恐惧。   就和母后那次一样,那时候宫里就有这种诡异的气氛,随后不久,母后就离世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父王逝世,诡异的气氛依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浓重。商谦想,一定是又要死人了……这次死的人会是谁?只要不是姐姐就好。   他想见靖之大哥,可是他在边境历练,不能回来,只是托人给他带了信。   商谦识的字非常多,可以把信很流畅地读下来,那封信上写满了安慰的话,但是靖之大哥说,他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商谦又去问了素尘姑姑,姑姑摸着他的头说快了。   长阳君看出商谦只是来例行拜会,一个五岁的孩子,这会儿正沉浸在悲伤之中,对于很多事情一知半解。   她说了一些关切的话,安慰了他,又说了一些自己一家在宿阳的趣事,还说了商悯在宿阳的生活。商谦脸上总算有了一个笑脸。   他只在府中坐了半个时辰就离去了,说是明天还要去小学宫上课。   长阳君吃了一惊:“这么小就去上课了?这个时候也不能停?”   “还有五天到初一,还要再上两天课,父王过世后,哀悼期为九天,现下已经过了。”商谦规规矩矩道,“姐姐不在,没人教我,姑姑也忙,但是课不能落下,所以我去小学宫。”   长阳君“啊”了一声,没有洞悉他混世魔王的本性。   亲人离世,他性情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跳脱了。   长阳君拉着他的小手,亲自把他送到了出府的轿子上。   回屋后她对老伴道:“看着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等他长大,悯儿也有左膀右臂了。这孩子好像差三个月六岁,才多大就懂得这么多了,比言澈小时候聪明。”   “就是谦儿母亲的那个事儿……”孟修贤提了一句。   继后害人不成反被杀,这件事情始终是姐弟两人间的一道刺,商谦年龄小不知道真相,等他长大了,也不知会不会移了性情。   两位老人的忧虑,商谦不知。   身边的长辈要么离世,要么忙得移不开手脚,商谦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武国的国丧不像大燕国丧,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主要是由于如果丧事大酬大办,多少会对民间百姓的生产生活产生影响,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尽量简办。   民间九日内暂停嫁娶之事,不允许在公开场合奏乐歌舞。宗室臣子素服一月,斋戒九日,王族直系亲属素服一月,斋戒一月,十五岁以下、六十岁以上者免除斋戒,素服即可。   九日已过,商谦得继续上学,他知道这是让自己身边长辈对他放心的唯一方式。   小学宫里的学生通常也只使用学名,隐藏出身,以示有教无类。但是出身世家大族,彼此之间总会有联系,小学宫里的学生表面不说,实际上有好些人都知道商谦是武国二公子,平日里也不乏人奉承讨好。   但是今日,奉承他的人变少了。   商谦本来就烦这些人,一开始倒也觉得无所谓,但是身边帮他提书的书童十分机灵,他是武王专门拨到二公子身边的。   “公子可注意到,往日围在您身边的人不见了?”书童道。   商谦经他这么一提醒,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这不就是姐姐教他的,平步青云时身边总是一帮苍蝇想要分一杯羹,若是跌落谷底,那些蝇虫就会轰然散去。   父王死了,他就算跌落谷底了吗?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想?   商谦脸色寒了下来,凭借良好的记性扫了一圈,脑子里蹦出了一个人名——孟良。   他在去年过年时的宴会上看到过他,他是孟永春的大儿子。   商谦今年入小学宫的时候,孟良就已经在学宫上了两年学了,他表现得很是殷勤。   今天孟良也来了,但只是客客气气地跟他打了招呼,没有像往日一样贴过来。   商谦在心中记下一笔。   注意到了孟良,他顺势看向了孟晦,孟良的弟弟。   孟晦不经常过来献殷勤,商谦看他还是比较顺眼的,但凡孟晦凑到近处,说的话办的事儿都让人比较舒服。而且孟晦居然能看出来他对孟良的不耐烦,并会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把他哥哥叫走。   要不是父王警告,在小学宫闹事就要被打板子,他一定会让身边的人把孟良绑起来套麻袋狠狠揍一顿,免得他在身边绕来绕去惹人心烦。   孟良和孟晦哥儿俩关系不好,商谦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和姐姐关系好,所以知道真正的同胞亲人该是什么样的相处方式。   孟晦居然也在看他,见到商谦将目光投向他,他眼神移开一瞬,似乎又觉不妥,转过脸来含笑点头。   商谦心里疑窦丛生。   ……   孟晦跟自己那傻大憨粗的蠢货哥哥孟良不同。   昨晚,在父亲把他们兄弟俩叫到近前说出那句话的下一秒,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为父听说,你在小学宫的时候对二公子大献殷勤?”   孟良懵懵道:“倒也没有到大献殷勤这种程度吧……”   “糊涂!”父亲斥道,“你父亲我官居左将,在朝堂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放着正事不干,拿着书本不学,反倒妄想走那捷径,捧谁不好去捧二公子?手伸出来!”   孟良稀里糊涂地被打了一顿手板子,不服气,指着孟晦道:“是二弟这么做,我才……”   孟晦确实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就是在挑拨,他的人生乐趣就是看大哥干蠢事说蠢话。他开一个头,孟良就争着抢着做,他收手了,孟良还是抢着做。   这话要是孟良没说出来也就罢了,可是他一说出来,父亲这般混迹官场的人将他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   父亲更生气了,抽出皮带抽了孟晦一顿:“我叫你心术不正!我叫你挑拨是非!你也不知道劝着你大哥,就看着他在那丢人现眼,你给我跪走廊里跪半个时辰!”   孟晦歪歪斜斜地起身,在孟良幸灾乐祸的注视下推门跪着去了。   倒不是父亲不想让他跪更久,而是跪久一点他尸体都该冻硬了,外头滴水成冰。   孟晦已经开始习武了,身体硬实,跪了半个时辰愣是屁事没有,他身上被抽出来的伤还隐隐作痛呢,本想休息一天,但是父亲斥骂他想偷懒,他只能又来上学。   躺在床上的时候,孟晦就想——不对劲。   以父亲的人脉,想知道儿子在小学宫里的情况简直易如反掌。孟良又不是第一天对二公子献殷勤,怎么他早不批评,晚不批评,偏偏赶在武王离世的时候批评?   难道是父亲认为大公主和二公子早晚是敌人,大公主迟早要继承王位,觉得儿子应该去奉承大公主?   可是这猜测站不住脚,商谦年少,性情未定,大可不必这么着急。   父亲不像是在恼怒儿子奉承谁,而是在用这种办法让他们与商谦保持距离。   以前不需要保持距离,但是现在需要了。   为什么?   悯公主就算归国,也不能改变她才十二岁的事实。   宿阳那边的事情,孟晦猜不到,不知道公主会何时归国。   万一她回不来呢?万一她没有办法成为武王呢?   她成不了武王……谁会是武王?   孟晦脑子里闪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又想起父亲很久之前不经意提起过,他曾与忠顺公一同领兵,二人私交甚好。   他无端觉得脖子有点发凉……摸了摸脖颈,心中祈祷父亲别干什么让全族掉脑袋的事儿。   第二天孟晦来到了小学宫。   幸好受的都是皮外伤,除了疼点倒没什么大不了。   大哥长了记性,听从父亲的话,不再过分接近二公子了。   本以为这一天就会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   临到下学的时候,他走过学宫的拐角突然被麻袋罩住了头,身后的人力气极大,显然有武学功底,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给制住了,还卡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说话。   孟晦不住挣扎着,被身后的人提溜到了一个空置的房间里。   麻袋一取,他看见了商谦。   商谦从袖子里抽出随身携带的马鞭子。他心里回想着小书童白天里点拨他的话,觉得他说得可能有点言重了,哪就到了那种程度呢?   不过他也结合姐姐的教导认真思考了。   人嘛,要多思多想,想不通的话,就多问。   商谦觉得靠自己可能是想不通了,于是他决定采用问的方法。   问孟良肯定不行,商谦总觉得孟良虽然年龄比他大,但还没他聪明……   既然这样,那就问孟晦吧。   姐姐也说了,要是怕对方嘴里说不出实话,可以先进行威慑,实在不行就打一顿,大部分人都会说实话的。   商谦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姐姐的理论教导。   他拿着鞭子走到孟晦面前,问:“你哥哥今天怎么不来奉承我了?”   孟晦的心顿时就凉了。   他一时半会儿没能说出来话,脑子都因为对方的问话而空白了。   孟晦内心浮现出恐怖的念头,他竟然开始痛恨自己的敏锐。要是他没有猜到父亲的打算就好了……即便还不确定,但是那个猜测已经让他心里产生了“鬼”。   万一父亲真的在干让全族掉脑袋的事情……该怎么办?   如果他照实回答“父亲想让大哥干正事少走捷径”,对方会信吗?这是实话,可是的确透出了疏远的意向。   孟晦假装被问呆了,隔了一会儿才道:“这,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   “哦。”商谦皱眉,“你又不是你大哥肚子里的蛔虫,确实可能会不知道。”   孟晦大松一口气,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   谁知商谦一句话将他打入深渊:“既然这样,那还是直接把孟良抓过来问问吧。”   这下,孟晦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大哥会说什么话,要是商谦真的问了,孟良真的会实话实说,说:“父亲让我多读书干正事,少奉承人……”   二公子身边的那个书童显然不一般,绝不可能单纯就是书童,很有可能是暗卫,二公子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他恐怕都会向上汇报。   如果这件事情传递给了更上面的人……会是谁呢?   更重要的是如果大哥说了实话,他孟晦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显然就是假话,假话会让人心生怀疑,原本很正常的话说不定也会被解读成其他的模样。   心中若无暗鬼,为何会这般遮掩?   孟晦惶惶不定,看着书童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我方才一时间没想起来……”   “嗯?”商谦缓缓抬头,眼睛盯着他。   “父亲交代我们要好好读书学习,可能大哥是听进去了父亲的话,所以……”   “那可不像,我看见他撕书折纸鹤了。”商谦脸上没了表情。   “大哥不是读书的料子,但表面是要做好的,父亲会定期问学宫的老师大哥表现如何,所以他不敢太放肆,只敢上课悄悄折纸玩儿。”孟晦道。   “这样?”商谦若有所思,对他露出一个笑脸,“我绑了你的事儿,你可别说出去,不然我挨了多少手板子,要在你身上还上十倍……”   “不说,绝对不说。”孟晦连忙保证。   等他踏出这间空的校舍,他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他想,完了。   他此时能做的只是祈祷——祈祷父亲真的什么都没做。否则,等待他们的要么是至少三代人富贵无虞权势滔天,要么是全家砍头九族全灭。    第257章   商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找到了霜降和凝露。   实在是她们藏得太好了,而且始终没有打开关押着子翼的木箱子,子翼的气息没有丝毫外泄, 她们也时刻注意着处理好身上的气味信息。   商悯只好沿着给她们规划的运输路线一路追一路找,直到深入梁国腹地,她才终于找到了她们。   此时距离商悯重塑身躯复活, 已经过去了十五日。   商悯正式满十二岁了。   这次的生日没有亲人帮助她庆祝,但是她身边有苏归,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真的还活着,是吧?”商悯有一点小担心。   她非常担心打开木箱的时候会看到子翼的尸体。   “活着。”霜降肯定地点头, “我们有定期向里面投放崔大人交给我们的丹药,保证他的生机,每两个时辰从透气的小洞里投一次, 上一次的投放就在半个时辰前呢。”   凝露认真道:“这个箱子的隔音非常好, 只有把耳朵贴在箱子上才会听到里面传来的咚咚声,虽然有着透气孔, 但是里面的人声根本就传不出来, 这让我们省事儿多了。”   她们不知道箱子里面装的是谁,只知道是个大活人,要是知道是皇帝,恐怕会惊掉下巴。   “现在有我了, 箱子打开,把人放出来吧。”商悯笑笑,“已经不需要用这个木箱子上面的符遮掩气息了,有我便足够。”   “是, 公主。”霜降和凝露应了一声,按照之前记下的方法, 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箱。   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人躺在箱子里,光线闯进了箱子,他下意识捂住了脸,眼睛里面溢出了泪水。   他努力适应着光线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自己身处何地,又是谁把他给放了出来。   “啊,子翼表哥,真是好久没见了。”商悯笑呵呵地把他从箱子里拉了出来,“表哥放心,今后你安全了,再也不用担心妖把你吃了。”   子翼一下子记起了这个声音,他眼睛还没有恢复,看着眼前模糊的轮廓失声道:“商悯?!”   “是我。”商悯微笑着,后退了两步。   “表哥看看,这里是哪里?”   子翼惊魂未定,揉了揉眼睛环视四周,努力睁大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终于能看清周围的事物了。   很显然,他不在皇宫。   他在一处堪称简陋的驿站之中,周围一共站了四个人。   两名商客打扮的女人,面孔很陌生,脸上满是震惊,不住地打量着他身上明黄色的龙袍。   商悯则是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虽然风尘仆仆,但是精神头很足,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至于剩下的一人……   子翼不可置信,“大将军?!”   苏归轻轻颔首,但却没有行礼,只是口中道:“见过陛下。”   子翼从身边四人的态度中感受到了什么,他颤巍巍地从箱子里爬了出来。   吃丹药保住了他的命,可是他此刻瘦得皮包骨,走起路来都打摆子。如果再被关在箱子里面一段时间,恐怕他精神都要失常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总之醒来之后就一直在箱子里……好像还被搬来搬去滚来滚去的,时不时脑袋上就会撞一个大包。   “表哥肯定是饿到了。”商悯亲自扶着子翼坐到了桌子前,看了自己的手下一眼。她们立刻会意地翻找出了干粮和水袋,放到了桌子上。   子翼从来没吃过干粮,他脑子还糊涂着,不过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他现在最好吃点东西,也最好听眼前这伙人的安排。   他的命很值钱,他有这个自我认知。只要听话,多半可以活下去。   他拿起干粮慢慢啃了起来,时不时喝一口水袋里的水,在商悯的注视下如坐针毡,手指也微微抖着,一不小心被水给呛住了。   商悯马上起身,轻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眼中关切,仿佛在看一个稀世珍宝,非常怕他一不小心就被这口水给呛死了。   “表哥,你不要担心,我是来救你的,现在你已经被我们给救出来了。”商悯严肃道,“我的两个下属冒着生命危险,把你给送出了宿阳,我老师……也就是苏归大将军,他也非常担心你的安危,亲自前来护送,帮你摆脱了妖孽的魔爪。”   子翼咳得更厉害了。   “把表哥关在箱子里关了那么多天,实在是无奈之举,如果不这么做,你恐怕会被妖怪给抓回去啊。”她情真意切道,“现在好了,表哥已经不在宿阳了,妖怪也追不到你身边。”   “那朕……我是在哪里?”子翼小心地问,甚至不敢自称为“朕”了,他本就还没习惯这个自称,“我现在要去哪里?”   商悯对子翼露出不赞同的目光,好像是在说“你就该大胆自称朕”。   她也确实这么说了。   随后商悯道:“咱们这是在梁国,过两天你就要去武国。然后,你可以在武国继续当你的皇帝,没有妖,也没有什么烦恼。”   子翼一颤,几乎想要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才出虎穴又入龙潭。商悯费尽心思把他从宿阳掏了出来,现在她要带他回自己的老巢。   子翼失了力气,哪怕腹中饥饿,他也味同嚼蜡,不知不觉就放下了干粮,泪水潸然。   “还是杀了我吧。”子翼轻声道,“我不是什么皇帝,也不是什么任人摆弄的物件……你杀了我吧,我受够了。”   商悯讶然,侧目看他,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孔,认真道:“不行啊,表哥,我不能杀你,不管表哥信不信,我是真心想让你继续做皇帝的。”   她起身对着子翼躬身拜了一下,“表哥继续做皇帝,便是为我人族的胜利出了大力。表哥,不想拯救人族吗?”   子翼怔住,不知说什么好。   “表哥可知,我为何要救你?”商悯问。   “无非是因为我是皇帝,坐拥天下气运罢了。”子翼木然。   “诚然这是原因之一,不过却并非主要原因,主要是大表哥求我帮你,让你脱离谭闻秋的桎梏。”商悯真诚道。   “谭闻秋……我就知道。”子翼神色变幻,痛苦道,“大表哥是……”   他一惊,自己想通了,“是大皇兄!”   “对啊,大表哥没死,他就是司灵谈烨,姬瑯舅舅的事就是大表哥帮忙运作的,子翼表哥你能逃出来,也是大表哥出了力。”商悯肃然道,“表哥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大燕的江山没有完,妖魔也不是全无敌手。大表哥将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现在大表哥形迹败露,生死未卜,可能要被谭闻秋给杀了……表哥怎么能让大表哥失望?”   子翼听得脑子一片混乱,几度张口想要说话,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像一具石塑那样,没了言语,也没了表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表哥不要忧虑。”商悯轻声细语地安抚,“我姥姥长阳君也在朝鹿呢,苏归大将军也投武了,表哥去了武国不缺相熟的人,武国上下必以礼相待。你依然是皇帝,享受万民朝拜,我是表哥的臣子,事事以你为先。”   “你让我……好好想想……”   子翼虚弱道。   客套话听听就得了,当不得真。他听过无数谎言,来自亲人的,来自大臣的,还有来自妖魔的。   轻信别人,所带来的后果往往不那么美妙。子翼不是真的心存死志,他只是对前路感到绝望。   要是他想死,早就该死了,也不需要折腾什么,直接咬舌自尽便是。   可是他想,他依然是渴望活着的。他都不由得唾弃自己没有骨气,他没有父皇那样的勇气,父皇可以剖开自己的心以证妖魔,他为了活命在妖魔手下苟延残喘,扮成一个瞎子聋子。   子翼怎会听不出商悯是在刻意拉关系?他当然也听得出商悯对他并不敬重,即便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份不敬重也依然无法掩饰。   他看到苏归对他只点头不行礼的时候就懂了——他在他们眼里,只是个工具。   工具并不值得敬重。   这也正常。   这皇帝之位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砸到了他身上,更久远的时候,太子之位也是这样突如其来。他始终觉得太子之位和皇帝之位都不属于自己,对于旁人的轻视和不敬重,也从来不感到愤怒,他只是感觉惶恐和自卑。   他知道他不配。   可子翼偏偏是皇帝。   他也有想过做一个好皇帝,可是这份壮志还没有完全升起,就被现实戳破了。   他想,今后大概也是如此。   他只能继续扮演一个瞎子聋子,从听妖魔的话,转变为听武国的话。   “我明白了,我会听你们的。”子翼丧失了全身的力气。   “表哥需要自称‘朕’,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商悯纠正,“你不是要听我们的话……你是要为了人族的胜利而奋斗啊。”   “好,朕明白了。”子翼牵动嘴角,“朕是为了人族的胜利而奋斗。”   “表哥吃饭,身体是奋斗的本钱。”商悯把干粮推到他面前。   子翼吃着饭,心中的苦楚再也止不住了,化作眼泪流了下来。   商悯却没有识趣地装作没看到,反而还手欠地给他递了个手帕,道:“你放心,我答应过大表哥和姬瑯舅舅要照顾你,我说到做到。表哥刚才承诺要为人族的胜利而奋斗,表哥你也要说到做到。”   这句话,听着像是实话。   子翼擦掉了眼泪,强忍着心中的苦涩颔首:“好。”    第258章   “至多三日后归, 必要时可暂避锋芒,安全为上。叔父如有动作,随时联络。”   赵素尘看完金丸中取出的纸条, 随后将纸条焚毁,眼中毫无波澜。   她观此书信是商悯亲手所写。   字写得很漂亮,再也没有以前歪歪扭扭丑如鳖爬的样子了。从字可看出一个人的品格, 信纸上字迹平稳,说明商悯写信时心绪平静, 没有半点焦躁。   赵素尘微笑了一下,忧虑暂且被压下。   商泓不是悯儿一合之敌, 她的忧虑并非针对商泓,她是在担心悯儿不能接受亲人的背叛,怕她难过伤心。   可想想, 悯儿恐怕也早就做好准备了。她复活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报平安, 第二件事,就是问及国内政局。   商悯没有多说一词, 但赵素尘了解她。不说不是因为心里没数, 也不是在逃避现实,而是她心里太有数了,到了一种不需要多问也能知道的地步。   窗沿被轻微叩响,发出咔的一声。   赵素尘转身走到窗边, 拿起刚刚暗卫留下的密信。   “忠顺公商泓已至地宫。”   这是要去参加先祖的试炼了吧?赵素尘面上露出一抹冷笑。   这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又到新年伊始。   北疆冬天总是被皑皑的雪覆盖着,树枝上结着冰凌雾凇,房檐上垂着冰挂, 瓦片上是茸茸雪色,天地尽是银白。   可带来这美丽景象的是彻骨的寒, 风声烈烈,吹拂冰粒,然而吹不熄人心底的火。   商泓又一次来到了地宫。   上次来这儿,是在五天前,他把大哥的灵柩投入了地宫的“感天门”之中,看着下方青铜鸟飞舞,托举起沉重的灵柩,带着它一路向下,飞向了未知的深处。   这几日他拜访了几名大臣和部分宗亲,有几人直接对他表达了支持,前提是他登上王位之后才可以站在朝堂上为他说话,也有几人话语有所松动,但是要求他必须通过先祖试炼才承认他能当武王。   今天,商泓来了。   曾经他在感天门前,碍于母亲的命令不敢向下跳,送走大哥时,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进入其中。直到他安排完大部分事情,终于有时间往这下面走一遭了。   他纵身一跃,跳入了宛如幽井的感天门之中。   身体在下坠,风声在耳边,很快就有群鸟飞起,为他引路。   青铜大殿巍峨壮丽,牌匾上“奉天”二字气韵恢宏。   商泓一时失神,站立了一会儿才去扣殿门。   “咚咚咚”三声毕。   他后退一步,看着大殿的门缓缓敞开,露出了后方密密麻麻站立的青铜人俑。   他听母亲说过,前来参加试炼的人,青铜人俑会自动让行。   商泓定了定神向前走去,走到了青铜人俑近前,可是预想中的让行却并未发生。   “咔!”锋利的青铜长矛挡在了他的面前。   青铜人用一左一右长矛交叉,拦住了他的去路。   商泓一惊,大为不解。进殿他没有受到阻拦,为什么前往内殿的时候反而……   青铜人俑是有灵的,也许他们不知道他的目的,他应该通禀。   “晚辈商泓,前来进行先祖试炼。天下局势有变,武国亦受牵连,还请诸位前辈放行。”   青铜人俑没有立刻动,商泓耐心等了一会儿,它们伸出的长矛才缓缓收回到身侧,接着人俑的关节卡卡扭动,它们统一迈步向两侧退去,手中的长矛指向了大殿深处,石碑所在。   商泓松了一口气,行了礼,这才向前走去。   待到了石碑前,他划破手指,在石碑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商泓。   往前两位的名字,分别是商悯和商溯。   名字写完的一瞬,商泓面前血光大放,将他吞没。   “怎么回事儿?”   眼前白茫茫一片,一位男人身影凝聚了出来,他下巴蓄了胡子,正拧着眉毛看商泓。   他目光中有一点担忧,可是眼神里又有希冀,似乎在期待着从商泓口中听出一个和他担忧的事情截然相反的答案。   商泓看着眼前熟悉的人,想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舅父!”   这是母亲的弟弟,商悯、元慈和商允的舅爷爷,商琮。   商泓下意识看周围,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也在这里,大哥难道也……   他没有看到母亲和大哥的身影,但是听到了嗡嗡私语,他面前明明只有商琮一个了,可是这片地方却有不止一个人在说话,那些声音或高昂或细微,让人难以辨识。   “商溯刚死,他怎么来了?”   “他说有局势变动,难道是专门下来一趟报信的?”   “跟我们报信有什么用处……我们早死了……”   “商悯在何处?还没有登王位吗?我挺喜欢那小孩的。”   “……你们聋了?他说他来参加试炼。”   这句话一出,周遭静下来。   那些声音都不见了,同时,商泓又感觉好像有无数的目光汇聚到他的身上,如同钉子一般,让他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商琮捋胡子的手停住,不确定地问:“咱二外甥,舅舅我没听错吧?”   “你说你来参加试炼?”   “是,晚辈来参加试炼。”商泓稳住心神。   商琮眼里希冀的光消失了。   周遭轰的一下,炸开了。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没说错!就是来参加试炼的!”   “商溯死的时候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出,你还不服气……愿赌服输,下场试炼我来演敌方大将,你一边靠着去。”   “瞅你神气的,你来就你来……”   “怎么着?这小子想当王?”   “咱们沙盘推演的戏本该换换了,每回都是老几样,也得结合时代变迁啊,现在妖都出来了,下回是不是得挑几个人扮演妖魔?”   “曾爷爷说得很有道理,孙儿附议。”   “附议。”   “我也附议。”   “……”   “咳!别跑题,安静点,听听商泓咋说。”   商泓听着这些声音脸色连变,眼神古怪。   “这……这些声音是……”   “和我一样,都是死人,你的祖宗们,往前再数还有许多不是咱们家族的人。地宫好几年不来一个人,大家闲得无聊,没事唠唠嗑罢了……别找了,你娘和你哥都不在这儿,王的魂和我们不在一处。”   商琮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二外甥,胡子也不摸了,表情说不清是无奈还是痛惜,让商泓读不懂。   面对这场波及天下的大动乱,先祖们似乎并不是十分忧虑,甚至还有心情唠嗑打赌,这跟商泓所预想的大有不同。   他提起的豪情壮志也随着祖先们的你一言我一语逐渐泄去,他恍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尤其是祖先们的反应在他看来很有些诡异。   难道是因为死太久也无法插手人间的事情,困在地宫里面也太无聊,导致他们的心态变成了看乐子的心态吗?他不由有一点迷茫。   “你想当王?”商琮问。   商泓道:“是。”   “你可以当王。”商琮神情漠然。   商泓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抬起头张口欲言,然而话没说出来,商琮就打断了他,说出了下半句话。   “把商悯杀了,你才可以参加试炼。”   商泓脑海中轰然巨响,震得他把想说出口的话忘了。   “王的气运连结着咱们北疆的这个青铜柱。”商琮道,“商悯死了,连结消失,你再参加试炼,这份连结才能转移到你的身上,之后你才可以祭天祭祀,变成名正言顺的王。”   商泓好一会儿没能说出来任何话。   他能感受到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没有消失,那些他看不见的先祖们都在看着他,令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他们会如何看待他?会如何评价他想做的事?   “想做就去做。”有个陌生的声音嗤笑,“都是从公主公子的阶段过来的,你有什么想法,我们这些当祖宗的还能不知道吗?”   “你且试试,左不过就两种结局,你把她杀了,然后回来试炼。要么是她把你杀了,你被投下堑天门,魂魄一辈子禁锢在青铜俑里面,没法到这儿来跟我们聊天。”   他们竟然在……鼓动他?   不同人的声音在他耳边接连响起。   “没有在鼓动你,只是你都走到了这一步,我们也劝不动。”   “哈哈,难道怕弑亲上位死了之后被我们这些祖宗围殴?”   “在场的诸位,也不乏跟着某一任王谋反成功,最后权倾一世得善终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过河拆桥的事,我们一般不干。自己趟过的路,别人当然也能沿着走……”   “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各位老祖宗,积点口德吧。”商琮长长一叹。   有人反驳:“好言难劝该死鬼,不撞南墙不回头。”   商琮苦笑,看着商泓道:“终究还是要走到那一步了。我是你舅舅,悯儿的舅爷爷,照理来说,我该劝你两句的……那还是劝劝吧。”   “想来你应该筹备了很多时日了,造反的人应该也联络好了,说不定还有不止一帮人在你背后支持着。这事儿我见过很多回,我想你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悯儿要是回来,你也是瞒不了的……”   他将造反的流程和需要联络的人脉如数家珍地说来,最后无可奈何道:“你赢不了悯儿,你有心思,但现在没有实施,还来得及,你向她认错……能得一个全尸,免得真的到了堑天门下,孤苦无依,死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话宛如凌空一记闷棍,将商泓打得四分五裂,思绪被骇然淹没,每一个字都像一道雷一样劈在他身上,把他打击得不成人形。   他脱力地晃了一下身体,百思不得其解。   “认错?”他脸涨得通红,连眼白也殷红一片,满是血丝,“我向她……认错?”   他以为是自己疯了,要么是舅舅疯了。   “……我懂了。”商琮苦笑着闭上眼,“泓儿,你下去吧。”   你下去吧。   又是这句话。   这简短一句话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商泓手覆盖在了额头上,趔趄后退,浑浑噩噩,心中一阵一阵发凉,脑门烫得好像要爆炸。   眼前白茫茫的光亮闪过,他身体向后一仰,哐当倒在了地上。   他离开了试炼之地,依然身处地宫之中。   商泓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石碑,上面用他的鲜血写上去的名字已经消失了,他没有通过试炼,他被拒绝了……   只有杀了商悯才可以参加试炼,舅舅说他敌不过商悯。   他不想杀她……舅舅居然认为,是他杀不了她?   不可能!绝无可能!   商泓跌跌撞撞走出青铜大殿,把石碑和人俑都抛在了身后……那些机关铜俑沉默地注视着他,目光一如从前的无数年,亘古悠远。    第259章   看着前方的朝鹿城, 商悯心中生出万千感慨。   又回到了家乡。   与那次从崖底爬上来后回朝鹿不同,那时她失去了记忆,看着这座城眼中只有陌生, 但是见到了父亲,陌生感便散去了,她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飞奔过去与父亲相见, 而父亲也在等她。   现在再看朝鹿,那青黑色的城墙耸立着, 绵延到远方,分割了皑皑雪色。   只是这一次, 不会有父亲在城墙上面等她归家。   “我们就这样进城吗?”子翼犹犹豫豫。   商悯回神:“怎么可能呢?”   也是,现在可能并不是进城的好时机。   商悯和苏归交谈一些事情的时候也没避着他,可能是觉得他需要对目前的情况有所了解。   简而言之:商悯的二叔想夺权, 并且已经拉拢了很多文武官员, 包括宗亲,很快就要坐上王位。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商悯决定加快行进的步伐, 日夜兼程尽早归国。   子翼真的很怀疑商悯是不是掌握着什么缩地成寸的秘术,她每次都是把他往箱子里一关,接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几个时辰后他再被放出来, 往往已经换了个地方……   才短短几日,他就到了武国朝鹿城外。   子翼也尽职尽责地扮演成一个聋子瞎子,在没摸透商悯的脾气之前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问。   刚开始他以为商悯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但是看给他吃的干粮她自己也吃,渴了就在地上挖点雪放进皮革水袋里揣到怀里头用体温捂化了再喝, 要是到了驿馆,驿馆中恰好有东西吃,那他们才能吃顿热乎饭。   “我正好可以沾沾表哥的光。”商悯微微一笑,那笑容不知怎么的,让子翼想到了白小满。   “咱们先在城外驿站整理好仪容仪表,然后安心等着他们接咱们回去就是了,总不好太过狼狈。”   子翼:“……好。”   商悯看出他的不确定,还安慰他:“表哥太妄自菲薄了,你可是皇帝,而我是武国的公主。”   子翼很难对目前的情况抱有什么乐观心态,不过他也习惯了这种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的日子。   “你受妖党残害迁居武国,我护佑表哥功成身退,你是天命所归,我是功德加身,我们就是一对儿贤君忠臣啊……回武国罢了,表哥何故忐忑不安?该不安的是别人。”   商悯笑了一声,“以你我之身份,文武百官就算出城二十里夹道欢迎,又有何不可?”   ……   年初五,宜宴宾客。   本该寄托了一切美好祝福的新年,却因为武王离世而染上了阴霾。   去年武王四十大寿,且生辰也是恰逢新年伊始,宴请群臣与寿宴合办,无比热闹。今年却赶上了不太好的时候,初五的宴群臣由商泓主持,从简操办,宴上不见酒水荤腥。   诸臣、宗亲齐聚。   这是商泓选择的动手时机。   只有在每逢大宴的时候,宫门才会大开,等该到宴的人都到了,他手下的亲兵和左将统领的军队就可围宫,长驱直入,来一个瓮中捉鳖。   到时他会借调查武王死因之名先控制赵素尘,先将其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随后拉下去囚禁。如果对方反抗,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她杀了,如果对方没有反抗,则可以在囚禁之时让她“畏罪自杀”。   与赵素尘同党者,一律先控制起来,该除掉的要除掉,腾出来的位置要安上自己的人。   等他的人马控制了宫宴,就会有安排好的宗亲主动跳出来,请求他登王位。   先占据武王之名,把控内外朝政,统领军队事宜。   赵素尘定了两月之期,如果两个月内公主依然没有归国,那么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侧面说明他时间还是有的,如今只是过去了不到一个月,他还有时间,从西北到武国山高路远,要跨过大漠,越过群山,绕过沿途交战的军队,等商悯回来,什么都晚了。   最后的最后,才是……   才是杀了商悯。   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以及舅父在地宫中说的话,商泓一阵恍惚,连看着杯中的茶水都变成了商悯的脸。   他一时看到了大侄女年幼的笑脸,她从鬼方试炼回来后瘦巴巴的脸庞,一会儿又看到了那权力的宝座,代表着王权的印玺。   “叔父,谦儿给您敬茶。”   一双小手端起了茶杯,举在他面前。   商泓手一抖,抬起头,整理好表情,笑着看商谦给自己的杯子里添了茶。他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把杯子举到了嘴唇边上,却没有喝。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和荒诞。   ——他竟然已经开始忌惮不到六岁的侄子敬的茶了。   那心劲儿陡然散去,仁慈之心也跟着消失了,他不想让元慈对商允动手,为此他要做一个榜样,效仿大哥——不杀商悯。可是现在想来这种想法也是可笑。   是否能够修改继承人选立的规则已经不重要,那天回去后面对长女和妻子期待的面孔,他堪称平静,答道:“不行,仪式不可以废除。”   商泓没有再去看长女又失望又愤怒的脸。   商允还被关着,不被允许参加今天的群臣宴,商泓也没有再去看他,因为他知道儿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又会对他说出什么样的话。   逢上这种特殊的时候,敬酒之时通常以茶代酒。   商泓换了茶杯,身侧的妻子和女儿注视着他,他站起身。   就如舅父所说,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登上王位,他会杀了商悯,商悯登上王位,她也不可能再留他了。   所有注意着商泓一举一动的人不自觉都停下了动作,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王座前,举起了手中之杯,欲要说些什么。   忽然间,一宫人匆匆入殿,在赵素尘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一部分人纷纷看向赵素尘,眼神带着观望。   商泓眼皮一跳,想要掌控局势,然而他刚一开口,武国右相赵素尘同样起身。   她笑意盈盈,举起杯子道:“今日宴群臣,恰好遇上一则喜讯,必要在这个重要的日子广告武国上下。”   于是众臣的目光从商泓转向赵素尘。   商泓预感不对,心蓦然一沉:“赵大人有何事不妨等宴会结束再……”   赵素尘却高声压过了他说话的音量,掷地有声道:“武国大公主商悯已归!与公主同行者,还有我大燕皇帝陛下,以及镇国大将军苏归!”   “苏归大将军自知晓妖魔诡谋,便欲诛妖除魔,然妖魔盘踞宿阳,难以根除。大将军深感攻谭不义,更疑心宿阳朝堂已被妖魔腐蚀一空,便弃暗投明,效仿长阳君,投我武国!”   “悯公主自去宿阳,深入龙潭虎穴,得先皇陛下密召,洞悉妖魔阴谋,后又去谭国,与谭公谭桢一同救国救人,更是联合各方救陛下于水火!”   “现燕皇陛下、悯公主与苏归大将军,正在朝鹿城外二十里驿站处。”   赵素尘振臂高呼,嗓音激昂,大殿内外只闻她一人之声。   “陛下困于妖魔之手,深恨群臣无能,感念公主相救,欲移驾迁都武国。”   “从此朝鹿便为大燕国都,武国便为龙栖之地,北疆即为人族正统——天命!归武!”   振聋发聩,余音回荡。   这激扬之声不仅回荡内外,更回荡在每个人心中。   在场听到赵素尘说话的人都被震傻了,倒茶的侍者停止了倒茶,举杯的群臣动作僵直,容纳上百人的大殿,此刻针落可闻。   “啪!”不知谁人手一抖,茶杯掉到了地上。   商泓猛然惊醒,疾声大斥:“那可是燕皇陛下!来龙去脉是非真假,怎能凭你一人之言?简直荒谬!”   此时武国司典从座位上起身排众而出,大声问:“右相大人可有凭证?”   武国左相也被身边的扶起,一双昏黄的老眼亮得瘆人,他颤巍巍问:“当真?当真?!天命归武?”   左将孟永春如遭雷击,手止不住颤抖着,重重地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神情闪烁间身体微微一侧,对身旁的侍者道:“去传命令,没我点头军队不可动!告诉我那几个长辈,谁妄动,我活剥了他!”   “是。”侍者悄没声退下了。   赵素尘没立刻回话,商泓一喜,以为对方确实口说无凭,不料宫殿外传来长长一声:“报——”   声音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传令将奔跑的沉重步伐。   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直直冲进殿内双膝一跪,因为冲得太急,他甚至往前滑了一段距离,双手举着手上的玄黑色卷轴道:“禀右相大人!谭国送来国书,卷封上有谭公的骆驼图腾印!”   国君印,并且盖上了图腾!这是国书的最高规格,通常只有在友好盟国国君交替之际,他国才会送上这种规格的国书以表敬重。   “念!”赵素尘抬手。   商泓欲要伸手,可是那传令将有意无意向身旁一避。   立刻有宣诏文官躬身疾步上前,双手接过了谭国国书。   他展开卷轴垂下眼,清了清嗓子,声如洪钟:“谭国公谭桢,致敬书于武国新君商悯……”   新君!商悯!   轰的一声,商泓宛如被凌空抽了一个耳光,眼前阵阵发黑,耳中甚至有耳鸣。   身旁,宣诏文官的声音还在继续:“新君归位,谭国君臣欢庆……昔武国于谭国多有德助,吾国上下铭记于心。闻悉燕皇陛下脱困而出,亲临武国,余心怀大慰。自此余必矢志不渝,效忠燕皇,同力并心,以图剿灭宿阳妖魔所立之伪皇,恢复天地之正道。愿谭、武二邦缔结盟好,同力并心,荡涤邪祟,复人族盛世……谭国公谭桢,敬上!”   他念完国书,双手一展,将这国书展示给殿内诸臣。   国书的末尾,金红色的骆驼文印玺折射着光华,刺入每一个人眼中。   “赵素尘请诸位移步朝鹿城外,百官列队,遵义循礼,恭迎陛下,恭迎武国新王!”   赵素尘朗声道。   这话刚一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大臣马上出列,近乎是齐声道:“臣等愿遵右相提议!”   “完了……大势已去……”   孟永春眼皮止不住狂跳。   这哪是什么势在必得的夺位之争……这分明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出戏,一个个戏子都背好词儿了,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甚至连台下的观众都是安排好的……   但即便是安排好的又如何?什么是大势?   商悯年幼,未能归国,商泓年富力强,包揽朝政,商泓就是大势。   可是商泓争夺王位,商悯直接搞来一个活生生的皇帝,又搞来一个镇国大将军苏归。   连皇帝和大将军都投武了,谭国的国君都在旁边呐喊助威了。   此刻商悯就是大势!   别人想跟商悯下棋,商悯一脚踹翻棋盘,完事儿还左右开弓赏人两个大耳光。   那皇帝是不是真的,不重要。不是真的,他也必须得是真的!   那些抱着开疆拓土之心、名留青史之志,观览天下局势想要武国更进一步的大臣和宗亲,此刻再不能用商悯年幼、商泓更能统领武国的理由操控权势了。   这是千载难逢之机,这可是天命归武!   天命归武!!   孟永春在商泓泛着凉意的目光下起身,缓缓跪了下去。   他一动,许多正在观望的墙头草也跟着动,那些杂草伏了下来,宛若被强风和积雪压倒,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臣等,愿遵右相提议……出城恭迎陛下、武王归国!”    第260章   子翼想, 商悯果然是料事如神。   哪怕武国有她二叔在夺权,可文武百官还真就出城相迎了。雪已经停了,城门开着, 首先出城的是黑甲军,黑甲军数量少,但个个精锐, 只会听从“王”的命令,其他任何人都指挥不动。   赵素尘代为指挥, 是因为她持有武王王令。   这就跟商溯当时把暗卫的指挥权移交给商悯一样,代表着权力的让渡, 手持信物,实际上真正让信物发挥作用的是王权本身。   黑甲军出城后,文武百官才踩着马蹄踏过的积雪出了城, 他们一个个小心着脚下避免滑倒, 可是每个人都伸长着脖子看向远处。   筹备这么大的排场需要点时间,两个时辰后, 文武百官才全部出城。   赵素尘先派快马去驿站报信, 随后快马又送来了商悯的回信。   信上写陛下得知他们打算出城二十里相迎,感动不已,但是体恤臣子的身体,让他们不必来二十里之外的驿站了, 在城门口等着就行。   紧接着又有一队黑甲军团团护住了驿站,充当商悯等人的护卫。   商悯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还是粗布麻衣,但是要干净整洁很多, 她还烧水沐浴重新梳了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簪着。   等她重新站在镜子前, 像是洗尽了铅华,气质沉稳又不乏锋芒,虽然衣着朴素,但这气质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衣着而黯然失色,她又是武国公主商悯了。   子翼也是一身简朴的衣着,不像是被华贵的龙袍和明黄色的衣料装点的皇帝了,反倒像是一名邻家少年。   他看到自己这样都愣住了,当太子的时候他的衣服也是惯常很华贵的,这样朴素的装扮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会不会看起来不像皇帝?”子翼迟疑。   “好像确实不像皇帝。”商悯开口就是大实话。   他失落地低下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出这种神态,也不能表露自己真实的情绪。于是他努力昂首挺胸,像以前做太子和皇帝时那样冷下了脸,也戴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假面。   镜中的邻家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燕皇帝姬子翼。   “这像个样子了。”商悯满意地点点头。   子翼问:“待会儿面见大臣,我该说什么话?”   “表哥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   子翼看了她一眼,低头沉思。   商悯对待他的态度实在太随意了,没把他当皇帝。可是他也渐渐从便宜表妹的一言一行中琢磨出味儿来:对方是要利用他,但是也没打算纯把他当个工具。   这个妹妹会开玩笑,会说些肆无忌惮的在旁人看来很僭越的话,但是她好像……不怎么说谎,也不怎么在他面前伪装。   可能是没有必要伪装,毕竟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她手中。   不管怎样,这是一件好事。   子翼受够了别人的欺骗和隐瞒,商悯就算不敬,也比对他说谎强。   他甚至感到了久违的自在,因为便宜表妹是个性格洒脱不羁的人,连带着他也能说出平时说不出来的话了。   “你得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个什么样的皇帝。”子翼被她拉着向外走的时候突然顿住了。   商悯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表哥,我觉得你是真不擅长做皇帝啊。”她说话一点都不留情面。   不过子翼并没有因这句话感到伤心或愤怒。   他早就清楚自己不适合做皇帝,对方实话实说而已。他没有任何属于皇子的骄傲、出身皇族的骄矜,他的整颗心都已经被碾压成尘埃了……他什么都不是。   其他人哄骗他,说他是天生帝王,就该坐上那个位置,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他的身边突然有一个人说了实话,他有点不适应,可是如释重负。   “当我知道我是武国公主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王。”商悯站在子翼面前,好奇地问,“当你成为太子的时候,你难道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样的皇帝吗?”   子翼怔住,然后摇头,神色黯淡,“我只是在想如何从父皇手下保命,当了皇帝后,思考如何从白皎手下保命。”   他已经知道谭闻秋真名白皎了。   “你也太惨了。”商悯唏嘘,“你就适合当一个富贵闲王,别的就别想了。”   “从来没人这么跟我说过话。”子翼笑得苍凉,“你说让我别想当别的,也说我不适合做皇帝,那你怎么不逼我禅让?”   “我对表哥忠心耿耿,表哥为君我为臣,表哥为仁义贤君,那我便是治世忠臣,助您反攻宿阳。君主仁义,则臣子忠顺。”商悯微笑。   可以禅让,但是还不到时候。   套用她上辈子学到的一句话就是:广积粮,缓称王。   让子翼继续做皇帝,就是天命归武,让子翼在武国禅让,那武国成乱臣贼子了。   当然其他诸侯国也可以污蔑武国挟天子令诸侯……啊,好像还真没污蔑……不过有谭国赵国,甚至翟国为武国站台,这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面子上算过得去。   很多时候国与国之间争的就是一个面子,面子过不去,他们就要动里子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听话吗……”子翼身心俱疲,“我不仁,你也就能不义了。”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多费口舌,想那些弯弯道道。   “那妖魔操控皇帝,篡权大燕,表哥就没想过要铲除他们吗?还是你真的被束缚太久了,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产生。”商悯淡淡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只需要你做一个皇帝,一个用于聚拢民心的皇帝。你做你的贤君,我做我的忠臣,我们各司其职,你我声名将广传于天下,你懂吗?表哥不信,也没事,你且看看我如何做吧。”   子翼沉默片刻,“我……”   商悯眼神扫来,他改了口:“朕会照做。”   商悯没把他当皇帝,也没把他当什么皇子,更没把他当表哥,可他也不是个纯工具。商悯觉得自己还是挺照顾他的,她确实想信守承诺,尽量让子翼活下去。   但是不打压他又不行,他毕竟是个皇帝,登高一呼起到的政治能量是巨大的,商悯得让他对自己的地位有数,别乱翻腾。   商悯想了想,怕这小子一时间想不开,干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情来,于是道:“陛下,咱们是光复人族天下的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子翼逐渐醒悟。   “表哥不适合做皇帝,你和我都知道,皇帝不该是表哥这样的,他应当拥有绝对的权力,和绝对的手腕。悯儿很庆幸,表哥谦逊而不倨傲,并非那蒙蔽视听的昏君,只是生不逢时,遇上了妖魔,又被那妖推到了那个位置上。”商悯话语轻缓,“可是人族需要这么一位皇帝来聚拢人心,人族也需要凝聚在一起力挽狂澜,如果有了表哥参与人族大业,打败妖魔就会容易许多。表哥站在我这边,所做的正是身为一名皇帝该做的事啊。”   子翼愣愣地看着她,忽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商悯:“……表哥好爱哭啊。”   子翼仰面流泪,用粗糙的麻布衣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让表妹见笑了。”   等他平复好情绪,商悯微笑道:“走吧,表哥。我去做我的武王,你来做你的皇帝。”   他们踏出房间,商悯落后一步,示意他先走。   子翼也知道人前必须如此,便一步踏出房门。   商悯的两名下属霜降和凝露守在门前,顺着楼梯向下走,苏归正在驿馆一楼,透过敞开的大门看着外头白雪。   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来北地,血脉里传来的感觉十分熟悉,寒冷的气候让他感觉很适应,比在宿阳和西北要适应。   子翼一看见苏归就感到有些畏惧,这根恐惧来源于未知——苏归是何时投武的?   连带着对商悯也是又敬又怕。   他又不蠢,单看一路上商悯的两个下属还有苏归对她的态度就知道了。   他本以为商悯也是奉命行事,听从武王调遣,可一路看来他发现商悯不是什么听人行事下位者,她安排的事情手底下的人会尽力去办,苏归也堪称对她言听计从。   若非如此,苏归为何是那种态度?而且武王已经死了,子翼的猜想便做不得数了。   商悯不是听武王的,那会是听谁的?难道是武王没死的时候听武王的,现在才是自己做主了?可是这样的话,商悯不足以使苏归顺服。   “陛下,请移驾。”苏归侧过身,一丝不苟地行礼。   子翼压下心中的忐忑,在他的护卫下离开了驿站,穿过驻守的黑甲军,登上了归城的马车。   这马车也是临时拉来的,是武国两个时辰内能够找到的规格最高的马车,共有五匹马并驾,车身整体呈朱红色,上面用彩绘画了虎爪踏云的图腾,车缘有五爪龙纹盘踞。   这是王侯级别的车驾,只有武王商溯出行时能够乘坐。武国没有六驾马车,六驾只有天子能乘,武王若有就是僭越。   子翼下意识去看商悯车架,是四匹。   想来是为表敬重,自降一匹,他松了口气,在众人的注目下登上了那顶朱红色的五驾马车。   商悯也登上了四驾马车。   临时拉来了车马,但是衣着服饰之类的都还未备齐,其实本也可备齐,但这里没有皇帝该穿的衣服,还不如就一身粗布麻衣进去,不落刻意,也好在众臣面前显露“陛下、武王坚定勇毅艰难归国遍尝颠沛流离之苦”……总之就是作戏。   苏归未乘车,而是骑马护卫左右。   这支黑色的队伍护佑着中间两个最重要的人。   黑色洪流缓缓而来,在朝鹿城城门处聚集的众臣看到那朱红的车驾后齐齐伏跪在地,行三拜九叩大礼。   “恭迎燕皇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声音之大,使地上的雪尘都在震颤。   子翼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心脏仿佛被注入一股热流。他起身踏出车撵,眼睛的余光看到商悯同样离开了车驾。   他先说“免礼”。   众臣起身。   随后再度拜倒,“恭迎武王归国,武国千秋万代,国运永续!”   两次跪拜,一次拜大燕名义上的皇帝,另一次拜的,是武国真正的君主。   商悯也道:“平身。”   两人未身着华服,可是他们依然拜倒。   子翼有所明悟。有些人跪拜,只是因为他是权力的象征,而他们跪拜商悯,则是因为商悯本身就握有权力。   他自嘲轻叹,最后提起嗓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神情表现得从容不迫。   “朕临武国,缘由有三:一者,商悯救朕于危难,使朕脱离妖孽之桎梏,朕甚感其恩;二者,宿阳妖魔肆虐,诸国亦现妖迹,而武国风气清正,武王治国严谨,有清肃乾坤之志,此可为人族重振之地;三者,先皇遗诏,言武王忠勇,公主悯天资卓越,可委以重任。人族危亡在即,望武国上下同心协力,亦望诸国共诛妖孽,与朕同德。”   其一是救助之功,使商悯一下子功德加身。   其二说明他国可能被妖控制,不可信,只有武国的武王是可信的。如果其他人质疑商悯统治的合法性与子翼皇帝身份的真实性,那一定是妖孽在捣鬼,妥妥的妖党!该杀!   最后放出的大招则是先皇的遗诏,直接确认了武国的正统地位,更是可以将之前密发各国的皇帝遗旨结合起来,互相印证,以证真实。   子翼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话锋一转,侧身注视着商悯,言辞亲切真挚。   “新王才略非凡,朕愿信之用之。武国得此明君,实为臣民之福;天下有斯忠臣义士,乃人族之幸!”   商悯对便宜表哥的表现非常非常满意,她纳头便拜,同样情真意切:“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第261章   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元慈只感觉全身都失了力气, 三魂七魄跟着出了窍。   从赵素尘在大殿上当众宣称商悯带着皇帝和大将军投武,她就感到事情脱离了掌控。   回过神来之后,她第一时间想做的是质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 然而父亲已经抢先一步说出了质疑,她站起来的双腿又坐了下去。   口说无凭,对方会拿出什么样的证据?直到谭国公谭桢的国书送到, 元慈终于明白自己还是小瞧了商悯的能量——她以为对方顶多会用言语来解释,结果她直接拉来一国君主为自己作证。   闪闪发光的骆驼图腾印就在眼前, 扎得她眼睛生疼。   紧接着元慈想到,或许可以证明这封国书是伪造的, 是对方的权宜之计。然而宗亲大臣接连站起来配合赵素尘的言语,父亲提前联络好的左相大人,竟然也在震惊之下对赵素尘发出了追问。   对方是赵素尘派过来的探子, 还是真的被赵素尘的话慑住了?   元慈不知道。   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 如果他们一家人真的站起来质疑谭国国书是假的、质疑皇帝为假,满朝的文武大臣就能将他们一家生吞活吃了。   她瘫在位置上, 看着司礼一部的官员满头大汗, 听从赵素尘的命令开始抽调车撵,布置仪仗。   他们在一刻钟之内就安排好文武大臣去了城外之后见礼该说什么样的吉祥话,又该叩拜几次,连拉车的马用什么颜色都商量好了。   虽然仓促, 但是该有的都不缺。   唯独一样,产生了一点小小的争议。   “可以临时将仪仗车撵改成六驾马并骑,应付一下,应当够用了……”   天子六驾, 诸侯五驾,不可逾越。   “临时改的车驾是否牢固, 有些难以保证,万一惊扰圣驾,该当何罪?”赵素尘笑道,“稳妥起见,还是用五驾马吧,为表敬重,武王车马可减去一驾……即刻传司礼一部官员随黑甲军前往城郊驿站,通禀此事,交由陛下王上亲自定夺。”   “是,臣这就派人去办。”   元慈心脏疯狂跳动,和在场的所有官员一样,都品出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事实。   赵素尘并不打算给堂堂天子留面子,她甚至,打算给天子一个下马威。   天子五驾,武王四驾,明面上是顾全了礼节又保障了安全,可是她明明可以临时改车驾,却直接拒绝了。   这实际上是在告诉所有人——皇帝又如何?皇帝只是皇帝,皇帝来了武国也要乘五驾车,顶多与武王平等,却绝无可能越过武王。   新王商悯四驾马车,这其实是她本该就有的规格,因为她还没有举行即位大典参拜天地,名义上是武王,实际上仍然是公主,四驾马符合身份。   一个是降礼迎接,一个是遵礼迎接……   赵素尘是在说,在燕皇陛下和武王之间,武王才是占据主导的那个,连皇帝都要借武王的势!   这简直……这简直让满朝所有具备横扫天下开疆拓土之心的文武大臣狂喜!   就连孟永春,也在权衡利弊之后跪倒在了殿上。   他不得不跪,因为半数的人已经跪下了。   元慈混混沌沌,握住了身旁母亲的手……母亲好像侧过头回望她了。母亲现在是什么表情?元慈没有去看,大抵母亲的表情是和她一样的。   元慈看向父亲,却见父亲呆立当场,直挺挺的,没有如其他人一样附和赵素尘的提议。   大殿上甚至称得上热火朝天,许多事情都需要赵素尘指示……在一片喧闹声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忠顺公一家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直到他们随着大流出城迎接,父亲还是那副表情,脸上仿佛带了一层铁面,情绪都从身上流走了。   她挨在父亲身边,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说话,可是左将孟永春走了过来,嘴唇微动说了一句什么,只有父亲听到了,他一下子就僵住了。   不待元慈询问,父亲就转头对元慈道:“待会儿,你和你的母亲,包括我,都要恭恭敬敬地对着外面的皇帝行礼,懂了吗?”   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元慈眼前一黑,脚下步伐错乱,结结实实地崴了一下,父亲和母亲扶住了她,几乎是把她给架到郊外的。   很快皇帝的车马来了,后方跟着的则是商悯的车马。   武王,商悯。   此时此刻,元慈的内心依然抱有一点点的希望。   皇帝变成了傀儡,言行会不会泄露出点什么?他会说什么样的场面话,又会对身边的武王说出什么样的话?   大庭广众之下……这是对方翻身的机会。   正因为众目睽睽,皇帝说的任何话都会被放大解读,每一字每一句都会让人细细品味,如果他当众说些什么不利于商悯的话,武国其实并不能拿他怎么样,照样会把他好好地供起来。   武国需要皇帝,皇帝需要武王,这个武王却不一定要是商悯啊。   行完了三拜九叩大礼,元慈看向那位年轻的帝王,对方身材瘦削,但周身气质平和,一身朴素衣装也无法掩盖华贵从容之气。   可是紧接着皇帝姬子翼的话无情地打碎了元慈的幻想。   “新王才略非凡,朕愿信之用之。”   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又被元慈生生咽下。   没有可能了……没有可能了……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机会。   他们一家就像被摁住了壳的王八,怎么努力挣扎也翻不了身。   父亲和母亲,一个死死地攥紧了拳头,一个浑身上下都在细微地颤抖。   父亲失神地看向商悯所在的位置,元慈也忍不住抬头看去。   商悯脸庞同样消瘦,她长高了不少,身上的气势同样让人心惊,这样的气势元慈只在武王身上见到过,哪怕她身量矮年龄又小,可是哪怕身边站着皇帝,她也不逊色分毫。   商悯目视着前方,似乎在看迎接他们的群臣,可实则眼中没有在看任何人。   她眼里根本没有忠顺公一家。   商悯身边不远处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看上去极为年轻,好像才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神情就如北方的雪一样冷漠。   他视线扫过武国群臣,居然定格在了忠顺公身上。元慈立刻注意到父亲浑身一颤,脸色涨红,双腿居然发起抖来,好像有山岳压到了肩膀上,被巨人的手摁着,险些跪倒在地。   这样的注视只持续了一瞬,元慈还没来得及去扶父亲,那个男人就挪开了视线,父亲浑身大汗淋漓,大口喘气,恢复了正常。   “苏归……”父亲惊惧地喃喃。   注意到妻子和女儿担心的表情,他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元慈失魂落魄,跟着燕皇陛下和新武王的仪仗队,一步一步挪回了王宫。   不过是几个时辰,他们又回到了王宫。   几个时辰前忠顺公在大殿上主持宴会,仿佛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几个时辰后,王宫真正的主人回来了,于是代主人举办宴会的忠顺公只能退居一旁,俯首称臣。   待两位君主归位,新武王主动落后一步,请对方先入大殿,坐在了那象征着权力的宝座上。   从前那个位置上只会坐着武王,现在那个位置上坐了皇帝。武国从此与任何诸侯国都不同了,他们脚下踩的这片土地有龙气笼罩,身处的这个国家占据天下大义、人族正统。   武国从此在道义上一飞冲天。   皇帝道:“一路凶险,车马劳顿,朕委实身体疲乏,诸位爱卿一路来到城外相迎,此等忠心令朕深感动容。虽事务繁多,然不必急于此刻。尔等可各自退去,朕明日将召集群臣共商大计,诸卿耐心等候即可。”   直到离开了王宫,元慈还是神思恍惚。   他们一家人都做了什么,商悯肯定是知情的。   这一出大戏一定是好几天前就安排好的,他们可能不是今天才到朝鹿,可能早就来了,只是压着点让赵素尘发作,好打他们的脸。   谭国国君的国书也不可能是今天才送到的,那根本就是赵素尘安排的人故意在那个时间送上大殿。   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在商悯的掌控之中。   对方万分从容,回到了王宫之后没有即刻给他们安上罪名快刀斩乱麻,而是让他们各自退去。   她凭什么这么平静?她居然大胆到这种地步,甚至满不在乎地放虎归山?!   回到公府后,一家人坐在正堂,听着炭炉燃烧的噼啪声,陷入了奇异的静默。   他们就像在等待死期来临。   郑显华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恐怖的静了,她颤抖着说:“还有机会,我先前曾经在皇宫安插过一名宫女,我们可以在酒中下毒,谁说一定要兵变?只要她死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行……”   “母亲糊涂了。”元慈绝望地闭上眼睛,“父亲曾经送给商悯一枚雪幽丹,一般毒奈何不了她,就算是世所罕见的剧毒,也能延长发作时间,而要延长发作时间,就不能选毒性太烈的毒,不然尝膳太监一下子就死了,那毒根本就进不到她的嘴里……”   郑显华尖叫:“商泓,你瞧瞧你干的好事!现在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商泓满心苦涩,“现在后悔也晚了。”   郑显华尖叫怒骂了一阵,差一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晕过去。   她扶着墙喘了一阵,仍然不想死心:“那么刺杀呢?对方总要在人前露脸的,我们可以杀了她……哪怕背负弑君之名又怎样?你可以去面见商悯,现在就进宫,以你的武力……”   “不可能。”商泓木然道,“苏归能轻而易举地杀了我,大哥若活着能跟他过一两招,但大哥也必然不是他的对手。苏归一定站在商悯那边,他与赵素尘和大哥都是旧友,不然怎么会投武?”   前前后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郑显华委顿在地,痛哭了起来。   商泓走过去将她扶起,语气柔和下来:“显华,不要哭了……此是我一人之过,商悯杀我一人就好,我这就进宫,向她请罪。”   “不行!”元慈眼睛红了,“父亲,你不能抛下我们!我们全家一起进宫请罪,你那么疼爱商悯,还曾经赠给她保命的丹药,感情做不得假,她会顾念亲情的!更何况我们的兵变还没开始,孟将军那边也没有动……商悯不会杀我们的!我们是她的血脉亲人!”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又重又急。   “不行,你们留下。”商泓不容置疑道,“我们举家进宫,她才会觉得我们是在逼迫她,她让文武百官散去……怕是在给我们认错的机会吧。”    第262章   孟永春回到自己的府中时手还在发抖。   一半是畏惧, 一半是激动。   他知道自己看走眼了。   他原以为武国上下但凡是明眼人,都知道一位年长的王比一位年幼的王更适合成为武国的掌舵者。天下大乱,武国的选择只要错一次, 便会遭受重大打击。   如果十二岁的商悯继承王位,武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战一触即发,局部已经有了战争, 武国并没有时间等待一位年幼的王成长。   要等待商悯长大成熟需要多久?哪怕她不是十二岁,是十八岁……不, 哪怕只是十五岁呢?哪怕只有十五岁,围绕在她身上的质疑也不会这么多, 忠顺公商泓继位的呼声也不会那么高。   谁知他竟然真的看走眼了。   商悯不是还未长成的公主,不是托身于父亲庇佑的幼虎,她是潜龙, 虽然依然在成长, 依然在蛰伏,但足以将任何敢觊觎她的虎豹统统撕碎。   孟永春怀疑这是武王临死前安排好的, 以武王的手腕, 主导这些大事并不奇怪,但是还有一些细节无法自圆其说——苏归对商悯的态度,以及皇帝对于商悯的信重。   无论如何商溯确实已经死了,被他镇压的人会抬头, 他们愿意听商溯的,但不一定会愿意听商悯的。   然而苏归在护佑车驾时表现得顺从低调,皇帝也是万分配合,给足了新王面子。   孟永春眼光毒辣, 看出这些配合和顺从虽然有逢场作戏的成分在,但也有几分真, 甚至大部分都是真。   商悯,有能力收复苏归为自己所用。   不管她用的是什么手段,凭借的是旧日交情还是做了什么交易,做到了就是做到了,过程不需要深究。   商悯还有能力劝服皇帝继续配合她,在那样的大场面下,该说的该做的皇帝都做了。   这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商悯并不是他以为的稚子,而是一个有手腕的人,他因为她的年龄而轻视了她的手段,导致了决策失误。   作为孟家的掌舵人之一,孟永春和自己的几位长辈商量过推举谁继位,他们几乎是全部选择了商泓。   世事难料啊。   不过,还有机会……并不是全无余地了,孟家屹立三朝不倒,凭的是一鱼多吃常留后手。   孟永春思及此处,对着自己的侍者道:“去把孟晦叫来。”   很快,孟晦就被带了过来。   他惊恐地看到自己的父亲脸上竟然出现了和颜悦色的表情,这样的表情,父亲从来没有对他显露过。作为不受宠的家中庶子,他总是被父亲责骂心机深沉投机取巧。   孟晦困于家中,不知道外头已经改天换日了。他战战兢兢:“拜见父亲,父亲找儿子有何事?”   “我听人说,你前几天在小学宫被二公子套了麻袋,是吗?”孟永春语气温和。   孟晦更加惊恐,没想到连这件事情父亲都知道了。   “是……”他就要磕头认错,没想到父亲有力的大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眼中出现了只有在看大哥时才会有的期盼之情。   “他都问了什么,你都说了什么?”   孟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出情况似乎不像他想的那么糟糕,不敢有丝毫隐瞒,“二公子问我大哥为什么不去奉承他了,我最开始想要瞒过去,但是二公子很敏锐,说要去问我大哥,我见瞒不过去,就说我父亲交代大哥要好好读书……二公子瞧着对这个说辞仍有怀疑,但放过我了。”   孟永春一听,哈哈大笑,大掌猛拍孟晦的肩膀,差点把他给拍得跪在地上。   孟晦心想肩膀肯定要被爹给拍紫了,但与之相比,还是父亲的喜悦和夸赞让他更在意。   “你做了一件很好的事,下去吧。”孟永春道。   孟晦茫然地离开了书房。   孟永春一身衣服都没换,还是在大殿参加宴席时穿的官服,他骑上马也没带人,直接在大街上狂奔,一路奔到了王宫,向侍卫拱手道:“劳烦通禀!左将孟永春求见王上,有要事相告!”   没一刻钟,他就进了宫。   年轻的武王正在用膳,桌子旁一共五个人。   一位是商悯本人,一位是武国的右相大人赵素尘,正中间坐着的是皇帝姬子翼,苏归坐在武王另一侧。二公子商谦没坐椅子上,他是站椅子上的,表情欢天喜地,黏着商悯不撒手,还探着身子帮商悯夹菜。   孟永春下跪叩拜,随后下意识觉得这样的组合好像有点奇怪,又说不出来奇怪在哪儿。   他又感觉有点意外,因为武王和皇帝的关系似乎出乎意料的好,两个人甚至好得能同桌吃饭。商谦也在不奇怪,赵素尘坐在那儿也能说通,可苏归怎么也坐桌子边?他们这五个人都不像是君臣了,像是一家人。   他还没开口,听见武王对皇帝道:“表哥,这就是我武国的左将,叫孟永春。”   “原来是孟将军。”皇帝礼貌地点头。   哦,他们真是亲戚,而且血缘关系还挺近的,都没出五服,先王后出身皇族。孟永春想明白了。   他们吃完了饭,将桌子上的饭食撤去。   赵素尘和苏归起身站在一侧。   “表哥先去休息吧,不好让一些污糟之事打扰表哥清静,待我理清来龙去脉再禀报表哥,请您定夺。”武王做足了表面功夫,“恭送表哥。”   皇帝好像也对武王非常放心,颔首说了几句关心她身体的话,就在宫女的指引下离开了宫殿,临走的时候甚至还主动对商谦招了招手,把这小孩给带走了。   商谦嘴撅着很不情愿的样子,皇帝也不生气。   孟永春低眉顺眼,见商悯没有屏退左右之意,便道:“拜见王上,王上平安归来,臣不胜欣喜……”   他看商悯脸上不辨喜怒,却隐约察觉对方有点不耐烦了,于是直入正题。   “臣启奏王上,忠顺公商泓有谋反之心,并以臣妻子、儿女、亲族相胁,迫使臣配合他篡夺王位……”   商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静静地看着他。   孟永春暗道对方真是沉得住气,又摸不准她是不是真的想杀了忠顺公,连忙住嘴,没继续罗列证据,转而开始表忠心。   “臣被其逼迫,为保亲人性命,不得不听其调遣。臣担心王上的安危,然您迟迟未归,臣心无主,失了方寸,怕商泓夺位成功……右相大人素来远见多谋,臣便想方设法将消息通传给右相大人,命小儿孟晦在小学宫将消息隐晦地透露给二公子,希望能挽救危局……”   孟永春说完,抬头看着商悯的脸色:“孟家世代为将,对武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商悯看了他一眼,简简单单一句反问:“是吗?”   孟永春一顿,深深垂头:“是!臣对武国忠心不二!”   商悯没有答话。   有一名宫女走入殿中,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交到了商悯手中。商悯扫了一眼,没有理会孟永春,直接翻看了起来。   纸叶翻动的声音在孟永春耳边响起。他颇感恼怒,觉得自己的动作还是很快的,他是第一个抛弃商泓前来投诚的,是来得最早做得最果断的。   武王应该对他的投诚见好就收,他堂堂武国左将,商溯对他也是客客气气,商悯凭什么如此神气?   有他孟永春开一个好头,朝堂上剩下正在观望的人也会更快地投靠新王,商悯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大约过了一刻钟,纸页翻动的声音停了。   商悯盯着最后一页纸上的字,指着它,问道:“我叔父,真的这么说?”   孟永春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他突然明白了,不管是先王还是商悯,他们都对忠顺公的心思明白得透透的,甚至提前许久就已经布下了局。忠顺公商泓的府内有先王安插的细作,他们对他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连说了什么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么……孟家呢?   “是。”宫女低声道,“一字一句,不差分毫。”   “‘后悔也晚了’……”商悯沉默下来,把手中的册子扔在了桌面上。   “啪”的一声,仿佛砸在了孟永春心底。   “臣愿带兵缉拿忠顺公。”孟永春道。   “不必。”商悯笑了笑,“我叔父应该过一会儿就会来见我了。”   孟永春察觉到了一个小细节。   这位年轻的武王还没有习惯于自称“本王”。她已经掌握了这个国家的权柄,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背后支持着她,她也已经做好了当王的准备,可是她还没有蜕变成完完全全的忠于权力的机器。   武王所说的果然没错。   忠顺公商泓来了。   是对方对商泓太过了解,还是她连对方什么时候出府来皇宫都能知道?   宫女将商泓引入殿内,他的目光先是定格在孟永春身上,好似预料到了什么,接着又看向商悯,跪在地上行了臣子之礼,再无一丝一毫的骄傲与野心。   他熊熊燃烧的野心已经被风雪冻毙了。   “罪臣商泓,前来请罪。”商泓闭目,“臣确有夺取王位之心,此为我一人之私,妻子儿女皆不知情……千刀万剐之刑也不足以弥补臣之罪。臣应去镇守王陵,请王上成全。”    第263章   “叔父坦诚。”   商悯神情与所有人预料不同, 话语中没有彻骨的寒。   可是她眼神中有着痛惜,这种痛惜是不加掩饰的,直直地落到商泓身上, 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的头脑似乎一片空白,心脏咚咚地跳着,血在血管中奔涌着, 震动着他的耳膜和大脑。他好像浑身炽热,又好像如坠冰窖。   “叔父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把该做的事情做绝了,甚至连道歉和请罪也都完成了, 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商悯语气平平。   商泓宁愿她疾言厉色向他倾泻怒火,也不想像现在这样,看她坐在那里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失望, 审视着他的失败。   商泓不敢去看商悯的眼神, 他低下了头,想要等待商悯的审判, 可是她的目光就落在他头上, 却始终不言不语。   “悯儿,我……”商泓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些字,想要求情,不是为自己, 是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叔父是关爱你的。”他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商悯道,“我不怀疑这一点。”   可同时她也知道婶婶对她只有表面的关爱,也知道元慈姐姐并不把她完全当做妹妹,在她心中, 她君的身份远大于妹妹的身份。   但是商悯并不在意。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这一点了。   人无完人,商悯前世也有着众多亲戚, 关系近些的亲戚确实会真心关爱她,但大多数亲戚都是逢年过节才会提着礼品果篮走动一下。   她和婶婶又没有血缘关系,对方已经做得很到位了,礼物什么的都不缺,不管在任何场合,婶婶都是周到的温柔的。元慈姐姐从小受着君臣礼节教导,心思重很正常,商悯有心想让对方和她相处时别那么有包袱,可是姐姐固执,不改。商悯渐渐熄了和她交心的心思,反而跟商允玩得多。   至于元慈的嫉妒之心和想要向上走的野心,商悯并不是没有发觉。   她同样能体谅这种心情。   野心是人的本能,哪怕是关系很好的姐妹和朋友,也很难摒弃人的劣根性,做到不羡不嫉,商悯与人交往的时候秉持着论迹不论心的准则。   既然对方已经尽到了这个身份该尽的责任,那么商悯也要承担起自己的义务,敬爱着长辈,和亲人维持良好的关系。   商悯生来站于山巅,这个身份与前世不同,由于身份错位,她需要寻找合适的相处方式。   她在把他们当做亲人,也时刻提醒着自己保持边界。   “如果我继承王位,叔父会杀我吗?他的慈爱和关心是不是伪装的呢?”   得益于心智早熟,商悯在一两岁的时候就抱着这样的心思进行了观察。   多年过去,商悯确定叔父对她的爱是真的。   她只是不清楚在亲人和权力之间,叔父会选择哪一个。   现在,商悯知道了。   叔父会犹豫,可是仍然会选择权力。   而婶婶和姐姐,她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权力。   他们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也要承担这么选择的后果。   他们挑战王权,而商悯持有王权,她想捍卫自己的权威,维护自己的利益,就只能将他们杀掉。   “悯儿,叔父知错了……”商泓颤抖着,仿佛被打断了脊梁,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骄傲,再也不敢表露年长者的傲慢。   在绝对的铁腕面前尊严不值一提,任人有千般本事也会被碾成齑粉。   “叔父错在何处?”商悯问。   “罔顾亲情,篡权夺位。”商泓眼中只有死寂的灰。   “错了。”商悯道。   商泓惊愕抬头,看到了她年少的脸庞。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侄女早就不是个孩子了,她身上没有属于孩子的青涩气质,也不完全是手握重权的君主,如果说她是久经沙场的少年将军,则万分贴切。   如一柄剑,出鞘必见血。   “叔父错了。”商悯道,“你不是错在想拿到权力,也不是错在想要对抗自己的侄女,你是没有认清自己的实力,也太不了解我的实力。”   “是这样吗……”   一股甜腥味从喉咙涌了上来,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大殿的地毯和商泓的衣襟。   “王上……求王上饶我家人一命。”商泓发出最后的祈求,“看在我为武国流血流汗的份上,看在我过往军功的份上,杀了我,饶恕我的妻子和孩子。事到如今再谈昔日亲情已十分可笑,罪臣商泓并非有挟恩之心,只是想告诉王上我的真心。”   “我一直约束着我的妻子,没有给她任何权力,我的女儿性情偏激,仅有诡谋而无手段,幼子一心忠于王上,劝诫我不要谋反,而我没有听从……余下三人均不足以成事,请皇上将他们贬为庶人发配边城日夜劳作,赎此大罪!”   商悯没有理会。   她沉声道:“司律与宗人院宗令何在?”   “禀王上,正在偏殿听候宣召。”宫女道。   很快,司律崔焕与宗令商磐匆匆而至。   二人叩拜,起身后便听商悯道:“商泓意图谋反,即刻押入大牢听候调查!谋反之事涉及宗亲,着令司律一部与宗令院一同审讯,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全部的证据必要一字不落白纸黑字地写在卷宗上,本王要亲自过目。”   “是,臣遵旨。”商磐道。   “左将孟永春。”商悯眼帘一垂,“自称被忠顺公胁迫……”   孟永春心里打了个突,连忙主动配合挽回自己的尊严,“臣自请进入大牢,配合调查,直到还臣清白……”   “准。”商悯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这笑声不加掩饰,让孟永春老脸火辣辣的。   很快有黑甲军入殿,铁黑色的手铐和枷被套在了忠顺公和孟永春的头上。   商泓被黑甲军扯着锁链押走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到商悯神色平静到漠然。   很像商溯,但是又与商溯截然不同。   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   “派兵围住忠顺公府和孟府,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外出。”商悯道,“全城宵禁,违反禁令者杀无赦!”   “遵命!”黑甲军领命。   待文臣武将退走,室内只剩下商悯,赵素尘和苏归了。   赵素尘柔和道:“悯儿,你做得很好。”   商悯看向姑姑,对她露出一个笑。   “今后你作为王,杀的每一人,都要仔细斟酌。”赵素尘走到她身侧坐下,“你有三个问题需要问自己:我为何要杀此人?此人死了对我有何好处,活着又对我有什么坏处?他,非死不可吗?”   杀人三问。   成为了王,反而不能由着性子来了。   杀人需要师出有名,商泓所做的事情必须成为呈堂供状,依照武律安上罪名,先让司律和宗令给出量刑建议,最终由商悯定夺。   如果商泓仍然在聚集叛乱,那么可以一杀了之,对方行动停止,商悯则需要考虑如何利用他的事情威慑朝堂。   忠顺公商泓,必须当众处决。   不杀商泓,则说明新王优柔寡断,难以服众。   他非死不可。   “来人。”商悯叫来宫女,“替我给商泓传个话,让他不要想着在牢狱中自杀,他活着,他的家人有活路,他若死了,我一定会将他们一家都送走。”   “是。”宫女离开去传信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元慈和允儿。”赵素尘慢慢问。   “全部羁押起来。郑显华先留着,我怀疑她和郑国那边还有联络,她是宗室女。”商悯道,“商元慈能不能活,取决于商泓会怎么配合我。商允……他留着。”   留着,可是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商允不能接受他们杀商悯,也不能接受商悯杀他们。他不接受的事情,一个都办不到。   商悯看向苏归。   苏归轻轻道:“抱歉,悯儿,世事终究是变了。”   “老师又没有做错什么,不必道歉。”商悯叹了一声。   她知道苏归为什么道歉,他在路上也细细解释过了。   前世的商泓,没有反叛。   她回到武国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她十五岁的时候才去大学宫,十二岁开始参政辅政,朝野内外对她认可的人不少,支持商泓的呼声并不大。   但是商泓确实试图从她手中拿到更大的权力,只不过手腕要怀柔很多,那时国家内忧外患,遭受重大打击,情况比今生要糟。后来她应该是使商泓顺服了,关系也缓和了,她打算继续用他,可是他死了。   元慈和商允也一直活着,只不过商悯压制了他们,元慈是没法从她手中要到更多的权力,顶多负责内政,商允则是跟在她旁边打下手。   苏归和他们打过照面,但是不熟。   商悯早已知晓,继承王位必然会面临比较大的阻力,也知道前世今生会发生重大变动。   时势二字,难以参透。   前世不会反叛的人,今世反了。尽管这场反叛有一个滑稽的结尾,可是也不能掩盖他试图杀亲夺位的举动。   揽权和夺位,二者意义不同。   哪怕是父亲初登王位,面对奶奶留下来的老臣,也颇感吃力。   商溯专门对她讲过他以前经历的事情。   如果要推行新的政令,让利于民,则会动那些世家大族的利益,而朝堂上的臣子大多出身于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但凡是新的政令,就必然会面临阻力,所以父亲需要培植自己的班底,也需要斗倒旧臣集团。   前世她十八岁继承王位,这个年龄不算大,但好歹已经成年,也已经通晓事理参与政事。   她会面临阻力,但是阻力会小上非常多。   商悯小时候曾经专门查找过各国继承人的登位时间。有六成诸侯国,君主的继位年龄是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像谭桢就有三十岁了。   剩下也有一些比较极端的例子,比如说王太后带几岁稚子垂帘听政,还有郑国的新郑王郑潇,她好像不久前满五十岁了。   五十岁才成为王,老郑王实在是太能活又太能生,不怪郑潇被压制得浴火焚身,她能忍到现在已经是个人才了。就像史书上曾经记一句话:“天下岂有四十年太子乎?”   “为什么不用蜃梦直接控制那些朝臣?蜃梦做不到,你的白小满化身如果来了这边也可以做到。”赵素尘淡淡问。   商悯失笑,“姑姑明明知道原因,怎么还故意问一遍?”   “想听你解释罢了。”赵素尘道,“你还在成长,而我要时不时看看你有没有走歪路。”   “‘妖魔几可杀任意一人,然杀不尽千万之众’,这句话我早就悟到了。”商悯道,“放在我的身上也是一样的。我几可控制任何一人,然控制不了千万之众!”   “如果我要靠迷惑心智的神通才能让诸臣顺服,那和靠我自己单打独斗又有何区别?如果我需要用魇雾在臣民脑子里面种下诛妖除魔救亡图存的念头,才能让他们为人族而奋斗,那我所为和妖所为又有什么区别?这简直可悲……”   “可迷惑一时,然迷不了一世,可迷惑一人十人乃至百人千人,但这九柱之下,生活着万万人。与我志同道合武力高强者是我的后盾,是我行救人之举的底气,但他们不是我手中的刀。”   “我不需要将那些心存奸邪之念的人用魇雾或蜃梦加以改造,那只是废物利用罢了,我只需要将他们清除,然后寻找真正的志同道合者,让他们汇聚到我们的身边。”   “悯儿既已明志,姑姑便放心了。”赵素尘欣慰赞叹。    第264章   商泓被押入大牢不久, 就收到了商悯的传话。   她不让他自杀。   商泓苦笑着,只得放下刚刚升起的心思。其实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这么想了, 他那时打算的是直接在大殿上自杀。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就是在利用亲情和过往的功绩来逼迫她。   不过在见了商悯之后,他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商悯会成为一位强势的王, 强势的王无法忍受别人的逼迫,如果商泓真的那么做了, 只怕会适得其反。   司律一部掌管刑法和司法事务,同时还负责律法制定, 管理监狱和囚犯。   正司律崔焕在商泓被关进牢房后亲自过来瞧了他。   这是个外表干练神情严整的女人,今年有六十五岁,担任正司律一职已超过二十年, 人称铁面无私活阎王。   但凡是犯进她手里的贪官污吏, 很难全须全尾地离开大狱。   崔焕是商溯一手提拔,即便这些年来掌管司律一部因手段激烈得罪了许多人, 可是始终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商溯非常信任她。   商悯也信任她,因为她有个闺女叫崔三娘。   “王上并未下令剥去您的爵位,下官仍称您为忠顺公大人。”崔焕干枯的脸庞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当然没能让她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 反而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的。   “大人好好想想,都有谁参与了叛变,都有谁意图谋反,都有谁……想挡王上的路, 看不得武国在王上的手中日渐强盛。”   商泓沉默片刻,“我明白了, 请拿纸笔来。”   “忠顺公大人明白就好,王上给您最后的脸面,你得接着。”崔焕击掌,立刻有狱官将墨水和纸呈了上来,通过铁牢间的缝隙递了进去。   崔焕盯着他写字。   商泓恍悟了,他知道自己最后的作用就是这个——帮助商悯排除异己。   她要清肃朝堂,要使臣子一心,要武国上下再也没有反对的人挡她的路。忠顺公承认谋反,牵连甚大,波及上下,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将那些不听话的人连根拔起。   商泓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在生命的倒计时中,他学会了认命和听话。   武国在商悯手中会变成什么模样?他问自己,并且很快得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无奈的答案。   武国在商悯的手中一定会变得更强。   商泓自嘲着,为自己曾经的狭隘和盲目感到无比可笑。   ……   处置完紧急事项,商悯传召了司礼,和对方大致商量了一下继位祭天大典事宜。   虽然觉得很麻烦,但这件事情还是不得不去做。   司礼摸着胡子道:“自先王归去,司礼一部就在筹措了,所需要的各类器皿、牛羊牲畜、王冠冕服也都差不多了,只需要照着王上的身形改改就好,大约三日就能准备完毕。”   正在给身体量尺寸的时候,商悯发现自己长高了,她只差两三分就有五尺高,其中有几分好像是最近一个月才长的。   她松了口气,这具由化生土重塑身体还是会长大的,她不用永远维持小孩子的样貌。   商悯很好奇,不知这具身体还会不会有癸水,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繁衍后代吗?不过有些事还是能确定的,用这个身体吃了饭喝了水还是免不了五谷轮回之事,而且她本体没有办法退回陶俑状态了,这就跟活人的身体没什么两样。   甚至吃了饭还会长肉……不过不吃饭也不会饿,她甚至能一直不吃饭。   敛雨客道:“你这身体和我的身体有所不同,也许是要一直吃饭才可以慢慢长大,要是不吃饭,说不定就一直维持小孩的样貌了。”   于是商悯不敢不吃饭了,赶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努力啃干粮。   “悯儿!我的乖孩子……”姥姥长阳君走进殿内,步伐矫健,一把把商悯揽进怀里,眼泛泪花,“你真是受大苦了!”   姥爷孟修贤也紧跟着奔过来,扯着她的手看了好一阵,“长高了,太瘦了,要多吃饭!”   姬令韬和姬言澈被挤得插不进去。   姬言澈脑子抽筋,说了句十分没眼色的话:“奶奶,再抱悯儿就呼吸不过来了……”   等商悯挣扎出来,姬令韬又是好一阵嘘寒问暖,问她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又看了两眼沉默寡言的苏归。   仇敌突然变自己人,长阳君一家表情都很有意思,个个打量了他第几眼,但不说话。   苏归妥帖行礼:“君上,孟大人,先前这种种都是误会,今后我会尽好职责,与悯儿站在一起。”   长阳君还看了看赵素尘,赵素尘微笑颔首,长阳君才叹了一声,她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就点了点头。   商悯愧疚道:“竟然还劳烦姥姥来跑一趟,应该我去府里头见你们的……”   “什么你见我我见你的,姥姥想来就来了,你不许说这话,咱家没那么多礼法。”长阳君道。   “不如姥姥直接住宫里吧,反正那么多宫殿空着。”商悯道,“府外的宅子也留着,想住哪里住哪里,反正以后这里都是我做主了。”   长阳君也不见外,能经常见到外孙女当然是好事,她痛快答应:“好。”   她没提那些让人糟心的事,因为商悯心中必定已经有了成算。   商悯看向姬言澈,“表哥,今后你可以继续在司灵一部任职。”   姬言澈表情瞬间变得窘迫了,“都说我没什么天分……”   “不是几个月过去已经可以洞观五行风水了吗?这修炼速度挺快的。”商悯道。   她那样的修行速度才是不合常理。姬言澈之前修炼的一直是子邺修改过的阉割版观气术,能修出门道就有鬼了。   “好,那我尽全力便是。”姬言澈道。   赵素尘道:“谭国送过来的捉妖全策我已经命司典尽全力印刷,一个月可成书十万册,随后就发往武国上下。”   “传我命令,请捉妖全策下发至武国各地的小学宫和书院、武院,任何人都要研读修习,凡有资质者,即可入朝鹿司灵一部为灵官。”   “是,臣遵命。”   商悯猛然听到姑姑说遵命,还有点不习惯。   她强迫自己适应了一下,然后对姬令韬道:“舅舅,等我把司吏给捋下来,会提拔副司吏上任,你去顶副司吏的缺,等熟悉了武国的各种事务,我再继续提拔你。”   姬令韬一愣,“好。”   这么安排他并不意外,让他意外的是商悯在大局观上优秀,整治官场居然似模似样。   这事儿要循序渐进地来,武国官吏已经成气候,姬令韬如果一上来就身居要职,恐怕会被官场排挤打压。   强龙压倒地头蛇,这还得了?地头蛇们未必肯与他分利,可能会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反抗又不算反抗,但肯定会暗中使绊子。商悯不打算一口气吃成胖子,必要的时候手段需要柔和一些,抓大放小。   她一口气安排了很多事情,包括给姥姥姥爷都封了一个清闲但是地位品阶颇高的官职。他们毕竟年龄大了,但是名声好用,封一个没坏处。   “孟家有些麻烦,他们姓孟的确实人才并济,四品以上武将官职,孟家就有三位,一位在西南边境,一位在北方边境,孟家的老祖宗更是持有奶奶赐予的黑铁王令,可保他们家五代无虞,不得不给孟家个面子。”商悯冷笑,“且看看商泓和孟永春识相不识相,要是他们识相……”   “左将之位给苏归?”长阳君问。   “可以是可以,但是划不来,还是按上别人吧。”商悯随意道,“何必要拘泥于旧制?不如干脆另起炉灶,另设一品将军职,苏归仍然是镇国大将军,统领左将右将,一应事物都要由他定夺。”   悯儿打算大干一场啊。长阳君明白了她的打算——集权。   商悯嫌目前武国的权力还是太过分散,遂施以手段,刚柔并济,本质目的是为了进一步聚拢权力,把整个武国转变为足以碾压一切的机器。   强权,强兵,强民。   燕皇曾经想撤分封,商悯如今想拢权。   前者因为天柱封印不能实施,而商悯掌管一国,在一番运作之后却不是不能做到“上下一声”。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为了打败妖族,她要先把手中的刀磨利。   ……   武国祭天大典开始前的三日,朝鹿满城风雨,没有一日得闲。   黑甲军穿梭大街小巷,封锁达官贵人的府邸,没有任何官员敢于抵抗,任由军队冲入家中贴上封条,将人带走。   左将、左相、司吏、司马……牵扯官员至少有上百人之数,有许多人进去被审问了之后又被放了出来,也有很多人至此被关押再也出不来了。   如果再算上被牵连的官员亲眷,数量更是要翻上几倍。许多人瑟瑟发抖,不知在这场风波中会有多少人被贬官杀头,又会有多少人被流放。   商悯的登基大典举行得万分顺利。   因为有子翼这个皇帝在,排场可谓是足足的,他亲自宣读继位书,还御笔写下了燕皇诏书,言武王正统云云……上面连御印都有。   这印玺是商悯在离开宿阳的时候从书房里顺的,和子翼一起塞在箱子里,是个真家伙。   白珠儿一来到武国,便隐藏行迹,直奔朝鹿。   她来的这天正好是上面举行祭天大典的日子。   她在城外观望,脸色苍白,几番犹豫,仍然不敢进城。   因为朝鹿被人族的气运笼罩了,仿佛被施加了无形的结界,她光是接近就会感觉到内脏扭成了一团,浑身妖气躁动。   子翼、商悯……她在路上得知了新王即位的消息。   这位新的武王刚一登位,北地气运就有重聚之势,这是大大的不妙。也不知子翼在其中起到了多少作用,属于皇帝的气运被一分为二,一份归属姬麟,一份归属子翼。   二人的气运在无形之中互相掠夺,相互较劲。   如今,好像是子翼所在的武国占据上风。   白珠儿收敛思绪,联络孔朔。   “……竟有如此情况?有趣,有趣。”   口中虽说着有趣,可是孔朔的声音却变得低沉了。   “应当是因为祭天大典而凝聚了气运,就像宿阳皇帝登基那次一样,气运是有所起伏的。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会渐渐散去,不会一直保持那个状态。”   白珠儿松了口气。   “珠儿暂且不必去朝鹿了,直接越过边境,去往鬼方的地盘吧。”孔朔道,“天柱的位置我告诉过你了,那处天门已经坍塌了,不过仔细寻找一番应该是能找到的。”   “是。”白珠儿道。   她收起那根羽毛,恢复原形一路向北疾驰。    第265章   一摞一摞罪证以及从众多官员口中收集的证词, 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摆放在了商悯的桌案上。   宗亲谋反案武王亲审,谁都能看出她这是下了狠心。武王需要在内政上提升威望, 忠顺公正好撞在了刀刃上,不拿他开刀,该拿谁开刀呢?   只是这桩谋反案不仅牵扯到了忠顺公一位宗亲, 还牵扯到了其他的王族宗亲,所有支持忠顺公商泓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   一时间朝野内外风声鹤唳, 每天都有人下狱,每天都有新的供状被送上武王的桌案。   武王商悯登位后第七日,忠顺公谋反一案的全部罪证已经罗列完毕, 相关人马也尽数落网。   商悯一页页过目, 随后下令,明日上朝时, 她要亲自公审此案, 文武百官与宗亲都需要旁听。   第二天,早晨下了一会儿的雪,很快雪便停了,天上见晴, 可是有许多人的心情一片阴霾。   商悯端坐在王座上,看着黑甲军将忠顺公一家全部压上朝堂。   她没有去看叔父婶婶,还有她的堂姐,而是在看商允……   商悯和他感情最深。她注意到哥哥瘦了很多, 好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眼下一片青黑, 他躲闪着她的目光,不敢看她。   也许只是觉得他们对不住她,又或者是出于畏惧。   她的目光又依次划过叔父婶婶还有堂姐的脸,他们一家人皆是形容狼狈,商悯从来没见过他们是这副模样,这不由让她感到微微的错乱。   叔父垂着头不肯看她,婶婶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也低下了头,但这是为了掩去她眼中的愤怒与仇恨。至于元慈,她从进殿起就面无表情,眼中没有仇恨,也没有愤怒,好像死了一样。   商悯想,她终究是不忍心的,尤其是对堂兄,他什么都没做,却必须一起承担后果。可是这一丝的不忍心不能阻止她要做的事情。   如果他们是生在普通人家,亲人之间的矛盾只会局限于小吵小闹,然而他们出生于王族,但凡有矛盾就要致对方于死地。   文武大臣分列左右,所有人都沉默着,目光落在这曾经显贵的一家四口身上。   曾经他们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现在只能沦为阶下囚。   “忠顺公商泓,你首罪在于谋反,试图篡夺王位,你可认罪?”商悯问。   “罪臣认罪。”商泓卑微道。   “你第二罪在于勾结党羽,结成奸党,以图霍乱朝政揽权独尊,你认罪否?”   商泓头埋得更低:“臣认罪。”   “你所结交党羽都有何人,报上名来。”   “左相段天华,左将孟永春,司吏汪巍,副司马李历……承恩侯商瑰,以及商阳、商渊……”   听到商泓将一个个人攀扯出来,在场官员的头部有埋得更低了,一步错步步错。   很快商悯传召了左相段天华,左相巧舌如簧,直接把锅甩了出去,说是想暂时稳住忠顺公,他在知道忠顺公意图谋反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把这件事情告诉右相赵素尘了。   紧接着赵素尘出列说左相所说之言属实。   商泓心道果然,死到临头,总算能做个明白鬼了。他以为对方被利益所动,实际上被利益所动的是他自己。   随后左将孟永春也上殿,也是差不多的说辞,甩锅的同时说自己是被忠顺公给威胁了,他有罪,罪在没有以死明志表达对于武王的忠诚,他愿交出左将之位,求王上赐死谢罪。同时又不着痕迹地点出,他们家有黑铁王令,愧对于先王信任……   这一听就是做戏的话……孟家一定是在这短短的几天跟商悯达成了什么协议,直接交出了兵权,商悯兵不见血刃地完成了兵权交割。   她随意安抚了两句孟永春,将此事轻轻放过,接着传召下一人……   越是听,元慈的表情就越是空洞。   那些人支持他们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如今他们倒了,所有聚集在他们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急着脱罪。   眼看事情已经分明,牵扯到的小官商悯并没有传召入殿,但是凡是高官重臣以及宗亲,她都在殿上审问过。   最后,她开始判罪了。   “承恩侯商瑰,除去爵位,剥离宗籍,废为庶人。念在没有参与叛乱,只是对其子结交奸党瞒而不报的份上,可免除一死,然活罪难逃,发配边地,服役十年,永不得归。”   商悯声音清冷。   “商瑰之子商渊,结交奸党,意图帮助忠顺公谋反,证据确凿,无可抵赖!依照《武律》,判‘守王陵’……”   元慈深呼吸一口气,恐惧后知后觉地从心底攀了上来。连从犯都守王陵了,主犯想必更逃不了,她以为……她以为商悯会给人一个体面的死法。   因为商悯人如其名,是个充满怜悯之心的人,她小的时候就偶尔会说一些在元慈看来悲天悯人的话,什么断手断脚的刑罚太过酷烈,什么守王陵把人弄死了封进铜俑模具里也就罢了,怎么还活封,真是吓死个人了……   直到被押上了大殿,元慈心中依然是这种想法,她当然相信商悯会杀人,可是她真的不信商悯会用这么残酷的死法杀人。   到最后终于轮到了商泓。   “忠顺公商泓,有弑亲篡权之意,条条罪状皆已罗列,对罪行供认不讳……念在其曾为我武国流血牺牲的份上……”   元慈一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商悯要放过他们了,可是欣喜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被她接下来的话冲击的支离破碎。   “……加之其长女次子,皆未成年,免二人一死,流放边地,至死不得归。”   “其妻郑显华,鼓动谋反,不可饶恕,择日押送刑场,斩首示众。商泓剥离爵位,开除宗籍,发配‘守王陵’。”   尘埃落定。   郑显华呆在原地,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具木偶,没有任何反应。   商允跪在地上,泪终究是忍不住落了下来,他看向父亲,又看着母亲,最后嚎啕大哭,边哭边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父亲母亲!你们告诉我,你们到底是在图什么……”   商泓语气无一丝一毫的颤抖,他重重地磕头,甚至还道:“王上仁慈,商泓感激不尽。”   商悯点了两人:“司律崔焕,宗令商磐。”   “臣在!”   “将本王所述之判罚记下来,即刻执行。相关卷宗及判罚密封存档,忠顺公谋反之事,字字句句不得有漏,当编史成文载入《武国策》警示后人。”   商磐恭恭敬敬行礼:“臣等遵……”   一句话还没说完,殿内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商允嚎啕大哭的声音为之一顿,他呆滞地看向自己的姐姐,他反应过来伸手想要阻拦,要捂住她的嘴,元慈却发了疯,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发了狠,恨不得把他的手指给咬断。   商允痛呼出声,郑显华连忙去拦,元慈一把推开了商允,无视母亲伸来的手,狠狠擦掉了嘴角的血,她弟弟的血。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睛红得骇人,颤抖地指着商允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要问!你这个……你这个蠢货!”   商允惊呆了,他捂着手,什么话都忘记说了,分立两侧的群臣也惊呆了,他们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这个女孩。   “我们在图什么?我们在图武国的王座!要做王有错吗?有错吗?!你自己不争,是你不争气,我争!你凭什么要指责我?!”   元慈不跪了,她就那么站着,怒视着商悯:“你不过是投了一个好胎,有了一个好父亲,如果我处在和你一样的位置上,如果我也会武,受着和你一样的教育,我只会比你强!”   商泓惊怒交加,连日以来的审讯让他身体亏空,他起身一掌掴在长女的脸上,绝望中带着哀求道:“你疯了,你跪下向王上请罪!”   他伸手去按着元慈的肩膀,要让她弯下双膝,元慈却尖叫挣扎着,无论如何也不肯跪下,嘴里叫嚷着一些颠三倒四的话。   “商悯!你最好杀了我!”她被压在地上,也不曾闭上嘴,“你要是不杀我,他日我必会杀你!”   “你做了这场戏,所有人便都配合你演戏,有罪者和我一样有罪,你凭什么要放过他们?他们也该死!”   这句话被说出口的一瞬,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冷了下来。   商泓缓缓转头,去看王座上商悯的反应。   殿下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注视着坐在最上方的少年武王。   武王一言不发,好像陷入了短暂的愣神状态。   “扑通……”刚刚被宣判无罪的左相跪下了。   被放过一马的孟永春把头压得更低,额头有冷汗滑了下来。   文武百官回过神,看到殿内情况,便接二连三地跪了下来,仿佛被割倒的麦子,很快殿内就没有一个人站着了。   商悯站起身了。   她一步一步走到殿下,离被黑甲军压制在地上的元慈只有三步之遥,她蹲了下来。   商悯定定地问:“姐姐,你说什么?刚才我没有听清,请你再说一遍。”   商允惊恐万状,要去捂元慈的嘴。   可商悯一个眼神扫来,立刻有一位黑甲军将商允拉走……她微微抬手,于是呼吸不畅快要被压制到昏厥的元慈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商悯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重新组织语言。   但元慈并不领情,惨然笑道:“你最好杀我……商悯。不过成王败寇罢了,你赢了,你坐在那个位置上,我赢了就是我坐。你为何不杀了我呢?你不怕留我一命,而我再度谋反,让你寝食难安吗?”   商允绝望地闭上双眼,心中只剩下死寂。   郑显华瘫倒在地,商泓脸色白得恍若幽魂。   “让我寝食难安?”商悯低低地笑了,“就凭你?”   “我为什么敢放你一命?”她面色古怪,“你居然能问出这个问题……罢了,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因为你,不足为虑。”   不足……为虑?   元慈心神失守,如同遭受重击,猛然吐出一口血。 第266章   不足为虑……不足为虑……这四个字在她脑海中盘旋。   每盘旋一次那些字就好像化作了刀子, 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元慈忽然大笑出声,好像要把自己的不甘、愤怒,以及对王座的执着都通过这笑宣泄出来。   商悯起身, 就站在她面前,没有走。   “你难道是在等着我向你摇尾乞怜吗?”元慈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我告诉你, 绝无可能!”   她嘲讽地看着孟永春和其他靠污蔑他们来脱罪的官员、宗亲,笑着道:“你们也是, 你们以为商悯会放过你们吗?背叛就是背叛,她在心中狠狠记了你们一笔, 就算现在放过,将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要掉脑袋了。你们都会后悔的!”   孟永春汗如泉涌,高声呼喊:“武王仁慈宽宏, 商元慈存心诬蔑!此人野心勃勃难以驯服, 王上饶她一命,却被好心当做驴肝肺, 她竟不心怀感恩!臣……草民奏请王上, 即刻处死商元慈!”   其余被她牵连的官员也是恨得咬牙切齿,生怕武王念头一转来了个狠的,把他们从头到尾都捋掉。   不继续谋反是他们不想吗?而是不能啊!他们何尝不知以后可能会遭到清算,可是大势已去, 武王以雷霆之势坐稳了王位,千百光环加诸一身。   商元慈从头到尾,考虑的都是一地一国之事,谋取的也是一地一国之权。   商悯所驾驭的是天下大势, 搅动的是多国风云。   武王之位只能由这样的人来坐。   如果商元慈的确为武王之女,从小也受到了那样的培养, 确实有可能变得更优秀,但是商悯的优秀是不可预测的,前途不可限量,而商元慈,她或许会是贤王,但绝不会是乱世英主!   “臣等奏请王上,处死商元慈!”又有臣子附和。   元慈冷笑着看着那些人,面上居然毫无畏惧。   “商元慈言行无状,当庭口出悖逆之语,本王顾念往日亲情留其一命,但其不知悔改。”商悯神情冷漠,“亲人不亲,留之何用?允其请求,发配守王陵。”   一句话落成,司律对宗令使了个眼神,宗令大汗淋漓,将其记在了卷宗之上。   最后一笔落下,就差往上盖一个印了,这下商元慈必得死了。   商悯转过身要回到殿上,忽然间有个人朝她扑了过来,商悯侧身一躲,看到黑甲军已经摁住了商允。   “王上,求王上饶恕姐姐。”商允痛苦地乞求,“父亲有罪,该死,然而姐姐太过敬爱父亲,一时间失去了分寸,并非有意的!还请您饶恕她吧。”   “不行。”商悯只说了简短的两个字。   不行。她已经给过元慈机会了,是对方没有接着。   这是她最后一次叫她姐姐,可是元慈没把自己当她姐姐了,亲情好像真的在她心中消磨殆尽了,商悯确实愿意顾着那一份情,如果不是那样,在她说出那些话的一瞬间,她就已经将她定了罪,根本不会有什么第二次的机会。   商允失声痛哭,嗓子哑得说不成话。   “王上……如果要杀姐姐,请王上将我也一起杀了吧!全家皆死,我一人独活,这有何意思?请王上成全!”   商悯的心都凉了。   这次她没有回身,没有说任何话,无视这句话就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宽容。   商元慈当众挑衅,她必须杀她,不然武王的威严就会被任人践踏。他们想杀她在先,商悯当然也可反杀,可是商允……商悯认为自己可以做到将商允和元慈分开看待,不管是叔叔婶婶还是堂姐的杀心,都不会影响她对商允的感情。   可是商允看不开,商悯杀了他的家人,他的家人要杀商悯,他简直要发狂了……为什么事情就会走到这个地步?   “都押下去,择日行刑。”商悯坐回王座上。   商允还在磕头,额头鲜血淋漓,说着请王上成全,请皇上成全……   他这是在拿自己来逼迫她,商悯知道,但是她也没法生他的气。只是他们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罢了……元慈想要权力,而且是最高的权力,商悯要守护自己的权力。   商泓已经和一具尸体没什么差别了,魂魄好像已经从他身体里面消失,留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郑显华被黑甲卫拉下去的那一刻终于回过神来,她看向商悯,高声大喊:“你不能杀我们!你不能!”   孟永春简直要被这神经的一家人折磨得没脾气,生怕他们又跳出来说什么指认的话……服从审判不好吗?王上她给你们一家留了活路啊!人不能既要又要,既然做错了事,就要承担代价,你们一家人犯下谋反大罪只用死两个人已经够好了!没见前面全家砍头,举族流放的都有吗?   郑显华面孔狰狞:“我在你弟弟商谦身上施展了蛊术,只要我心念一动,他就会死!”   商悯一顿。   她以为她怕了,脸扭曲着,“放我们走,不然你弟弟就等着给我们陪葬吧!”   群臣哗然。   郑显华堪称手段阴毒,巫蛊需要商谦的头发才可施展,对方以婶母的身份靠近他,却施展这种手段,为人不齿。当然这也可以叫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足以见得忠顺公夫妇有反心不是一日两日了。   “本王还以为,你不会拿出这一招了。”商悯嘲讽,“看来还是高估了你。”   郑显华一愣,脸上显露恐惧。   商悯居然早就知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慌张,难道她有手段解开她施展的巫蛊?   她原本的确不打算施展,哪怕她和商泓死了,只要保住女儿和儿子的命就好,可是元慈……元慈她坏了大事……不,她是原本就不打算活下去了。被发配边疆充当苦役,这样的日子在她看来还不如死了,省得日日夜夜受煎熬之苦。   郑显华闭上眼,浑身瘫软了。   “婶婶不打算施展一下试试吗?布置这个蛊,应当挺麻烦的。”商悯平淡道。   郑显华已经试了,可是没有传来任何反应。   商悯既然已经猜到郑显华和郑国宗室有联系,当然不肯放过任何线索。   她早就让苏归对郑显华用了蜃梦,从中知晓了她做的事。父王刚一死,她就趁着进宫的机会拿走了商谦的头发,施展了巫蛊之术。   商悯根据她记忆中的方法将蛊术解开,避开了这一场灾厄。   她抬眼:“愣着干什么,押下去。”   寂静的大殿中传来的拖拽声,商允被人捂住了嘴,挣扎着被拖走。   商悯就那样一直看着他们。   曾经的亲人,落了那么一个狼狈的下场……   人实在是太复杂。   该宣判的罪名已经宣判完了,该贬官的贬官,该解职的解职,该砍头的也已经在卷宗上面写下了行斩首之刑这几个字。   商悯疲惫万分,道:“散朝。”   众臣这才纷纷退去。   任反贼如何挣扎,都只能显露出自身的无知和虚弱。新任武王年龄虽小,但却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对方胸有成竹,任何手段和计谋都没有办法撼动她的心……就连所有人预想中的软弱和不忍,也未曾出现。   她的确是不忍的,可是这种程度的不忍,也可以被称作为真正的仁慈。如果她将忠顺公一家全部赶尽杀绝,那这种狠绝,恐怕会让众臣胆寒了。   商悯回到后殿后叫来宫女,揉了揉额头道:“准备毒酒,给我叔父送去,给元慈也送去。”   郑显华不送,留着当众处决吧。   对外就说忠顺公和商元慈畏罪自杀了。   事实证明元慈还算了解商悯的性情,她在人前说守王陵,但私心里确实是想给他们一个痛快的。她杀人不爱折磨,需要刑讯人获取情报的时候除外。   商悯主要是想给叔父一个痛快,元慈是顺带的,既然叔父在最后帮了她一把,按照交易原则,商悯就要对他少计较点东西。他所求就是让自己的孩子活着,可是这个愿望没办法全部实现了。   宫女很快取了毒酒,送去了监牢之中。   忠顺公一看到顺着牢笼递过来的酒,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他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对着宫女道:“帮我传个话吧……就说,叔父谢谢她,是我对不住她。”   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是。”宫女一板一眼道。   然后她又将酒送给商元慈,商元慈站在牢房里,看到宫女端酒过来愣了一下,当即道:“我不喝!”   “王上的意思,给您一个痛快。”   元慈发出冷笑,“有种就把我放进铜俑里面活封,我看她敢不敢做!”   宫女沉思片刻,礼貌道:“得罪了。”   她召来两个侍卫,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压着元慈,宫女将毒酒灌到了她的嘴里,看着她愤怒大骂,最后吐血倒地,渐渐失去了生息。   没多久,商悯就等到宫女回来复命了。   可是这宫女面色沉重,一进殿就向她请罪,头埋得低低的:“王上……商允触墙自尽,当场没了声息。”   商悯站在那儿,站了许久许久,眼神略有怔愣。   这个时候应该是要流泪的吧……可是她微微仰了一下头,没有眼泪流出来。   “依照祖训,没有办法入王陵,将其火化吧……撒在朝鹿长城外,看着这座城。”    第267章   这个时代车马交通缓慢, 传递个消息起码要数日,不是所有的消息都需要八百里加急,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信鹰传递。   商悯举行祭天大典数日以后, 各国才逐渐收到消息。   武国周边小国受大国庇护,纷纷送上国书表示庆贺和顺服,这几天商悯的桌案都被这些小国的国书塞满了。   六强国中最先得知消息的是梁国, 因为距离比较近,一道送去的还有武国的国书。   梁王姬桓愣愣地看着这国书, 暗道一声好家伙。   连忙让内侍去请来幕僚吴英。   “吴大师,你看这国书……”周围没有旁人, 梁王便也不装了,直接摆出了恭顺谦虚的样子。   吴英接过国书瞅了两眼,感觉这个国书好像有点长, 以往新王登基送来的国书大概也就四五行字, 字儿越短事儿越大。   他扫了一眼开头,看到新王登基也不怎么意外。   梁国前段时间就已经收到武王商溯离世的消息, 这消息已经通传各国, 连宿阳也已经知道了,对方推举新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继承王位的人是商悯,这位公主不是在西北战场失踪了吗?也许是又回到了武国……可惜了,还以为最后登位的会是商泓。   国书上前半部分内容是很平常的, 大意就是讲我们武国的新王已经正式举行祭天大典登基了,希望能够和两国继续保持良好的邦交关系。   然而看到后半部分内容,吴英打了个激灵……什么燕皇归武,什么武国正统, 最后还大言不惭写所有的诸侯国应当向燕皇陛下纳贡,宿阳那个姬麟是乱臣贼子, 妖党扶持,是彻头彻尾的伪皇……   吴英无法保持镇定了,看到最后已经眼角抽搐,惊恐万分。   然而他刚想放下国书,梁王就提醒:“吴大师,后面还有一折你没看。”   吴英震惊地低下头,将国书向后展开,果然还有一折。   看完最后一折上的内容,他两眼一翻,差一点就晕过去了。   上面竟然直接写皇太后谭闻秋是妖!   吴英猛抬头看向梁王,梁王一看到他目光移过来,不禁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因为梁王在之前一直不知道皇太后是妖,不过他确实知道有妖藏在皇帝身边,只是不确定是哪一个。   ……其实也还好。吴英深呼吸一口气。   皇太后身份曝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殿下已经转移了巢穴。   这件事情吴英其实并没有接到直接的通知,他只是接到殿下传讯,让他稍安勿躁,然后没两天他就收到了皇太后离世,姬麟众望所归登基的消息。   那时吴英就知道,殿下似乎在和敌人的争锋中处于劣势,不得不舍弃身份重新谋划了。   不过吴英并不慌张,在他看来,能杀了殿下的人根本就不存在。既然他们杀不了殿下,那么殿下就立于不败之地。   殿下没有告诉吴英她会转移到哪里,吴英也很识趣,并不追问。   反正殿下想让他知道的话,他自然会知道的。   但是皇太后身份曝光,这会产生十分重大的影响。   姬麟已经是短短半年内换的第三个皇帝了……大燕风雨飘摇,随着姬麟的登基,皇帝的威信彻底降到了谷底。   除了占据名义之外,姬麟这个皇帝一无所有,今后诸侯国是否还会朝拜他,是否还会向大燕纳贡?不得而知。   不过诸侯们不向大燕纳贡,更不可能向武国纳贡。   他们内心的野心已经像野火一样滋长了起来,再也无法压制,无法掩饰。   天下二主,标志着这座王朝已经彻底走向分裂,从此诸侯们找到了借口,他们既可以不用再对上头的皇帝称臣,也可以指责武国挟天子令诸侯。   各自为战,就在今朝。   ……   “你说新武王已经顺利登位了,当真?”谭桢欣喜转身。   “是,国书还未送到,是武国送来了武王亲笔的书信。”   谭桢匆忙拿过书信,一打开便露出微笑,上面的字迹很是熟悉,确实是商悯的字迹。上面没写什么文绉绉的话,只是非常简短地讲了一下大致情况,末了写了一句大白话:“今后我就是武王了。你也要保重身体。”   信的末尾居然还画了个笑脸。   谭桢笑出声,心情愉悦。商悯一向成熟,很少显露孩子心性,这封信与其说是什么武王亲笔,倒不如说是朋友间的书信,对方的确把她当成朋友。   近日接二连三传来好消息,先是西北燕军哗变,说是底下的士兵粮食不够吃,顶头的将军却天天大口吃肉,宰杀抢到的牛羊和马匹骆驼,吃也就罢了,居然不向下施恩,于是士兵们产生了不满。   营地中先是爆发了口角争端,接着产生了聚众斗殴,又过了一日,就变成了大规模械斗,最后演变为兵变。   那位将军竟然被手底下的将士围堵起来乱枪戳死了,尸体被遗弃在荒野用马踏成了一摊肉泥。   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情,很快有就近的燕军率兵前来镇压叛乱,两拨人马交战激烈。由于事发突然,叛乱的士兵中没有领头的,全是凭意气行事,叛乱轻而易举地被镇压。   可即便如此,也死了好些人。   事后清点伤亡,至少有五千兵死于大军内乱,这个数字是否有瞒报,谁也不清楚。   现如今燕军的执掌者是苏归手下曾经的头号副将——大燕建威将军袁遥。   没了苏归镇压,他手下副将们并没有想着如何重整军队夺取胜利,而是各自为战。他们一个个心高气傲,都想着让对方听自己的安排,在何处排兵布阵,又去攻打哪个城池,意见始终无法统一。   而且还有人怀疑苏归是死了,是被亲信暗害了,不过更多的人不愿相信这个噩耗,他们怀疑苏归是在西北水土不服突发恶疾养病,这才被封锁了消息。   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消息终于封锁不住了。   袁遥传信回宿阳后收到那边指示,不得不站出来主持大局,说谭国狡诈,竟然派高手潜入大营之中,驱使毒虫毒蛇对苏归下毒,导致大将军身死。   实际上大将军到底是如何死的,根本无人在意,大将军死了这个事实,才是对燕军产生巨大冲击的根源。   燕军气势衰落之际,谭国将军亲率两万兵马突袭大营,杀得燕军猝不及防,士兵丢盔弃甲,谭军并未死磕,而是从容退去。   经此一战,燕军士气更加低迷。   “禀谭公!燕军正在向东南撤去,这许是退兵之兆!”   有传令将送上战报。   谭桢刚开始读的时候还克制着情绪,怕又是空欢喜一场,等读到宿阳探子通传的“赵国边境正在聚集兵马,似乎想要对大燕用兵,宿阳朝堂一片惊恐”这段话时,谭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散发着欣喜。   看到最后她抚掌大笑,却没有得意忘形,吩咐下去:“等完全确定对方撤兵,再将这消息通传各方,燕军撤退之时,谭军当慎而又慎,不要轻易追击,以免这是对方诱敌之计!”   “是!”传令将也是欢欣鼓舞地退去。   赵国兵马压境,大燕倍感压力,于是便有了撤军。   谁是敌人谁是盟友,都有谁想要让人族复起,大多都分明了。   ……   武国使臣商珩抵达郑国时才接到了母国送来的重要信件。   山高路远,道路崎岖,路上又有流民匪贼冲击,他们这一走,结结实实走了近俩月。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从武国到宿阳,正常走都要两个月呢,郑国比宿阳还远,他们紧赶慢赶,可算是赶到了。   商珩看着信件,心情万分复杂。   商溯过世时,朝鹿的信鹰已经将这个消息带给了他。   他和商溯关系还算不错,平时走动得很少,但是他办起事来一向尽心,不然出使郑国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会交给他办。   当初得到那个消息时,商珩就觉得忠顺公可能会搞点动作,王位更替,胜负难料,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商珩从不参与这些事情,只是静等结果。   现在结果出来了——商悯胜了。   看着信纸上刺目的几行字,商珩心头一片炽热。   天命归武。他默念。   今后武国就改天换日了。   信的末端,是新武王商悯对他下达的指示,让他把这则消息通报给郑王郑潇,看看郑潇会是何等反应,她还提醒商珩,郑国恐有妖踪。   商珩平稳心绪看到最后,周围也没个烛火让他把信烧掉,便将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   很快,有郑王派遣的臣子来官驿中拜会,道:“特使大人,王上现下已经抽出了空闲,请您随在下前往宫中拜会。”   “有劳了。”商珩客气守礼道。   一路行至宫殿,商珩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   来到郑国的路上,他也遇到过因为水患灾害流离失所的百姓,到了国都倒是还好,并没有多少流民,应当是被尽数驱赶了……   然而从外城的平民居住之地踏入到内城达官贵人居住之地,商珩就吃了一惊,等他进入王宫,更是眼皮子直跳,不着痕迹地摸着胡子来掩饰着内心的震惊。   这座宫殿,可以用穷奢极侈来形容。   远处的宫殿还架着手脚架,有工匠在房顶劳作修缮,从建筑形制来看,又是一座高大壮丽的楼阁,这王宫还在往外扩建?   连过往宫女身上穿的衣裳,都是用看上去很华贵的布料制成的,即便颜色并不招摇,也无法掩盖制作精细。   早听说南方富庶,怎么富成这样啊?   等一路走到宫殿,见到郑王郑潇的一瞬间,商珩什么都懂了。   郑王喜爱奢靡,尤其爱金玉华丽之物,她身上的丝绸华服刺绣精致,头上的珠钗冠冕光华闪耀。虽然非常华丽,但是并不堆砌,各种首饰主次有别,宫殿内部的布置也是雅致,每一样物品的摆放都很有讲究,显然郑王是一位非常有品位的人。   商珩又看了几眼,发现郑王不仅对吃穿用度有讲究,连她身边的人也必须是清秀俊美的,宫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太监也是选皮相优秀的来伺候。   仔细一回想,刚才来叫他进宫的内臣好像也是一副好皮相。   “武国特使商珩,拜见郑王。”商珩道。   “免礼。”郑王打量着商珩,“郑武两国,倒是许久没有互派使臣了。”   必要的邦交是算在外的,王侯过寿辰互送礼物这种只能算例行来往,而且不是每年都来,还得是逢整数的大寿才行。王位更替也是大事,关系好的国家一般会派使节互送国书,把排场弄得很足,两国关系一般则是送过去就了事。   商珩笑道:“天下已不是往日之天下,武国也非往日之武国。好叫郑王知晓,今武国新王登位,继位者正是先王长女。”   “武国上下对郑王之英明才干深感敬佩,愿与郑国永缔盟好。故遣臣为使,前来觐见,望郑王鉴察武王诚意。”   郑王听到这话,面上恰到好处地闪出了一丝惊讶之色。   她看着商珩,道:“寡人有一亲人,年龄虽比寡人小,却是长辈姑姑,年少时我二人关系甚好,然而她远嫁武国,已二十年未见。她名郑显华,不知她在武国可安好?”   商珩暗道一声来着不善,心顿时沉了下去。   这种场合拿不出什么借口,既然对方开口发问,想必是早得知了消息,就是要拿此事当做筏子发难。   身在郑国的他接到了武国的传信,那么郑王接到密报也不稀奇。   “禀郑王,此事说来遗憾,忠顺公谋反,意图篡权夺位,今已被处死……其妻郑显华受其牵连,也已身故。”   郑王闻之大怒,竟然抬手怒斥:“荒唐!寡人的姑姑怎会参与谋反?还是说武王对郑国不满已久,这才拿寡人的姑姑开刀?!”    第268章   商珩面色不变, 道:“郑王此言差矣。两国素无过节,平时往来,邦交礼仪样样不缺。两国相处甚远, 难起兵戈,不似郑宋二国怨仇由来已久。武王对郑王的不满又从何而来?”   “寡人的姑姑,不可能参与谋反。”郑王冷冷道。   商珩早防着她这一手, 温和有礼道:“臣离开武国日久,对于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收到的信上,只写忠顺公谋反, 而郑显华受其牵连。显华夫人在这桩谋反案中是否为主犯,臣不得知,只是臣也想说, 忠顺公乃是王上的亲叔叔, 他膝下两子是王上的堂亲。他们之于武王,就如显华夫人之于郑王。”   郑王冷哼, 却并未继续反驳。   “忠顺公商泓谋反之事, 王上也未曾料到,然而对方犯下大错,王上不得不忍痛处决。显华夫人是否为主犯,臣不得而知, 料想郑王如此品格,显华夫人当然也不可能是那犯上作乱的小人。”商珩道,“还请郑王相信,不管是新王还是先王, 都对王上您十分敬重。否则,怎会派遣臣来郑国呢?”   郑王脸色稍霁, 眼神也缓和下来,轻而易举地将此事翻篇。   “郑国武国常有联姻,寡人自然信任武国,方才是骤然听闻亲人噩耗,一时间心神失守,还望特使见谅。”她轻声道,“武国新王,听闻年岁尚浅,且之前已去宿阳,后跟随大将军攻谭……”   商珩道:“正是如此。”   “寡人会关注这个消息,也是因为寡人的幼弟郑留同样在随大将军攻谭。”郑王突然慈眉善目了。   商珩太阳穴微跳,觉得对方话里有话,郑王应该是知道皇帝和苏归都已经投武的消息了。   如果没有皇帝投武,武国和郑国的联盟,商珩觉得大概率能成。可是现在事情有了变动,武国占据正统,武国和郑国结盟,郑国岂不是在向武国俯首称臣?武国可是占着名义上的皇帝啊。   郑王郑潇心高气傲,这从对方的衣食住行以及言谈举止就可发现。   商悯在西北失踪,然后又归国,在这期间并没有收到宿阳那边下发的旨意,准她归国。   这里头说头可大了,要是郑王不认子翼作为皇帝,说那皇帝是假的,反而扣一顶帽子,说武王是乱臣贼子,违抗圣意无故归国,那事情可就大了。   但是看看郑王慈眉善目的表情,商珩又觉得有点不对。   “没想到再听到她的消息时,她已经从公主变成了武王。”她笑道,“听闻武王年少,才不过十二岁,不知可有定婚?”   商珩:“……臣不知。”   原来对方就等在这儿了!什么世代联姻,都是幌子,郑王想继续借姻亲关系插手武国的事?商珩恨不得一口唾沫星子喷过去,我呸,你也配?   他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得太笼统,这不妥,就赶紧赶在郑潇再次开口之前缝补了一下。   “不过臣的确听闻王上曾经议亲,此事还是先王告诉臣的。”商珩笑呵呵道,“当年皇帝陛下还是太子,曾经与武王议亲,但是先王早将当今武王当做继承人培养,怎能送去宿阳当太子妃?此事便就此作罢。”   他停顿片刻,故意问,“郑王可知,燕皇陛下也在武国,先前陛下被妖魔桎梏,如今终于在各方帮助下挣脱枷锁。”   商珩点到为止。他无比清楚,任何一任武王都不可能被姻亲关系给控制住,但是对方琢磨的事情实在太恶心。   直接用皇帝当做挡箭牌,希望能把郑王的心思给挡回去。反正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把这么一段往事给说了出来而已……武王和皇帝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将来会不会结婚,郑王你自己想想看着办吧。   虽然没出五服的亲戚结婚不好,但也不是没有,明面上说得过去。   可谁知郑王当做听不懂,直接装糊涂道:“还有这样的往事?原来武王还差点做了太子妃……到底是姻亲未成,不然武国便不会有这样一位少年英主了。”   商珩恨不得把她嘴给封上。   郑王显然不可能照着商珩所想的来,她继续道:“寡人之弟郑留,行十九,名郑留,听闻在宿阳时与武王关系甚好,二人又年岁相当,不知能否成就好事啊?”   商珩拿出端方的笑脸,客客气气道:“这恐怕要看王上的意思,还有很多方面的考量……”   还有一句“王上年少”含在嘴里没说出来,因为这个年纪确实该议婚了,各国宗室都是这样。   “不如特使便在渠阳住下,多留些时日,将寡人的意思传回武国。”郑王表情真切,“十九弟郑留长相俊美,一表人才,颇通诗书,容貌才情样样不缺,若两国能成就好事,永结同盟,岂不妙极?”   商珩在心中长叹,知道对方这话既然说出来,便由不得他做主了,只能将这个消息传回朝鹿,由武王定夺。   他不再犹豫,“臣稍后便去拟信。”   商珩退出郑国王宫时暗自皱眉。   郑国有鬼,郑王也有鬼。   是否是妖党作乱,暂且不知,对方心中有暗鬼,盼着武国不好,这点是跑不了的。   倒不是对方非要结缔姻亲才引来商珩怀疑,想联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这是在为他们的盟友关系增添更多的保障。就算武王拒绝了联姻,他怀疑以郑王的热络劲儿还能说出别的方案,联姻不一定非要瞅准王,王的家族里还有很多人,都能联姻。   让商珩心生怀疑的,是对方让他留在郑都渠阳的举动。   这信传递来传递去,恐怕又要耗上半个月的时间。   郑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联姻能成,郑国就是武国盟友……要是联姻不成,反正对方话也没说死。   半个月,其实拖得太久了。   商珩怀疑郑国是有意阻拦他的脚步,不让他前往其他国家游说,她又不好直接杀他,所以想出了这么个损招。   但是商珩不得不传这个信,也不得不去办这个事儿。   他回到驿馆拟信,用很平常的话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和郑王的期盼,看着信鹰将信送走。   他相信武国的新王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商珩见过还是公主的商悯,她可是个有大主意的人。   ……   燕都,宿阳。   登基时的喜悦,现在已经化为满腔的无能狂怒。   姬麟看着手中的密报,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这个密报还是从梁国手中拿到的,武国根本没有将新王继位的消息传到宿阳这边,按照梁王给出的说法,武国认为宿阳的龙椅上如今坐着的是伪皇,根本不值得武国送国书。   这段时间是接二连三的噩耗。   从知道姬子翼没有死,而是被人劫走了开始,姬麟心中就有隐约的不安,可是即将登临皇位的喜悦压过了所有的不安。   他终究是坐上了梦寐以求的位置。   然而心中的隐忧成了真,子翼果然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这不是他姬麟的错,这是谭闻秋的错,是殿下的错,因为他们无知无觉、无能无为,这才让子翼逃了出去,现在他们饱受流言蜚语的质疑,连原本不可撼动的正统地位也在从手中溜走。   这都是那些妖的错。   姬麟表情扭曲着,叫来了柳怀信,又让人去请了新任的镇国将军楚卿。   他对楚卿是畏惧的,对方没有明说,但是姬麟在她身上发觉到了和苟忘凡类似的气息,这种手段让他非常忌惮。   可是楚卿没来,她非但没来,还把柳怀信给叫走了。   姬麟在书房的龙椅上端坐了半晌,终究是压不住怒火,气得浑身发抖。   然而他也知道他没资格生气,他的地位都是对方给的。   天下大事,容不得他姬麟参与,他坐上了这个位置,真就是工具了。   不过没关系,有一样东西他还是得到了的……不,也不能说得到,只是近在咫尺。他有了比常人更强壮的身体,也从来没有生过病,受了伤也能快速愈合……他摸着自己胸口的鳞片,觉得还是不够。   他能比正常人活得更久,但是无法像妖一样长生。   皇宫,柳怀信居住的偏殿之内,苟忘凡点燃了一截线香。   灰白色的香雾升起,在上方凝聚不散,竟逐渐幻化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柳怀信躬身行礼,“殿下。”   苟忘凡道:“殿下,您可有得知武国的消息?”   “不久前知道了,正要去联络你。”白皎的声音有些虚幻。   “对方胆大包天。”苟忘凡咬牙切齿,“商悯不是死了吗?居然能够复活,人族那边有还魂的手段,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还魂必得一命换一命,商溯死了,商悯活了。”白皎的虚影略有浮动。   柳怀信思索着道:“那会不会不是商悯,是苏蔼手下的某个妖假扮的?也许对方想模仿殿下,窃取武国的国运。”   他沉思,又觉得这说不通,“不过控制忠顺公也可以做到,不一定非要是商悯。这其中有很大的疑点。”   白皎发出了似有似无的轻哼。   柳怀信怔住,垂下了头。   “柳相又想到了什么?”白皎的虚影似乎瞥了他一眼。   柳怀信万般无奈道:“臣只是想到,忠顺公的妻子郑显华出身郑国……”   “然后呢?”苟忘凡也把目光投向了他,表情泛着冷意。   柳怀信实在是聪明过头了,太会察言观色了,一个表情一句话就能让他品出不对来。   “这郑显华,不会是殿下叫郑国派过去的吧?”柳怀信嘀咕,“忠顺公谋反,郑显华在其中出了大力?苏蔼知道他们可能是被殿下控制的,这才斩草除根?”   全中!   郑显华并不是妖党,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妖办事,她只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和郑国谋利,一举一动都是出自于本心,那熊熊燃烧的野心。   正因如此,所以才更加难以分辨,郑显华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妖的存在,也从未往那方面去联想,还是燕皇剖心之事广传天下,妖这种诡异的存在才传到了她耳朵里。   柳怀信显然是从苟忘凡和殿下的沉默中知道自己猜到了正确答案,他很谦虚,强忍着没有夸耀自己,掩饰地咳了一声,但还是不免显露出了一丝得意。   “现在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问题。”他道,“商悯是否是被苏蔼直接控制的……以及苏蔼对武国,到底控制到了什么地步。”   “先前殿下曾道,苏归是苏蔼的外孙,苏归又和武王关系交好,商悯死了,苏归愤怒发狂,这苏归又曾经和商溯决裂,然后商溯极有可能是为商悯替命而死了,苏蔼又有可能已经控制了武国……”   柳怀信把这些说出来后不禁咂舌,为这些人的关系复杂程度感到无语。   他理清楚,提供了一个思路:“会不会苏蔼之前对武国的操控程度没有那么深?直到商溯身死,商悯登位,苏归带商悯投武,她才完成了对武国全方位的接管?”    第269章   “不对。”苟忘凡冷冷看了柳怀信一眼, “苏归的情做不得假,如果苏蔼把商悯当做傀儡武王,苏归不可能愿意。”   柳怀信点点头,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凡事也不能看得这么绝对。苟大人你想想,当成傀儡武王又不是要把他杀了, 就像子翼当皇帝,咱们还不是好吃好喝把他供着?分析苏归的想法, 得从他的过往经历下手。”   他沉吟片刻,看着面前那团凝聚不散的香雾道:“苏归此人我之前接触甚少, 但是对他的性情也有所耳闻,不过从未见过他上战场的样子。殿下,苏归可是杀了不少人, 杀得血流成河, 他在杀人之时,心中可有动摇, 神情可有异样?”   这个问题苟忘凡就能回答, “他杀人从无表情,处决战俘更是毫不手软。”   “是装得好,还是真没感觉?”柳怀信问。   苟忘凡道:“你这问的全是废话,要是能将一个人或妖的心彻底看透, 世上哪还有这么多谎言和背叛?”   “主要是想推断对方是爱人居多还是爱妖居多嘛。”柳怀信道,“殿下和苟大人认为他像人还是像妖?”   说实话,都不像。   因为苏归就是那种性情寡淡的半妖,和人不深交, 和妖也不深交,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位置。   当初他接近商溯等人还是受白皎指使, 不过苏归确实和这一帮子人产生了友情。   “殿下以为,如果要苏归牺牲他人的命换取商悯的命,他会愿意吗?”柳怀信道。   “那必然是愿意。”白皎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那不就结了。”柳怀信一拍手,“苏归本质上是个自私自利的妖啊,只要他关爱的几个人没事儿,他就不会去理会其他人到底会遭受什么样的后果。苏蔼不需要干什么,她留着商悯的小命就行了,苏归有什么理由不接受苏蔼把商悯当做傀儡武王呢?命都给留着了!”   苟忘凡一时间找不到词来反驳。   白皎沉思着,觉得还是有地方无法说通,还有一些东西没有理顺。她恍然有点疑惑为什么武国新王一登位就要实行强国强兵强民之策,似乎要下大决心把这个的国家治理好。   可是又一想,孔朔居然也是这么做的。   他在翟国,然而翟国的国君励精图治,人人称颂,团结翟国各方,无人不服。苏蔼掌控的武国同样如此……   苏蔼和孔朔都想夺取皇帝,借燕皇的势。   他们使自己所在的国家富强,是为了借这些国家的力量去对抗其他妖皇,这些国就是他们手中的刀,妖圣之间先是短兵相接,最后才是血肉相搏。   白皎下意识感到不安,好像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近在眼前,而她不能参透。   “慢着。”柳怀信突然拧着眉毛,慢白皎一拍才想到不对劲,“那苏蔼建设武国干什么?”   他反应迟了一拍是正常的,因为他不知道血屠大阵,只知道白皎在谭国峪州有一个能让几十万人丧命的强力后手。   “要是孔朔也控制了翟国,他把翟国建设那么好干嘛?”柳怀信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劲捋胡子,把胡子都给拽掉了几根,“借势?”他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总不能是当口粮养的,为了把人养肥了吃吧!”   幻化为白皎身影的香雾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几乎要有散去的征兆。   苟忘凡吓了一跳,“殿下?”   醍醐灌顶!   远在另一地的白皎大口喘气,可是窒息的感觉还是由内而外包围了她。   混乱的思绪得以清醒,柳怀信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一语道破天机!   妖当然不可能对人的国有什么帮助,也不可能是真心想让这个国家富强。   凡此所为必有缘由!   如果只是为了强兵,好借势,那么只需征兵征粮征税,将举国精力投入军队之中就好了,可是孔朔不止如此,他的国策竟然还发展人口,竟然还接收各地难民,这可以说是大慈大悲贤王典范!   可问题是孔朔他是一个妖啊,他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发展人的国?   是为了吃……只能是为了吃……这么多人,哪怕是妖圣也吃不下,会把肚子撑破,可是如果孔朔也布置了血屠大阵呢?有大阵转化人之精血,日积月累,他积攒的力量该强到什么地步?   白皎脑海中雷声翻滚,一切不理解之处都豁然贯通。   孔朔,孔朔……她就知道这只杂毛鸡蛰伏这么多年不可能什么都没干,先前太过忙乱,她居然没有发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孔朔本就是罕见的精通多道的妖圣,他存活已久,蛰伏得这么深,孔朔所做的准备必然要比她所做的准备多得多。   但凡是妖,就没有不想推翻天柱的。   那些生活在妖族式微时期的小妖没有这种概念,所以他们可以天然傻乐。可是孔朔是从上古时代走到今日的,他体会过众生畏惧不可一世的感觉,不可能心甘情愿活在天柱的阴影下。   向上爬是人和妖共同的本能,当人被限制,他们只能去爬名为权力的高山,当妖被限制,他们会想打碎被束缚的枷锁。   那苏蔼呢?苏蔼富国强兵是为了什么?   看不见的阴影包围了白皎。   她如果是为了模仿孔朔呢?   不管怎样都可以确定一个事实,苏蔼没有自信能胜过她或孔朔,所以她要借势皇帝,借势武国,武国不强,苏蔼就只能处于劣势,武国若强,苏蔼也能因此得利。   白皎思及此处,阴沉沉道:“以皇帝的名义向各国发下旨意,无论如何,都要咬死子翼那个皇帝是假的,还要告诉所有人,武王是被妖控制的,他们既然揭穿了我皇太后的身份,那直接指认苏归是妖又有何不可?”   “苏蔼到底是晚我一步,她把宿阳搅得天翻地覆又如何?还有很多国在我的控制之下……她只有武国,拿什么跟我争?”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隔壁赵国的举动,心中骤然燃起了火。   “赵国要向大燕出兵,柳相在朝堂上应该知道此事了,你可有妙计?”   下下策就是直接去赵国杀了赵王。   赵王的态度同样让她不安,韩卢逃走了,他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身上又没有带传信灵物,费了好大的功夫跑到宿阳才联系上苟忘凡,又通过苟忘凡联系上她。   他说赵国来了两个很厉害的江湖客,眨眼的功夫就把郝舍君和郎奇杀了。   韩卢被吓破了胆,到了宿阳还窝着窝了好几天,天天睡觉都做噩梦,还在梦里呜呜哭着郝舍君死得惨,苟忘凡好劝歹劝,把他劝去了郑国,他今后就要在那里办差事。   那两个江湖客已经被赵王拜为司灵了,听韩卢描述,其中一人必然就是失踪已久的敛雨客。   不费吹灰之力杀小蛮也就罢了,连修为千年的郎奇也杀得那么容易,他的修为堪称圣境之下第一人,和苏归当是不分上下,可能还稍微胜过。   白皎伤势未愈,没法和这样的人硬碰硬。   柳怀信细细思量一番,给出了中肯的建议:“把赵王杀了,把他们朝中的重臣官员也全都杀了,把赵国给杀破胆,他们就不敢出兵了。”   白皎强行把怒气压了下去,可是翻涌的灰白色香雾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柳怀信脑袋一缩道:“其他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啊,大燕皇帝威信已失,各个诸侯皆可出兵……依老臣之见,赵国即便出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消耗一下赵国的实力,就是怕其他诸侯趁势而动,一下子把大燕给打趴下……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打趴下好像也没有问题。”   他琢磨一会儿,越想越有道理。   “殿下您的目的不就是毁掉大燕的江山动摇人族的天柱吗?现在诸侯混战一触即发,所有国家都陷入战乱,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不就到来了吗?”   白皎沉默下来,“让我好好想想。”   灰白色的香雾渐渐淡了。   用于联络的线香短了一截,苟忘凡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你再好好想想。”苟忘凡看向柳怀信,“如果能想到什么新的办法就告诉我,我转告殿下。”   “好。”柳怀信一路沉思着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自己绊了一跤。   ……   宋国国都,昌明城。   白皎站立在殿中,默不作声地凝望着琉璃窗外的炽日。   她曾经的家在南方,她也在南方长大。可是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地方连地形都变了,人族的聚居地遍布大小山脉,占领了一条条河流,在山上开垦梯田种下果树,曾经只有妖生活的丛林与群山,如今全是人的身影。   父亲并不在宋国天柱下面,他已经死了,被圣人杀死。她吃了他的尸体,匆忙晋升圣境,然后一路躲避着追杀,但最后还是没能逃掉,天柱落成,她被镇压在了西北,远离家的地方。   “你该下令让我儿子回来了。”   有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离开我快一年了,从来没有这么久过。”   白皎转过身审视着面前女人。   她身形纤瘦,脸上似有病容,气质和白皎有着奇异的相似。   “我有个问题,想要听你回答。”白皎道。   “想问就问,怎么这么郑重?”女人看着她。   白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如果你的孩子背叛了你的路,你会杀掉他吗?”   “怎么会呢?”她莞尔,“我会很高兴他找到了自己的路。”   “哪怕那条路是跟你作对?”   “那说明他已经摆脱了我的阴影,要活出自己的样子了,我只会为他高兴。”   “倘若他要杀你呢?”白皎又问。   “世上没有如果,他不会那么做。”   白皎漠然,“我羡慕你的自信,但不得不提醒,他也是作为人长大的。这是我的失误,也是你的失误。”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   白皎隐去身形。   内侍匆忙进殿,禀报道:“王上,武国的密报,事关重大,请您过目。”   宋王宋熙接过密报,象征性地看了两眼她早就知道的消息,露出凝重的表情。   “即刻传召众臣,入宫议事。”    第270章   等处置完一批又一批的大臣, 又把空缺的位置安插上值得信任的人,商悯着实累得够呛。   父亲给她留下了信件,上面很详细地写了什么人可以相信, 什么人可以留着利用,还有一些有才的官员需要磨砺,某些官员有才, 但是心术不正,需要适当敲打……   父亲安排得面面俱到, 她捧着这些信心情酸涩,最后按照信上的内容和姑姑的建议一一处理了这些人。   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文书需要商悯批改。   刚开始她准备大展拳脚, 效仿上历史上有名的勤政皇帝,比如著名的那谁谁和那谁谁……好好熟练一下政务。   赵素尘在诧异过后也非常支持她的决定,每天命令内臣将成车的文书和奏折搬到书房里, 监督商悯批改。   最开始商悯兴致勃勃, 然而她很快被残酷的现实打击,为什么事情那么多……为什么文书批完了还有……为什么姑姑看着她批改奏折的时候表情似笑非笑。   三天过后, 商悯被熬得够呛。   她是不怎么需要睡觉, 但是不需要睡觉也扛不住这枯燥的生活,她连练武的时间都没了!   怪不得皇帝需要设置辅政大臣的职位,丞相之职就是为此而生的,皇帝不给大臣分权, 就要自己累到死。   商悯熬不住了,从一开始的大包大揽到心如死灰,她只用了三天,主动对赵素尘道:“姑姑, 还是给你和左相大人先粗略地审一遍,然后再交给我吧。”   父亲在的时候, 商悯也经常进书房在旁边翻看奏折。   偶尔父亲累了,会在旁边念,让她在奏折上写字,然后她就获得了父亲的批评:“字要好好写啊,这是君主的门面,下面的大臣看你字写成这样,会对你这个君主有所轻视。”   一番话说得商悯十分羞愧,她发愤图强,夜以继日勤学苦练,终于练成了一手漂亮字,然后她就掉崖失忆了。   有肌肉记忆在,她花了几个月时间把字重新练好,然后她死了又活了,记忆回来了……那几个月的勤学苦练算什么?练心吗?从这个角度看,倒不是没有收获。   偶尔帮忙处理政务和每天处理政务,给商悯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现在明白父亲把谦儿的教育任务交给她,不全是为了让她和弟弟培养感情,他是真的没空。   他教商悯的时候,商悯是很省事的,从来不需要他督促,到点了在殿外面一等,进去把书背完,他再随机提两个问题,一刻钟不到就能走人,每天都是这样省心。   然后商溯有了二儿子,突然发现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像商悯一样省心,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   “我就知道你前几天是还在兴头上,不忍心打击你的上进心。”赵素尘道。   大部分事情商悯都处理得不错,小部分没法处理的事情赵素尘也都给她建议了。   “姑姑哪里是不忍心,分明是故意的。”商悯悻悻道。   “你要集中权力,让武国上下更好地传递你的政令,在这个特殊时期确实需要这样做,只是凡事都有个度罢了。”赵素尘微笑,“去歇会儿吧,这几天一定累坏了。”   商悯伸了个懒腰,道了一句“姑姑辛苦”,走出大殿,直奔苏归住处。   他也住王宫,不过商悯还是在名义上给他送了一座宅子,他想在哪儿住在哪儿住,住王宫主要是为了方便,反正这儿也没别人。   “老师,我想带你去一趟地宫。”商悯道。   苏归在熟悉军务,这几天已经差不多上手了,他想过一段时间就亲自去和鬼方接壤的边境,探探那里的情况。   “去地宫做什么?”他放下手中的卷宗,诧异地问。   “父亲说地宫的天柱下面压着一个大狐狸,有九条尾巴,我想带你去认认亲戚。”商悯道,“说不定是你姥姥呢?虽然你姥姥可能挺恨人族的,但我觉得还是见见为好。”   苏归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他哭笑不得,婉拒道:“不必了,以前看过一次,不是我姥姥,可能是某个修炼到九条尾巴的狐族,也可能是亲戚。等到你大约二十四岁的时候……那只九尾狐就会被天柱吸得魂飞魄散,再无踪迹。”   商悯一怔,“这样吗……”   十二年后……   前世苏蔼并没有出世,武国的天柱还算稳定,于是商悯想当然地以为,苏蔼没有出世,当然是被镇压在很稳固的武国天柱之下。   如果不是武国的天柱,那会是哪里的?北地……鬼方?   ……   白珠儿被这破天气折磨得够呛,蜘蛛本来就不擅长御寒,她在冬天的时候就该找一个洞藏起来,更何况她白珠儿是一只南方出生的蜘蛛,从来没有体会过北地的极寒。   要不是修为高深,她早就抗拒不了自己的本能,就地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等睡到春天再继续赶路。   孔朔在催促她,她片刻不敢休息,一路避开人烟寻着山林小路,翻越群山峻岭,终于摸到了鬼方的地盘。   鬼方共有八大部,其中有六部都在白皎的控制之下,反而是负责镇守天柱的两部,白皎暂时还没控制住。   说是镇守,其实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地宫的入口已经变成废墟了,孔朔说他五百年前去过一次,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废墟了,封印被大幅度削弱。   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封印是摇摇欲坠还是依然能够坚持,孔朔需要白珠儿去确认一趟。   白珠儿想,孔朔一定是要搞清楚苏蔼的情况。   原本鬼方这个地方他是不在意的,白皎用鬼方来削弱武国,他乐见其成,但是白皎似乎把鬼方给搅和得太分裂了……分裂到封印难以维系,苏蔼极有可能借着这个时机出来了。   所以即便怀疑“苏蔼”身份,孔朔依然不会武断判定苏蔼就是假的,他确实非常怀疑那就是苏蔼本妖。   白皎真是短视,愚不可及。   每打响一次鬼方战争,固然可以削弱武国,可是鬼方的人口也会被削弱,如果吃了败仗,鬼方内部产生分歧和夺权,那么天柱就越发摇摇欲坠。   万一下面有圣境的妖跑出来,白皎难道要对它俯首称臣吗?   推翻所有天柱的理想更是可笑……一旦下面的大妖都跑出来,他们可不会遵循什么团结一心的教化,到时候受到冲击的会是白皎自己。   除非实力强到能够镇压所有的妖,否则就不要谈什么解放天柱。   作为一只谨慎的妖,不摸清楚鬼方的状况白珠儿是不会贸然行动的。   而且鬼方之中还有白皎安插的妖,她必须小心行事,连杀了人都要用毒处理好尸体,然后再将痕迹小心掩埋,确保没有任何气息残留。   在这待了几天,活捉了几个鬼方人审问之后,白珠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要想前往天柱所在之地,还要向北走,镇守在天柱周边的两个部族实力很强,加起来的总人数超过十五万。由于在武国那边吃了败仗,天气又实在是严寒,鬼方多部联军暂时退去,最近他们正在举行祭祀仪式,祭拜早已坍塌的天柱地宫。   白珠儿怒骂着北方的天气,不得不继续赶路。   没多久,她就找到了地方。   白珠儿缩小身形,变成一只小蜘蛛悄悄爬进鬼方的部落聚集地,部落之中满是篝火,稍微温暖了她冻僵的肢体。   鬼方人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也许是赶上节庆,部落之中满是祝酒声和叫嚷声。   她畅通无阻地爬到了天柱所在之地,顺着地表的裂隙爬到了地下,随后眼前豁然开朗,地底是一个巨大的空腔。   天柱是斜插在地下的,它表面布满了锈迹,似乎已经残损。   白珠儿按照孔朔的交代,取出五彩斑斓的孔雀羽毛。   虚幻的人影在她面前出现了,她震动口器发出声音,“你要我来地宫,我来了。”   “唔,做得不错,接下来就暂时没你的事儿了。”孔朔微微一笑。   “什么叫暂时没我的……”白珠儿的话戛然而止。   八颗无法闭合的蜘蛛眼中闪过五色光芒,她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了,神魂被拘禁在身体的某一个角落,有一道灵识降临在了他的躯体之中。   “白珠儿”举起自己的蜘蛛腿看了看,“你的身体还蛮有意思的,从来没用八条腿走过路……”   白珠儿的魂魄在角落发出冷静的质问:“这又是什么手段?你怎么控制了我的身体?”   “神降大法,只能用于实力弱于我且身上带着孔雀印的小妖,一共只有三次使用的机会,三次用完之后,妖会暴毙而亡。”   白珠儿深感惊悚。   “珠儿害怕了吗?”孔朔控制着蜘蛛腿向下爬去。   “怕有什么用,怕你就能放过我吗?”白珠儿冷笑。   “难道是接近苏蔼的地盘让你有了底气吗?你前段时间可不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孔朔的声音里带着笑。   白珠儿不再理会他,转而通过共享的视野观察着四周。   没过多久,孔朔就爬到了天柱下方。   这里是一片废墟,布满各种碎石和瓦片,还有青铜人俑横倒四周,周围的岩壁甚至在滴水,青铜人俑上长满了苔藓。   孔朔收敛了笑意,“看来封印确实已经非常残破了,但不是完全消失了……这样的强度,苏蔼确实有可能突破……可是……”   “可是什么?”白珠儿急忙问。   “对方把苏青送出天柱,应该消耗了不少的修为,越是强的妖,天柱的约束力越强,她还有余力逃出来吗?”孔朔慢吞吞地说。   这里实在太寂静了,好像只有死去的东西才会在这里停留,就连白珠儿也不禁心生畏惧。   “确认完了,那我们快走吧。”   “不急,等等看有没有妖魂浮现,这里的妖不会全都被吸干了吧?”孔朔思索。   忽然,警示在他心中闪现。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东西笼罩了上来,狠狠地撞在了这具身躯上,紧接着,孔朔的灵识就被强行挤出了白珠儿的身体。   翟国,孔朔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他试图再度神降……可是失败了。   一个陌生且猖狂的笑声突然间出现在白珠儿的脑海中,她的身体全然不受控制,魂魄比孔朔神降时还要难受,被挤压到了边边角角的位置。   “两千年!整整两千年!压得住我一时,压不住我一世!”那道声音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我苏蔼今日得以重见天日,不杀光人族,誓不为妖!”    第271章   “苏蔼?!”白珠儿惊恐尖叫。   不全是因为害怕……而是她一瞬间想到的事情实在太多, 塞满了她的脑子,许许多多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涌现,她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   苏蔼?苏蔼?!如果占据她身体的才是苏蔼, 那白小满算什么?他效忠的是谁?   苏蔼笑声一顿,压力顿时从四面八方包围了白珠儿,她的魂魄被挤压到变形, 好像被一只大手给捏住了。   “你浑身上下都是那只杂毛鸡的鸡骚味。”她狠声道,“是他派你过来的?”   白珠儿凭借求生的本能连忙说出一句话, “我不是杂毛鸡的下属,我是被他胁迫的!我身上还有着他的孔雀印, 他一个念头就能要了我的命,还可以读取我的记忆,我没有办法, 只能听他的!”   “是吗?”苏蔼的声音阴恻恻的, “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既然如此, 那就来看看吧……”   无形的大手抓住了白珠儿。   紧接着撕心裂肺的痛苦笼罩了她的魂魄, 她想要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可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声来。   从出生到成长再到现在的所有记忆在寥寥数息之内全部浮现了一遍,她的魂魄简直要被这些记忆撑得发胀,那只无形的大手好像在搅拌着她的脑浆, 把她的灵魂撕成一团再拼命揉碎……   也许过了有一秒,也许过了整整一千年。   白珠儿猛然清醒,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惊恐地看着面前现形的九尾狐妖魂。   “醒了?”苏蔼冷漠地问。   白珠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昏了过去, 不管怎么样,苏蔼没有直接拿掉她的小命。对方是绝对的强者, 饶她一命,作为弱者的她应该心怀感激。   “陛下……谢陛下饶命。”白珠儿诚惶诚恐。   “果然是个聪明识相的妖啊,白珠儿。”苏蔼轻轻笑了,一双棕黄色的眼睛中满是阴霾,“你身上的孔雀印,我暂时帮你封印住了,今后你为我做事,有意见吗?”   “没有。”白珠儿答得斩钉截铁。   “孔朔被我挤走的只是一缕灵识,所以我可以毫不费力,在神魂一道上,我是妖族最强。”苏蔼盯着白珠儿,“现在,我要你联络孔朔,告诉他,是有一只大妖夺舍了你的身体,所以把他给挤了出去。”   白珠儿福至心灵:“但不说这只妖是狐祖陛下,是吗?”   “是。”   “孔朔可以读取我的记忆……”   “傻孩子,读取记忆必须肢体接触才能生效,你是被他给哄傻了吧?”   白珠儿只感到心下恼怒,不得不卑微得说:“小命只有一条,珠儿很珍惜。可是我怕孔朔不信我,会直接发动我身上的孔雀印。”   “都说你是个聪明妖,为什么这个时候犯糊涂?该做什么,你和孔朔不是早就商量过一遍了吗?”苏蔼不耐道。   对方指的是她记忆里面,孔朔让她做双面间谍,苏蔼可以读取她的记忆,孔朔同样可以,她必须在两个大妖之间左右逢源。   既要适当的透露给苏蔼情报,也要适当透露给孔朔情报,还要让两只妖都相信自己……   白珠儿默默咽下一口逆血。   她思考了一会儿,柔顺地说:“狐祖陛下,珠儿有一个提议,想要告诉您。这个提议对于您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苏蔼诧异又古怪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居然笑出声了。   “好啊。”她含笑道,“说吧,珠儿,让我来见识一下你的智慧。”   “陛下根本不必对孔朔隐瞒是您将他驱逐了我的身体。”白珠儿柔声细语,“反正孔朔不是本来也怀疑您是不是存在吗?现在他可以确定了,狐祖就是已经现世了,将这个事实告诉他,他会结合过往的推论,得出一个完全错误的结论。”   苏蔼愣住,思绪刹那贯通,“你是要我借那个白小满背后势力的势,借武国的势,假装他们真的是被我控制的……”   白珠儿颔首,“孔朔无法判断您的深浅,这正是您的优势啊。既然是优势,我们不妨将它放大,借助武国虚张声势也好,用它借力打力也罢……总归对我们都是有利的,不如直接认下来。”   “况且。”她微笑了一下,“白小满既然敢借您的势,就说明他用得十分放心,根本不知道您会脱困而出。”   “一来,可以壮一下白小满身后势力的声势,白小满这边越强,就越可以对孔朔和白皎造成重大打击。二来,我们可以在稳住孔朔和白皎之后在武国暗中调查,看看白小满到底是受谁驱使,和武国有什么关系……”   苏蔼细细打量了白珠儿几眼,意味深长,“不愧是白珠儿。如果你生在天柱尚未伫立的上古时代,妖族三皇怕是要变成四皇,以你的智慧,迟早会做出大成就!”   白珠儿不料竟然会得到对方如此盛赞,赶紧低下了头:“陛下夸赞,珠儿愧不敢当。”   “我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苏蔼道,“就按照你说的方法来,联络孔朔。不,等一会儿再联络孔朔……想来他不会那么急不可耐,他应当也会知道你在我这边面临的局面,如果你想权衡好两方,就必须取得‘苏蔼’的信任……这需要时间。”   白珠儿松了口气,为苏蔼的理解感到万分庆幸。   她非常久违地和妖产生了共鸣——这回她遇见的妖不是傻子。   说来有些诡异,和白珠儿产生共鸣的大多数是人,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只有柳怀信可以跟上她的思路。   至于其他妖,那真是……一个赛一个蠢。   白皎不算蠢,但是她极其感情用事,而且不知是不是活太老的缘故,她的思维在很多时候会比较僵化,难以做到与时俱进。   孔朔也不蠢,他甚至还相当聪明,不仅可以跟上白珠儿思路,而且有的时候还可以反过来点醒她。   但是孔朔不爱正常地说话,每次开口必会挑战白珠儿的忍受极限,如果不是必要,白珠儿真的不想跟孔朔说一句话。   白小满也很聪明,是思维敏捷的妖,但是他习惯于说话藏三分,偶尔还会阴阳怪气,但是事儿办得还算厚道,白珠儿不算讨厌他,但是也不介意尝尝他是什么味道。   苏蔼读取过了她的记忆,对她万分了解,可是她还对苏蔼一无所知,更对那个冒充苏蔼手下行事的白小满一无所知。   谭国、武国、白小满……如果对方既不是白皎下属,也不是孔朔细作,甚至还不是苏蔼派过去的……那到底归属于哪方势力?   难道是……人?!   白珠儿脸颊都在抽搐,为这个荒唐的可能性感到扭曲。   可是这么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能说通了……   为什么要帮谭国?不是因为苏蔼和白皎有过节,对方就是要救亡图存。   为什么要帮助老皇帝寿宴剖心?   为什么要一再阻碍白皎在宿阳的事?为什么要夺取子翼?   因为对方就是心向人族。   白珠儿头晕目眩,试图寻找这一切大事件的罪魁祸首,很快她就想到了武国——商溯死了,商悯作为新王登基,还把皇帝拐了过来,苏归也听她的。   这些大事件的幕后推手,是武国?   她整只妖都懵了。   白小满是妖,可是也听武国的话?   正在此刻,苏蔼接管白珠儿的身体,向天柱之外走去。   她也不适应八条腿,走起路来的时候基本上只有四根腿在动,另外四条腿是翘着的,看着有点滑稽。   “陛下……今日才脱困?”白珠儿小心询问。   “还要谢谢白皎,为了阻挡武国让鬼方频频发起战争,也要谢谢孔朔,在这么恰到好处的时机恰到好处地把你派了过来。”苏蔼不含感情地说。   她已经虚弱到没有办法飞到上面,天柱封印上细微的压力都能把她给压制到地底。她已经肉身泯灭,神魂也离消失只有一步之遥,也许过一两年……不,可能只需要一两个月,她就会魂飞魄散了。   可事情就是那么巧,白珠儿来到了地下,离她那么近那么近,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苏蔼不会放过。   她神魂大受损伤,但是真灵和根基还在,对神魂之道的感悟也在,孔朔残留一缕的灵识不是她的对手,白珠儿这只小妖的灵魂要收拾一下当然也不在话下。   但同时苏蔼也是虚弱的。   她清楚地认识到,灵魂破损到这个地步,哪怕吃再多的补品,也绝对不可能突破圣境了。   白珠儿终究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陛下,苏青大人被白皎杀掉了,她留下的唯一血脉叫做苏归,是个混血半妖。”   “我知道,不需要你再来说一遍。”苏蔼道。   白珠儿无法从她的话语中品出什么情绪,于是只能作罢。   “陛下接下来想做什么?”她问。   苏蔼发出刺骨的笑声,“杀一部分人,布置好阵法,准备血祭,彻底解开鬼方这边的天柱封印,解放下方的妖魂!” 第272章   “妖族到底是没落了, 你才几百年修为,竟然算得上白皎手下一员大将。”   苏蔼的语气中充斥着冷意和不屑,以及若有若无的嘲讽。   白珠儿暗恼, 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了半晌道:“殿下在筹谋覆灭大虞朝之时,好像遭受过重创, 是苏青大人联合人类做的……似乎是将不少妖一网打尽了,当然人也死了不少。”   然后, 那个盛极一时的人族王朝终究是撑不住了,在屹立了千百年后走向了崩塌。   白珠儿没有见过苏青。   她只知道殿下最后似乎把苏青吃进了肚子里, 然后又用什么神诡之法控制了苏归。苏归并不忠于殿下,殿下也不信任苏归,但是她可以放心地用苏归, 而不必担心苏归反叛, 她也可以不用在意苏归的内心想法。   要是苏归可以挣脱白皎的狗链子,他早就跑了, 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也许是因为白珠儿提到了苏青, 苏蔼陷入了沉默。   白珠儿一向擅长分析和思考,这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她飞速盘算着苏蔼的态度……苏归站在武国那边,也就是人族那边,可是苏蔼恨人族将她镇压了两千年。   苏蔼也一定无比憎恨白皎。   小女儿死在了白皎的手中, 她怎么会不想着报仇呢?   白珠儿有些拿不准自己在苏蔼这边的定位。   对方是把她当做好用的工具,还是一个智囊?   孔朔之所以控制白珠儿,当然两者兼有。而苏蔼,恐怕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可用的下属。   一旦苏蔼解放了天柱下面的其他妖, 她在苏蔼身边是不是就会丧失价值?   而且对方的夺舍之术实在是恐怖,白珠儿对神魂一道一窍不通, 殿下或许了解一二,孔朔在此道上也绝对比不过苏蔼。   她身体在苏蔼的掌控之中,能不能拿回来全看苏蔼的意思。   白珠儿真怕对方利用完了自己就随手送她还灵了。   她是能利用她去蒙骗孔朔,但是白珠儿不确定苏蔼的性情,万一对方断定她背叛多方不可信,要杀了她,那她毫无还手之力。   “陛下,我能否问一句,在解放天柱之后,您接下来想要做什么?”白珠儿小心地试探。   “你脑袋瓜那么聪明,怎么还需要问我呢?”苏蔼的声音似笑非笑。   白珠儿一听她的声音,就产生了一种自己的想法已经被看透的感觉。她压下心中的寒意。   许多念头在她脑海中掠过,她意识到苏蔼是一位和孔朔白皎都不同的妖,虽然被压在天柱下千年性情似乎变得疯疯癫癫,可是智慧并没有折损多少。   白珠儿很快调整了战略,不再委婉和旁敲侧击,而是用更直白的方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想要为陛下分忧解难罢了,如果陛下能留我一条小命,让我在您身边有一席之地,珠儿感激不尽。”   苏蔼没有作声,白珠儿想,对方这是想让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时代已经变了,从前的妖可以利用强横无匹的力量使人类臣服,可是现在妖的实力被限制到了和人类差不多的地步,就连白皎和孔朔也是步步受限。陛下可以从我的记忆中看到,白皎曾经犯了很多错误,她根本不适应在人之中生活,珠儿不想陛下也犯和白皎一样的错。珠儿可以帮您避开这些错误。”   白珠儿说完有些紧张,等待着苏蔼的回应。   “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种蠢妖?”苏蔼冷笑。   “珠儿不敢。”白珠儿马上认错。   “说说你的想法。”苏蔼没有拒绝智囊主动相帮。   白珠儿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陛下何不将鬼方收入囊中?”   苏蔼操控蜘蛛身体行走,听闻此言步伐一顿,“嗯?”   “人需要借妖的势,妖也需要借人的势。”白珠儿道,“陛下将鬼方收入囊中就可借人生势,不再是手中没有一颗棋子的棋手了。”   “至于各方如何反应,这其实不是问题,只需要把这件事情推到天柱崩塌上就行了,难道孔朔和白皎会费尽心思再来收服鬼方吗?天柱倒塌下面镇压的妖魂逃窜出来,这其实也是好事,既可以冲击到武国,也可以让孔朔和白皎认为您能收拢那些妖,这样他们就更不敢轻易对您动手了……”   苏蔼思考了许久。   被愤怒和仇恨冲昏的大脑在短暂的时间里冷却了下来,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她忍不住心动了。   白珠儿注意着苏蔼的动静,对方没有立刻答应她的提议,可是苏蔼的思考暴露了一个事实……她虽然聪明,但是脑子的活络程度也就那样吧……当然是比不上她白珠儿的。   不然对方早该想到控制鬼方这一步。   白珠儿还注意到,苏蔼很傲慢,这种傲慢比白皎还要重,起码白皎不会明白地说出来“那等蠢妖”这种话。   大概是上古时期别的妖拼脑子拼不过她,拼实力也拼不过她,所以让她养成了这种傲慢。   苏蔼想要立刻解放天柱,是因为天柱下方压着她的狐子狐孙。   两千年啊,整整两千年,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死去,先是肉身变成飞灰,然后魂魄也渐渐残损消散。   苏蔼在更早的时候就该支撑不下去了,但是为了活命,她吞噬了其他妖的妖魂,用以维护自己妖魂的稳固。   每隔一段时间察觉到自己妖魂动荡,她就会随机选取那些妖的魂魄吃,还给自己的孩子喂。久而久之,那些妖觉得自己都变成了苏蔼的储备粮,竟然在恐惧的驱使下齐心协力反抗她……她妖魂根基还在,那些妖奈何不了她,但是她那些修为弱小的孩子被群妖撕成了碎片。   在互相厮杀中,他们逐渐衰弱,灵魂的残损越来越大,不管吃多少妖魂,都弥补不过来了。   现在她只剩下三个孩子还活着,天柱下压的其他妖也有一些,但个个妖魂残缺,而且对她又恨又惧,恐怕不肯为她所用。   苏蔼不能因为忌惮这些妖就不把自己的孩子放出来,她只剩下那些孩子了。   “好。”苏蔼看向白珠儿的妖魂,“按照你说的来。”   白珠儿露出笑容,“掌控鬼方其中六部的妖,叫林天禄,本体是一只狍子,但是天赋神通是什么我并不知晓,他是食草类妖族,修为顶多有七百年,其实不算特别强。”   她做完介绍才想起读取过她记忆的苏蔼也已经知道了林天禄。   “陛下想要杀掉白皎吗?”白珠儿再度问,“在这件事情上,您完全可以相信珠儿。我也想杀了她,吃了她,做梦都想……”   “你不知道白皎藏在了哪里,她现在已经不在宿阳了,宋国赵国李国,那么多国可以选。”苏蔼提起白皎,咬牙切齿,“得想个法子,把她引出来,不然怎么杀她?”   “我猜,白皎有可能在赵国。”白珠儿刻意道,“那里离孔朔的翟国很近,可以更好的监视孔朔动向,同时又不利于离她太远……”   苏蔼听着,真的在细细思索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白珠儿话锋一转,这才接着说了更进一步的推测,“宋国也很有可能,白皎经历了这些事情后应当性情大变了,我不知道她会求稳还是会鱼死网破……要是她求稳,那恐怕会选宋国。”   苏蔼显然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白珠儿表面上跟她一起陷入了沉思,实则内心产生了微妙的情绪。   她又确认了一个有利于她的细节。   与孔朔不同,孔朔在读取记忆之后可以完全炼化记忆,就连记忆中的感情和各种神思感悟也可以知道得一清二楚,某种程度上更类似于读心。   苏蔼虽然也看了她的记忆,可是这只是囫囵吞枣地看过,她没法从她的记忆中获得人类权谋的感悟,也没有办法融会贯通,更无法体会她的想法。   苏蔼的搜魂相当于看了别人演出的戏,知道戏演了什么,可她自己当不了戏子,除非她也经历过那些磨砺。   “陛下,珠儿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道该找谁解惑。”白珠儿突然道,“殿下其实一直对我们有所保留,不会说出她真正的性命隐秘。是以为仅凭李国的血脉,不足以将她的妖血播撒这么广的范围,过去这么多年,血脉再浓厚,也该被人血冲淡了,可是她似乎有本事让妖血反祖,姬麟就是这样。”   “果然是没见识的小妖啊,上古时期妖族的荣光一去不复返,你们本该知道学到的知识,都被埋葬了。”苏蔼感叹。   “陛下果然知道,还请陛下为我解惑。”   “赐血罢了。”苏蔼淡声道,“直接将精血赐给拥有一丝妖血的人类,就可激发返祖,要是剜下一大块肉给怀孕中的母亲吃,那么她生下的孩子也会携带一丝妖血,生下的孩子会变得不人不鬼。”   “赐血需要那个人本身就具有妖族血脉,剜肉赐肉则没那个限制,血脉只能传一代。”   白珠儿惊了一下,“还能这样?陛下是怎么……”   狐祖对于人妖混血好像研究颇深,难道上古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吗?   “别想了。”苏蔼不耐道,“我生的小孩里就有混血。”   白珠儿:“……”   狐祖真是审美多元,爱好广泛。   “去干活吧。”苏蔼暂时把身体的控制权限还了回来,“先下毒让他们失去意识,然后再把他们拖到天柱下,布置血祭。”   “多少人够?”   苏蔼的语气中是刺骨的寒意:“至少三千人。” 第273章   白珠儿自认为在大妖不出世的当今, 她的毒术无妖能及。   人族肉身本来就比妖族脆弱,许多在人身上见血封喉的剧毒,放到妖身上或许会使他们遭受重创, 但不一定能要了他们的命。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进行了更细致的准备。   这可是三千人,如果失踪的人过多, 她就会被鬼方发现,他们警惕起来, 那么她就不好动手了。   她在群山密林之中找到了正在休眠的毒物和一些罕见毒草,雪蟾白眉蛇狼毒草……各种配比精妙调和, 再混杂她的妖力和毒囊中的蛛毒。   然后这些毒就被投放在了他们储水的水车中,还有堆放粮食的谷仓中,牛羊也喂了一些。   这些并不是即刻发作的毒, 只有伴随着她的妖力才可以引爆。   接下来只需静等。   她毒囊中的毒液数量只有那么多, 一次顶多可以将毒传播上千人,如果人数太多, 毒就会被稀释, 反而起不到应有的效果。   白珠儿看出苏蔼非常焦躁。   “要是你修为再高上五百年,何至于这么麻烦?你的毒囊再蓄满一次毒需要多久?”   白珠儿也没有遇到过需要一次性把毒囊清空的情况,她估算了一下,刻意延长了时间, 往多里说:“十五日。”   也就是说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毒把三千人给毒倒,至少需要一个半月。   苏蔼显然没有办法等那么久,想到被镇压在天柱之下的狐子狐孙,她的心如同被置于火堆上烧灼。然而急也没办法, 她只能把这些焦急生生吞下去。   “我来教你布阵,你按照我的方法来。”苏蔼道。   白珠儿依照她的指示, 在鬼方部落的营地四周刻画阵线,用的是鹿血,效果比人血差了很多,但是够用。每画完一段,她就用雪把这些线埋起来,防止被外出巡逻的鬼方人发现异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是她不得不考虑的。   “陛下可有打算给自己重塑一个身体?”白珠儿问得并不委婉,言辞透着一股迫切,“我的身体,陛下用着好像不怎么习惯。”   她差不多摸透了苏蔼的性格,知道对方就是喜欢直来直去。   “我自有打算。”苏蔼的声音十分冷漠,“收起你的小心思,在合适的时候,我当然会离开你的身体。”   白珠儿心提起来的同时又有了个底。   快别占据她的身躯了,给自己找个新身体吧,重新夺舍也好,给自己造一个身体也好,一个身体里面挤了两个灵魂的感觉实在是太惊悚。   知道苏蔼根本没有办法读心,白珠儿心中不无阴暗地想,也就是现在她的小命掌握在她的手里,若非如此……她一定要让她付出惨重的代价。   可是白珠儿恨的妖多了,个个都不是她能奈何得了的。   压抑自己越久,她越是狂躁愤怒,恨不得把那些妖都给杀了……   相比之下白小满甚至称得上可爱,就连那些人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孔朔在她身上下孔雀印,白皎曾在她身体里面放妖力结晶能炸死她,苏蔼也随时能把她的魂魄捏碎。   她当然也知道白小满不怀好意,说不定对方正想着用魇雾控制她,可是他还没得手,而且白小满威胁的话称得上柔风细雨……就这么一对比,差距就显出来了。   白珠儿忽然有所顿悟。   ——白小满的处事方式,和所有的妖都不一样。   哪怕是聪明妖,他们用的威胁还是以前那一套“我强你得听我的”,观念高度相似。   可是白小满的手段更接近人,简直和人没什么两样,因为对方除了威逼之外,还会利诱,满口都是漂亮话,跟柳怀信一个样。   到底是柳怀信教出来的,白小满还是在他那儿学到了真本事。   实际上苏蔼也非常郁闷,她并不满意这具身体。   这身体她何止是不习惯,简直走路都费劲。   四条腿的兽类和八条腿的蜘蛛,种族都不一样,苏蔼没有完全夺舍白珠儿就是因为这个,这具身躯跟她根本就不适配。   然而如果要效仿白皎,制造出一副新的躯壳,接着用剔除血脉的方法重现妖躯,这对于苏蔼来说难如登天。   她的身体早就泯灭了,消失得连渣都不剩,她的狐子狐孙们也是这样。身体都没了,更枉论精血,没有自己的血,她上哪儿来制造出一个契合的躯壳?盖楼总需要地基的。   现在拥有她血脉的狐狸只剩下苏归,可是如果抽出苏归的血,制造出来的多半是男身……都到这份上了,别管是男身还是女身,能用就行,不能强求完美契合。   可关键是重新制造出来的躯壳也是脆弱的,她不像白皎,积攒了两千年的妖力。苏蔼现在一穷二白,也没有能快速提升修为的灵丹妙药。   血屠大阵是否可行?苏蔼一向视阵法为旁门左道,更不屑于使用外物来提升修为,只相信自身苦修,这个血祭之法还是她想了很久才从记忆里面扒出来的。   但是大阵她不是不会布置,不想用和不会用是两码事。   牺牲十五万人,应该能把她的修为给堆到七八百年,还是杯水车薪,打不赢白皎和孔朔,甚至不一定打得赢白皎手下的妖。   不过此身成为妖魂,倒是让她在神魂之道上的感悟得以融会贯通,可就连妖魂也是残损……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得想个法子……得想个法子……不能让其他妖和人意识到她的虚弱……   或许可以从白皎身上吸取经验。   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固定的身体呢?就是因为人族不知道白皎会转移到哪里,所以才放任她在皇太后的位置上待了那么长时间。   苏蔼想,她要发挥自己的长处,没有固定的身体又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他们杀不了她,也摸不到她在哪里就行了。   她完全可以给自己准备多个备用的躯壳,妖魂在这些身体上转移。   想明白了这些,苏蔼心神松懈下来,继续催促白珠儿完成眼前的大事。   ……   商悯脸上写满了无语,念着商珩写给她的这封信,读两句就想把它给扔到一边,好不容易读完了,她把它扣在桌子上不想再看。   她想方设法把郑留送回郑国夺权,结果这位郑王想一出是一出,又想把郑留给送过来。   她有心拒掉,又怕郑王安排郑留跟其他商氏后代联姻。现在商珩正在渠阳那边等她回信,她不好把这件事情压太久,总要给郑王一个说法的。   商讨政事之时,商悯顺口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想让众人集思广益,想出一个好的借口。   苏归沉吟半晌,一时间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倒是说了一句:“要是郑留知道这个消息,恐怕还挺高兴的。”   这话也不知道是调侃还是陈述事实。   引得赵素尘侧目望来,眼神中罕见地充满了好奇,“他喜欢你?那你喜欢他吗?告诉姑姑吧,我们悯儿竟然也到这个年纪了。不过也是……你爹在这个年纪已经对你娘十分钟情了。”   商悯大窘,“不喜欢他,不是男女的喜欢,我把他当做好朋友和师弟。”   赵素尘长长的“哦”了一声,转眼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她到底想了什么东西,结束思考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以后若有喜欢的人,记得告诉姑姑啊,要第一个告诉。对了,那郑留的生辰八字,你能不能告诉我?”   苏归扶额,“素尘,你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吗?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悯儿收一钱银子?”   赵素尘微笑:“我现在不缺钱了,而且我也不会收晚辈的银子。”   苏归也被她算过命,还被强收了一钱银子,那时候他不信任她的本事,抱着很随意的心态隐去了年龄,将其余的告诉了他,她当时一算就说:“怎么感觉十分违和,你确定没有说错吗?你好像又老又小又死又活的……”   算完这次命之后,赵素尘就生了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才好。   “咳,不愿意让我算就罢了。”赵素尘把注意力放回到正事上,“其实我觉得联姻之事倒不是不可以。”   苏归看过去,用眼神克制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赞同。   “先听我说来。”赵素尘道,“悯儿让郑留回到郑国,主要是想让他夺权,好帮助武国。你们现在都年少,郑留又不一定必须立刻来到武国,可以先稳住郑王,定下婚约,约定等你们二人成年之后再成婚。这样一举两得,郑留可以留在郑国,郑王也可以被我们笼络住。如果郑留将来真的成为了郑王,那这婚姻当然就自动作废了。”   商悯一听,笑了:“那就听姑姑的。”   “我刚才没有想到,主要觉得以郑王斩草除根的性格,肯定是想尽早的把郑留这个包袱甩出去,不过如果我们提出成年后再成婚,她总不能把郑留强送来吧?此计应当可行。”   几人谈话间,宫殿的门被轻微扣响。   苏归撤去结界,商悯说:“进!”   内侍来到了议事殿,手上是两封信。   从表面的字迹看,其中一封是杨靖之写的,另一封似乎是崔三娘所写,表面普普通通,但是书信上的名字并非是真名,而是她们约定的暗号。   商悯挥手让人退下,首先打开了崔三娘所写的信,信上所写的并不是真实内容,而是需要破译的密信。   她大略看了一遍,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宿阳那边反应很快,一得知我们武国这边的事情就在朝堂上污蔑我们是妖党,子翼是假皇帝,同时命令各国诸侯不得向武国朝贡,不得承认子翼身份。”她赞了一句,“不过他们倒是圆滑了,上次他们下发了攻谭令,这次却没有下发攻武令。”   因为姬麟知道,这个令就算发下去了,也不会有任何国家响应,反而会让大燕处于不上不下的境地,彻底暴露他们没有办法指挥诸侯国兵马的事实。   所以就算在朝堂上公开说了此事,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除了指责他们是乱臣贼子之外,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料想梁国应该会响应,他们会不会对我们发兵呢?”商悯陷入沉思。   不久前,敛雨客收到了姬初寒的隐灵飞矢。   姬初寒已经回到了梁国,梁王暂时没有动她的打算。昔日她父亲在宫中安插的人还有一些,姬初寒回去后暗中接触了这些旧部,能探到几分消息。   她在信上说,梁王幕僚吴英形迹可疑,时常出入皇宫,梁王与他议事时,总是屏退左右,她有些怀疑对方的身份,还仔细描述了吴英的外貌。   吴英,与商悯在胡千面和涂玉安记忆中看到的那位“吴大人”重合在了一起。   他应当就是那只鹦鹉妖。   局势瞬息万变,赵国兵马在大燕边境聚集,只待触发一场大战。   其他国家也极有可能闻风而动。   商悯的武国处于北地,这实际上也是一个不逊于翟国的天险之地,虽然偏远,可是毗邻的强国只有梁国,而梁国如果想要攻打武国,还要越过几个作为屏障的小国才行,并且梁国是六强国中实力最弱的。   商悯知道自己要将武国这艘大船掌舵到何方。   除去强权强兵强民之外,有两件事情是她必须要做的。   其一,灭鬼方。扫除武国后顾之忧,免受前后夹击之痛。   其二,扫梁国。为直挺中原踏平各国灭白皎孔朔做准备。   “我刚继位,武国不宜陷入两方战场。得先稳住梁国,腾出手来,攻打鬼方。”商悯道,“往前数代武王,都没能覆灭鬼方,今日武国积累五百年,国力之强冠绝以往,更有大势、强援相助。此时不灭,更待何时?”    第274章   商悯接着打开杨靖之的信, 信封上写着“武王亲启”。   她打开信封之后看到第一句话,脸色就变得复杂了。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可是即将说出来的话又化作一声叹息。   她从头到尾把这封信看了一遍,眼中的复杂之色更浓。   “怎么了?难道是鬼方那边动向有什么不好?”苏归眉毛皱起来。   赵素尘看了商悯一眼,又对苏归摇了摇头。   商悯郁郁地把信翻过来, 拿在手里给赵素尘看了一眼,苏归也恰好看到了。   只见信上第一行字写的是:“末将杨靖之谨奏王上……”   这句话非常正常, 措辞严谨恭敬。先在信的开头表示了问候,然后又关怀了商悯的身体, 最后还对忠顺公一家谋反的事情做了一些评价,总体而言就是一些遗憾啊难过啊之类的话。末尾很严正地加上了“杨靖之敬上”,甚至连官印都有。   苏归这下明白商悯为什么会露出那副表情了。   太生疏了。杨靖之是商悯的义兄, 他们之间传信根本就不需要用这么谨小慎微的措辞, 如果是上奏的奏折,那么严谨一些无所谓, 可这就是一封私人信件。   私下里看, 还需要如此吗?   还是忠顺公一家四口横死的事传到他耳中,让他对商悯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和敬畏?   “他写这信的时候可能不大清醒。”苏归评价。   “糊涂虫一个。”赵素尘也点评,转头安慰商悯,“这小子多半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了, 你原本是他的妹妹,可是现在成了武王,再加上你这段时间风行雷霆整顿上下,他以为自己需要转变身份, 把自己当成一个臣子,所以才会那么写信。”   “这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觉得, 这难道是必由之路吗?”商悯眼神闪动着。   从前就读多了帝王感叹高处不胜寒的故事,她当年觉得这些皇帝真是矫情,既要又要的。现在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她才发现没那么简单——人的本能就是既要又要。   不光是身边的人要适应着她的身份转变,实际上商悯自己得适应。以前关心自己的家人每句开口不是妹妹,是王上,张嘴说的不是家长里短的关心的话,是“臣叩请王上安”……   可是商悯经历的事情多了,见识广了,对这个世界了解更深了……她知道,在这个时代这个体制下,有些事情不是她能决定的。   就连她也要适应这个时代,掌握这个时代的规则,如此才可以救人救世。   究其原因,是天柱伫立的法则和此世的王朝体制是结合在一起的。   如何使民心齐聚,气运凝聚?答案是借助皇权,借助诸侯治理,借助皇受命于天的“真理”。   没有皇权,没有受命于天,没有依托于皇权和天命的“道义”存在,那么民心就会顷刻被打散,无所依托。若民心被打散,则可以在他们心中播下新的概念,用新的意志和体制,来替代皇权与天命。   比如“共和”。   但是在这个时代做这样的事,根本就不可能。   原因只有一个——生产力达不到。   在生产力达到标准之前,封建王朝才是适应时代发展的主流。   商悯或许可以效仿穿越者前辈发展生产力,搞出来许多有用的东西。   实际上她早就这么干了,去年去往宿阳的路上,商悯就想到了这档子的事儿。当时还想,如果她自己没时间研究这些的话,可以让父亲交给司工。   她还曾经把水泥和火药配方抄录到信里让父亲派人去研制呢,青霉素牛痘之类的东西她也给父亲说过,借口这是游太虚所得。   然后父亲就给了回信,说水泥配方如果试出来了确实有用,这就抓紧让研制出最佳配比然后量产,但是火药这个东西各国现在都有,配比不比她提供的那个配方差。   至于青霉素、大蒜素什么的,有用,但是没什么大用。   因为这个世界是有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存在的,不是很“科学”。   什么,这里有瘟疫?一个配方的药下去基本上就能消除了,如果消除不了,那就换配方。还消除不了,那一定是死人过多形成了死瘴之气,这才导致疾病久久未愈,或者是有妖气作乱,加强了瘟疫。   如果既不是死瘴之气,也不是妖邪所为,那就是此地阴阳五行不平衡,人心衰弱龙脉之气流走,导致灾难发生。   青霉素和大蒜素解决不了死瘴之气和妖气,也没法让人心回流,它们可以治愈疾病,但是效果不比这个玄奇世界的配方更强。   商悯不死心,又提出了改良农具。父亲很快又捎来了回信,回信还附带了几张图纸。   她一看,惊了。   武国竟然已经在推广播种农车了,纯机关驱动,结构精巧,各式犁车也不缺,甚至还有踩踏式的谷物脱壳机……就这么说吧,这些东西比不上那些烧油的工业机器,可是单论实用性来说,各个都比她知道的农耕器具好使,甚至可以说发展得登峰造极了。   现在各个诸侯国粮食减产主要是因为天灾和土地兼并,跟农具水平关系不大。   商悯刚失忆那会儿对这个世界缺乏认知,以为书上写的东西就跟前世的神话传说没啥差别。   谁知道这玩意儿是真的,就是真实存在的历史,所以她刚开始犯了不少想当然的错误。   生产力可以发展,但是需要上百年的积淀。   人族在和妖族赛跑,他们没有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可以挥霍,甚至连十年的时间都是奢侈。   圣人的眼光依然被时代局限,就算他们超脱了时代,那么剩下的其他人呢?   圣人圈定了此世的规则,明确了天命、皇权、人心、气运这几者之间的关联,让这方世界平稳地运转。商悯生于框架之内,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因这套规则受益,也被它束缚着。   如果要更快取得胜利,她便只能选择目前的方式,按照封建王朝的规则行事,走向集权之路。   也许多年之后生产力发展,人们的观念出现变化,此世的格局会迎来再一次的洗牌。   商悯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可也知道这个洗牌的时机绝不是现在。   如果她心智再年轻一些,真的只有十几岁的年龄,心中可能会产生“何不废除跪拜礼”的想法。可是现在她知道不能了,跪拜是在向皇权、向天命跪拜,是无数代帝王摸索实践出来的巩固权力的必要仪式。   这也是顺应时代、顺应规则的必要选择。   商悯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亲近的人在私下里不要那么敬她畏她。   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个世界不是以封建王朝为根基的,那么商悯也不会想着当皇帝了。   野心根植于现实的土壤,这个世界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要想斩蛟,商悯得先让自己成为一条龙。   恢复记忆后,商悯所思所想通透了许多。失忆之时曾经困惑的事情,现在也都知道了答案。有许多事情是她在十岁之前就已经尝试过并且寻找过答案的,她只是忘记了。   除非商悯能让武国跑步进入工业化,生产机械设备,否则她基本上没有发挥的空间。   她能参考的,只有前世各朝各代摸索出来的政治体制改革策略。   同时商悯在接触了一段时间的政事之后,终于明白姑姑为什么在朝堂上那么招人恨了。   她不但在潜移默化地推动着科举,还在想方设法用怀柔的手段抑制土地兼并。   邹国的例子就在前面,国君试图推行科举,结果他命就没了,后来国也没了,只有一本《科举法详解》留到现在。   这充分说明,什么样的人就该干什么样的事情,如果步子跨得太大,只会迎来反噬。   所以赵素尘始终很谨慎,没有去推行科举,而是强化了小学宫升学政策,广开书院,给了寒门学子入小学宫的机会,而进了小学宫学成之后是否能为官,依然主要靠“举荐”。   这么多年潜移默化,武国朝堂上平民出身的官员比例渐渐有了上升。   推行科举是在掘贵族世家的根,抑制土地兼并,这更是让他们难以容忍。   宗亲、孟家以及许许多多的大臣为什么会支持忠顺公?   仅仅是因为忠顺公根基深威望高吗?这样的答案未免太过浅显。   挖掘根本,忠顺公就是标标准准的王侯做派,相比商溯和赵素尘这样的强力革新组合,他们更适应忠顺公这样的老派做法,他们认为,忠顺公上位以后旧贵族可以像以前一样获利,得到的权也会更多。   可以预想的是,商悯如果当了王,也只会支持赵素尘的政策,这可让他们急眼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支持忠顺公搞政变。   商悯迟疑着,拿过纸和笔,考虑给杨靖之写什么样的回信。   她赌气似的写了一句:“本王已知悉……”   想了想觉得不妥,如果她这么写,以大哥的一根筋的性子,一定会迅速完成思想转变从此把她当做王来供着。   商悯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换了一张纸,用潦草的丑如鳖爬的字迹写:“大哥这么讲,我很伤心……”   写完几行字,她把信折好,挥手让内侍送了出去。   赵素尘看在眼里,决定回去之后也写一封信给杨靖之,不为了别的,就为了让这傻子醒醒脑子。   ……   “王上,这是探子在武国收集到的求贤令,求贤令还在向外扩散,而且借用的是燕皇的名义。看这架势,应当是要传遍四方。”   内侍呈上密报。   梁王拿过密报,一目十行地看了后愁眉不展,转头去问姬成墨:“吾儿可有妙计?眼看着武国势起,实在是让为父心中不安啊。出兵也不现实……赵国和大燕又要打仗,梁国不好不派兵援助。”   姬成墨这下真的沉默了。   其实他真正想劝的是让父亲别出兵了,不管是对武国出兵,还是对燕援兵,都很难落到好处。   他并不明白父亲的用意,先前攻谭还可以说是大势,可现在就算不承认宿阳那边的命令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后果,难道大燕就敢对梁国出兵了吗?这岂非陷自身于更大的不义之地?   可是他看出父亲似乎有自己的理由,必须要去做的理由。   姬成墨心中有一点不安。   宿阳那边有妖,这件事情已经传遍天下了,自从燕皇姬子翼流亡武国之后,流言更是不可抵挡。父亲要忠于这样一个深陷泥潭的王朝,这让他不解。   姬成墨皱眉思索片刻,梁王目光殷切地看着他。   梁王才能一般,他对自己心里有数,最大的优点就是会用人,并且果断。所以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他才会对他寄予厚望。   姬成墨确实有个法子,他不忍心让父亲失望,便道:“武王求贤……不仅是在求贤士,她自己也在求一个贤名。不如这样……既然她想做贤王,那就看她能贤到什么程度了。”   “郑国的流民也流窜到了梁国,梁国的流民数量本就多,我们无力安置……不如引导他们去往武国?若武王开仓济粮,可以消耗他们的实力,如果武王不接受流民,我们就可以以这为借口说她不仁不义,流民如此之多,看她怎么应对。”   他说到此处幸灾乐祸,“父王看贤明如翟王,若不是那场大地动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恐怕他国内也够呛……安置流民自古以来都是难题,足够她手忙脚乱了!”    第275章   “此计可行, 但是需从长计议。”   幕僚吴英匆匆赶来,在人前对梁王和梁王公子行了礼。   姬成墨好奇地看了他两眼,道:“吴大师有何见解?”   吴英一副温和儒雅的学士作派, 虽然来得比较急,但是说话仍然不急不缓。   “流民固然可以冲击武国秩序,但是万一武王真的有本事聚拢流民呢?别忘了武国可是一个在众多流民之上建立起来的新国, 世上本没有武国人。他们处理流民的手段,比我们熟练的多。”   吴英对这一对父子内心是非常鄙视的。   梁王姬桓也就罢了, 他早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手段刚猛有余, 而自身能力不足,做事缺乏远见。吴英本来以为姬成墨是个可以扶上墙的,结果现在再看, 也不知道是年轻还是被养得太何不食肉糜了, 表面上脑子灵活,实际上钻研的净是些蝇营狗苟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还总是犯想当然的错误。   他这些手段放在朝堂内斗上确实好用, 在大国之间也可夹缝求生,可如果是要与国争锋,那么他的短板就会彻底暴露出来。   你梁国君主无能,处理不好流民, 不代表人家武国也跟你们一样无能啊!这么简单的问题,姬成墨就没想明白。   他是以己度人,觉得自己国家处理不好,其他国家也一定处理不好……愚不可及!   “以吴大师的意思, 此事该如何筹办?”梁王不耻下问。   “可以派流民冲击武国,但不能给对方太多的人, 二十万左右够了。”吴英道,“王上可知,这二十万人是要用在何处的?”   梁王道:“大师不要卖关子了,一口气把话说完吧。”   姬成墨下意识对吴英觉得不喜,认为对方故弄玄虚,有卖弄之感,可父亲对吴大师如此态度,他不得不学着恭敬起来。   “这二十万流民其实只是幌子,王上可以派出得力助手,在流民之间散播谣言,让他们聚集生事,郑国和大燕那边已经出现了流民起义的事情,这种情况世所罕见。我们何不将人安插其中,效仿起义?流民光是人数多当然没什么用,可如果他们能凝聚起来呢?”   吴英笑道,“这二十万流民是试探,看他们能否起事,也看武国是否有能力应对。如果他们应对不来,我们可继续煽动流民向那边凝聚,壮其声势,把他们养成武国边境大患!”   “吴大师此法妙极!”梁王不住赞叹。   姬成墨也附和:“原是本公子见识短浅,受教了。”   吴英看了姬成墨一眼,接着道:“这武国的求贤令当然也是一个机会。武王求贤若渴,各国人员皆可前往,我们何不顺其心意,利用这个机会把探子安插进去?”   “这,对方求的是有才干的人,如果送进去几个混子,怕是不会得到重用。”梁王愁眉不展,“要是真把人才送过去,我也觉得可惜呀……”   “先送就是了,也是一样的道理,前几拨人先送去探探情况,如果方法不奏效,再考虑别的。”吴英道,“总不能试都不试,就直接舍弃这个办法。”   梁王连连点头:“好,好。本王这就命人去办!”   等从梁王宫出来的时候,吴英翻了个白眼。   不翻这个白眼,他恐怕没有办法抑制住内心的无语。   他是不爱争不爱抢的,这么多年在殿下面前不如白珠儿得脸,白珠儿是那种既爱掐尖冒头,冒头冒过了之后又要被打压下去的妖。他吴英就不一样,他一开始就不想给自己揽活儿。   木成舟说得太对了,明哲保身,才是为妖正道啊!想什么推翻天柱,吃力不讨好,这天柱不推翻对他的生活也没什么影响,他也没有成为一方霸主的野心,甚至在人之间生活得还挺开心的。   最近动脑子太多了,他想赶紧回府吃点花生米补补。   吴英想到这里加快了脚步。   ……   越是靠近大燕,地貌植被就会越发翠绿,就连空气也从干燥变得温和湿润了起来。   宋兆雪骑着马,看到眼前出现茂密的绿树林的时候,甚至想感动地吟诗一首。但是他文采不怎么样,无数次被母亲批判为莽夫,于是就想从脑子里头挖出来几个前人写的诗句。   可是想来想去,曾经背过的东西好像都从脑子里溜走了,他已经有年把子没碰过诗词歌赋了……   宋兆雪只能想出来兵法书上面的解释,便脱口而出:“林草葱郁,可得水源,也便于藏锐匿行。”   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嫌自己没文化,不像个读书的人。   郑留看向他,眼神充分表达着“你有病吧”的想法。   宋兆雪不理他。   哪怕他们当了几个月的表面师兄弟,现在又即将分别各归各家,他还是懒得跟他说一句话。   他们接下来会进入大燕地界与自己的侍从下属汇合,金甲卫会护送着他们,直到到达大燕和郑国、宋国的交界线,然后母国的军队就会来接,他们就能回家了。   眼看到了即将分别的时候,宋兆雪和郑留相看两厌,哪怕之前的很多事情都是误会,他也不想低头。   最好还是不要后会有期了,宋兆雪在心里嘀咕。   即将归家的喜悦转瞬间被阴霾覆盖,他想到了商悯夜晚深入军营时跟他说的话。他被莫名其妙叫醒,又莫名其妙睡去,甚至怀疑和商悯的对话是不是他的一个梦。   可是怀里的隐灵飞矢提醒着他,那并非梦境。商悯不会用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宋国里面可能真的有妖孽,那个妖孽甚至有可能是……   他打了个寒颤,拒绝着那种可能性。   宋兆雪和郑留是要归国的质子,不必跟着大军缓慢前进,他们是被士兵提前送走了。   就这样一路回到大燕腹地,两个表面师兄弟终于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   宋兆雪已经看到了自己带到宿阳的侍从在前方,他去宿阳的时候可谓是前呼后拥的,人带了不少,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郑留的人,排场比起他小了很多。   宋兆雪心中产生了很微小的怜悯,“你又要回国去过苦日子了吧。”   郑留不咸不淡:“管好你自己吧。”   他驾马向自己的人行去,临去前宋兆雪几番犹豫还是叫住了他,“那件事是我误会你了……你……虽然你很讨厌,不过还是希望你在郑国过得好。”   郑留一愣,诧异地回过头,沉默下来。   如果放在以往,他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还会出言嘲讽宋兆雪,不过现在到底是与以往不同了。   郑留侧过身拱手道:“愿你家国无恙!”   宋兆雪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也对他拱手抱拳,二人走向不同的队伍,奔向不同的方向。   晴天朗日,归家之时。   郑留的目光首先定格在了自己的其中一个随从身上,那随从气定神闲,还笑着对他道:“公子,许久未见,看您平安,再没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郑留勾起唇角微笑颔首。   转过身之时,他传音对这个“侍从”道:“原本那人你弄哪儿去了?”   “用幻术给他编了一段记忆,让他以为自己是被放出宫的太监,然后又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去个安定点的地方谋生路,够他余生无忧了。”   这个侍从正是商悯。   准确地说是商悯的白小满化身。   潜藏一段时间后,她恢复化身探查了一下,确认周遭无虞,便按照约定找上了郑留安置在宿阳的侍从太监。   商悯觉得自己真是跟太监结下了不解之缘,扮太监这种事情,她很有经验的,根本就不会露馅。   一顿操作后她成功顶替对方的身份,变成了郑国十九公子身旁的太监“小魏子”。   这么做,主要是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身份,好在接近郑留的同时方便插手郑国事务。郑留回国后会住在王宫里,商悯正好可以跟着去,干什么事儿都会顺手些。   白小满化身的能力实在是太方便,魇雾妙用无穷,郑留归国,她可以出上大力。   现在五百年的修为还是有些捉襟见肘的,不过如何提升修为,商悯早有准备。   郑留在无人注意之时从怀里面掏出来两颗妖丹,放到了商悯手中。   这是胡千面和涂玉安的妖丹,是苏归带商悯去找郑留的时候她顺手交给他的。   妖丹是妖类修为的结晶,固然可以用来炼器,但是又有些浪费。胡千面本身就有至少五百年修为,涂玉安修为也不算太低。两个妖的修为没有办法完全炼化,不过白小满吃了,至少也可以增加三百年的修为。   这具身外化身接受过灌顶,本来就没有办法通过正常的修炼方式来提升修为了,这两个妖丹可以解燃眉之急。   商悯把妖丹吞入腹中存着,打算等夜深人静之时再炼化。   突然她想起一事,道:“郑留,你那当上了郑王的大姐想让你去武国联姻,我已经同意了……”   “啊?!”   郑留身形一晃,差点摔下马,引得几个侍从纷纷上前关怀询问。   他一边回答着无事,一边正了正身形,发热的大脑很快冷静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恢复得这么快……   他语气也很冷静,回问:“这是权宜之计吧。”   “是的。”商悯爽快地承认。   郑留吭哧半晌,许久憋出来一句话:“我听师姐的……”   商悯一看他好像真的很别扭的样子,赶紧转移话题:“回郑国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不如先告诉我,也让我有个底。”   郑留暗自运转功法平复自己的气息和心跳,把注意力转回到正事上来。   “我跟师姐不同,我不能年少登位,因为我身后既没有母族,也不占据正统,身后更没有几个人支持我,就连我身边的宫女和太监,也是父王分配给我的,他们并不听我的话,更别提大臣了。”他理智道,“如果要登上王位,正常情况下我至少需要用五年的时间经营朝堂,而我插手朝堂的基础是我有军功……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根本就不可能。”   “师弟是想站在幕后?”商悯道。   “师姐一猜即中。”郑留笑道,“我不能做郑王,这太显眼,但我们可以做幕后的王,只要控制住郑潇,一切都好说。”   “还需要考虑一下郑国境内的妖族势力。”商悯道。   郑留前世夺位,并没有受到妖党的阻拦,那个时候妖族占据绝对的优势,而人族是劣势方。白皎对人族的分裂乐见其成,要是郑留想要夺位,她根本就没有必要阻拦。   郑国的妖藏匿何方,到目前还是一片未知啊。    第276章   在郑留公子归国之前, 商珩就接到了商悯的回信。   信上写武国和郑国一样,愿意成就好事,但是武王太过年少, 郑留公子也年岁尚浅,成婚的事情可以等到成年后再说。   郑王看到回信后表示满意,但试图再写信过去讨价还价, 把郑留提前送到武国去,美其名曰交流感情……   商珩背地里啐了一口, 又把信发回国。   这次郑王没有再为难他说什么要等回信,言语暗示他可以走了, 然后商珩带着使团离开了郑国这个让他感到晦气的地方,去往宋国。   不管怎么样,这次初始的目的算是基本上完成了。   即, 获得郑国的口头盟约, 以及郑国对武国正统的支持。   商珩离开的前一日,郑国召开朝会, 郑王也将自己的旨意通传上下, 他们已经派出了国书,表达了缔结盟好之意,也对燕皇表示了臣服和顺从。   能获得一个强国的支持,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哪怕只是口头上的承认, 也对他们有利。   一路乘船南下,路上的天气让商珩这个纯正的北方人感觉有些吃不消,衣服一路走一路脱,穿着单衣长衫都有点嫌热。   等到了宋国, 已经是三月份了。   对于宋国之行,商珩觉得不容乐观。   这头一件的大事儿, 就是郑国和宋国是世仇的关系,干什么都爱唱反调。   郑国结交的盟友,宋国一定不结交,宋国欺压的几个小国,郑国国君一定会赏赐大把的东西运去送温暖。   可是他们这些出使的人使命就在这儿。   为不可为之事。利用这一张破嘴,上谈人族大义,下谈生意利益,无论如何都得试着把这事儿给办成了。   但是商珩一到宋国,看到满街的告示和张贴出来的王令诏书,倒吸一口凉气。   宋王你太过激进了!你怎么开始大举征兵了?怎么就要动兵戈了?   商珩定睛一看,又揉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宋国为什么征兵?   为了攻打大燕!   商珩一行人失神之际,忽然有个人走到近侧拱手道:“打扰。见诸位打扮,可是武国来使?”   此地是宋国边境地带,商珩一行人到访当然通知了城主,通行文书也已经盖章,使者信函早已送到国都昌明。照理来说,除非到了都城,不然一般不会有人搭理他们,这时突然有人来问,引得商珩一阵惊讶。   “在下武国使臣商珩。”他拱手,打量着对面的人,“我等正要前去国都面见宋王,不知阁下是……”   “在下是宋国大公子宋兆雪身边的侍从,我家公子有请。”他客客气气地引他们去了一座驿馆。   侍从在宋兆雪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宋兆雪便看向商珩,在他躬身行礼之前就说了一句免礼,随后好奇地打量他:“你也姓商?和商悯是什么关系?听你字辈,莫不是她的爷爷?”   商珩听出他语气中并无恶意,心一下子活泛开了,便露出笑容道:“论血缘,的确是武王舅爷爷辈的。”   宋兆雪一愣,对武王这个称呼感到有些不习惯,但是他很快调整了心态,笑道:“不如结伴同行?反正目的地都是昌明。”   商珩脸上笑容更浓,哪有不应的道理,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侍从踌躇着,到底是没有出言劝阻。   只是到人后才对宋兆雪传音道:“公子,这么做会不会不妥?到底是他国使者,贸然接触似乎不好。”   “怕什么?本公子有分寸。”宋兆雪自有这么做的底气。   他是唯一的公子,现在年龄也大了,母亲之前对他传信,说回来之后要让他试着接触政事。宋国的事都与他相关,武国使者来宋,宋兆雪自然想试着接触一二。   更何况商悯已经成王,他对这位“大师姐”要做的事就更加好奇了。   宋兆雪是个金饽饽,而且还是个主动送上门的金饽饽。   商珩面带微笑,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可从宋兆雪的性情试探出宋王的态度。   与宋兆雪同行的时候他谈吐文雅风趣幽默,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时不时还会发表一些对众多诸侯国的看法。   可是宋兆雪兴趣不大,反而对武王的事情旁敲侧击。   商珩抹了一把汗,假装不经意说武王小时候曾如何如何听闻武王曾怎么怎么……他当然也不能刻意提起,只是每次恰到好处就说那么一句。宋兆雪这才提起兴致,还时不时追问:“真的假的?”   商珩目光充满疑惑地望过去,见对方大大方方解释:“我、郑留、武王曾一起拜入苏归门下,武王是大师姐,我排行第三,郑留老二。”   他说得坦坦荡荡,毫无羞愧,明明他才是三人中年龄最长的一个。   宋兆雪是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刚开始确实是羞耻了一阵,后来奋发图强,还是追不上,现在商悯都成武王了……那他有啥可丢人的?   虽然这话有自我安慰之嫌,不过他确实心气儿坦荡了。   商珩摸摸下巴,心中产生了个念头,他面带笑容地说:“前阵子臣正好出使郑国,郑王提议让郑留公子联姻武国……”   宋兆雪身子一歪,险些跌倒,惊悚地回望过来:“啊?!”   商珩一下子不确认对方这反应是什么意思了。   他故意没说联姻差不多要定下来了,就是为了试试宋兆雪这个宋国公子的想法。   武国郑国结盟,宋国是否会同武国交恶?这是个未知数。结果宋兆雪反应有点奇怪,让他拿不准主意了。   宋兆雪回神之后第一时间问:“那这联姻要成了吗?”   “王上还没有回信。”商珩挑了个模棱两可又不算说谎的答案。   他旁敲侧击道:“公子与郑国公子以及王上相处日久,不知在您看来,二人是否性格相合?我毕竟没有见过那位郑国公子……”   宋兆雪愣了一会儿,表情有点呆:“好像相合吧……”   商珩一下子确认了什么,笑了起来。   还以为武王在苏归门下时,与这两位公子都是表面关系,谁知看兆雪公子今日反应,这仨人好像交情并不差,哪怕宋国和郑国是敌国。   与其说宋兆雪是因担心郑国和武国结盟而呆愣,不如说他就是单纯的惊讶,没想到他们俩可能会联姻,不掺杂家国利益与喜恶。   商珩更加坚定了接下来的策略,和宋兆雪打好关系。   任何一个有利于结盟的因素都不可以放过,尤其是宋兆雪这种身份特殊的人,他的想法可能会直接影响宋王。   不过,此行不管结盟不结盟都不亏了。   武国派遣使者来到这些国家,是为了组成联盟抗燕,现在皇太后为妖的事大白于天下,赵国起兵,宋国也要起兵,大势可谓已经成型,无需推波助澜。   但是,一个疑惑盘旋在商珩脑海中——为什么?   为什么宋国要抗燕?   先前他们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   “为什么宋国突然要抗燕了?”赵王疑惑道。   一旁右相靳书廷道:“无论如何,这对于赵国来说是一件好事,让我们免于孤军奋斗,更何况宋国也向我们送来了结盟书。”   赵王沉思,“的确为好事,这结盟书就先应着吧。看探子报回来的消息,对方是要动真格的了,现在举国都在征兵,而且不是小打小闹的那种征兵。”   宋国一动,便是全国上下皆动。   宋国有五百万人口,若是临时动员,可在三月内征集二十万兵马。若是奔着灭亡大燕去的,尽举国之力至少可以动五十万兵马,如果强令十五岁以上的人都参军,这数量可以涨到八十万。   赵国人口四百万,稍逊宋国一筹。   一边筹集兵马,一边练兵备粮草,三月过去,赵王已征集十万兵聚集边城,剩下的六万兵正在赶去的路上,还有一些兵虽然已经筹集到,但是还需训练。   看宋国的架势,他们是想打一场灭国之战啊。   联合赵国挺进中原,直接覆灭大燕?   赵王想到这个可能性,心头一片火热。   她曾被囚于方寸之间,渴望一展双翼,现在有了这个机会,似乎也天时地利人和,何不放手一搏?   即便赵国筹备这场战争的本质,是为了缓解谭国和武国盟友的压力,可是这其中也掺杂着她个人的想法,以及赵国许多人。   开疆拓土,成就宏伟大业。   效仿燕皇,平定四海乾坤。   从此各国朝贡,无人不服。   但是心中虽然有如此想法,赵王在仔细思考后却冷静了下来。   这几个月太顺利了,她前些时日担惊受怕,担心那个大妖前来杀她,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那个大妖也未曾动手。   政令推行顺畅,妖党清除干净,自身性命无虞,还有孟玉与敛雨客两大高手保驾护航,帮赵国培养灵官。   顺利过头了,她似乎脑子有些发热了。   “去请孟玉和敛雨客来,得和他们商量一下,他们了解妖,可能会从宋王的举动中品出不一样的深意。”赵王道。   “好。”靳书廷颔首,可却没有立刻去叫内侍,而是道,“王上,臣有一言,想要提醒您。”   “靳相请说。”赵王看过去。   “人都是有立场的,那两位自称江湖客,可是江湖客也有自己的国。王上不是已经知道,他们背后站的是武国吗?”   “是。”赵王敛眉。   靳书廷道:“如果那两位说,不建议您与宋国结盟,王上该当如何呢?”   她笑了笑,又道:“臣这只是打个比方。如果他们不希望王上与宋国结盟,必然是有他们的理由,王上当然也能分辨清楚他们的理由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两位均是忧国忧民之人,然而忧国忧民之人也有私欲,臣只是想请王上知道这一点罢了。”   赵王了悟。   靳相说这话,只是为了一点:把握好和那两位江湖客相处的度,不要让他们过多参与赵国上层决策。   赵国是赵王的赵国,赵国人的赵国,而不是孟玉和敛雨客的赵国。   他们可以帮助赵国,也可以对赵王提出意见,必要的时候当然也能是幕僚,可是他们绝不能主导赵王的想法,引导赵国的走向。   先前那两位江湖客让赵国出兵,这已经让靳书廷很不安了。   诚然出兵符合所有国的利益,可是赵国也会实打实地伤筋动骨。   靳书廷有十成的把握确定,如果赵王不答应出兵,孟玉和敛雨客根本不会留在赵国这么长时间,帮助他们培养捉妖人才也无从谈起。他们的确会杀掉郝舍君那几个妖,可是剩下的就要赵王自己来了。   要获得他们更多的帮助,赵王就只能付出点什么,比如出兵。   靳书廷和赵王一样,分得清何为大义。   但是她更想说,不要让他人利用大义,推动赵国来成全他们的私心。   “靳相所虑,本王知道了。您所言确有道理。”赵王肃容道,“今后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靳书廷欣慰地点了点头。   赵王赵长绮有吞吐天下之志,靳书廷早已知晓。   武国那位年少登位的武王,同样有着足以燃烧一切的野心,光从对方登位后的动作就能看出,她虽年少,但可不是个花架子。   面对宿阳的指责,她稳如泰山,面对纷纷扰扰的流言,她毫不在意,冷静地拉拢盟友为自己站台。   谭国率先响应,接着赵国也响应,翟国态度暧昧,不明确承认自己效忠何人……宋国迟了些时日,没有宣称要效忠武国的燕皇,但用实际行动宣布他们已经不再效忠宿阳的燕皇。   前段时间,郑国也发去了国书,昭告一国上下,承认迁都朝鹿的子翼才是真皇。   商悯的武国已经赢得了过半数的强国明面或暗地里的支持,这支持流于表面,却让她免遭围攻,今后不管是发兵还是收拢人才都会更加顺利。   可同时武国也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如果不是武国地理位置太过特殊,远离大多数强国,她现在必不可能如此安稳。   赵王大概也能推测出其他国家为什么会支持武国,准确地说,是支持燕皇。   他们在为燕皇造势。   承认皇帝为正统,那武王算什么?一个臣子罢了。臣子如果僭越登位,人人得而诛之,其中可大做文章。   承认燕皇地位,是为了掐死武王的成皇路。   即利用了天下正统与皇权道义,那么便要承担起正统和道义的反噬。   日后如果各国举兵征武,同样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发兵,进可攻,退可守。   商悯把持住燕皇是给自己找了一条捷径,可等着吧,走捷径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必须得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让武王的声威压过皇帝的声威,否则她就是乱臣贼子,污名加身。   一刻钟后,商悯进入王宫之中,与赵王议事。   她听完前因后果,道:“王上可与宋国结盟,利大于弊。”   “你不是怀疑对方是妖党吗?”赵王深深地望着她。   “是又如何?大燕倾颓之势不可阻挡,所有人都想添一把火,所有人都想追逐正统之名。王上想,宋王也想,六强国的王没有一个可以例外。”   商悯笑了,“谁会灭掉大燕?六强国皆可!谁会令碎玉重聚?此事未有定论。赵王可争,宋王可争,天下人皆可争。”   如果宋国之中藏着白皎,商悯大概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无非是另起炉灶罢了。   对方大概是真的已经放弃本体了,丧失了碾压一切的可能性,可从此她所拥有的是无限悠长的寿命,有的是时间和人族的王朝慢慢耗。   白皎改变了策略。   从前她倾覆人的王朝,现在,她似乎要重新建立一个独属于她的王朝。    第277章   北方边地军营之中, 杨靖之又一次收到了商悯的来信。   自从上次被姑姑骂了一顿,又看了商悯写在纸上的那一行刻意放大的字:“我很伤心……”   这句话就不断在杨靖之心里面盘旋。   午夜梦回他辗转反侧,简直想扎到城外的雪窝子里头让自己醒醒脑子, 当时怎么就写了那样一封信呢?现在想想他恨不得把自己写字的手给剁了。   那次之后他再写家书,用词就是很平常的“为兄”,然后就得到了一封措辞也很平常的回信, 商悯信中依然称他为“大哥”。   杨靖之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过去的事情已然无可挽回,这不是悯儿的错, 这是忠顺公一家的错……他只能这么说服自己,并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   杨靖之打开新的信件, 从头到尾读下来,随手扯过一张纸,写上了回信:“为兄已知晓, 会尽力帮苏归大将军统筹军务……”   苏归要来北地彻底接管军队了。   这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苏归在武国没有根基,只有一身可怕的名声和武王的信重, 武国的武将排挤这样的人, 也不想让一个外来者统领自己。   将士何以打胜仗?兵卒何以听从调遣?士兵对将领决策的信任占了相当大一部分。   且看看这位传说中的镇国大将军会如何应对。   冰雪很快就要化去,天气变得更寒了,白天坐在城中的军务要处,能听到屋外房檐小冰挂滴水的嗒嗒声。   顶多再有半月, 雪就会完全消融。   冰雪化去还意味着一件事——鬼方就要卷土重来。   每逢开春到入冬前,都是鬼方骚扰边境的时刻。   也因为有鬼方持续进犯武国,武国才有如此尚武的风气,才能够练出强兵锐卒, 若是那些南方诸侯或是中原诸侯,他们本就不容易起兵戈, 备军也不像武国军这般经受磨练。   各诸侯国都在征兵,武国也在征兵,更在练兵。要训练出一支几十万人的队伍,筹备时间是以半年为单位计算。   商悯眼睛看着鬼方,心却已经在为数年之后做准备。   杨靖之照例在信的末尾关怀了商悯的身体:“不知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现在有多高了?”   他吹干纸上的墨迹将之封入信封中,正要让身边的亲卫去送信,突然间身体一顿,室内忽然暗了下来,琉璃窗外一片阴沉……现在明明是白天,而且今天是个出太阳的大晴天。   杨靖之推门而出走到院内,此时天越发暗了,简直与夜晚没什么差别。   值守的士兵目瞪口呆,仰头看着天上,只见黑云遮日,天地晦黯,周遭狂风大作。   天象有异!   杨靖之面色狂变,首先想到的就是有人会拿这天象大做文章,当做攻击武王的借口。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深想,便感觉脚下地面一颤,那震颤似乎从更遥远的北方传来。   天上一道霹雳划过,蓝紫色的电芒刺破黑暗,粗壮无比的雷电就这么劈了下去!所有看到这个天色异象的人都呆呆地面朝北边,鬼方部落的方向。   风在呼号,恍若妖鬼咆哮。   雷电过后,天色瞬息万变,黑云褪去,太阳重新出现,照耀着武国的疆土。   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杨靖之惊惧道:“快去通知聂大将军!出动士兵在城内巡逻镇压骚乱,控制一切流言!”   他吩咐到此处,忽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心神一定,改口道:“安抚城中百姓,告诉他们是鬼方作恶多端遭了天谴,所以引来天雷!挑一只飞得最快的信鹰,将此事呈报给武王!”   ……   上古之时,人族人口三千万。   妖族妖众五百万。   两千年后的今天,放眼世界有名有姓的妖族就算往多里数也大概只有几十位。   武国和北方所处的北疆,在古代属于人迹罕见的妖魔盘踞之地,妖的数量格外多。   再加上鬼方不事祭祀,部族分裂,下方镇压的妖族日积月累地冲击,封印格外衰弱,比其他的天柱更加脆弱。   鬼方境内的天柱,镇压了多少妖魂?   原本大小妖合在一起大概有上百万,圣境大妖仅有苏蔼一个。   天长日久,魂魄腐蚀,苏蔼也吞噬了一些,扛不住天柱吸取灵力的小妖都已经死去,被封印额外针对的大妖也都死了,只有不上不下的妖得以苟活。   “五十万妖……”苏蔼站在远处的山巅,望着大地上的裂隙喃喃。   方才天上有雷电劈下,仿佛上苍震怒。   “五十万妖!”白珠儿惊诧万分,“两千年过去还剩下五十万?!”   武国长期以来对北方进行封锁,既不和对方决一死战,也不会放任对方持续骚扰边境,而是用一种温水煮青蛙的策略,慢慢熬干他们的心志。   鬼方本有人口三百五十万,可是现在八大部加起来一共也只剩下九十万人口,中间镇守天柱的两部加起来,人口是十五万左右。   “再过十年,这五十万也没了。”苏蔼默然。   天柱的封印压在每一只妖身上,苏蔼能活下来是因为她修为高深,时不时通过噬魂来补充自身。   剩下的小妖因为根基不深,早就被吸干了,中层的妖身上的灵气大概百不存一,顶多再有十年,他们就会集体魂飞魄散。   苏蔼觉得终究是有上苍在眷顾他们的。   天道不可能只让人族得意,同为地上生灵,妖族凭什么不能被天眷顾?   白珠儿眼睛紧紧地盯着地上的大裂隙:“为什么还没有妖魂出来……”   “鸟被鸟笼关久了,就算解开了鸟笼,也不会立刻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自由。”苏蔼轻声道。   白珠儿没有等待多久,很快,她八只蜘蛛腿触碰的地面传来了细微的震颤,然后震颤越来越大,仿佛地龙翻身。   山脚下的鬼方部落人纷纷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他们营地里面一瞬间死了三千人,此时正在手忙脚乱调查原因。   人们不曾意料到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   “雪崩了!”有人在叫。   雪尘滚滚,宛若海啸。   何止是雪崩,山林也在倒下,他们紧接着听到的是巨大的嘈杂的噪音,无数兽类的嘶鸣纠结在一起,它们好像在大笑,也似乎是在咆哮。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天柱祭坛的方向,下一秒他们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道灰色的瀑布如地热喷泉那样冲天而起,竟直接冲向了数百米高空。   看到这一幕的鬼方人都呆呆地仰着头,扑通跪在了地上,以为自己是看到了先祖降下的神迹。   可是很快有眼尖的人看到了不对劲——那根本不是灰色的光柱!   是纠结在一起的妖魂!   它们是白日里的星河,是逆飞的悬泉。   群妖冲上高空,然后像雨点一样降落,散向四方,灰色的“雨”倾盆而下,声势浩大。   有鬼方人当场被这妖魂之雨砸中,神情呆滞,然后转眼间就变了一副神情。   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好像饥饿到了极点。   他快若闪电地向周围的人扑了过去,人们不明所以,只能恐惧后退,可是他行动比正常人更加敏捷,力量也更恐怖。   很快他就摁倒了一个人,像野兽一样咬住了对方的咽喉,口中癫狂道:“饿了老子几千年,好饿好饿……肉……给我肉!”   然而这肉一咬到嘴里,他嚼巴了两下愣住,呸呸两声吐了:“草,人的身体吃人肉怎么是这个味儿,不好吃……”   被他扑倒的人喉咙淌着鲜血,已经没了声息。   同样的事情在鬼方部族各处发生,那些虚幻的妖魂急于寻找寄生的宿主,没有肉身凭依又不精通神魂之道的他们如果不及时找一个身体就会魂飞魄散,现在可不是在天柱里了!   有许多妖冲到了同一具身体中,然后他们努力争夺着人身的使用权。   “给我,这是我先抢到的!”   “谁厉害就是谁的!滚一边去,老子活撕了你!”   很多妖争夺了许久没有分出胜负,他们太虚弱了,夺舍这种行为会消耗他们多余的灵魂力量,实在没有余力进行争斗。   “……就这么先住在一块儿吧,别争了,过段时间你再给我找一具身体,我主动挪走,成吗?”   “……”   “都做了两千多年的邻居了,咱们俩一块儿对抗狐祖家族,怎么也能算个朋友了吧,你不会真的看着我死吧……”   最后连襁褓中的婴儿也被妖魂占据了身体,那女婴愤怒不满地看着自己的手,张嘴想要说句什么话,出口的却是咿咿呀呀的童音。   抱着女婴的“母亲”垂涎欲滴地看着怀里的小婴儿,似乎一个控制不住口水就要流下来。   群魔乱舞,一片乱象,恍若人间地狱。   可即便如此,几十万妖魂涌出来,这人口只有十五万的鬼方部族根本承受不住,还有许多妖魂没有找到身体,只得趁着自身还没有魂飞魄散向各处散去,飞向更遥远的地方寻找肉身。   灰色的流星分散着滑向天际,这片天地在一个时辰后才恢复了寂静。   白珠儿整只妖身体都僵硬着,用尽全力运转死眠秘法,生怕自己也被那些妖选中成为夺舍的对象。   妖族的身体可比人族的身体好用多了,不过她体内有苏蔼,应当不碍事。   “陛下,这么多妖……您的儿女……”   苏蔼不做声。她刚才用蜘蛛的六只眼睛仔细搜寻,竟然只找到了两个孩子,一位是长子苏丘,一位是次女苏紫。   她的乖孙孙苏卉呢?她去哪儿了?   在白珠儿惊恐的劝阻声中,苏蔼不顾阻拦驾驭着这只蜘蛛的躯体飞快地奔向了鬼方部落的营地。   八条腿的黑色巨蛛一现身营地,所有的“鬼方人”都对她行着注目礼。   有的性子比较急,瞬间眼前一亮,上前一步就要夺舍。   黑色蜘蛛眼中五彩斑斓的光芒闪过,那夺舍了人身的妖如遭雷击,声音都吓得变形了:“苏蔼!!”   所有听到这声嚎叫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吵架的不吵架了,打架的也不打架了,疯狂偷吃东西的也放下了手中的不知从哪个火堆上顺下来的烤串。   他们眼神中充斥着怨毒和忌惮。   一部分鬼方人在向外撤去,另一部分则慢慢靠近,眼中充斥着蠢蠢欲动的杀机。   很快有一男一女排众而出,跪在黑色巨蛛脚下大哭了起来。他们非常幸运,抢到了两具强壮年轻的身体。   苏蔼的次女苏紫哭诉:“母亲!小卉她没能扛过去,在昨日灵气耗尽魂飞魄散了……”   苏蔼心中苦意蔓延:“好阿紫,快别哭了……是我迟了一步。”    第278章   “活该!太活该了!”一名年轻的鬼方人嘎嘎大笑, 满脸欣喜若狂的猴子样,“当初吃俺的猴子猴孙的时候就该料到有现在,按照人族的话, 你们这是遭报应了。”   另一名老太婆模样的人也露出缺了牙的嘴,发出愉悦的笑声,“可惜可惜, 怎么没把你仅剩的这一对儿女也给送走?你要是再晚那么几天,这俩小狐狸也保不住了。”   其余附魂在鬼方人身上的妖轰然大笑, 一时间营地中充满了欢声笑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在举行什么祭祀节日。   今日确实是个值得庆祝的大日子, 五十万妖脱困,两千年来首例。   白珠儿也非常遗憾,遗憾的同时她又忍不住得意。要是她把时间报的再长那么几天就好了, 再差那么几天, 苏蔼就变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了,再没比这更让她感到快意的事情了。   “母亲解放天柱救了你们, 你们竟然不心怀感恩!”苏蔼长子勃然大怒, 一双大眼瞪得像铜铃。   “我啐她个老妖婆!当年我和这老妖婆也算是忘年交,她吃我熊崽子的时候可没有心软。这时候论起恩情了?还以为是你们狐祖陛下叱咤风云的时候吗?外头早就换了天了,现在是人的天下!”   “苏蔼附身的蜘蛛精才五百年修为,我们这么多妖一拥而上耗也能耗死她, 正是杀她的好时机,诸位还不快随我冲?”   那猴妖嗷嗷大叫,众妖群情激愤,可是难改欺软怕硬本色, 那猴妖光嗷嗷着不往前冲,贼眉鼠眼的四处看, 想让其他妖先冲。   其他妖一看这种情况,当即破口大骂:“你个老贼猴屁股一撅就知道放屁,光放屁有什么用,你倒是干事儿啊!”   白珠儿心提了起来,“陛下,我们最好带着两位殿下先撤,他们毕竟是人身,跑不过我的蜘蛛本体,我放一口毒雾……”   “跑什么,不要怕。”苏蔼低语。   她控制着这具身体,八颗黑漆漆的蜘蛛眼扫视着所有的妖。   “本座是变弱了,神魂受了创伤,可你们似乎忘了,你们同样受到了削弱,弱者就是弱者,终其一生都只配匍匐,你们对圣境一无所知。”   苏蔼发出沧桑的笑,瑰丽的光华从八颗蜘蛛眼中闪过,她竟然驾驭着白珠儿的身体,强行发动了本体才能驾驭魇雾神通。   神通本该铭刻在血脉之中,有肉身才能够完整施展,否则就会大受削弱,可是魇雾是与神魂相关的神通,有没有身体对苏蔼来说无关紧要。   然而她的神魂力量不足以发动一次大范围的魇雾,所以她向白珠儿“借”了肉身修为。   白珠儿身体颤抖,口器中发出惨叫,只感觉身体变成了一个沙漏,数百年修行得来的妖力飞速地流逝。   她腹部妖丹旋转,光滑的外表变得坑坑洼洼,体积还缩小了。   不过三四息的功夫,她的修为就从五百年倒退到了四百年,接着是三百五十年……三百年……二百年……   而与之相对的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张的魇雾。   苏蔼已经没有余力维持无色之雾的状态了,五彩斑斓的雾气像喷泉一样涌向四面八方,眨眼就包围了周围的数千人。   凡是被魇雾包围的人皆是神情呆滞,眼眶中的一双眼睛也变成了五彩之色,像柱子一样呆呆地立在原地。   白珠儿的修为仍然在溜走……直到最后她只剩下一百年修为,再降下去,连人身都维持不了了。   被消耗的何止是修为,还有白珠儿的生命力。她的身躯外骨骼原本散发着黝黑的光亮,可是现在她的身体正在黯淡,外骨骼变成灰白色,连八颗黑漆漆的蜘蛛眼也蒙上了一层阴翳的白。   她的灵魂对着苏蔼拼命地磕头哀求:“陛下,求求陛下,饶珠儿一命……求求陛下……”   好在苏蔼没有赶尽杀绝。   等她停止喷吐魇雾,五彩斑斓的雾气已经蔓延了整个鬼方营地。   以鬼方人肉身为依托的八万妖魂尽在她掌控之中。   放在以前何须如此费劲,只是一口气儿的事儿罢了,现在居然直接动摇神魂不说,还要借这只小蜘蛛的力。   苏蔼极力掩饰住自己的虚弱。   黑色巨蛛腹部的气肺激烈地扩张着,苏蔼大口喘气,感觉自己的妖魂都被动摇了。   如果借助白珠儿的妖力施展,必然达不到如此效果,可是直接燃烧白珠儿的修为却可以将魇雾效果扩大十倍。   这种办法直接折损了白珠儿的根基,她今后就算用尽一切办法,也不可能再恢复修为了。   白珠儿痛哭,妖魂在躯体之中翻滚挣扎,痛不欲生。   苏蔼留了她一命,因为她还需要继续占据她的身体,或许也需要她出谋划策。   她不甘心……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   拥有远超其他妖的智慧,却在数位大妖之间卑微求生,颠沛流离,无法做主,只是想要释放天性,拥有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吃什么的日子,可是这么简单的愿望却比登天还难。   果然一开始就错了,从她被白皎带在身边的时候就错了,被她派去翟国的时候也错了,如果不是这样,她根本就不会遇见孔朔,后面也不会真的受控于苏蔼。   还有白小满……要不是白小满拿苏蔼当做幌子,孔朔又怎么会派她去鬼方亲自确认天柱的状况?   一个个都把她当成玩意儿,一个个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有个妖曾经把她放在眼里,不是因为她强,是因为她是她的师傅,可是她死了。   为什么会活得那么艰难?   因为她弱小,因为她不配!   凭什么?!   白珠儿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呐喊,几乎要把自己逼到疯魔。   挣扎求生的心无比强烈,可是那足以将她灵魂焚毁的仇恨之火燃烧得更强。   几乎就在一息之间,白珠儿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如果她能活着,她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通通告诉人族。   告诉武王商悯。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报复,哪怕损妖不利己!   ……   商悯接到各国密报时表情平稳,一条一条看下去,只觉得每一条消息都在她意料之内,包括流言。   什么指责她杀亲寡恩薄义,指责武国挟天子令诸侯,还有一些角度就比较清奇了,说武国的右相赵素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奸臣,武王也是被赵素尘给控制的,朝政也是赵素尘把持的,武王年幼,武国臣子敢怒不敢言。   甚至还有说武王的死也和赵素尘脱不了干系,她就是想让稚子登位好把持更大的权力。   商悯把这几条密报收了起来,打算等闲暇时交给姑姑看看,感觉这是一些不错的笑话。   不过流传最广的流言还是关于皇帝以及先皇遗诏的。   皇帝姬子翼是假的,这条留言从死了把子翼带回武国开始就有了。   另一条流言是传遍天下的先皇遗诏也是假的,是武国杜撰的。说他们做下这一切不是为了挽天倾,而是为今后称皇做准备。   而各国对于这条流言态度模棱两可,放任这些言论传播,同时既不说那个皇帝是真的,也不说遗诏是假的。   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商悯一眼就能看清。   无非是各诸侯也想称帝罢了,否认了那个遗诏,他们以后想称帝可能就要费点功夫。   商悯倒不在乎他们对待那个遗诏是什么态度。   她当时让武国传递这个遗诏的目的也很简单,头一点其实是为了问心无愧,帮助姬瑯达成最后的心愿,第二点才是为称帝扫平障碍。   正统不正统并不重要,如果手握民心,何须一个旧朝皇帝的承认?这正统也就说出去好听罢了。要是商悯最后真的要借助姬瑯的遗诏才能聚集民心,这也太可笑了。   “嗡……”   商悯桌面上放着的水杯忽然平移了一下,茶杯中的水荡漾着。   她眉心跳动,当即起身:“来人!外面发生了何事?!”   宫女满脸疑惑地进来,禀报说没有任何事情。   她感知力不如商悯,根本没有察觉到一瞬间的地颤。   商悯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丢下奏折道:“你退下。”   “是。”宫女听话地离开了。   同一时间,商悯位于赵国的身外化身也感觉到了震动。   哪怕地震再强,也不可能这么快的时间就传到赵国……她想到了天柱。   商悯没有耽搁,拍了一下身后书架的机关,直接走入了密道内,这秘道通向王宫外面。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在密道中换好备用的平民衣服,一路飞驰奔向地宫,来不及按照规矩给祖先上炷香,就绕过了祭祀大殿直奔地底感天门所在之地。   到了那巨大的圆形天井旁边,上面深吸一口气,向下看去,然后就和一只巨大的九尾狐望了个脸对脸。   商悯倒吸一口冷气,强忍着没有后退。   九尾狐目露讥诮,一双青碧色的竖瞳中凶气逸散,它张开了利齿丛生的大嘴,发出了诡异的嘤嘤声……那是狐狸的笑声。   “鬼方的天柱倒塌了又如何?你们是不可能逃出来的。”商悯平复下来,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九尾狐震惊地看着,口吐人言:“你竟然能听懂妖说话?”   她的声音是清澈的女声,可似乎是因为被镇压太久了,开口略有晦涩,更多的是冰冷的寒意。   父亲说每次天柱镇压的妖魂浮上来,都会被很快镇压下去,可是这次没有,狐狸竟然还跟她说了话。   这只毛色青灰的九尾狐打量着商悯,凭借敏锐的灵魂感知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异样,“你身上有好几种诡异的气息,你难不成是混血儿吗?”   她身躯在天柱四周游动着,足下踩着虚空,好像在水中游弋,身姿优美,然而眼中充满了杀意,“感受到了吗?封印越来越弱了……现在的我甚至能浮上来跟你说话,九柱齐破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商悯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青灰色的狐妖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这是两千年来第一次有人类问她叫什么名字。   “有趣的小孩,你该先自报家门才对。”狐妖凝视着她。   “商悯。”   狐妖扫了她一眼,“胡冬。”   “胡前辈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天柱下面的妖还能剩下多少?凭他们也想威胁人族,痴人说梦罢了。”   胡冬又一次愣住了,缓了一会儿,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真有礼貌,还叫我前辈……哪有这样向敌人套情报的……不如我告诉你,你把我放出来,怎么样?看在你这么有礼貌还这么可爱的份上,我不杀你。”   “我觉得不行。”商悯礼貌谢绝。   她就是顺口一激,没指望对方真的上套。   天柱的约束力持续发挥着作用,胡冬的妖魂渐渐沉了下去,她不死心,看着商悯道:“我可以给你永生……你们人类不都想要这个吗……就连圣人也想,他们只能活四百年,而我出去可以教给你一种秘法,你能活几百上千年,不需要突破圣境也能比他们活得长。”   “我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商悯对她点点头。   一道人影从商悯身后出现,落后她半步,眼神静默地看向下方的胡冬。   胡冬看到他后眼神凝固,凝视了他许久,“长得真像青儿,身上的气息也像,一定是她的孩子吧……太可惜了……你选了人。”   她最终完全沉入了黑暗。   苏归对商悯道:“有大变故发生了。”   “敛雨客说,鬼方的天柱下,从前有着过百万的妖魂。”商悯原本稳如泰山的表情,这才显出了几分难看,“往多里数折损一半,也还剩下五十万……”   五十万妖魂流入人类之中,这该多么恐怖?   商悯眼神闪烁,走向地宫外面,几经权衡下定了决心:“老师,你先去西北,等我安顿好这边我也会过去。我必须亲赴北方边境安定民心,那些妖魂一定会夺舍普通人,他们会对武国和鬼方造成巨大的冲击,首当其冲的就是边境百姓,普通人根本防不了妖魂,捉妖需要我亲自指挥……”   如果只是普通的妖出世也就罢了。   商悯最怕的,是苏蔼这个妖圣也从底下爬了出来。    第279章   三月末, 武王诏书以前所未有之势传遍天下。   诏书上所表达的消息只有一条:鬼方部落天柱已破,天柱之下曾经镇压百万妖魂,现在妖魂悉数逃窜, 恐对各国百姓产生巨大威胁,还请各国拿出最高规格应对此事。   此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与诏书一同流传天下的, 还有几十万册《捉妖全策》。   它随着武国的商队走遍四海,撒遍各国。   众多百姓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开始尝试修炼。   而可笑的是, 诏书刚一开始流传,梁国便跳出来指责这一定是武国的阴谋诡计, 大家不要被骗了!如果鬼方的天柱倒塌,这也一定是武国的手笔,谁让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攻打鬼方?   《捉妖全策》更是被梁国定性为邪书邪法, 凡是私藏此书秘密修炼者, 以叛国罪论处。   郑国和宋国并未禁止此书传播,却张贴了一个布告, 凡是修炼捉妖全策有成者重赏, 可直接入司灵一部为官,食官府俸禄。   他们的政策是跟着武国来的。武国在商悯继承王位没多久的时候就已经下发了这个王令,只不过商悯规定得更细。   凡确定有资质者,免费入学宫深造, 享五等俸禄,全家免一年税收。学有所成者,四等俸禄,一村免一年税, 可上任灵官。大成者,三等俸禄, 免一县赋税,举家可迁入国都朝鹿,得官府赐宅。   商悯也不是冒冒然发下了这个王令,这事儿她是在赵国实验过的,重赏之下的确发现了一些人才,举国上下修炼捉妖术的人也多了。   彼时商悯在前往北地的路上,郑留刚也带着白小满化身回到了郑国的国都。   郑王对郑留爱搭不理,直接无视了他,就连他回宫也没有立刻召见,只说让他先休息几日,改日再召。   就连在郑国王宫当差的宫女太监也不大待见郑留。   一个公子在自己的国家能否得到重视,取决于王的态度。郑王这么做摆明了是在打郑留的脸,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也不在乎他为质宿阳的功劳,跟随苏归奔波战场的劳苦,就连和武国联姻这件事情,也没有让他的地位上升半分。   “你大姐也太小家子气了,表面功夫都不做。”商悯不客气地评价她,“这王确实该做到头了,怪不得你当时能夺她的位。要是你夺不了她的位,我才要惊讶呢。”   “这话是在夸我吧?”郑留摸摸下巴,不确定地说。   商悯:“别怀疑,是在夸你。”   郑留把这话在心里品了几个来回,既感到舒爽又觉得郑潇作为对手确实太低级……就比方说她前几十年不夺父王的权,是因为不想吗?摆明了还是因为做不到啊。   朝堂上那些臣子见风使舵,投靠郑潇,郑潇自己的收买占一部分,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郑王老了,压制不住朝臣了,朝堂新贵想要崭露头角,然而跟随老郑王呼风唤雨的那群老臣也不愿意退下位,新的朝臣一看这没指望,他们得给自己找下家……   于是郑潇忍了几十年,在即将把自己忍成变态之际夺权成功。   五十岁才开始政变,这水平可见一斑。   而且她不觉得自己是手段不行,也不觉得自己之前没能夺权是因为自身的退缩,更不承认她之所以得势,本质是因为她父王老了,而下一代能当王的都被她用各种阴私手段杀干净了。   左看右看,众人只能推举她。   不可否认郑潇确实有能力,但是她现在是郑王了,她只能与他国的王作对比,而她相比其他诸侯王真的优秀吗?   “你大姐是靠什么方法让大臣投效她的?”商悯问。   郑留言简意赅:“钱,权,地位,美人。”   通俗易懂的四件套。   “那你那个时候是用什么手段说服大臣们,让他们投靠你的?”   郑留抹了把脸,低头小声道:“钱,权,地位,美人。”   商悯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这四样东西非常重要,而且非常通用,是所有人都会追求的,人们向往为官便是为了这四样“俗物”。   可若是人人眼中只有俗物,最后就会变成只看利益的野兽。   “说多了都是借口。我那个时候还年轻,本不必如此急功近利,可是我被迷花了眼。”郑留道,“一个王驯服下属,不应该用直白的利诱,以这种手段聚集起来的人心是最容易散的,所以那个时候,武国摧枯拉朽,一路攻破了国都。”   “我太想成王,以至于忽略了所有。根基、百姓、臣子、上下风气,我看到了,但我选择无视。”   那个时候的郑国已经成了一个糜烂的窝。   上层的奢靡是难以想象的,风气也早就坏掉了,享乐之风盛行。   郑留选择了最省事也最快捷的一种办法。   他没有试着改造这种风气,而是利用了郑国上下的堕落心理,用纯粹的利益驱动人心。   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败在了何处,今生他要做出改变。   郑留宫殿的门被叩响,郑王身边的太监来通传:“十九公子,王上命您明日去勤政殿觐见。”   商悯看了小太监,对他吹了口气儿。   小太监恍惚一瞬,安静地退走了。   商悯翻看他的记忆道:“郑王似乎要问你苏归和我的事儿。”   郑留颔首:“好。”   这个太监在郑王面前不是很得脸,脑海中的记忆非常有限,商悯大致翻找了一下他近期的记忆,没找出什么有用情报。   不过他私底下和自己的同僚们讨论道:“感觉王上对于捉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她当然不在意,只是要和其他国家保持步调罢了。”郑留对这个大姐很是了解,“只要别挡着她当王,别挡着她享受,别抢她手里的东西,其实很多事情她都不在意。要是她有机会得到更多的权,她当然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郑国和宋国,说要寻找捉妖人才,假设他们站在妖那一边,不得不说,这也是一步妙棋。”商悯苦笑,“借助家国诏书的影响力和信用,民间如果有这样的人才,面对如此重利,当然会主动投靠,到时候郑国就可以轻轻松松掌握所有拥有资质的捉妖师。而这些人是否有资质,是否能活着,当然也是掌控郑国的那位说了算。”   郑留认真道:“不会糟糕到那种地步的,师姐放心,如果掌控郑国的那位不站在人这边,那把她换掉就好了。”   第二日,小太监如约而至,来请郑留去勤政殿面见郑王。   商悯作为随行太监跟随,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气息,一路上她都开着观气术,然后也不出意料地发现周围一切正常。   实际上自从跟着郑留来郑国之后,她的观气术经常开启,然后很快遇到了和谭国一样棘手的情况——完全没有妖气。   谭国没有妖,是因为白皎布置了血屠大阵,不想让自己的妖靠近。   翟国没有妖气,是因为孔朔手段高超。   宿阳有妖气,但是不易察觉,白皎知道自身存在暴露之后也小心翼翼地隐藏了。   赵国是有妖气的,只需要把观气术修炼到大成就可以看见。   可是这个郑国,是什么情况?   她苦中作乐地想,这地方总不可能再有个血屠大阵吧?要是有个血屠大阵,白皎也不至于被逼那么狠。   一直到面见郑王,商悯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郑王已经五十岁了,但是保养得当,看得出她是一个非常爱美的人,对于美的追求深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自己要美,周围的人要美,生活的环境更要美。   据郑留所说,他根本就没见过几次这个大姐,每次都是远远地看一眼。   而今天郑王一看见郑留就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表情都温和了。   ……难道是郑留长相符合她的审美,让她一下子看这个异母弟弟看顺眼了?   总不可能是突然觉醒了亲情吧!   郑王对郑留也是例行询问,甚至没有屏退左右。   郑留也是对答如流,神色恭敬,回答:我们三人没有深交,但是表面关系处的比较融洽;苏归对他们爱搭不理,偶尔询问兵法倒是会认真解答;他们完全没有参与大军指挥,也不被允许知晓军机密报,苏归就算让他们跟在身边也管得很严,出门一趟就是相当于锻炼了一下身体,读了几本兵法书,旁的一概没学到。   郑王对郑留尊敬的态度非常满意,对他没学到真本事这件事也非常满意,大方地给他赏赐了一些吃的玩的用的。   甚至还示意身边的太监拿一个果盘递给郑留,让郑留尝尝。   郑留看了两眼果盘,强烈怀疑里面下了毒。商悯鼻子嗅嗅,又开启眉心灵窍扫了好几眼,这才对郑留使了个眼色。   他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想要推辞,可是郑王神态温和,郑留推辞不过,只得吃了下去。   然后郑王就让他退下了。   郑留临走前,郑王还拉着郑留的手露出满意的表情,微笑地看着他,直把他给看得毛骨悚然。   一直到走出勤政殿,不仅郑留摸不着头脑,商悯也是脑袋懵懵的。   郑留两辈子加在一起,从来没被大姐如此对待过,他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师姐没有对她使用魇雾吗?”郑留传音。   “用了,进殿之前就控制雾飘过去了,可是她身上可能有什么护身的灵物,雾飘散四周,钻不进她的身体。”商悯眉毛拧成一团,“待我今晚夜探皇宫,魇雾飘不过去,那就试试物理办法。”   “什么叫做物理办法?”   “就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往她鼻孔里面吹迷魂药,那个法宝能隔绝妖气,但是不一定能隔绝药物……”   “啊,确实如此,师姐才思敏捷……”   走出了宫人汇集的大殿,到了人少的宫道上,商悯从怀里掏出手帕,望着四周:“把郑王刚刚让你吃的水果吐出来,总感觉她不怀好意。”   郑留拿过手帕逼出刚刚吃入腹中的东西,把手帕藏在了袖子里等回去处理掉。   一直到晚上,商悯准备好夜探皇宫了。   迷魂药这种东西她早在路上准备好了,各式的解毒丹和疗伤药她也准备了一些,如今正藏在肚子里,吐出来就能用。   但是她刚推开宫殿的窗户,就听到郑留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脸色突然间变得煞白,捂住了腹部。   商悯眼神一变,急急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感觉肚子……”他解开衣服,看着自己的腹部,可是没有什么异样,“感觉肚子里面,有东西在动!”   商悯大惊,她可是仔细查看过,那里面没有毒也没有蛊虫的,就怕郑留中招,吃下东西没五分钟郑留就把它给吐了,就连郑留吃的东西,她也会检查一遍,没想到防不胜防。   郑留已经倒在了地上,突然昏厥,除了脸色苍白之外没有任何反应,商悯又用观气术去看,却还是没有发现妖气。   她心一横,顾不得那么多了,食指弹出银白色的利爪,一下子捅入郑留的腹部,把握好深度和力度,轻轻地向下一划。   血呼哧冒了出来,染红了衣服,流到了地板上。   商悯收起利爪,伸手进郑留的胃里掏了掏,忽然摸到了一个奇怪的物体,她捏住它往外一拽,只见手中是一条细细长长的白色虫子。   它还在扭动,并试图咬商悯钻进她的皮肉里。    第280章   一阵恶寒从心底泛了上来, 商悯强忍着恶心,从嘴里吐出一个瓶子,把虫子装到了里面。   虫子一离体, 郑留就眼皮一动,发出一声痛哼。   商悯赶紧给他点了止血的穴位。   但是胃上的伤口怎么处理?缝合倒是可以缝合,可这线怎么拆呢?拆线的时候难道又要把肚子破开, 然后再缝合……   商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平常学的都是皮外伤处理, 这可相当于做了个体内手术了。   郑留毕竟已经秘密开始习武了,身子骨硬实,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是也不能这么拖着。   这儿的医生能做涉及内脏的手术吗?   商悯来不及多想,对昏迷的郑留说了一句, “师弟, 你一定得挺住啊,我这就带你去外头找医生。”   郑留死不了。商悯非常确定这一点。   除了常规的疗伤丹药, 她身上当然也有能够让这重伤顷刻痊愈的丹药……人丹。人丹是一种泛指, 凡是药物成分里面含人的都是人丹。   商悯身上的人丹是白皎给的,她没有吃,都藏在了肚子里,每次都是吞下去之后再吐出来, 用药瓶好好装着,从来不炼化。   她过不了心里那关。   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给郑留用人丹,所以她要先带着郑留去找医者治病。   商悯用床铺上的被子把郑留一卷, 藏了进去,免得鲜血滴落。   商悯化为妖形一路风驰电掣, 只花了几分钟就跑到了外头的民间医馆,叫醒了睡着的老大夫,让他给郑留治病。   这位医者非常有医德,看见有人受伤也不问来历,二话不说就捋起袖子开干。   半夜医馆中人少,他指挥商悯打下手。   他找出了一个细细长长的钳子,先把钳子浸泡在烈酒中,然后取出,点燃了酒,用酒中燃烧的火将这钳子烧得通红,最后把郑留的胃掏出来,用指头将它上面的破口捏合在一起,烧红的钳子就这么烫了上去。   滋啦一声,破开的胃被高温粘合到了一起。   商悯被这高超的技巧和先进的医术整得瞪大了眼睛,直呼厉害,简直想给这位神医送一面锦旗。   这可是高温止血钳原理,利用高温封闭伤口,不但能止血,还能促进创口愈合。   神医又用泡好酒的线和针给郑留缝合了腹部的伤口,表情欣慰:“缝好了,感谢信任,要是寻常人看见我拿出烧红的钳子去烫,恐怕会打我一顿。要不是没人打下手,我是不会让你在旁边帮忙的……”   “寻常人看见我扛这么一个人进来,恐怕也会报官。”商悯感动地看着他,然后吐了一口魇雾,删掉了他的记忆,留了十倍的诊金。   商悯麻溜地扛着郑留飞奔回王宫。   她布置的结界并没有被触动,在他们离开的这小半个时辰内,一切正常。   郑留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不适,表情挣扎,眼皮颤动,挣扎了片刻,居然醒来了。   商悯欣喜道:“太好了,你醒了,我正要给你喂药呢。”   郑留还没缓过神来,嘴里就被塞了一颗药,他下意识把药丸吞了进去,虚弱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肚子痛晕了过去,我在你胃里面剖出了一条虫子,然后带你去找医生,你受伤了需要调养。”商悯取出那条莹白如玉的虫子,它还在玉瓶里面四处探索,想要出去。   这不是普通的虫子……像是人体内的寄生虫……肉眼看上去没有任何妖气。   但是这是不正常的,连蛊虫在观气术下都是邪气涌动,这种诡异的虫子为什么没有?   郑留脸色苍白,“如果她想要借这个控制我,现在它没有生效,郑潇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商悯一直在侧耳聆听,她的结界范围布置得非常广,把郑留的宫殿和周边的一小片宫殿都围了进去。   现在白小满化身的修为已经飙升到了九百年左右,足以支撑她布置更大的结界。但是周围并没有多余的人员走动,有也是例行巡逻的侍卫以及宫女太监。   “目前应当是没有。稍等我一会儿。”商悯沉思,起身出去了一趟。   郑留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几乎没过几息她就回来了,手上抓着一只不知从哪儿逮到的大肥耗子。   他看着商悯把那只白虫子喂给了大肥耗子,大肥耗子很快倒在地上抽搐着,没了动静,不是死了,而是昏迷了。   郑留身子骨果然够硬,化开了疗伤丹药之后就已经能稍微支起身体了。   他探身看着地上的老鼠,可是老鼠一时半会没什么变化。商悯道:“你睡,我观察。”   郑留听话地躺回去闭上眼,没一会儿功夫,真的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例行来传膳的太监没有送来饭菜,小白鼠也在昏迷,郑留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他道:“那只白虫子的作用不会是让人吃了之后昏迷那么简单。”   商悯运转观气术,已经看出了一点门道,她专注道:“妖气不是一开始就有,是随着那只虫子的寄生而逐步产生的,而且非常微弱,现在妖气又消失了……它有能力伪装自己。”   有少数几种蛊虫可以把中蛊的人变成施蛊者的傀儡,也有少数几种可以控制神智的妖术秘法。   郑王让郑留去和亲,郑留就相当于她安插在武国的一个有力的钉子,她下蛊的目的只能是为了控制住郑留。   这种虫子是会让郑留丧失意识,还是是会像蚀心蛊那样,借助这种寄生关系控制住他的神志?   到了第二天傍晚,商悯观察的事情有了结果。   大肥耗子醒来了,吃喝照旧,没有一丁点异常,就和一只正常的耗子一样。   与此同时,郑王寝殿内。   郑王脸色变了:“为什么我产下的寄生卵会在老鼠体内孵化?”   这个卵应该在郑留体内!她精心准备的又一个分身,一年才能分裂出一颗的卵,居然出现在了一只肮脏的老鼠身体里!   一想到这只脏老鼠现在也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郑王眼前一黑,几欲呕吐。她追求极致的美,现在却被一只老鼠破坏了,身上有了污点,完美的不再完美,她怒得想要发狂。   郑王眼神狂变,厉声呼喝:“来人!暗卫何在?给我包围十九公子的宫殿!将他捉拿起来,押到我面前!”   “是!”数道声音齐声应了。   郑王怒气仍然没有消失,她手哆嗦着,在大殿之中来回踱步。   郑潇一直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幸运的,她就该拥有最好的东西,承受命运的眷顾。   她十二岁那年外出郊游,在溪流中嬉戏时突然有一只白色的虫爬上了她的身体,接着钻入她的皮肉中消失不见。   最开始郑潇惊慌失措,但是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于是她就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   自从那诡异的虫子进入她的身体,她身上就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而且是好的变化。   郑潇力大无穷,哪怕是跟最强壮的侍卫比试,她也可以赢。不管受什么伤,她都可以快速愈合,恢复速度是肉眼可见的。有一次她甚至直接用刀捅了自己一下,伤口立刻合拢,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她没有办法修炼真气,这一直是她的一个遗憾,现在她发现没有真气她也不逊色任何武者。   她中了毒也不会丧命,有一次她在一场宴会上不小心喝下了毒酒,但只是吐血,躺了两三天就恢复了。   冥冥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该怎么做,她遵循着那个声音的指导,渐渐沉醉其中。那个声音告诉她,只要她按照指示去做,就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等年纪再大一些,郑潇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会变老。   她的身体永远年轻,永远富有活力。   然后郑潇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一个新的能力——寄生卵。这个能力一年才能用一次,她可以将制造出的卵缩小成人眼看不到的微粒,吃下那个卵的生物会变成她的一部分。   真正的一部分!   她可以控制他们,就像控制自己的手和脚。   有了这个能力,她做事更加方便了,但只有在最开始她在朝堂上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才会用这个能力控制手下的官员。   没多少年,郑潇就不愿意这么做了,因为被她控制的人虽然会成为她意志的延伸,但那只是相当于她一个人干很多个人的活儿,那些人就如“虫子”,只剩下生存的本能,而没有思考的能力。   所有的事情都要郑潇一个人去想,一个人去办,这显然不行。她开始不愿意委屈自己,在之后的日子里,她给自己挑选的分身都是符合她审美的美人。   她男女不忌,每个都爱,当看到那些美丽的面孔成为她的一部分,她感到无比满足……   她的能力是否来自于妖?她是被一只诡异的虫妖给寄生了吗?还是共生……   郑潇曾经追寻过问题的答案,可是很快她被脑海里的声音提醒:“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拥有悠长的生命,拥有世间一切美的事物,掌握更大的权力……”   如果她追寻答案,那么这些东西就会离她远去。如果她不听话,拥有的东西就会被夺走。   郑潇选择听从那个声音,继续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暗卫怎么还不回来?   郑潇突然从王座上坐了起来,内心忐忑不安。   现在天已经暗了下来,大殿中烛火摇曳。   她一个恍神,看到殿中披挂的薄纱和绸缎帘子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起,一个陌生的人影站堆叠的帏帘之下。   郑潇一惊,手已经摸上了宝座扶手下方暗藏的刀。   对方歪了一下头,向她走了一步,郑潇唰的一下拔出了刀,雪亮的刀光映照出敌人的脸,她表情冷酷举刀挥砍,连空气都被刀刃划破。   但敌人只是侧身一避,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银色的刀弧,然后对方的手中也出现了一抹银光,寒芒闪过——哐当一声!   郑潇握着的刀掉在了地上,一起掉在地上的,还有她握刀的手。   血泉从她的手腕断口处飙射出来,她呆呆地看了两秒,身体僵直,迟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惨叫出声。   “暗卫!暗卫何在!”她瘫倒在地上握紧手腕,连滚带爬,想要躲到王座背后。   “你不是让暗卫去杀郑留了吗?”商悯奇怪地问。   郑潇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衣服虽然纤尘不染,但是鞋底的边缘却沾了血,似乎曾经淌过一片血洼。   “还以为你是个厉害角色。”商悯道。   力量很大,但是完全没经过训练,不懂武功招式,挥刀是一股子蛮劲儿。   连刻意重伤了对方肢体,对方也没有爆发出妖力,是寄生类虫妖的特性吗?只能改造宿主,生存能力强,可是战斗力极其差。   “快逃……快逃……我们可以在其他人的身体上重生……”   那个声音在郑潇脑海中说。   “怎么逃?”她崩溃出声。   “自杀就好了,被人杀死也可以,只要死掉就可以在任意一个分身上重生……快自杀,自我了断,反正你感觉不到痛……”   郑潇张口就要咬舌自尽,商悯一眼看出对方打算,上前一掌把她给扇晕了。   商悯在她身上翻找了一下,找出了一件有驱逐妖气作用的灵物玉佩,没了这个玉佩,对方就挡不住魇雾了。   她轻轻对郑潇吹了口气儿,无色的雾气钻入她七窍。   看着昏倒在地上的郑王,商悯说出了一句带着黑色幽默的话:“时代变了,王上。”   要是群妖不出世,人族也不知道妖,郑王这种身份这种神通手段,放在朝堂上就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不仅可以收拢下属,而且还保证自身处于不败之地。   可是她的弱点同样明显,光有生存能力和操控分身能力,战斗力不足就是大弱项。   有了弱项还不好好想想该怎么弥补,怎么藏起来……不对,也许是郑王觉得自己真的很强呢?力量都远超常人了,她认为自己很强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这是错误的。   现在已经不是光靠诡谋就可以战胜敌人的时代了,有神通和诡谋,却未拥有足以保护自身的力量,更对这个世界缺乏认知,那么必败无疑。   同时商悯还觉得有点可笑。   能力如此恐怖的妖,白皎却不会利用她的能力去控制皇帝之类的人物。   要么是因为这只妖真的不聪明,是那种大脑空空的虫子,能力全点在寄生上了。要么是因为白皎不信任她,不肯用她的能力去控制更多的关键人物。如果是用蚀心蛊,白皎可以拿着母蛊,如果是这只寄生虫妖喂给对方卵,则对方全由这只寄生虫来操控。   不过白皎是很信任白小满的,还让这小狐狸专门去学怎么控制人。   可能白皎不这么做的主要原因,还是妖不够聪明……   商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能力让郑王得到真是浪费。   要是她像郑王似的有几十个化身,那还愁个什么劲儿啊,感觉扫平天下都近在咫尺了……   不过如果不是郑王,而是其他人,恐怕也没那么听话好操控。 第281章   商悯控制住郑王的同时, 她延伸出去的分身同步停止了行动,每个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停止了思考。   郑王不需要时时刻刻操控着这些分身, 分身会有着自己的生活轨迹,知道吃饭睡觉排泄,拥有生存的本能, 但也仅限于此。   被郑王转变成分身的那些人类躯壳在别人问话时,甚至没有办法给出明确的回答, 智慧非常低。   一旦需要分身做更具体更细致的事情,郑王就不得不在他们身上的投入更多的精力。   她根本操控不过来。   这是她没有盲目扩张分身最重要的原因。   原本就算郑王失去了意识, 这些分身也会继续维持着生存的本能,可是郑王的意识正在被商悯用魇雾操控,连带着剩下的二十几个分身也呆滞了。   两个意识正在交锋, 那些分身不知道该听从谁的命令, 所以僵直在原地。   郑王特意搜寻到的貌美宫女太监们表情空白,有一两个身处重要职位的大臣也停下了手中的公务, 在下属疑惑的询问中保持着呆立的姿态, 恍若木偶。   商悯持续吐出魇雾,额头出了一层汗。   她不是浅尝辄止地挖掘对方的记忆,而是细致地把郑王年少时到郑王中老年时的记忆都挖了一遍。   郑王从来没有见过白皎,在皇太后身份曝光之后, 她才隐约猜到自己身上的寄生虫妖极有可能和白皎为一党,目的是篡权篡国。   可是她仍然不愿意深想,在内心声音的驱使下放弃了深究。   同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只要郑王产生了探究心理, 或者萌生了细微的反抗意识,那个声音就会出现, 像洗脑一样一遍一遍重复……   别看郑王现在好像已经实现了理想抱负,过着人人艳羡的生活,实际上她就是个活傀儡。   那个寄生虫妖力量非常弱小,似乎只有和人共生的时候,本领才可以发挥出来。   更恐怖的是,寄生虫妖和郑王的意识竟然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它弱小的妖魂也依附着郑王的灵魂,彼此不分。妖是郑王的一部分,郑王也是妖的一部分。   商悯做出这个可怕判断的依据,是她的魇雾并没有感应到两个意识存在于同一个躯壳中,她反反复复探索了好几遍,依然只能读到郑王的意识。   商悯以为,既然那些躯体都是郑王的延伸,躯体中是否还保存着原主人的意识呢?   她顺着郑王分散出去的灵识仔细感知搜寻,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郑王制造的分身的性质,跟她的陶俑化身是一样的。   化身和分身一样,都没有自主思考能力,本质上只是一个空壳。   最开始郑王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操控了不少朝臣的,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忙不过来了……她顶多只能操控一两个大臣,让他们做事。   一两个在朝堂上踊跃发言,另外的就只能当柱子在那干站着。更何况每个大臣都有自己的公务要处理,这把郑王折磨得够呛。   她精挑细选,选了人安插在重要的位置,尽量把政务分散出去,让次一级的官员处理好。剩下的化身她实在是操控不过来,长时间当木桩子还容易被别人发现这些官员变得不对劲了,于是她就让他们报废了……即让这些大臣辞官告老还乡。   商悯挖掘记忆挖到此处时一句脏话含在嘴里,忍了半天没忍住,骂道:“太败家了!”   操控不过来就多练,哪有嫌麻烦直接放弃的?郑潇你脑子是进水了吧!   她深呼吸,平复起伏的心情。   寄生虫妖面对魇雾,并没有多少的反抗能力,与它共生的郑王虽然有着强悍的躯体,但本质上就是一介凡人。   商悯怀疑寄生虫妖本身智慧也非常有限,它没有办法给郑王提供更大的帮助,不然郑国早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商悯用魇雾完全控制住郑王,让她对自己的分身们下令:“都到王宫勤政殿来。”   最先到来的,当然是郑王收集的花瓶们。   一个个宫女太监确实都有一副好皮相。   过了一刻钟,郑王安插的硕果仅存的两个大臣也到了,一个是已经半隐退的郑国右将,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左相。   两人都是一脸木偶相,来了就呆呆地站在那儿。   商悯摸着下巴仔细思考之际,郑留也来了。   他脸上还残留着苍白,换了一身衣服,因为不能扯到伤口,他慢腾腾地迈着步挪进了勤政殿。   “都说了让你歇着了。”商悯责备地看着他,“到一边坐着去。”   “不来看看我不放心。”郑留在殿内寻寻觅觅,爬上了郑王的躺椅,安详地躺在里面,听商悯大略描述了一遍她探查到的情报。   “白皎是如何联络这个寄生虫妖的,对它下达命令的?”郑留指尖敲着躺椅的扶手,“还是说,这个寄生虫妖花了几十年完成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扶植郑潇登上郑王之位,现在它已经完成了,还没有接到下一步的命令?”   “有可能,但我觉得白皎自认为自己已经落入了下风,面对郑国这个助力,不可能不物尽其用,有可能是她下达命令的方式比较隐晦。”   商悯走到勤政殿的书桌旁,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已经通传郑国全境的诏书,诏书主要是在寻找捉妖人才。   商悯将诏书拿起,“郑王帮助白皎的方式也非常隐晦,谁也不知道她发诏书到底是为国还是为妖。”   郑留安静下来,仰头靠在躺椅上看着大殿的横梁,陷入深思。   “啊。”商悯突然发出声响。   “怎么了?”郑留略微支起身子望过去。   只见商悯打开了一封被密封的信函,这信函显然刚送到不久,郑王还没来得及过目,商悯是第一个将它打开的人。   “你看看。”商悯眼含深意,将密信展开,展示在身前。   郑留一目十行阅读,大吃一惊:“宋国的结盟书!”   世仇给世仇送来了结盟书?此事从未在郑国和宋国之间出现过。   这两国的关系着实恶劣得可以,两国之间甚至不怎么互通姻亲,郑国和宋国之内都有辱骂对方国民的恶毒笑话和污蔑对方宗室的野史。   现在宋王居然送来了结盟书,而且言辞恳切,字字玑珠,看上去诚意十足。   上面主要写,宋郑两国虽然是世仇,但现在妖魔横行,大义当前,如果不除掉妖魔,伤的是两国百姓,事到如今,难道还要继续做敌人吗?集合宋郑两国之力,诛杀伪皇根本不是问题,宋国也已经向赵国发送了结盟书,届时便可以举三国之力,以强兵踏平中原。宋国愿与郑国重修旧好。   末尾盖了一个鲜红色的印,是最高规格的国书。   郑留反复看了三遍,“这下能完全确定了,宋国的确被白皎所控。”   对方想要征讨大燕,对赵国发结盟书,只是提升了嫌疑,而对世仇郑国发结盟书,则是彻底捶死了这个可能性。   很简单的一个设问:宋国凭什么觉得郑国会答应结盟?   按照两国的世仇关系,郑国只会觉得这是在为宋国的野心做铺路,成全的是宋王的成皇之心。   这个结盟书看似诚恳,实则一点都不诚恳,充斥着假大空的“道义”,而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也没提如果郑国答应结盟出兵后会给什么样的好处。   若换一个方向思考,直接假设:宋国和郑国都在白皎的控制之下,两个国明面上是世仇,实际上穿一条裤子,宋国根本就不担心郑国会不答应,这才说得通。   “看来接下来还要去演全套的戏,召集朝臣商议是否结盟,然后让郑王力排众议,答应结盟。”商悯扯了扯嘴角,“可能按照白皎的设想,三强国会以不可阻挡之势攻破宿阳。最后她再演绎一出宋国吞并郑国的戏码,或者反过来让郑国吞并宋国,二国力量合一,再顺手坑一下赵国……这样大燕的地盘和三国地盘大半纳入她的掌控,即便立刻称皇,也没什么奇怪的。”   当初大燕初代皇帝,是在吞没了大虞的半数国土后称皇的。   大势流向了他,于是世间有了大燕。   “那头黑蛟,是要造就一个新朝吗?”郑留似乎觉得荒唐得可笑,“勇气可嘉!”   前世当然没这一出乱象。   郑国和宋国互相打,彼此削弱国力。郑留夺位,杀了自己的姐姐等人,又清除了郑潇留下的各种旧部,镇压叛乱,收拢权力。几轮铁血清洗下来,郑国的国力再度衰弱。   他回想自己前世的夺位之路,感到虽然有波折,但总体是非常顺利的。   他以为是自己有能力,以为自己身怀大气运。   实际上他能力和气运确实都有,却并不是展现在这方面,这才有了他最后的醒悟,他不配为王。   “果然就是一场错误。”郑留苦笑了一声,“这辈子,我也不会再登郑王位了。”   商悯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你这是泄气了,还是释然了?”   “释然了。”郑留道,“如果我说我泄气了,师姐会安慰我吗?”   “那是自然,我从来没有吝啬过对别人的安慰和夸奖吧?”商悯笑了笑,“当你内心产生了‘我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王’的念头,你便不是从前的你了,现在的你有能力去做一个王该做的事情。”   郑留看着她,轻轻点头,感觉连肚子上的伤口都不痛了。   他提起前所未有的干劲:“那我这就传令,召集朝臣?还要麻烦师姐操控郑潇,辛苦你了。”   商悯正要颔首,突然间本体那边传来反馈。   武国,北方边境。   正在赶往黑崖城路上的商悯眼角划过一道青色的流光。   是隐灵飞矢!宋兆雪的信!   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宋兆雪要说的话刻录其中,他低沉的声音传入她脑海里:“大师姐,我在路上闲得无聊,修炼了那部散播各处的《捉妖全策》,我似乎很有天赋……我……”   他声音停顿了一下,颤抖道:“我现在确信你说的没错……宋国有妖!” 第282章   宋兆雪信任自己的母亲, 也相信对方深深地关爱着自己。   母亲用心良苦,宋兆雪认为自己要回报母亲就只能加倍努力,读书、练兵法, 把自己变成和母亲一样的王,帮她分担更多的东西。   举国上下颁布征兵令,宣布要对大燕出兵, 也是等宋兆雪抵达宋国疆土之后才公布,这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在几百年的过往历史中, 不是没有发生过燕皇杀他国诸侯后代的例子。他们杀的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赶上了战乱之年, 他们的母国或是有了造反的念头,或是已经有了造反的动作,更有甚者是被扣上了造反或大不敬的帽子。   比如那位谭国的五公子。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幸运的, 不同于出身其他小国的质子, 他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母国。更幸运的是大燕内忧外患,为了安抚诸侯之心, 只能宣布将质子送回。   将质子送回后, 这些诸侯国若是发兵,大燕可以指责他们不义。可若是不送回去,那些诸侯国更有借口发兵了。   宋兆雪宋国上下就如一个即将开动的巨大战车,过往许多年的积累都是为了打一场改天换日的大战, 要么他们赢,要么他们亡。   他甚至也想过,如果他在宿阳期间宋国突然要对大燕发兵,大燕会怎么对待他这个宋国公子?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 宋兆雪辗转反侧,想起了自己十二岁时曾在书上读过的一个故事。   梁公子质于燕。燕皇当庭诘之, 斥梁国有逆谋,梁公子当自为书数梁王悖逆之状,不然同逆论,与梁王同罪,当诛。梁公子闻此,不具书,悲曰:勿顾我一人之命!遂触柱而亡。   当年读到这个故事时,母亲曾经问宋兆雪:“你觉得梁国公子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是在对燕皇谢罪吗?”   宋兆雪毫不犹豫:“他是对自己的母国说的!他让梁国不要在意他一个人的性命,他要牺牲自己来成全梁国的大业,这样大燕就不能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梁国了。”   他咬牙道:“母亲,要是我也到了宿阳当质子,必以梁国公子为榜样。”   宋王一听,一巴掌扇了过去,啪的一声,宋兆雪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茫然地看着母亲,很快茫然化为了委屈。   宋王冷道:“愚蠢!命就一条,死了就没了!”   “难道我要做卑鄙小人,和母国划清界线,指责母亲是悖逆乱臣吗?”宋兆雪梗着脖子,脸色憋得通红,“我做不到,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你是死是活,对宋国没有一丁点影响。如果宋国对大燕发兵,不会在乎你一人之命;大燕要攻讦宋国,也多的是借口和法子。真以为你一个小小公子的性命,能对大局产生什么影响吗?”宋王指着史书冷笑,“那个梁国公子得到的,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声,一个史书留名的机会罢了。”   宋兆雪整个人都懵了。   “站起来,坐回椅子上。”宋王毫不留情。   等宋兆雪唯唯诺诺地把屁股挪回了椅子,她才问:“现在,你告诉我,梁国公子为何而死?”   宋兆雪思考了很久,抛去了家国立场,设身处地代入梁国公子的处境,最后得出了一个悲剧的答案:“他是为自己而死……”   为自己而死。   因为梁国公子知道,母国不可能救他,哪怕他出言责备了母国,难道就能从宿阳活着返回梁国了吗?梁国就会停止攻打大燕吗?大燕会放弃讨伐乱臣贼子吗?根本就不可能!   不管选哪条路,梁国公子都必须死,他不想让自己被别人杀死,所以掌握了唯一的机会,让自己死得堂堂正正一些……   他是弃子,除了被放弃之外,没有别的路。   他是被燕皇,被自己的父亲梁王,给合伙儿逼死的!   宋兆雪身上忽冷忽热,内心产生了一个似乎有来由,又似乎没来由的念头:母亲难道是在对他说,在将来某个必要的时刻,她也会放弃他吗?   这个想法并不让他感觉惧怕,他也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这一刻来临,他还是感觉内心空了一块……   “我的傻儿子,你到底在想什么?”宋王无奈地看着他。   “母亲……”他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不可能是弃子,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宋王的声音缓和下来,“阿娘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无能为力之事有很多,不是什么人都会顺着你,你或许是过得太顺了,缺少挫折和磨难。将来的许多事不会由你掌控……也不会由我掌控。”   宋兆雪脑袋空空的,慢慢点了下头。   他当然也知道世上有很多不可为之事,宋国是强国,可是也要忌惮隔壁的郑国,防备另一边的赵国,向最大的大燕进贡,对那些小国也要时时敲打。   那个时候的宋兆雪,内心已经隐约产生了一种预感。   算算时间,大燕的确有可能发下质子令,距离伐梁已经过去很久了。   所以母亲才要教育他,让他对这些事情有所认识。   最开始他心怀忐忑,可是一年过去了,还是没听到消息,他渐渐学会了对这件事情平常以待……又过了一年,大燕的质子令突如其来地下发了。   宋兆雪只感觉脑内如有鸣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果然来了。   在这两年若说他提心吊胆,倒是不至于,不过宋兆雪确实考虑过更多的可能。   比方说让母亲再收养一个孩子,如果到时候有质子令,就让母亲收养的孩子代替他去。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宋兆雪内心是愧疚了一下的,这跟打不过敌人所以把公主公子派过去和亲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更明白,在别人死和自己死这个问题上,他只会选择别人死。要是牺牲自己,将王位拱手让人,那和傻子有啥区别?   宋兆雪开始接触政事了,脑子里面也多了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按照往常讨论的流程,这件事情不能由他自己起头,该由一个大臣起头提议宋王子嗣不丰,最好再过继个孩子才行。   但是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在母亲面前弄权,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可能在她面前不够看。   如果没有质子令呢?他让母亲再过继一个小孩,岂不是在凭空给自己树立敌人?如果那个小孩过继过来了,他也一定会对那个孩子进行严厉的打压,以免对方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他思前想后遮遮掩掩地在一次闲谈中道:“要是我有个弟弟妹妹就好了……”   宋王道:“我生不动了,你可以跟你的堂亲戚表亲戚处好关系。”   宋王油盐不进,关键是她似乎已经看清了宋兆雪在试探些什么,故意不回应。   就这么拖着,拖到了大燕质子令下发。   朝臣议论,无数的目光投向了他。   这下宋兆雪彻底动了让自己多一个兄弟姐妹的想法,宋王这次也没有再回避,直接将他叫到了近前,道:“兆雪,你信母亲吗?”   “当然信。”宋兆雪仰起脸看着她。   “那你去宿阳吧。”宋王轻轻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宋兆雪又一次感到了茫然。   最终他还是坐上了前往宿阳的马车。   一晃就到了一年后,他果然是平安无恙地归来了。   但是与平安归来的喜悦一起在心中盘亘的,还有深深的疑虑。   对宋国朝堂的疑虑,对母亲身份的疑虑。   那些原本他没有在意的小细节,在他踏上国土之后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   曾经宋兆雪以为母亲是在安慰自己,所以才说他不会有事,可是现在这一句话让他内心产生了另一个恐怖的想法:母亲凭什么觉得他不会有事?母亲认为他不会有事的底气是什么?   母亲提前两年就对他提过质子令的事情,这是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呢……如果这是安排好的呢?   皇太后是妖,是一头黑色的蛟妖。   武王诏书上说,黑蛟已逃,各国皆有妖踪,皆有妖党。   黑蛟逃到了何处?   宋兆雪看着近在咫尺的巨大城池——昌明。   昌,日光也。   明,照也。   日光普照之地,太阳始出之城。   宋国的都城,他的故乡。   他抱着一探究竟的决心,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街上的行人神色没有从前平和,一路走来宋国境内,也多有蝗灾水患发生,流民多,但尚且在控制之内。   走入王宫之中,宋兆雪恍惚了一下,宫殿的样貌和他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王宫中来往的人是否也与以前没什么不同呢?   与宋兆雪同行的武国使臣商珩被安置在了宫外等候召见。   等到宋王经常办公理政的望舒殿内,宋兆雪脚步一顿,看见左相莫群正与宋王议事。   莫群对母亲忠心耿耿,是为官三十六年的老臣了,她身居相位,事必躬亲,协助母亲将宋国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她也是宋兆雪的强力支持者,铁一般的王党,地位不可撼动。   宋兆雪与她关系很好,年少时母亲体弱事忙,一直是莫相在教导他,他对莫相很是敬重。   可是现在,宋兆雪只觉得面前是山崩海啸,他的灵魂已然凝固成岩石,在海啸的拍打下四分五裂……   他表情凝固了。   莫群暂停和宋王议事,回过头,苍老的脸上露出微笑:“公子平安归来,臣不胜欣喜。”   他扑通跪到了地上,先对着母亲宋王叩头,道:“儿臣回来了,母亲身体可好?”   宋王微笑的面孔突然一僵,关怀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   她盯着他道:“跪什么?起来。”   宋兆雪起身,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着笑:“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冒失的孩子了。”   他也礼数周全地对莫群行礼:“莫师,一年未见,您说话依然中气十足。”   “王上体恤,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烦劳了。”莫群笑道,“公子归家,当好好休息,臣便不打扰了,这就告退。”   宋王颔首,宋兆雪也行礼,莫群退出了望舒殿,一路远去。   若是以前,宋兆雪一定会摁不住性子,将他发现莫群真身是山羊精的事立刻告诉宋王,让母亲诛妖除魔。   但是现在他不敢了。   母亲在他眼中没有任何异常,就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的样貌,她不是妖,也没有被妖操控的迹象。可他脑子里一时是母亲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时是母亲和莫群君臣一体的佳话。   他不知道自己和母亲到底说了什么话,只记得自己面带微笑点头,例行公事般汇报了自己在宿阳的事情,以及在军队的事情,还告诉母亲他路上遇到了武国使臣,对方风趣幽默,他很欣赏……   然后宋兆雪浑浑噩噩地回了自己的宫殿,用非常生疏的手法隐秘地布置了结界,随后拿出了隐灵飞矢……   到了傍晚,内侍来报,宋王请他过去一起吃晚膳。   宋兆雪起身,又一次来到了望舒殿。   上齐了菜,宋王让身边的宫女太监都退下,忽然侧过头,看着他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宋兆雪心漏跳了一拍,然后沉默着点头。   “什么事,不能告诉母亲吗?”   “苏归大将军投武,与我一同被庇护的还有商悯和郑留,我和他们其实关系很好。”宋兆雪轻声道,“现在我们各奔东西,不知将来是否会是敌人,我心里有些难受……”   宋王端详着他,道:“你的说谎功夫,竟然已经炉火纯青了。”    第283章   宋兆雪骤然抬头, 看着母亲平静的表情,有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继续装下去,也许母亲是在诈他, 他如果承认就是露了破绽。   可也许是宋兆雪还是抱有侥幸和自欺欺人的心理,希望母亲依然是为国为民的宋王,他只无力又呆滞地反问:“我有吗?”   “看来, 我终究是不能把你当成小孩子了。”宋王的面容在傍晚日暮的阳光下有些晦暗,大殿内其实已经点了灯, 但是没有照亮她的脸。   她笑了一下,温声道:“先吃饭吧, 吃完饭我有话对你说。”   宋兆雪坐在桌子旁,执拗地垂下眼睛,盯着面前的饭菜, 既不动筷子吃, 也不说自己吃不下去。   宋王叹了口气,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个虾仁, 银筷子轻轻碰在瓷碗边缘, 发出轻微的声响。   宋兆雪的手指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在身旁宋王的注视下,他妥协似的拿起筷子, 把虾仁吃了下去,然后报复地猛扒拉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自己肚子给填饱了。   可是他实际上味同嚼蜡,根本没品出什么味道。   他把碗筷一放, 喝茶净口,望向宋王:“我吃好了, 母亲可以说了。”   “让你内心迷茫,并非我的本意,但你的确长大了。”宋王叹了口气,“兆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宋兆雪直觉这个故事并不简单,他盯着母亲,认真倾听。   “大约在数千年前,南疆是人族不敢踏足的天险之地。郑国的南部,宋国的大部,还有赵国的部分疆土都归属于南疆地界。南疆盘踞着一头黑色的龙,传说它自地火岩浆之中孕育,降生的那日炎山喷发,天地变色,连炽白的太阳都变成了黑色。黑龙飞过,赤地千里,人畜自焚,百兽哀鸣。”   宋兆雪心脏扑通扑通跳。   黑龙……世上没有黑龙,但是有一条黑蛟。   皇太后谭闻秋就是一头黑蛟。   这黑龙便是上古妖族三皇之一,名为元烛。   元,始也,它要做点燃世间的烛火。   可惜蜡烛也会被风吹灭,百圣临朝,斩杀黑龙。它的龙尸从天上坠落,漆黑如墨的大火燃烧了十天十夜,直到天柱伫立,灵气聚拢,火才熄灭。   元烛有很多子嗣,它与牛与鸟结合都可以产生后代,它的其中两个子嗣是和人类生的。一个生来就是人类样貌,一个出生即是蛟形。   “……她们出生时,黑蛟缠在人类婴儿身上,险些将她勒到窒息而亡。枂芐”宋王微笑了一下,看到宋兆雪脸色苍白到如同见鬼,她还有闲心安慰,“别怕,只是故事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值一提。”   宋兆雪强忍着心悸,点了点头,继续听母亲讲。   因为与异族结合,元烛血脉退化,不然黑蛟出生时该是一条黑龙。   这两个孩子,是他的子嗣中最弱的两个,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不在乎任何血脉后代。除非拥有强大的实力,否则别想让他多看一眼。   黑蛟遗传了更多的妖血,她很强大,但是不足以和她的其他兄弟姐妹抗衡,而她那生来就是人形的妹妹没有任何本领,不但体弱多病,还经常受到排挤和欺负。   她的兄弟姐妹们想吃掉她,夺走她身上的一丝龙血。   面对自己同胞妹妹被欺凌甚至要被杀死的惨状,黑蛟并没有对她进行任何保护。   面对她恐惧的哭诉,黑蛟道:“你太弱了,除非你强大起来,不然只能被吃掉。”   “你不能保护我吗?”   黑蛟十分冷漠:“我只能保护好我自己。”   黑蛟将自己身上的人血视为污点,认为只要没有这人血,她也可以做夭矫于天的黑龙,不必受到兄弟姐妹的欺辱,不必面临“龙生了个蛟”的嘲笑。她更将自己的人类妹妹视为污点,认为她弱小得不配存在于世,死了才是对她的解脱。   甚至偶尔她内心会产生一个念头,如果吃掉了自己的同胞妹妹,是不是就可以补全自己的血脉,变成黑龙?   “……黑蛟没有吃掉自己的妹妹,是吗?”宋兆雪开口后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那个妹妹是不是还一直活到了现在……以人类的姿态……”   宋王轻声笑道:“我还没有讲完,听我讲,就剩下最后一点了。”   宋兆雪安静下来。   “黑蛟没有吃掉妹妹,而是把她送到了人类的聚居之地,告诉她,这才是她该去的地方——弱者的汇聚之地。弱者照顾弱者,弱者接纳弱者,从此她生活在人类之中,比生活在妖族中更加自在。”   她娓娓道来,突兀地为这个故事画上了结尾,没有回答宋兆雪的问题。   宋兆雪听完,恍惚中觉得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他怎么会听到这么荒诞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问什么话了。   “我很喜欢宋熙这个名字。”宋王目光柔和慈爱地凝望他,“熙,这个字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我不要做借光的月亮,也不想做什么焚烧世间的火焰,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在日光照耀之地。”   宋兆雪被母亲的目光刺痛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他下意识想要错开眼睛,但脸转开一瞬,他又忍不住看了回来。   “那个黑蛟和黑蛟的妹妹,最开始叫什么名字?”   宋熙一愣,这才答:“一个叫白皎,一个叫白望月。”   宋兆雪垂下头,眨了一下眼睛,免得眼中的泪落下来。他感觉到如释重负,可是身上好像又被压了更沉重的东西。   “我也觉得熙这个字更好。”宋兆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不出异样,“那……黑蛟爱自己的妹妹吗?”   如果不爱,不会把她送到人族之中。   “我猜她是不敢爱吧。”宋熙的目光像太阳一样温暖,抚平了宋兆雪内心的恐慌,“不敢爱任何人,也不敢放纵地爱任何妖。她那种妖,必须先得到全心全意没有条件的爱,才能放心地爱其他人、其他妖。”   “黑蛟的妹妹爱人多一些,还是爱妖多一些?”宋兆雪更迫切地问她,“她认为自己是人,还是妖?”   这个问题才是故事的重点,这代表着“白望月”的态度,她会站在哪一边,会是谁的敌人?   “是人也是妖,可能爱人更多,但是也不排斥妖。”宋王道,“是人是妖其实并不重要,这对于你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宋兆雪怔怔的,“什么才有意义?”   “活下去。”宋王的语气不容置疑。   “活着才有意义。人和妖都想活下去,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妖,我们唯一所要做的就是赢,赢了才能活。如果跟着妖能赢能活,那就选妖,如果跟着人能活,那就选人。”   宋兆雪拳头攥紧,“母亲为什么当宋王?”   “因为在这个位置上,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妖,都可以活得更好。”宋王给出了一个在他意料之中的解释。   “为什么,要生下我?”宋兆雪情不自禁问。   之前的问题是必须要问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因为想要亲身试试,一个被母亲或父亲好好爱护的孩子到底会长成什么模样。”宋王的话语中竟然带着一些歉然,“或许不该把你生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算不上安稳,我也有想过到底要不要留下你,但觉得缘分竟然到了,那就留下吧。”   宋兆雪迟钝地“哦”了一声,摸摸自己浑身上下,“我是人类吧?”   “你是,你的血脉只有一丝,不足以影响你的寿命,也不会让你血脉觉醒变成半妖。”宋王道。   等到若干年后,她会依然年轻,而她生下的孩子会变成一个老人,在岁月风沙的侵蚀下干枯死去。   宋王问:“你想活得久一点吗?”   “我……我还年轻,想要活下去,但不知道活得久一点到底是多久。”宋兆雪支吾,“这太突然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原本觉得我活到六十岁就够了,继续活下去,可能我的小孩就该造反了……”   宋王轻轻笑出了声,“不着急,你慢慢想。”   “母亲有办法让我活得更久?”宋兆雪问。   “有,你只需要回答想不想,你还有时间去想,不要着急。”   宋兆雪默默点头。   在这静谧之中,他想站起身说他想回去了,不是真的想要逃离母亲身边,是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整理好混乱的思绪。   然而电光石火间,宋兆雪鬼使神差地想:延长他的寿命,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如果寿命延长,变得和妖一样,那是不是代表他也已经成了半妖,脱离了纯粹人类的身份?   母亲没有在生下他后立刻给予他悠长的生命,是想让他自己选择人和妖的身份吗?还是说母亲也做不到,必须借助外物,甚至需要付出代价……   宋兆雪慢慢从桌子边上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先回宫了。”   “好。”宋王点点头,拢了一下耳边的发丝,“小心一些。”   宋兆雪看了一眼母亲,躬身行礼,然后退了下去。   一走出去,宋兆雪发现自己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南方不算冷,他还是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醒悟了一件事——他不能再信任母亲了。   他也不能把任何话都告诉母亲了。   因为黑蛟可能就在宋国。   她逃离宿阳,还能去哪儿呢?会来到“白望月”身边吗?她藏在何处,有没有在暗中窥视着他们母子?   宋兆雪不知道。他只能一步一步走回自己居住的宫殿,内心从未如此迷茫,也从未如此坚定。   母亲所做只是为了活下去,在人与妖之间并无立场,只要能生存下去,她并不在乎选择哪一方。可是宋兆雪想,他是有立场的。宋国就是他的立场,而宋国不只是母亲的宋国,还是他的宋国,许多宋国人的宋国。   宋国之中如果没有宋国人,只剩下披了皮的妖孽,那这国就不再是他的国。   人和妖之间,宋兆雪只会选择人。    第284章   商悯心情复杂地给宋兆雪传了回信。   上次他们在军营之中见面的时候, 商悯只说了一些大致的事情,现在宋兆雪既然确定自己国家有妖,还怀疑宋王和左相莫群为一党, 就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人。   他做出这个选择,商悯毫无意外。哪怕这个妖可能是自己亲娘,他也会选人, 商悯熟知他的秉性,不然不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   她在利用宋兆雪, 可更期待他做出利国利人的大事。   回信中,商悯告诉了宋兆雪白皎的一些能力和她一部分在宿阳的下属, 以及赵国妖党的大致情况。   对于武国面临的局面,她并未提起。   朝鹿由赵素尘主持大局,目前情况尚还安稳。   刚刚登基, 国君便有“亲征”之势, 这其实不好,容易造成政局动乱。可是如果不解决北地的妖魂, 这个国家只会陷入更大的动乱之中。   两相权衡, 她必须亲去主持大局。   前方就是黑崖城,商悯当年在参与鬼方试炼后归家时,就曾经在那座城池暂歇。   往北走就是鬼方地界,往东边走越过一道山是姜国, 往西边走是一个名叫娄国的小国。   越过娄国往西南走,是梁国。   娄国不似姜国,会年年向武国朝贡,受武国庇护, 他们主要效忠的是梁国。   作为武国和梁国之间的缓冲国,娄国夹缝生存, 小心翼翼,哪个都不敢得罪,但是又不敢把自己的怂表现得太明显,怕梁王生气,觉得他要投效武国了。   梁国东北方向国土崎岖狭长,与武国之间隔了三个小国家。   除了娄国,还有郢国、陈国,隔在两个大国之间。   好在梁国和武国这些年一直未动兵戈保持着克制,不然但凡哪个大国踹这些小国一脚,都够他们好受的。   一路上不断有各地的密报送到商悯手中,已经到了那边的苏归也持续发来隐灵飞矢。   他没有固定在一城,而是在很多城池之间辗转,试图以自身之力扭转乱象。   蜃梦专攻神魂,是妖魂克星,每到一地,苏归便会在夜晚夜深人静之时立在城中最高点降下猩红色的雾气,接触到蜃梦之雾的附魂妖魔无不哀嚎离体。   但是妖魂的数量太多了,光靠苏归一个难以维持,哪怕商悯赶来,恐怕也是累死的命。   必须要想一个更有效的法子才行。   凡是与鬼方接壤的边城,城中多有骚乱,士兵几乎是昼夜不停巡逻镇压,可是骚乱还是没有停止,时不时就会闹出惨案。   城中驻军时常接到百姓禀报,说他们的家人突然间性情大变,但是更多的人没来得及禀报就被附魂的妖魔控制或杀死了。   刚开始那些妖只会杀人。   他们身体虚弱,附魂之后大多没有办法用血脉神通,强行催动妖魂中的妖力更是会让他们本就虚弱的灵魂雪上加霜。但是这一星半点的妖力可以强化他们附身的人类躯壳。   他们凭借肉身和人类的士兵厮杀,可是很快发现人族极其懂得配合,光凭人数也能把妖给堆死。   然后他们就转入了蛰伏状态。   可是他们太不懂人了,不是每只妖都有苏蔼那样的捜魂能力,吞噬掉身体原主人的魂魄后,获得的只有一星半点的记忆,根本没法伪装,于是伪装的妖纷纷露馅。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妖们在短短几天内又适应了新的现状,搜捕妖魔的将士们发现他们已经学会群聚行动了。   虽然配合很糟糕,还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还是给他们的镇压带来了一些阻挠。   黑崖城驻军五万,居民十万,因离鬼方地界比较近,受到了较大的冲击。   城中百姓道,当日天上黑云遮日,天色恢复正常后,便看到有大片灰蒙蒙的“陨星”自北方而来,降落到城中各处,还有更多的妖魂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武国尚且如此,那么鬼方部落呢?隔壁娄国呢?   五十万妖魂当前只在北疆有发现,可是武国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武国上下在商溯和商悯的指示下都对妖有着深重的防备。   当这些妖发现武国难以待下去,他们会流窜到其他国家,在大燕广袤的国土上小心隐藏,说不定他们已经在这样做了。   黑崖城城主脸色蜡黄,知道商悯到达黑崖城便亲自出城相迎。   他掩面泣道:“臣愧对城中百姓!妖魔肆虐,竟不能阻止,请王上降罪!”   商悯是骑马过来的,她翻身下马亲自将城主扶起。   她身量已经不算特别矮小了,不过是个成年人都比她高,城主低低地弓着身子。   “当年本王曾路过黑崖城,在城主府中暂住,知晓城主是节俭爱民之人。妖魔肆虐并非城主之过,不必请罪,除妖才是当务之急。”商悯道。   陈城主看了看护送商悯的黑甲军,共有五十人之数,不算多也不算少,算得上是微服私访。   “王上一路走来可有遭遇危险?”   “是遇到了一些袭击,不过并无大碍。”商悯道。   他们在路上也遭遇了零星流窜的妖魂,有一名将士被当场附体,商悯及时发现,直接将妖魂震出了对方的身体,现在这名将士活蹦乱跳,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经此一事,这五十名黑甲军对商悯更加信服。   “本王叫你准备的东西,你可有备齐?”   “备齐了。”陈城主声音放低了,“都是秘密筹备的,只有我亲信知晓。共熔铸十方大鼎,一律是没有花纹的鼎胚,铜编钟也已经备好四组,按照您的吩咐放在东南西北四方,战鼓就在城墙上,可以随时用。”   “好,看样子只缺祭品了。”商悯道。   “祭品?”陈城主先前没听商悯说要准备这个东西,“是要宰鸡鸭牛羊还是……”他看商悯脸色,觉得自己应当是猜错了,“要是人牲,牢房中还有五十个鬼方战俘,本想拉他们挖战壕的,不过也不缺这么点人……”   “不是,是要准备被妖魂附身的人,用妖魂充当祭品。”商悯这话说出口,就看到陈城主眼神一暗。   “小女被附身,我第一时间发现就带人将她囚禁了起来,禁止任何人接触……可当祭品。”他头一低,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七日内妖魂可从躯壳中转移,七日后魂魄稳固,再想挪走不是不行,就是会受到更多的创伤,要想进行下一次移魂就只能等妖魂恢复。魂魄上的创伤不像肉身上的创伤那么容易养好,至少需要数年之功修养。   商悯估算,这些连肉身都没有的妖,妖魂的力量也被磨灭到百不存一,再进行一次移魂就已经是极限了。   “如果你女儿的魂魄还没有被妖吃掉,就还有的救。”商悯道,“走,进城。”   黑崖城城主命士兵护卫开道,带武王入城。   得知先王过世的消息时,他只觉如遭雷击,怕武国的政局陷入飘摇之中,可是没过多久,商悯继承王位的消息就传遍武国了。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又提了起来,怕武王年少,难当大任。   随着一条又一条王令下发,陈城主的心渐渐放回了肚子里,从各种政令来看,武王心里头是有数的,这可能也是赵素尘从旁协助的功劳。   这就好,做不了开疆拓土之君,起码要做个守成之主。   直到接到密令,武王说她要亲赴边境。   陈城主的第一想法是武王疯了,接着看下面的话,才发现她是要秘密前来,不会公开前往,来到这儿是为了主持捉妖事宜。   抱着一探究竟的态度,他来到城外迎接了武王。   一看到新王,陈城主就意识到这是个有成算,且性格沉稳的新王,年少者所有的缺点在她身上并无体现,但是年少者所具备的优点在她身上格外鲜明。   敢打敢冲,显然是她的优点,陈城主相信来北地一定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策。   商悯的确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将自己前往北地的消息只告诉信得过的亲信大臣。   如果将消息通传朝堂大张旗鼓地过去,势必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要是消息传到了妖之中,到时候她可能会面临围攻,也会暴露子翼的境况,他在朝鹿相当于处于无人监管无人保护。   苏归也在忙着清除妖魂,不管是商悯还是苏归,都没办法把子翼当成随身挂件一样携带。   就让子翼待在朝鹿当一个吉祥物吧。   商悯是把这个皇帝当成镇国神器来用的,除了镇压气运之外,没有别的作用。妖魂不比有肉身的妖,非常衰弱,有他在朝鹿,起码那些妖魂不敢随意进出都城了。   进城之后,商悯就感觉自己身上如有针扎。   那些妖的目光在暗处窥视着她,他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上完全逃不过她的观气术。   暂且不急着收拾他们。   一路来到城主府,城主女儿居住的院落被铁板木条死死封了起来,上面还有不知名捉妖师写的符,商悯仔仔细细看了几眼那些符,惊喜地发现竟然有点效果。   “这是臣自己写的,照着那个捉妖全策照猫画虎,材料是鸡血混朱砂。”陈城主道,“我和许多人一起绘制了驱邪的符箓贴与城中各处,也不知是否有用……”   “不错,是有点用的。可惜你已经是城主了,不能去当司灵,但你可为此城一地司灵。”商悯道,“拆开那铁板,把人放出来吧。”   她开启眉心灵窍,透过铁板看见了那涌动的妖气。   是一只蜥蜴精,看上去气息衰弱,但是非常不幸,陈城主的女儿魂魄已经散了,蜥蜴精完全占据了人类的躯壳。   商悯面对陈城主希冀的目光,惋惜地对他摇头。   陈城主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还是周围人扶着他才没让他倒下。   “王、王上……”他哽咽道,“除妖之事,就仰赖您了!”   哗啦一声,铁板被掀开,蜥蜴精状若癫狂地扑了过来,她嘴一张,紫黑色的舌头竟然像剑一样弹射而出朝商悯一行人攻来。   被妖魂完全附身的人身上已经异化出了部分妖类的特征。   她本想佯攻,最好重伤一人,然后转身就跑。   然而面前那个看上去年龄最小的女孩向前迈了一步,手腕上光华一闪,青黑色的长枪凭空出现,一朵枪花闪现,一击就绞断了她的舌头。   “啊!”蜥蜴精惨叫出声,她惊惧地跃上墙面,四肢贴附着墙,如困兽一般四处寻找出路。   陈城主嘴唇哆嗦,面对这个跟女儿有着一样面貌的妖物,既不忍再看也难抑恨意,一双眼睛瞪得巨大,不眨一下。   商悯原地掷枪,青黑色长枪飙射,轰的捅穿了蜥蜴精的腹部,将她钉在身后的墙上,立刻有侍从上前一掌拍了过去,将其击晕。   “铸炼好的大鼎在何处?”商悯收枪沉沉道。   以妖魂祭炼大鼎,可成镇妖宝器。   陈城主已经命人去抬鼎了。   途中那已经被击晕的妖孽居然又醒了过来,被串在游龙青鳞枪上吱哇大叫,却被上面的奇异力量束缚着,死活挣脱不了。   她嘴里不断辱骂:“亡我妖族,囚我妖魂,又用我们妖炼丹练器,最后又拉我们祭天,你们这些地里的蛆!从里到外都是烂肉!要是老娘还有力量,一定要把你们这些人嚼碎了吞进肚子里面变成屎拉出来!你们这些臭虫只配当屎!”   被商悯带在身边的黑甲军们表情毫无动摇,站在商悯身侧的一名将士默默看向她,想要请示她是否要将此妖的嘴封住,却见她饶有兴致地看向那蜥蜴精。   “果然妖就是妖,骂人的词儿好像还挺贫瘠的,是因为没读过多少书的缘故吗?”   院中将士们一愣,轰然大笑,笑声响彻整个院子。   蜥蜴精悲愤地大吼一声,胸膛剧烈起伏,用尽毕生的积累喷出污言秽语,可换来的是更加激烈的大笑。   蜥蜴精眼睛一鼓,气得口中喷血,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竟然快把自己给活活气死了。   突然她头一抬,看向陈城主,似乎终于想到了攻击人的办法,脸上孵出恶毒的笑,刚要开口,一名黑甲军就一巴掌呼了上去,只把她给打得眼冒金星,头一歪又晕倒了。   陈城主用衣袖抹掉脸颊上的泪,表情冷硬了下来。   “王上不愧是王上,可笑我等戍边城主得到先王指示,说妖魔极有可能出世时内心居然是惶恐居多,哪怕读了捉妖全策,还是不能摒弃心中恐惧。更抱有侥幸之心,不敢杀掉附身小女的妖孽,竟让这妖孽占据我爱女身体苟活了这些时日,着实不该!”   最后几个字,他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可见心中的恨意已经燃烧到了极点,只怕他此刻恨不能杀尽天下妖孽,以告慰爱女在天之灵。   陈城主深深一拜:“请王上出手祭鼎!臣要在旁,观看全程!” 第285章   商悯上前拔下被钉在墙上的游龙青鳞枪。   蜥蜴精啪叽摔到了地上, 她眼睛一睁,刚刚居然是在装死。商悯此时离她只有三步之遥,她转瞬暴起, 下颌线裂开,嘴张大到不可思议,扑向商悯的脖颈。   商悯不闪不避, 拳头由下至上凶狠地一击掼在她的下巴上,咔嚓一下清脆的骨裂声, 蜥蜴精七窍流血,被这一记重拳打得就剩一口气了。   刚铸好的铜鼎呈现出耀眼的淡金色, 造型古朴,毫无修饰,它就在院内。   商悯拖着蜥蜴精, 几个将士上前帮忙, 合力将她抬进了鼎中。   她看了眼天色,正好还差一刻钟到正午, 便不再犹豫, 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心,指尖蘸取掌心的血在大鼎上刻画图腾。   依据被祭的妖魂,她用血在大鼎的正面画上了一个样式古拙但相当形象的蜥蜴纹。若是在场有人去过天柱地宫,便会发现这个蜥蜴图腾和地宫上面铭刻的百兽纹样同出一脉, 更与人族所修习的复杂文字有共通之处。   商悯失忆的时候学写字,就吐槽过这个世界的文字也太难了,人们应该推行简化字才是!写一百个简体字的时间,可能才写二十个此世文字, 效率十分之低,而且也增加了识字的难度。   民间有简化字, 但是这些字从来不会应用于官方文书中。   现在商悯终于知道,为什么两千年过去各国始终不推行简化字,非要用上古传下来的老一套了。   这些字在上古时期是拥有其他力量的篆文,许多符箓上勾画的内容都是这些字的变体,天柱上的百兽纹样还有复杂字符也是这些字的变体。   学会了此世文字,如果要学习捉妖术,或是想在符、阵、器三道上入门,便会事半功倍。   可以说,这些文字是上古时代各种法术的另类传承途径。   “锁魂锢脉,镇岳十鼎。”   这八个血红大字在鼎身上落成,连接着正面勾画的蜥蜴纹样,浑然一体。   此时太阳正当正午,商悯抬起手掌心,一抹金色的火焰自手中升起,她一甩手,金色的火焰跳入鼎中。   昏迷中的蜥蜴精就像被浇了一锅热油一样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叫,虚幻的蜥蜴魂魄竟然被从人身上逼了出来,剧烈地翻滚扭动。   可是金色的火焰也在烧灼她的灵魂,连带着顶上用血刻画的符文也散发出了耀眼的金红色,大鼎竟然在金色的火焰下重新熔炼,熔红色的金水顺着血线流淌,古朴的纹样凹凸成型。   陈城主女儿的身躯也在金色的火焰下逐渐溶解,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粉末,融入了大鼎之中。   他在周围人的搀扶下跪了下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天空中炽烈的太阳微微偏移,大鼎中的金色火焰渐渐衰落,以商悯血液为引,借助日之力和妖魂熔炼的镇妖宝器终于成型。   它由鼎胚状态的淡金色变成了沉凝的铁黑色,细细看去,表面似乎还有蜥蜴鳞的纹路附着在鼎上。   金色火焰熄灭的一瞬,整个镇妖鼎发出轰的一声闷响,回荡四方。   商悯伸出手,让身边的将士用纱布帮她包扎好伤口。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祭炼的过程,如果你也学会了,便也可以自己制作镇妖鼎,祭祀什么妖魂,就要在鼎上画出什么样的图腾。”商悯道,“如果不借助日曜之力,炼成这个鼎会烧你的修为,烧完了修为就是烧你的寿命。”   陈城主道:“看清楚了,也记住了,如果只能借助正午天象,岂不是一天只能练一鼎?”   “也可借助月相,日月鼎数量必须平衡,日月阴阳相和,才不至于让这个蔓延全城的阵法出现失衡。”商悯道,“一天仅可炼成两鼎,五日才能鼎成,时间紧迫,我怕你失败。这五日我来炼,等你看熟了,之后再让你来。”   “好,好。”陈城主连忙又问,“一鼎可镇压多少妖魂?光我暗中查访,城中潜藏妖魂至少上百……”   “十鼎一阵,先应应急,新一批十鼎只能交给你,接下来我要赶去别的城池。”商悯道。   “是,臣会尽心竭力。”陈城主说完这句话匆匆而去,去催炼铁场加紧熔炼大鼎了。   炼鼎的办法是敛雨客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和试验后才定下来的,每个鼎可以吸纳十只妖魂,用的都是些简单易得的材料,手法也相对简单,没有什么要求。   当初捉妖全策成书,不管是排版还是成册都非常赶,里面并没有更细致的图腾纹样。   商悯实在是事忙,没空亲自绘制,这事儿还是交给了在赵国的敛雨客,他绘制好后会交给赵国刻板印书,再发行天下。而商悯在武国是利用空余时间绘制了常见妖的图腾,没法画得包罗万象面面俱到。   画卷分发后,由工匠进行雕版,雕版未完成之前则是城主召集城中的读书人进行临摹。   如此五日,黑甲军与黑崖城驻军全城出动,捉拿妖孽祭鼎,尽管他们的行动已经较为隐秘,是和城中巡逻结合在一起的。   可是那些妖孽还是知道了他们的动作,紧接着就有妖魂见势不妙,想方设法地出逃。   每捉到一个附魂人身的妖,商悯都让手下的将士将对方拉到自己身边先审问。   事实证明妖中软骨头很多,尤其是这些好不容易从天柱之下苟活下来的妖,性情更是走极端,要么是死也要杀掉几个人当垫背,要么是被吓破了胆,求生的欲望强烈到极致。   商悯问一只林蛙精,苏蔼在天柱中是什么表现,天柱倒塌是不是就是苏蔼干的。   没想到他跟倒豆子似的吐了个干净,痛哭流涕地诉说他以前在天柱之下生活得多么不易,苏蔼每天会随机抽取幸运妖众塞进肚子里吃掉,大家都对她又惧又怕。   他还说他逃出来的时候特意跑远了一点,附身了一只林中的雪鸮,然后吊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苏蔼附身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然后施展魇雾,把鬼方部落的人控制了大半。   他吓坏了,用着这个新的身体一路飞一路摔,屁滚尿流地飞走了,到了人类的城池才换了这个身体,为了避免招人眼,还特意选了一个鳏寡孤独的老头,没想到还是被揪住了。   他末了疯狂磕头,让商悯饶他一命。   商悯当然没答应,在鼎胚上画了一只蛙类的图腾,把他给装了进去祭鼎了。   第六日,十鼎祭成,正是设阵之日。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城主下令,今天一整天全城居民禁止外出。   编钟已经被放置在墙头上,城中驻军全数出动,分散巷子民房各处,手中持着寒光闪闪的长矛利剑。   十鼎被放置在城中各处,排布顺序非常讲究。   商悯登上了城门楼俯瞰全城,随后下令:“震鼓,奏编钟!”   左右将士得令,高举旗帜高喊传令:“震鼓!奏编钟!”   随后远处的吹号将听到信号,便将嘴凑到了象牙长号的吹口边,这象牙长号是安置在铁架子上的,否则少有人能够长时间举动。   他卯足了气,胸腔鼓胀,然后用力去吹。   “呜——”悠扬似象鸣的声响传遍全城。   接着奏响的是战鼓,先是三声急促的鼓响,鼓点回落趋于一致,随后鼓声轰然爆起。   留在家中的百姓茫然地抬头,想要看外面是否有霹雳落下,紧接着越来越密集的鼓声响起,好似有雷兽在云间奔腾,四蹄每一次落下都会发出轰然雷鸣。   与雷鸣交织在一起的是编钟的清脆声响,好似雷暴中的雨点,被战鼓轰鸣声震得嗡嗡作响的脑袋,似乎在这编钟声中忽然清明了。   城中有户人家推开窗好奇地去看,却突然发现自己家中的丈夫发出了痛苦难忍的哀嚎,好似这战鼓声和编钟声不是让人热血沸腾的恢弘大乐,而是催命的念咒声。   无数潜藏在城中的妖魔双膝跪地捂住耳朵,可是这无济于事,声音无孔不入,很快就将他们包围了,他们挣扎惨叫,耳朵渗出了血,接着眼睛和鼻孔也渗出了血。   直到一口鲜血喷出,虚幻的妖魂从他们身上浮起,宛若一道流光穿过了墙面,被近处的大鼎吸纳进去。   一时间城中各处流光不断,甚至有弱小的灰色妖魂被直接震散。   十鼎吸纳百魂,那些妖惨叫着,呲目欲裂,疯狂地想要逃脱这股牵引之力,直到被鼎吸纳到里面,他们的四肢还扒拉着鼎的边沿。   十鼎拘魂大阵,借助天象成鼎,又借城池布阵,接着以声为媒,汇集驻军将士身上的血煞气和全城百姓的气运,如此,阵成!   百只妖魂吸纳完毕,十方大鼎产生共振,十声轰然巨响化为一声,如同鸣钟奏响,震慑全城。   “成了?”陈城主不可置信道。   “成了。”商悯确信无误道,“这十方大鼎都有用处。”   “请王上指示。”陈城主道。   商悯道:“当今百姓,不知妖为何物,也不知如何战胜妖,更不相信人能杀妖。这最开始的十方大鼎,必须由军队护送,在武国各地巡回展览,每到一城,全城百姓必须出来观鼎,观看其中妖魂。加紧去办,不得有误!”   陈城主对商悯已是由衷钦佩:“是!就是……大鼎是否坚固?里面的妖魂是否会跑出来?”   “如果鼎裂开,里面的妖魂也会跟着陨灭。”商悯笑道,“接下来黑崖城就交给陈大人了,本王今晚就要启程去别处。”   “这……”陈城主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跪拜,“臣恭送武王!”   “陈大人请起。”商悯想了想,唤了他的大名,“陈竹,你官职从三品,掌城十载,治理百姓管理驻军井井有条,在捉妖之事上更是有功……武国城主之职最高为正三品,我升你半品,今后你便是正三品大员,另赐你封号‘平妖将军’,正式诏书择日从朝鹿发下。”   “王上厚爱,捉妖之事全靠王上,臣怎敢居功?”陈城主霎时眼含热泪,叩拜不止,“请王上收回成命。”   “平妖将军一号你当得起,你得接着,为我武国的将士做好榜样。”商悯别有深意道。   陈城主一听,这才不敢推辞:“臣叩谢王上!”   商悯对他非常欣赏,不得不多提点几句。   “陈大人虽然找了几个有捉妖资质的帮手,但是他们未成大器,现如今妖魔力量没有恢复几分,尚可对付,如果拖下去,不知道他们的力量会恢复到什么程度,需趁热打铁。妖魔知道陈大人有收服他们的力量,也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请多保重,武国需要陈大人这样的官。”   “是!”陈城主激动难抑,“必为武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商悯又仔细交代了他许多注意事项,陈城主还拿出捉妖全策,询问他看不懂关窍的一些问题,商悯一一解答,陈城主对商悯这个少年武王此时再无质疑,只剩下由衷的钦佩和感激。   怪不得她能不费吹灰之力从忠顺公手中夺回王位,这王位就该她来坐!   今时不同往日,陈城主深深体会到了这种变化。   从前是人对抗人,人再厉害也没有超脱凡俗的力量。哪怕在武道上走得再远的强者,也没有可能抵挡住一支军队,可是现在不同了,妖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   只有适应时代,掌控时代的人才能够成为王。   商悯离开黑崖城后,在城外等待了不过片刻,就看到眼前的路上出现了一道黑影。   黑甲军们刚要警惕列阵,却听商悯吩咐:“是镇国大将军,不必警惕。”   商悯独自骑马,从众人的包围中走出,下马来到苏归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她仰着头低声问。   “梁国流民要越过娄国,冲击武国疆土。”苏归道,“我刚在娄国转了一圈,而且与其说是流民,不如说是被特意聚集起来的流寇,战斗力极弱,但数量极大……”   他顿了顿,“娄国还在秘密给他们分发武器。”   “哦,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商悯面色古怪,“但是被妖一冲击,恐怕他们内部也方寸大乱了吧。”    第286章   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自被放出监牢, 高澹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梁王姬桓登基,朝堂上许多支持老梁王三公子姬浩的大臣受到了清洗。   高澹的高家也在被清洗之列,在这场夺位之争中, 高家并没有站队,但是对于姬桓来说,没有支持他, 就等于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   高家随老梁王攻入睢丘,算得上本国元勋, 老梁王也对高家多有倚重。   大公子与三公子愈发争锋相对,朝堂也愈发分裂, 可是老梁王面对这种趋势并没有过多插手。或许是因为年老病重,让这位曾经手握权柄意气风发的王没了心气儿。   他只是在等一个结果,看两个孩子谁能胜出, 谁能杀死对方, 谁就是下一任王。   高澹和三公子姬浩的长子私交不错,私下里希望三公子登上王位。他更看不惯姬桓的作风, 认为对方凶狠太过, 他甚至曾经劝说过自己的长辈支持三公子。   但是家中长辈道:“大公子并非易与之辈,三公子仁慈却又耳根子软,二者各有缺点,高家当明哲保身。我高家为功勋世家, 这两位公子中的任何一位登位,都不敢不对我高家以礼相待。”   事实证明,长辈们小看了姬桓,低估了他的狠心。   他们谁都不占, 头上反而被打上了老梁王旧党的印记。姬桓成为梁王后,倒不是没有给过高家机会。   可是高家的长辈似乎被曾经的权势给糊住了脑子, 道:“等着瞧吧,梁王如果想坐稳王位,就必须笼络住我们这些旧臣……”   他们太过傲慢,高澹从旁劝说,依然没有换来他们回头,他们等着等着,等来了姬桓罗织的罪名。   随后高家人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偌大的家族分崩离析。   高澹作为家族旁支逃过一劫,被关进牢中听候发落。   一年间,梁国风云突变,梁王为排除异己杀得人头滚滚。   朝堂上下,为之一空。   高澹作为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被抓进牢之前只从军三年,官职只有五品。被姬桓清扫的多的是比他官职高的官员,也多的是和高家声名一样响亮的世家   他仿佛就这么被遗忘了,在牢中一关就是将近一年。   监牢之中消息闭塞,他听狱卒谈论,才知道外面换了天,皇太后死了,皇帝死了,皇帝登基了,皇帝失踪了,皇太后又死了……又有皇帝登基了。   狱卒摇头叹道:“要我说什么妖啊鬼呀的,都是上头那些人编出来骗咱们的。你见过妖吗?没见过吧!”   “哥哥慎言!这话叫人传出去可不好!”狱卒同僚连忙劝阻。   “有谁能传出去?这些早晚会死的囚犯?这儿可就咱们哥俩当值,话传出去我就找你算账!”   两个狱卒哈哈笑了起来。   “不过听说谭国战场那边有出现……”   “多半又是造什么势,我略读过两本书,知道那些诸侯出兵的时候都要找点借口,比如什么推演天机,祖先降下启示了,河中现石猴,天上有日食……都是借口!”   高澹听得入神,把头稍微探了出去,隔着铁栅栏问:“那倘若世上真有妖呢?”   狱卒一愣,不说话了。   他们俩谁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终其中一个狱卒拿起鞭子恐吓道:“再插话我抽死你!”   高澹退回牢房深处,盯着墙角的虫子发呆。   只有一国把妖当作借口,这借口可能是假的。如果有很多国都把妖当成借口,那么事实的真相就不一定了。   可是外头的事情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等待被宣判死亡的人罢了。   直到一个人的归来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   “三公子的次女初寒小姐回到梁国了。”   “啧啧啧,依我看,凶多吉少……”   “哥哥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真的该改改了,这跟那妖啊鬼呀的事情可不同,这可是涉及……”   “好好,多谢提醒。”那狱卒擦了一把汗。   “那位初寒小姐可不一定会……我听说武国那边送来的一纸婚约书,要让武王的义子跟她联姻。”   “运道真不错……”   高澹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松了一口气,不管如何,好友的妹妹有机会能逃脱魔掌,这多少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   此时他的内心已经逐渐从焦灼归为死寂,从最开始的担心被杀头,到最后无聊地在牢房里面数每天会爬过几只蟑螂。   他问自己:“为什么梁王还不杀我?”   “我对梁王已经没有用了,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还是他只是单纯的把我给忘了……”   这个问题很快迎来了答案。   来到牢房里面,对高澹下发了一条密令。   梁王要他去率领流民起事。他身份不高不低,能力在梁王看来也不高不低,领导流民闹事足矣。被派去率领流民的不止他一人,还有其他渴望将功补过的武将。只是对方为什么会确信他会听话?   “高家余下二百口人的性命,就掌握在澹公子手中了,现下这些人要么充作徭役,要么也在监牢之中。”太监慈眉善目,“除去带流民闹事,您还需要监视其他被王上派去的人。”   梁王是要让他们互相监视,互相牵制。   “王上一言九鼎,重诺守信。每十个武国人的命,可换一个高家人命,澹公子请慎重考虑。”太监像刚想起什么似的道,“您的父亲、母亲和妹妹还活着,目前也在监牢之中,要是公子不肯尽心做事,等下一次旨意下发,他们被发配到何处可就说不准了。”   话到这个份上,高澹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他直接应了下来,时隔大半年,第一次见到了牢狱外面的阳光。   按照安排他应该混入流民之中,等待一个时机。   但是也正是在离开牢房的这一日,一个脸生的狱卒突然与他擦肩而过,匆匆在他怀中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字迹潦草,但是高澹看出这字迹是刻意模仿了他那已死旧友的风骨。   是姬初寒的信,上面只有一行字:“敌在何方?敌是武国?人妖,家国,信谁舍谁,一路见闻,或可予你解答。”   高澹一瞬心如擂鼓。   姬初寒把这封信传给他,是冒了相当大的风险的,对方面临如此危局,居然还能探听到梁王的谋算,而且劝说他不要听从梁王命令搞乱武国……这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梁王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但是对于全心全意投诚的人,他一向不吝奖赏,他只是恨姿态做不到位,投诚也不彻底的臣子。   高澹只需要对狱卒交出这封信,向梁王表忠诚,梁王甚至可能立刻免除他家人的罪名。   那封信团在他手中,他的手握紧,又泄气似的松开。   错过了今天就再也不会有这样表忠诚的机会,他离救出亲人如此之近,可又觉得如此之远。哪怕罪名被赦免,他们也依然只能做听话的狗,但或许可以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活得像个人,不必被囚禁在监牢方寸之地。   可什么才是人?   梁王那样的人算人吗?   不算!   高澹表情冷硬,直接定下了答案。   假如世上真有妖,梁王那种人就和妖一样,残暴冷酷,对人命毫无敬畏,不能算作人。他从前看不上这样的人,现在也看不上,哪怕对方已经成了王,他在高澹心中也不配。   姬初寒似乎知道一些秘密的消息,高澹十分想和对方进行进一步交流,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了。   她被困在王宫,他则要随流民北上。她也不确定他的立场,所以那一封简短的信没有说更多的东西。   高澹一身破烂的衣装,在离开睢丘之前看了一眼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都城。   随后他一头扎进了流民堆里,和其他被安插进去的内应一起鼓动流民起事,一路上颠沛流离,抢过粮仓,推倒过官府院墙,打死过哄抬粮价的富商。   那些流民尝到抢掠的甜头,变本加厉,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竟然对普通人也开始烧杀抢掠。   高澹不忍,遂出手管束,因一路走来他展现出了不凡的见识和文化,身边倒也聚拢了三两信众,一时间他带领的这支流民居然称得上纪律严明。   高澹可怜被抢夺的普通人,也可怜这些被迫离开家乡的流民。   每到一地若抢到了粮食,他都主动组织人手分粮,而且处事公允,慢慢有了比其他人更高的声望,许多人奉他为头领,听从他的指挥。   也不知手下的人怎么弄得,居然搞出了一个口号来:“打杀豪富,开仓放粮,破衣得暖,广济贫民!”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娄国。   娄国对他们这一伙流民大开方便之门,只是象征性得派兵阻挠了一下,甚至没让他们死几个人。   娄国人口只有八十万,流民过境难免劳民伤财,官员主动送粮并哭诉武国富庶,劝说流民去那边讨生路,于是流民之中说要去往武国的声音越来越大。   等他们浩浩荡荡来到娄武两国的交界地,已经抢夺成性的流民再次闹事,袭击了边境的一处粮仓,还不知怎么的在粮仓隔壁的武器仓里面发现了五大车被淘汰的旧兵器。   流民有十数万之众,高澹一路走来,深感民心可畏。   他在流民之中声望颇高,可是还有梁王派来的其他几个人与他分庭抗礼,流民想要做什么,不全是他说了算,还要看那些民众自己想要做什么。   此时武国在他们眼中已然成了一个世外桃源,掩埋在冰雪之中的大粮仓,有人心生向往,有人磨刀霍霍。   可是在他们踏上武国的国土之前,一件前所未有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妖,原来那些朝堂重臣皇族宗室说世上有妖并不是借口。   流民被妖邪附身,本就稀稀拉拉的队伍脆弱得不堪一击,顷刻乱成一团。   “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高澹醒悟了。   一路走来,高澹迷茫着,也随波逐流着,他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原来妖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   几个大国互发国书你来我往口诛笔伐,今天这个国家昭告天下,明天那个国家公开指责。今天换了皇帝,明天死了太后,乱成了一锅粥,可是远离皇土的普通人对这少有感知。   他们只能感觉到衣服破了没法做新的,粮食少了天天饿肚子,这个地方有水患,那个地方有旱灾,人们背井离乡讨生活。   什么妖啊鬼呀,跟他们有一个子儿的关系吗?   你们说有妖,但是妖在哪儿呢?你们倒是变出来一个给我们瞧瞧啊?   直到那五十万妖魂倾巢而出,他们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是妖,也是那庇护着大妖的大国。    第287章   怎样才能聚拢民心?   这个问题如果让从前的商悯来回答, 她能给出的答案也就那么一条——推行利民政策,扩大王之声威,用道义教化民众, 积累数年之功,便可聚拢民心。   可如果是现在让她回答这个问题,她就能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上面那条方法是需要潜移默化慢慢实施的, 若无三五年之功,不容易轻易见到成效。可是现在鬼方天柱倒塌, 五十万妖魔流窜世间,局势发生了变化。   如何聚拢民心?   答曰:给他们树立一个共同的强大的外部敌人。   这是取巧之法, 但是极其有效。   百姓不知妖魔之害,这一直是商悯焦虑的一个痛点。   因不知妖魔之害,所以他们才会对妖毫无防备, 就连底层的官员都不知道商溯和商悯发布那一系列命令的意义。   他们是老油条了, 适应没有妖的世界太久了,他们自以为聪明, 看什么都在说谎, 看什么都是借口,任何政策推行都被他们认为是大国博弈,认为这是政治作戏。   谭国的战场离他们太远,他们以为那是故意散播的流言, 就像大燕攻打谭国也是在利用有妖的流言。   他们和宿阳那群不敢承认皇宫有妖的朝臣不一样,他们是压根就不信,而宿阳的朝臣是不敢信。   他们敷衍着,观望着, 麻木着。   除非把证据甩在他们脸上,否则他们就不肯相信妖的存在。   苏蔼打破鬼方天柱, 这给人族带来了危机,可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这或许也是人族的转机。   观前世历史,民众在什么时候民心最凝聚,反抗之心和战斗之心最高涨?是富强的时候吗?   是饱受压迫的时候。   当妖化为从天而降的冰雹砸在每个人身上,他们才能体会到那切肤之痛,才会知道冰雹是能砸死人的。今后冰雹再落下,他们就会知道躲避,也会知道如何消解它带来的灾难。   商悯为那些被冰雹砸死的人痛惜。   但同时她也认为人是一个充满韧性的种族,不会轻易被冰雹打倒。   冰雹只能持续一时,而人族则会永远存在。   等商悯到达娄国和武国交界的城池凤陂城,城主樊筠正为流民和妖魂冲击之事焦头烂额。   她根据捉妖全策上面的辨别方法,找到了几个拥有捉妖术修行资质的人才,可是妖族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在夜半时分闯入安置那几个人的院落,将那几人尽数袭杀。   闯入袭击的妖共有五只,其中三只被杀,另外两只魂魄离体,不知去向。   唯一让她觉得喘了口气的是娄国的流民大军也陷入了内乱状态,几乎变成了一盘散沙。   这些成了气候的流寇让樊筠无比警惕,甚至联络了她安插在娄国的内应时时注意,就这她还是不放心,直接让内应扮成乞丐的模样加入了流寇大军阵中,深入敌营探听情况。   现在流寇们陷入内乱,樊筠以为自己能抽出手料理城中的妖魔了,可是不过三五日,娄国流民大军的情况出现了变化。   有个叫高澹的流民大军领袖带人镇压了乱象。最开始他没有下狠手,凡是捉到的被妖魂附身的人一律隔离关押,可是很快他发现妖魂可以从人身上转移,这一度令他们束手无策。   直到武国内应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捉妖全策》。   妖魔当前,受苦的是人族百姓,此时国与国之争都要往后稍稍,除妖才是首要大事!所以这捉妖全策到底是让高澹读到了。   这书在梁国是禁书,在娄国也明令禁止,但是民间还是广为流传,高澹从来没看过,他如获至宝,立刻开始研读,还拉上了几个略微识字的流民一起研究。   没想到瞎猫碰到死耗子,他好像还真摸到了一点门道,从此逮到一个被妖魂附身的人就杀一个,十日之内控制住了大局。   速度比樊筠预料的快上三倍,这让她压力倍增。   樊筠如临大敌,以为对方要趁武国之危越过国境了,她已经整理出了一支队伍,对方敢来她就守城不出,让弓箭手慢慢磨死他们,然后再让将士出城迎敌,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谁知高澹没那么做,他好像和野路子匪寇不一样,读过书,甚至念过兵法,还知道怎么练兵,对于怎么搞政斗好像也很清楚……   樊筠的探子来报,这支十多万人的流寇队伍最开始是二十万,中间陆陆续续死了一些人,剩下的大约十四万人,其中的战斗力顶多有四万人。   这四万人中还分派系,共有五六个“将领”领导,这些将领之间关系很微妙,而且据观察,这些将领也都不是野路子。   最优秀最得民心的还要数高澹。   受到妖魂冲击后,高澹花了十日稳定流民队伍,随后干了一件让所有人想不到的事情——借助妖魂把流寇队伍中的其他将领污蔑为妖党,然后带着人奇袭,把那些人都杀了。   现在流寇队伍基本上成了高澹的一言堂,尤其是对方平定了妖魔之乱,从此威望高涨,手下的人对他堪称言听计从。   接着对方开始训兵练兵。   这十万人如何吃饭是一个大问题,高澹手腕灵活,开始发动手下的人去劫掠娄国边军和边城的粮仓,去抢武器库,抢到了就开始发粮发武器。   现在这支队伍的严整性和战斗力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们当然比不上正规军,更比不上武国精心操练的锐卒,可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商悯听完樊筠汇报,笑道:“真是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高澹,这名字一听就是读过书的人取的,他来历不一般啊。”   樊筠也是个妙人,当场接道:“是啊,不然应该叫高铁柱才对。”   她可没光顾着说笑,正事是牢牢记在心上的。   “王上,这些流寇该如何处置?”   商悯张口刚想说点什么,却闭上了嘴,看向樊筠道:“爱卿可有妙计?”   姑姑提点过她,当王的不能把什么事情都给想全,什么事情都给通通安排到位,臣子无法做主的事情,她可以做主,但是也要允许臣子发出自己的声音。   如果事事都要商悯操心,恐怕她就要未老先衰了。   樊筠心中果然也有成算,虽有成算,可这件事情她的确无法亲自做主,需要让朝鹿朝堂上下定夺。   奏折她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朝鹿,正在等待批复。不过商悯来了,一下子就省了不少功夫,必要的时候可以请王上直接决断。   “臣想了一出分化之计!”樊筠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现在已经春雪化冻,土地也可以挖动了,我们不如效仿先王政策,宣布接收流民,将他们分而化之,分散各地,让他们开荒垦田,筑屋置业。如此五年之后可看情况授予他们武国户籍,将其彻底归化为武国人。且这次梁国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不久之后武梁恐有大战,武国需要人!这些人哪怕不当士兵,也可以在后方耕种,保证粮草供应。”   “臣之策略,武国史上均有先例,奏折算算时间应该已经送到了朝鹿,料想群臣应当也会支持。”   “好!”商悯赞道,“爱卿计策与本王不谋而合。”   之所以是分化之计,是因为抓住了普通人的畏战心理。   试问有田可种,有屋可住,谁还愿意打仗呢?武国此举相当于招安,刚聚起来的流寇之势会被这个政策分解大半。   樊筠受到鼓舞,接着道:“那高澹必会是武国心腹大患,对方自梁国而来,极有可能是受梁王指使。就算高澹接受招安,也不可听信此人之言,最好杀之!永除后患!”   商悯却并未立刻答应樊筠提议,反问道:“樊卿如何评价高澹此人的人品?”   樊筠沉思,“称得上为人公允。”她犹豫,“王上莫不是对此人起了爱才之心?臣以为,公允也可能是收买人心之计,不得不防。”   她没有再咬死口要杀掉高澹,可见是个为官圆滑之人,很会看上头人脸色。   “的确,就算他肯投效,也要试试他是否是真心投效。”商悯微笑,“樊卿请拟诏书,明日起颁布政令,暂开凤陂城一城为接收难民的口岸,试试那些流民会是什么反应。”   “是,臣谨遵王命。”樊筠道。   ……   第二日,盖着鲜红城主印的政令传遍全城。   不久,政令就传到了在娄国边境徘徊的流寇队伍中。   娄国边城的城主也收到了政令,他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不由泪流满面……总算能把这群活祖宗送走了。   他们对外宣称有二十万人,实际的数量大概是十几万,可是这十几万也够娄国喝一壶的,这都有娄国五分之一的人口了。要不是那个叫高澹流寇首领对手下的人还算有约束,他真怕这些流民对附近村镇的人烧杀抢掠。   再想想对方喊的口号:“打杀豪富,广济贫民……”   难道这不是喊口号,是来真的?   不管娄国人是如何疑惑,这都挡不了他们欢送流民的心。   高澹看完身边人递过来的政令,唇边露出微笑。   他道:“去把阿毛叫来。”   阿毛就是那个偷偷从怀里掏出捉妖全策的人,高澹对阿毛还算比较倚重。   没多久阿毛就到了。   这是一个长相贼眉鼠眼个子矮小的青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不过他嘴甜会说话,跟流民中的很多人关系都很好。   “头儿,您叫我?”阿毛嬉皮笑脸凑过来。   高澹看了他一眼,咬破自己的食指指尖,在那张政令背面写下一行字:“高澹愿投效武国。”   几个大字落成,阿毛惊呆了。   “拿着。”高澹把这张政令塞到阿毛手中,对方呆呆地接着,没动弹。   “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去交给凤陂城的城主。”高澹扫了他一眼。   阿毛突然支吾了,结结巴巴道:“我这就去办……”   他扭头就走。   等奔出了营地,他摸了摸脑门上的汗,暗道一声邪门。   他才刚刚遭遇了自己成为探子以来职业生涯的最大失利,简直一败涂地,有辱他的专业水准。   这谁能想到呢?高澹好像早就猜到他是武国的探子了。   不应该呀,咋会这样呢?就因为他献了一个捉妖全策吗?   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高澹居然有投效之心,这是何时开始的?凭他的练兵手段,这四万拥有战斗力的流寇在他手中再待一段时间,甚至能推翻娄国了。   还是说对方看不上娄国这一亩三分地?   也是,毕竟是夹缝中的小国。高澹投靠梁国和武国任何一国,或许都能活下去,如果他割据娄国,梁国和武国都不会让他活。   这是个有智慧的人呐。   阿毛一路思索着地走远了。    第288章   樊筠接到高澹投诚血书后, 立刻就将这血书拿给商悯看了。   “哦?似乎真是个有志之士呢。”商悯玩味笑道。   武王可以惜才,樊筠作为贤臣却不得不劝谏,将该说的话都说出口。   “也要当心这是对方的计策。”她严肃道, “王上爱才之心,臣十分理解,然敌人之狡诈更是难以想象。若这番处事公允的有志之士形象是对方刻意伪装, 恐怕对方所图甚大。”   “所言有理。”商悯思索后道。   对方可能是冲着武国来的,但不一定是直接冲着武王来的, 因为高澹不知道武王“微服私访”了。   就算对方冲着她来,她也不怕。   她自己的实力不弱, 肉身重塑之后她太虚真经已经突破到了第八重,离第九重只差一线,按照世俗标准来看, 这世上少有人是她的对手, 她的实力已经和姥姥全盛时不相上下了。   当然和千年大妖相比,还是不够看。   不过有苏归在, 身边就多了一层保护, 商悯得以慢慢成长。   苏归并没有在凤陂城城主面前现身,他正在以这座城为圆心一圈一圈向外探查,驱逐妖魂。   “可以将高澹请入城中,接下来就交给樊卿你了。”商悯笑道, “你来刺探那高澹,我在屏风后看看对方到底是何许人也。”   “是,臣遵命。”樊筠欢欣鼓舞。   武王年幼又如何?这家国大权是掌握在王手中的。她也怀疑过朝堂是不是已经被赵素尘掌控了,武王并不握有实际权力, 可是连续两日接触下来,樊筠发现武王处事透着一股子老道的气息。   各种“爱卿、樊卿”之类的话是张口就来, 心有成算,并且懂得如何拉拢臣子之心,这样一个人不会是傀儡王。   她在凤陂城待了五年了,十分想回到朝鹿为官,也许是祖宗听到了她的祷告,机会这就来了。武王微服私访巡查边境,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她可要好好表现,将自己治世忠臣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给王上留下深刻印象。   调任朝鹿,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次日一早,樊筠就等在了城主府之中。   高澹已经入城,正在进府的路上。   樊筠这几天为了捉妖忙得够呛,可是武王也忙,忙着炼制大鼎,她更不能休息。   她怕武王责备她对那几个有捉妖天赋的人保护不周,致使对方被妖袭杀,便找了个机会去主动请罪,武王确实没有责备,神情看着也确实不虞。   别看对方年纪小,脸色摆起来还真是有些吓人。   她心知对方这是对她有不满,但是用人之际也不好处理她,樊筠于是加倍努力处置此事,以求将功补过。   不久,高澹入城主府。   对方经过搜身,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就这么平静地进入了城主府正堂。   待看到樊筠,他略微一拜,却不行大礼:“草民高澹拜见樊大人。”   樊筠端起架子,也不说请起,只略微打量他几眼,随后才抬手示意他可以直起身体。   “本官收到了你的投诚书,以血为书,可谓诚意十足。”樊筠肃然道,“就是不知你的行动是否和你的血书一样,值得人相信?”   “樊大人。”高澹微微一笑,对她拱手,“大人尽可以相信高澹。高某此次前来武国,可是给武国送上了一份礼。”   樊筠眉头一挑,并不接话,只看着对方,等他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高某费尽心血,绞杀匪首六位,收拢流民之心。那些流民在我麾下,不奸淫掳掠,不杀人放火……”   高澹话说一半,樊筠便哈哈大笑,“不烧杀抢掠,你拿什么养活那十几万人?靠那些当官的人施舍吗?天下再没比这好听的笑话了!”   高澹面对樊筠质疑面色不改,只平静道:“我所带领的那一支流民,只打鱼肉乡里的豪富,只杀搜刮民脂民膏的奸官……樊大人,我请问,这些人算人吗?高某及高某手下的人只杀牲畜,不杀人。杀他们就与杀妖没有任何差别。”   樊筠被对方的话震了一下。   好个高澹,这话中满是凶戾,本以为对方会做个仁厚贤人慈悲济世的样子,却没想到他根本不屑于去装,他发自内心的觉得他杀的人不算人。   “好,不杀人,只杀牲畜。可不抢掠,粮从何而来?”樊筠问,“你们一路劫掠的粮仓,是多少人的口粮?现在全数进了你们的嘴巴里,本官可听过不少你们袭击粮仓的事情。”   高澹依然面带微笑,重复问了一句:“‘这是多少人的口粮?’樊大人此话,可能有些天真了。梁国宁愿人饿死,也不会开仓放粮,因为一旦某地有开仓放粮的事情发生,就会有大批流民蜂拥而至,造成哄抢,引发命案。为了一劳永逸,他们不愿意开仓放粮。既然不愿意济粮,那这些粮会用来干什么?当然是供养军队。”   “待梁国大军压境,那些粮仓中的每一粒粮,都会助力梁国士兵多杀一个武国士兵。”   “这么说,你这是在帮助我武国削弱梁国的兵力?”樊筠失笑,“好一张巧嘴,好一通诡辩。”   “并非诡辩,只是要将我做的事情说出来罢了。”高澹道,“方才所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百姓为谋求生路而袭击粮仓,这不算抢,是在拿回百姓拥有的东西。既然是‘拿回’,何来争抢一说?”   樊筠忍不住为对方的理直气壮鼓了鼓掌。   高澹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不仅能做到体恤下属收买人心,而且还心黑手狠,说话做事儿居然这么灵活,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你认为自己所做的是为民奔走,为人谋利的好事?”樊筠又问。   她以为以对方的厚脸皮程度会大言不惭地直接认下,却没想到高澹思索了一会儿,才作答:“高某不敢这般自命不凡。”   “在其位谋其事。高某从前不过是一无名小卒,从未想过为民奔走,为人谋利。只是家中遭逢变故,我落入流民之中求生,身边居然聚拢了一批人,既然他们信我,我就不得不为他们考虑。”高澹道,“不管樊大人信不信,高某所求,不过是一个问心无愧。”   杀人是为了问心无愧,直接抢粮仓也是为了问心无愧。   现在投武,更是为了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樊筠轻声道,“不如开诚布公,少一些试探,多一些真诚。本官想问,你为何要投武?”   高澹神色不变,眼神不改,道:“因为武王在做正确的事。在下也想请问樊大人,以您之见,什么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只看短期,当然是分化流民为当前大事,若看长期,“捉妖除妖”一事贯穿始终。由上至下,由表及里,全民参与,在目光可及的数年之后,不光是武国,所有诸侯国都要为此而奋斗。   “除妖。”樊筠深深地看着高澹。   高澹道:“不仅是除妖,还要将妖所依托的势力通通拔除。”   他已然明白过来,姬初寒为什么会在那简短的字条上写上那样几句话。   敌在何方?敌人当然不是武国。   联想到梁国的一系列举动,高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传说皇太后谭闻秋控制了燕皇姬瑯,姬麟主持了讨伐旧梁之战,然后又封了新梁王,天下谁不知道梁王就是皇党?   可真相揭露,皇党摇身一变,变成了妖党。   那梁王呢?主子都变了,狗能不跟着变吗?梁王也只能是妖党!   敌在大燕,敌在梁国!   高家对于妖来说可能就是一粒尘埃,铲除高家甚至不一定是妖党指使,极有可能就是梁王姬桓基于个人喜恶做下的事情。   可是高澹可不是什么祸不及家人的活菩萨。   既然醒悟过来梁王是妖党,他就要把整个妖党一窝端!   他人微言轻,凭一人之力,当然不可能做到这种事情,所以他需要找一个投效的对象,借对方之力成事。姬初寒已经为他指明了路——武国!   这段时间以来,高澹明白了许多许多事情。   武国为什么偏偏指名道姓要和姬初寒联姻?姬初寒为什么偏偏对他做出那种暗示?   姬初寒一定也投靠了武国,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再联想到天命归武,武王登基,高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天命真的归武啊!此时不投效,更待何时?难道真要等武国扫平天下再去投靠吗?   高澹从不是瞻前顾后之人,他已经交出了自己的投诚书。   “高某给武国送了一份小礼。”他又一次道,“若无我杀掉那六名匪首,一旦武国接受流民,那些人就会混迹在普通人之中趁机起事。他们或许对武国产生不了什么危害,也不足以让这个国家伤筋动骨,可终究是一个麻烦。高某愿尽全力,为武国扫平一切可能的障碍,包括路上绊脚的小石子。”   他对樊筠拱手:“还请樊大人将我投效之心禀告武王,高某愿为武王效犬马之劳!”   樊筠对他说出这种话并不意外,可她并不着急应下,反而道:“你还有一事未禀。你从头到尾,不提及自己身世来历分毫,为何遮遮掩掩,何不细细说来?”   高澹早知她会有如此一问,便道:“在下身世来历复杂,想要亲口告诉武王,还请樊大人谅解。若樊大人不信,在下也可书信一封,请大人帮忙转交给武王。”   樊筠眉头微皱,正要说话,且听旁边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她连忙从主座上起身,走到一侧垂手立着。   而随着她的起身,一个外表极其年少的女孩走到了主座前,平静地坐下了。   高澹大感惊愕,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瞧。   她手搭座椅扶手上,眼神无波:“现在你可以说了,你的身世来历。”    第289章   武王, 商悯?!   她一直在屏风后听着?   高澹忽然醒悟,撩起身上的粗布麻衣就跪了下去,叩首道:“草民高澹拜见武王!”   “平身。”商悯审视着他, 并不多说话。   方才高澹与樊筠的对话,她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听完后心中就一个念头:“我武国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懂得兵法, 会用人,这是第一个优点。御下的同时还可以管束下属, 知道怎么耍心眼儿斗倒政敌,这是第二个优点。嘴巴活络, 脑子灵活,道德底线也相应很灵活,这是第三个优点。   懂得兵法之道的人多, 可是能将兵法活学活用的人不多;为人圆滑处事周全的人更是罕见;心黑手狠, 能急领导之所急,想领导之所想, 这几点综合在一起已经算是一个全才了。   更重要的是高澹意识到了当前矛盾的根本, 此世纷争的根源——妖!   许多人还未曾醒悟,高澹算是醒悟很早的。   商悯期待着高澹的回答,同时她已经有八成把握确定,高澹的确是真心想要除妖的, 他决定除妖的契机是什么,商悯不清楚,可是他语气中的决意,商悯感到由衷的熟悉。   她在高澹身上感受到了共鸣。   高澹在短短几秒内身上出了一层汗, 他实在没想到武王会出现在这个小小边城,这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刚刚面见樊筠时他态度其实说不上恭敬, 回答的时候话语还有些带刺。其实这只是策略,目的是抬高自己的地位和身价。   如果他纳头便拜,便会显得自身毫无骨气,毫无风骨可言。为将者身上要有傲骨,要有血性,否则如何拼杀战场?适当展现自己的傲却不出格,这才能引起对方的重视。   可是现在他却担心这会给武王留下不好的印象,让自己显得倨傲。   如果知道武王在这里,他就会拿出另一份态度了。   武王免了他的礼,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看着他,目光中有着似有似无的压力。   高澹心中对于武王微小的质疑在这目光之下化为乌有,他一瞬间作出判断,武王是个很不好糊弄的人。   “草民高澹,出身于睢丘高家,世代从武,曾随梁国先王攻入睢丘伐梁。后姬桓上位,高家被抄家,原本高家人口八百,被抄后仅余二百人。”高澹讲到此处,语气有些哽咽,“姬桓以我家人性命作胁,逼我混入流民之中,鼓动流民在武国起事。幸得人指点,决定投效武国。”   商悯没对高家的事情做出任何评价,只道:“是姬桓威胁你的时候,你便打算投向武国,还是你亲眼看到了妖魂,知道妖为何物后才决定投靠武国?”   高澹心里一惊,有些不敢相信武王年少眼光竟然能如此毒辣,将他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   他的确有含糊其词的意思,目的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决心,可武王一击切中要害。   “是看到妖魂之后才彻底下了决心。”高澹收起心思,认真答了起来,再无弯弯绕绕,“请王上相信,在下除妖之心为真,想要铲除妖党姬桓之心更为真!”   商悯没对他这句表决心的话做出什么评价,反倒转头看向樊筠:“你先退下。”   樊筠有心想劝武王小心,可是触及武王的眼神,她麻溜地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你说你得人指点,是谁指点?”商悯继续问。   高澹含糊地说得人指点而不说是谁指点,其实也是心存试探之意,想试试姬初寒和武国到底是何关系,没有得到武王点头,他之前所做的猜测便不能十成十确定。   “是曾经的梁国三公子次女,姬初寒。”高澹卑微道,“我与三公子姬浩长子曾为好友,但只有一些私下的往来,初寒小姐对此是知情的。我受命离开监牢之时,对方向我递了一条消息。初寒小姐并未过多提及武国之事,她与武国的关系,是我个人臆测。”   “是臆测,但还挺准。”商悯笑笑。   这场谈话到现在,高澹终于从对方口中获得了第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大松一口气,跪下诚恳道:“王上,高澹愿效忠武国,效忠王上。此番前来投靠,不为建功立业,只为做该做之事。”   “该做之事?”商悯品味这个词。   “高家举家获罪,梁王给了我活命的机会,也给了我家人活命的机会,可即便他赦免了我们的罪过,高家依然要跪在他脚下摇尾乞怜,这是不该之事。”高澹声音平缓道,“今天下大势,风云变动,全在于人妖之争,梁王猖狂,无非是仗着身后有妖党支撑。人对妖俯首称臣,这也是不该!”   “姬桓残暴不仁,做尽不义之事,不配为人,不配为王,这样的人却端坐于王座之上,享受百姓供奉,这更是不该!”   高澹话语沉稳,眼神坚定,“天下已乱,世上有如此多不该之事,高澹愿助武王拨乱反正,扭转乾坤。”   “好志气,好心性。”商悯称赞,“你所言全为‘公’事,而我却更想问你私事。你方才道,高家还有二百余口人,性命掌握在姬桓手中。你投武,姬桓必定知晓,也许那流民队伍中还有你未曾发现的姬桓的探子,你所做之事极有可能已经传回睢丘。”   “姬桓威胁你的书信,也许就在路上了。”她的话直白到冷酷,“二百余口人的性命,你如何取舍?”   这话,姬初寒其实也隐晦地点过。   人妖,家国,信谁舍谁?   “若能救家人,高澹毫不犹豫。”他也反复思量过这个问题,“若救下家人,是为了让他们继续当一条狗……那高澹救人有何意义?我想让他们堂堂正正生。如果不除妖,世上就会有千千万万个高家,如果不杀姬桓,他就会变本加厉,更加肆无忌惮,因为他知道他杀人害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高澹的眼神很平静,有些执着到恐怖的意味,“高澹不孝,没能在离去前亲自面见家人,向他们发誓明志,让他们明白我之决意。我想他们原谅我,但这可能也只是给自己增添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让自己能寻求合理的安慰罢了。”   “舍去亲人,是我不孝,是我无情。若能诛妖除魔,踏平梁国,或可告慰亲人在天之灵,却无法解我身上罪孽。此罪当由我一人独吞,孽债当由我一人承受。高澹不悔!”   好一个在大是大非上正得发邪的极端分子。   少见,罕见,从某些角度甚至可以骂他一句不孝子,但商悯欣赏他。欣赏的根源并非是由于认同,而是她知道世界上需要这样的人,而高澹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商悯凝视着他久久不语。   高澹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身体毫无动摇。   半晌,商悯从座椅上起身,走到高澹面前扶起他。高澹抬起头,有些受宠若惊,胳膊还往回缩了一下。   “镇国大将军苏归,你可有听过他的名号?”商悯问。   “听过。”高澹内心升起了欣喜,“大将军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当年南征时主持的战役被做成了沙盘,有许多军师大将推演研习。”   “你先跟着苏归吧,做他身边的副手。”商悯道。   高澹大喜过望,立刻恭敬道:“谨遵王上之命!”   这收获远超他的预料,他是结结实实地向前迈了一大步,距离自己的理想也更进一步了。   武梁之间必有一战。   不管是武国朝堂,还是梁国朝堂,都有这个共识。武国要想南下挺进中原,就必须越过梁国这个屏障。   两国谁占优势?毫无疑问是武国,不管是人口数量,还是士兵的质量,亦或是国库的充盈程度,武国都胜于梁国。   武王将他放在苏归身边,即便心存观察之意,想来也的确对他十分欣赏,想要培养他。   收拢流寇的事是他走的最对的一步棋,不仅展现了自己的品性,还展现了能力,以及提前表了忠心,每一样都正中武王的心窝。   “接受流民入城的事情,还要你在旁边协助。”商悯道,“另外还有一事……”   “请您吩咐。”高澹道。   “不是有事要吩咐你,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商悯转过身,从城主府主座的座椅下抽出了一截短刃,她捻了一下室内的蜡烛,蜡烛在真气的作用下无火自燃。   她将短刃烧成一片铁红色,转过身对高澹道:“忍着点。”   这句话刚一落,高澹眼里就只剩下一抹红色的残影,他下意识想躲,但居然没躲过去。他甚至没感觉到痛,腹部就被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商悯收刀,刀尖居然挑着一只蠕动的虫子,虫子整体呈蛹状,通体漆黑,见之不详。   高澹已经将捉妖全策研读完毕,怔怔道:“蛊虫……”   这两字刚说出口,他两眼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商悯拽了拽城主府内的传唤铃,樊筠一进来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高澹,对方腹部破了一个大口子,没流什么血,只是染红了一片衣服。   樊筠大惊失色,以为是对方袭击武王反被制服,关怀和呼叫护驾的话含在口中也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好了,直到她看见了那漆黑的虫子,才尴尬地闭上了嘴。   “王上眼光毒辣。”她道。   “去叫军医来,把高澹治好。”商悯看着樊筠询问的表情,微笑,“先观察,今后他也许就是武国人了。我有预感,武国或会添一员大将。”    第290章   “我能感觉到, 在北地停留的妖魂越来越少了。”   又一处城池,商悯和苏归立在城中最高点,俯瞰着下方低矮的民房。   星星点点的灯笼烛火点缀在街巷之中, 偶尔会有窗户透出暖黄色的光,人们在屋中休憩,似乎平静且安然。   但是在不久之前, 城中并不是这样的。   妖魂正在从北地出逃,十方鼎大阵对他们的威慑力实在太强。   尤其是人族不仅布阵, 还会拉着鼎中的妖魂游街,不仅游街, 而且还会去各个城池巡回展出,一些比较聪明藏得比较好的妖,看到这种情况也吓破了胆。   这么多同胞都被抓了, 十鼎大阵迟早会布置到他们的藏身之地, 大鼎会自动吸纳妖魂,就如当初的天柱一样, 他们逃无可逃!   在恐惧的驱使下, 许多妖放弃了自己好不容易夺舍的躯壳,选择飞去更遥远的地方谋求生路。   也不是没有妖选择在大阵落成之前摧毁各种礼器,可是他们哪里知晓人类工造业的厉害?   只是将工匠杀光就行了吗?人族有数不清的工匠。将熔炼礼器的模具和工具摧毁就行了吗?这些东西的图纸就在那里,每个城池都有备份, 随时可以造出新的。   哪怕工匠死了,剩下的人无非是造得慢一些,他们还可以学,还可以继续锻造。   把城门上那些擂鼓敲击编钟的士兵杀掉呢?人族最不缺的就是人, 随机挑选一个城中百姓锻炼锻炼力气,也可以立刻上任擂鼓。   那么把负责祭炼大鼎的捉妖师杀了应该就行了吧?很可惜, 依然不行。   学会捉妖术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大鼎的祭炼方法又堪称傻瓜操作,只要符文画对了,趁着天相祭炼,基本上就错不了,无非是效用好和效用差的区别。   效用差那就多祭炼几方大鼎,根本不是问题。   铜矿和铁矿不够用,就将以前铸造的无用的礼器和摆件重新煅烧,熔成大鼎。   那些妖魔绝望地发现,要想阻止武国除妖,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将所有的武国人都杀光。   哪怕是最蠢最笨的妖,也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所以他们选择逃。   逃到武国人触及不到的地方,逃到人族人心涣散的地方,逃到一个国君贪图享乐,朝堂宛若死水的国度。   “郑国县镇官员上报,各处已然出现妖迹。”商悯念出今天刚刚从奏折上看到的情报。   “居然这么快?”苏归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看来妖魂扩散至全部的诸侯国,可能就在这一月之间了。”   天下局势陷入了诡异的静和难耐的烧灼。   最典型的要数郑、宋、赵三国。   赵国按照原本的估算,可以在四个月之内完成练兵出兵。然而宋王一纸结盟书发来,赵国便与宋国结盟了,二国要组成联军,合力攻打大燕。   宋国大肆征兵,战备至少需要半年,想要练出更多的兵,则需要一年的时间筹备,如此一来,赵国便不好单独出兵,以免枪打出头鸟,落入势单力孤的境地。   随后郑国也收到了宋国的结盟书。   商悯控制着郑王郑潇召集朝臣,似模似样地讨论了一番,最后象征性地连续招人议事,纠结了大概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然后下发王令,宣布与宋国结盟,二国摒弃前嫌,一同出兵,共抗大燕。   至此,三国联盟已成……啊,也不对,应当是四国联盟。   武国也加了进来,只不过武国既不出兵援助,也没有办法跨越梁国屏障把物资送过去,所以只是摇旗呐喊助威。   郑国也在郑王的命令下开始大举征兵。   三国军备如火如荼,一看就是奔着灭燕的架势去的。   如此大的阵仗,周边小国瑟瑟发抖,生怕自己成了绊脚石,被巨人一脚碾碎。   可正因为阵仗如此之大,各国不敢轻易动弹,这才让局势陷入了诡异又焦灼的静默。   三国疯狂扩兵的同时,大燕也在扩兵,然而在谭国战场灰溜溜撤兵以及皇位更替频繁,导致大燕军队上下应战意愿十分低迷。   皇帝姬麟使尽任何手段,用尽任何办法,都没有办法挽回衰落的民心,各家各户逃兵役之事屡有发生。   他万分恼怒,心一狠,发了一则史无前例的圣旨:凡有逃兵役者,举家连坐,同罪论处,十户为一邻,若邻户不及时告发逃兵役者,同样连坐。   至于逃兵役者是什么刑罚?腰斩。   逃一个兵,至少要死几十个人。   商悯知道这个圣旨的一瞬间,就觉得姬麟简直是自掘坟墓。这太严苛,太酷烈,只会激起民众反抗之心。   如果他不撤销这个命令,时间再久一点,说不定民间真的会有起义。   还有一项更加隐秘无声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各国不敢再指责武国了,他们在更多的时候选择保持缄默。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妖魔为何物了,他们见识过妖魔,知道武国之前所做不是在空喊口号,也醒悟先前种种固然是大国博弈,可那些妖魔之事并非全然是谎言。   当妖魔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谁才是真正在做事的人,谁才是与妖同流合污的人,简直一目了然。   而这件事引发的连锁反应就是,不断各方贤才投武。   他们或是身处他国郁郁不得志,或是有几门家学传承,渴望建功立业,也有一些隐世家族或门派出山入世,想要一展抱负。   “姑姑正在催我回去,那些来投武的人她已经粗略筛选了一遍,留下谁驱逐谁,需要我来敲定。”商悯眼中有期待,同样也有忧色,“鬼方静了许久,我有预感,他们很快就要动了。等我再处理一遍朝鹿的事,可能下一次来到北地,就不是隐秘前来,而是宣告全国我要亲征了。”   “那我留在这里镇守,等你来北地。”苏归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好。”商悯也对他一笑。   夜色宁静,这座城已经没有妖了。   他们脚尖点地跃下城楼,也归入夜色之中。   等到明天,商悯就要启程回都城,而等她下一次驾临北地,等待她的或许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与鬼方的决战。   ……   商悯回到朝鹿这日,正赶上一个雨天。   此时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她一件单衣迎着细雨策马狂奔,身边护卫的是跟着她东奔西跑绕了一个大圈子的黑甲军。   她的心感到了久违的松快,一路飞驰进入城池,她方才下马,对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散开,自己则牵着马在城中慢慢走。   也不知是不是碰巧,正好遇到一群文士打扮的人揭下了她颁布的求贤令,立刻有在旁边守着的侍卫将他们带走了。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期待今后在武国的朝堂上看见他们的身影。   商悯眼尖地在路边看到了卖糖葫芦的摊子,她牵着马挪了过去,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摸到一个铜板。   这时散开的其中一名黑甲军注意到了她的意图,默默走过来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了两枚铜板递给老板,老板又从糖葫芦串上拿下来一根交给商悯。   他古怪地打量着这个诡异的组合。   黑甲军的铠甲服饰谁不认识?   老板试着问:“下值了带着家中小孩买糖葫芦吃啊?”   那黑甲军头摇得像波浪鼓,也不敢去看商悯的脸色。   商悯道:“好久没吃糖葫芦了,好吃!多买些,我要带回家给大家分着吃。”   黑甲军拍出一小块银子,言简意赅:“这一串都卖给我们吧。”   在老板摸不着头脑的注视下,那黑甲军举着一大捧糖葫芦跟着商悯走了。   回宫后,商悯第一个见的是赵素尘。   “可算回来了。好像又长高了,肉也多了。”她打量着商悯,满意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在北边忙活,我在朝鹿替你忙活,现在你回来了,我手中的活儿也能轻减一些了。”   商悯掩面长叹,“果然这就是成王的代价。”   但是忙活这一遭,成效显著。   首先是一部分妖魔被清除,而另一部分妖魔吓破了胆,武国局面平稳了许多,妖不敢露面,百姓自然少受威胁。其次是那些面见过她的边境众臣对她更加信服,此行收拢人心之效显著。至于得到高澹这个难得的人才,在对方的协助下流民归顺,虽然过程中难免有一些小波折,不过整体来说非常顺利,这也算是个意外之喜。   赵素尘笑眯眯地把名册递过来让商悯过目。   “这些是我初筛过一遍的名册,分门别类归好了,籍贯何处,擅长什么,曾在何处为官,凡是能查的我都查了,接下来就请王上定夺。”赵素尘含笑看着她,“连戍边的臣子都对王上顺服,想必收拢这些贤才对您来说也小菜一碟。”   赵素尘这话说得商悯一尬。   这话让别人来说好像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从姑姑嘴里冒出来,怎么就那么怪呢?   商悯无视对方的调侃,咳了一声道:“不如直接举行殿试吧。”   “将所有人员都传召上殿,挨个询问?”赵素尘问。   “那得费多长时间啊,先给他们出一张卷子,让他们做做再说。”商悯笑道,“待我阅过他们的答卷,再问不迟!”   她翻开名册第一页,第一行写了一个名字:田柯。   擅长机关工造术,尤其擅长战车及攻城器械制造。   曾任职于大学宫工院,后辞去职务,一心钻研机关术。今年已八十岁,收有两学生,一人名墨翎,一人名隋衍,三人一同来武。    第291章   一行人来到武国时, 还在下雪的季节。   天寒地冻,又非常不巧地遇到了大雪。因为从来没有来过北疆,轻视了这里的苦寒, 只想着尽快赶路,结果半路马车车轱辘裂了。   最近的驿站离这里有二十里,他们往前走也不是, 往回赶也不是,为了避免天黑冻死在雪窝里, 他们带上重要的行李,弃车骑马, 想要加紧赶过去。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北地冬天居然有不少老虎出没!   三人一个晃眼,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便飞扑过来, 一双眼睛闪着绿光, 一下就将马匹扑倒。   马匹嘶鸣,田柯的大徒弟墨翎一下子就跟着马匹被扑倒了。她吓得大叫, 被马压得结结实实, 那老虎咬它的脖子,幸好身下是雪,身上是马,她才没被压死咬死。   隋衍载着田柯, 二人共乘一骑,一注意到动静就立刻回身要去救人,拿出身上的弩瞄准老虎就要射,然而老虎很有几分灵性, 往后一跃避开了弩箭,被彻底激发了凶性, 灵巧地绕进箭矢射不进的林子里。   它不离开,也不离隋衍太近,似乎笃定他们不会放弃同行的人,就那么与他们僵持着。   田柯心急如焚,赶紧提醒墨翎:“千万不要大叫,不然它该咬你了!”   墨翎肋骨被压断了,到底是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苦,又少不经事,这会儿已经强行忍住了声音。隋衍努力控制着身下的马,马焦躁地刨着雪,如果不是有他控马,恐怕早就逃走了。   到了天黑,恐怕他们就凶多吉少了,眼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老虎橘黄色的皮毛在树林之间闪动。   墨翎忍不住道:“老师,你带着师弟先走!”   田柯哪里肯答应,他发了狠,“我下马去引诱那个畜生,它离开树林之后,你就对它射箭,听清楚了没有?”   隋衍一抖:“不行!我去!”   “我老眼昏花,你难道要让我射箭吗?”田柯暴怒,“听我的!”   可能是上天看不过眼,给他们送来了救星,十几条长毛大狗拉着一个巨大的雪橇从官道一侧奔了过来,嗷嗷叫着扑向树林,居然把那老虎从林子里头逼了出来。   雪橇上的人举着一个黑乎乎的火铳,点燃了火信子,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老虎的一截尾巴居然被直接轰断了。   它哀嚎一声,仓皇逃离。   那位大救星从雪橇上下来,那些长毛大狗也围过来摇着尾巴,她挨个摸了摸狗脑袋,斜眼瞅着这师徒三人,开口就是浓重的北方口音:“你们这样的愣头青可不多见,这天都黑了,要在雪里头挖洞过夜啊。”   田柯和隋衍赶紧下马拜见救命恩人,来不及多解释什么,着急忙慌地指着雪堆。   救命恩人这才发现雪堆里头躺了一匹马,马下面还压了一个人。   墨翎嘴唇都冻紫了。   三人合力把马给拉走,拉雪橇的大狗们立刻围上去舔了舔她的脸,给她带来了一丝温暖。   救命恩人一把将墨翎扯了起来,在她浑身各处拍拍按按,按到肋骨的时候她嗷的一叫。   “骨头断了,没事,脖子没断就行。”她道,“你们搁这干啥呢,一看就是外地人。”   师徒三人自报家门,说是自大燕而来,要到朝鹿去。随后田柯问:“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对方便道,她姓张,是前头驿站的驿官,看天象,过上一段时间会有一场大雪,到时不便出行,所以她要在最近的城池备好物资拉到驿站去存着,至少要准备好够吃一个月的粮食才行。   张大姐是个说话大嗓门做事也风行雷厉的爽快人,知道他们一行人的来路后便道:“这位大姑娘跟我一块坐雪橇,你们骑马,不可在野外过夜,现在也去不了驿站了,还是折返城中吧。”   回城的路上,她还问:“你们可是看到了武王的求贤令,才来到武国的?”   “是为了去拜见燕皇陛下。”田柯一板一眼道。   田柯这人不爱说谎,他就是冲着燕皇来武国的。   他六十岁辞去了大学宫的教职,随后四处游历,收了两个学生。在大学宫的时候,虽然他也有过不少学生,但也许是缘分未到,始终没有找到足够有灵气的孩子来传承衣钵。   反倒是他不再当老师了,才遇到了心仪的学生。墨翎出身工造世家,只是家中遭逢变故,不得不小小年纪就出来讨生路,被田柯偶然遇到,一眼相中。   隋衍年纪小些,祖上是三代贫农,他又年幼父母双亡,既然遇到了,便是有缘分,田柯将他拉扯大。   当年在大学宫,田柯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因为他曾经设计并制造了一组大型攻城器械,在战争中立下大功,这份功绩让他受到先皇召见,还得了御赐牌匾,牌匾上书八字——精忠报国,百工圣手!   这是一名工匠在机关工造术上能得到的最高的赞誉。   此先皇并非是在说姬瑯,而是姬瑯之父。   田柯声名响彻大学宫之时,姬瑯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   田柯来武国之前就已经得知先王商溯发下求贤令的事。   各国王侯发下求贤令很常见,他没有丝毫在意。大燕内外局势令他心忧如焚着急上火,预感王朝或许已经风雨飘摇,身为大燕臣子,国家有难,他怎能不为国效力?从那之后他更是一心扑到了机关工造术上,试图改良战车,研制出更高效的机关器械。   退休以来二十载的沉淀获得了回报,田柯捧着试造成功的图纸欣喜若狂。   可是刚赶到宿阳就听闻噩耗,新皇子翼过世,姬麟登位。   田柯从来不信什么暴病而亡的借口,新皇帝如此年轻,怎么可能突发恶疾?   那姬麟难道是乱臣贼子?满城风言风语,都是关于姬麟篡位夺权的。   田柯活了一辈子,眼里最容不得沙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燕即将落入群虎噬龙的窘境,可是龙椅上的姬麟让他陷入犹豫。   这几张工造图纸就这么揣在了怀里,没立刻给出去。   上苍没有让田柯纠结多久,很快一则消息传遍天下,燕皇姬子翼迁都武国。   田柯心中又是一喜,马上带着俩徒儿奔着过去。可是路上,墨翎的话给他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陛下势单力孤,在武国也不知是何种境地……”   “情况未明,未亲眼见证,不可妄自揣测!”田柯斥责了墨翎,“若武王不是乱臣贼子,而是将陛下救出去的忠臣义士,岂非是凭空污蔑?”   墨翎连忙低头的道歉。   他们赶路露宿荒郊野外,半夜他睡醒,听见两个乖徒围着火堆悄悄嚼舌根。   “老师就是这个刚直的性子,师姐你别说了,没用的,让老师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好,他都八十了……”   “唉,我也知道,我就是怕老师去了武国之后会更失望,武王之心,路人皆知,她要是没有挟持天子之心,我名字倒过来写!”   隋衍吭哧半晌,小声道:“往好处想,武王年少,武国也不一定真的是由她做主啊,说不定武王也被臣子挟持了呢……往前数两千年,师姐可有见过十二岁的实权君主?”   “……你这叫往好处想?”   田柯这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从铺盖里弹了起来,中气十足地怒吼:“背后非议,小人所为!给我站起来立一边儿去反省!”   田柯心想,世间混沌,人心浑浊,他管不到别人,只能管好自己。他这辈子行得正坐得直,恪守道义,从未做过亏心事。   不背后非议。不收受贿赂。不贪图享乐。   因看不惯官场作风,先皇陛下几次相邀让他任职司工,他均是拒绝,只待在大学宫当个授课老师。旁人说他刻板不近人情,他也并不在意。   有了两个徒儿,田柯便想别让徒儿也变成那种迎合世俗的浊臭之辈。   可是世道就是这样,迎合世俗的人才能过得更好,田柯这种人是异类。   等到了武国,冰冷的现实给了田柯当头一棒。   武国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燕皇归武的事情,连皇帝进朝鹿的细节都被人学得一清二楚。   天子五驾,天子五驾!   这是明目张胆的蔑视,刻进骨子里的不尊重。这就是故意的!   被人说迂腐古板,田柯认了,可他不是傻子。   天子去武国,难道路途上武国全不知情?难道一路没有人护送?总得有人提前去朝鹿送信吧,你们武国群臣都出城迎接了,怎么不记得提前准备六驾车撵呢?别提什么武王四驾,这都是掩人耳目的借口。   看到大街小巷的求贤令,田柯是真的动了心思的。求贤令上待遇优厚,是个人看了都会心动,田柯不在乎外物,但这些年他也悟了,觉得总是要为自己的学生做打算的。   不能要求人人都不在乎功名利禄,他的两个学生有着不输于他的潜力,应当一展宏图,倘若武国尊皇敬天,那么武国就是他们施展手脚之地。   可是武国的轻慢态度让田柯暴跳如雷,原本火热燃烧的内心彻底冷却了。   他对墨翎和隋衍道:“为师要去朝鹿。”   隋衍干笑:“老师,咱不就是在去朝鹿吗?”   田柯表情冷硬:“为师接下来要干的事情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你们俩别跟着我了,走吧。”   “老师您三思啊!”墨翎急了,“既然武王是乱臣贼子,那咱们不去朝鹿了!咱们回燕地,回萱草庐,不参与这些事,不行吗?”   田柯一辈子没掺和过朝堂的事,没想到到了晚年,他居然下定决心了。   两个学生在他身边轮番劝说,他不为所动。   隋衍都快哭了,战战兢兢问:“老师,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我要站在武国朝堂上,亲自问武王挟天子令诸侯是何居心。”田柯道。   师姐弟俩差点晕过去。   田柯想,他不仅要问武王是何居心,还要将武王驳斥得下不来台,让世人都知道武王的真面目。   她真是乱臣贼子也好,是被权臣宗室控制的也好,田柯都要将真相揭露出来,他卯足了干劲,从武国边境城池开始逐步了解。   他审视着新王登基以来下发的每一条政令,每到一地都体察民情,询问百姓对武王的态度。   然而越观察他越心惊,越审视他越绝望。   用一句话可以完美地概括武国的现状——世人只知武王,而不知燕皇。   新王根基尚浅,威望比不上先王商溯。   田柯本以为武国的百姓也会质疑新王年少登位,没有能力担此大任,然而事实让他大吃一惊,百姓对武王的质疑根本就没有起来过。   这是为什么?   王位上坐着的那个人这么年轻,难道武国的百姓不会担心吗?还是说武王的威望已经渗透了武国的方方面面,百姓连质疑都不敢质疑了?   驿官张大姐驾着狗拉雪橇把他们给拉回城里,不经意的一句话突然解开了田柯的疑惑。   “我们武国的这位新王和先王一样有才干。”她有意无意地感叹。   田柯一字一顿问:“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张驿官发出爽朗的大笑,那大嗓门简直要把房檐上的雪给震下来,“几位远道而来,是太不了解我武国了!北疆年年大雪,王有无才干,就看他们如何应对这北疆雪灾。”   “你们三人一路走来,可有见到武国如梁国那般有大批人因天灾流离失所?可听说有许许多多的人被冻死饿死?武国人口六百余万,面对这灾害当然免不了死人,可是比之梁国如何,比之大燕,又如何?” 第292章   田柯脑子懵着, 被送到了城中驿馆。   这驿馆还是他们离开这座城之前住的那家,掌柜的看见他们回来,呦的一声, 笑道:“这是舍不得小店,又回来了?欢迎续住。”   他们在这里住了三日,和掌柜的也熟了, 田柯苦笑着道:“别提了,遇到了老虎, 小命都差点交代了,这个点儿城中可有医馆开着?我徒儿需要医治。”   “这个点儿可没有了, 不过我粗通几手,要是不严重我能帮着看看,这儿也常备着药。”   掌柜的确实有几手, 按按肋骨, 知道骨头没错位,就帮忙打了个绷带固定, 嘱咐少剧烈运动, 还给煎了药。   一通忙活后他正要离开,田柯叫住了他,神色诚恳道:“店家,我等自外地而来, 不了解你们这儿的事儿……”   “想问啥?你说吧。”掌柜一听就明白是什么个情况了,“不瞒诸位,自燕皇陛下归武,前来武国的外地人可是多了不少, 五天前我这儿才刚送走了一些文士打扮的人。那口音一听就是南方人,来到我们北方冻得够呛, 要不是被我们本地人捡回来就得交代在外面了。”   田柯老脸一红,“把我们救回来的那位驿官说,武国今年也有雪灾?请问这雪灾频繁吗?”   “在北边一点的地方,雪下得把房子压塌都是常有的,我们这儿还好,雪差不多下到小腿。”   田柯连连点头。虽然他也有在各方游历,但是从来没去过北方,反而是去南方多些。而且游历一般是奔着游学去的,每到一地都要和精通机关工造术的人交流。   “你们城中积雪,我看是摞在道路两边,这是居民自发清理的吗?”   刚到武国的时候,他没有深想,只觉得果然是一地一民风,这边人习惯了下雪,也习惯了清理积雪,往往前一天下雪,第二天路就被扫干净了,每个人都有各自负责的区域,城内道路很快就通畅了。   “自发清理?这是写入律法的。”掌柜笑了,“总有人只顾自己,各扫门前雪的事情还少吗?每条街巷一家一户清扫什么区域,都是划分好的,下了雪就要及时清,不及时扫完就要罚钱罚苦役,不过若是清了也有好处,清理及时的人家可去衙门领一张盖着官府印章的‘扫雪券’,若要购买煤炭,凭此券价格可再低上三成。”   “原来是这样……”田柯还以为是武国民风清正,刚到这儿不明情况的时候还欢欣鼓舞了一番,在心中暗自说这可能就是君子之国。   现在想想他是有些天真得可笑了。   不加以律法约束,民心便会失去控制,若不让利于民,只靠罚而无赏,政策便难以持久。   墨翎听了这话倒是有不同的意见,只是当着武国人和老师的面,她不好说什么。   煤炭价格低上三成,固然是让利于民,可是提前涨价不就好了?明降暗涨罢了。   思及此处她插嘴问:“煤炭一斤是多少钱?”   “原价一斤三文,折价后是两文。”掌柜答。   墨翎一下子就闭上了嘴,无话可说。   这价格是真便宜。   煤炭关乎民生,只要不遇上灾年,其他国家的价格卖得其实也不算贵,一斤大概四到五文钱。   刚来到武国的时候,他们三人对什么都好奇,还仔细研究了一番武国人到底是怎么取暖的,明明室内也没有炭火,为什么四处暖意融融?   后来才知道武国人的房子墙壁都是两层的,中空一层,燃烧地火,热气顺着陶瓦管道灌入墙壁,屋内便会暖和起来。   不过虽然大部分房子都有地火取暖,陶瓦制成的管道每年都免不了出问题,城中家家户户都会有备用的煤炭。   这煤炭是和了黄泥的,被称为蜂窝煤炭饼,不仅储量大,而且十分便宜,武国人似乎从来不愁煤炭涨价或者不够用。   田柯是一门心思钻研机关术,对于民生之类的事情不甚了解,他对于钱这种东西也没有概念,一向是有的花就行。收了学生之后,他的钱都是归墨翎管,他从来不问还有多少或花了多少。   现在田柯忍不住想深了些,“雪灾最严重的时候,煤炭也不会不够用吗?不会涨价吗?”   掌柜笑呵呵道:“有时候会不够用,不过这情况挺罕见的。老人家还不知道吧,武国粮、煤两物税率极低,为了多赚些钱,那些粮商和煤商也愿意往武国多运点货,要是遇上大雪灾,商客能以粮煤抵税。”   墨翎惊道:“意思是说,你们这儿的煤就算赶上大雪灾,也不怎么涨价?”   掌柜点点头,“对啊。”   如果武国在遇到灾难的时候也能维持煤炭低价,那墨翎只能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国家。朝堂、国君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强不强,便体现在这里了。   田柯是带着偏见来武国的。   他盯着城墙上的政令,打探着关于武王的风言风语,恨不得瞪大眼睛看着周边的一切,可是偏偏这么重要的东西被他给漏了过去。他一时间脸上燥热,看掌柜的要回去歇着了,也不好意思阻拦。   这一晚,田柯躺在床上睁着俩眼瞅着上头的房梁,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墨翎和隋衍也没睡。   他们俩大早上一出门碰了个头对头,一看对方眼下的青黑就什么都明白了,各自苦笑一声,要去叫田柯起来,结果推开门,房间里头是空着的。   抬脚向楼下走,他们俩才发现老师早就起来了,连饭都吃过了,正拉着掌柜唠嗑呢。   田柯甚至有点一惊一乍的,时不时发出“真的假的”“还有这样的事”“原来如此”之类的话。   而掌柜的也对田柯的一惊一乍有点不太理解,墨翎走近的时候听到对方说:“难道你们那边不这么干吗……”   墨翎坐旁边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在聊什么。   聊武国如何救雪灾。   他们这儿遇到大雪封城的时候会直接出动军队救灾挖雪,其实各国偶尔也会这么做,但是他们这么做了以后通常会引起比较可怕的后果——军队如蝗灾,去哪儿救灾就会搜刮哪儿的民脂民膏。   “咋会呢?还有这回事?”掌柜表示不理解,“每城的驻军不都是当地生活的人家吗?他们救自己的家乡,还带抢劫的啊?”   就是往阴暗里说,谁家没几个亲戚,犯事儿了就算不被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喷死,那连坐也不是好受的。   墨翎已然察觉到武国兵户制度和大燕并不相同,隋衍也听出了这个意思,便解释道:“我们大燕人入军队后,通常会被抽调到五百里外的地方服役,不会留在本地。”   “为啥?”掌柜问。   这就有些难解释了……   隋衍正琢磨着怎么讲皇帝颁布这个政策的深意,却听墨翎直接用简洁的一句话讲解:“当地人皆为同乡,又同处一地,会逐渐势大,成大气候后割据此地,或被心怀不轨之臣利用,引发叛乱。此事有先例,所以……”   国情不同。   武国人要打仗,一城驻兵抗击鬼方的时候想到身后就是家人亲族,只会越战越勇。可是大燕征讨四方,并没有固定的敌人,也不像武国人这样被长期树立了一个仇恨的对象。   士兵为何而战?大燕人与武国人心中答案各有不同。   田柯离开这座城池的时候,怀揣着满肚子的心事和满肚子的新奇事,他一路上都沉默着。   但是每到一城,他都会在城中各处逛逛,有一次他正好走到了一个雪灾比较严重的城池,迈着一双老腿就进了安置灾民的地方。   进去之后虽有冷意,但是各处燃烧炭火,还有人捧着粥碗吃饭,总体而言非常有秩序,连去领粥的时候都是好好排着队的。   田柯立在那儿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找了一个小孩问:“你们这儿没有人抢粥吗?”   “那么多粥为什么要抢?”   “我是说那些不劳而获的人,他们不会来跟你们抢粥喝吗?”   一边有个大人听见了他的问话,打量两眼他的行头道:“被抓到冒领的,会被鞭打三十下,游街示众,最后当众处死。检举揭发的,会奖励我们粮,检举一人十斤。”   田柯一个后仰,有心批判这律法太酷烈了,结果又有人道:“不过一般不会有人被处死的。”   田柯以为事情还有隐情,“为什么?”   那人像看傻瓜似的瞅着他道:“打三十下鞭子早死了,能撑过五鞭子不晕的都少。”   “要是真有人家里没粮穷得吃不起饭呢?”   “那就不是冒领啊!老人家糊涂了?”   “那、那要是有人诬蔑呢?冒领粮食怎么办?”   这下所有人都像看傻瓜一样看着田柯,怀疑这老头是专门来抬杠的,墨翎赶紧把老师领走了。   田柯这种性格,往好了说就是两袖清风,往坏了说就是何不食肉糜,因为他有才,家境不差,年少成名,为人也颇受敬重,所以他从来不缺钱花。又因为一心扑在研究上,既不体察人心,也不关心机关术以外的事情,所以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   但是他的确有感到世道在变差。   他年轻的时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流民,也没有那么多吃不饱饭的人。可是一路走来,他遇见太多这样的人了,来到了武国,流民大队消失了,吃不饱饭的人也是那么少那么少,挨冻的人也很少,两相对比,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田柯敲了敲脑袋,像一缕幽魂似的走了。   世人只知武王,而不知燕皇……   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而他的心从一开始的愤恨到现在的无力。   新王有才干,以前的武王也是代代贤明,武国的底子打得如此好,少不了之前数代王的努力。武国国富民强,是燕皇的功劳还是武王的功劳?   死忠如田柯,心中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此武王之功。   他们离开了这座城,又踏上了去往朝鹿的路。   当巍峨的城墙在面前出现,朝鹿城的牌匾是如此恢宏大气。   田柯看到那牌匾,眼神恍惚了。   回想到了自己那深山的草庐之中挂着的御赐牌匾。   精忠报国,百工圣手。   他茫然地跟随着入城的队伍,走入了朝鹿。   前方有几个一听就是中原人口音的文士在激烈讨论,田柯听到熟悉的乡音,便上前搭话。   “诸位是来武国朝鹿游学的?”他这般问。   那些文士打量他,笑道:“非也,武国求贤令已发,我等来投效武王。”    第293章   田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城, 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头只回荡着一句话:“我等来投效武王……”   投效武王,不是投效燕皇。   “老师……”   两个学生担心地看着他, 他这才微微收敛了表情,随着那一队文士走到了布告榜前。文士们揭下了榜,一旁士兵道:“诸位可是来应求贤令的?”   众人纷纷应是, 田柯沉默着,也道:“是。”   很快他们就被带去了一处专门的官邸, 新王为了求贤,专门设了一个临时的办事司, 主事官员客客气气,将他们请到了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专人负责询问登记。   田柯平静地报了籍贯, 并且直接说出了自己过往取得的成就。   当他说到他研制的攻城器械在大燕征战之时大放异彩, 那登记的官员眼睛都亮了,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一座金山银山。然后他又讲自己曾经在大学宫授课, 教了很多门生弟子, 那官员更是手都抖了,满面红光,眼中全是对于人才的渴望和不加掩饰的敬重。   “田大师来武国,即便是司工也当得。”那官员道, “大师配得上更高的官职,也合该享受更丰厚的俸禄,您真心投效武国,王上也必会重用您。”   田柯不为所动, 只道:“我想面见武王。”   官员面露难色,歉然道:“王上偶感风寒, 熬夜处理政务病情又加重了,您想面见王上,恐怕要等些时日。”   “无事,我可以等,只要能见武王。”田柯道。   那官员还想对他说什么吉祥话,也想笼络住他,提一些什么优厚的待遇条件,可是田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表情冷硬,那官员就收了声,点到即止,特意叫来人要给他安排住的地方。   “这城中各处我可以随便逛吗?”田柯问。   “官府办公之地不行,其他地方只要遵守当地民俗就可以。”官员道,“大师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田柯一时间没了主意,无非是各处逛逛,看看城中百姓的生活面貌。朝鹿是武国最富足的地方,有很多地方可看,但是他对这些富的地方没什么兴趣,就想看看这里的穷人是怎么生活的。   可是来到这儿登记的时候,他一路也看了,总体来说都城除了富一点之外,就和武国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那官员观察着他的脸色,微笑,“下官有个建议。”   “你请说。”田柯从沉思中回过神。   “大师学识渊博,又曾经在大学宫任教,我武国也有小学宫,不如大师去小学宫转转?”官员道,“或者,我也可以直接将您住的地方安排到小学宫,那边还有空的校舍。您还有两个学生也来了是吗?他们也可以跟您一起住进去。”   这个主意可谓是妙极,田柯眼前一亮,当即点头答应。   官员也非常高兴,风风火火地出门去办差事了。   一个时辰后,马车就把田柯三人给拉到了小学宫里。他们住的校舍宽敞洁净,一进去就能感觉到融融暖意,被褥也准备齐全,甚至还有几套换洗的衣服,是那种布料不算差,但也不出格的样式。   田柯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怔怔地叹了一口气。   武国求贤之意十分强烈,连随便一个登记的小官员都可以将事情安排得如此到位,可见是上下一心……武王关心的事情,下方的官员也在关心,王令传达各处,就连那驿馆的驿官,也有这种意识。   这样的国家何愁不强大呢?   田柯怅然,歇息了片刻,起身走到小学宫院内。   现在似乎是上课的时间,学宫内空无一人,但是可以听到朗朗读书声,他无聊地四处转了一圈,没多久就听到敲钟声传来,下课了。   在这里面上学的学生呼啦一下从各个房间涌了出来,小的年纪才五六岁,大的有十七八岁,现在似乎是到饭点了,他们涌去同一间屋舍吃饭,门一开,饭香就飘了出来。   田柯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看看,一转头面前却立了一个人,这人面容看着还很熟悉。   “田师,是我啊!”面前留着细胡须的中年男人喜气洋洋道,“我,梁茂,您不认得我了?二十五年前您还教过我呢,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啊,梁茂?”田柯认出对方了,“你也在武国?你不是郢国人吗?”   梁茂算不上他的得意门生,他在机关设计方面没什么天赋,这毕竟需要一闪而逝的灵感,但是他胜在基本功扎实。   他不是田柯教过最优秀的学生,但是最努力的那一批。   “嗐,在郢国司工一部当了几年的官,觉得没意思,正好武国的小学宫在招老师,我就来了。”梁茂道,“您饿不饿?一块儿去吃点儿?这儿伙食不差,顿顿有肉。”   他张望了一下,“怎么没见师妹师弟?”   “估计在屋里歇着呢,一路上替我赶马驾车把他们累坏了,虽然我受了颠簸,但到底没怎么被累到。”田柯表情松下来。   “那我待会儿叫人把饭送到他们屋里,咱们先吃,走!”梁茂笑道。   田柯在外头逛了一大圈,身上沾了寒意,一进去,他身上的寒意就被驱散了,这个大饭堂有桌椅板凳,几条长桌拼在一起,学生们进去了之后就随便找地方坐,没什么年长年少之分。   “这儿的饭都不要钱,能考入小学宫的学生不收学费。”梁茂道,“各地的私人书院还是收银子的。”   闻名天下的大学宫也是要收学费的,田柯一听小学宫不收费,嘴就忍不住张大了,“这……这里有很多寒门学子吗?”   一般只有富贵人家才能读得起书,富贵人家当然不在乎学费这种东西,但是贫苦出身的读书人是在乎的。   大学宫里面是招收平民,但是平民实在是太少太少。学宫有教无类是不假,难道出身权贵和出身贫民的差别只体现在教育上吗?贵族人穿的衣服和普通人穿的衣服就不一样,大学宫里又没有统一着装,谁家境贫寒,一望皆知。   小学宫设立在武国的都城,田柯以为小学宫也是招收世家贵族后代居多,可是免学费这句话一出来,他就觉得事情和他想的好像有偏差。   那些贵族世家、富商豪族,只要肯出钱,甚至能原地建一座小学宫了,根本不差学费那三瓜俩枣。   “有啊,大概有五分之二是吧。”梁茂点头。   这比例高得不可思议!   “也是近两年人数才这么多的,往年,十个里头大概才有两三个是平民。”   大学宫里头二十人里面能找出一两个平民就不错了。工造一道,许多富贵人家不屑于去学,觉得太苦太累,要整天和锯末钢铁打交道,所以工院平民会多一些。   田柯又发现一个细节,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梁茂的衣服,接着是小学宫内所有学生的衣服……同样的布料,同样的款式,除了染的颜色不同之外,没有什么差别。   他和梁茂是绛紫色的衣服,代表的是老师的身份,学生们是蓝色的衣服,着装是统一的。   田柯道:“这边的孩子们上学也是用学名吗?”   “自然是,之前王上上学时也是用学名,现在的二公子同样是。”   “他们也吃这里的饭?”   现在饭已经被端了上来,这饭当然不精细,不过味道也不差,田柯不重口腹之欲,但是他知道这种饭对于那些豪富之家的孩子来说是难以忍受的。   宿阳的大学宫其实有一个专门的食堂,负责做一些比较精细的饭菜,只是需要额外花钱。   梁茂点头:“吃啊,又没有毒。”   有教无类!什么才是真的有教无类?   田柯食不知味,一口一口把饭吃完了。   一想到武国的二公子,武王的弟弟可能也在这些学生中吃饭,他就觉得……不可思议。   大学宫是天下贤才汇聚之地,也是读书人的梦想之地。但是太子这种级别的人物,是不可能入大学宫就读的,皇帝会在皇宫里面单开一个皇家书院,给公主公子们授课。   因为他们不去大学宫就可以享受到最好的教育,皇帝一声令下,大学宫的老师也要坐着马车来皇宫给他们授课。   既然不去大学宫也可以学到知识,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去?   质子们就没这个限制,他们在自己的国家是君,来了宿阳就是臣。   武国的王族后代来小学宫是为了什么,体察民情吗?   如果是这样,田柯大致能理解这个国家为何强盛,为什么每一条政令基本上都能落到实处了。   武王颁布的每一条命令,都不是一拍脑袋决定的,因为了解自己的国,才能下发正确的命令,臣子可以进谏,也可以参加国家决策,可是最终拍板的是王。   统治者的个人素质直接决定着一国的兴亡,而什么样的王,就会催生什么样的臣子。   田柯在小学宫住了几日,迟迟没有等到武王的召见。   不过他也不急着去见武王了,每日要么是在小学宫旁听,要么是走街串巷。   有的时候学生下课,他还会随机找几个人问问题,吓得这些学生以为他是来考察学业的老师,立刻拘谨了起来,一个个小心谨慎生怕答错。   他各处闲逛,看见每一条政令上面盖着的从来没有皇帝印玺,只有武王印玺。   皇帝只存在于人们的议论中,他也不经常出现在人前,什么天子上朝更是不存在的,朝政之事依然是武王总揽,左相右相协助。   右相赵素尘在民间声望极高,但凡是出身一般的读书人,提起这位人物时都会说一句:“这可真是位了不起的贤臣。”   而与之相对的是她在世家大族中的风评。   这件事情还是梁茂告诉他的,只是略提道右相在朝堂上常受攻讦。   “那在你看来,她是个什么样的?”田柯问。   “当然是个了不得的人。”梁茂一笑,毫无避讳。   “你见过武王吗?”   “当然是见过,田师想要问什么,我当然也清楚。当年王上在小学宫的时候,我曾经教过她一段时间。”梁茂表情看上去与有荣焉,“王上天资聪颖,课业完成得很好,而且为人有礼,从不在别人面前故意彰显身份,或是欺压其他人。”   “你觉得,赵素尘和武王……”   梁茂一听,端肃了脸色,“田师,我得告诉您,武王绝无可能为人傀儡,您要是见过她,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了。您见过那么多人,见过皇帝,也见过太子,您教的学生也不乏为官为相的。一个人是不是傀儡,您还能不清楚吗?”   田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梁茂还有课要教授,这便匆匆离去了。   武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田柯是真想知道,抓心挠肝地想知道。   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来。   他只得继续闲逛,了解朝鹿这座城,也去了解武国。   田柯知道武王在登位的时候进行了一番大动作,也听说武王的叔父忠顺公一家被她处死了。   弑亲这件事,不管放到哪个国家哪个朝代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武王对外宣称忠顺公是畏罪自杀,在田柯看来,她是不想承担杀亲的骂名。   武国其他地方对于这件事情并不算很关注,与其让他们议论这些,不如让他们讨论今天该吃点啥。   可是朝鹿城算得上是天子脚下,田柯也没怎么听到人议论这件事情,可见武王很有手段,直接镇压了流言。   他实在忍不住了,有一日在街头跟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闲聊的时候问她:“所有人都相信忠顺公是畏罪自杀吗?”   大娘笑容满面的脸一僵,笑容顷刻就收敛了,“不是畏罪自杀的还能是啥?”   “忠顺公为国建功,死得可惜啊。”田柯叹道。   大娘更是面无表情,一句话都没说,站起来径直走了。   田柯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对于民间舆论,武王恐怕管控得非常严格,民间如果议论此事恐怕会招来祸事,既如此他也不好给别人招祸,只得怀着满肚子疑惑回到了小学宫。   到了第二日,田柯照常上街,刚走到昨天的那条街巷,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大喝:“就是他!就是那老头!”   随后他眼前一花,两个穿盔甲的士兵就把他给摁在了地上,五花大绑。   昨天田柯遇见的大娘呸了一口,“外地口音,硬拉着我唠那乱臣贼子的事儿,不怀好意!打量我老百姓见识短,老娘的儿子可是当官儿的!他指不定就是别国派来的细作,妖党!”   田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押走了。   梁茂赶过来领人的时候,只觉得脑瓜子生疼。   “田师,他们不认识您,真把您当别国细作了……您没事儿吧?”   田柯黑着脸站起来,那两个拘押了他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跟他赔笑脸,看样子但凡他说句什么,他们就得给他跪下了。   “不是你们的错。”他胸口憋着气,但是他这人也一向这样,对事不对人,“确实是我言行欠妥,梁茂你告诉这儿的官儿,别让他罚这俩人,他们也是忠于职守。”   “好好好。”梁茂表情轻松了起来,“田师一如当年,公私分明刚正不阿。”   “少拍马屁。”田柯斥道。   梁茂笑着带他回了小学宫。   “武国人,都相信有妖吗?”田柯突然问。   他没见过妖,但是很多人都说有妖,他分辨不清这是流言,还是真实的。民心是可以被操控的,民心也是不可操控的。   梁茂道:“三日后,镇妖大鼎会从北地抬到朝鹿。王上有令,全城展览,田师可前去一观。”   田柯沉默着,道:“好。”    第294章   镇妖大鼎被抬进朝鹿城那天, 城中的积雪已经在融化了,房檐边上的冰溜子正在滴滴嗒嗒往下滴水,天气有些阴冷, 地面一片湿寒。   穿着黑色铠甲的军队列队道路两旁维持秩序,百姓们来到街道两旁,乌泱泱一大片人, 连街道两边的酒楼饭馆上也站满了人,大家伸长了脖子等待运输着镇妖大鼎的车驾驶来。   田柯带着自己的两个学生, 被梁茂领着走上了一处官府的楼,远离了拥挤的人群, 视野十分开阔。   他们这是被额外对待了,在众多来投武的人中,田柯三人也是难得的人才。田柯也看出梁茂很希望他留在武国, 但是他的心乱了, 一时间不能给出答案。   没过多久,有四匹马合力拉着的巨大车驾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一尊造型古朴的青铜大鼎被安置在车架上, 还有铁索绑着大鼎, 将大鼎牢牢地束缚在马车上。   人们议论纷纷:“妖呢?妖是不是就在大鼎里?”   这时一名灵官打扮的官员出现在车驾上,他侧身面对大鼎,手中手持一桃木长杆,屏住呼吸对着大鼎狠狠一敲。   “铛——”   金铁震颤之声响彻街道。   妖魔嚎叫之声从大鼎中溢出。   虚幻的妖魂从大鼎上方的口子里中钻了出来, 一共十只形态各异的妖魔像花盆里生长的植物一样从鼎中冒了出来,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束缚着他们的“盆”。   它们只能哀叫着,用力挣扎着,像被风筝线牢牢牵引的风筝, 无法挣脱镣铐的囚犯。   凄厉的声音使每一个听到妖魔嘶叫的人脸色发白,更有甚者晕了过去, 街头巷尾人声鼎沸,一片哗然。人们激烈地说着什么着,有些面带恐惧,有些跃跃欲试。   灵官举着扩音的喇叭在车架上高声喊:“妖魔强大,然不足为惧!武国能将其活捉,就能将之战胜!妖魔最惧人气,我武国人万众一心,何愁不能诛妖除魔!”   言罢,他手中的桃木长杆又一次狠狠敲击青铜大鼎,又是铛的一声清鸣。   镇妖鼎的力量被激发,无形的束缚力扩散开,将那被释放出来的十条妖魔的魂魄重新吸进鼎中。   大鼎归于寂静,四周的人也跟着一静。   “武国能捉妖除魔,是因为王上苦读古籍研究上古秘法。捉妖全策下发全国,人人皆可学,人人皆可读!”   嘹亮的呼喝声中,下方百姓密密麻麻的议论声也随之响起,连成了一片,像是嗡鸣的蜂群,也像是连绵不绝的涛声,一浪高过一浪。   田柯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他能够想象到,也能够从下方那些人的表情中看出来。   无非是“武王千岁”和“武国千秋”。   治理国家的功绩属于武王,治理雪灾的勤政之策也是出自武王,捉妖除魔破除人心迷障的还是武王。   燕皇呢?武国已成天子脚下,可是这里的人眼中从来没有皇帝。因为皇帝不治理他们的国,没有操心他们遭受的灾,更没有帮他们武国除妖。   田柯信守道义,忠君爱国已刻入他的骨血之中。在大燕的国土生活时,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他到了另一片国土,这里生活着一群跟他相似又不同的人。   若要让民众遵守忠义之道,则要君主施以仁政。   燕皇是天下共主,众多诸侯的君,可是他的手没有办法伸到诸侯的国中,诸侯是皇帝的臣,然而他们的民不是皇帝的民。   武国人未沐浴皇恩,受燕皇教化,眼中怎么会有燕皇呢?   田柯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一晃,险些瘫倒。   墨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梁茂也从刚刚亲眼看到妖的震撼中回过神,赶紧关切地把他搀扶到了座椅上。   “田师怎么了?可要叫医者来?”他说着就要去外头叫人请医。   田柯摇摇头,喘了口气儿说:“我没事,就是有一口气上不来了,喘出来就好了。”   梁茂仔细看着他的表情,确实他确实没有大碍,这才放下了心。   墨翎轻拍着老师的后背,和隋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老师身边生活多年,他们知道老师是个什么样的脾气,来到武国之后,经历的种种事情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武王把自己的国治理得一团糟,加之武王挟天子令诸侯,田柯便能毫无顾忌地斥骂武王乱臣贼子奸邪无道。可是武王不敬燕皇的同时还把武国治理得井井有条,那她到底算是乱臣贼子,还是德政仁君?   田柯缓了一会儿,缓过来了。   从他们所在的木楼向外望,正好可以看见武国的王宫。那里居住着武王,也居住着燕皇。   宫殿的规模是王侯该有的规模,没有经过扩建,礼制也不逾矩,田柯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郑国,见过郑国的王宫。南方富庶,君主贪图享乐者居多,郑国的王宫堪称金碧辉煌,奢靡程度不输宿阳皇宫。   当年田柯就看不过眼,还和几个读书人一起写文章痛骂了一顿,逼得郑王郑川向燕皇上书请罪。   可是今日看着武国王宫,田柯搜肠刮肚,想找出来几个骂人的词儿,可是年轻时的文采好像离他远去了,他再也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刻薄的话。   呆立了许久,田柯被学生拍醒。   隋衍道:“老师,我们该回去了。”   回小学宫去。   田柯麻木起身。   街上的人流也散去了,除去人们茶余饭后多了一个谈论的话题之外,朝鹿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变化并不流于表面,只藏在人们的心底。   田柯明白,今日一过,武国人心必然更加齐聚,宛若铜墙铁壁,不可渗透。   回到小学宫后,朗朗的读书声从校舍内传了出来。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仿佛凌空一棒敲在了田柯头上。   他突然间贯通了思绪。武王世代得燕皇册封,这就是皇帝的礼,初代武王开疆拓土有功,燕皇封赏疆土,这也是礼。   皇帝已经尽到了自己的礼,臣子岂能不奉上自己的忠?!   田柯突然大笑三声,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了起来,异常亢奋。   墨翎惊恐地和师弟对望,一迭声老师喊过去,想问田柯到底又想到了什么,但是他好像并没有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没听到学生在喊他,精神抖擞,自顾自地走远了。   隋衍这会儿是真的害怕了,“师姐,老师不会又走进了死胡同里吧?”   “我以为老师都快想通了。”墨翎呆滞。   一路上田柯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当面责问武王的话,反而对武国的各地民生十分感兴趣,他们以为,老师这是对武国改观了,不打算再干那件事了。   可是方才一笑,他们就怕了,怕他犯倔。   平心而论,从武国边境走到这里,他们是真的对武国有所改观,本以为是小人之国,后来以为是君子之国。   到现在他们知道了,不是什么小人之国,也不是君子之国,是律法治国,恩威并济。   武王声威震慑上下,武王仁德也举国皆知。   隋衍不同于师姐和老师,他一开始就对武王没什么恶感。师姐小时候家境可以称得上优越,虽然过了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但后来也很快遇到了老师。   隋衍家里是穷得小偷进来都得施舍给他们几个铜板,他不知道一个好的当权者会把自己的地盘治理成什么样,但极其知道一个坏的当权者会把自己的地盘治理成啥样。   一走到武国这边,隋衍就知道武国的王差不了。   “我们劝老师离开这儿吧,入朝为官也不重要。”隋衍黯然道,“老师年龄大了,我们给他养老送终,让他不要掺和这些事情了。我们年龄浅,日子还长,想要做出一番成绩,什么时候都行。”   “什么时候都行?你还是没有看清这世道。”墨翎直指西南方,宿阳的方向,“这个王朝要完了!皇帝也要完了!谁会是下一代皇?”   她又看向武国王宫,“会是她吗?”   隋衍不说话了。   “但你是对的,相比做官名留青史,还是给老师养老送终更重要。”墨翎道,“走,我们一起去劝他。”   隋衍露出微笑,点了点头,立刻跟了上去。   然而刚到老师的房间,田柯一双有神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为师是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别说了,没用,说了我要揍你们。”他道,“你们现在立刻收拾行李,离开朝鹿,不然我就把你们逐出师门。”   隋衍惊慌失措:“老师!不行……我绝不答应!”   他几乎产生要把老师打晕带走的想法。   “你不答应?”田柯呵呵笑了,“你是要让我死不瞑目吗?为师年纪大了,本没有什么遗憾,但现在这是我唯一想做之事,你要阻止我吗?”   墨翎心一狠,颤声道:“老师,你这是要违逆大势吗?”   “大势……”田柯怔住。   他静默一瞬,脸色先是发白,再是涨红,一记闷锤好像砸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居然喷出一口血。   两个学生惊恐地要给他找人医治,可是他狠狠地拒绝了。   什么道义,忠义,礼义。   在大势面前,它们好像都要被碾成齑粉,随风飘散了。   他头一次露出了仓皇的表情,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世给抛下了,他所坚守的东西正在被碾碎,他曾经忠诚的东西也已经摇摇欲坠……世界不是他所熟知的样子,而曾经至高无上的存在正在枯萎死亡。   “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田柯把两个学生赶了出去,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没过几天,他没有思考出结果,但是得到了一个消息。   “王上要召见投武的有识之士,举行殿试,所有人都要前往王宫。”   田柯沉思良久,踏出了房间:“那便去。”    第295章   一路上, 田柯没有再提及分毫要当庭诘问武王的事情。   也没有再提要把他们给赶出朝鹿,逐出师门的事情。   师姐弟两人松了一口气,被前来接待的官员指引, 送到了王宫的宫门前。   比较凑巧的是,来为他们引路的官员,还是负责给他们登记的那位。   “王上身体痊愈, 第一时间就召见了诸位贤士。不知几位这几日在小学宫住得可好?吃不吃得惯?”官员嘘寒问暖。   “一切都好,都好。”隋衍负责接话。   “三位视察小学宫, 对于我们学宫的发展有没有什么意见?”那小官尽职尽责,“有没有旁听课程, 觉得老师们讲得怎么样?学生们水平还行吧?”   “何止是还行……比起大学宫应该也不差什么。”隋衍不禁道,“我之前也去过大学宫游学,在里面待了大概三个月。宿阳的大学宫更擅长机关武器工造术, 对于各种民生类的机关工造, 应当是翟国比较擅长。不过我并没有去过翟国,不知道武国的水准比起翟国如何, 但是如果是民生机关工造术, 武国小学宫胜于宿阳大学宫。”   “当真?!”那官员满面红光,情绪高涨,然后强行摁住情绪谦逊道,“民生乃国之本, 武国上下还要继续努力才行。”   等把他们送到王宫门口,那官员就笑着功成身退了。   与他们一同进宫的还有许多各国赶来武国的贤士。   有人神情有所不满,与周边人议论,说:“武王态度是否过于轻慢了……我们到达城中数日, 虽然招待到位,但是……”   “不至于故意晾着我们, 我们可是有这么多人呢,如果是故意的,这件事情传出去也会败坏武国的名声。”   “况且武国确实正值多事之秋,又有妖魔横行。镇妖大典中的妖魂你们都看了吗?在城中足足展示了十日,听说又运到别的城了。”   墨翎时刻注意着老师的动静,看到老师听到别人的议论后头一抬,迈步走了过去,对众人拱手道:“在下田柯,自大燕而来,不知几位籍贯何处?”   “田柯?可是那位铁面无私的田师?”有人诧异道,“在下大学宫卜院学生许昂。当年入大学宫时田师已经退休,没想到有缘在武国得见。”   在场众人也有人听过田柯的名号,便聚到了此处互相拱手通名。   田柯听他们互报姓名,一个个确实有真材实料,不由更感到悲哀。如此多的贤士,不去投靠大燕,都来投靠武国……   他没有办法指责什么,因为按照天下人的观念,众人皆是大燕人,只是在大燕治下的不同诸侯国任职罢了。   错就错在世道变了,诸侯国不是原先的诸侯国,大燕也不是原来的大燕。   “许昂,你为何要投武?”田柯问。   墨翎一听自己的老师问得如此直白,就忍不住想闭眼。田柯一向刚直,说话都不带拐弯的。要是换对武王心存恶念的人来,说不定路上就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造谣污蔑了,但是田柯不一样,他就算对武王有恶,也只会实话实说。   众人听到他这问话一静,俱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许昂也是有些不安,但是想到这位在大学宫里面不近人情的名声,便也据实回答:“读了捉妖全策,发觉自己有几分灵性,于是便想找个地方一展拳脚。其他各国的光景……我觉得都算不上好。”   有个人奇道:“那你怎么还在我们这群人之中,按照武王发下的政令,你已经可以去司灵走马上任了,根本没必要殿试。”   许昂答道:“只是想在上任之前更加了解这边的事,我要知道武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现在我已了解,却更想知道武王是个什么样的王,于是就等到了今日殿试。”   田柯了解了,于是便也转头问向其他人:“诸位觉得武国好吗?”   “什么算好呢?对比出来的好算好吗?如果没有他国作为对比……恐怕我们也不会觉得武国好吧。”一文士打扮的人笑道,“我出生之时,家乡正值战乱,现在年岁长了,又赶上国力衰弱。大燕盛世是什么样的盛世,我没见识过,但是我想,如果武国的治理能推广到大燕各处,这盛世应当也就能来了吧。”   所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继续道:“要说缺点,当然是有的。这头一样就是律法……偷盗屡教不改就要杀人,实在是……”   “你也说是屡教不改,在我看来正是因为屡教不改才要下重手。若无重典重刑,何以威慑宵小?”   “教化民众不能只靠重罚,施以仁政才是上上之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这涉及法仁两道的理念之争了,田柯没再听了。   他只需要听出一件事就好。   这些贤士来投奔武国,是因为他们认为武国比大燕更有希望。武国是诸侯国治理的模范,他们甚至希望全天下的诸侯国都效仿武国。   严刑峻法,权力汇聚,威望集于统治者一身,可以以极高的效率贯彻政令。这些怀才不遇的人期待一个能施展抱负的地方,而如何施展抱负?首先要统治者赏识,而统治者能否将政策完美实施,才是施展抱负的关键。   进入到宫殿之内,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见到武王,而是被引到了一个宽敞的宫殿,每人坐在一张木桌后,旁边有专门的宫侍负责研墨,桌子上摆着的则是一叠白纸。   在店内守着的官员清清嗓子:“请诸位论君与民,时间一个时辰,长短不论。请开始作答。”   这命题也太简单了,仅论君与民,话题也太过宽泛,到底是论二者的关系还是论如何治理?众人踌躇了起来。   可是上方的官员显然没有要给他们提示的意思,就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视着下方的人。   在细微的磨墨声中,田柯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盯着面前的白纸,好像白纸上幻化出了武王的身影。论君与民,该如何去写?不,他真的有资格去论这个问题吗?   他活得太纯粹。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活得太无知。   他坚守了一辈子的道义,在最近几天好像正在崩塌,而他却不知道它为什么崩塌。好像他赖以生存的基石被撬动了,人们遵守的规则被质疑了,这个世道转瞬间天翻地覆了。他竟然不能说撬动了基石的人是错的,质疑了规则的人是大逆不道的。   一滴墨滴滴到了白纸上,他的袖袍在抖,他的手腕在颤抖。   宫侍及时注意到了他的异状,连忙低声问:“老人家可是身体不适?我可以传召医者为您诊治,请您到偏殿歇息。”   她说着就要来扶起他,田柯猛然握住了自己越来越抖得厉害的手腕,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无事。”   宫侍略微犹豫,放下了搀扶的手。   田柯只感觉自己的胸腔变成了一个漏风的风箱,他用力地呼吸着,可是脑袋还是在发晕。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握着毛笔的手触及了白色的纸页,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他写完这行字,居然感觉如释重负。   眼也不花了,手也不抖了,他将毛笔扔下,笔尖在白纸上晕开了一大团墨字,他突兀地笑出声,笑声低低的,充满了无力感。   宫侍呆呆地看着纸上的字,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作答。   “您确定要这么写吗?”她疑惑而茫然地问。   “就这么写,不添一字,不改一词。”田柯疲惫道。   纸被宫侍交了上去,随后她带田柯去侧殿休息。   其他还没有作答完毕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田柯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居然答这么快,这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明目张胆地敷衍?   许昂敬佩道:“不愧是田师,那句话一定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他暗自感叹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比起真正有学问的人他根本不算什么,便静下心低头奋笔疾书继续作答。   墨翎和隋衍担忧地看着田柯。   隋衍飞快写完自己的答案,赶紧跑去偏殿照顾他了。墨翎看到师弟过去了也暂时放下了心,又努力写了大半刻钟也匆匆过去。   一个时辰后,所有贤士的答卷都交了上去。   武王要亲自阅卷,让他们再等待两刻钟。   许昂又一次见到了田柯,不同于进宫时的精气神,田柯倒像是被抽干了心力似的,头微微垂着坐在椅子上,眼神也空着,视线不知落到了何处。   许昂吃了一惊,以为他年纪大可能是犯了旧疾,赶忙过去关怀了一番,再三确定对方没事才微微放下了心。   宫侍来宣:“武王阅卷完毕,请诸位移步正殿。”   田柯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噌的一下变得锃亮,立刻站了起来,第一个跟着宫侍走。   隋衍面如土色,赶紧看了看师姐,师姐道:“此时不卖惨更待何时?”   隋衍得到了首肯,一个箭步蹿到老师身边压着声音小声哭道:“老师您可千万不要犯糊涂啊,我和师姐的小命就在您手中了!”   “一边去。”田柯骂了一句,目不斜视。   隋衍一愣,居然感觉到了一丝松动,老师好像不再死心眼儿地要在大殿上诘问武王了。   墨翎要劝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师姐弟俩再次隐秘地交流眼神,心中的大石好像落地了。   一踏入大殿,他们按照礼节行了礼,老师也没有倔着脾气直挺挺站着,师姐弟二人更是产生了诡异的欣慰,差点要给自己擦一把泪了。   这时众人才抬起头,打量上方王座上坐着的武王。   对方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确实大病初愈。但是她仪态端庄,神情沉稳,没有故意显露出来凌厉的眼神或者气势,从上至下透出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大权在握的感觉。   因为握有权力,所以无需刻意彰显。   众多贤士久不被召见的火气在无形之中消散了。   武王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摞纸,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面带微笑问:“机关工造师田柯,你交上来的这份答卷,最别具一格。本王想再问一遍,你确定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是。”田柯排众而出,挺直着脊背拱手。   武王举起了手中的卷子,所有人都抬眼看去,随即神色各异。   只见白色的纸页上写着醒目的一行字。   “田柯无知莽夫也,不懂为君,不懂治民,不敢谈论君与民。”    第296章   田柯这是疯了不成?竟然敢在这种场合这种试题上写这样的文字?   许昂嘴巴张大, 人都傻了,然而他是最快反应过来的,马上也出列对武王躬身:“王上, 田师当年在大学宫时就醉心研究,不理世事,后来辞去教职也是为了专心研究机关术。田师并无不敬王上之心, 只是实在不擅长为官治世之道,还望王上明察!”   墨翎也回过神来, 躬身道:“王上,老师从不说谎, 性情刚直,醉心学问,想来对于您的问题答不上来, 这才将心中实话写在了纸上, 老师绝无他意。”   殿内众人也是都懵了,但跟他们不熟, 不敢说什么求情的话。此时他们不禁暗道田柯好一个直性子, 如果这是为了吸引武王的注意力,或验证武王是不是值得他真心投效的人,那么也太冒险了。   换任何一个心胸狭隘的王,都不会对这个轻轻放过。   因为让他们论的是君民, 不是民生。君民如何,他们这些接触了一辈子政治的人还能不清楚吗?某种程度上君民即为君臣,臣民不分家,接受君主统治, 田柯在宿阳那么多年,他更该清楚何为君民。为何故意不答?是不是对武王有什么意见?   只看上头的武王,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看不出喜怒,目光停留在田柯的脸上。   隋衍头上的冷汗都流了出来,说不出什么急中生智的话了,只跟着道:“老师绝无他意!否则以老师的性子,这卷子上就该写别的话了……”   这话刚说出口,武王的眼神就挪到了他的身上,她似乎饶有兴致道:“那你来说说,以你老师的性子,若有他意,会说出什么话?”   隋衍感到腿软,没能立刻回答。   来到武国的路上,师姐曾经说:“这辈子还没面见过那么大的君主,你到时候见了王可不要腿软啊。”   隋衍满不在乎,还觉得好笑,“有什么好腿软的,武王她十几岁,比我小了好多呢,有什么可怕的?”   顾忌对方身份他到底是没说出来更粗俗的话。不过是个小屁孩儿罢了,哪怕坐上了王之位,有什么可怕的?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但是当他站在武王面前,他发现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对方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假……可是她,是一个随时能夺走他性命的孩子,一个一喜一怒足以改变朝堂风向的孩子。   下达一个命令,就会有无数的人争先恐后替她去办,年长她几十岁的人见了她也要下跪。   当一个孩子手握极权,怎能不让人敬畏?   隋衍定了定神,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旁的老师幽幽道:“不需要在下的学生来回答这个问题,在下自己便可回答。”   人们的目光看向田柯,眼神中隐含敬佩,对他不怕死精神的敬佩。   田柯道:“若我对王上有恶念,会在试卷上直接问,武国为何挟天子令诸侯?”   一片抽气声响了起来,他们没料到田柯竟然真敢说这句话,好几个人腿一软就要下跪,尤其是在王宫门前和他搭话的那几个人,现在更是想哭了,生怕被认为与田柯同党。   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对方说出了这话,武王却轻轻笑了出来,饶有兴致地反问:“那田大师为何不写呢?”   田柯答不出来,他道:“臣也不知啊。”   ……这老头是在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   田柯也在思考自己为什么没写那句话,是因为自己被武国的治国之策给迷住眼了吗?被武国人的上下一心给震慑住了吗?   写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过多思考,只是把自己内心最想说的话表达了出来。   仅此一句而已。   “田大师为什么不写,其实本王清楚。”武王面带微笑,善解人意道。   田柯惊醒,对这位少年武王拱手:“请武王为在下解惑。”   见田柯还真问了起来,许昂屏住的呼吸终于通畅了。   看来是他想多了,田师不是在故意挑衅武王,他就是性格比较怪,是人尽皆知的怪老头。怪老头行为怪诞也是很正常的,他就是脑子里想的东西和正常人不大一样而已。   “田大师,在座诸位,本王想请你们看看这世道。”武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神情变得肃穆了,“妖魔出世,各诸侯国都在训兵练兵,意欲讨伐大燕。武国也与郑、宋、赵结盟,可是你们想想,他们与武国结盟,是因为敬重燕皇吗?”   当然不是!他们是为了有合理的借口讨伐大燕,这才与武国结盟的。   武王又道:“请诸位再想,如果武国遭受他国围攻,这些曾与武国结盟的国是否会对我们出手相助呢?”   必然也不可能。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他们必然会以鞭长莫及为由,拒绝出兵。   田柯悟了,他明白了。   “挟天子令诸侯的前提,一要天子不受质疑,保持正统之位,二要诸侯顺服,奉皇帝为主。可是当今天下二主,正统之名在谁头上?”武王冷笑,“无非是听他国诸侯一张嘴,他们想让正统在谁头上,谁就是正统。”   “燕皇陛下在离开宿阳前,性命饱受威胁,姬麟又篡权夺位,无数妖魔都想置陛下于死地,诸侯也想置陛下于死地。他们不敬天子,何以会被天子要挟?武国挟天子令诸侯之说,实在可笑。”   这话流露出刻骨的嘲讽,甚至没有保留几分体面。   皇帝没用,那么挟持皇帝干什么?挟持了皇帝诸侯就能听武国的了吗?   武王回国之时利用皇帝造势不假,可是你看她现在,还需要皇帝吗?   到底是她需要皇帝,还是皇帝需要她?   田柯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武王年轻却不稚嫩的面孔,张口又问:“既然如此,为何武王要将陛下带到武国?”   武王笑了,她站起身道:“世人对本王多有揣测。揣测本王的用心,为本王制造污名,可本王站在这宝座前,可坦荡说一句问心无愧!带陛下来武国,只是为了一个很简单的缘由,可惜这个缘由也不知是太过简单,还是他们不愿意深思,竟然都避过了。”   “陛下归武,只是因为武国想要保护陛下。妖魔想要杀掉陛下,武国想要保护陛下,如是而已!”   田柯脸上,从眼神到胡须再到每一条皱纹,都像被冻住了一样。   这当然不是全部的原因,可是田柯听出来了,这是主要的缘由。   他脑子里有很多话想说,来到朝鹿的一路上,他甚至想过,武国要还政于皇帝才行,皇帝既然已经迁都朝鹿了,这里成了大燕的都城了,皇帝当然不能只做名义上的皇帝。   但是,如果是皇帝来治理这个国家,武国还能这么好吗?   要把一个优秀的王换掉,换成一个不知道会将这个国家带去何处的皇帝来领导这六百余万武国人吗?   田柯惊恐地发现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开始感到害怕了,害怕自己的转变,害怕造成自己转变的事物。   他来到王宫是为了干什么来着?   ……对,要当庭诘问武王。他想问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可是武王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而他原本想象中的有力的质问和斥责,说出口的时候竟然绵软无力。   最开始他想着要让武王下不来台,哪怕对方恼羞成怒把他杀了也好,正好可以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武王的真面目。   现在他已经不是带着质疑和斥责而来了,他站在这里好像只是单纯地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还有一件事他还没办成……   田柯强行稳住动荡的心神,拱手声音颤抖道:“王上,在下请求面见燕皇陛下!”   那位年轻的武王微笑着道:“允。”   轻而易举,顺利得不可思议!   她挥手派遣了内侍,内侍立刻躬身退出了大殿,去请这个国家名义上的唯二君主姬子翼过来了。   田柯心脏咚咚跳,他口干舌燥,退到了大殿一侧,不住地看向宫殿门口。而剩下的贤士们也退到两边,他们心中同样好奇,同样翘首以盼。   冬雪已经融化,外面的青石板是潮湿的,外面的天空是有些昏暗的。   就如他此刻的内心。   他们没有等多久,就听到内侍长长一句通禀:“陛下驾到!”   明黄色的衣服出现了,长靴踏进了正殿,皇帝子翼面容平静,通身的气质沉稳柔和,众人跪拜,而商悯也从王座上走了下来,将属于武王的宝座让给了他。   “免礼。”子翼的声音在每个人耳中响起。   田柯起身,眼神立刻盯在了子翼身上,和钉子一样动都不动。这显然是僭越失礼的,可是他顾不得了,他真的想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翼是先皇亲自选立的太子,经过登基大典正式继任皇帝之位,相比姬麟,他才是名副其实的正统,名正言顺的皇帝。   他比之武王,如何?   田柯心中第一时间就生出了比较之心。   “田柯,朕知道你,皇爷爷曾经赞过你百工圣手。”皇帝同样年轻的面孔上仿佛带了一张温和的假面,“朕想问你一句话。”   “陛下请问。”田柯嘴唇发颤,一双眼睛瞪得巨大,眼睛里全是燕皇,好像要把他给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武国求才若渴,正需田大师这样的贤才,不知你可愿为武国效力?”   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凿子一样,一下一下狠狠地凿进田柯的魂魄之中,他身体一晃,居然险些站立不住。   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他的魂魄应该已经被击打到残破不堪,意志也被北疆的冰雪冻毙了。现在已经不是冬天了,可是他如坠冰窖。   “为武国效力……”田柯重复着这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表情已经被冻住了,没有人发现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灰白的岩石,好像随便什么人一推就会跌落摔碎。   皇帝也这么说啊……皇帝也要借武国的势,他也要在武王面前退避三舍,哪怕他坐上了最高最大的那个位置,哪怕武王是在他身旁一侧站着……难道他就是这个大殿最尊贵最有权力的人了吗?   完了,什么都完了,一切都要毁掉了。   伫立了八百年的王朝就要分崩离析,他曾经坚守的道义正在被人摧毁。而无人为这个王朝默哀,甚至人们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此世将要改天换日了。   田柯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逆血,深深一拜,跪了下去:“请容……臣好好想想……”   许昂皱了眉头,目露深思。   而殿内其他人则微微摇头,面带不解。   “臣年迈体衰身体不适,还请容许臣先行告退。”田柯又道。   这人是真的死性子,死都不改的犟脾气。   都说到这种份上了,竟然还能说出拒绝的话……   是该敬佩这样的人吗,还是该骂对方不知变通?   皇帝和武王都宽宏大量,不仅允许他提前离开王宫,还让他的两个学生送他回去,好好照顾,甚至还让内侍叫了一名医者,要给他好好调养。   田柯表情确实不好,越向外走,表情越是惨白,等走到王宫的门口,他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当场晕倒了。   在两个学生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他被抬到了一个临时住处,接受岐黄院医者的诊治。   医者把脉,慎重道:“老人家这段时间情绪起伏太过,一定要好好调养,您这把年纪了,切莫纠结于不可为之事啊。”   他开了药房煎了药,摇着头走了。   田柯服药,沉沉睡去,梦中仿佛回到了他居住的萱草庐,又看到了那块牌匾。   精忠报国,百工圣手。   精忠……报国……   第二日他身体好了许多,眼神也没有往日的沉重和麻木,墨翎和隋衍松了一口气,在他身边说说笑笑,逗他开心,以为他是想通了。   田柯道:“吵死了,扰得为师不得安宁,你们俩给我出去,让我睡个清静觉。”   两人听话地走出了卧房,但是听脚步声根本就没走远,而是守在门口。   他内心中又喜又悲,喜收到了两个这么好的学生,悲王朝将覆,而大势不可违。   他又有些担心武王会因为他殿上的无礼举动而迁怒墨翎和隋衍,会不会对他们暗下杀手?可是随即他又为自己的担心而羞愧。他不过是俗人罢了,哪里称得上什么正直之辈,教育着自己的徒儿不要背后揣测他人,可是他也揣测着武王的想法。   但是该操心的事情还是要操心到的,有那些工造图纸,想必武王也会网开一面。他的两个学生都是有才之人,武王重视贤才,应当会加以重用。   他盘膝坐在床上,眼中落下泪来。   一夜没有任何动静……   隋衍在外头守夜,知道老人家觉少,天刚蒙蒙亮就轻轻敲了卧房的门两下,推门进。   然而步子刚迈进去半步,他口中就发出悲痛至极的声音:“老师!”   墨翎闻讯而来,往屋子里一看,一下子就扶着门框瘫倒了。   田柯喉咙口插着一支木簪子,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了下来,而他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头微微低着,如果忽略那血色,还以为他是在打坐休息。   他面前是一小叠机关工造图纸,每一种都分门别类放好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封被血色浸染的遗书。   “大燕将覆,吾受先帝殊遇,却无以报先帝之恩,惟以死谢之。吾死之后,墨翎、隋衍当归武王麾下,望你二人勤学多思,务行实事。”   “伏愿武王宥吾之莽愚,吾非贤才,乃迷途之俗子耳。”    第297章   当商悯听到田柯死讯的时候, 不禁愣了一下,心道太可惜了。   看到田柯这个人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是有傲骨的, 而且是那种迂腐不易收服的人。   面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施以怀柔手段,因为一旦对他来硬的, 对方只会更硬。而且作为一个不重视物欲的人,拿功名利禄来诱惑他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当对方提出想要见子翼的时候, 商悯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是该见一见子翼,看对方到底愚忠愚孝到哪种地步, 当真相被赤裸裸地展现在对方面前,他还能对皇帝忠得起来吗?   可或许是她的打击策略太有效了,一下子把这位老人打击得没了心气, 竟然自杀身亡。   她吐出一口气, 想到了他教出的两个学生墨翎和隋衍,有些拿不准是不是应该继续招揽他们。她当然想让武国多上几个贤才, 可是对方的老师是在武国死的, 如果对方不能解开心结,这件事或多或少会是一根刺儿。   商悯没犹豫多久就决定缓上几日再召见他们,免得对方的老师一死,她就提让对方留在武国, 这样太过不近人情。   但是墨翎师姐弟没有让商悯等太久。   第二日,她就收到了对方请求拜见的消息,商悯微微诧异,立刻就答应了。   不到半个时辰, 墨翎和隋衍入宫。   这两人眼中皆有悲痛,但是衣冠整洁, 神情还算平静。   墨翎道:“草民拜见武王,老师离世前曾经留有一封遗书。思来想去,想要呈给您看看。”   隋衍随即把怀中的遗书拿了出来,遗书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内侍拿过,随后放到了商悯的桌案上。   遗书很简短,很快就读完了。   商悯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去问师姐弟两人未来的打算,只道:“你们要将田大师安葬在何处?”   墨翎悲伤道:“老师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身后事都是提前几年都交代好的,他也不在乎身外之物,只说死了之后把他的遗体烧掉变成骨灰,随便撒在那里就好。”   “他是个洒脱纯粹的人,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担得起百工圣手的称号吧。”商悯道。   墨翎和隋衍表情苦涩。   他们觉得老师是被这个称号给困住了,更被百工圣手这句话前面的精忠报国给控制了。他活得像个幼稚的孩子,相信一些很没道理的事情,比如他相信皇帝只要施行仁政,就一定能收获一群效忠他的下属,也相信臣子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一定会获得皇帝的赏识。   贤君忠臣,世间典范,他一直拿史书上名留青史的故事要求自己,并觉得自己也该效仿那些人物。   可是老师忘了,他或许是那样的忠诚,但是上面的不一定会是一位贤君。   隋衍见商悯并不主动提及让他们留在武国的事情,沉吟后便道:“老师是欣赏武国的,他也信武王会做出一番大事业,否则也不会嘱咐我二人投效武国。”   是投效武国的武王,而不是燕皇。   墨翎也看向商悯,对她又行一礼:“我与师弟愿效忠武王,依照老师嘱托,行实事,也尊本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小沓图纸,然后慢慢展开,“这是老师后半生的心血。设计有攻城战车一辆,大型投石器两种,一种是镶在城墙上的,一种是战车样式的。还有吊轨起重机关车,可起吊重物……”   她将这些图纸分门别类介绍来,说到最后依然声音哽咽。   “不瞒王上,老师本想将这些图纸献给燕皇陛下,可是赶到宿阳的时候,那里已经换了皇帝,皇位上坐着的是一位伪皇。”墨翎很快整理好情绪,深呼吸,“历代武王治国之策让老师非常敬佩,也让我和师弟非常敬佩。”   “若天下有能抗击妖魔,重塑乾坤者,非武王莫属。我们师徒三人,愿献出毕生所学,助武国一臂之力。”   隋衍也跟着深深一拜,“愿助武王一臂之力!”   “二位义士快快请起。”商悯抬手轻声道,“田大师在我武国亡故,本王深感愧疚,怕两位悲痛,便想着这段时间不去打扰。田大师遗书上言让我宽恕他,可他无罪,这宽恕从何而起?倘若忠君爱国也算有罪,史书上岂非皆是罪人?此等忠义之士,本王敬佩还来不及。”   师姐弟俩一听这话大为感动。   商悯接着道:“二位真心投效我武国,本王不胜欣喜。天下皆动荡,本王心中亦有担忧,那五十万妖魂,皆自鬼方而来……武国与鬼方必有一战,短则一月,多则半年,这场战争就将打响,而此战必以一方的灭亡为结局。”   “亡的,绝不会是武国!”她眼神平静,“恳请二位助武国打赢这场存亡之战。”   “愿为武王效劳!”墨翎与隋衍齐声道。   “好!”商悯勾起唇角,“两位可愿入司工一部工造司任职?这等攻城利器,必要在鬼方战场大放异彩!”   “有何不愿?”墨翎道,“看着倾注心血研制的战车被用在正确的地方,老师应当也会欣慰吧?当今天下,再没比抗击妖魔更重要的事情了!”   ……   商悯这几日连续接见了许多贤士,还当场发落了几个滥竽充数无甚才学的骗子。   更搞笑的是江湖方士扎堆出现,有说自己会炼丹的,有说自己会画符的,总体来说八成都是骗子。因为登记的官员大多数都不会捉妖术,当然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真是假,只能全部登记,然后挨个筛查。   有没有真本事,商悯一看便知。   好歹朝鹿新上任的几个灵官还算有用,她只好苦一苦下属,让灵官也兼职了筛查捉妖方士的活儿。   一连这么多天没露面,商悯必须在臣子面前刷刷存在。   她连续多天召开朝会,把该处理的事儿都给处理完,这才恢复了以前三天一朝会的常态。   如果有急事的话,奏折就会直接送过来,事情再紧急的话会有密报。   大部分事情其实奏折批复就可以,如果额外有要紧事,可以单独召见。   三日一上朝足矣。   总算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商悯在宫里面逛游,去了子翼住的地方。   “表哥,你最近可好?”商悯问。   “我能有什么不好?”子翼谨慎道,“吃得好睡得也好,每天闲着没事还能看看话本子……就是我实在是太闲了,而你太忙了,表哥于心不安啊。”   这本来只是客气话,可是商悯真的点了点头:“这倒是……”   然后她开始想,有什么事儿是能交给子翼办的。   她想这个没别的原因,就是看对方太闲了不顺眼,可是如果因此给子翼权,那她也不放心。   思来想去,只能把捉妖全策拍在他的手里,让他加紧修炼这个,并道:“表哥,过段时间武国和鬼方开战,我有可能亲赴前线,你一个人待在后方实在不安全,指不定白皎就要来杀你了,你还是快点学学这个,好让自己有点自保之力吧。”   子翼吓得面如土色,赶紧答应了。   “大表哥和姬瑯舅舅都会这个,我觉得你的天赋应该不会差的,之前是没人给你机会学。”商悯鼓励道。   “好。”子翼犹豫了一下问,“已经开始征兵了吗?”   他在武国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就跟木头一样,他们不敢多说,他也不敢多问,生怕商悯误会他有不臣之心。   但是等等,好像对方才是臣,他才是君?   “已经在征兵了,全国征兵,五个月内要汇集兵力五十万,两年内灭掉鬼方。”商悯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部署。   “两年……那么粮食够用吗?”   “有些难,所以我在朝堂上提倡节俭之风。”商悯道。   其实她也不是那种贪图享乐的人,对于饭的要求就是一个吃饱的同时尽量味道好,要是味道不好,那其实也无所谓。   毕竟她可是连生肉、虫子和沙鼠都能吃下去的人。   子翼赶紧跟着她的步调走,“那我的衣食供给也缩减吧,我都可以的,无所谓的。”   “多谢表哥体恤。”商悯笑眯眯道。   “那大燕现在怎么样了……”子翼趁热打铁问。   “不怎么样,郑宋赵三国联军要征讨大燕。”商悯道。   子翼神色不可避免地黯淡下来,“大燕……会亡吗?”   虽然已经离开了宿阳,但那里毕竟是他的家。   现在他已经不太需要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了,那些夜晚醒来都会做噩梦的日子离他远去了,他竟然又开始怀念自己出生的那座城。   商悯看着子翼:“会亡。”   联军压境暂且不提……大燕内部可是有不少白皎遗留的内鬼。   这些内鬼,可比当初郑留潜伏燕军发送密报能起到的作用大,对方直接连军事部署兵力配置都能给搞来,连最高将领都是妖党,这大燕拿什么赢?   子翼不应该问会不会亡,应该问大燕能撑多久。   而对方真的这么问了。   “大燕会一触即溃,还是会坚持几年?”子翼小心道。   “如果郑宋赵三国不起内讧,应该两年内就能攻下大燕吧。”   为了建立这个偌大的王朝,初代燕皇耗费了十五年的时间进行征战,这个王朝维持了八百余年。   现在推倒这个王朝,居然只需要短短数年。   这巨大的落差打击得子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表妹,你会杀我吗?”子翼突然问,眼中满是悲色,“在我没有利用价值后,在你成为新皇后,你会杀我吗?”   商悯没料到对方已经在想这个问题了,她轻轻摇头,“不会。”   这个回答果断到有些敷衍,子翼不太敢信。   “现在谈论称皇太早了,表哥看出我有这个志向,那么我就直说吧。”商悯道,“如果我成了皇,而你有幸活到了那个时候,就给你封一个闲王当当。”   “好像也不错。”子翼表情温驯下来。   关于鬼方的密报不断传来,现在已经开春了,鬼方却还没有组织军队骚扰边境,部族似乎陷入了内乱之中,侧面可以看出苏蔼动作频频,似乎有一扫鬼方之势。   对方有动静还好,商悯怕的是对方没动静。   说到没动静……白皎和孔朔,才是真的没动静,藏得死死的。   孔朔只是龟缩在翟国的地盘,等待自己的孔雀蛋孵化吗?   白皎只是藏在宋国,等待宋国军备完成袭击大燕吗?   商悯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第298章   赵国始宁城。   赵王一早开始处理政务时, 就听内侍来传,说:“正副司灵求见。”   她一愣,“快请他们进来。”   他们是有什么要事吗?最近一段时间, 赵王其实很少见到商悯和敛雨客了。   他们两个在忙印刷除妖书籍的事情。郝舍君当初重伤被抓,但是性情非常硬气,不管怎么威逼利诱都不吐一个字儿, 到最后他不吃不喝又被严刑逼供,气绝而亡。   随着郝舍君的死去, 赵国各地的鼠疫也减轻了。   前段时间商悯还轻骑快马,在赵国各处转悠了一圈, 算是出了几趟短差。得出的结论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在主要的大妖被拔除之后,并没有更多的小妖在此地作乱了。   赵国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商悯和敛雨客还帮他们培养了不少人才, 目前赵国全境征兵,总体事态向好的方向发展。   赵王有所预感, 在两人踏进宫殿之后, 便笑着问:“两位大侠,难道是要来辞行的吗?”   商悯一听也露出微笑,“王上敏锐,正是如此,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赵王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都不敢相信你们来了之后赵国的变化会如此之大。如今你们离开,我赵国要失去两位贤能人才, 我可否多问一句,你们是要去哪里呢?”   商悯听出她话中有挽留之意。   就如武国一样, 赵国也有求贤令,而且慕名而来者也很多,其中不乏真正有才干的人。商悯看在眼中,却并不羡慕或因此产生阴暗之心——这其实是赵王应得的。   一个励精图治的王理应获得他人的投靠。   但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   如果赵王赢到了最后,她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放弃逐鹿天下的野心,或许赵国和武国之间会有一战……   这并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这是她们追逐权力过程中的必然选择。   在人族的立场上,她们是志同道合的盟友,在逐鹿天下的阶段,她们会是互相竞争的敌人。即便是敌人,也不能影响商悯欣赏这样的人。   现在他们仍然在共抗妖族,所以商悯希望赵国强大。   面对赵王的挽留和追问,商悯微笑着摇头,回答道:“何处有妖魔,我就去往何处,此身居无定所,只去该去之地。”   这就是去意已决了,赵王不再挽留,只道:“何时启程?”   “这几日交接完公务就离开。”商悯道,“王上培养的那两位替身,也能上手司灵的事务了,如此我们离开也不算留了个烂摊子。”   “你们可是帮我摆正了棋盘,烂摊子这个词未免太过自谦。”赵王起身对她行礼,然后又对敛雨客行礼,“天下之大,愿再有相见之时。”   商悯离开始宁城那日,天上下着蒙蒙细雨。   她其实还是不大放心,决定和敛雨客藏在暗处多留几天。   “拾玉当真是为了人族操碎了心啊。”敛雨客调侃,“连离开都是一步三回头。”   “毕竟也没别的办法嘛……”商悯嘟囔。   现在已经差不多确定白皎是藏在宋国,宋兆雪直接对商悯吐露了自己的身世。   商悯又一次拿到他的隐灵飞矢的时候,距离宋兆雪第一次传信过去了大概十日。这段时间以来他显然也非常纠结,纠结该不该把自己的身世秘密告诉商悯。   但是最终他还是说了,因为怕隐藏了关键信息,让人族处于劣势。   他在信的末尾还要求商悯必须对他母亲的身份保密,不得对任何人泄露宋王是人妖混血。商悯知道他是怕自己的母亲受到伤害,要是她像对付白皎一样利用民间舆论,那么宋王的统治合法性就会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国家可能也会陷入动荡。   宋兆雪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面对宋兆雪的请求,商悯自然是答应了。   在听到宋兆雪提供的消息后,商悯内心是诧异的。   白皎那个蔑视人妖混血的黑蛟,也是个人妖混血?这怎么可能!   她第一反应是不信,可很快又觉得,好像处处都体现着这样的细节。   苏蔼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混血,可是白皎极其在意,甚至可以说在意得有点魔怔了。   她亲自生下了子邺,对于子邺的态度很是扭曲,既有点感情但是又刻意无视他,要是单纯把对方当做工具生下来,倒不会有这种态度了。   敛雨客从来没猜到过白皎是元烛子嗣,这不能全怪他。不只是因为白皎她不姓元,还是因为白皎的妖力倾向于阴寒,和控火的元烛可以说毫不相干。   并且元烛是南方妖,白皎则在西北,二妖所处方位南辕北辙。   元烛有很多孩子,所有在人前显露的孩子都是龙形为主,可是白皎直接是蛟形。在对她了解不足的时候,敛雨客是想破脑袋也没往血脉退化那方面想,还以为白皎是蛇身化蛟。   宋兆雪说对方是元烛后裔,吃了元烛的尸体突破,然后才逃到了西北。   商悯和敛雨客心中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既然白皎现在脱身的国家是宋国,宋国又调头开始征讨大燕,同时还联合了赵国,那么在征讨大燕结束之前,赵国对于白皎来说都是有用的。   只要赵王支持征讨大燕,那么她就不太可能杀她。   因为这太费事了,多此一举。   不过如果她是想控制赵王,而非是想杀了赵王呢?   商悯和敛雨客在赵国逗留,其中一条重要原因就是怕白皎发疯,直接跑过来把赵王给杀了。   现在赵国局势稳定,赵王独揽大局,底子已经打好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赵王这时候死了,从赵国宗室中也可以选一个人继续上。   商悯有点预料不了白皎的想法,对方遭逢大变,心性也变了,为了保护赵国这个盟友,她和敛雨客不得不多做打算,思虑周全一些。   “过几天我们取道大燕,经过宿阳,然后再回武国吧。”商悯算了算路程和距离,“差不多三个月能赶到的样子……要是运气好,说不定那个时候鬼方还没有和武国开战……”   “那应当能赶上。”敛雨客也道。   他们的目的是回到武国,帮助武国打败苏蔼率领的鬼方。   商悯其实有想过主动出击,但是士兵缺乏对抗妖的经验,再加上北疆山林是对方的地盘,武国军队不占地形优势,直接出击,恐怕会伤亡惨重。   现在武国的边境城池基本上都布置好了十鼎大阵,这对于妖魔来说反而是难以逾越的,商悯不怕他们来打武国,她要尽可能保存有生力量,为之后的梁国之战做准备。   ……   燕都,宿阳。   姬麟近乎到了气急败坏的境地了。   他发布了如此严酷的命令,逃兵连坐,可是逃兵役的人依然不绝。更恐怖的是负责监管逃兵役的人也不尽职尽责,对于那些逃兵役者轻轻放过,连坐制更是没有落实到位。   真的征不来兵。   三国大军压境,大燕竟然还在为征兵发愁,那些顺服的臣民呢,忠诚的臣子呢?为什么这个时候不为大燕效力?   对着司马大发一通脾气后,姬麟让对方滚出了宫殿,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喘着粗气。   柳怀信冷眼旁观,还有心情喝茶。   “柳相真是闲情逸致,大军压境你竟然丝毫不着急。”姬麟眼睛眯了起来。   “陛下,着急也没用啊。”柳怀信真诚地说。   “什么叫做着急也没用?”姬麟的怒气腾的一下升了起来,“朕是大燕的皇帝,现在朕的国家要面对乱臣贼子的攻伐,结果你这个丞相劝朕这个皇帝着急也没用?”   柳怀信面对姬麟的怒火,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感觉有点想笑。   他叫着对方陛下,叫过不止一个人陛下,姬麟着自称着朕,句句不离朕。他们一个没把对方当皇帝,你可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陛下这个皇帝是怎么坐上去的?您可千万别忘了。”柳怀信善解人意地提醒,“陛下,您不是皇帝,最起码不是您以为的那种皇帝。”   姬麟一滞,双手撑着桌面,伏在桌面上大口喘息。   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白皎了,身边接触到的妖党只有一个柳怀信,还有那个疑似是苟忘凡的将军……   哪怕他再焦躁,再不愿意承认,此时也不得不意识到一个残酷事实。   他被抛弃了。   他成为了白皎的弃子。   白皎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坐上皇帝的位置,分散大燕的气运,于是他坐了上去。现在白皎想要直接毁灭大燕,所以她也不需要姬麟这个棋子了。   被毁灭就是他的命运,和大燕这个王朝一同被埋葬就是他的宿命。也许是他太贪心了,如果他只求妖血和长生,而不去追求皇位,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局面?   姬麟惊惧万分,看向柳怀信,这个深受妖信任,同时也离他最近最聪明的人类。   “柳相,朕该如何做?”姬麟恐惧道,“朕该怎样才能保命?”   他想的已经不是如何继续做皇帝了,有命才能继续做皇帝,有命才能享受荣华富贵……如果他获得了长生,还拥有了妖一样强大的力量,那么当不当皇帝,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是近在咫尺的权势迷花了他的眼吗?   “您只能直接去求殿下,配合殿下攻打大燕,帮助她把大燕这个王朝埋葬。”柳怀信诚恳道,“要是殿下觉得您足够有用,她就会点头,留你一命。”   “是个好主意,是个好主意……”姬麟搓着手指,“柳相,朕没有面见殿下的机会,不知您可否……”   柳怀信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可不是那种别人求了他就要去做的人,不过面对姬麟,他愿意稍微给个面子。   不为啥,就是为了他和姬麟某种程度上讲有点同病相怜。   “当我面见殿下的时候,我会提一句,但我可不敢肯定殿下会说什么。”柳怀信道,“陛下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期待。”   姬麟欣喜:“多谢柳相,这便够了。”   “微臣告退。”柳怀信道。   他拐了个弯儿,慢腾腾地走去了自己居住的偏殿。   苟忘凡已经在他居住的地方等候。   她打量柳怀信:“开始吧。”   “好。”柳怀信脸上挂起如沐春风的微笑。   这是例行会议,每十天至少一次,柳怀信需要及时禀报宿阳这边的情况,而白皎如果有事情需要他的建议,也会顺势问出来。   离上次通信还不到十日,柳怀信猜殿下是有要紧事找自己出谋划策。   事实证明,柳怀信的猜测果然正确。   “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我拿个主意。”   灰白色的香雾飘散着,白皎的影子若隐若现,散发着缥缈的气息。   “殿下请讲。”柳怀信道。   “若我直接去翟国……孔朔是会和我鱼死网破,还是会对我退避三舍?”    第299章   ……这是要干什么?   柳怀信心跳空了一拍, 紧接着眼神中流露出深思,没有立刻回答白皎的问题。   “殿下,您这是遇到了什么事吗?”他试探着问, “臣不是在有意打探殿下的心思,只是觉得这么做,似乎有些着急了, 还是说您有什么考虑,是臣所不能体察的?若您能将心中的考虑告诉老臣, 我也好帮您更好地出谋划策。”   白皎的确遇到了一些事情,但却并非是柳怀信以为的那个“遇见”。   是宋王对目前的局势有些不安, 道:“三国皆动,但是翟国一动不动,他们只是口头帮助大燕谴责三国心怀不轨, 立场摇摆, 不清楚孔朔到底要做什么。”   白皎其实也一直在担心孔朔,对方极其擅长隐藏, 说不定正想着坐收渔翁之利。她当然不想让对方得逞, 现在这个心中的隐忧被宋王挑明,她内心的焦虑也被放大了。   相比苏蔼,其实白皎一直更担心孔朔。   这段时间以来她也想明白了。   苏蔼当前可以说底牌尽出,除去盘踞武国之外, 并没有什么优势。因为她从天柱底下出来的时间太晚,而孔朔两千年间一直在外头,孔朔所布置的事,只会比苏蔼更广更深。   苏蔼最大的优势就是魇雾, 可以凭借这个操控小妖还有大多数普通人的心智。   然而孔朔呢?除去知道对方布置了血屠大阵,并且他在她这边安插了细作之外, 白皎对他知之甚少。   “只是担心他趁我们三国征讨大燕的时候跳出来,重创我们的计划。”白皎道。   柳怀信一听就知道这话没说全。   要想担心这个,早该担心了,下令征兵和寻找各国结盟的时候就该找他商量这件事情,何必要等到今日?   柳怀信也不继续问,只道:“对方跳出来是一定的,因为对方不想让殿下得势。而我们需要知道,孔朔有能力对殿下造成多大的伤害。”   苟忘凡微微皱起了眉,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捻动了几下。对于柳怀信这个人,她是佩服的,但同时也认为他是个不安定因素。   这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柳怀信会挣脱他们的控制,而是因为柳怀信太弱了,会容易被别人杀死,或威胁。如果他被杀或被捉,这对于妖族来说是一次间接性的打击,不过幸好他也知道分寸,不该知道的事情绝不让自己知道。   可是现在恐怕不行了,随着计划的深入,柳怀信必须要知道更多的情报,才能够为殿下出谋划策。   果不其然,柳怀信在沉思之后满脸忐忑不安,面露挣扎:“对方许许多多的动作,背后又有什么目的。这些不光是老臣需要知道,想必殿下也很疑惑。老臣虽然想保命,但殿下需要我,那我便为殿下谋划,就是这情报……”   他表现得极其不情愿知道,可是又无可奈何。   苟忘凡看了他一眼,对着灰白色的香雾拱手:“殿下,我有一个提议。既然殿下现在已经决定舍弃大燕,另谋新朝,柳怀信似乎也没必要留在大燕了。不如过段时间就将他送去您那边,不仅可以保柳怀信性命,也可以让他更好地为殿下出谋划策。”   柳怀信眼中浮现出喜色,点头如捣蒜。   看样子是生命能得到保障让他一下子放下心了,连不想知道太多情报的顾虑也没了。   “至于姬麟听不听话,殿下不必担心,总归还有我留在这里,谢擎也在这儿,他翻不起什么风浪的。”苟忘凡说完提议,就看到眼前灰白色的人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白皎并没有思考太久就点头答应了。   局势在变,他们的决策当然也要产生相应的变化。   柳怀信没了后顾之忧,在询问白皎情报之前还喜滋滋地问:“不知殿下打算何时让老臣去您身边啊?”   “把宿阳的事情交接完就可以。”白皎道。   “好嘞。”柳怀信嘴角的笑容又扩大了,他停了那么几秒才收起喜悦的表情,眼神也变得严肃了。   他思考了几秒组织措辞,“殿下,老臣知道您似乎掌握着一种可以完全顶替别人身份的秘法,就比如说皇太后谭闻秋就是谭国的公主。臣不知道您秘法的施展方式,只是想知道,顶替身份是相当于转生一次吗?”   这个秘密涉及到了白皎赖以生存的根本,柳怀信所知道的是他自己的猜测,而不是身边的妖或白皎亲自告诉他的。   同样的,他也知道白皎最终目的是推翻天柱,重现妖族盛世,甚至也知道她想要恢复圣境修为,但是不知道她在外面活动的身体和天柱本体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联。   而这些秘密,不管是孔朔还是苏蔼都知道,甚至连代表人族势力的敛雨客也知道。   的确没有什么对柳怀信隐瞒的必要了。   白皎答:“是。你是想劝我,如果孔朔真的把我杀了,我就转生遁走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柳怀信道。   “转生之后我必须经过三次褪鳞,哪怕顺利也花费至少十年的时间,才能够恢复我的妖力,达到重现妖躯的境界。”白皎慢慢道,“而我在刚刚转生的时候,就如真正的人类孩童一样脆弱,孔朔和苏蔼能轻易杀死我。”   “但是他们应该掌握不到殿下转生的方位吧?”柳怀信摸着胡子不确定地问。   他也不知道白皎转生的条件是占据血亲后代之身。   “掌握不到。”白皎这次说得很笃定。   如果想要以人身恢复妖之血统,那么她转生后的人类婴儿身躯至少是需要携带妖血的,而如果要褪鳞顺利,妖血的浓度越高越好。   以前白皎进行转生的时候,会提前挑选好母体,等魂魄转移到胚胎体内之后,她会让自己信任的妖给“母亲”喂下她上一次转生时遗留的血肉,以提升母体所孕育的胚胎的妖血浓度。   这样当胚胎出生,白皎恢复实力就会更加顺利,身体的强度也会上升。   但是因为给母体喂了妖血,母体如果撑不过妖血的侵蚀,身体就会逐渐衰弱,一般来说在生下她后就会生命衰竭死去。   白皎的转生之路,伴随着母亲们的鲜血。   那些妖都知道她的转生条件是什么,也知道她把自己的血脉混进了肃国王族里,她的血脉顺着王族联姻不断传播……每一个拥有她血脉的人,都可以成为她的“母亲”或“父亲”。   阻止她无限转生的,只有那个苛刻的限制,献祭自己的直系血亲,或积攒至少五百年的力量。   但孔朔和苏蔼恐怕不清楚,她白皎当初之所以选择肃国王族转生,是因为她本身就拥有白氏血统。   她母亲那一脉的血统。   肃国王族说是被各国屠灭了,她自己也亲手杀了一些,但是自大燕建朝以来,肃国宗室人口足有六千。   六千人,再加上散布出去的姻亲关系,白氏族人的血已经洒遍了大燕各处,他们不一定有妖血,但是确实和白皎身上曾经具有的一部分人血重合了。   只要白皎能狠下心,她可以完全抛弃自己的妖血,把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人。   白皎从前犯了太多的错,她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一直以来回避的人的本能终究是追上了她,她已经不太在乎人与妖的界限。   但是她在乎自己是否强大。   妖的身躯更强,所以她选择妖。   切断了和本体的联系之后,她这具转生之体的上限已经被锁死了,除非推倒天柱,不然她绝无可能再次突破圣境。   白皎适当地给柳怀信说了自己转生的限制,却见对方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既然如此,殿下何必忧心呢?在我看来,您其实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啊。事情要从两面看,您太追求强大,反而忽略了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柳怀信道,“您不能突破圣境,难道那孔朔和苏蔼就能了吗?孔朔和苏蔼能像殿下一样再多几条命吗?殿下您还有一条命,他们的命却只有一条,他们拿什么和您硬碰硬?”   苟忘凡眼睛眯了起来。   面前灰白色的香雾飘散,白皎模糊的身影在闪动,似乎神态有所动摇。   “您还担心孔朔会和您鱼死网破。”柳怀信微笑,“以臣的眼光看,他并不具备和您叫板的勇气。”   “何以见得?”   “在您的描述中,孔朔是上古三位妖皇之一,性格狂傲,不可一世,可臣看他两千年来的举动,不过是背靠着殿下您苟且偷生的小人罢了。也许是隐藏太久了,哪里来的什么狂傲?要是真的狂傲,真的有身为妖皇的自信,他就该直接来杀殿下。”   “别说什么怕两者相斗苏蔼得利,不要看这些表面的东西,只看结果就好。”   “结果就是他杀不了殿下,所以只能放任殿下,也奈何不了苏蔼,所以只能龟缩在自己的地盘。”   柳怀信说到此处激动了起来,“老臣知道,也许在殿下看来,您也奈何不了他们……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暴露出了什么信息?惜命啊!”   “俗话说得好,狠的怕不要命的,殿下您可以舍命,而他们不能,那么殿下就处于绝对的优势。”   “……是这样吗?”苟忘凡眉毛狠狠皱了起来,“柳老头,你这是在劝殿下去冒险吗?”   “不敢不敢。”柳怀信猛摇头,不忘溜须拍马表忠心,“要是老臣拥有殿下这样的实力,那么殿下就会派老臣去翟国探探了。再说句不怕得罪苟大人的话……如果苟大人您有这样的实力,殿下也会派您去的。当前局势很明显,咱们俩去只能送菜,只有殿下拥有抗衡孔朔的力量,所以只能殿下去……”   苟忘凡无话可说,脸上平添一抹烦躁,不禁又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   太弱小的人甚至没有办法插手这些事情,竟然需要殿下以身犯险。   “殿下,臣想问,您只提孔朔,而不提苏蔼,是否是因为在您看来,孔朔带给您的威胁更大?”   柳怀信认真严肃地发问。   白皎没有立刻作答,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臣怕殿下一叶障目,苏蔼的能力不容小觑。如果您只看孔朔,而忽略苏蔼,怕是不妥啊……臣只是想知道,殿下凭什么认为孔朔的威胁更大呢?苏蔼的智慧和她麾下的武国,明明也是殿下的大敌。”   柳怀信指了指北方的方向。   “殿下上次还道,鬼方的天柱已经破了,那些妖会不会帮助苏蔼,天柱又是不是苏蔼打破的?对方要借助这件事情做什么,我等一无所知。”    第300章   不久前, 白皎安插在鬼方部落的鹿妖林天禄传来了消息。   他道,鬼方天柱已经彻底破碎,下面镇压的五十万妖魂全部逃了出来。   他怀疑这就是苏蔼亲自干的, 目的是释放她被镇压在天柱之下的其他儿女,但是他没有证据。   他还说,苏蔼当初为了逃脱出天柱, 好像对天柱下面的妖魂做了什么事情,那些妖对她都十分惧怕, 正在逃出北地,有相当大一部分流窜到了武国, 并且在武国分散了起来。   白皎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的焦躁难以用语言形容。   不过很快林天禄又一次发来了消息,说武国那边正在忙于捉妖, 各处流窜的妖魂给武国的秩序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   也有妖魂附身了鬼方部落的人, 但是据他的观察,那些妖魂非常非常虚弱, 甚至用不出像样的神通, 十五名左右训练有素的士兵,就可以毫发无伤地将一个附身在人身上的妖杀死,简直轻而易举。   这些消息和白皎收买的武国商客发来的消息一致,足以证明这是真实准确的。   白皎紧绷的神经这才得到了些微舒缓。   那些妖魂不服苏蔼, 这很好,起码她那边不会添太多的帮手。   妖魂在阻挠武国的发展,拖住了苏蔼,这更是好上加好。   多方因素综合下来, 她才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了孔朔的身上。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 我有一个秘密杀手锏,可以在一瞬间杀死谭国峪州几十万人?现在孔朔也有这个杀手锏。”   白皎缓缓道。   血屠大阵,她曾经最大的秘密……连她麾下的大多数妖都不知道的秘密,现在她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柳怀信一个人类。   告诉他的原因和之前一样,再保密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蔼都知道那里有血屠大阵,孔朔也知道,连整个峪州城都已经下陷变成天坑了,再隐瞒还有用吗?   没一丁点用。   倒是她和柳怀信前段时间推测出孔朔自己有一个血屠大阵,如果这个大阵存在了两千年,她不敢想象这个阵囊括的范围会有多么恐怖。   同时她也产生了垂涎。   那里面积攒的,一定是两千多年来的精华吧?   如果这些精华,归她所有呢?   柳怀信这个人精,她才说了半截,他就已经反应过来白皎所求的是什么了。   “殿下是想要得到孔朔的那个杀手锏?”他眼神慢慢亮了起来,“原来这个杀手锏,还可以换主人啊!老臣对妖太不了解了,许多很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实在是想不到这一层。如果殿下确定可以夺取对方的杀手锏为自己所用,那当然可以啊!”   柳怀信说到这儿愣了一下,习惯性地捋了两把胡子。   “你这老头又在想什么?”苟忘凡厌烦道,“能不能想到什么就及时说出来。”   她发现他最烦的就是柳怀信露出这种表情,满脸若有所思,好像在憋什么坏招,又好像衬得她很蠢的样子。   因为每次都是她还没想到,柳怀信就已经开始琢磨另外一件事了,对方智谋的不可预测性,让她感受到了压力。   柳怀信看着香雾上白皎模糊变幻的轮廓,真诚道:“殿下,我不是想要故意窥探您的隐私,但是您也知道,您是看中我的智慧的,如果我没有智慧,也不可能来到殿下身边了。”   他能推测出很多东西,哪怕殿下只是暴露了只言片语,哪怕殿下并没有明确说明,他也可以推导出关键所在。   “那你刚刚想了什么?”如果白皎在他面前,她恐怕也会眯起眼睛盯着他看吧……柳怀信能够想象到她此时的神情。   “臣只是在想,您在峪州那个可以杀死几十万人的杀手锏,显然是不可移动的,否则,您就会把它拿来对付其他人了。”柳怀信嗓音从容,“而孔朔的杀手锏和您的杀手锏若是同一类型的,也不可移动,只能待在翟国的地界……那对于您来说好像也没什么用。它可以杀死翟国的百姓,但是杀不了孔朔吧?孔朔可以跑,百姓大概是跑不了的。”   剩下的话,柳怀信没有继续说了。   白皎也知道了他到底推导出来了什么东西。   那显然不是一个可以杀死许多许多人的杀手锏……还可以是一个让白皎因此获利的东西。血屠大阵可杀人,然而血屠大战凝结的血之精华才是最好的补品。   柳怀信猜到白皎不太需要用血屠大阵杀翟国人,观对方言行,她最想杀的是孔朔,而且她只说了要掌握夺取孔朔的杀手锏。   这说明,白皎想要夺取杀手锏是另有目的。   哪怕面前是变幻不定的香雾,柳怀信也能感觉到白皎对他的审视。   那是一种忌惮的,无奈的,但唯独不包含惊讶的眼神。白皎也知道他的聪明,他能推出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如果我手下的每只妖都像他这样聪明,或许我就不会如此被动了。”白皎内心轻叹。   然而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白珠儿,心中的情绪一下子更复杂了。白珠儿其实就是一只标标准准的和柳怀信一样聪明的妖,可是对方的智慧并没有让她放心,她反倒忌惮她。   白皎忌惮柳怀信,本质上是在忌惮人族这个种族。一想到古往今来,再到今后,人族之中还会诞生无数这样聪明的人,她就对妖族的未来感到绝望。   妖不是没有智慧的劣等种族,只是大多数妖都已经放弃了用脑子思考,大多数妖脑子里面只有肌肉,就连她也是在经过现实毒打后才学会用脑子。   白皎意兴阑珊,“好了,你们退下吧。”   苟忘凡没有立刻熄灭香烛,“殿下真的要去翟国吗?”   她脸上是担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白皎声音里都是疲惫,“我们被动太久了……是时候做出改变了……孔朔有资本龟缩,而我们没有。各国兵力齐出,也代表着我们的底牌也已经用尽了,等攻下大燕,等待我的也只会是与他正面对决……趁我们还保有一些底牌,我最好提前试探清楚他的底细。”   苟忘凡嘴唇翕动,不敢再劝。   “殿下保重。”她沉闷道。   ……   白皎吸取从前的教训,现在做事一向风行雷厉,不拖泥带水。   仅仅五日,她就命令柳怀信完成了政务交接,把辅政的活儿交给了姬氏宗室里的一个族老。柳怀信对外宣称病重,让姬麟过段时间再公布死讯,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姬麟得知柳怀信要走,血色一下子涌上了脸颊,气得。   他强忍着怒火颤颤道:“柳相可有问殿下我的事?此身一条性命,全系于丞相之手了。”   他连朕都不敢自称了。   柳怀信一拍脑袋:“坏了,上回只顾着讨论大事,把陛下的事给忘了。您放心,等我到了殿下身边,一定多替您美言几句。”   姬麟绝望地对他伸出手,而柳怀信丝毫不顾及他的挽留,嬉皮笑脸神清气爽地登上了去往宋国的马车。   “原来殿下是在宋国……也不意外。”柳怀信直到临行前才知道此去的目的地是在哪里,殿下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她现在藏在宋国,不过他已经差不多猜出来了。   柳怀信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慢悠悠地捻着自己的胡子,等马车走出宿阳走了好远,他才撩起车帘子,看着被他落在身后的宿阳城。   这不是他的出生之地,但是他一生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宿阳度过。   这座他曾经做梦也要挤进去的权力之城,现在已经不值得他留恋了,他已然触摸过真正的权力,做到了权倾一世,贵极人臣。   负责帮他驾车的是谢擎,白皎非常重视他,专门派了谢擎护送。   谢擎对这人类老头不是很看得顺眼,但是他知道遵从殿下的话,不敢做过分的事。   “咋,还舍不得宿阳了?”谢擎酸溜溜道,“就你小子能去殿下身边,偷着乐吧。”   “是是是,老臣在偷着乐呢。”柳怀信微笑道。   坐马车是因为道上人多,出城的时候需要掩人耳目,等到了郊外无人之地,谢擎弃下马车,直接把柳怀信给背了起来。   “咱们多久能赶到宋国?”柳怀信好奇道。   谢擎咂咂嘴,“两千六百里路,十天吧。”   “这么快?!”柳怀信惊了。   谢擎翻了个白眼儿,“一般般吧,有的是比我更快的。就比方说那个苏归……”   “要是换成他,他能跑几天?”   “五六天?也可能不到。”谢擎也是大致推出来的。   柳怀信眼睛都睁大了。   一路疾驰,比骑马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而且他耐力惊人,不眠不休。   结果先一步撑不住的是柳怀信,他在第四天的时候就开始呕吐不止,时不时就道:“谢大人,您慢点儿,我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谢擎骂骂咧咧,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他还想着赶紧去宋国,赶紧见到殿下,这下好了,又要在路上消磨这么多时间。   等柳怀信到了宋国国都昌明城,接待他们的是宋国的左相,莫群。   莫群长着一张长脸,下巴尖尖的,头发有些发白,柳怀信一见她,立刻和殿下介绍的妖对上了号,这肯定就是那山羊精了。   莫群面带微笑道:“殿下正在闭关,谢将军请回吧。”   谢擎几乎是面色绝望地回去了,最终没能完成拜见殿下的梦想。   柳怀信门儿清,殿下哪里是闭关,分明是已经去了翟国了。    第301章   孔朔猛然睁开眼睛, 面色急剧变幻。   他起身,几乎是闪电一般飞出了宫殿,想要向血屠大阵的方向走, 可是刚离开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一沉, 立刻转身去了翟王六公主翟忆居住的宫殿。   宫殿中,宫女一如既往地照顾着虚弱的翟忆, 她躺在摇椅上昏睡,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让她的皮肤显得苍白且无血色。   宫人们见到翟王忽然出现在宫殿门口,立刻面向他跪下来请安。   孔朔解下腰间的荷包,对着荷包轻轻一吹, 无形的香气在他的控制下弥散开, 那些宫人立刻双眼无神,陷入了幻觉, 随后就无视了孔朔, 各自忙着手头的事。   孔朔动作还算轻柔地把翟忆给抱了起来。   翟忆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皮,小手揉了揉眼睛,用柔软的童音问:“父王,你要带我去哪儿?”   孔朔看了她一眼, 把荷包凑到她鼻子尖,翟忆头一歪,晕了过去。   白皎来了,她竟然真的敢来……看来是长进了不少, 不再是以前的小长虫了。   孔朔眼神阴沉,谨慎地把翟忆安置在防守最严密的地宫密室里, 还布置了隔绝她气息气运的阵法,这才一路遁去,守在了血屠大阵之下。   他和翟忆互换了命格,翟忆死了他会受到不小创伤,气运反噬也会加剧,所以必须把她保护起来。   看着血池中不断蠕动的孔雀蛋,孔朔内心焦灼,太阳穴都绷起了青筋。   太慢了,还是太慢了……要完成下一次地动积累,感觉至少还需要十年的功夫,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他原本想着看能不能让赵国对翟国发兵,运作一番,或许可以,或者直接让翟国挑衅赵国,等赵国大军攻入翟国,双方军队血流成河,便可以浇灌血屠大阵。   可是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办法可能不行,因为这太急切了,可能会反而暴露他拥有血屠大阵的事实,他只能强行忍耐。   也许他可以忍更久的时间,等白皎灭掉大燕,总会对翟国出兵的,对方的本体又没有逃脱天柱,对上他并没有绝对的优势。   只要她选择借助人族之力,大批的军队一定会进入翟国的地界和翟国人交战,届时同样会起到浇灌血屠大阵的作用。   可是孔朔万万没料到,白皎性情大变了。   竟然说来就敢来。   他催动遗留在翟国王宫上空的“观天镜”,手中同样出现了一面银白色的镜子。   王宫各处的景象在他手中的镜子里幻化,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观天镜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准备的。   孔朔表情阴冷,一瞬不瞬地盯着镜面,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白皎的影子。   但是对方的气息就在这附近徘徊,他布置的妖气感知阵法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对方竟然没有一路奔进王宫,那么是在哪里呢?   孔朔调整观天镜的方位,将镜面从向下,改为了向上仰望。   很快,他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黑影。   是白皎!   白皎的身影浮立在云端,并没有接近下方。孔朔擅长布阵,这是人人皆知的,她怕孔朔为了保命,在翟国的国都设置了额外的阵法,所以不敢轻易下去。   突然间,她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四处搜寻,然后锁定了一处虚空。   白皎手中凝结冰晶,冰晶向那一处激射而去,很快半空中传来了镜子碎裂的光华,阳光被镜子碎片折射,刺入白皎眼中。   她面露冷笑,自言自语:“差点忘了,这只鸡还会炼器。”   白皎这次真的不急着下去了,她就浮在半空中围绕着翟国安都慢悠悠地转悠,越转悠面色越古怪。   孔朔是个不折不扣的控制狂,在安都上空设置了一共五个观天镜,两个朝向城内,剩下三个朝向城外。   观天镜的主要材料是龟甲,在上古时期龟甲也是很难得的。白皎疑心孔朔之所以不炼制更多的观天镜,是因为他寻不到那么多材料,而非他不想。   翟国地宫之中,翟忆瘦弱的身躯一动不动。   无人知晓,她的灵魂已经飞出了躯壳。   这一举动冒着巨大的风险,翟忆很难判断孔朔在神魂之道上的造诣有多深,所以一直竭力避免在孔朔面前魂魄出窍。就连平时脱离躯壳外出探查情况,也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魂魄和孔朔打照面。   孔朔的本体毕竟已经成了灵物,妖魂也是器魂,照常理来说,他这种状态处于半死不活之间。   此前未有这样的先例,翟忆不确定他能不能直接看到魂体。   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着牙出窍了。   她灵魂从地宫中升起,穿过泥土与墙壁,一路飞到了翟国国都之内。魂魄状态下对周围的感知会更加敏锐,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白皎。   青天白日,那个黑色的人影就立在云端。不过她离地面太远了,老百姓闲着没事干又不会抬头,也就没人注意到她。   翟忆紧紧地盯着上方白皎的身影,眼神先是惊讶,接着惊讶隐去,焦虑爬上了她的面孔。   对方来翟国干什么?   来找孔朔联合,还是找他拼命?又或者……她是不是察觉到了血屠大阵的蛛丝马迹?商悯和敛雨客的计划,进行得顺利吗?   万千思绪在脑海中翻涌,翟忆目光复杂地看着白皎。   紧接着她心中一静,忽然想到——这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啊。   就如商悯和敛雨客来翟国,现在白皎也来了翟国……这件事情可不可以给人族带来转机?要确定这一点,首先要知道白皎的目的。   如果对方不是奔着和孔朔合作来的,那么她就是可以利用的。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看看孔朔会不会直接去找白皎,或观察白皎想要在翟国干些什么。   翟忆想到这里,身体飞上了高空,默默跟在了白皎身边,她飞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离回归魂魄还有时间,最好白皎不要一直挂在天上,起码做点什么吧,也好让她了解她为何来此。   白皎直接把天上的五面观天镜全部打碎,这才收了手。   孔朔在血屠大阵中看着空无一物的镜面气急败坏,这么一来,他就没有办法监视到对方的言语和行动了。   他强行忍下来,盘膝立于虚空之中,闭上眼睛,感知力外放到极致,时刻注意着白皎动向。   两千年的隐忍真是让他脾气消磨了不少,放在两千年前,他已经直接冲上去了。   明明已经打碎了观天镜,为什么还是有被窥视的感觉?   白皎目光四处搜寻,始终没有办法确定窥视来自何方,她退开了一段距离,远离了安都,可是被窥视的感觉居然还是如影随形……   她不太确定方位,手中冰晶朝着无人的虚空散射,咻咻几声,没有任何动静。   翟忆看了一眼自己魂体的胸口。这种手段当然没有办法对灵魂造成伤害,因为魂魄出窍者的灵魂是游离于生死边界的,除非对方也魂魄出窍,才能够对她的灵魂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翟忆注视着白皎的脸庞,对方表情惊疑不定,不断看着四周。   被血屠大阵笼罩的五百万百姓啊……   整整五百万人命。   第一次转机到来了,可是商悯和敛雨客有心无力。   他们不足以撼动大局,或者说整个人族的局势还没有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所以只能搁置血屠大阵。   现在第二次转机到来了,孔朔的潜在敌人……不,是直接性敌人!最大的敌人!白皎出现了。   如果对方是来找孔朔联合的,那么翟忆要破坏他们的联合。如果对方是来破坏血屠大阵的……或者是来掌控血屠大阵的……   翟忆眼神闪动,飞身飘了过去。   她看了一眼天上,轻声道:“老伙计们,你们可要保佑我啊。”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但很快收敛了笑容,伸出手触碰白皎的身体。   白皎脸色大变,只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伸进了自己的灵魂中搅动了一下。   她惊骇莫名,飘身退走,然后很快灵魂又被触碰了一下……被触碰的感觉很轻柔,不像怀有恶意,倒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等灵魂第三次被触碰,白皎表情沉了下来,好像确认了什么。   “未知的幽魂……你要和我说话?”白皎对着空气道。   回应她的是再一次的触碰。   白皎明白了。   多次的转生让她触摸到了神魂之道,在此道上,徘徊于生与死边界的她比状态恒定的孔朔走得更远。   每次进行转生,她也需要先销毁自己的肉身,然后魂魄出窍进入到新母亲的身体中。但是她从来没有试过在远离母体的地方魂魄出窍,这对于她来说太困难了,她不是没有试过,可只有先销毁了肉身,她才能顺顺当当地出窍。   白皎呼出一口气,在周围布置上结界,眉头紧皱,开始尝试。   足足过了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她才挣脱了一半的灵魂。   现在她一半的妖魂脱离了肉身,另一半还没入躯体之内,死活拽不出来了。   不过这也足够了。   白皎冷着脸,打量着面前幼童模样的魂体,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一个能够魂魄出窍的幼童?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对方一定来历神秘,魂魄的特征是无法隐藏,是人魂就是人魂,妖魂就是妖魂,从对方魂魄的外形来看,她是个标标准准的人。   翟忆对白皎颔首:“我是翟王六公主翟忆,想要跟你,谈一桩交易。” 第302章   “六公主翟忆?”白皎惊愕。   她转瞬冷笑了起来, “一个正常的公主可不会魂魄出窍这样的法术,既然出现在我面前,那么不妨直说。你到底是谁, 要找我做什么?”   无知凡人不可能参透神魂的奥秘,更别说对方外表只是一个四岁稚童。   对方极有可能与圣人相关,就如敛雨客!   敛雨客曾经和她见过吗?如果对方曾经周游翟国, 又去了赵国,那么他在翟国的时候会不去见翟忆吗?   即便白皎心中已经掀起滔天巨浪, 乃至于疑心这是圣人又布下的诡谋,她面上还是不露分毫, 宛若亘古不化的冰川。   翟忆轻叹:“你想杀孔朔吗?”   白皎一顿,眼神缓缓出现了变化。那是一种古怪的了然的表情,只这一句话, 她就明白了对方现身的目的。   “你也想杀孔朔。”白皎低语, “你还想和我一起杀了孔朔。”   她明白了对方的目的,并因此露出微笑, 审视着对方的表情。可是翟忆神情同样没有出现任何波动, 没有乞求,也没有急切。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笑。”翟忆面无表情,“黑蛟,你以为我是走投无路来求你的吗?”   白皎笑意收敛, 脸庞上寒意凝聚。   翟忆道:“你我都走投无路,还是不要搞什么待时而沽了。你在我面前并没有什么优势,自然,在孔朔面前其实也没有什么优势。”   白皎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给洞穿:“你还没告诉我, 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一个本来已经死去,但是又转生此世的亡魂罢了。”翟忆轻声回答。   “你从前是圣?”白皎声音沉了下去。   翟忆坦然承认, “是。”   白皎冷若冰霜的面孔风云色变,好像冰川有了裂隙,裂隙一路蔓延到她的心底。   这次露出微笑的变成了翟忆,她笑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要问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我和敛雨客已经现世,那么其他的圣人呢?会不会也已经转生了?”   白皎深深地看着她,“即便我问了,你怕是也不会答吧。”   翟忆风轻云淡,“因为猜我不会答,所以你就不问了吗?到底是你觉得不会从我口中获得答案,所以才免此一问,还是你害怕从我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所以不敢再问?”   这几句话就像长枪一般,一枪扎穿了白皎的心。   她勃然大怒,以至于脱离了躯壳的半截妖魂都躁动了起来,像蛇一样扭曲在上空。有没有被戳到痛处,单看表现就可以知道了,白皎确实被这句话刺伤了,她勃然大怒。   “你觉得我害怕你?”她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低鸣,像兽吼,但是保持克制。   “难道不是吗?”翟忆望着她,“如果你问出了那个问题,我会直接回答‘是’。”   她害怕了,所以没有问,因为怕自己只能得到绝望的回答。   她内心的软弱好像又一次被别人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这让白皎倍感耻辱,在连续败退之后,她的外强中干已经显露于表。   “我不相信。”白皎从躁怒的状态平复下来,修长的蛟躯停止盘绕,“要是那么多圣人都降世了,你何须来找我?”   被狠狠讽刺了之后,她反而冷静了下来,分析出了翟忆的痛点。   就是这样,她是虚弱了,但是难道圣人那一方就强了吗?   “你竟然在挑衅我,何尝不是外强中干?你想用谎言来迷惑我,对吗?以为这样我就会投鼠忌器,被你们的力量威慑,就像以前一样。”   白皎发出了刺耳的冷笑,“你难道不怕在庞大的压力下,反而促成了我和其他的妖联合吗?”   “如果能联合,以往的两千年,孔朔就会找你联合了。”翟忆笑容古怪,“他没有找你联合,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不够恐惧,面对的压力不够大,不知道自己在面临什么样的敌人。”白皎暗金色的竖瞳看向她,魂魄状态下的眼瞳并没有映照出翟忆虚无的影子。   “或许吧,这固然是一方面原因……”翟忆稍微停顿,“太拙劣了,你是在试探我对外界了解多少吗?”   白皎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想知道我目前处于什么样的状态,有没有被孔朔控制,和孔朔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翟忆身躯飘荡,移动的同时扫视着白皎,“你以为我不知道苏蔼吗?”   白皎鼻孔里溢出一声轻哼。   “孔朔就算和苏蔼联合,也不会找你联合,苏蔼更不会和你联合。”翟忆发出低笑,“瞧瞧你们对对方都做了什么,你不如担心杂毛鸡和骚狐狸合起伙来算计你。”   她又一次戳到了她的痛点,可怕的是白皎知道这的确是有可能发生的。   孔朔并没有和其他妖合作的意识,他将所有的妖平等地视为自己的储备粮,但是凡事都说不准,他们两个上古时期关系差到极致,但是白皎和苏蔼关系更是差。   血亲之仇不是能轻易磨灭的,水和油永远无法融合在一起,而食欲和看对方不顺眼的厌恶则可以暂时被压下去。   只看外部的压力够不够大。   而苏蔼很有可能抱着让她和孔朔争个两败俱伤的心思观望着,不想轻易破坏三足鼎立。   “……有话直说吧。”白皎略微收敛了身上的尖刺和心中的傲慢,“你来找我,不就是想谈合作吗?”   她们都想杀孔朔,但是都不想让对方占到优势。   “不如我们互利互惠,各取所需好了。”翟忆含笑侧过身,虚幻的手指向了孔朔藏身的方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孔朔最大的秘密,他就藏在那儿,下方就是血屠大阵的阵眼。”   白皎的魂魄震颤,边缘都模糊了一下,她看向那个方向,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得到了孔朔最大的秘密。   “但是,你是杀不了孔朔的。”翟忆的声音再度传来。   “为什么?杀不了孔朔我也可以破坏血屠大阵。”白皎骤然转过蛟首,注意着翟忆的反应,口中说出的话近似威胁,“还是你怕血屠大阵伤害无辜的人?”   “是啊。”翟忆坦然承认,“你答对了。五百万人的人命,都在这大阵之中了。”   白皎胸腔里是低低的笑声,“我就知道……”   人,尤其是好人,他们心里面在想什么,简直一目了然。可是这么一目了然的心思,她不能参透。   那些好人愿意为了自己心中所想的事情付出生命,不计得失,而大多妖自私自利,沉溺于私欲……包括她。   翟忆以一种冷静到冷酷的眼神盯着白皎。   白皎固然能用这五百万人来威胁她,孔朔也能,因为人命是她唯一的软肋。   如果孔朔白皎始终不动这五百万人,就会多一个能够威胁到他们的筹码,如果他们动了那么翟忆的软肋也就不复存在了。让人族投鼠忌器的杀手锏也失去了效用。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翟忆淡淡道,“可我也要提醒你,你最好掂量掂量,你是更想杀这五百万人,还是更想杀孔朔。”   白皎的心情彻彻底底地寒了下来。   可以预见的,她想利用这五百万人给她争取更多的筹码,这是一种思维惯性,等敌方的弱点暴露在自身面前,她怎能不趁机索取点东西?   问题是翟忆也出乎意料地强硬,她强硬是因为什么……也是因为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吗?   如果牺牲这五百万人,能换来重创孔朔,彻底掐死白皎突破圣境的希望,说不定人族的圣人真的会这么做。他们可是一群在铸造了天柱之后,能把自己也给还灵的狠人啊。   死的是五百万人,换来的是整个人族的延续。   翟忆想,作为曾经主导人族发展走向的其中一人,她是天塌下来后顶上去的“高个子”。高个子没有办法完全解决问题,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还没有成长起来的高个子身上。   她终究是不忍心把五百万人存亡的问题交给商悯抉择,她也只是个年轻人罢了,而且还是正在成长的年轻人。   翟忆活过漫长的岁月,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让这五百万人牺牲到底需要承担怎样的罪。如果这一天到来,这选择带来的罪孽就让她一力承担吧,不要给后辈平添压力了。   五百万人杀不了白皎。   但是孔朔一妖即可杀白皎。   白皎顷刻做出了决定,她嗓音低沉:“我们联合,一起杀孔朔,如何?”   “好。”翟忆一口应下。   “但是我很疑惑。”白皎游动的身躯,虚幻而半透明的庞大黑蛟接近了翟忆,仿佛能将她一口吞掉。   “你难道不怕我吃下血之精华,突破圣境吗?我同样是人族的大敌,你认为孔朔对人族的威胁,比我对人族的威胁更大?”   “莫非你认为我是在轻视你?”翟忆保持微笑,“请不要误会,我不敢轻视任何妖,我只是不能放任这样一个威胁埋藏在地下……所以我宁愿让你得利。”   说谎!   白皎身躯向后撤去,脑子里思索着。   有没有可能……对方愿意让利于她,是因为他吃掉那个孔雀蛋之后,也没有办法突破圣境?只有孔朔在积攒够能量之后才可以一举突破?   如果再等几年,等蛋的能量积攒得更多一些呢?不行,不能等……她这次一来已经惊动孔朔了!对方怎能不千防万防?今后想要夺取孔雀蛋,必然会更加困难。   “黑蛟,小心贪多嚼不烂,吞下消化不了的东西,是会撑破肚子的。”翟忆冷声道。   适可而止,白皎听出了对方的意思。   她突破不了圣境,孔朔也不能,如果她放任了孔朔,那么孔朔突破之后也必然不会放过她。   至此,事情已经明了。   她必须阻止孔朔成圣,哪怕吞掉孔雀蛋也不一定能成就她的成圣之路,她也要掐灭孔朔成圣的任何一丝可能。   这是圣人的阳谋啊。   制衡孔朔,看似让她得利,实际上依然将她限制在圣境之下。   白皎感到窝火,被轻视的愤怒和憋屈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瞥了一眼翟忆,故意刺道:“为了这五百万人命,值得吗?你们的人口有五千万,不过失去十分之一罢了,生命的火种依然保存。”   “妖族五百万,今日存留可有十万分之一数?”翟忆笑问,“不过你说的那句话倒也对,妖族生命的火种依然保存,何必在乎已经失去的那些?何不老老实实匍匐在天柱之下,以你们的寿命,依然可以享一世荣华,只要你们与人和平共处。”   白皎暗金色的瞳孔中是被激怒的杀意。   翟忆轻轻笑了起来。   “无用的口舌之争。”她摇头,“还是说说正事吧,你难道不想知道如何才能彻底杀死孔朔吗?”    第303章   “说吧。”白皎道。   “孔朔之身已成灵物, 他本身就是器灵。”翟忆道。   白皎面色微变,心道怪不得他能逃脱天柱。   她的双生妹妹白望月是人血多过妖血,从未被天柱吸纳进去。   白望月原本的寿命也活不到两千年, 大概三百年就是极限了,但是她的神通非常特殊,效用是自然死亡之后可以带着记忆不断转世。与铭刻在血脉中的神通不同, 这个神通是铭刻在魂魄之中的。   和白望月血缘关系相近的人的后代,会有更大的概率成为她的转生对象, 她的新肉身会在不知隔了多少代的血脉亲人的肚子里孕育成长。   据白望月所说,如果她被人杀死, 而不是自然死亡,那就是真死了。只有自然活到老死,才可以带着前世的记忆。   白望月对于生死之事极其在意, 她总是说, 因为有着很宝贵的记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要被人杀死。   但是这个神通的弱点是如此明显, 它只带给了白望月有条件的长生, 却没有带给她足以保护自己的力量。   她是如此脆弱,这一次转生之后她妖血也是如此稀薄,稀薄到不足以让她拥有一个强壮的身体。   而白皎是舍弃本体妖身,同样进入人身转世, 这才逃脱了天柱的制裁。   孔朔是直接毁灭了自己的本体,没有被天柱吸纳进去。   每个妖各显神通,只为自由自在地活着。   “要杀掉孔朔,是不是必须找到他的灵物本体?”白皎问。   翟忆肯定了这一点, “对。”   “他的本体是什么?”   “是一支五色剑胚,剑柄处的样貌是孔雀首的样子, 还有配套的刀鞘,刀鞘上的纹路是孔雀尾羽,镶嵌许多宝石,非常华丽。”翟忆细细解释,“他从前肆无忌惮,直接把本体挂在书房里面保养擦拭,还会将本体悬挂在祭祀的大殿上,吸纳炼化气运。但是近一年,他没有拿出那个本体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了何处。”   白皎思忖,只要别让孔朔成圣,那么就能不断寻找杀掉他的机会,夺取血屠大阵和杀掉孔朔,两者当然都很重要,但如果两相权衡,前者更重要。   破坏孔朔的基石,才能将对方摁趴在地上。   “那个血屠大阵中孕育的孔雀蛋,相当于是孔朔的肉,而那个承载着他妖魂的本体剑胚,则是他的骨。孔朔精通阵法,我仔细观察研究了他的那个阵法,似乎是需要通过额外的仪式,让肉与骨还有藏在骨中的灵融为一体,才会变成完整的孔朔。”翟忆说到此处,声音凝重了下来,“在这件事情上,我必须要告诉你,哪怕在上古时代,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我知道。”白皎也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也亲身经历过上古时期的她,明白孔朔到底有多可怕。   没有任何一个妖,能把血屠大阵扩张到这种范围。每个妖都有敌人,敌人会阻挠他们的计划,许多大阵往往刚刚立起来,就会被破坏掉。   白皎利用血屠大阵积攒能量用于转生,孔朔则是用它来重塑肉身。   把大阵扩张到足以容纳五百万人,这简直不可思议,世所罕见……可是也侧面说明了天柱的稳固,哪怕可以一瞬间消灭五百万人,孔朔也没有信心用它突破天柱封锁成就圣境。   但是那一天还会远吗?鬼方天柱使白皎大吃一惊,生怕苏蔼获得助力,可事实是下面的妖魂阻挠了苏蔼。   但是这根天柱的倒塌,同样带给白皎莫大的震动,不亚于让她服用了一枚续命丹。   这件事说明天柱并非不可战胜,它的确可以被推翻,如果不是她攻打谭国的计划被阻挠,她现在已经拿回本体了!   振奋过后是无力,是希望重燃,也是更深的渴望。这份渴望间接促使她来到了翟国。   “没有先例,说明这件事情上有许多的不可预测性。如果阻止骨与血肉融合,是否就能直接阻止孔朔的魂转移到新的肉身?我们不得而知。”翟忆神态平稳,继续说出自己的见解,“所以我们最好做直接的打击准备,即摧毁孔雀蛋,不要留给孔朔一丝的可能,彻底杀灭他获得强大肉身的希望。”   “依你之见,孔朔实力如何?比之我强还是弱?”白皎问得很直白。   “可能稍弱于你。”翟忆道。   白皎不信,这份不信直接表露在了眼神中。   “你以为我在故意鼓动你吗?说孔朔比你弱,然后推你过去跟他打架?”翟忆轻笑出声,“我可没有那么愚蠢!”   “我想请你解释你的判断依据。”白皎不为所动。   “孔朔可不像你,你是通过转生大法延续生命,然后再用褪鳞之法精粹血脉,这才让自己人类的身体变成了妖的身体,我应当没有说错吧?”翟忆上下扫了扫了白皎的身躯。   “可是孔朔可没有像你那样大规模制造血脉后代,我猜他用于制造自己孔雀蛋的精血是自己特意保存下来的本体精血。既然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一副强力的肉身,又何必借助人身转生再复现出妖类的本体呢?吃力不讨好。他根本没有妖躯,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本体所化的灵物。”   “孔朔肉身已毁,魂魄留存,由骨血所化的灵物,能保存他全盛时期几分的实力?你觉得,他真的能打过你吗?他似乎笃定你无甚见识,而你也确实被他拿妖皇的名头震慑住了,一时间不敢确定自己比他强。”   白皎听闻此言,甚至直接忽略了对方若有若无的嘲讽,隐秘的喜悦像溪水一样无声地填满她的内心。   ……她真的比孔朔强?那么比起苏蔼呢……苏蔼的实力现在有全盛时期的几分?   喜悦过后又是怀疑,白皎担心翟忆欺骗自己。   可是想想她来到翟国国都以来,孔朔一直没有出现跟她对峙,这似乎也侧面佐证了翟忆的话。   若是对方当面出现,表现出一副强硬的姿态,白皎觉得自己还真不一定有底气和他硬碰硬,可是对方没出现……是不是就说明他根本没有底气赢过他?   这个认知让白皎欣喜若狂。   然而她到底是没有失去理智。   “就算我现在比他强是真的,可是他毕竟是妖皇,谁知道他有没有手段与我同归于尽?”白皎视线定格在了翟忆身上,她定定道,“你有没有办法直接帮到我。情报有用,但终究只能提升我的胜率,而无法帮我胜过他。”   看对方魂魄这小身板,也不像是具有强大力量的样子。   “有。”翟忆答得分外干脆。   白皎意外地看着她。   “孔朔惯会隐藏在阴暗的角落,你以为他是怎么做到翟王的位置的?他拾的就是你的失败经验啊。”翟忆表情古怪,看到白皎眼神凝固,她笑道,“抱歉,好像忘了,你当前应该还不知道翟王就是孔朔吧?只是猜到孔朔控制了翟王。”   白皎心绪躁动:“对方是怎么解决气运反噬的……”   “现成的答案不是就在面前吗?”翟忆道。   “你,翟王六公主。”白皎表情也变得扭曲了,那是一种快意和愤恨混杂的表情,“他用你挡灾?”   “是啊。”翟忆含笑,“我本体就在他控制之下,不然何必用魂魄来见你?”   她一点都不觉得被拿来挡灾这件事情很可悲,想想白皎吧,她更可悲。   她可悲在于,她从头到尾都被对方注视着,她的成功,她的失败,她走过的每一条路,孔朔全都知道,并且以白皎为镜,补全完善自己的计划。   白皎几欲呕血,她又想到了白韫……   孔朔一定也知道她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做了什么,所以他才会想出用六公主挡气运反噬……她已经被埋葬的过往,痛不欲生的往事,竟然被孔朔全然见证。   他会在阴沟里头发出冷笑,对她进行刻骨的嘲讽,说不定还会讽刺白韫愚蠢,愚蠢地相信了她,愚蠢的死在了她的手中……   愚蠢……愚蠢的也是白皎自己。   她暴跳如雷,怒不可遏,蛟魂在半空中盘绕,像是要找个地方急于倾泻自己的怒火,可是她气得团团转,依然找不到。   也许她更多的是在生自己的气,痛恨自己竟然曾经做出了这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对暗处的注视也无知无觉。   白皎几乎要被愤怒操控神志。   “醒醒吧,如果你像现在这样怒冲冲地飞过去,孔朔一定能杀你。”翟忆提醒她。   白皎听进去了,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很快又睁开:“你怎么帮我?”   “要是我死了,孔朔就会被重创,你可以趁机出手。”翟忆平静道。   “你竟愿意舍自己的命?”白皎暗金色的瞳孔转向她。   翟忆道:“有何不愿呢?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白皎久久地凝视着她,就在翟忆以为她要答应的时候,她突然道:“不行,还是不行。不够保险,你只是要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我们都有得利,我救下五百万人的命,你吞掉孔雀的卵,各取所需,何来渔翁之利?”   “不要试图蒙骗我了。翟忆,你恐怕一出生就被孔朔给控制住了吧,你能给人族的帮助,本就有限,现在舍去自身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你看来没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这其中甚至包括了那五百万人。”白皎冰冷道,“我不要两败俱伤的可能,你可以看作我就是在索要好处,因为这件事情我承担了更大的风险。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拿那五百万人,换取我和孔朔同归于尽的机会呢?”   “不错,你居然还挺聪明的。”翟忆意外道。   白皎牙已经咬在了一起,压下隐隐上涌的怒火,“哪怕我不吃掉那个孔雀卵,对我也没什么坏处。我承认它对我有很大的诱惑……”毕竟吃了它,再推倒天柱,就有可能立地成圣。   现在的她称不上是最强,但如果吃了那个孔雀卵,不管是对苏蔼苏归还是孔朔,她都会具备压倒性的力量。   “可如果我不吃掉孔雀卵,只是拆掉血屠大阵,既可以打击孔朔,也可以打击人族,岂不是一举两得?”   翟忆面对他的威胁,眉毛轻微地皱了起来,“说吧,你还想提出什么条件。”   “没有什么条件,只是要增加必胜的把握罢了。”白皎硕大的头颅凑近了,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要敛雨客来帮我杀孔朔!”   翟忆瞳孔一缩,嘴唇张了张,没有立刻拒绝。   “二对一。”白皎道,“这才是合作。”   “这回你倒是不怕人族在你和孔朔打起来的时候落井下石了?”翟忆轻声道。   “我有什么可怕的?”白皎冷笑连连,“我早已是死过无数次的妖了!”   柳怀信说得太对了,她本就立于不败之地!只能活一次的他们,拿什么跟她抗衡?   敛雨客来了,她可以看清他的实力,确认人族力量的深浅。   敛雨客要是不来,那么白皎就拒绝参战,难道急切的就只有她吗?难道人族会忍心放弃这个机会吗?   翟忆轻轻叹了一声,话语有所松动,“我联络不到敛雨客。如果你能联络到他,你可以跟他商议。”   白皎笑了一声,“好啊。”   她巨大的妖形魂魄慢慢缩回了自己的躯壳之中。   在魂魄完全融入肉身之前,白皎道:“希望我下次来安都,是与孔朔决战之日,而能否杀他救那五百万人,就看你们这两位圣人如何抉择了。”   白皎本体眼皮一颤,睁开了双眼。   她已经看不到了翟忆的灵魂了。   翟忆位于地宫的躯壳手指动了一下,脸色更加惨白,好像一阵风吹过来她就死了。   她魂魄出窍太久了,超出了安全时间。   不过没关系,损失是可承受的,收获是巨大的……哪怕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对方开出了一个价码很高的条件。   这副不争气的身体可要撑得更久一些啊。   白皎迟滞的肉身恢复了灵活,她伸展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安都的方向,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她只是要离开都城,而不是要离开翟国,她打算在翟国周边再逗留一段时间,把这个国家的情况探查得更清楚……一想到那只杂毛鸡会在她看不到的角落精神紧绷日夜难安,她被堵住的胸口似乎也能顺利地喘气了。   至于孔朔会不会忍不住飞出来驱赶她,白皎只能说,她很期待。   要是对方现身了,或许可以摸清楚对方的虚实。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摆在白皎面前。   如何联络到敛雨客?   对方躲着她走,她在西北那件事过去之后也有意躲着对方走。   没想到因为一个孔朔,不可能联合的人反而要联合在一起了……世事难料。   思及此处,她倒不发愁了。   直接找去赵国,应该就能见到他了吧?    第304章   商悯在赵国的国都逗留了几日, 看这座城池和他们在的时候一样欣欣向荣蓬勃发展,总算放下了心,带着敛雨客一路向着宿阳行进。   与来时的路不同, 现在民间瘟疫减少,因为疾病而死的人们,尸体也得到了妥善地处理。路边偶尔能看到新坟, 一些土包拱了起来,上面并没有种着树或者杂草。还有很多小土包连个墓碑都没有, 只有一个树杈子斜斜地插着。   敛雨客道,他在前往始宁城的时候路过一座村庄时, 发现这座村庄的人基本上已经死绝了,身强力壮的会逃出发生瘟疫的村子,留下老弱病残在村子里等死。   稍大一些的村子会设有避疫所, 用于隔离染病的人, 据说这是赵王的决策。焚烧掉感染疫病者的尸体,也是她的提议。   道路两旁田间地头新坟林立, 可实际上有很多都是衣冠冢, 或者里面只有骨灰。   到了疫病严重人口稠密的城池更是可怕,城外郊野一整片都是伫立的新坟,没有墓碑,因为尸体是统一焚烧的, 骨灰都掺在了一起。   敛雨客曾经路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村子里就剩下几个半大孩子,他把这几个孩子送到了最近的城镇,可是也没人愿意养他们, 走了更远的地方,发现一座济善堂, 于是他就把他们留在了那里。   面对如此惨状,他决心要救更多的人,可是敛雨客就发现他根本就救不过来。   不铲除造成瘟疫的鼠妖,这些人就永远不会有活命的机会,他只能狠下心飞驰到始宁城。   这是商悯被白皎吃了后发生的事情了。   她看着路边的坟墓,叹了一口气,觉得今后的生活好歹是有希望的。   结束了瘟疫,紧接着到来的是征兵和战争,如果想过上更长远的安稳日子,就只能再打赢和大燕以及妖族的战争。   饱受这么多年摧残,赵国还能有四百万人口,已经很了不起了。   “看到近乎一整个村子的死人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是你站在这里,会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敛雨客道。   “和你做的一样,让自己快些到始宁。”商悯微微一愕,才踌躇道,“敛兄未免将我看得太重了。”   不是那种地位上的重,而是一种观察着她,似乎以她为标杆,反思自身的那种“重”。   “我只是做了常人该做之事,敛兄难道不是吗?遵循本心,平衡取舍,这就够了。”商悯慢慢道。   “我曾以为这很容易做到,但后来发现做人该做之事才是最难的。许多人即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做不到,就算做到了,也不会获得回报,他们被自己的懦弱战胜了,也被现实打垮了,而有些人知道一直向前。”敛雨客叹息着,“抱歉,似乎说得太沉重了些,只是我想要提醒自己罢了。”   “敛兄善良仁义,堪称道德楷模,也需要提醒自己?”商悯以玩笑般的口吻问。   “只是感觉自己看了这些事情之后好像麻木了。”敛雨客道。   其实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这种苗头,每次醒来体察世事,他都如世上的过客,视大多数人为过眼云烟,从容抽身而去。   可是想一想他那时的心态,似乎是有些太过抽离了,将自己放在了远离尘世的位置上。   商悯还要再安慰他什么,突然间敛雨客一愣,伸手在虚空中一抓,等他的手再摊开,上面躺了一枚青色的飞矢。   是隐灵飞矢……赵王给他们写信了。   可是他们才刚离开没几天,难道是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吗?   ……   赵王步入勤政殿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异样。   是身边的太监小李子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又拉住了她的衣角,她才疑惑地抬起头,接着猝不及防地后退半步。   一个穿着黑袍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坐在王座上,她手肘搭着王座的扶手,看到她进来,就歪着头打量她,目光并不锋锐,但却是一种观察蚂蚁的眼神。   赵王只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她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赵长绮?是这个名字吧。”黑袍女人道,“你过来。”   这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口吻……是拿她当宠物了吗?   “你是妖。”赵王深吸一口气,“本王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缕清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只是一个晃眼的工夫,黑袍女人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唇边的笑意非常耐人寻味,伸出手轻微弯腰,拉起了赵王的手臂,动作看似轻柔,但是没有留下任何让她拒绝的可能。   白皎拉开赵王的手腕,眼神有一瞬的惊喜。   “竟然已经返祖到这种程度了,非常好的浓度,没想到传承了这么多代,还会诞生你这样的混血……”她的目光中充斥着满意,放下了她的手,微笑地看着赵王,“有没有考虑过生一个孩子?”   赵王手臂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看不见的恐怖将她笼罩,她惊惧道:“你想干什么?!”   “看样子是没有考虑过了。”白皎道,“你的亲人们都死得蹊跷,你这赵王的位置来得也蹊跷。看来是因为你们发现了这个……”   她瞳孔中的情绪并不温和,充斥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命令,“好孩子,你见过敛雨客了?”   赵王沉默以对,舌尖抵上了牙齿,然而她的牙齿刚刚开合了一次,冰凉的手就立刻扼住了她的咽喉,然后冰霜也顺着她的双腿蔓延了上去。   一旁的小李子想要后退,可是一根冰柱突然出现,一下就洞穿了他的心口。   没有任何血流出来,因为血已经在他体内冻结了。   “想要咬舌自尽,可没那么容易。不过你这么硬气的人,我很欣赏,坐在你这个位置的人,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   那只冰凉的手在她脖子上的触感让她无法忽视,赵王脸色渐渐紫胀,呼吸愈发困难,双手扒着白皎的手臂,奋力挣扎着。   “你想……干什么……”她竭尽全力说出了这五个字。   “只是想让你帮我联络他,告诉他,我在找他。好吗?我知道他一定会留给你传讯方式的。”白皎堪称和颜悦色地说完了这些话。   然后她宛若铁钳的手一松,赵王哐当跌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为什么要找他?”赵王回过神后立刻问。   “这可不是你能知道的。”白皎俯视她,唇边忽然露出笑意,“你想活吗?”   “废话。”赵王毫不客气,“你想杀我,我也绝无二话,动手吧!”   “别那么急。”白皎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身体。   赵王毛骨悚然,凉气顺着脊背一路窜上了后脑勺。   她头一次直面这种大妖,以往朝中的局势再艰难,也没有人会直白地威胁她,郝舍君和郎奇都是隐藏着的。   而眼前的这个妖肆无忌惮,打量着她就像打量着砧板上的鱼。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白皎又问。   “谭闻秋?”赵王吐出了这个名字。   “很好,看来你知道,不需要我多费口舌了。”白皎笑了,“你可以活命,甚至也不太需要你付出多少的代价,你依然会是赵王。”   “好像让我活着是你多大的施舍。”赵王露出嫌恶的表情,“指望我跪在你脚下的摇尾乞怜,绝无可能!”   “你还没有听我的条件。”白皎不为所动,“生一个孩子吧,在恰到好处的时机。”   赵王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表情都僵住了,很快反应过来,然后立刻回绝:“不可能!我身上的妖血不能继续流传下去。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听敛雨客说过,你可以在人之中转生……你是要占据我腹中孩儿的身体!”   “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他们很信你。”白皎沉思,“罢了,本也无须征取你的同意。”   赵王身体摇摇欲坠,面色变得惨白。   白皎从怀中取出一节香烛,吹了一口气将它点燃,赵王方才经历的种种好似化作了烟雾和流水,从她脑子中流走,然后被蜡烛吸走。   等她一个晃神猛然惊醒,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你找敛雨客要做什么?”她不安地问。   “帮我给他传一个信。”白皎道,“帮我传信,我就让你活命。”   没过多久,一枚隐灵飞矢就飞出了赵国的王宫。   敛雨客触发隐灵飞矢,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脸色当即就是一变。信中并不是赵王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声:“我是白皎,约定一个地点吧,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议……”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   敛雨客看向商悯,眼神冷静到了极点:“白皎似乎抓了赵王,拿到了她手上的隐灵飞矢,现在要找我们商议一件事情。”   “来者不善!”商悯脸色一冷,“但是似乎留有余地……”   敛雨客眼神闪烁,道:“可以见。”   他站起身,指尖一并,血光迸现,他斩下了自己的一根小拇指。   而缺失了小拇指的手居然蠕动着飞速愈合了,好像有泥土填补了伤口,重新将他的身体塑形。   “这是……”   “这相当于一枚种子,是我重塑身体的根基,如果我死了,而魂魄没有被毁灭,可以借助这一枚种子慢慢重新塑形,就是时间要花上很久,只能出此下策了。”敛雨客心神不宁,“拾玉,你不能跟我一起去,你最好变作陶俑,藏在安全的地方。”   “你可以把我带在你身上……”商悯谨慎提议。   “不行,你不能再死一次了。”   “陶俑状态下,就算那个小人死了也不会对我的本体造成什么创伤。”商悯道,“我不会有事的,你把我带着吧,我不会轻易现身。要是你把我留在什么地方,我恐怕就要追着你和白皎跑了。”   敛雨客拗不过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得答应了。   不多时白皎收到了回信。   敛雨客和她约定在一个无人的山峰相见。   白皎扫了一眼赵王,没有留恋地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顺走了那一枚隐灵飞矢。   这种风轻云淡的态度让赵王太阳穴突突直跳,小李子的尸体还冻在大殿内。   赵王站在他面前凝视了他许久,转过身去,坐在王座上扣动一个机关,一个匣子滑了出来,里面是商悯交给她的第二枚备用的隐灵飞矢。   可笑妖物,真以为她浑身上下就一个能用来传讯的玩意儿啊?   就算这两个隐灵飞矢都没了,赵国也有灵物,没必要把信传给敛雨客,传给谭国谭桢和武国都行。   赵王故意把隐灵飞矢拿出来在手里头握了一会儿,低着头嘴唇微动假装要传信,过了一会儿没看到白皎折返,确定对方真的走了,这才放心地在里面刻录一下自己的一段话。   “白皎另有谋划,对方似乎对我说了什么,而我丢失了那一段记忆……”   那根香烛本该夺走赵长绮全部的记忆,甚至会让她意识不到自己已经丧失了记忆。   但是她到底是拥有不一样的血统,对于这些手段有比他人更强的抗性,不会轻易被操控神志。   看着隐灵飞矢飞了出去,赵长绮松了一口气。   她摇动铃铛,召唤暗卫,对着他们轻声道:“把李宝材从冰里挖出来……厚葬。”   她回想起了一个非常微妙的细节。   白皎句句不离敛雨客,似乎只有敛雨客才有资格跟她谈话,没有提及孟玉分毫,而在敛雨客和孟玉之间,孟玉显然才是那个主导者。   赵王确定了一个事实,在心中嘲讽,白皎以为自己占尽优势,实际上她对人族,根本就不了解。   人和妖谁能赢?来日方长! 第305章   敛雨客的身影立在山峰之上, 毫无遮掩。   他轻叹,眉宇间有一些焦虑。   相比于商悯,他不擅长动用急智。虽然在这世上实打实活了二十五年, 但是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偶尔作为看客穿行人世,也很难积累什么与人相处的智慧。   可是和商悯相处久了, 敛雨客不得不承认,他开始对她产生依赖性了。相信她的决策, 并且相信她能比他做得好。   就比方说现在,敛雨客就在想, 如果是商悯和白皎交谈,应该会发现她言语中更多的细节,推断出更多的情报。   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他逃避责任的理由, 相反更是因为这个, 他才应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让商悯远离危险。   既然对方承担了多动脑子的活儿, 那么他也应当担起责任, 保护她的安全。   高天之上传来可怕的气息波动。   敛雨客面色平淡地抬起头,看着头顶的碧空出现了一抹黑色的影子,那道影子在降落,遮蔽了太阳, 随之而来的阴影笼罩了他。   白皎降临在了他的面前。   “敛雨客,久仰大名。”她表情疏淡。   “我同样是久仰大名,谭闻秋。”敛雨客刻意叫起了她的旧名。   白皎并没有纠正这个名称,只是开门见山道:“我去见过翟忆了。”   话音刚落, 她就看到敛雨客的眉毛挑了起来,他果然很惊讶。   “你对她说了什么……不, 她对你说了什么?”敛雨客脸色沉静,慢慢道:“我很好奇,你们到底交谈了什么事情,才让你决定立刻来找我?”   “……谈论了如何杀死孔朔。”白皎眼帘垂下,“愿意不愿意,只一句话。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杀孔朔,那么很好,我们都能除去一个大敌,如果不愿意,那就继续放任孔朔。”   “放任?”敛雨客笑了起来,“人族杀不尽除不完,可是黑蛟只有一头,且与孔雀水火不容,不然二者早已联合……你肯放任孔朔,孔朔未必可能放任你啊。”   “翟忆已经同意你我二人联合杀孔朔,莫非你竟不同意?”白皎冷笑,“那位六公主,性命可是危在旦夕啊,你们上古时期不认识吗?竟然能忍心看她在那里遭受苦楚,而不去相救。”   “即便杀了孔朔,也救不了翟忆。”敛雨客话语平和,然而口中吐出的字眼,在普通人看来已经堪称无情,“翟忆以明己志,也不抗拒还灵,从天上归于人间,重走这一遭轮回,只是为了帮助人族完成大业。不慎落入孔朔手中,我无能为力。”   白皎这次确定了,对方对翟忆的处境一清二楚。   孔朔和翟忆气运相连,说不定孔朔死了之后,翟忆也会死,二者命运一体。所以在敛雨客看来,翟忆的命运早已注定,除了还灵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突然决定要杀孔朔了。”敛雨客探究地望着白皎。   白皎不客气道:“装什么糊涂!你早该知道那个血屠大阵。我要孔雀蛋,而你们可以保翟国人的命,公平划算的买卖。”   敛雨客沉思片刻,面露微笑:“既然翟忆同意,你也同意,甚至我们双方都能因此获利,我似乎也没有理由不同意。”   “你明白就好。”白皎道。   她内心突然浮现出了一丝微小的不安。   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敛雨客也答应得太轻易了。多次被人族被各种妖算计的白皎疑神疑鬼,已经不能再轻易相信任何东西,对于太容易得到手的东西也充斥着质疑。   她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自己的行为。   因为北方天柱倒塌,进而联想到苏蔼和孔朔是否会有异动,再加上白望月的提醒,她内心才产生了焦虑。   而在去往翟国之前,她内心也是犹豫不定的,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要前去,但是经过柳怀信的分析,她觉得自己就算去了也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就算蒙受了损失,应该也在可承受的范围内,所以她去了。   而事实上,局势也和柳怀信分析得一般无二。   孔朔在龟缩,不敢与她硬碰硬。   而翟忆完全是一个意外之喜,白皎事先根本不知道孔朔身边藏了这么一个人物。   最后她得出结论,自己会前往翟国,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随机性行为,从产生想法到做下决策,总共也没有几天。   孔朔会躲藏起来,这其实也是一个随机性行为,因为任何人都没有办法预料孔朔的行动,柳怀信也是完全通过分析得出的结论,他也不能全然保证孔朔就是不敢冒头。   想明白了关键节点都是“随机”产生的,白皎心弦一松。   她是被算计怕了,如果敌人能够算计她的心,她其实并不意外。她知道自己满身缺陷,性格也充斥着各种弱点,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但如果敌人也能算计孔朔的心,完全预料孔朔的决策,那就有些恐怖了。   这应当不是一场算计,只是一场充满偶然的意外。   而促成她和敛雨客见面的其实不是翟忆,而是“运道”。   是非利害说得如此清晰,敛雨客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可即便从头到尾理顺了逻辑,白皎还是极度不安。   她隐藏了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盯着敛雨客,面无表情地问:“你答应得如此果决,甚至让我怀疑你会在战场上临阵脱逃。”   “不瞒殿下,在下心中也有同样的担忧,既然殿下挑明,那我也就放下面子直说了。”敛雨客歉然道,“殿下恨我入骨,如果我在孔朔面前现身,一定会立刻和对方打起来,为了活命,我必会使出浑身解数和孔朔相斗,如果您到时候不插手,只是坐山观虎斗,那在下一条小命岂不是白白葬送?”   白皎深吸一口气。   在来的路上,她就产生多番犹豫。   现在她担忧的场景又一次出现了,无法促成他们联合的是立场,更是信任,他们不信任彼此,哪怕将要并肩作战,也幻想着要捅对方一刀,有个风吹草动,恐怕就会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样的两方人马一起杀孔朔?太滑稽了!   “但是在下的确也很想杀了孔朔,哪怕我知道杀了孔朔之后翟忆必定会死,但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为了救人的必要之举。”敛雨客垂下眼,眼中闪过一丝悲哀,接着很快整理好情绪,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殿下前来与我会晤,精诚合作,此时机的确千载难逢,在下不愿意因为心中偏见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沉吟着,几经犹豫,终于决定吐露自己的秘密。   “殿下,为了我二人的杀孔雀大事,在下想要告诉你一件事。”敛雨客道,“我如殿下一般可以转生,如果我死在了这场大战里面,下次转生我还会活。要是您想借这个机会杀了我,这种行为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白皎笑了,她也分不清自己是气笑的还是真觉得好笑。   “你是在威胁我。”她道。   就是在威胁她。敛雨客这是在毫不委婉地说,要是他死在了这场战斗里,等下一次活了一定会来找白皎报仇,而白皎没有办法确定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复活。   现在敛雨客自己已经暴露在了明处,她们都面对面交谈了,如果发生了和孔朔的大战,他们双方的实力和底牌差不多也都会出尽,可谓是坦诚相见,毫无秘密。   但是白皎和敛雨客都可以转生,有不止一条命,这就给他们的对决增添了不确定性。   “既然可以转生,那么又何必惧怕我对你下手?”白皎讥讽。   “因为有些麻烦。”敛雨客温文尔雅道,“就像殿下的转生一样麻烦,您需要找一个母体重新出生,而我的身体也需要重生,这多少是件麻烦事啊。在下与殿下都有大事要忙,须得争分夺秒。”   “这借口倒是找得像样子。”白皎冷笑。   她顿了顿,冷不丁问:“你见过白小满吗?”   敛雨客一顿,“宿阳的那只小狐狸?见过是见过,本想把所有的妖都给杀了,但是怕让殿下您警觉,所以没有杀。”   白皎神情微微扭曲,嗓音更显低哑:“见过子邺吗?”   “怎会没有见过呢?大名鼎鼎的大燕先太子,现任司灵……不过现在应该不是司灵了吧?”敛雨客还是笑。   “……见过苏蔼吗?”她脱口而出。   敛雨客表情冻住,“……谁?”   “苏蔼。”白皎眼中的瞳孔已经是暗金色的了,浑身上下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你没有见过苏蔼?我不相信。”   敛雨客慢慢皱起了眉:“鬼方的天柱,不久前才倒塌。我正在赵国,如何能见到她?殿下的臆测,从何而来?”   白皎死死地瞪着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如果一切按照正常逻辑发展,敛雨客确实不应该见过苏蔼。   对方在谭国的时候并无异样,没有发现那是被苏蔼操控的国,和白小满也没有直接性接触,去了翟国之后更是如此,但是对方知道孔朔。   看着敛雨客无懈可击的脸,白皎暂时放弃探究这个问题。   可是敛雨客却没有放弃:“殿下的意思难道是……苏蔼并不是在前段时间出世的,而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世了?”   白皎心中的疑惑和怀疑更深。   敛雨客和武国有无联系?   商悯死而复生,苏归投武,如果敛雨客和武国并无关系,那么不知道这些倒是正常。商悯作为武王,会知道苏蔼的存在吗?苏归对商悯,到底是持着何种态度?   单从敛雨客目前的表现来看,他和武国的关系并不深,但是不能完全排除他们之间没有关系,可能只是盟友,并不是完全互相信任……   忽然,白皎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当初你去赵国,似乎身边还跟着一人。”她问,“你的同伴呢,她在哪里?” 第306章   敛雨客这次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温和地笑道:“抱歉,无可奉告。”   这彬彬有礼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窝火。   对方甚至持续火上浇油:“在下其实很敬佩殿下, 此番本来不想和殿下见面的,但是赵王励精图治,在下实在是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位贤王毁在您的手中。再加上殿下好像确实有事相求, 这才答应了会面。”   白皎还没来得及发出冷笑,就听对方犹犹豫豫地说:“本来还以为殿下是因为郝舍君等人的事情要杀我, 没想到殿下是为了更大的事情,实在是让我惭愧。”   这下白皎真的怒火中烧了, 她袖袍下的手臂已然青筋暴起,浑身的血都像被烧开了一样滚烫。   是啊,对方杀了她的妖。   而她也杀了不少的人。   他们竟然能联合?这已经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如果你不想让我杀了你, 就最好闭紧你的嘴。”白皎眼中杀意迸发, “否则我真的会忍不住,将你拧成一团一团的肉泥!”   敛雨客还是含笑望着她, 但是一句话都不说了。   对方的识时务让白皎有气没处撒, 她的指头关节捏得咔嚓咔嚓响。真想立刻杀了他……真想把他的头给拧下来,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她内心甚至产生了一种很诡异的预感。   要是她真的那么做了,对方甚至可以联合孔朔来杀她,或者联合苏蔼来杀她。人族能够放下身段与妖联合, 以妖杀妖,凭什么合作对象必须要是她呢?   白皎得出了一个让她作呕的答案。或许是因为……他们也觉得她威胁性最小吧。   正因为她和人族都是如此渺小,夹缝求生,才有了这一次不伦不类甚至一触即溃的联合。   “何时去杀孔朔?”敛雨客问。   “宜早不宜晚, 我刚刚离开翟国,对方也许不会料到我立刻折返了, 说不定会放松警惕。”白皎平复下情绪,知道该商量正事了,“如果再晚一些,对方说不定会做出其他的部署,到时候就没那么容易了。”   敛雨客微微皱眉:“殿下是想立刻去吗?”   “是。怎么,你有异议吗?”白皎眼神在他身上定格。   “这的确是一个好时机,但是在下需要和同伴商量一下。”   “你的同伴在何处?”   “不在赵国。”   敛雨客答完这一句,非常礼貌地对白皎道:“殿下,能否请您回避呢?在下不想让殿下知道和同伴的交谈内容。请放心,我不是想和同伴密谋如何杀了您,但这些事确实不好让您知道。”   白皎反复深呼吸转过身飞身飘走,浮力于云端,盘坐虚空俯视下方。   敛雨客拿出笔墨纸砚开始磨墨,然后写了密密麻麻一张纸,塞进了随身携带的金蟾的金丸里。   武国王宫,正守着金蟾焦急等待消息的商悯听到叮当一响,立刻把金蟾的嘴给掰开了。   展开金丸中的信看到密密麻麻的字,上面写着他和白皎会面的大致经过,商悯仔细阅读,皱着眉沉思。   敛雨客所做的应对并没有出错,首先瞒下了苏蔼的存在,这是十分正确的。一旦他反应有丝毫不对,白皎就会立刻追问,到时候很容易露馅……   至于翟忆也希望敛雨客和白皎联合杀妖,这件事情应该是真的。   就算白皎去了翟国,以她的本事想要知道翟忆的身份并不容易,极有可能是翟忆主动现身,白皎这才有了和对方交谈的机会。   商悯大概明白翟忆在思考什么了。   如果白皎真的夺得了孔雀蛋,自身实力无疑会更加强大,但是突破不了圣境。这个强大的敌人就是有限制的。   一个有限制的强大敌人,比一个一突破就是圣境的敌人要好得多。   商悯权衡了一会儿,认为联合杀孔朔确实可行……但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敛雨客个人的安危。   他的身体可以重塑,但是重塑出来的身体强度会有所下降,实力也会大不如前。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落到那步境地……不过如果是唯一的机会,那还是搏一搏吧。   商悯正要写回信,就看到又有一枚金丸吐了出来,展开之后,里面的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我的安危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事情,你只管告诉我你的判断。”   商悯无奈摇头,在纸上写下一字:“可。”   可联合。   敛雨客看到这个字的时候露出微笑,对天上的白皎道:“那我现在就和殿下前往翟国。”   白皎冷着脸,就要向翟国的方向飞。   “殿下且慢,还请载我一程……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不能御剑飞行……”   白皎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怒气,降落到地面上怒问:“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当你的坐骑?”   上古时期确实有修为不高的妖被当做坐骑使用,白皎哪里忍得了这种屈辱,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殿下,在下怎会想故意折辱殿下?”敛雨客皱眉,“人之躯本就脆弱,失去了各种灵物的辅助,修为不到圣境怎么飞天呢?如果殿下太过在意这件事情,在下别无他法,还请殿下先行离去,我一路疾驰,大约一个月时间可以赶到翟国……如此一来,虽然时间拖长了一点,但是孔朔未必不会因为这个时间而放松警惕。”   这人绝对是故意这么说……   白皎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袖袍下的手臂已经有黑色的鳞片钻了出来。   敛雨客表情凝重,闪身后退,眼神也冷了下来,似乎一片落叶吹过就会触发一场大战。   最终,白皎还是冷静了下来。   她咬牙切齿,愤恨万分,为了大局忍气吞声。   在答应载着敛雨客去翟国之前,她问:“你实力还有几分?你最好期待你有点用处,如果你没有用处,本座立刻就把你咬成两截。”   “请放心,虽然飞不了,但是对自身本事还是有几分信心的。”敛雨客歉意道,“麻烦殿下了。”   白皎身躯膨胀,黑色的鳞片从体表钻出,转瞬化为黑色的巨蛟,她可不会让敛雨客骑在自己身上,蛟爪摊开,示意敛雨客走上来。   敛雨客也不挑,直接就盘膝坐下,被白皎带着飞入高空。   也许是心中带着气,一路上耳边风声格外猛烈,不过除了吹乱了他的头发,对于敛雨客并没有丝毫影响。   只用了两日,白皎就赶到了翟国。   在即将到达国都的时候,敛雨客道:“等到达那个地方,我要先和翟忆交谈,确认情况……”   “不行!该知道的事情,上次她已经告诉过我了,孔朔在各地都布置了结界,还用灵物监控着全城,不确定他会有多久反应过来,我们必须直捣黄龙。最顺利的结果就是我们趁孔朔还没有进入血屠大阵保护他的蛋,我就将蛋吃下去……倒时哪怕不杀孔朔,我们也完成了各自的目的。”   而等她吞噬了孔雀卵,修为更进一步,杀掉孔朔自然手到擒来,甚至不需要敛雨客帮助也能完成。   哪怕是现在,其实她也不一定需要敛雨客。   她只是要多一个人牵制住孔朔,免得对方与她同归于尽。   不过就算孔朔真的拦住了他们,其实也无所谓,他们还有翟忆助战。只要翟忆死了,孔朔的一身实力就会折损一半。   敛雨客并未犹豫多久就答应了白皎的提议。   望着越来越近的都城,他眼中流露出一抹悲色。   圣人还灵的事情,他之前经历过,而且经历过很多次,但这是第一次他与认识的人在两千年后重逢。这就像是孤独流落异乡的人突然间听到了家乡的口音,怎能不让人生出万千感慨?   现在就连这能听到的乡音也要消失了,无人可以阻止,他又要孤独一人……   不,或许也不孤独,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新的奋斗目标,也遇到了新的人。   白皎腾飞的身躯突然刹在了半空中。   而与她动作相对的是一抹气息飞速地向这边逼近。   五彩的流光冲天而起,夺舍了翟王身躯的孔朔手执一柄五色宝剑,仔细看宝剑已经出鞘,然而剑的刃口却是钝的,似乎从未开过刃,也从未见过血。   “白皎……”孔朔念出这个名字,神情阴郁到了极致。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大错。   因为对白皎的到来太过紧张,他错失了最佳的应对机会,缩了起来,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虚弱的事实。   现在白皎居然搬来了救兵……   孔朔的目光落在了敛雨客的身上,熟悉的面孔让他一下子就回想起来了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是在翟国的王宫里。   敛雨客,果然是他。和人族圣人相关的人居然愿意帮白皎,这怎么可能?   他还是太过轻视人族了吗?一想到白皎可能的联合对象,他下意识忽略了人族。不对,这并不全是他的错,人和妖才是真正的势如水火,妖和妖起码是同类,谁能料到白皎相比人,会更恨他这个妖?   “你倒是真的学得人模人样了。”孔朔道,“看看你带着的那个人,甚至没有办法立在天空之上和我们并肩而立,这就是你请来的救兵?”   敛雨客脚尖轻点,居然也凌空而立。   白皎:“你耍我?!”   “殿下,在下没有说谎,这个浮空的法术顶多只能让我浮空半个时辰,没有办法飞行。”敛雨客指尖轻点眉心,温声解释。   白皎把自己气了个仰倒。   孔朔并指抚摸着剑身,轻轻笑了起来:“和人混在一起……不愧是杂种。”   这句话瞬间戳爆了白皎的软肋。   她一双暗金色的竖瞳怒睁,利齿怒张,暴怒地向孔朔扑了过去。    第307章   敛雨客飞身迎上, 从孔朔身上的气息判断着他的实力。   作为集合了百圣神思诞生灵智的人造之物,他对于百道均有涉猎,并且气息感知非常敏锐。   之前孔朔龟缩在翟王的皮囊之下, 没有泄露出来分毫的气息,反而让他没有办法看清孔朔的实力,然而现在对方提着本体宝剑现身了, 气息一下子就完整地暴露了出来。   孔朔比他强,但是没有白皎强。   敛雨客轻点虚空, 好像踩着一朵飘忽不定的云。   他并起剑指划破右手掌心,一道金色的火焰自掌心中升起, 但是这一次不再是凝聚成线操控着它进行斩击,火焰渐渐凝实,竟然变成了一把晶莹剔透的金色长剑。   孔朔眉心狂跳, 从这柄长剑身上感受到了非常熟悉的剑意, 与他手中长剑的剑意极其相像,甚至有相辅相成之意。   他一个失神, 竟然险些被白皎缠绕着身躯绞杀。   “老杂毛, 你在看哪里?”白皎恣意狂啸,一束冰霜从他口中喷吐而出,宛若漫天雪海,高空中的云朵触碰到这冰冷冰冷的寒流纷纷被冻结化作冰粒从天下坠落。   幸好这里并不是城池, 而是山林,否则人们看到这从天而降的冰雹定然会大吃一惊,说这是天降异象。   而天的确生出了异象,冰蓝色的气流席卷四方, 孔朔人类的身躯太过孱弱,动作一下子就迟缓了。   他举起手中的剑, 剑意冲霄而起。   他从前从不屑于利用这些外物,妖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但是现在他寄托于人身,便也只能依靠这些外物来弥补自身战力。   他的剑是在哪里学的来着……好像是吃了一个人……一位圣人,精通剑道的圣人。   人们叫他剑圣。   剑圣又如何?!还不是成为他腹中之餐!这剑意和剑法他早已融会贯通!上古时期执剑即为斩妖,这剑就是斩妖剑!今日要杀白皎,那么他手中之剑就是斩蛟剑。   但是斩蛟剑这个名字不够霸气……没能亲手杀了元烛吃了元烛,已经成为了他心中的遗憾。   如此,此剑便叫斩龙剑!   两千年来,孔朔的内心第一次被激起了战意,他狂笑着迎身而上,心中默念剑诀,一招一式仍然如此清晰,他已经完全炼化了那些记忆。   此剑法名为《悲万古》,是名副其实的杀伐之剑。   五色的光焰从剑上燃起,孔朔剑尖一抖,万千道华光从剑身上倾泻而出,剑丝如瀑,宛若天星坠落,细密的剑网笼罩了白皎,紧接着高空中爆出了一串赤红的火花。   剑光劈砍在黑蛟的鳞片上,部分脆弱的鳞片下露出了血肉,而挡下了剑光的鳞片也变得斑驳。   第一式天星坠,剑气密密如织,防无可防。   白皎猝不及防,无比愕然。   谁能想到一介妖圣能把人类的剑法使得这般好?   孔朔乘胜追击,身躯被五色光华笼罩,舞起了第二剑——   然而一道人影同样舞起了剑,与他相似但是不同的起手式,隐隐吻合的剑意,密如潮水的剑光。   孔朔听到对方轻吟:“莫藏春。”   随着这一声落下,他的双眼被炽烈的金色刺痛了,他视野中只剩下一束光、一剑气、一执剑人!   孔朔下意识举剑格挡,然而剑身被对方的剑光带动,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胸口上,他的五脏六腑霎时移位,一股血雾喷洒而出。   他低头,看到从自己的左肩到右下腹,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那一剑斩去了什么?斩掉了云,斩掉了他的剑意。   错不了,只有创造了悲万古剑意的人才可以斩掉他的剑意,他参悟的那些记忆在此刻突然变得不堪一击,因为真正的主人似乎就在面前。   孔朔失声道:“是你,你转世了?”   “你认错了。”敛雨客执剑而立,神色无悲无喜,“他早死了。”   对,早死了,被他孔朔所杀!灵魂也被炼化,他脑中的记忆就是证明!   可是敛雨客的剑是怎么回事?   “此剑法名为《渡苍生》,与《悲万古》同出一源,剑圣本为双生子,哥哥创造杀伐之剑悲万古,弟弟创造悲悯之剑渡苍生,心中若无悲悯,便领会不到剑法真意。”   敛雨客漠然道,“孔朔,你以为吃掉了人,就能学会人的一切了吗?若是可以,现在你恐怕也不会是一副妖魂妖心了,或许也该学会悲悯才是。可见你从来都只学到了表面,对于深层一无所知。哪怕会了悲万古,也只是三流货色。”   孔朔脸上顷刻涌起血色。   从出生到现在几千年了,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屈辱!人人提起孔朔都说他精通百道,妖中皇者。   其实他也曾隐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他所学太多太杂,难以融会贯通,哪怕炼化了记忆,但其实也只是凭借记忆浮现模仿着那些人类或妖的技法神通,他并没有创造出自己的东西,而只是一味夺取着别人领悟创造的东西。   一个永远学着别人东西的妖,一个没有开发出自身创造力的妖,永远都只能学到二流!   孔朔勃然大怒,一向都是他刺激别人的痛处,今日竟然有人敢于刺激他的痛处……不可饶恕!   凭借剑法,他赢不了敛雨客。   白皎受了点皮外伤,谨慎地在远处观望,似乎是想要让孔朔和敛雨客先拼杀一阵。   敛雨客也怕白皎偷袭,暂且止住了去势。   “还以为你们有多大的觉悟,几千年来人和妖首次联合在一起,可是让我惊掉了下巴,还以为能见识到点新奇的组合,没想到还是老一套,互相猜忌。”   孔朔低低地冷笑着,“就凭你们也想杀我?!痴人说梦!”   他不再运用剑法自取其辱,反而举起手中之剑,一剑刺破了自己的心脏。   然而他并未死去,五彩的剑身插进他的身体,只是一瞬就与他的人身融为一体。   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人类的身躯血肉爆开,在半空中绽放出巨大的血花,五色神光同样绽放,宛如盛开在高空之中的莲。   刺目的光辉绽放又收拢,一个庞然大物被释放了出来。   一个浑身上下只有骨架没有一丝丝血肉和羽毛填充的孔雀,出现在敛雨客和白皎身前。   白皎嘲讽的笑声回荡四方:“这下变成秃毛鸡了!哈哈哈哈……”   回应她大笑的是孔朔骤然扑过去的骷髅之体。   孔朔带着刻骨仇恨的声音响彻耳边:“你们以为,你们能打赢我?错了!我刚才只是没有认真!”   白皎一惊,预感不妙,本迎上去的蛟躯向后游动疯狂后撤,然而孔雀的骨骼仿佛牢笼一样将黑蛟笼罩了起来,它就像是一个被装进捕蛇笼里面的长虫,那些骨头挤压着收缩着,不断勒紧白皎的身体。   没有血肉的骷髅鸟似乎比拥有血肉的身体更加强韧,善于束缚的黑蛟,竟然反被他人所束缚。   白皎发出悲愤不甘怒吼,大嘴一张咬住了骷髅鸟的脊柱,丛生的利齿咔嚓咔嚓研磨着骨头,她盯着敛雨客:“还不过来帮忙?!”   敛雨客踌躇地站在原处,也不知道是来真的还是在讲借口,竟然道:“怕是会误伤殿下……”   白皎气得吐血,“待我转世重生归来,我会让你们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血海,所有国家的诸侯一个都跑不掉,我有的是无尽的生命,慢慢和你们耗!”   “就这信任程度,还敢叫对方过来帮忙?”孔朔不敢置信,“你的胆小程度超乎我的想象,如果你说你想拉一个垫背的,黄泉路上好做伴……”   白皎咬住他脊骨的利齿突然一松。   黑蛟的身躯飞速缩小,竟然变回了人形,嗖的一下从骨头的裂缝中掉了下来,逃脱了孔朔的控制。   她从半空跌落的一瞬间猛然化为黑色的蛟形,无数的冰凌对着孔朔散射,同时她如长鲸吸水一般,猛然吸动了云气,汲取着天空中的水分,然后猛然向孔朔一喷。   他的身躯冰晶凝结,好似被寒冰牢笼包裹,支撑他浮立于天空中的力量衰弱,他竟然直直向着下方坠去。   而他们的正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湖泊。   黑蛟奋起直追,白霜裹挟着她的身躯,恍惚间她已经不再是蛟,而是一头夭矫于天的真龙。   在孔朔将落到湖面之前,湖面的水就像逆流的瀑布那般升了起来,巨大的冰锥朝天竖立,直直地刺向孔朔的身躯,咔嚓一下,将他的整个骨身洞穿,死死地钉在了上面。   白皎大喜过望,看到孔朔奋力挣扎,似乎还有不小的余力,她一下子停住了继续攻击的想法,对着敛雨客道:“你帮我拖住他,我去解决血屠大阵!”   说完这一句她身体腾飞,朝着血屠大阵的方向冲刺而去,用上了自己的全力。   而不过十息,她就已经飞到了安都城上空,瞄准一个方位,她的身体狠狠地撞向地面,轰的一声巨响,地面皲裂了。   露出了一个通向地下溶洞的巨大洞口。   她像蛇一样钻了进去,在洞穴之中移动穿行。   随后眼前豁然开朗,血红色的光映入眼帘。   血海之中,椭圆形的孔雀蛋里,生命正在孕育。   白皎喜悦到了极致,身躯蓄力几乎是弹射了过去,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下了孔雀蛋,然后将这个蛋整个吞入腹中。   安都城之外,敛雨客看着散落一地的骨架子,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孔朔逃了,只留下了这些骨骸……他的灵魂不知所踪。   高空之上,翟忆的魂魄飘荡着,注视着下方。   血屠大阵之中,白皎腹部鼓了一下,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肚子,只觉得遍体生寒。   就像她曾经吃掉了苏青一样,她竟然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听到了孔朔的狂笑。   他在笑:“你被骗了,嗯?竟然是她啊……她告诉你,我需要特定仪式才能够让血肉和骨与灵融合?”   “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好骗,不过也多谢了她,也多谢了你,本来我还在发愁怎样解决这件事……”孔朔道,“两千年来积攒的血屠大阵能量,再吞噬掉你身上两千年来积攒的妖力,应当有八成把握突破圣境吧……我可是早你数千年成圣,你的灵魂拿什么来跟我比……乖乖被我吞噬吧……”   白皎只感觉自己的神魂在被看不见的手撕扯,撕心裂肺的痛苦自脑海深处产生,她尖叫着坠入了血池。   血柱冲天而起,整个安都发出了地动一般的震颤。   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地动的人们惊恐地跑出屋子,却发现震动只持续了三息左右就停止了。   白皎在血池之中翻滚挣扎,无数冤魂的哀号钻进她的脑海中,和哀号交织在一起的是孔朔志得意满的狂笑。   可是突然间,狂笑戛然而止。   与他互换命格的翟忆,与他的气运有着一丝联系,他一直能感知到这份联系,而在刚刚,这个联系被切断了。   与这同时发生的,还有前所未有的反噬,孔朔的灵魂深处仿佛有丧钟齐鸣,看不见的威压将他镇压,好像有无数圣人的眼睛在天上注视着他,有无数人类的手想要将他摁到血池深处。   他被龙气反噬了!   这下,疯狂大笑的变成了白皎。她的灵魂重新占据了上风,一下子压制了孔朔。   “我就知道她会选择死!”白皎低语,“我跟你不一样,我了解人,你以为,她说她愿意死去,只是在劝我而已吗?错了,她真的会那么做。”   现在,翟忆死了。   “不要为我悲伤,许多人已经为我悲伤过一次了,我只是又回到了天上,和他们一起注视着人世。”她的灵魂在升起,同时也在消散,“告诉商悯……我相信她可以……”   “是。”敛雨客跪了下来,神色悲痛,但没有流泪,只对着天空行最后一拜。    第308章   末日般的景象……到处都是血红色的。   到底是哪里流出来了这么多的血, 难道地下有一条血河吗?   安都人爬上了高处,看着这座他们曾经生活长大的城池,现在城中被血色浸满, 那些血浆从地下裂缝喷出,流淌在山间河底,浓烈的血腥味和腥臭味冲天而起, 刺激着每一个人的鼻腔。   同样的景象还在翟国各处上演,凡是血屠大阵笼罩之地, 皆有血色喷涌而出。   与峪州城那次不一样。峪州城的果实被苏归摘掉之后,立刻引发了城池下陷, 地上出现巨大的坑洞,如果有人在那个城池则会引发很恐怖的后果。   但也许是血屠大阵培养的事物不一样,囊括的范围也不一样, 一个只是一座城, 一个笼罩了一片国土。   当翟国的血屠大阵崩塌时,只有静默无息的死亡气息蔓延。   除去带来了浓烈的腥臭和污染的环境之外, 没有对人们造成任何直接性的伤害。   城内哭声一片, 许多孩子都被吓哭了,就连大人们也是脸色惨白,被这从来没有看过的景象所震慑。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裂缝中终于不再涌起新的血液, 人们开始从房顶试探着下地,但是又担心那些血水有毒。   终于有个大胆的人把手伸进去搅了搅,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事,就大喊这血水没有毒, 人们才敢慢慢落到地上去,淌着血水走回自己的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平安无事时, 遥远的地底好像发出了野兽痛苦的吼声。   那声音无比悠远,好像直接传到了所有人的心里,听者无不悲戚惶惶。   紧接着地下传来了巨物撞击的震颤,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急切地从地下破出。   “轰——”   震颤声越来越近了。   人们看着自己的脚下,随后又听到了一声“轰”!   那个声音似乎在地下不断地移动,撞击得越来越剧烈,但是始终找不到可以突破的出口,最后那个声音一路远去,等到最后一声轰然巨响爆开,一头巨大的黑色蛟龙居然在王宫的地下破土而出,随后直直飞上了天际,然而它腾飞的样子并不优雅,反而好像被什么让它痛苦的东西给纠缠住了。   黑蛟刚一起飞就砸了下来,直接压塌了翟王宫最大的正殿,琉璃瓦噼里啪啦地向下砸,黑蛟的身躯陷在琉璃瓦和房梁之间,它无力地游动着,试图挣扎着飞起来。   然而刚一动,它腹部就有什么东西鼓胀了一下,似乎要撑破它的肚子。   一口血被它呕了出来,巨量的鲜血顺着房梁屋檐落下,染了一大片的血色,那些血液又顺着瓦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恍若下了一场血雨。   白皎极度虚弱,和孔朔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她试着炼化他,而他也试图同化她的血肉。   “该死……该死……你们都该死,妖和人……所有的人!”白皎将身体从瓦片之中挣扎了出来,很快又发出惊天动地的呕吐声,这回她吐出了自己的内脏。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只看到那些蚂蚁一样的宫人惊恐地四散奔逃,远处拿着武器的禁军恐惧着不敢上前。   他们恐惧的表情让白皎感受到了欣慰。   幸好,这个世界上的正常人还是很多的,像翟忆和商悯那样不怕死的是少数……   要是每个人都那么不怕死,妖族永远战胜不了人类。   孔朔也受了重伤,在她耳边虚弱地聒噪:“把身体交给我……光复妖族的大业,我也可以为你完成,我们都要推翻天柱的,不是吗?就像那些人族的观念,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我比你更强,我比你更有资格去完成大业……你放心地睡吧,把身体交给我……”   白皎涣散的眼神变得清明了,她发出低沉的笑声,她的笑声让周围的人类吓了一跳,手持长矛的禁军也不敢接近了。   她没有在心里和孔朔交谈,因为她实在没有力气。   人们看着这头黑蛟口吐人言,像疯了一样自言自语。   “大业,你也配谈大业……如果你有夺取大业之心,翟国的天柱早就解放了,妖族也不会如此被动。如果所有的妖都走向联合,早在八百多年前,大虞王朝灭亡的时候,我们就该推翻那天柱。”   黑蛟说着,剧烈地咳了起来,她巨大的胸腔产生了共振,连咳嗽的嗓音都震着人们的耳膜。   孔朔也发出了令她刻骨铭心的嘲笑声。   “好啊,我满是私欲,我不配谈大业,那么你呢?”他的声音中全是刻薄和鄙夷,“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大业?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白皎呆滞地重复着这句话。   难道没有意义吗?没有吗?   为什么要执着于大业,为了变强,为了不被束缚在天柱之下当人族的狗,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孔朔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你居然说仅此而已?你真会自欺欺人……如果是为了变强,你现在其实已经是当世最强的妖了!既然是当世最强,那么你为什么仍然自居‘殿下’之位?你好歹也有圣境修为,你就该堂堂正正自称妖皇,何必搞一个不上不下的殿下?”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不配?可别告诉我,是因为你学会了人族谦逊的美德……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如魔音贯耳,连绵不绝,白皎的身躯僵直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着同一句话:“你觉得自己不配?”   她感觉她的心被劈成了两半了……她庞大的身体轰然倒塌,好像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信念像流沙一样,从指头缝里面溜走了。   “我不配?”白皎喃喃。   “对啊,你就是觉得自己不配!因为你是个半妖,一个身上流着人血的杂种,不被父亲重视,被兄弟姐妹欺辱,你配吗?”孔朔的每一句话都像尖锥一样,一下一下把她给砸得鲜血淋漓,“就连突破圣境也是吃了父亲的尸体……可别告诉我是老长虫临死之前叫你吃的,他那种妖脑子里头根本没有爱孩子的概念,是你偷偷吃的吧……”   他的笑声尖厉到刺耳。   “我偷偷吃……”白皎像魔怔一样重复,“是……我是偷偷吃的……为了活命……”   “为什么只有你突破了圣境,你的兄弟姐妹们没有……”孔朔尖厉的声音还在继续刺痛着她的神经,“为什么你的兄弟姐妹们没有跟你争夺父亲的尸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发出一迭声的质问,狠狠地拷问着白皎。   她恍惚着,神志一下子回到了两千多年前,那决定着妖族命运的一天。   妖族要阻止人类矗立天柱,而人类正在利用火山熔岩煅烧天柱,很快就能将其锻造成形。所有的妖都在抗争,他们如同飞蛾扑火一样飞向火山,然后被守卫在山上的圣人击落。   兽潮无休无止连绵不绝,最开始白皎也参加了战斗,可是她身边的尸体越来越多,她的内心从一开始的热血沸腾,到仇恨愤怒,再到绝望麻木,最后的最后,只剩下对生的渴望。   不想死,不能死……这个念头充斥着她的内心。   她的兄弟姐妹们仍然在战斗,而她可耻地逃走了,龟缩在角落,祈祷亲人们可以胜利。   但是她的祈祷显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所有妖都死了,包括父亲。   元烛的尸身横亘在大地上,和山峦一样庞大,那双永远燃烧的金色竖瞳现在熄灭了,映照出灰白色的天,不再清澈透亮,只剩下死亡的阴翳。   他腹部的妖丹还没有被掏走,身上的血肉也是大补之物。   如果连父亲都死了,还有谁能战胜这些圣人?难不成这所有的妖都要被活埋在天柱之下?   如果吃到了父亲的妖丹,她能不能晋升圣境?能不能打过这些圣人?如果吞噬了父亲的血脉,她会不会就能化为梦寐以求的真龙……   她游动着身躯,迈向了父亲的尸体。   撕咬着对方的血肉,饮下了对方的鲜血,然后吃下了他的妖丹。天地灵气向她汇聚,她突破成圣!这大动静引来了人族圣人的关注,他们向她追杀而来。   而她没有转身迎敌,只是落荒而逃。   她没有勇气。因为没有勇气,所以逃避了大战。她也没有力量,所以得不到父亲的关爱,也无力反抗天柱的镇压。   白皎似哭似笑,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一个笑话。   说着推翻天柱是为了妖族大业,实际上,她逃出来之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弥补曾经懦弱的自己,好像她现在变得勇猛了,就可以将过去的自己甩得远远的了……好像她现在为了妖族的大业努力了,从前她的逃避就变得可以原谅了。   她啃噬了父亲的尸体,依然没有变成梦寐以求的真龙,只是一条黑蛟。   “原来我什么都不是……”   黑蛟发出痛苦的低鸣。   “我不是女儿,也不是一位母亲。不是人类,也不是妖。称不上是弱者,但更不配为强者……我甚至也不是我自己!”   “我是谁?我是白婵,是谭闻秋……还是白皎?我的孩子们,我已经杀了一个,现在又准备吃掉另外一个……为了大业,为了大业……是为了大业,还是为了自己……”   血色的泪水从眼角流下,悲怆的气息在蔓延。   禁军们手持长矛利剑靠近,而黑蛟毫无反应。   终于,有一名人类士兵怒吼着将自己手中的长矛插进了她鳞片间的缝隙,裸露在外面的伤口上。   黑蛟恍若已经死去,暗金色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天空。   人们震惊地欢呼着,无数的长矛利剑劈砍在了她的身上,穿透了她的血肉,她像一个身上扎满了豪猪刺的野兽,正在慢慢等待死亡,孔朔在蚕食她的意志……她很快就要沦为对方的食粮。   “母亲……”   有人在叫她。   是子邺的声音!   子邺还在她的肚子里,被她吃了下去。   “母亲,不要放弃。”子邺在她的身体中呼唤,“在我看来你并不失败,你比孔朔更有资格成为一个妖皇。他说你不配……难道他就配了吗?一个缩头乌龟,凭什么敢于嘲笑真正的抗争者?”   白皎暗金色的瞳孔剧烈颤动,她巨大的身躯猛然弹起,身上插着的长矛利剑顷刻被从她身上抖落。   她仰天发出充满悲伤痛苦和愤怒的蛟吟。   子邺,为什么要帮她,在这个关头上……   是怕她的身躯被孔朔占据,成就一位真正的妖圣吗?   可是火焰又重新在心底燃烧了起来,她不愿意去想……不对,她已经刻意去想了。此刻子邺唤醒她不是因为他怕人族多出一个妖圣劲敌,而是想说出他埋藏在心底的话,他其实一直视她为母亲,只是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   孔朔功亏一篑,在她的身体中发出气急败坏的怒吼。   他转过头来开始侵蚀子邺,孔雀蛋已经在白皎腹中破裂,不成形的血肉四处蠕动,可是已经恢复神志的白皎竭尽全力,将神魂被重创的孔朔暂时压制住了。   “我已经放弃了的,又拯救了我……”   白皎身体摇晃着,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皇宫。   巨大的黑蛟穿过宫殿的大门,来到了王宫之外,看到了满城的血色。   她低下头,吐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冰晶,冰晶中封着的是一条黑色蛟龙。   冰晶融化了,形似小蛇的黑色蛟龙掉了出来,抬起头望着她。   “母亲。”他轻轻道。   “你走吧。”白皎哀伤道,“走吧……我已不能成为你的束缚,我也不忍再杀掉你,我终究是你的母亲,可我不敢爱你……但是你理应恨我。”   这句话,她从前好像说过。但是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了,她懒得去想了,回忆总是痛苦的。   “去投奔你想投奔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白皎闭上了眼睛,暗金色的光芒自她瞳孔中隐去,“哪怕你想杀掉我,这也是你应做之事。”   子邺呆滞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腾空而起,飞向了远方,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第309章   商悯的意识再度投放到化身中时, 大战已经结束了。   敛雨客藏在无人注意的山间,看着白皎狼狈地飞走。   他没来得及给商悯讲述更多战斗的细节,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困惑,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杀我。就这么……走了?”   “是不是孔朔让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她没有信心打赢你,所以……”商悯合理推断。   虽然这个推断非常合理, 但是她也很茫然。   从对方的飞行姿态来看这伤真的很严重,她甚至飞一段距离就往下跌一段距离, 姿态非常狼狈。   敛雨客往前走了一步,考虑要不要去追击她, 可是对方是在城内起飞,而现在他还在城外,他赶不上对方的速度。   这不由让他倍感懊恼, 人身躯天生弱小, 一切技能都要靠后天习得,不像某些妖生来就会飞, 他就算使出浑身解数, 也只能让自己的身体在天上停留,追击那是想都别想。   除非白皎想与他交战,或他想出办法在交战开始之前就困住白皎,否则对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顺利吗?”商悯转过头问。   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 很顺利。可敛雨客神色一暗,低声说道:“偃圣还灵了。”   在白皎吃了孔雀蛋,而孔朔把自身意识转移到孔雀蛋内后,她自杀还灵, 通过那一丝气运联系重创了孔朔。   她骗白皎孔朔需要特定仪式才能够将魂魄转移到孔雀蛋里,骗她魂魄和剑胚联系紧密。   实际上, 这些话半真半假。魂魄转移需要仪式,但是仪式早已完成,孔朔本来就可以随时把魂魄转移进去。   因为孔朔也在害怕。   如果有人族和妖族发现了他的血屠大阵和孔雀蛋怎么办?如果他们狠下了心,要把这五百万人牺牲怎么办?他真要坐以待毙吗?   基于这种恐惧,孔朔已经完成了移魂仪式,那个孔雀蛋虽然没有成熟,但是已经可以随时破壳而出,只是这时破壳修为不会到达圣境。   获得一具没有到达圣境的强大躯壳,总比直接死了好。   白皎来到翟国的那一刻,孔朔就知道自己完了,藏不下去了。   白皎一定会和他鱼死网破,她也一定会发现血屠大阵,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白皎甚至不需要走到阵眼,作为同样布置过血屠大阵的妖,她对这个阵法非常了解,只需要在外围走一圈,应该就能确认了。   他跟在对方后头,让她帮他挡灾探路两千年,对方得知这些后怎么能不怒不可遏?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任何联合的可能,孔朔早把路走死了,从他在白皎那边安插细作开始,他们两个就注定你死我活。孔朔几十年前就在安插细作,既然走了这一步,那就回不了头。   软弱如白皎,在得知这件事情后也不可能再寻求联盟。   孔朔是一开始就没打算和白皎结盟,他对吃长虫更感兴趣。在自身的计划完善后,他已经不再需要白皎帮他探路积攒经验,于是杀蛟这件事必须提上日程。   在对方发现他安插细作然后摁死他之前,他要先把对方给摁死。   白皎发现血屠大阵后,想做的只有两件事,要么是夺取血屠大阵积攒的力量,要么是直接毁掉血屠大阵,杀掉五百万翟国人。   凭孔朔对白皎的了解,她多半会选择前者,因为只要有了力量,不需要血屠大阵也可以杀人。   从推断出白皎的目的开始,孔朔就开始了算计。   白皎在垂涎他的力量,而他也在垂涎白皎的力量。   有没有办法直接夺取白皎的修为和肉身?   如果能让白皎落入他的陷阱之中,然后将她的力量炼化,是不是同样可以补充孔雀蛋缺失的力量,突破到圣境?   除了和对方鱼死网破之外,或许也可以有别的办法。   比如说在白皎离去后立刻让孔雀蛋孵化,然后他遁走,这样白皎就得不到孔雀蛋了。   可是近在咫尺的突破圣境的希望,以及他性格中的傲慢和对实力的渴望,令他铤而走险,布置了一个局——让白皎吞掉孔雀蛋。   等白皎吞掉了蛋,孔朔再同化她的身体,岂不是两全其美?既解决了白皎这个大敌,又可以让自己重新获得突破圣境的机会。   于是在和白皎的战斗中,孔朔只是象征性地打了几下,甚至不肯消耗自己过多的力量,免得自己在抢夺躯体的过程中落入下风。   白皎被自己占据上风的喜悦和即将得到孔雀蛋的希望冲昏了头脑,一口吞下了孔雀蛋。在她看来,她也根本没有必要耗费力量和孔朔硬碰硬,把蛋夺取,然后炼化,自然可以打败孔朔。   可是她从一开始就落入了翟忆编织的半真半假的谎言之中。   原本孔朔的计划会进行得非常顺畅,连同化白皎的血肉也不会有什么阻碍。他的孔雀蛋会进入白皎最脆弱的腹部,孔雀蛋孵化之后实力并不弱于白皎,甚至还会胜出一些。   一旦白皎身躯遭受重创,她拿什么跟他斗?   孔朔的思路毫无问题,老天都是在帮他的。   白皎的腹部前段时间已经因苏青遭受过一次重创了,虽然现在伤势基本痊愈,但那里还是比其他地方要脆弱一点。   但是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翟忆的存在。   他顷刻被重创,一瞬落入下风,被白皎压制。   商悯静静地听敛雨客讲完了翟忆所做之事,结合已知的线索推断出了事情的全貌。   她想说:“节哀。”   然而话到了嘴边,换成了:“她已功成身退,此刻她说不定正在天上,和其他的圣人一起注视着我们,只是他们的目光,我们无法察觉。”   敛雨客表情变得温和了,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我也并不觉得遗憾,死得其所,何来遗憾?”   “如果敛兄死了,也会和那些圣人一样游太虚吗?”商悯好奇地问。   “应当会吧……我不是很确定,毕竟我不是被人类母亲自然孕育生下的。”敛雨客道,“不过此身为人之身,心是人之心,魂是人之魂。死后所去,应当也是人应去之地。能不能游太虚,又有什么要紧的?”   “只是觉得这应当也蛮有意思的。”商悯道,“脱离躯壳到处飘什么的……”   真正印证了那句话,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冒险的开始。   商悯自身的经历何尝不是在证明着这句话呢?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活出另一世,她的人生还没有走到终点,但经历的事情已经足够精彩。   从山顶向下望,可以看见山涧溪流中被血色浸染,鱼和虾蟹都死了。   在地下流淌了许久的血水,随着血屠大阵的消亡溢出了地表。   也不知城中是何情况……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敛雨客时刻确认着天上的情况,白皎没有折返,周边也没有产生更大的动静。   “我们可以去城中探查。”商悯提议。   “正有此意。”敛雨客道,“我们走。”   他们二人离开藏身之地,一路飞驰下山。   路过那巨大的湖泊时,湖中的冰还没有融化,孔雀骨散落在冰面上,每一根骨头都有丈许长。   “这些东西有用吗?”商悯跃跃欲试。   “拼起来摆着好看。”敛雨客不忍心打击她,但还是出声解释,“孔朔根本没有跟我缠斗,直接抽身而去了,他的力量大多数转移到了孔雀蛋里面,这些真的就只是骨头而已。”   “那么那个传说中的斩龙剑……”商悯比画,“就是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里,他用来斩杀黑蛟的剑,剑胚也没了吗?”   “你所听的故事,多半是孔朔为了聚拢气运而散布的,他杀妖未必真的是靠斩龙剑,只是如果他需要承载来自燕皇的气运,那柄剑是个好选择。”敛雨客道,“先前听那个故事,我还不确定,看见他把剑胚化为孔雀骨,还把剑法用得发挥不出丝毫精髓,我便知道那柄剑只是个容器罢了,徒有其表。”   商悯大失所望,不过也觉得有道理。   一味追求剑和剑法,反而本末倒置,只有用剑的人自身强大,剑才会强大。孔朔能用斩龙剑杀了白皎,是因为他那时候很强,而不是因为他有了那把剑。   想明白关窍,商悯也不纠结了,飞掠到安都直接进城。   还好,城中虽然混乱,但大多人只是神色惊恐,没有死一个人。   他们听着周围人的议论,知道白皎就是从王宫起飞的。   现在禁军已经包围了整座王宫,无数人在找翟王,要他主持大局,但是结果可想而知,就算把王宫犁地三尺,翟王也回不来了。   一个亟待所有人解决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   “翟国以后会走向何方?”商悯看着这座血之城问道,“谁会是下一任翟王?”   没有人知道答案。   孔朔作为翟王,肯定也没怎么用心培养王位继承人,就算培养了,应该也只是当做自己的下一个容器用的。   商悯思索之际,突然想到一件事,她脱口而出:“那些被孔朔关押的妖!他们还在地宫里!”   那数量可至少有几十头啊!现在孔朔不在这里了,那些妖……   也许是为了回应商悯的担忧,翟国天柱的方向突然传来群妖的嚎叫。   一声长长的象鸣响彻云霄,比最嘹亮的战争号角还要悠长,这象鸣中携带着明显的愤恨和喜悦,紧接着百兽呼应,嚎叫声越来越响。   体型庞大的象妖呼喊:“禁制失效了!孔朔要么受重创,要么已死,重获自由的机会就在现在!”   几十头妖争先恐后地涌出了地宫,盖在天柱之上的地表祭祀殿轰的一下被妖挤压到塌陷,烟尘滚滚升起。   巨大的象蹄踏在了地上,四处流淌的血色被激了起来。   时隔数百年,这些被囚禁的妖终于重见天日!    第310章   敛雨客面色大变。   商悯脚尖一点房顶, 向前方飞掠而去,然而这具化身的修为到底是比不上敛雨客。   她手一伸,敛雨客就会意地扯住, 让她借力而行。随后她眼前的景象飞速变,缭乱的人影和人们的尖叫声被她抛在了身后,耳中只剩下呜呜风声。   等她赶到翟国的祭祀之所, 那几十只妖已经争先恐后地从地宫入口踏了上来,但是好像还有一些身体比较虚弱的妖落在了后面。   守卫者祭祀之所的人类士兵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的眼角在抽搐,拿着武器的手在抖,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因为那些妖警惕地围成一个圈,獠牙和尖刺向外,身体则挡着内圈的地宫出口。   那头大象身体至少有六丈高, 他伸长了象鼻, 拖拽着另一只体型庞大的犀牛从地宫里爬了上来,那犀牛费力地来到地表上之后四肢立刻瘫软在地, 似乎极度衰弱。   这还没完, 大象又把象鼻伸了进去,这回从塌陷的洞口拖拽出来的是一只水牛精,状态同样不怎么好,大概被坠落的大石块给砸伤了, 头和蹄子都在流血。   似乎所有的妖都从地下爬了上来,他们目光警惕地注视着人类,大象妖举起了象鼻嗅闻嗅闻空气,同时发出细微的象鸣。   “我们离开, 不要和那些人类缠斗,逃到山里面一切都好了。”   听到这句话, 那些妖居然齐声回应了。   他们正欲冲锋,但是金色的光罩凭空出现,将几十头妖都罩了进去,仿佛一个巨大的捕兽笼。   敛雨客立在已经坍塌的祭祀殿屋檐上,手中并剑指横在胸前。   大象妖猛然转头,一瞬就找到了罪魁祸首的方向,他小山般的身躯向着金色的光罩猛然一冲,光罩一颤,泛出水波般的金色涟漪。   剩下的群妖更是躁动,在象鸣声中,他们居然齐心协力地冲撞着光罩,然而除了使这个结界泛起涟漪之外,没能造成任何伤害。   自由近在咫尺,时隔那么多年,他们第一次见到外面的阳光,可是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被无情打碎。   他们只是从一个小的牢笼逃到了一个更大的牢笼,短暂地看到了外面的天空。   象妖悲愤道:“你们是谁?!”   敛雨客控制着光罩挤压过去,他们的身体很快就将化为肉酱。商悯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眼中显露出一丝迟疑。   “那个大象我听苏归讲过,他帮过他,告诉了他孔朔的神通。”商悯道,“若对方对人类无恶意,种善因当得善果。”   敛雨客一顿,缓缓放下了手,只是手指一划,又在金色的光照上面增加了一层隔音结界,以免群妖嘶吼的声音传到城外,引发民众恐慌。   如果不是那些妖居然团结了起来,要救剩下被困的同伴,这些妖本可以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冲杀出去。   这种情谊,在妖之中真是罕见。   尤其是这些妖中食肉妖和食草的妖都有,他们竟然比白皎手下的妖相处得还要和谐一些。果然让分裂的群体走向联合的其中一个方式,就是给他们树立一个更强大的外部敌人。   可……如果他们没有“首领”的领导,没有一个被他们视为领袖的妖将他们团结在一起,这种有纪律性的团结恐怕不会轻易出现吧。   商悯打量着站在金色罩子最中央的那一头大象妖,现在那只大象妖已经不再愤怒嘶吼。   与他巨大的身体相比,他的一双眼睛着实显得过于小了。那双小小的眼睛,怒火已经退去,现在充满了深思和疑惑,巨大的芭蕉扇一般的耳朵微微扇动着,昭示着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其中一个看着像是禁军首领般的士兵色厉内荏地吼道。   “不敢将剑锋对准群妖,反而对向捉妖者?”敛雨客眉头微蹙,本是很轻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士兵耳中。   他这么一说,人们手中握着的武器便有动摇,眼神也犹豫了起来。   交涉的活还要商悯来,她朗声道:“诸位万勿惊慌,我们是前段时间来到翟国面见翟王的捉妖士,今重返翟国,助翟国平息妖魔之乱。”   “可有凭证?”下方士兵问。   他的语气有了松动,但是还没有完全放下警惕。对方很强大,好像举手投足就能将他制服,可他不能退。   “我能证明。”一个小兵两股颤颤,“那时候我还没有被调到这边,当日轮到我在王宫值守,曾经远远见过他们两个进宫,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应当是他们没错……”   禁军首领大怒,浑身一脚踹在这个兵身上:“你不早说!”   那士兵欲哭无泪,“队长,我人都吓傻了,哪里想得起来这个,还是他们提起我才……”   “行了。”禁军首领对商悯二人一拜,“方才得罪!这些妖……这些妖……”   他吞了下口水,拿不定主意。   既然身在祭祀殿值守,禁军士兵之间当然也流传着一些风言风语,他们曾经听说过祭祀殿下面还有一片巨大的地宫,地宫之中矗立天柱,那是用来关押妖魔的地方。   所以当看到这些妖魔钻了出来,他第一反应就是天柱倒了。结果这些妖被轻而易举地镇压了,这让他惊魂不定的内心稍微安定了下来。   “如何处置这些妖,还需找个能主事的人来定夺。”商悯慎重道。   她没有提起翟王。   翟王翟襄早死了,孔朔现在在白皎的肚子里,翟国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谁能主持大局?无人知道!   “敛兄,这罩子稳固吗?我们怕是得立刻去一趟王宫。”商悯传音。   敛雨客却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话,只是眯起了眼睛,目光投向了他们来时的方向,祭祀天坛外围的出入口。   商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正迈步而来,她面色骤变,此人与翟王形貌一般无二,气质也十分相像。   可是她打开眉心灵窍又一看,没在他身上看到王之气运或圣人气运,而是看到了一条黑色的蛟龙。   商悯表情险些裂开。   竟然是子邺!   化作翟王样貌的子邺甫一出现,在场的众多禁军就注意到了他,他们当然认得翟王,纷纷跪下行礼,惶恐道:“王上!”   那些被金色罩子困住的妖魔,一看到他的面容就尖叫嘶吼着,然而他们的声音传不出来,在场的人只能看见他们张大着嘴巴,样貌凶恶,宛若疯魔。   子邺面色沉凝,但毫不出错:“免礼。”   他看向商悯和敛雨客,“多谢二位相助,使城中百姓免遭妖魔蹂躏!”   子邺接着看向在场的众多禁军,“今日城中乱象,皆源于本王和这两位作妖方士布的局,目的是引出藏在翟国的妖孽。现如今危机暂解,尔等好好镇守祭祀之所,不得有失!”   “是,末将谨遵王命!”那禁军首领答得铿锵有力。   真正主事的人出现了,他们找到了主心骨。   刚才看到天上黑蛟从王宫的方向腾飞,他们还以为翟王也遭遇了不测……现在看来翟王根本就没有留在王宫里,他们松了一口气,很快在翟王的命令下各司其职。   禁军首领进言道:“王上必须尽快回宫主持大局,末将派人护送王上回宫。”   “好。”子邺颔首。   不一会儿快马牵来,禁军也列队整齐。马一共有三匹,很显然他们把商悯和敛雨客的马也准备好了。   子邺翻身上马,对着商悯和敛雨客颔首。   商悯眼神古怪,脚尖轻点落到了地上,麻溜地上马。敛雨客一言不发,也走到了马匹旁边。   一行人像箭一般从祭祀殿飞奔了出去,一路奔向王宫。   一路上血水渐渐干涸,马蹄踏过那些水洼,他们的衣袍下摆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来到王宫正门前,宫门守卫一看到“翟王”归来,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纷纷跪迎,大开宫门。   一些对翟国忠心耿耿的臣子遇到这等大灾,居然第一时间想的不是保命,而是让身边的随从驾着马车一路冲到王宫门前,只为了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翟王是否安好。   宫门守卫六神无主,可是不敢私自放行,面对这样恐怖的异象,又见了天上腾飞的巨蛟,他们没有当场逃跑,已经是胆识过人了。   聚集在宫门口的翟国大臣数量居然不在少数,其中就有翟国司工司徒卓。   他颤声道:“王上!王上安好,老臣便放心了!”   他说完,心口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散去,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差一点晕倒,幸而被身边的人及时扶住。   子邺勒住马缰绳在宫门面前停留,目光从那些翟国忠臣脸上划过,沉声道:“翟国今日遭逢大难,诸位爱卿受惊了!当务之急是安抚城中百姓,制止流言传播。诸位请随我入宫议事!”   宫门守卫猛然惊醒,起身呼喊传令:“王上归来,打开宫门!迎王上回宫!”   铁黑色的宫殿大门渐次打开,一路通向宫殿最深处,畅通无阻。   子邺挥鞭:“驾!”   他带着马匹长驱直入,入主这座代表着翟国最高权力的宫殿。   王宫的正殿已经塌了,自然无法在此处议事,于是这些大臣被安置到了偏殿。   王宫中的宫人原本乱作一团,有些在哭喊,有些已经在收拾细软了,还有些尸体被丢弃在地上没有人收拾。   如果子邺来得再迟一些,恐怕连守卫者王宫的守卫也要忍不住逃跑了。   当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翟王,那些慌乱的宫人动作一定,接着齐刷刷地下跪。慌成一团的禁军也都大喜过望,禁军大统领飞奔而来,一下子跪在地上,腿部的盔甲碰撞地面发出激烈的碰撞声。   “王上!”禁军大统领声泪俱下,“请王上下令主持大局!” 第311章   子邺万分沉着。   他翻身下马, 一边向着备用的偏殿走,一边对禁军大统领道:“禁军全面出动,首先稳住王宫, 随后全城巡逻,清点损失,百姓应当无伤亡, 但是需要安抚民心。你让士兵沿街喊,妖孽已逃, 内外平安,地漫血色是妖孽邪术, 不会伤人性命。”   “是!”禁军大统领热泪盈眶道。   “全城禁严,如有散布流言闹事者,格杀勿论!”子邺道。   这时一旁的太监也凑了上来, 看穿着不是宫中掌事的首领太监, “王上,师傅当差的时候被压死了, 您吩咐我就行!”   “叫来左右丞相和左右将军, 还有九部大臣。”子邺面不改色。   “是,奴才这就去传令。”他躬身退下。   踏入偏殿之后,子邺眼神坦然,目光清正, 一步一步走上了王座,身姿端庄大气地坐下了。   跟着他进来的大臣分立左右,商悯和敛雨客也找了个不抢眼的地方站着,站在他们前面的是翟国司工司徒卓, 他诧异地回头看了商悯和敛雨客两眼,显然记得他们。   毕竟当时入宫面见翟王, 就是他引荐的。   司徒卓目光在商悯和“翟王”之间游移,也不知这位忠心耿耿的股肱之臣琢磨了什么,脸上竟然缓缓露出深思、恍然、敬佩等一系列表情。   他还侧过脸对商悯和敛雨客微笑拱手,这才转过身去继续沉思了。   “这位老大人是在想什么?”敛雨客不解传音。   商悯眼睛一闭,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当一个当权者离底下的臣子比较远,而且树立的形象比较好,那么其一举一动在臣子眼中都会别有深意。   现在武国的臣子看商悯就已经有这种架势了,很明显,这种情况在翟国只会更严重。   孔朔为了扩大自己的权威,会实打实地搞一些“个人崇拜”之类的事情,用于提升声望。   这一招非常俗,可是这玩意儿真的很好用。   而它带来的直接好处是,翟王消失又出现,没有人对翟王提出质疑,大家都觉得翟王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可能觉得,翟王这么做都是为了联合我们清除藏身于翟国的妖孽,现在妖孽没有被杀,但是逃走了,也算是大获全胜了吧……这毫无疑问是翟王的功绩啊。”   商悯幽幽道。   “子邺是怎么逃出来的?”敛雨客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商悯对这事有些经验,“妖都喜欢往自己的肚子里面藏点东西,可能白皎把子邺藏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又吞了孔雀蛋,孔朔把她腹部打穿,然后子邺掉出来了?”   这猜测说出口之后,商悯才感受到了违和。   现在白皎知道孔朔是翟王了,子邺直接扮演成翟王,那不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对白皎说他就在这儿吗?   白皎不得来杀他?   子邺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商悯有些糊涂了。   不过她也觉得,对方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子邺不是鲁莽的人。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过去,陆陆续续有官员急匆匆踏过大殿跪在子邺面前声泪俱下,诉说着他们对他的关心和担忧,并且请求他的指示……   子邺不愧是曾经当过太子的人,把每个人都应付得非常好,说一些既不出格也不过分冷漠的场面话。   这些话商悯简直太熟悉了,因为她现在也学着这么说了。   那些臣子一开口,她就能想到对方到底想说什么样关怀的话,子邺一开口,她就能想到对方到底会怎么安抚臣子……   什么臣不胜惶恐、臣心急如焚、臣恨不能以身代之……   子邺也回着爱卿忠心可嘉、爱卿之心本王都知道、本王并无大碍让诸位挂心了……   属实是当王当出经验来了,说话都是可以套公式的。   等到众多大臣都到齐,子邺表情严肃,臣子们也止住了眼泪,也停下了焦虑的表情,一个个聚精会神等待听从他的指示。   “拟诏书,下发全国,通传各国。翟国之难,全因妖孽而起。先前地动是如此,今日血水弥漫更是如此,那天上的黑蛟,便是皇太后谭闻秋所化……”   子邺话语中并无动摇。   “对方假死之后离开了宿阳,潜伏到了翟国境内,试图复现往日之举,暗中篡夺翟国国运。宿阳被其腐蚀得千疮百孔,幸而得两位捉妖士相助,让我翟国免遭厄运。”   宫殿内鸦雀无声,无人对他的话提出疑问。   子邺接着道:“我翟国国土之内之所以血水弥漫,是因为地下有妖孽暗中布置了大阵,试图亡我一国百姓!现在大阵已除,除去血水溢出之外,并不会再要人性命。农田处于高势,免遭血水漫灌,然而溪流却难以变得清澈……今后几日,怕是会有不少低处的植被因血水腐烂,也要让城中居民注意饮水。”   “遵命,臣这就去拟诏书。”左相右相拱手退下。   “司天监何在?”子邺问。   “臣在。”一文官出列。   “立刻命你门下官员观测天象,推测出何日有雨,将降雨时间告诉城中百姓,让他们准备锅碗瓢盆储水,以应对血水污染。”   “此时正是春苗生长之际,尚且不清楚这血水会不会导致烧苗,司农当做好开粮仓济民的准备。此外,你需让你部下官员走访民间,持续关注良苗生长情况,若发现春苗枯萎粮食减产要立即回禀,不得有丝毫延误!”   “司户出列。地动之灾影响尚未完全消弭,民间却又遭逢如此灾厄,命你重新拟定今年的赋税收取之策,不能让百姓没有活路。”   子邺连续发布数条命令,条条关注民生,字字稳定大局,句句切中要害。   安抚百姓、稳定官员、镇压军队,消息通传内外。   很快在场的九部官员都被他安排了活儿,不到两刻钟,众人就纷纷退下,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大殿一空,只剩下少数的宫女太监留在殿内,禁军值守外部。   正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刻意压低的声响:“眼看群臣都出来了,我们要见父王,还请帮忙通禀……”   外头的宫女拿不准主意,只得进来问了。   “王上,五位公主公子都在外面……”   “本王还有事,你让他们退下,不必守在外面。”子邺出声。   宫女领命,出去传话了。   商悯摸摸下巴,“怎么不顺便见见呢?感觉以后应该也少不了吧?”   子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初来乍到,不了解翟国政局,也没有翟王的记忆,贸然见他的孩子恐怕会露馅啊,还是等我熟悉熟悉这边的事情再说。”   “大表哥刚才指挥群臣那么自信,我还以为你早就提前查清楚了。”商悯惊讶地看着他眉头紧皱的面庞。   “大表哥?”子邺愣了愣,还是头一次被她这么称呼。   “哪里来的时间查清楚?我连九部大臣的名字都记不全。”他波澜不惊道。   商悯早就注意到他吩咐官员从来都是只说爱卿或者叫官职,连个姓都不带喊的,还担心这些细微的习惯会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不过,应当没有大碍。   当前一片混乱,应当不会有人注意这些细节。就算注意到了,只要翟王在外的形象保存得够好,那些官员也会自己给自己找到借口。   子邺目光移到敛雨客身上:“劳烦阁下帮我看看,我身上,现在是否已经沾染翟国气运?”   自己是没法看到自己身上的气运的,子邺只能求助敛雨客。   敛雨客很慎重地点了点头,“已经有一丝气运向你汇聚。”   子邺为人妖混血,不会受到气运反噬。   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这无疑是一步险棋。”商悯轻声道,“大表哥是如何想到这一步的?白皎那边……”   子邺垂眼,只道:“她放过我了,主动的。”   说完,子邺沉默下来。   商悯也不说话了。   这真是……白皎才会做的事啊。   她心情复杂。   做不到完全地狠心,也不能放纵地去爱,想要撑起自己领导者的身份,做一个冷酷无情的妖,可到头来还是做不到。明明知道子邺会想杀了她,明明他们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可是白皎还是把子邺给放了。   “是只放过你这一次……还是今后都不会……”商悯犹豫地询问,“从今往后,是各凭本事吗?”   “应当是各凭本事的意思吧。是各凭本事,但是我想,她应该再也不会对我下杀手了,她做不到,甚至还说如果我要杀她,这也是应当的。”子邺轻声道。   母亲放过了他,他也利用了她的软弱与真情。   他堂而皇之地顶替了翟王的位置,正是因为清楚,母亲再也没有勇气杀他了。   白皎被过往的幽魂追逐着,放下了子邺,随后就逃离了,仿佛是在躲避无法忘怀的记忆,那些再也消除不掉的心魔。   “她不会任由我们去杀她的。”商悯道,“她也不会放弃大业。”   她已经千疮百孔,心灵和灵魂都已经残破不堪,意志也被无数次打碎,可是商悯就是觉得,她绝不会放弃妖族大业,哪怕连她自己都觉得迷茫。   “人也不会放弃人族的大业。”子邺平静道。   他看向商悯,“诸事顺利吗?”   他被关押在冰晶里面太久,对很多事缺乏了解。   “顺利,苏归也在武国,但是苏蔼出世了,天柱也破碎了,现如今正在鬼方。”   子邺眼神微变。   他知道商悯扯着苏蔼的大旗狐假虎威,现在不禁担心苏蔼坏事。   商悯看出他的担忧,“如果对方要把这个秘密捅出来,恐怕早就这么干了。可是她没有,反而在整合着鬼方的势力……算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这说明她本身也对自己的实力没有自信,所以才需要夺取人的军队,以及借我武国之势。”   她们双方,秉持着诡异的默契,把握着微妙的平衡,在时机到来之前,这个平衡不能被打破。   “对了,这件事是该问一下。”商悯想起了什么,“当初的质子令,是大表哥在幕后当推手吗?”   子邺唇边忽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是自然。苏归兄选取我作为他的盟友,如此信任,我当然要好好完成,只是他并没有告诉我太多,我在推测出事情可能的真相后,也做出了一些属于我的努力。”   这话说得有些云里雾里,不过,商悯听懂了。   她表情慢慢产生了变化,有些微妙,有些古怪,甚至还有些想笑。   敛雨客闷声问:“你们能不能别……唉,罢了,也习惯了,毕竟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   子邺歉然道:“其实也无甚可讲。我和苏归在我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世上有妖,也不知道自己是半妖。苏归找到我的时候说了一些云里雾里的话……我信了一些。后来当我觉醒成半妖,就什么都明白了。大致就是这样。”   “当务之急,还是稳住翟国内外。武国的战争,我难以插手帮忙,还要表妹自己出力了。”   “我正要带敛兄回武国,届时压力应该会缓解一些。”商悯道,“大表哥那个有话不能直说的禁制还在吗?”   “还在,但是限制不再紧密了。大概是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瞒的了吧?母亲身边的所有事情,该被敌人知道的都被知道了,我所知和她敌人所知并无分别,限制没有意义。”子邺轻叹。   也不知当前,白皎作何打算,下一步又该走什么棋……   她和孔朔躯体共存,谁能赢?    第312章   “那几十个妖, 需要尽快处理一下。”商悯想到对方团结的表现,“要么全杀了,要么全留下, 没有其他的选项。那个大象妖帮过苏归,不管是出于何种本心,帮了是事实, 这是我没有立刻杀了他们的主要原因。”   从他们身上获取孔朔的情报,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以对方表现出来的团结程度, 但凡杀了其中任何一只,其他的妖都会视杀了他们的人为死敌, 不死不休。   “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子邺道,“我要试着收服他们。”   “当真?”商悯惊讶道。   子邺颔首,“即便他们一开始就被孔朔关押, 没有主动害人的机会, 也不代表他们愿意对人俯首称臣,我作为半妖, 或许会让他们容易接受一些。孔朔是我们共同的仇敌。”   “那就好, 相信大表哥。”商悯微笑。   “不过你不视妖为死敌,倒是让我意外……半妖也就罢了,身上毕竟有着人之血,对于这些纯粹的妖, 你也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子邺探究地盯着她。   “如果他们愿意遵纪守法服从教化,那没什么不可以留的。”商悯诚实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但凡他们不是被孔朔给关着当粮食,而是成了孔朔驱使的部下, 我都不会考虑这一点的。留几个拷问情报,剩下的全杀了, 才是我会做的事。”   这些妖过往的生活环境大概是十分单调的,因为单调且枯燥,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孔朔也懒得去教他们什么,更不会教他们去仇视人族,这反而容易造就比较纯粹的性格。   其实孔朔自己也不是仇视人族,他就是平等地看不起所有弱于自己的人和妖。   “你需要我留在这里帮你一段时间吗?”敛雨客询问,“应当也不大需要吧,除了三皇和苏归,其他的妖你应当都能摆平。”   商悯也关切地看着他,“翟国上下被孔朔治得服服帖帖的,这是好事,装一个君主还算比较好装,但是你还有翟王的亲眷要应付。”   她说到这里,不禁暗自挠头了。这孔朔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占据翟王身体的,后面几个小孩难道是他自己跟人类生的?   商悯面色一下子变差了。   她知道有很多妖审美很多元,既能欣赏人之美也能欣赏妖之美,不在乎种族之别,商悯自己也是个审美广泛爱好包容的人,但是一想到这样的妖是孔朔,呕吐欲就涌了上来。   “放心好了,你们该离开就离开。”子邺哭笑不得,“这些应付不来,我之前的太子是白当了吗?”   “好。”商悯放心地点头,看向敛雨客,指了指他怀里。   敛雨客掏出那金蟾摆件,子邺不客气地伸手摄来。   “也算是物归原主了。”敛雨客笑道。   有这么一个灵物,传信便不是问题。   既然子邺不需要帮助,那么他们确实没必要在翟国过多停留了。   论治国能力,子邺参政辅政多年,比商悯还要熟练,论武力,世上也是少有人能及。他唯一需要熟悉的就是翟国的政局,但是这当然也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商悯没有立刻提出离开,而是腼腆道:“表哥,那个老杂毛鸡特别会炼器,这些年应该积攒了不少库存,我想去看看,然后带走一些。”   “我可不知道藏在哪儿……”子邺揉揉额头,“找到了你想拿就拿,反正又不是我的。”   他解下腰带上的一个玉佩,随手扔给了商悯,“什么时候离开你们自己决定,拿着这个信物就当作可以随意在王宫进出的凭证吧,对外借口是搜查妖邪之物。”   子邺身上的衣服也是翟王的衣服,难为他在极短的时间找到寝宫换上衣服扮演翟王了。   “太好了。”商悯把玉佩绑在腰间,神采奕奕,“敛兄,我们走吧!这回可要好好找找!”   敛雨客忍俊不禁,转身跟上。   只过了一日夜的功夫,在城中蔓延的血水就渗入了地下排水沟渠之中,然后被慢慢排走。   也许是上天垂怜,第二日,翟国就下起了大雨。   天色阴沉沉的,云层仿佛和地面挨得极近,水瓢向外伸出去几秒,就能接满满一大瓢水。   大雨冲刷着各地的血色,腥臭的血腥味渐渐变淡了。街头巷尾,人们顶着雨出来,用家中能用的所有容器接取着雨水。   甚至有小孩打着摇摇欲坠的伞踩着水玩,死亡的血色褪去,人们好像又变得欣欣向荣了,人就是这样生命力强劲的种族。   商悯冒着雨走在山林间的小路上,又一次回望名为“安都”的都城,身上拎着一个大包袱,这都是她从翟国顺的灵物。   她当然没把事儿做绝,只带走了一些能用到的,可以应急的,剩下的都留给子邺了。   安都被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中,轮廓十分模糊,但是商悯知道,笼罩着这座都城的阴霾已经被暂时驱散。   子邺重获自由,以翟王之身统率一国,人族又添一名盟友,顶替翟王的孔朔无法再控制这个国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被解放了出来。   “或许要庆幸,白皎生了那样一颗有情之心。”敛雨客也感慨。   因为有情,所以有弱点。   因为有情,所以她一次又一次犯错。   又因有情她毅力卓绝,同样因为有情,她才让商悯对她感觉无比复杂。她敬佩她,尽管她是敌人。   “我们走吧……”商悯轻叹,转过身。   敛雨客走在她的身侧,二人一起没入重重雨幕之中。   ……   子邺走进祭祀之所,让守卫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退下。   他身体周边笼罩着微微扭曲的气界,雨水没有沾染他分毫,一落到他的身上就向周围滑开。   子邺撤去隔音结界,听到那头大象用冷静的声音道:“你不是孔朔。”   “孔朔和我母亲斗得两败俱伤,现在已经离开了翟国。”子邺平和道。   在大象问话子邺回答的时候,没有任何一只妖打断他们,可是他们的确用虎视眈眈的眼神盯着子邺。   “你母亲是谁?”大象妖又问。   “一头黑色的蛟。”子邺答。   在场的妖物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外界,根本不知道黑蛟是谁。大象妖也不知道,他闷着嗓子问:“和孔朔一样厉害?”   “大概是这样。”子邺道。   大象妖飞快地明白了子邺为什么要留着他们,“你要我们,投靠你们?”   “是。不过不是‘我们’,而是‘我’,我和我的母亲势同水火,是敌人。你们并不是要投靠妖,而是要投靠我,而我站在人族那边。”子邺三言两语解释完了现状,“我的目的是彻底杀死孔朔。”   “人族……”大象妖抓住了重点,那双充满智慧的小眼睛瞪着他,“你和你母亲站在对立面,她比你强,要杀你岂不是轻而易举?投靠你,我们小命不保。”   “你们不投靠我,难道小命就能保了吗?”子邺反问。   大象妖压力倍增,冷冷道:“你和孔朔是一丘之貉!都拿我们的命来要挟我们就犯。”   “并非威胁,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子邺平静的话语让大象妖有些摸不着头脑。   群妖躁动了起来,他们很不适应这种说话方式。   孔朔动辄打杀,面前这个半妖说话几乎是好声好气的,不应该像孔朔一样一言不合就杀鸡儆猴弄死几个,然后再让剩下的妖乖乖就犯吗?   如果换了强大的妖,可能确实和孔朔是一般做派,可关键是子邺是作为人长大,说话做事的时候都残留着人深刻的烙印。   通常来说是适当施加威慑,然后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开始利诱,最后严刑逼供。   把对方囚禁在光罩里面已经算是威慑了,所以子邺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说话。   如果他们不识相,那子邺就会开始拷问情报,把他们杀掉。   好在大象妖是个有脑子的,他努力转动着脑筋,“你的目的还缺了一条,既然站在人族那边,就要帮人族清除妖魔。我知道人族有一句谚语,叫卸磨杀驴!今日你用得到我们,改日不需要了,我们小命难保。”   “只要你们不吃人,遵守着人间的律法,我就不杀。”子邺道。   “律法是什么?”大象妖问。   他对人类一无所知。   “是规范所有人行为的最低标准,不许害人,不许杀人,大概就是这样。”   “我们中有妖吃过人,但是没有害过人。”大象妖亮闪闪的象牙抵着金色光罩,“我们中大部分是食草妖。孔朔吃食肉妖,大部分情况下都只是尝个鲜,食草妖才是他的最爱,他觉得我们肉嫩。”   他长长的象牙依次从身下矮小的妖们身上点过,大部分是犀牛、鹿、水牛,还有蛇和蜈蚣。   “蜈蚣,你对他说,你之前在什么时候吃过人。”   那被点名的蜈蚣精立起上半身,老老实实回答:“孔朔把人的尸体扔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吃,说吃多了好长大。”   “只要不是主动害人,我不会追究。如果你们出来之后也吃人,我就会依照律法严惩你们。”子邺毫不避讳道。   依照律法严惩……   大象妖松了一口气。   他意识到对方和孔朔完全不是一种处事风格。   在孔朔手底下的时候,他也要遵循着孔朔的规则,比如说孔朔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话,说了那他就开始随机杀妖。   “哪儿来的机会害人啊,我们从有灵智开始就被他关着。”许多妖表情都悲愤了起来。   “我都被关了五百年了,本来孔朔打算近期就杀了我吃,看来老天都看不过眼,要把他给收了。”大象鼻子里发出尖锐的抽气声,像是在笑。   “我们就非得投靠你吗?”大象妖问,“我们不害人,你把我们放回山里,如何?”   妖们目露希冀。   “你们不想杀孔朔吗?”子邺反问。   大部分妖都露出愤恨的表情,他们的答案显然是想,可是长久被关押让他们变得分外胆小,不敢反抗。   “无论你们想不想杀孔朔,会不会投靠我,我都不会将你们放到山林之中。因为我不能确定你们会不会害人。”子邺道,“你们哪怕不为我做事,我也会让你们活下去,拥有限度之内的自由,不必被关押在地宫里。但你们必须在我的掌控之下,明白了吗?”   大象妖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明白了。我再问一下,你会吃我们吗?”   群妖安静了,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子邺。   “没有吃同类的爱好,妖和人我都不吃,只吃普通食物,没开灵智的那种。”子邺冷静解释。   大象妖悬起来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点,之所以是一点点,是因为他没法确定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抱着试试的态度问:“能给点时间考虑吗?”   “好。”子邺瞥了他一眼,“给你们一天时间。”   他转过身离开了。   “咋办啊,总感觉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我这个谚语说得对吧?”   “他身上的味儿又像人又像妖的。”   “象哥,我们听你的,你让我们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象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怅然:“弱小的妖注定没有办法得到自由,只能从一个强者身下匍匐到另一个强者身下。他没有给我们选择的权力,而我们也没有激怒他的底气,更没有拒绝他的资本。”   “或许只能答应他……起码他不会吃了我们,还允诺让我们生活下去……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万分奢侈的了……”   一片愁云惨雾的氛围中,剩下的妖接二连三地附和。   他们匍匐习惯了,现在换另一只妖匍匐,心态倒是摆正很快,毕竟再怎么差,也不可能比之前更差了。   ……   宋国,昌明。   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回到王宫,宋王眼神一变,立刻起身向后殿走去。   白皎一般住在那边,这是她单独给她划分的居所,平时不会有人过去。   一进入这座清冷的宫殿,宋王就被眼前的情景惊了一下。   白皎在宫殿之中就显出了妖形,此时正趴在地上无力地喘息,每呼吸一口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可怖的是她的身体,其中一部分竟然不再长着黑色的鳞片,而是蓝黑色的羽管,好像有羽毛要从她身体里面钻出来。   宋王惊惧道:“发生什么事了?这羽毛……这是孔雀羽!你身上怎么混了两种气息,另一个气息是……难道是孔朔?”   白皎的腹部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像是人的嘴在蠕动,那道裂缝口吐人言:“这就是白望月?藏得真严实,要不是我读了你的记忆,还真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不过天生弱小到这种程度,确实没有必要显露于人前……”   宋王猛然后退一步。   白皎睁开眼睛,虚弱道:“我没事,只是有一部分血肉被对方占据了,他暂时还处于劣势。”   “暂时?”宋王低哑道,“也就是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吞噬你!这还叫没事?!”    第313章   孔朔现在变成了白皎身体里的寄生瘤, 汲取着白皎的生命飞速壮大,就看是肉瘤战胜白皎的肉身,还是白皎肉身战胜肉瘤。   宋王久久不语, 看着发出痛苦低吟的白皎,她眼神复杂,用很低微的声音道:“何必呢?”   白皎没有听清, 或者她听清了,但是没能搞清楚宋王到底在问什么。   “什么何必……”白皎已经微微阖上的眼眸再次抬了起来。   她勉强保持着神志清醒, 身体里面,孔朔的灵魂还在聒噪, 试图夺取她的身体。   但是孔朔也已经精疲力竭,争抢的力度不如之前。   “何必去杀孔朔……你是在问这个吗?”白皎喃喃。   她的大脑有些迟缓地转动。不是白望月先提及孔朔有威胁的吗?不慎落入圣人和孔朔的陷阱之中,是她疏忽大意。   但是为什么要问“何必”……什么何必, 这是必须!必须要做的事!孔朔躲藏两千年, 又策反了白珠儿,不管是在情感上还是在布局上都给她一记重创, 他是她完成大业的阻碍, 一个只会添堵而不会给她任何帮助的妖,当然要除之而后快!   哪怕不谈他想偷走子翼以及靠她遮风挡雨两千年那些事,单是策反了白珠儿这一条,就足够她将他碎尸万段!   可是想到这里, 白皎突然恍惚了一下,开始反思,如果没有白珠儿那件事情,她会如此急切的想要除妖孔朔吗?会对孔朔产生如此大的恨意吗?   恐怕不至于。   “……最怕无知无觉啊。”白皎声音低哑, “我也看不清我的内心,那些仇恨和怒气翻涌上来, 我竟不知恨与怒是从何而起。”   是因爱而起吗?因为她不肯承认自己的情,所以在做事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将其忽略,然后做出错误的判断,走向错误的方向。   一切的源头都源自于她自欺欺人,没有认清自己的内心,孔朔说的居然正中她的要害。   “我不是在问你为什么要去杀孔朔。”宋王走到她的面前,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抚摸黑蛟狰狞的头角,“我说出来,恐怕你要生气。”   “我没有力气生气了。”白皎宛若明镜的暗金色瞳孔中倒映着宋王的身影。   宋王轻声道:“我是在说,何必追求大业……”   白皎一震,心跳剧烈,已经半合上的眼帘又睁开了,一瞬不瞬地盯着宋王,“你说什么?”   “何必追求大业?”宋王又说了一遍。   白皎腹腔内一阵气血翻腾,她头一甩,拒绝了宋王的触摸,但是她没有力气,所以只是把头撇到了一边。   她腹部的细缝又裂开了,孔朔嘲笑:“你看看,连她都在劝你不要再追求大业了,你这一路走来获得了什么?遍体鳞伤,众叛亲离……最开始追随你的妖已经死去了,即便如此,你还要走下去吗?”   白皎冷酷道:“懦夫。藏头露尾的鼠辈。我白皎纵然一败涂地,也比你这个鼠辈挺得直脊梁!”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那么说的,你可是被我一说就大受打击,心神失守,没想到这么快就恢复意志了,我该夸赞你百折不挠!”孔朔哈哈大笑,“是因为你那好儿子的鼓励让你重新提起了斗志吗?怪不得你把他给放了。”   宋王皱眉,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依本座看,这是你的又一个重大失误。”孔朔语气变低沉了,“你把他放了,他又会跟你作对,你们最后还是要互相杀死对方。你不想杀他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他杀到了你的面前,你要引颈就戮吗?”   白皎漠然,“这是我的重大失误,但我不后悔,你想凭借这一点动摇我的心智,那未免太小瞧我了。”   “不后悔?你也有资格谈不后悔?等对方把你杀了你再谈不后悔吧。”孔朔讥讽,“你这哪里是什么不后悔,哪里是什么顺应本心……你分明就是逃避。”   “住口!”白皎呵斥。   “恼羞成怒了?”孔朔偏偏不住口,“这都是你逃避的借口,你把这件事情搁置了下来,这样你不必立刻杀了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去杀了你,你们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相安无事……你不用再面对他,在爱和愧疚之间挣扎,这就是你的逃避!你躲不了的……”   白皎暗金色的眼瞳中布满了血丝,她骤然昂起巨大的蛟首,回身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腹部中端,孔朔盘踞侵蚀的那一大块血肉。   “啊!”孔朔惨叫一声,强忍着痛,“你这妖婆疯了不成?”   咬在他的身上,白皎自己也是会感到痛的啊!   可是白皎就像感觉不到痛意一样,把口中的利齿都嵌入到了那块血肉之中,刚长出的孔雀羽管染上了血污。   她直接将那一大块血肉撕扯了下来,一口吞入腹中,眼中满是疯狂,舌头舔着牙齿,对着已经残缺了一块血肉蠕动的腹部道:“这下终于说不了话了……”   “我会痛,但我比你更能忍痛。”白皎尖锐如长矛的牙齿正在往下滴血,她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施加在我们身上的痛是平等的,我能忍,而你不能!我可以忍一千次一万次,而一次就让你难耐!”   “阿姐!”宋王露出不忍的表情,“不要再这样做了,静静地躺下歇一会儿吧……”   “你还挺会关心她的……”孔朔的声音又一次从白皎腹部出现,这次虚弱了很多,“白望月,是吧……你以为你在关心你的姐姐……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她留的一个后手而已……”   他发出低低的哼笑,“来到你的身体中,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转生的手段。现在你没了子邺,该献祭谁完成下一次转生?我记得这个转生大法的条件限制还挺苛刻的,必须是血缘关系非常近的直系血亲?那么白望月算吗?应当也是可以的吧,你们可是双生子。”   白皎一滞,从头到尾连瞳孔的颤动都仿佛被冻结了。宋王沉默着,看向白皎。   她们两个都清楚,这是孔朔的挑拨离间,拙劣且直接,但是有用。因为他说的就是事实,无比真实的事实,血淋淋地横亘在她们之间。   “好好想想吧,白望月。”孔朔可恶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你的姐姐值不值得信任,她到底把你当成什么了……她会放过自己的孩子,可是会放过你吗?你是她最后转生的希望了……”   他的声音彻底沉寂了,也许是伤势过重,让他难以再制造动静。   白皎惊醒,去看宋王,脱口而出:“我不会杀你。”   宋王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不杀我,大业怎么办?”   “等我炼化孔朔,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要拥有绝对的力量,不会被人杀死,那么也就不需要转生了。”白皎道。   “如果你没有炼化他就被杀死了,那该怎么办?”宋王眼帘垂下,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她的话语好像也变得模糊了,“你做好准备就那样死去了吗?连同大业也被埋葬……”   白皎大悲,修长的身躯瘫倒在地。   不知是因为没了力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听出来了一件事,一件她努力不去在意,但还是没法不在意的事情。   ——大多数妖都对大业不感兴趣。   孔朔不想推翻天柱,他只是想要用血屠大阵的力量突破成圣。这样他变成圣了,其他人和妖都被限制,永无突破的希望,那么他就是这世间唯一的圣,永远逍遥自在,永远不可被打败。   白珠儿不想推翻天柱,天柱在不在,她都可以快乐地吃喝,甚至有天柱她还会吃得更开心,因为不用担心突然跳出来一只强大的妖要吃她。   苟忘凡、谢擎、胡千面和涂玉安,还有一些零星的妖,他们支持她推翻天柱,不是因为他们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份大业,而是他们把她当成了母亲和首领,所以追随着她。   白望月对于大业也不感兴趣,她根本就不恨人类,甚至她更适合在人之中生活。   她听从她的安排,仅仅是因为她是她的姐姐,她也不喜欢把人当成牲畜,这些年她的确有在好好做一个王。   那么苏蔼呢……苏蔼把小女儿苏青送出天柱的时候,告诉对方不要执着于推翻天柱,快乐地生活就好……苏青听了。   苏蔼现在应该是在谋划着向她复仇吧,报复人族应该是杀掉她之后的事情了,那么她会试着推翻天柱吗?   白皎希望她会这么做,她祈求这世上有和她一样的妖在为大业而奋斗。如果她们能杀了彼此,那么存活下来的妖好歹可以继续推翻天柱。   白皎自嘲:“原来我一直是一个孤家寡人。”   哪怕身边群妖环绕,似乎也有着很多帮手,有一个女儿,有一个儿子,可是她始终是孤家寡人。   她很偏爱苟忘凡,也尤其喜欢胡千面师徒三个,大概是因为,她在他们身上读到了全心全意的信任,全身心交付愿为她而死的强烈感情。   可是白皎又做错了选择。全心全意愿意为她去死的,她没有第一时间去救,而是将他们的心和大局利益放在天平上衡量,她选择了大局利益,没有选择他们的心。   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她都没有选,更早的时候,对白韫也是那样。   ……她怎么能那么做呢?她竟然每一次都选错了。   每一次!都错了!   她的身体里,孔朔发出了刺耳的冷笑,像是在讽刺她的失败。   白皎已经不敢再确定自己选的到底是对是错。   放掉子邺是她做的又一次选择,要不要杀掉白望月也是一次选择。她彻底茫然了,内心陷入困境。   但这些困境,她竟然也不能向白望月倾吐,如果说了这些,就相当于承认她在某一瞬间真的考虑过杀掉她。   她竟然在惧怕这个与她关系疏离的妹妹与她离心。   “我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白皎恍恍惚惚,“我居然如此犹豫不定,是之前狠心太过对我的惩罚吗?”   许多拥有力量和权力的人,走到最后都会变得越来越狠,越来越无情。   最开始白皎压抑着自己的情,现在属于她的惩罚来了,这些情似乎在她的身体中炸开,就那么赤裸裸地摆在她的面前,她没有办法回避,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你让我好好想想……”白皎对宋王道。   她闭上了眼睛,好像再也没有力气睁开了。   “姐姐,何不放弃大业?”宋王不忍道,“你是当世最强的妖了,你本可以自由自在……”   “在这天柱之下自由自在?”白皎轻声反问,“你去问问被放在皇家猎场里面的野兽,它们是不是自由自在。”   “野兽被关进来是为了被猎杀吃掉。可是天柱矗立,人和妖都被关在了同一个大笼子里,人和妖平等的不自由,在这不自由之中,拥有绝对力量的就能占据最大的自由。姐姐,你已经拥有自由了。”   宋王劝道:“放弃吧。”   白皎勉强睁开了眼皮,疲惫的声音有了生机,她勃然大怒:“绝无可能!”   “所有的鸡都被关在同一个大竹笼子里,其中有一只鸡最强壮,它可以任意欺负别的鸡,现在你指着那只鸡告诉我说,这只鸡拥有笼子里最大的自由,因为它可以支配其他鸡!”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是在劝我,好好在笼子里做一个奴隶?不可能,我绝不允许自己变成奴隶。我可以做一个失败者,但不允许自己变成失败的奴隶!”   宋王怔然,看着她怒意磅礴的眼睛。   她沉默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话都没说。   最后,宋王眼中浮现悲伤与无力,低声道:“那还在迷茫什么呢?你已经明志了,继续走下去就好了……姐姐。”    第314章   不杀子邺, 不杀白望月,白皎就会只剩下那一条命。   她原本的两个依仗,长生以及不死, 现在相当于自行废除了其中一个,所剩下的只有无限的生命,哪怕这一条命近乎无限长, 可到底是没有原来那么保险。   近乎立于不败之地的她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宋王本该再劝白皎,不要放弃那一个依仗, 可是如果她那么劝了,就相当于在让白皎在子邺和妹妹之间选一个杀掉。   “姐姐还没有想清楚如何处置子邺。”   这话说出口, 宋王自己也觉得冷酷无情,白皎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近乎到了发疯的边缘, 难道还要再继续逼迫她吗?为什么不给她一些缓和的余地, 让她好好把这些事情理清楚?   可是她了解白皎,就如她了解她自己, 如果不趁这个机会让白皎彻底想明白, 那么她很有可能会继续钻牛角尖。再者,宋熙自己也要向她确认一些事情,关乎她切身利益的事情。   白皎也许是读出了她话语中隐含的强硬和点醒,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和子邺, 已经变成了一个死结。   他们之间没有误会,有的只是立场之争,除非一方击败另外一方……一方彻底杀死另外一方,否则争斗就无法停止。   她没有办法再狠下心来去杀子邺, 然而子邺一开始就想杀了她。即便如此,白皎也无法去指责他, 因为这错误是她一手造就。   “如果我赢了,那孩子是会像我一样蛰伏起来领导人类反抗,还是会为大燕殉葬?”白皎说出了这个问题。   宋王面色复杂,“这恐怕取决于你的想法。”   “等你推倒天柱之后,你要杀掉全部的人类吗?如果你毁灭全部的人族,灭杀人族复起的希望,子邺除了自杀之外别无活路。”   如果白皎失去了复起大业的希望,整只妖就会轰然倒塌,否定大业,就将她的全部过往连同灵魂意志都一同否定了。   对于子邺来说也是如此。   他们不愧是母子,是那么相像,可是能说子邺冷心冷情狠心太过吗?恐怕不能,他甚至能谈得上是一个充满大爱的人。而子邺的全部性格特征在白皎身上都有体现。   他是立场更坚定的白皎,因为他从小就被作为储君培养,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白皎却是在动荡和欺辱中长大,她自出生起就在与自己作斗争,直到现在,她还是在与自己斗争。   “我是妖,所以我要对抗人。”   这样的想法已经行不通了。   “人族已经变成了我的敌人,所以我只能继续对抗人。”   这或许才是她所面临的现状?   “我的一生都活在欺辱与压迫之中。”白皎喃喃,“天柱对于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自由?”   不,好像不全是那样。   它已经成了她意志和灵魂中的一个象征符号。   好像推倒了天柱,就代表她已经真正成长了,有能力掌握住自己的人生了,可以将过往所受的屈辱踩在脚下了。   为了整个妖族?为了自由的意志?或许都有一些,但并非本质,因为她的自我逃避,她始终没有看清本质。现在,她似乎已经看清了。   她只是想要赢得一场胜利。   这场胜利,被施加了名为“大业”或“为了全体妖族”的大义。   但是白皎本质上就是想要一场胜利,她要用这场胜利洗刷过往的失败和耻辱,证明自己已经不再无能懦弱,面对强权只能抱头鼠窜。   她想赢,真的想赢,她想要证明自己可以赢。   原来她只是想要赢一次而已。   为了这场胜利,她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泪水潸然而下,如同静默流淌的河流,流入了黑色鳞片的缝隙中。   “如果我赢了,我会杀光人类。”眼泪在鳞片的缝隙中结了冰,白皎眼中的情绪也好像冻结了,“如果子邺选择为人族殉葬,我不会阻拦他,如果他归顺我,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依然会留下他。倘若最后是我败了,我希望是他杀死我……”   宋王心脏狠狠一颤,“我明白了。”   这次白皎选择杀光人类,已经不是出于对人类的仇恨。仇恨是被塑造出来的,是被无数借口给堆砌出来的,她真的恨人类吗?她对自己无能的恨意,远超对人类的恨意。她恨人族的个体,而不再蔑视人族的整体。   杀光人族只是基于绝对理性的判断,是为了避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为了灭杀这绵延几千年的仇恨。   如果世上只剩下妖,那么这仇恨也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妖和妖的对立与仇恨。   子邺选了人,她选了妖,谁都回不了头。   “如果那一天到来,你要给我一个承诺。”宋王道。   “放心吧,我不会杀宋兆雪。”白皎道。   她终究没有那么无情。   宋王离开白皎所在的大殿时,白皎对她说:“把柳怀信叫来。”   她劝她再休息一会儿,可是白皎没有听。   柳怀信就住在王宫里,宋王给他安排了一个身份,又给他准备了一张人皮面具隐藏身份,并依照白皎的交代,没有给对方安排任何职务,只把他当做可以随时请教的幕僚。   事实证明柳怀信确实有几把刷子,宋国境内的征兵政令出了一点点小小的问题,民间有村落宗族抗拒征兵,柳怀信三言两语就出了个阴招把事情解决了。   这个阴招是根据姬麟的严苛征兵令演变而来的。大燕征兵令上实行的是十户连坐制,一人为逃兵,十户都要连坐。宋国也是类似的政策,只不过不像姬麟实施的那样直接连坐腰斩。   柳怀信稍微改了一下,把十户连坐给改成了十户连保,十户中的一户不愿意服兵役出人丁,那么这个缺了的人丁就必须由十户中的其他户补足。   一家逃兵,遭殃的就会是其他人,谁想自己家的亲人被征去战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他们就只能互相监督,团结一心的宗族被分化,大大提升了征兵效率,同时又避免手段过于严苛引起民间反弹,可谓是四两拨千斤。   宋王这才算明白,为什么白皎会对柳怀信如此信重。   “怎么好劳动王上亲自来叫呢?”柳怀信摆出一副谦逊文雅的样子。   “顺路罢了。”宋王语气柔和。   白皎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柳怀信说话,可见这两姐妹的性格截然不同。   柳怀信临去前,宋王特意叫住他:“缓和一些,她现在不能受刺激,否则可能……”   看到宋王忧虑的面孔,柳怀信愣了愣,拱手:“王上放心。可王上何出此言?是殿下有什么不好吗?”   “你去了就知道了。”宋王轻叹。   柳怀信面带沉思,一路走远了。   等来到了白皎所在的大殿,柳怀信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大殿内陈设极其简单,除了用来照明的烛台和几只充当装饰的花瓶之外空无一物,连个屏风都没有。   到处都是血腥味,可见白皎受了不轻的伤,地面上也有干涸的血迹,但是横躺在地上的庞大本体不见了,白皎恢复了人形。   她脸色是显而易见的苍白,似乎没有力气保持端坐的姿态,所以就靠在椅背上,连呼吸声也是虚弱的。   “殿下,发生了何事?”柳怀信睁大一双老眼,正要按照君主和臣子的标准模式对殿下进行一番情真意切的关怀,可是白皎却像是被这个称呼给刺痛了。   在听到殿下两个字的一瞬间,她眼神有了明显的波动。   “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殿下了。”白皎面无表情,“今我白皎自封为妖皇。”   柳怀信心头一阵狂跳,立刻低下头,连个惊讶都不带有的,非常顺畅地道:“是,陛下,臣遵命。”   第一个叫她陛下的是一个人类。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宣誓,也没有满心的壮志和臣子发誓效忠的桥段,好像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决定了。   她听柳怀信道:“臣也觉得,这称呼该变一变了,您本就是妖皇啊,做的是妖皇该做的事,率领的也是妖族。”   “你这是在拿人族的皇来比妖族的皇。”白皎扯了扯嘴角。   妖皇没有统帅妖众的职责,皇在妖族中只是一个代表地位和实力的字眼。什么成为皇了就要治理手下的妖,需要像人族的皇一样统帅四方,这可能吗?   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世上哪还有人的生存之地。   妖皇只需要享受小妖的恐惧和臣服就好。   孔朔就是这样做的,而苏蔼只统领自己的家族。   白皎今为妖皇,却像人族一样学会了统领部下,所作所为更类似于人皇。   “陛下是受伤了吗?不要紧吧……”柳怀信谨慎地接着关怀。   世界上能伤害到白皎的基本上不存在,联想到她之前犹豫要不要去翟国,柳怀信可以轻而易举地推断出她身上的伤势从何而来。   殿下……陛下一定是受了大刺激,连自封妖皇的话都说出来了,肯定是因为孔朔。   白皎根本没有理会柳怀信的关心,只道:“孔朔如今就在我的腹中。”   柳怀信手一抖,随后惊喜道:“陛下成功了?!”   成功了,恐怕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   “你这段时间,都接触了什么人,帮助宋王做了什么事,告诉我。”白皎问。   “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宫殿,偶尔有拿不准的政令,宋王会叫人送来我这边,我写下批注后再送回。臣一共去过两次勤政殿,其中一次兆雪公子也在,宋王主要是想与臣商讨征兵令的事,应当是希望兆雪公子好好学着。”柳怀信巨细无遗地讲述,“兆雪公子不知臣是柳怀信,凡是出现的人前,臣一律是戴人皮面具的。”   白皎隔了一会儿没说话。   “陛下?”柳怀信袖子里的手指有些不安地捻动着。   白皎在沉默之后开口问:“莫群好相处吗?”   莫群就是那只山羊精,现在正在宋国当为相。   柳怀信对对方印象不差,“莫大人谦和有礼,性情温和,若不是陛下跟我说了,我真看不出来她是妖呢,莫大人辅政也尽心尽责。”   白皎手指蜷缩到了一起,似乎接下来要问出口的话让她的内心非常焦灼,以至于到了心神不宁的境地。   “柳怀信,”她面无表情,“依你之见,宋王是好王吗?”   “是。”柳怀信越发小心翼翼,“宋国建国八百年,国内多有弊病,其中土地兼并最为严重,商贾势大,宗族势力盘踞,宋王意识到症结在何处,一直在以怀柔手段推行法令,也有一些成效……虽然弊病仍未解除,政令推行阻碍重重,但是有此心,并付诸实际行动,便是好王。”   “是这样吗?”白皎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陛下是在担心什么?”柳怀信忐忑道。   白皎瞥了他一眼。   柳怀信也不敢隐瞒自己心中所想,小心道:“陛下怀疑宋王有向人之心?”    第315章   白皎当然这么怀疑。   宋王多次劝说她放弃大业, 也一直没有掩饰自己对于人族的感情。这种感情并没有到达同情的地步,但是对人族没有恨,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   她认为自己是人还是妖?白皎心中已然有了答案。白望月恐怕更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是她亲手把白望月送到了人族的地盘, 那个时候她就做好了与她诀别的准备。   但是很显然,那不是她们两姐妹的诀别之时。   数千年后,只剩下她们互相依偎, 可是她们的心并不彼此挨近。白望月有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立场, 她或许对她这个姐姐仍然存在敬爱,但她并不把她放在第一位。   扮演宋王, 对于白望月来说,并不只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   她在这个位置上投入心血,考虑过后又自己生了一个孩子, 并且按照继承人的标准教养这个孩子。   白皎在作为谭闻秋生活时, 也悉心教导过子邺为人为君之道,但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完全恢复作为妖的记忆, 在外活动的是她另一个人格。   可白望月始终是白望月, 不管是生下宋兆雪还是做宋王,都是出自她自己的想法。她想做一个什么样的王,宋王就会是什么样的王,她想把孩子诱导成什么样, 那么那个孩子就会是什么样的。   一个统御着宋国臣民的王,一个为宋国培养着下一任继承人的王……是白望月。   柳怀信显然没有办法凭这几句话就作出判断,他不断捋着胡子,支支吾吾:“臣看出陛下和宋王关系非比寻常, 陛下一定是接触到了更多的细节,所以才会产生如此怀疑, 臣对这些并不了解,没有办法帮助陛下判断啊。”   白皎心里空落落的。   她的内心有一个填不满的空洞,所有的情绪都从空洞里面溜走了,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停留在世间。   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倾吐心中的疑虑,或许可以向苟忘凡说一下,但是苟忘凡近几十年并没有亲身接触过白望月,对她成为宋王之后的事情没有了解。   算来算去,她身边竟然只有柳怀信可以叫来商讨。   一个无比脆弱的人类,可以被她随时捏死的人类,灵魂和意志被完全操控的人……她对这个人类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怜悯,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人,她竟然能把面对白望月时都无法说出的话顺畅地说出口。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悲哀。   可以预见的是,这种悲哀还会一直继续持续下去。   “我和白望月,一母同胞,她继承了人的部分,我更多继承了妖的部分……”   柳怀信捋胡子的动作停了,一双眼睛都要瞪脱眶了。   他听陛下用无比疲惫的语气大致讲述了她们从前的事情。   也许是信息量太大了,柳怀信隔了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最后他很好地收起了惊讶的表情,设身处地为白皎考虑:“陛下既然这么问,那么一定是对宋王产生了怀疑之心,您心中的嫌隙已经产生,臣不知道宋王心中是否会有嫌隙,但是……陛下心中是否会产生熟悉的感觉?”   他花白的眉毛皱在一起,“今时今日的情况,就如同往日陛下对待白珠儿啊……”   白皎眼瞳颤动了。   她心脏的跳动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   先是产生嫌隙,离心。到最后是互相猜忌,然后背叛。   处理白珠儿的事情时,她不上不下,没有掐灭对方反叛的苗头,也没能安抚对方的心。现在她与白望月,好像又是这样。   “陛下不想对宋王出手,就像当初陛下没有下定决心杀了白珠儿。”柳怀信的话狠狠敲击在白皎心上,“其实重点也不在于杀不杀,而是给不给对方反叛的机会。如果白珠儿一直在陛下的严密控制之下,那么她的背叛就不会给陛下重创。”   “你的意思是,让我一开始就灭杀白望月背叛的可能?”白皎缓缓问。   “臣只是想说,陛下不得不防。陛下是否还有资本承担起对方的背叛?”柳怀信叹息道,“怀疑一旦产生,就无法轻易消弭。您只需要想想,如果对方背叛,您需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再想想您除了宋王和宋国,还可以依仗谁,去借谁的力,答案就变得分明了。”   没有了宋国,没有了宋王,白皎还可以去郑国,再不济还要赵国,实在不行还能去李国。宋国就像一个已经开始运转的战争机器,没有办法让它轻易停止转动,征讨大燕的三国联军一定会组建。   如果是以前,白皎可以轻易说出她不惧怕任何人的背叛,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了。   “陛下信任臣,那么臣就说实话。”柳怀信道,“如果换作臣,臣或许不会杀了宋王,但是会将其拘禁,取代她,以宋王之身直接掌管一国大事,杜绝她做手脚的可能性。”   白皎这具身体妖血浓度过高,不能成为宋王,但是柳怀信对此并不知情。   不过替代的方案有很多,只要位置上坐的不是白望月就好,哪怕抓一个凡人上去,再用蛊虫威胁控制那个凡人,借口身体病弱减少宋王在人前出现的次数,也可以达成目的。   但是白皎又想,白望月在她面前多次毫不顾忌地显露出自己对于人的立场偏向,不正是因为信任她吗?   如果对方不信任她,那么这些话她就会永远藏在心底,始终不说。   对方对她坦诚相待了,她却在怀疑着对方的背叛,甚至想要先下手为强……然而在内心的深处,白皎承认,她的确对这件事情心怀恐惧,并且已经在开始怀疑她了。   白望月呢……对方是不是也在怀疑,她想要找机会吃了她,好开启下一次转生之路?   孔朔拙劣的挑拨终究是成功了。   “陛下又问及莫大人,请问是何原因?”柳怀信试探。   “你实在是聪明太过了……”白皎声音压得很低,不只是因为不快,也是因为身体虚弱。面对柳怀信,她总是既想物尽其用,同时也厌恶着对方的智慧。   柳怀信神态谦卑:“莫大人如果倒向了宋王,当然也需要一并处理。这件事所带来的最可怕的后果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从此之后,白望月不死,也不会再和白皎交心。莫群就算忠诚,也不会对白皎心悦诚服。   站在纯粹利益的角度,这与杀了他们并无分别,因为从此以后她们不能再为白皎所用。   “或者陛下也可以反过来思考,如果除掉了他们,陛下会不会承受什么损失?”柳怀信道,“如果宋王和莫大人都被囚禁,对宋国会有什么影响,对出兵会有什么影响?会不会影响陛下征讨大燕,以及完成大业?”   那必然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白皎所要做的就是稳定住宋国内部政局,宋王在臣子和民众看来还是那个宋王,这一点不会有什么改变。   事到如今,还要犹豫吗?   看到白皎貌似坚硬如铁的神色,柳怀信识趣地不再劝。   看似没有了任何表情,实际上是心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选什么了。心狠与心软都不对,剖白心迹和隐藏心事也都不对,能选什么?到底要怎么做?   柳怀信都有些怜悯陛下了。   其实陛下的这些心思,身为双生妹妹的白望月会不知道吗?如果对方知道,那么她此刻在观望着什么呢?   设身处地地站在白望月的角度,柳怀信觉得她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在姐姐白皎面前发誓,说自己绝对会站在她那一边。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打消白皎的疑虑。   可问题在于白望月心中也有疑虑,白皎接下来对她做的事情,可能就会成为使她立场倒向另一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双方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真是复杂的关系啊。柳怀信暗自摇头。   “我明白了……”白皎在低声说话。   您明白什么了?柳怀信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疑惑。   “当我心中产生这些想法的时候,就代表隔阂已经产生,而我不会为了任何人、事、物,放弃大业。”   那些路上的尸骨已经成了她的燃料,如果她放弃了,那么来时的路算什么?牺牲了那么多人,只为了向前,现在终点可能就在眼前。   等待白皎的要么是被焚烧殆尽,要么是踩着无数的尸骨迎来胜利,不存在回头这条路。   惨痛的胜利也是胜利,哪怕到最后高坐在皇座之上时已经变成了孤家寡人,她也要胜利。甚至不需要等她获得最终的胜利,她就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胜利的机会只能把握在自己的手里,我想要获得强有力的助手,可如果助手不能听从我的指挥,全心全意为我办事,反而拥有背叛的可能,那她就不是我的同行者。”   白皎的眼神变得像寒冰一样坚硬。   “我不会杀了白望月,也不会杀了莫群,但是我不会再让她们插手我的任何事,如果我的胜利到来,我会放出她们,让她们见证我的胜利,如果我死了……那随他们最后怎么办吧,与我无关了。”   这就是她最大的误区,她没有能够绝对控制妖的手段,最开始拙劣地模仿人类,想要教化那些妖,反而教化了个四不像。要是她像孔朔那样,一开始就不投入感情,现在也不会遍体鳞伤了。   可是如果她没有这样……好像也不能获得苟忘凡和胡千面全心全意的爱与信任了。   “陛下……决定对白望月动手了?”柳怀信结结巴巴问,“这么快,会不会有些太急?”   见白皎目光扫来,柳怀信一个激灵,结结巴巴,“臣是在劝陛下早做决断,可是您这决断来得太快,臣反而不适应了。”   看到对方阴冷的眼神,柳怀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暴自弃道:“好吧,老臣实际上是在担心陛下做完决定之后又后悔,然后怪这是老臣的主意,这与杀掉什么敌人不一样,这是在对付您的亲妹妹。”   “您……一定要深思熟虑啊。作出决定的毕竟是陛下,不是老臣啊。”   这老头推卸责任的怕死样把白皎气笑了。   她的身体里,孔朔也在断断续续地笑,像是在观赏一出绝佳的戏剧。   “白皎,你是我遇到过最有趣的敌人。”孔朔赞叹,“如此强大,却又如此愚蠢,如此固执,却又如此心软。我随口一句挑拨,竟然能起到这般效用,不错,不错。可以预想的是,今后我们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方彻底吞噬另外一方,愿我们今后相处愉快……”   或许是他单方面愉快。   柳怀信听到白皎身体里头冒出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大吃一惊:“慢着!”   这老头飞快地搞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陛下说孔朔就在她肚子里,那这声音显然就是孔朔的。   “陛下如果的确是听信了对方的挑拨,那么对方极有可能是在分化陛下与您妹妹的关系啊。”   是,所以这是一招阳谋。   那些阴暗之思,就这么被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一触即溃的姐妹情,也被轻易地分化。   怎么就会走到这个地步……   白皎没有再理会腹中孔朔的声音,也没有理会柳怀信的劝说,只是一步踏出了大殿,径直去找白望月了。   柳怀信跟在她后头小跑了两步,发现跟不上,于是就放弃了。   同时他如释重负。   还好有孔朔啊,这样陛下就算事后后悔责怪,也只会首先责怪孔朔。   天助我也。   柳怀信捋着胡子离开了这里,以似快实缓的速度向陛下的方向赶去。    第316章   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前脚刚走, 后脚白皎就要来处理她了。   不久之前她还在安慰对方,可是对方转眼就舍弃了她们之间仅剩的一点情。   宋王只能苦笑。   她放下手中的瓷瓶,瓷瓶之中还在传出细微的声音……这是用来监听的灵物, 瓷瓶子母一对,其中一只被摆放在了白皎殿内充当装饰物,另一只就在她的手中。   仔细想想, 她们这对姐妹真是有意思。   年少时关系那么疏离,对彼此都有着心结和隔阂, 可是当妖族全部被镇压,她们又成了彼此的指望和依靠, 关系有所缓和。   可是最开始天柱刚刚伫立的时候,白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对于人族的恨达到了顶峰, 白望月对人族根本没有恨意, 所以白皎从来不跟她谈论心里话,互相依偎取暖的事情更是从来没发生过。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几百年, 白皎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吃瘪中学会了阴谋诡计和隐藏情绪, 学会了以春风化雨的手段做事。   但那个时候她的目的性太强,完全学会了人类的功利,对白望月的态度缓和了,白望月却没有办法和她交心。   一直到后来, 白皎被打击到有些疲惫,在一次又一次轮回中沉浮,白望月看着她历尽世事的面孔,对她终于产生了姐妹该有的同情与心疼。   白皎对她的信任是有一些, 不过始终不是很多,起码不足以与胡千面持平。   白望月同样如此。   如今白望月已经彻底抛弃了过往, 把自己变成了宋熙,她更多考虑自己的利益,对白皎一直有着防备。   如果没有防备,她也不会在白皎居住的地方布置那个灵物了。   最亲近的人反而没有办法交付信任,真是可笑啊。   趁对方和柳怀信还没有停止交谈,宋王召唤暗卫,将早已准备好的木盒子交到暗卫手中。   “你走密道过去,带着大公子乔装打扮,从地道离开王城。王城之外是一个驿站,里面有备着马匹,可乘坐马匹离开都城。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们的身份,记得戴上遮掩气息的人皮面具。”   “本王还有一句话,你转述给他。‘黑蛟正在与孔雀融合,要将其炼化至少需要数年之功,在此期间她很虚弱,然而事无绝对’……记住了?”   “是,属下记住了。”暗卫不问缘由,按了一下书房的暗格,一个隐蔽的地道入口出现在脚下,暗卫钻了进去,不见了踪影。   咔嚓咔嚓的响动声中,地道合拢。   哪怕没有宋兆雪,宋熙也不一定会选择妖族。   这个孩子的存在只是进一步催化了她的选择。   宋兆雪必须逃,白皎对这个外甥可没有什么感情,也不觉得对方会对她造成什么威胁,只要宋兆雪成功逃走,她再利用最后的情谊向白皎求情,白皎有一定的可能直接无视宋兆雪。   宋熙不能逃,如果她逃了,那么白皎就彻底确定她背叛了,她只会追她追到天涯海角,等待她的结果可能是和宋兆雪一起被白皎杀死。   她留下,是因为这是她和宋兆雪共同的生路。   莫群在宫外,离她的距离太远,已经没有时间将消息通传到她那里。   这是宋熙的失误,因为这么多年始终在一处,所以她们之间反而没有传信灵物可以沟通,谁能知道白皎居然能这么快就把心狠下来?她以为她还有时间……   白皎这段时日已经了解了宋国的政治,有能力上手政务,再加上有柳怀信从旁协助,顶替宋王的位置真的不成问题。   宋熙把瓷瓶复原,默默地等待。   她想,以白皎的性格,说不定会在将她囚禁之前和她说些话,做一些解释,这样她就可以拖延时间。   可是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大殿中,脸上像是戴了一层铁面,没法做出任何表情,好像也不打算说任何话。   宋熙惊了一下,下意识道:“姐姐……”   白皎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暗金色的眼眸看着她,轻轻道:“你睡一会儿吧。”   她一挥袖,冰霜蔓延,宋熙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白皎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在墙面上摸索,按下了暗格,将那一大块封印着宋熙的冰晶放到了地下密室之中。   她大概是没有勇气和对方说什么话,所以直接选择了动手。   柳怀信气喘吁吁地赶来,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勤政殿,他茫然道:“陛下已经处理好了?”   白皎漠然颔首,随后身形一转,变成了宋王的样子。   这种暂时性的扮演,身上不会沾染因果和气运,白皎对自己妹妹的一言一行也足够熟悉,扮演也没有什么难度。她坐在桌案之后,学着宋王的样子拉响了铃铛,召唤宫女。   宫女进殿之后照常行礼,白皎道:“去把大公子请来,传召莫群。”   “是。”宫女退出去通禀。   大约过了两刻钟,她回来了:“回王上,大公子不在宫中,可能是去马场练习骑射了,也可能是出宫去了,奴婢已经派人去找了。莫相正在入宫的路上,稍后就到。”   白皎眉头微皱,没有过多在意宋兆雪,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莫群身上。   没过多久,莫群果然进宫了。   她一来到勤政殿,就感觉到眼前的王上气息很奇怪,她眼皮动了动,无比谨慎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轻声道:“殿下?”   如果是宋王,她会直接叫王上,殿下已经成了独属于白皎的称呼。   柳怀信一摸胡子,瞄了瞄白皎,跳出来纠正:“莫大人,今后该称呼陛下了!”   莫群心神一震,垂首道:“陛下。”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和质疑,就这么顺从地接受了称呼的改变。然而之所以接受,是因为这并不是她关注的重点。   她紧接着问道:“陛下,王上何在?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她背叛了我,我已经将她杀了。”白皎眼神冷酷地注视着莫群。   莫群面色急剧变幻,震惊与悲痛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脸上,她脱口而出:“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不去辩白她不可能背叛,居然还反过来质问她?   白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你今年,有七百岁了吧?我最开始把你放在她身边,是为了监视她,可是你似乎并没有尽好你的职责。原本我还没往那方面想,可是从你尽心尽力帮助她治国这件事来看,你们真的把这个国当成国来对待,而不是将其视为工具。”   白皎的表情也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   “看你的反应,白望月是真的有投人族之心?”   莫群意识到自己中计,当场匍匐在地,额头上冷汗津津:“臣今年七百岁,有五百年的时间都在王上身边度过,早已视她如家人,一时听闻这等消息心神失守……臣对殿下保证,王上绝无背叛殿下之心!”   白皎木然地盯着她,“也罢……也不意外。”   无人在意大业,她本就知道的。   这是独属于她的攀登,要去摘取那遥不可及的胜利,既然是她的攀登与胜利,这些妖不在意,好像没什么可奇怪的。   本就是食草的妖,天性仁善软弱,对于争强好胜也没有执念。   这样的妖和白望月当然更匹配。   莫群还在解释:“王上的确并不仇视人族,甚至还怜悯他们,但是王上确实没有做出背叛陛下的举动,请陛下明察!”   可是换而言之,如果白望月背叛了,莫群并不会感到意外,甚至这段时间她也看出了对方展露出的倾向,这种倾向在兆雪公子回来之后变得愈发明显。   她看得明白,白皎也看得明白,解释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事实已经存在于她们心底。   “是我为你点化灵智,不属于你的,你该还给我。”白皎抬起了手。   一道劲风掠过,眼前掠过模糊的黑影,莫群腹部一痛,妖丹被精准地挖出。   随后霜雪蔓延,她也被封到了冰晶之中,意识全失,被放置在了地下密室。   柳怀信弱声问:“那位兆雪公子还没来,不会是逃了吧?要不要发动暗卫全城寻人?这样的人如果逃到了武国,一定会被苏蔼利用,说不定会借此攻击宋国有妖啊……”   白皎面色一沉,当即召唤暗卫,还召见了王宫禁军统领,马不停蹄地开始寻人。   “还有这位莫相,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不好吧。”柳怀信嘀咕,“得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啊……”   “她的位置由你来顶。”   “啊?”柳怀信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我来顶的意思是我来当丞相,还是我扮成莫群?”   “现成的身份就在面前,当然是由你来扮演,你们的身形相差不大。”白皎道,“稍后我为你易容换面,你小心一些便是,我会下令留你长住宫中议事,免去你和其他的同僚打照面,处理政事也在宫中。”   柳怀信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应下了这份差事。   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孔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真可怜啊,我感受到了,你千疮百孔的心,你痛苦挣扎的灵魂。”他的语调是那么充满恶意,“所有妖都背叛你,你能依靠的东西都没了,你真失败啊。”   孤独在心中蔓延……   白皎又一次把握住了权力,掌握住了权柄,这次是宋国的权力。   可是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并没有让她内心感到丝毫的放松,反而让她感受到了莫大的空虚。   孔朔想要剪除她的羽翼,现在他成功了。   白皎想要除掉身边可能背叛的妖,现在她也成功了。   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皆大欢喜吧……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中只有苦涩呢?   ……   宋国昌明城外,宋兆雪心中满是茫然。   这种茫然,从暗卫带他离开王宫开始就一直存在,持续到了现在。   按照母亲的交代,他打开了她早就准备好的盒子。   里面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但是他没有去在意,反而拿起了那封信件。   信上有母亲亲手写的字。   “吾儿兆雪,当你拿到这封信,我可能已经死了。去走你的路,去找人族的天命,我知道你心中可能已有人选,吾儿眼光,必然不差……” 第317章   “公子, 我们去哪里?”暗卫询问。   是暗卫,其实也是死士,从他被培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为宋兆雪去死的准备, 他是完美的刺客和保护者。   可是这样强大的暗卫在面临妖的时候也只有引颈受戮的份。   宋兆雪放下了信,脸庞已经沾满了泪水。   母亲在信上说,她在盒子里面留了一个可以发光的明珠, 只要明珠还会散发光亮,就说明她还没有死。   可是宋兆雪有一瞬怀疑这只是母亲在安他的心, 那可是白皎,世上最强大的妖, 谁都无法预料她会做什么,谁都无法阻止她。   宋兆雪只能怀揣着微末的希望,将明珠放入怀中。   另一个比较重要的物件是一枚黑色的鳞片吊坠, 它似乎经过了特殊处理, 上面并没有附加特殊的气息,但是充满了细小的纹路。   但是根据字条介绍, 这个黑色的鳞片可以感知到白皎是否就在附近, 如果她在附近,那么鳞片就会发烫。   宋兆雪把鳞片吊坠佩戴好,让它紧贴着皮肤。   盒子中还剩下另外一些物件,都是一些用来保命的灵物, 解毒丹、疗伤丹、假死丹也都有,里面甚至准备了银票和碎银子,以及路引,通关凭证。   母亲真的什么都考虑到了, 早就在准备着这一天。   如果宋国待不下去,她就打算让他去别的地方谋求生。   宋兆雪沉默地收起盒子。   一旁的暗卫又问:“公子, 我们要去何处?”   “武国。”他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   他也惊讶于自己的果断,但是这话说出口后,他又认真思考了一阵,“我们要取道郑国,途经梁国,最后再去武国。”   按照母亲信中的指示,郑国也是很危险,同样被白皎控制,但是如果不取道郑国,他们就要前往大燕地界,这无疑更加危险。   突然宋兆雪脑海中灵光一闪,从怀里拿出了隐灵飞矢,当看到这枚小巧的飞矢,他总算松了口气。   出来得太急,竟然把这个宝贝给忘了。   宋兆雪把它凑在唇边,在领悟之中刻录了自己的声音:“师姐,宋国发生了一些意外……”   ……   商悯正一边吃饭一边看备战情况。   目前已经动员兵力二十五万,从数量上来看已经不少了,相当于鬼方总人口的四分之一了。   但是鬼方是一个全民皆兵的部落,凡是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都可以参军,部落的所有成员都是好战分子,尚武的风气比起武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归这段时间三度深入鬼方山林暗中探查情况,说鬼方那边至少逗留着十五万妖魂。这个数字之所以没有更多,是因为苏蔼来不及控制他们。   他们听说武国有办法捉妖,同时苏蔼又在后方用魇雾,他们相当于属于前后夹击的境地,许多妖果断放弃了鬼方的身体,选择避开武国,甚至决定避开北方诸国,直接南下。   这些情报都是苏归用蜃梦读取出来的。   十五万只是最少的估计,被妖魂附身的鬼方人数量应该在十五万到二十万左右浮动……   被妖魂附身的人身体素质和敏捷度以及力量都会获得大幅度提升,武国士兵在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后,十人可以无伤制衡一妖魔……如果换猛一些的打法,在保持基本战斗力的前提下,十人队伍可以缩减到六人。   但是这样的比例仍然很失衡,如果被妖魔附身的鬼方人将他们摆好的阵顷刻冲散,趁乱展开屠杀,那么武国人就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而附身了鬼方人的妖知道武国这边有可以吸纳妖魂的大阵,会选择只在城外骚扰,消耗军队力量,避免入城被镇压。   必须想个法子……   人族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留给他们的发展时间太短,如今才过去短短几个月,人们还没有积攒起对抗大规模妖魔的经验,这让他们万分被动。   要想抗衡那么多妖,单靠人力显然行不通。   人力不通,那么别的力量呢?   商悯想到了地宫下方的青铜人俑,不由振奋了起来。   她打算跳下去问问先祖,看能不能把人俑拉到边境抗击妖魔。   忽然眼角熟悉的流光划过,商悯伸手抓过,熟练地激发隐灵飞矢,宋兆雪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的表情立刻变凝重了。   白皎对宋王动手了,宋王还把许多白皎的机密情报都通过信告诉了宋兆雪……包括柳怀信已经到了宋国,武安将军楚卿疑似苟忘凡,连郑王被操控这样的事情,她也写在了纸上。   而且听宋兆雪的话,这封信是早就准备好的,宋王想要投靠人族,显然也不是近期的事情。   “……师姐,我可以去武国吗?”话说到最后,宋兆雪的声音似乎有一些紧张。   商悯默然。   实在没想到前世今生的发展轨迹,居然就这么戏剧化地重合在了一起。   宋兆雪当然可以来武国,她对此求之不得,因为一国王侯后代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势,当商悯这边汇聚了大批大批的人,这本身就会成为一种风向标。   宋兆雪的不甘,对母亲的牵挂,还有对白皎的恨意,都是他对抗妖魔的理由,有这样一个立场坚定的帮手,商悯有什么理由不应?   “我担心你的安全……”商悯慎重地在隐灵飞矢中刻录下了一段话,“取道郑国算是相对安全的一条路线,路上我们保持联络,你听我的安排……”   要是顺利,说不定宋兆雪还能和郑留碰一面。   等商悯放飞了隐灵飞矢,她突然想到,哪怕宋兆雪来了武国,她也不能大肆宣扬,用他来造势,因为时机不对。   如果在这个时间段大肆宣扬宋国有妖,宋国公子流亡,这可能会造成宋国政局动荡,让郑宋赵三国联军的势头蒙受打击。   白皎想要征讨大燕,商悯也想让她当那个出头鸟。   局势需要平衡,武国得和鬼方打仗,国力必然会消耗一些,只有其他的国家国力也被消耗,六强国的实力才会相对平衡,不至于让武国在最后的夺天下之战中处于劣势。   当前商悯最在意的,除了即将和鬼方打响的那一场大战之外,还有白皎和孔朔的状态。   孔朔是完完全全被困到了白皎的躯壳之中,还是还拥有一定的行动力?对于他那样的大妖,怎么揣测都不为过。   ……   郑国都城,渠阳。   “韩卢”拉下脸,看着自己的手,又动动自己的腿,仿佛对这具身体非常不满意。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这个身体的力量过于孱弱了,与他之前的身体相比天差地别。   孔雀印可以让孔朔暂时夺舍韩卢的身体,但是这个夺舍是有时间限制的,顶多只能占领这个身体一个时辰。   而如果降临这个躯壳超过三次,韩卢就会暴毙当场。这说明孔朔的时间非常有限,他倒是也尝试过直接降临在白珠儿体内,但是白珠儿身上的孔雀印被封印了,他尝试失败,这才选择了迂回的方法。   此时孔朔不禁有些懊悔,早知道多放出去几个妖了,大多数妖他都是当作家畜来吃的,不需要用他们办事,他们也没有孔雀印,因为实在是不必在家畜身上费那功夫。   韩卢的灵魂正被他挤压在角落里哭,狗叫声充斥孔朔的脑海。   他本来就心情不佳,当即破口大骂:“闭嘴!不然我把你给拧碎!”   韩卢不敢吱声了,但还是时不时呜咽几声。   他怎么这么倒霉……韩卢哀叹。   好不容易从赵国逃出来,他来到了宿阳,按照孔朔陛下的指示,殿下有一定的可能会直接把他召去身边,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充当孔朔陛下的内应。   但是天不遂人愿,韩卢好不容易摸到了宿阳,却被告知他今后就要去郑国办差事了。在郑国能当什么差事?继续当司灵吗?好像除了这个也没别的用处了。   来到了郑国之后,他被苟忘凡传信告知别急着去郑国都城,先在各地游荡一圈,把那些被发现有捉妖天赋的人类给杀了,遇见一个杀一个,然后再去都城渠阳。   既然是差事,那他只能照办。   结果没想到局势真是一天一变……突然间天柱倒了,五十万妖魂逃出来了,而且这么快就流传到了郑国,韩卢非常倒霉地被一只妖盯上了躯壳,还好对方比较虚弱,他才成功打散了对方的魂魄脱身。   就这么晃晃荡荡,昨天韩卢才刚刚来渠阳。   结果转头又被陛下给附身了。   孔朔和韩卢交流一般是靠两只耳灵物,不过他身上也有孔雀羽,可以当作临时的交流手段,这就派上了用场。   他从韩卢的嘴里掏出孔雀羽,深吸一口气,在上面施加咒法。   孔雀羽发出五彩的光芒。   与此同时,与他相隔数千里的白珠儿愣神一顺,小心恭谨地对着身旁的鬼方大统领“林天禄”道:“陛下,孔朔联络我了,对方如果幻化出来,是可以看到周围的事物的,我可能需要回避一下。”   “去。”附身了林天禄的苏蔼瞥了她一眼。   白珠儿垂下眼,迈动着八条蜘蛛腿走到了无人之地。   现在的山林已经不再被白雪覆盖,而是长出了绿色的植被,林子很茂密,只要钻进深处,孔朔就不会看见她到底身处何方,身边有谁。   她吐出孔雀羽,注入妖力,孔雀羽光芒一闪,冒出来的却并非孔朔的身影……而是韩卢。   白珠儿八个蜘蛛眼死死盯着“韩卢”,“怎么是你?你也是孔朔的细作?”   她和那只傻狗打过几次照面,从来没想到那条憨厚的狗居然会是孔朔安插进来的,知狗知面不知心。   “韩卢”道:“不是韩卢,是我。”   “陛下?!”白珠儿一惊。   为什么不用原来的身体给她传信,怎么突然用起韩卢的身体了?   “苏蔼在什么地方。”孔朔不含情绪地问,“告诉我。”   “天柱破碎,我正在奉苏蔼之命探查鬼方山林的情况。”白珠儿面不改色地撒谎,“苏蔼暂时不在我身边。” 第318章   “不在?”孔朔的声音仍然听不出来情绪。   白珠儿不断揣测着他的用意, 整只妖愈发谨慎,不轻易接话。   “可惜了。”孔朔呢喃,“本想和她谈谈。”   白珠儿现在是妖形, 蜘蛛脸上没法做出来任何表情,连眼皮都没法眨一下,蜘蛛根本没眼皮。可是她由内而外散发的情绪起了变化, 无法抑制地产生了惊讶。   “陛下的意思是……您要和苏蔼谈合作吗?”白珠儿低声问。   “你可以那样理解。”孔朔道。   “您可以把话告诉我,我去传达给苏蔼。”白珠儿妥帖地开口, “只是珠儿很好奇,陛下是那种不会和敌人谈合作的妖, 更何况苏蔼先前欺骗了您,利用您去推动谭国的事,您现在竟然不生气了吗?”   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一些连孔朔都无法解决的大事, 这才逼着他不得不去找苏蔼谈合作?哪怕是白珠儿这种小辈,曾经也不经意间听白皎说过, 上古时期狐狸和杂毛鸡是死敌。   死敌谈合作, 看来孔朔遇到的麻烦相当之大。   难道是敛雨客那边动了吗?很有可能。面对圣人,孔朔感到压力是正常的。   不过也有可能是白皎那边动了,他们两位更是仇敌,还没正式碰面, 就已经把对方给得罪死了。白皎同时也是苏蔼的敌人,如果是为了对付白皎,孔朔找上苏蔼倒是能勉强说通。   不管是受圣人逼迫也好,被白皎威胁也好, 有一件事情是白珠儿可以确定的。   孔朔一定受到了不小的创伤,乃至是受到了实质性的伤害, 这才不得不寻求联合。   对方没有用真身露面交谈,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本座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孔朔语气毫无起伏。   实际上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和杀意,白珠儿不在苏蔼身边,意味着他又要耗费一次附身的次数,每一次附身的机会都是无比珍贵的,只有这个时候他的一部分神魂才可以短暂地脱离白皎腹中。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这是他谋求生路的唯一办法。   “你现在回去找苏蔼,告诉她,我要当面和她谈。”孔朔道,“如果她问你,我有没有开出什么价码,你对她说,杀掉白皎的机会近在眼前,她从来没有如此虚弱过,希望她能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时机。”   白珠儿一听,心中转过千百道念头,顺从俯首:“是……”   “我受了些伤,身体状况并不好,需要闭关沉睡疗养。如果你回去不及时,让我错过和苏蔼交谈,要杀掉白皎就再无希望了。”   白珠儿心里一动。   “这是怎……”她一句话还没完全说出来,一个影子就像旋风一样突然出现在她身侧。   原本附身了林天禄的苏蔼已经易容了形貌,以自己本体人形的姿态出现在孔朔面前。   “不是要引我出来吗?本座来了,有什么话你说吧。”苏蔼瞳孔中尽是冷漠。   孔朔慢慢挑起了眉毛。   白珠儿气得在心里破口大骂。   如果白珠儿现在是人形,她恐怕用尽毕生定力也掩盖不住气急败坏的面部表情,她实在太愤怒,骂苏蔼沉不住气,脑子里一团糨糊,被压在天柱底下压傻了。   她这么一现身,一下子就显出白珠儿之前的话是谎言,今后如果她要骗孔朔就要费更大的功夫,对方再也不肯信任她了。   虽然这信任一开始就不存在,但是孔朔起码不会对她防备那么深,八分的防备和十分的防备,胜负或许就在这两分之间。   虽然心中憋闷,白珠儿仍然不得不退了下去。   “苏蔼……”孔朔若有所思,“你居然和白珠儿一起在鬼方吗?”   几分违和感在心中升了起来。   是苏蔼想要借这个机会控制更多的鬼方士兵或妖魂,还是白珠儿根本不在鬼方?   再看苏蔼的面孔,和她几千年前本体化型人形的样貌一模一样。   这更是让孔朔对自己先前的猜测产生了怀疑。他原本觉得苏蔼就算出来了,可能肉身也早已经泯灭,如果对方没有像他一样提前布置后手,留下精血培育新的肉身,那么就只能附身在人身上。   从苏蔼费尽心思把苏青送出天柱的举动来看,她极有可能没有留下像他一样的后手。不然苏青在外面那么多年,怎么会不帮助母亲培育身体脱困呢?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废话少说,你不是说你时间宝贵吗?”苏蔼眼神冰冷,语气也是冷的,“你要我和你一起杀掉白皎,我应当没理解错。”   “正是。”孔朔语气郑重了起来,似乎放弃了深究细枝末节。他一贯含笑的面孔上不见了笑容,似乎也不再从容,眼中染上了愤怒与不甘。   “白皎突然来到我藏身的翟国,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名叫敛雨客的江湖客,二者联合重创了我……”   当听到敛雨客这个名字的时候,白珠儿抬起了自己的头颅,苏蔼也面色一变,有些不可置信。白皎是什么性格她们都清楚,这样一个妖竟然和人族搅和在了一起,合起伙来去杀孔朔?   这怎么可能!   这就和孔朔主动来找她合作一样不可思议。   苏蔼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孔朔倒也没有打马虎眼或者说谎遮遮掩掩的心思,此刻他无比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糟糕的状况。   “他们袭击我成功了,现在我已经肉身泯灭被白皎吞进了肚子里,连带着两千年间积攒的庞大妖力也要被对方炼化。要不是我留了一手,现在绝无可能站在这里和你们交谈。如果白皎真的将我炼化,那么对方就能够立刻突破成圣!”   苏蔼脸色骤变,周身的气息沉了下来,连带着白珠儿八条蜘蛛腿也压得更低,几乎是趴在了泥土之上。   周围的森林树叶和灌木枝桠也簌簌匍匐了下来,好像无力承担这样的威压。   苏蔼保持着冷静,没有被孔朔三言两语冲昏头脑。   “你还有事情没说。”她沉声发问,“一定是你做了什么,让白皎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否则她那样的妖,怎么可能和人搅和在一起?”   苏蔼脸上露出些微的古怪的笑意,“她吞了你就能突破成圣,可见这些年来你积攒的力量不少啊……”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狐祖。”孔朔这才笑了,那张属于韩卢的面孔上露出了温文尔雅的表情,算不上谦和,但绝不至于让人心生反感。   “我布置了一个容纳了五百万人的血屠大阵,大阵已经存在了两千年,里面吞噬的人数量有多少我没数,可能会有上千万吧……我本只需要再忍上几年,就可以转移到我培育的新肉身里面突破成圣,谁能想到半路杀出来了一个白皎。”   苏蔼心里面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稳住面上的表情没有让孔朔看出来丝毫异样,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孔朔心中其实是有微小的怀疑的,怀疑苏蔼也知道了自己的血屠大阵,但是现在观察对方的表情,却完全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听到白皎可能突破成圣,所以才惊讶,还是听到了血屠大阵才惊讶。   不愧是狐狸,老谋深算。   他甚至还怀疑,圣人之所以会和白皎搅和在一起,背后也有苏蔼的推动。要不要来找苏蔼,孔朔着实犹豫了一番,但后来还是决定冒着风险来找她。   目的有两个。   其一是孔朔的确需要外部势力的帮助,帮助他摆脱目前的危局,好从被白皎炼化的窘状中脱身出来。   其二是孔朔必须知道,苏蔼对他了解几分,又对白皎了解几分,他们两个相斗,苏蔼又参与了几分,是否有从中挑拨。   这些孔朔都不确定,但是他非常确定一件事——苏蔼深恨白皎,绝对不可能看着白皎突破圣境。   从方才的试探来看,苏蔼对白皎吞掉他这件事没有预料,对白皎可能突破成圣这件事情也没有预料。   那么是苏蔼挑拨白皎与人联合的可能性大大减小。   原本可能是三方势力参与打压他,现在可能只有人和白皎参与。   怎么回事……   在西北谭国战场的时候,这老狐狸可是运筹帷幄,把他和白皎都坑了个底朝天,自己大获全胜。   孔朔是真的以为苏蔼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渔翁”。   白珠儿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苏蔼和孔朔。   她品味到了一丝不对,也隐约察觉到了孔朔的怀疑,但是她不打算对苏蔼进行任何提醒,只是冷眼旁观。   孔朔心思绕了好几个弯,主动更进一步道:“狐祖,现在白皎也受到了重创,我正在白皎腹中。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难道要错过吗?不如你我内外合力,灭杀白皎,一起除掉一个大敌,岂不快哉?”   苏蔼从沉思中回过神,在白珠儿和孔朔的注视下冷笑一声,说道:“倘若她的状态真的有你说得那么虚弱,那敛雨客会不出手灭杀白皎?你要将我扯进这浑水中,到底是何居心?”   “那看来,是我误会了。”孔朔遗憾道,“妖族本就式微,却还各自为战,互相猜忌。本以为我与狐祖最起码能在杀死白皎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却没想到依然逃不过猜忌的漩涡。或许妖族不会灭亡,但胜利却不再属于你我二妖,胜者的头衔反而要落在白皎这个小辈头上了。”   真是满嘴谎言,油嘴滑舌。   需要大义的时候谈大义,不需要大义的时候谈私欲。   苏蔼正要张口嘲讽,却听孔朔道:“您女儿苏青的仇,怕是也难以得报了。”   苏蔼霎时表情扭曲。 第319章   孔朔的话毫无疑问触及了苏蔼不可被触碰的领域, 一个深入她灵魂的痛处。   哪怕是苏蔼,在这个时刻也忘记了掩饰脸上的表情。   “你竟然敢在我面前提起她……”她的面具有了裂痕,灼热的情绪像地底喷泉一样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越是压抑喷涌得越狠。   “你以为在我面前激将就有用了吗?”苏蔼深吸一口气,试图克制住情绪。   “当然没有用,只是想要提醒一下你的处境罢了。”孔朔彬彬有礼, “我何尝不知,被白皎吃下肚子的我并没有资格和你谈什么条件, 也知道激怒了你,等待我的结局可能是和白皎一起被你灭杀……甚至也不需要我激怒你, 狐祖也会这样做。”   苏蔼口中发出一声冷笑,“既然知道,又何必如此?看来你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连自投罗网的事情都能干出来。”   “我不是自投罗网, 我是在寻找生路。”孔朔微笑,“狐祖也需要生路。白皎成圣, 我们都没有活路可言。”   是这样, 苏蔼当然懂得这个道理。正是因为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都明白杀掉白皎的必要性和事情的紧迫性。   可是白皎会不会成圣全凭孔朔一面之词,轻易被对方的话语鼓动是不明智的。   “看来狐祖还是有疑虑。你是不是觉得我所说就是谎言,你并不相信白皎一定能成圣?”   孔朔循序渐进, 不紧不慢。   当看到苏蔼脸上露出默认的表情,他才费尽心思确定了一个事实:苏蔼不知血屠大阵,她也没有主导围杀孔朔的事。   因为到这一步在隐瞒已经没有意义。   但是这说明什么?说明苏蔼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足智多谋,在这场变动中, 她其实也处于弱势和一无所知的地位。   所有妖的大敌始终都是圣人啊。   即便内心无比焦灼,孔朔还是摆出了平和的表情, 轻声道:“若非穷途末路,我怎会向你求助?你难道没有看到我身上的诚意吗?”   他摊开手,看着苏蔼的面孔,“血屠大阵已毁,我已别无依仗。如果我想要借此机会蒙骗你,让你和白皎两败俱伤,大可以隐瞒自己被白皎吃掉的事实,编织出更有利于自己的谎言。”   “你那是瞒不住了,所以只能对我说。”苏蔼神情毫无波动。   “是吗?白皎现在藏在宋国,她可不会把自己虚弱的现状告诉其他妖,哪怕是最亲近的下属,恐怕也不会告诉。”孔朔道,“如果对方对外封锁消息,那么我要把这件事情瞒住,轻而易举。我只需要告诉你,我是在重伤闭关,在对你透露白皎的现状,你恐怕就会心动了吧……我对你吐露我的全部真实,这还不够有诚意吗?”   白珠儿默默听着,在心中发出扭曲的笑声。   孔朔所言当然非常有诚意,他来找苏蔼的这一步棋做得也非常正确,在杀掉白皎这件事情上,他们确实可以达成共识和合作。   以苏蔼的性情,她极有可能刚开始答应合作,然后等除掉了白皎之后再反戈一击。孔朔当然也明白这样做的风险,所以他做好了承担风险的准备,他只是想要杀掉白皎。   但是千算万算,还有一点,孔朔没有算到——苏蔼自身的状况。   苏蔼极其虚弱,连自己的肉身也没有,每施展一次天赋神通,都要附身一只妖孽,榨取这只妖的修为,这才能勉强发动魇雾。   要和苏蔼谈合作,和她一起杀掉白皎?   痴人说梦!!   苏蔼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她就算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恨不得把白皎生撕活剥,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没有办法出手。   一旦她动了,反而会暴露自身的虚弱 。   苏蔼怎么肯呢?   孔朔自认为已经把所有的利害还有自身的处境陈述清楚,现在只等苏蔼的决策。但是当他看着苏蔼的面孔,却无法预料到对方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   原本他内心仔细复盘了之后,觉得苏蔼答应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因为这对于她来说可谓是一石二鸟。   至于实施这个计划需要承担的风险,这当然需要考虑,但却不能成为阻碍苏蔼答应与他合作的理由。做任何事情都会有风险,身为妖皇的他们更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走到现在是凭借实力,也是因为在每一个岔路口上都做出了符合自身利益的决定。   苏蔼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没有掩饰自己的犹豫和纠结,似乎在进行着漫长的权衡和思考。   随着时间的流逝,孔朔的心越来越沉。   这样的沉思并不代表苏蔼正在深思熟虑,相反则说明了她内心有很深的顾虑。   “狐祖有何疑虑,可以讲出来。”孔朔婉转地催促。   “五十万妖魂已使我焦头烂额,否则我不会亲临鬼方之地。”苏蔼脸上的神情叫人捉摸不定,“既然你坦诚,本座也不和你说暗话,此时我不能离开北地。”   孔朔眼神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表情被看不见的灰幕笼罩,语气也强压着怒气:“狐祖已经确定?”   苏蔼却没有给他绝对否定的答案,“不,只是需要等一段时间,等我腾出手来……”   孔朔的脸上已经开始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了,“等你腾出手来?是等你腾出手来再考虑和我结盟,还是腾出手来直接和我一起去杀白皎?”   他听出来了,对方就是在钓他。   不肯放弃杀了白皎的机会,不想将他得罪死,同时也不想那么干脆利落地答应他。   “等我腾出手来,和你一起去杀白皎。”苏蔼语气也缓和下来,表情甚至称得上慈眉善目。   这是显而易见的安抚,也是明目张胆的拖延。   “什么时候才能腾出手。”孔朔面无表情。   对方这样的回答,倒不算出乎他的意料。   拖字诀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用的。他现在刚刚被白皎吃下去,虽然受到了削弱,和对方的对抗十分激烈,但是力量没有被消耗太多,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就看谁能撑到最后。   苏蔼显然明白这一点,她想要拖到白皎孔朔再虚弱一点。   “少则两年,多则三年。”苏蔼道。   孔朔养气功夫如此之好,听到这句话几乎也要暴怒。   “两三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很宝贵了,苏蔼竟然张口就是两三年!   “若你能替我解决五十万妖魂,这时间当然可以缩短。他们深恨我,这个时候如果我去找白皎,等待我的只会是腹背受敌。”苏蔼似笑非笑,“孔雀,妖都是要为自己考虑的。你不用拿什么大道理来压我,也不需要拿什么激将法来激我,没妖比我更明白我需要做什么。”   “不过我是要谢谢你的,也确实想和你结盟。多谢你帮我拖住白皎,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是盟友,也要适当地为对方牺牲自己的利益,不是吗?”   孔朔血气上涌,怒火一路冲到了天灵盖。   “让我为你拖住白皎?”他怒极反笑。   “也是为你自己拖住白皎。”苏蔼含笑,“你不拖住她,就要被她炼化了。不仅是为我也是为你,你且放心,等我从这边抽出手来,一定会想办法去‘救’你的。”   如果把怒气比作火焰,那么他此刻的内心显然已经燃烧起了燎原大火,除非来一场雪崩,否则没法把怒火浇灭。   可是他没有办法把怒火给发泄出来。   在这场合作中,孔朔是绝对的劣势,这是他一开始就摆出低姿态的原因。若非如此,他也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状态和盘托出。   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打动苏蔼,是他在求苏蔼,他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也许是在漫长的过程中,学人学得太到位了,连人生存时必要的能屈能伸都学会了。   他孔朔以前是这样能屈能伸的妖吗?   这好像挺难说的。孔朔从来不招惹比他强的妖,凭借自己的天赋神通一路走到大妖的境界,然后突破成圣,成圣之后他也没有立刻称皇,而是低调了一段时间,继续提升自己。直到他确定自己的修为已经到了极其恐怖的境界,除了元烛和苏蔼没有妖能对他造成威胁,这个时候他才算放开了手脚,顺理成章地成了妖皇。   孔朔很少遇到让他命悬一线的危机,他做什么事情都留有余地。   包括尝试反噬白皎这件事,他也留有余地。   魂魄迁移到了孔雀蛋之内,不代表他不可以弃身夺舍。   他只是没来得及培养下一个身体,他的孔雀精血还在隐秘之处藏着,如果反噬白皎失败,他就只能再蛰伏下去……   不能着急。孔朔对自己说。   妖最大的优势就是无尽的生命……只要他想活命,只要他永远留有后手,那么就没有人能要他的命。   他和白皎不同,白皎为了所谓的大业是主动去送死,他和苏蔼也不同,苏蔼太过重视自己的家人,愿意为了他们竭尽全力复仇。   孔朔心中没有大业,也没有家人。   他认为自己做得比白皎更加优秀,起码他不像她那样,生了孩子后把自己逼疯了……   无牵无挂,方得长久。   孔朔反复呼吸,控制情绪,“那么,盟约结成。”   “好。”苏蔼颔首。   看着苏蔼始终平和的面容,孔朔心中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目光看向一直隐身不说话的白珠儿,“那些毒你是否还可以引动?”   “是说下在丹药中的毒吗?自然是可以的。”白珠儿道,“陛下想让我引动毒打击白皎?”   “没错。”孔朔眸光深沉,“眼下白皎身体状况极为糟糕,而她手下的很多妖分散在各地,她没有办法给他们提供庇护。如果你引动了那些毒,狐祖同时派出自己的下属对那些小妖进行清除,白皎手下的势力就会废去大半……她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用妖术和蛊虫威逼操控的人类官员,以渴求长生不老交换妖血的王族了。”   白珠儿思索一瞬,感受到苏蔼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她心中泛出冷意,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孔朔道:“百利而无一害,为什么还要犹豫?”   苏蔼是不可能帮助孔朔清除那些小妖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力量。   但是苏蔼万万不肯暴露自己的短板。   “珠儿想要劝说陛下,万万不要把白皎逼到绝路。”白珠儿内心轻叹,配合着苏蔼找了一个借口,“那些妖如此分散,足迹遍布各个国家。哪怕引爆了那些毒,使他们受到了重创,他们也可以躲藏起来。珠儿认为现在远没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陛下被白皎吞下,心焦如焚,但千万不要错失分寸。”   孔朔似乎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又好像是确认了什么,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只看了她几眼,语气不冷不热,“那便罢了。”   在即将解除孔雀羽毛幻影的时候,他终究是咽不下那一口气,意味深长道:“这也是我的失误,我大概是对狐祖的身体状况判断失误了。”   苏蔼心登时沉了下来。   “若是你实力与我先前相当,再加上魇雾,面对这五十万妖魂应当不至于太吃力。”孔朔的身影渐渐淡去,声音也变得微小,“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狐祖,你比我想象中要衰弱啊……”   他消失了,森林的地面上只留下一根五彩斑斓的华丽羽毛。    第320章   看到孔朔离开, 苏蔼的形貌产生了变化,不再耗费宝贵的妖力维持易容,现在她以林天禄的面貌站在原地。   “陛下真的要答应孔朔吗?”白珠儿轻声细语。   “有什么不能答应的?答应了又没有坏处。”苏蔼眼神落在白珠儿身上, “你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面对孔朔的时候,对她苏蔼直呼其名。现在对着她说话, 又口称陛下,对孔朔全无恭敬之态了。   幸好白珠儿现在的修为就剩下一百年出头, 成不了气候,就剩下一个聪明的头脑。   魇雾会影响神志, 苏蔼脱离白珠儿身体后本也可以控制她,但偏偏她还真的有些看重白珠儿聪明的头脑,这才没有让她沉沦在无限幻境之中变成傀儡。   “这只是珠儿的生存之道罢了。”白珠儿忍了忍, 到底忍不住说, “陛下不要怪珠儿多嘴,您出来得有些急了, 虽然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后果, 但这是因为孔朔处于劣势,不敢撩拨您罢了。”   让孔朔发现苏蔼本体衰弱,就是后果。   白珠儿非常怀疑孔朔已经在质疑苏蔼是不是这些大事真正的幕后推手了,他只是没有把心中的怀疑明白地表露出来。   “我知道。”苏蔼说了这么一句, 算是承认了自己的冲动。   又有两道身影从山林之中走了出来。   附身人的苏蔼之女苏紫眉毛皱了起来,“母亲相信杂毛鸡说的吗?”   苏蔼道:“信,怎么不信?正如他所说,他可以编出别的理由来骗我, 但这次却直接说他本体被白皎给吃了下去,而不单说是他积攒的血之精华被吞了下去。要是他说前者, 我也会相信,可是他没那么说。”   阿紫沉默不语。   苏蔼之子苏丘也慢慢道:“如果能骗到母亲,孔朔当然也会编出一个谎话来。可问题在于他骗不了,如果母亲要求他和她一起去杀白皎,没有本体的他怎么现身?他只能说实话。”   “阿丘所言有理。”阿紫道。   兄妹二妖是同一窝出生的,虽然有先后之分,但从小一起长大,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对彼此直呼其名。狐狸一窝能生三到六个崽,和他们俩同一窝出生的其他姊妹和兄弟都已经死了。   苏蔼在之后也有生育小狐狸,他们这几窝狐狸毛色各不相同,甚至就连爹也不是同一个种族,有几个甚至一出生就是人形的。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感情,虽然偶尔争风吃醋,争夺母亲的宠爱,但大家还是打打闹闹地长大了。   就是半妖如果妖血不浓,终究是没有办法像纯血妖一样长寿,血脉越是纯粹,实力越是强大,活得才会越久。   “那几年后,母亲……”阿紫语气略有迟疑。   “视情况而定吧。”苏蔼道,“我会派几个妖南下,去宋国探探情况,说不定会有收获……”   阿丘生性谨慎,“最好也把妖派去其他国家一些,不要只针对宋国,如果那长虫发现了母亲派出去的妖,说不定会怀疑我们的目的,届时打草惊蛇……”   简而言之,就是让他们的目的性显得不要那么强。   “好。”苏蔼欣慰地伸出手,阿丘顺从低头,让母亲摸了他的脑袋。   阿紫也跟着上前一步,等着被摸头。   “陛下。”白珠儿不得不在这个时刻跳出来说一些煞风景的话,“我有一个提议,想要讲给陛下。”   “你说。”苏蔼其实非常乐意听白珠儿的建议。   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提出了建议,这些建议往往都会开拓她的思路和视野。   “珠儿前段时间并没有打算对陛下说出那个建议,因为您对鬼方并不了解,虽然得到了我的记忆,然而到底是没有设身处地地在人族生活过。”白珠儿迂回婉转,“再者,前段时间武国也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强大的压制力。”   她是指五十万妖魂挣脱天柱之后武国的应对。   他们的应对堪称完美,在很短的时间就压制住了乱局,打压得那些妖不敢冒头。在这个过程中,武国人展现出了极强的凝聚力,每一个政令的实施都很顺畅。   “事到如今,陛下还认为可以凭借二十万兵马攻破武国吗?”白珠儿问。   苏蔼心里确实没底了。   原本她心中是有一些自信的,可是她曾经抽了两天的时间专门赶赴边境,亲眼见识人类的城池,还远远旁观了十鼎大阵收纳妖魂。   既然有一个专门针对妖魂的十鼎大阵,那么人族会不会还有更厉害的大阵?   基于这种猜想,她不敢深入人类城池。   等回到山林之中,苏蔼心中升起无与伦比的忌惮。   本以为在灵气枯竭圣人绝迹的现在,人族的传承应该也已经断绝,结果没想到传承一直都在……   她没有信心凭借二十万兵扫平武国,哪怕那些兵身上已经有了妖魂。   这时白珠儿再度问:“陛下,请陛下仔细想一想,您为什么要攻打武国?”   因为武国的天柱下也关押着狐族,因为她要完全掌控武国,借助人族的势对付白皎,也因为对方是她的敌人,是人族,只会对妖赶尽杀绝。   苏蔼眼眸之中光华流转,让白珠儿压力倍增,她顶住压力,不闪不避。   “……真是一团乱麻啊。”苏蔼轻声道,“白皎和人,孔朔和我,孔朔和人……现在,你是要劝我也与人联合吗?”   “陛下英明。”白珠儿深深跪伏在地。   “不是在劝陛下与人联合,而是在劝说陛下挑选合适的盟友,借力打力。”她斟酌着,“依珠儿看,陛下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便是苏归。”   苏归是苏蔼的血脉,苏青的孩子。   血缘关系会使他们天然亲近,然而他们的立场又是相悖的。   苏蔼一直在避免谈论苏归,白珠儿猜,这也不算是逃避,只是她还没想清楚到底要怎么处置这个与她从未见过的外孙。   “你的意思是,让我母亲假装和苏归亲近,借此谋取武王的信任,然后与武王联合,鬼方与武国合并,一起横扫天下?”阿紫眼波起了涟漪。   假装这个词让她感到万分不适……她和苏青关系最好,对苏归也有怜爱。但是就像面对一个叛逆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从未见过,甚至她也没有立场去劝说这个孩子。   阿丘看了母亲一眼,压低声音道:“母亲,其实我也有这么考虑过……”   苏蔼转头看过去,示意他继续说。   “但是我所想和白珠儿以及阿紫所想都不同。”阿丘把话说出口的时候,眼中似乎也流露出了不忍,“母亲,种种迹象都表明苏归那个孩子对武王很是爱护,我们所做的必然是他不愿意的事。如果人和妖还像上古时期那样,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现在人族势大了,我们不占任何优势。非常时期只能行非常手段……”   阿紫皱起眉,“非常手段……”   “我们能不能找一个机会,控制住苏归,让他忘掉在人之中生活的记忆,完全回归我们的族群?”阿丘道。   苏蔼不说话了。   她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亲人施加过魇雾,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个神通的本质。通过幻境如此大幅度地修改一个人的记忆,就相当于将一个人的本性抹杀。   这与凭空制造一个听话的傀儡并无区别。   苏蔼爱自己身边的每一只小狐狸,哪怕他们会很调皮,会惹她生气,她也没想过要把他们修剪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乖巧听话的样子。   苏归的事,不是用叛逆两个字就可以解释清楚的。   这涉及两个种族,涉及生死存亡。   她不可避免地想,如果青儿还活着,看到他们如此谈论她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会不会对她这个母亲感到失望。   在内心的某个角落,苏蔼其实考虑过这样的事情,阿丘的话只是让她阴暗的想法暴露了出来。   但是阿丘也不敢继续劝了。   沉默在他们之中蔓延。   白珠儿百无聊赖地在心里面数羊玩。   论做事其实是孔朔最果断,苏蔼好像多少沾点白皎的毛病,可能这是重感情的妖的通病吧……   她不是不能理解他们到底在考虑什么,在感到无聊的同时,她心中却难以再生出嘲讽的情绪,要是放在以前,她这时候已经在心里头大肆嘲笑对方的优柔寡断了。   不过,苏蔼到底是没把白皎的毛病给占全。   她仰天长叹,“就这么做吧。”   白珠儿一愣,忘了自己数到第几只羊了。   “与武国求和?”她心中有一只恶鬼悄悄探头了。   它对她耳语:“白珠儿,你的计策又成功了,感情用事立场摇摆的蠢货们总会被你利用。”   “是。”苏蔼道。   “要想获得足够求和的资本,最好把鬼方剩下的部落也全部扫平。”白珠儿道。   鬼方部族八大部,如今苏蔼已收拢五部,而剩下的三部中包含一个战斗力最强人口也最多的一个部落。   这个部落原本也在林天禄的控制之下,但是地底妖魂窜了出来,直接附身了这个部落的领袖,然后带着部族叛逃了。   这段时日鬼方本来就混乱,也不知那只妖到底是怎么快速学会了人的事,并且率领自己的部落进行反叛的。   苏蔼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觉得这只妖不会是无名之辈,再配合她搜魂妖魂得出的情报,很快就确定了那只妖是谁。   萧峦,本体是只山魈。   山魈本就是群聚而生,而且在众多兽类之中也是非常聪明的一种。   上古时期,萧峦的山魈部族在北疆也是很大一股势力,而且她非常懂得左右逢源,对苏蔼很是恭谨。苏蔼不喜欢山魈肉,对萧峦识趣的态度也还算比较满意,于是也就允许他们继续在北疆生存了。   在这之后山魈部族愈发壮大。但是虽然得到了强者允许他们在此地繁衍生息的承诺,不代表得到了强者的庇护。萧峦天赋欠缺,虽然实力不算弱,但是没有成圣的希望,山魈部族发展壮大之后就成了一块香饽饽,凡是强大的妖都想来啃一口。   山魈部族慢慢分崩离析,最后天柱伫立了,被镇压到下面的开了灵智的山魈没几个。   萧峦之所以能存活下来,是因为她效仿苏蔼吞噬其他妖的妖魂,同时始终不和苏蔼硬碰硬。   凡是比较强大的妖,被镇压之后都会想方设法找活路,要么在天柱之下自相残杀,要么拉帮结派。   解决萧峦,剩下的鬼方残众不足为惧。   阿紫提出异议:“可是武国也不一定能答应联合,他们不会信我们的……”   “我们只是要制造一个机会罢了。俪彁”阿丘眼神复杂道。   一个见到苏归的机会,控制苏归的机会。   如果能见到武王并控制她,那更是意外之喜。   “你们不一定能控制苏归。”白珠儿出声,“他是我除了殿下之外见到过的最强的妖。”   “这只是一个尝试罢了,不能放弃联合的希望,同时也要做好备战的准备。如果结盟能够顺利进行,我们当然也能在后方给予武国重创,对方不答应,那就只能开战。”   “白珠儿说得是对的。”苏蔼道,“如果能够联合,将我们和武国真正化为一体,我们也不必如此被动。为了长远的计划,和人类虚与委蛇又有何妨?”   压力,才是促使不同势力联合的最重要因素。   要是没有白皎的威慑,苏蔼怎么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    第321章   孔朔操控着韩卢的身体独自坐在酒楼之中。   韩卢的魂魄坐在角落里面不敢吱声。   哪怕是他, 也能感受到孔朔现在的怒火一触即发。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孔朔不一定会杀了他,但这种压力还是让韩卢坐立不安。   韩卢从来没被孔朔附身过, 灵魂被挤压到角落的感觉并不好受。最开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孔朔在外面操控他的身体和苏蔼等妖交谈时,他也能感知到外界情况。   越是听, 韩卢心中的恐惧就越深。   陛下被殿下吃了下去,现在陛下已经没有身体了, 所以只能借用他的身体,陛下还想和苏蔼联手杀掉殿下……   韩卢吓得魂儿都要从嘴里钻出来了。   这些事情对他冲击力太大, 他只是一只听从命令的小狗,帮陛下把事儿办好就是他最该做的事情,现在他却知道了这么多秘密, 知道了陛下真正在图谋的大事……   过了没多久, 孔朔就已经压制住了内心的情绪。   他的声音直接在韩卢的魂魄中响彻,语气非常冷酷, 但是怒气已经消失了。   “正好你在郑国, 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情。”孔朔低沉道,“郑国密库有一件宝物,名为净业琉璃珠,外表上看五色流转, 中心有莲花的虚影,你把这个琉璃珠偷出来,把它打碎,取出里面的血……然后去郑国东南, 一个叫作照夜山的地方,照夜山半山腰有一个洞, 叫作归栖洞,往洞中走有一个井,你把血放到井中,就可以离开了。务必要手脚干净,不能让任何人发觉。”   韩卢不明所以,但是他一贯听话乖巧,不该问的绝对不问,可是面对如此任务,他还是不得不问。   “陛下,郑国密库要怎么走啊……如果是储备灵物之地,那么那个地方肯定守卫森严,属下没有信心可以避开所有人。”   看见韩卢的蠢样,孔朔就烦。这个属下的听话确实是非常大的一个优点,但他的缺点同样非常明显,那就是他不交代的事情,韩卢就不知道怎么办。   必须得一步一步说清楚,韩卢才能把事情给办好。   “郑国的密库通常有两处,一处是在司灵机要府,另一处是在王宫之中。”   孔朔耐着性子讲,“白皎让你来郑国办差事,这正是一个机会,她是要你去这里主持筛选培养的捉妖师的事,是吗?”   “是,殿下让我从司灵干起,直接用换身秘法换上司灵的皮,从此我就是郑国司灵了。”韩卢道。   原本的司灵本来就是一个准备好的牺牲品,这样的牺牲品在白皎所控制的国家中都有一些,方便她手下的妖随时走马上任。   “那么你担任司灵之后,正好可以去查一下郑国的司灵密库,看看琉璃珠是不是放在那里。如果不在,你就找一个借口进入王宫密库探查一番。”孔朔看了韩卢一眼,料想对方也找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就顺便帮他把借口也给想了。   “你就说不知道郑国到底有多少可用的灵物,想要全面摸查一番,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韩卢点头似小鸡啄米,“那去那个照夜山的时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要舍弃身份,再也不能在这边待着了?”   “怎么,你还对白皎这边有留恋?”   “啊?这咋会呢,陛下误会属下了!属下忠诚的妖只有陛下!”   孔朔没理他,继续说正事。   “先观察一下郑王是不是个好糊弄的。如果不好糊弄,你就不要太着急去办,可以多观察王宫内部的守卫情况,最差最差的结果,就是你进王宫的密库去偷。”   他看了一眼对方清澈愚蠢的面孔,“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就给我重复一遍。”   韩卢赶紧巨细无遗地把孔朔交代他的事情重新说了出来。   孔朔点了下头,冷酷的表情这才放松了。   可是他冷酷的语气并没有丝毫改变。   “韩卢,你最好把事情给办好,我施加在你身上的孔雀印只有三次附身的机会,一旦到了第三次,我结束附身后你就会即刻暴毙。”他道,“你最好别让我附身,我亲自出手固然可以增添拿到琉璃珠的机会,可是你小命不保。”   韩卢面色惨白,“属下必当尽心竭力!”   孔朔打个巴掌给个甜枣,“那琉璃珠里面的精血,少量服用可以提升修为,服用得多了则会受到我妖气的侵蚀,你可以喝一滴。”   “是,多谢陛下。”韩卢道。   不管是敲打威胁还是奖赏,韩卢只能受着。   孔朔的灵魂从他身体中离开了,韩卢白着一张脸,重新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一下子瘫软在地。   他手脚抖着,缓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颤抖,反复呼吸压下心中的恐慌,打算等会儿马上进宫面见郑王,去当司灵。   听苟忘凡的意思,只要他见了郑王,郑王就会知道该怎么安排他,这方面他不用担心。   韩卢软着腿一步一步挪出了酒楼。   他的心谁能明白?韩卢苦涩地想。   他只是想安安心心地吃一家饭,结果从被点化了灵智开始就不得安生。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愿做寿命只有十几年的小狗,也不要做寿命数百年上千年的大妖。   起码做狗的那十几年,他的生活还算安稳快乐,也能有一口饭吃,不像现在这样颠沛流离,有饭吃了,可一点都不快乐。   然而他没得选。   在陛下和殿下之间,韩卢其实更喜欢殿下,因为她会给他起名,而不是像孔朔一样,在最开始的时候狗来狗去地叫他,现在他有了韩卢这个名字,孔朔也开始叫他韩卢了。   但这个名字明明是殿下取的。   ……   宋国,白皎的腹中,不成兽形的血肉又蠕动了起来。   正在闭关运功的白皎闷哼一声,感觉肚子一阵绞痛。   “竟然还不肯安生……”她咬牙切齿,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孔朔分毫不让:“你也竟还不肯放弃?何不就地自杀?”   白皎冷笑连连,“你连个基本的形状都没了,要自杀也是你先自杀。”   “你成了孤家寡人了,何必再苦苦挣扎?”孔朔语气懒洋洋的,有几分刻意堆砌的从容,“你不肯放弃,无非是觉得沉没成本太高了……一旦放弃,就好像以前的牺牲都白费了一样,在我看来这是愚不可及的。你不是自己也在想,你没有那么恨人类吗?”   这只孔雀到了她体内之后,连她心里想什么似乎都能听到了。   真是棘手的天赋神通。   白皎不欲与他辩驳,调动全身的妖力压制他。   孔朔溢出一声冷笑,归于平静。   狡兔三窟的道理,白皎明白,观察了她两千年的孔朔怎么会不明白?   他一共准备了三份精血。   其中一份已经用来培育血屠大阵下那个最强的身体了,现在他还剩下两份。   因为精力有限,可以投入的资源也有限,所以孔朔一次只能培育一具身体。   这三份精血他藏在不同的地方,郑国是个灯下黑的好地方,所以他直接把装了精血的净业琉璃珠放到了郑国王族之中。   不选择其他地方保存是有原因的,首先他要确保这个东西放在足够安全的地方,接着要确保可以随时拿取它。   放在深山老林里面固然可以,但这精血本就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能取用的,如果孔朔那时候失去了行动能力,就只能委派别的妖前去拿取,光靠描述其他妖可能要有得找,白白浪费许多时间。   剩下的最后一份精血,孔朔把它藏在了赵国地宫之中。   每一份精血在哪个方位,他都能感知得到。   照夜山的归栖洞,也是孔朔提前准备的另一个培育肉身的地方。   在郑国和翟国之间,他选择了翟国,但是郑国的布置他也没有打算浪费掉。上一次来到郑国维护那个备用的再生阵法已经是二百年前的事了,时间其实不算特别长,那个阵法应该依旧能够运转。   只是它所再生的,恐怕只是相当于百年小妖的修为,甚至不一定能化形……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他不想放弃自己接近圣境的孔雀肉身。   白皎的意志在脆弱的同时又十分坚韧。   孔朔疲惫万分地闭上眼睛,但不敢真的睡去,怕白皎反扑。然而白皎同样如此,她精神紧绷不敢有一丝一毫放松。   除非他们分出胜负。   ……   当商悯假扮成郑王身边的太监接见韩卢的时候,她没费多大力气就确认对方的身份。   虽然本体化身嗅觉残缺没有闻过韩卢的味道,但是她这具白小满化身的鼻子可是非常灵的,她在韩卢的身上闻见了一股狗味儿……   就是那种农村小狗在田间地头撒欢后回到家里头的味道。   也许是因为郑国这段时间一直在下雨,韩卢身上还有一股湿漉漉的雨水的气息。   韩卢也是被郑国王宫的富丽堂皇给惊了一下,简直要被各色琉璃瓶和奢华的装潢给晃瞎眼。   他站在大殿下对着郑王点头哈腰:“王上,在下韩卢。殿下叫我来帮您办事儿,说是让我继续当司灵,这个职位我有经验,您看看我什么时候上任比较好?”   果然是那条狗妖,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在郑国碰见了。商悯表情古怪。   面对人类的王,韩卢其实不必如此恭敬,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郑王并不单纯是一个人类的王,她和妖关系匪浅。   这是一种非常隐晦的感觉,哪怕对方没有明说,可是从苟忘凡的态度和郑王对待他的态度来看,郑王是完完全全的“妖党”,忠于殿下。   面对这样一个身份模糊但是立场清晰的人物,韩卢认为自己需要拿出相对礼貌的态度。   “自然随时可以。”郑王道,“一切以你安排为先。”   “赶早不赶晚,在下想现在就开始筹备。”韩卢道。   这么急?商悯眼神一沉,控制着郑王回答:“可以。”   “那位司灵的生平过往还请王上帮着准备一下,也好避免露出破绽。”韩卢松了一口气,“待我熟悉事物就差不多了,至多三五日应当就能上手,届时就可以施展替身换皮秘术。”   “那这段时间我就先让司灵告假。”郑王道,“你可有住处?”   “在下住在宫外酒楼之中。”   “似乎有些往来不便,不如先在宫中住下吧。”   郑王安排妥当,韩卢自无不可,直接就答应了下来。   在他转过身的一瞬间,商悯对着他轻轻吹了一口气儿,无色的雾气就这么进入他的七窍之中。   韩卢无知无觉,跟着宫女来到偏殿之后倒头就睡了。   这段时间他实在太累,到处东奔西跑担惊受怕。   也许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晚的梦他也很不安稳,梦中不断重复着孔朔对他交代的话,又不闪出殿下慈祥的面孔……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第322章   “所以孔朔的目的是想给自己准备一个新的备用身体?”郑留若有所思。   “多半是这样, 但不确定他那个新身体会有多强。”商悯正在书房中看郑国最详细的堪舆图。   照夜山的名字从古至今未变,离渠阳六百里。   区区六百里,往返根本要不了多长时间。   商悯的白小满化身已经算修为接近千年的大妖了。   商悯记下了照夜山的地点, 卷起了地图,眉头微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已知孔朔失去了身体, 那么他肯定想再给自己搞一个备用的身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孔朔被白皎吃了下去, 不代表他真的会被她消化,就算被白皎消化了肉身, 那么他的灵魂也有可能逃脱。   还以为被白皎吞下去之后,两个敌人合二为一,又两败俱伤, 人族这边的压力就能少一些, 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全是这样。   要是孔朔放弃抵抗,白皎将他炼化, 她的实力必然会大为精进。   郑留也在忙活。   他是在帮忙查册, 王宫密库里面存放的每一个灵物都被好好地登记。在上面什么东西损坏了,什么东西还完好也有记载。但是因为年代久远有许多灵物已经没了名字,有些丧失了灵性,但是常人看不出来, 就被那么随意地摆放着。   他在登记册上面看到了一百多件琉璃制的宝物,其中灵珠形状的就有三十多个。司灵府库中的东西这边也有登记备份,不过大多数是破烂。   “师姐,你看。”郑留道, “那个净业琉璃珠,册子上没有名字相同的, 但是有几件琉璃制品郑潇非常喜欢,把它从宝库里面提了出来摆放到宫殿当摆件。”   商悯和他面面相觑,目光环视宫殿一周,看了看周围金碧辉煌的各种物品,确实看到了各种样式的琉璃制品,每一样都巧夺天工。   “孔朔所制的净业琉璃珠,看上去应该和凡物差别不大,毕竟他也不可能让那个东西太过显眼。”商悯说着,开始在宫殿里面搜寻着,最终还真找到了一个特别符合孔朔审美的物件。   那是一个孔雀木雕摆件,并不算大,小巧精致,整体是桃木制的,孔雀的嘴里衔着的是一枚龙眼大小的琉璃珠。   商悯把它抠了下来仔细一看,竟然真在里面看到了莲花状的五色光华。   商悯一脸无语地把它递给郑留,郑留拿着看了两眼,捂住了额头:“这……”   “还要谢谢你那个喜欢各种华丽饰品的大姐,不然咱们就得去仓库一边吃灰一边找了。”商悯好笑道。   “要不要把它砸开看看?”郑留提议,“孔朔说这个东西可以提升修为?也不知是真是假。”   “多半是真的,毕竟妖族互相吞噬也可以继承对方的修为。但是很难知道里面到底还残留着他的几分力量,如果残留的力量少,那提升的修为就有限。”商悯眉梢动了动,“而且我非常怀疑孔朔不会那么大方。”   她也一闪念地想能不能把这个精血给吞了,提升自己的修为,但是她更怕精血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不可控的异变。   “让韩卢吃了试试。”郑留古怪地说,“既然孔朔就是这么对韩卢说的,那么我们不妨猜测,他是想让韩卢吃了精血,然后达到某种目的……不如将计就计?”   “我也是这么想的……”商悯道。   情报很重要。   不管是商悯还是郑留,他们对孔朔的了解都比较有限,对白皎的了解则会更多。   对孔朔的不了解,主要是因为不知道他到底还会有什么样的后手和什么样的手段。   不如先放任韩卢的行动,看看对方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   但是一味放任又不行。   烛火昏暗的宫殿内,蜡烛烛芯燃烧噼啪作响。   商悯摸了摸下巴,“我得临时出门一趟了。”   “去照夜山?”郑留了然地笑笑。   “没错,得看看他给自己准备的再生之地是不是布置了阵法,到底是什么样的形制和运作机制。”商悯道,“琉璃珠可以先留在王宫里。”   她手指触摸了一下琉璃珠,在上面附着了一些自己的妖力,又用操控魇雾的方法让妖力隐于无形。   如果韩卢拿到了这个琉璃珠,商悯就会感知到。   郑王及其化身已经被商悯全盘控制,哪怕她离开几天,问题也不大。   郑留迟疑了一下,问:“往返需要多久?”   “如果能很快找到照夜山上面的山洞,六个时辰的应该能往返吧。”商悯不确定道。   其实如果全速奔跑的话,一个半小时就能赶到六百里外了,往返只需要三个时辰,她说六个时辰是怕找不到归栖洞。   而且要全速奔跑,就得趁夜间行进。现如今还没有到昼长夜短的季节,六个时辰应当正好。   郑留放下了心,提出了一个请求:“我能和师姐一起去吗?就当是长长见识,我身上的伤势早就不要紧了。”   “当然可以啊,也不费什么事。”商悯笑着一口应了下来。   “就当是我想躲懒了,这段时间批奏折批得骨头酸。”郑留道。   如果是普通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起码得躺上几个月,不过郑留显然不是普通人,只是几天过去他就又活蹦乱跳了,短途的剧烈颠簸根本不算什么。   今天是刚刚入夜,也是韩卢来郑王宫的第一天。   商悯为了避免他半夜的时候搞点什么幺蛾子,在临走的时候专门拐去宫殿对他吐了一口魇雾,让他睡得深一点。   随后她就带着郑留来到了郊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六尾的白狐。   六条长尾在黑夜里仿佛燃烧的幽冥之火,在夜色下甚至泛着一丝微微的蓝色。商悯很久没有用四条腿奔跑了,四肢着地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   “师姐这个化身九百年修为,为什么不是九条尾巴?”郑留好奇地打量,“我记得那个胡千面是五条尾巴。”   “修为越高长尾巴越难。”商悯简洁道,“老师也才七条尾巴。不过半妖似乎和纯粹的妖不一样,尾巴的数量更近似于血统的象征,如果身上的妖血比例更多,那尾巴也就更多。”   “苏归……”郑留愣了愣。   商悯载上郑留,四爪生风,好像踩在云端,如离弦的箭一样向远方飞射,眨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她没有贴着官道行进,而是根据司南仪和天上的星象确认了方位,走直线行进,一路上她用妖力遮掩自己的身形,就算被人看见了,他们也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   遇到田野就飞跃过去,遇到宅邸和城池就直接穿行,遇到山也是如此。   幸好郑国没有特别高的山,没有对她的路线规划造成太大的阻碍。   郑留紧紧地闭着嘴巴,怕自己一张嘴缝就灌进来,很快他眼睛也闭上了,猛烈的风刮得他眼睛生疼。   这样的颠簸持续了一个半时辰,与商悯估计得分毫不差。   月亮升高了,他们准时来到了照夜山。   眼前这座山不算特别巍峨宏伟,但别有一番钟灵毓秀的韵味。   “这山还挺大的,不好找,不过问题不大。”郑留打量了几眼。   他开启眉心灵窍,洞观地脉走向。   论观气术他不如商悯,不过因为家学传承和敛雨客教导的缘故,在阵法上,他比商悯更擅长一些。   凡事要布置特殊的阵法,首先要寻找一块风水宝地,这对于布置阵法事半功倍。   孔朔主要修行五行之道,那么他所找的地方必然是阴阳五行平衡之地,只需要找出照夜山哪处地方风水最佳,金木水火土五气最均衡,便可以反推出来洞穴入口。   郑留一会儿趴在地上聆听,一会儿嗅着空气寻找水汽,还带着商悯登上高处观察,最后指向一处地点,确信无疑道:“阵法必然就在那座小山头的下方。”   商悯观察几秒,眯起眼睛,沿着细微的五行之气流动方向搜寻,接着尾巴尖儿指向一个方向,“那我猜入口是在那里。”   她指向的地点是一处瀑布,这个季节瀑布水量充裕,飞流直下,水汽扑面而来。   “我也觉得是在那里。”郑留微笑。   “走。”商悯带着郑留从山顶跃下,四只爪子弹出利刃,深深地扣入岩壁之中,甚至爆出了一串火花。   她凭借爪子带来的抓握力和自身的力量在岩壁上停留,瞄准一个方向直接穿过瀑布流水,接着四爪落地。   瀑布之后果然就是一个洞穴,洞穴极深,向山体内部延伸出很远。看上去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洞穴,洞内几乎没有碎石,也没有奇形怪状的岩石,洞壁相当光滑,像是用蛮力生生开凿出来的。   两个人表情都凝重了起来。   商悯四只爪子落地不发出丝毫声音,就像猫一样,洞穴之内只能听到郑留走路的细微回声。   他们顺着道路一路向前,一路上并没有碰到太多的结界禁制,只遇到了依靠地形而布置的迷阵。   等他们沿着道路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了一口“深井”。   与其说是深井,不如说是一个天坑。   一眼望去深不见底,看不见坑底到底有什么。   商悯吐了一口妖气,散发着五彩斑斓光华的妖气像夏洛的火焰一样往下坠,照亮了天坑。   紧接着她听到身侧的郑留发出微小的抽气声。   只见坑底遍布尸骨,有野兽,但更多的是人骨。   那些白森森的骨头也不知道在这里存在多少年了,填满了整个坑底,像小山一样堆砌着。有些人类骸骨身上还穿着士兵的服饰,有些则是普通农人的装束,可以从他们身上的穿着大致推断出他们生前的身份。   最诡异的是这些骸骨之下似乎有什么肉质物在蠕动着,连带着那些散落的骸骨也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分外渗人。   妖力凝聚在瞳孔之中,商悯往前探了探头。   骸骨之下的好像是……似鸟非鸟的大肉团?肉团上没有羽毛,像刚出生的雏鸟,散发出一种生命原始的血腥。   郑留擦了擦额头的汗,“错不了,一定是化骨复生阵……我在古籍里面看到过。我们不要下去。”   化骨复生阵,只需要把血滴入下方培育的肉团之中,肉团就会重新塑形,凝聚出身体。   这就是孔朔给自己留的后手。   从献祭的人和牲畜的数量来看,几千人是有的……这个数量培育的化生肉团,大概只够孔朔把修为堆到一百多年。   但不管怎样,这会成为他摆脱白皎的依仗和后路。   “要是把它毁掉,孔朔恐怕会感知到……”郑留慎重道。   可是他很快反应过来,“感知到了应该也无所谓,反正他现在没有办法做更多的事了。” 第323章   “要现在就动手吗?”郑留询问。   孔朔可能不止留了这一个复活的后手。   如果孔朔能够立刻感知到这一处后手已经被毁, 可能会转向别的地方。但商悯不能因为顾忌这点就投鼠忌器。   “在韩卢找来这里之前,不动手。”商悯一双狐狸眼眯了起来,“这段时间要对他进行全方位的监视, 再观察一些时日,既然知道了大阵的位置,那么不差这几天。”   “好。”郑留道。   “我们回宫。”商悯道。   妖的身躯是如此强壮有力, 一夜之间往返六百里,商悯只是感觉四腿肌肉有点酸疼, 别的什么都没发生。   她做了一下伸展,浑身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爆响, 她恢复人形穿上衣服,从容地来到王宫正殿,操控着郑王开启新一天的政事, 而郑留也在短暂的休息后继续着劳作。   郑潇处理政务的水平也不算差, 但问题在于她太想把所有的权力都把控在自己手里,所以挑选的大臣也大多是结党营私之辈, 处理公务的水平不一定高, 但一定是非常会讨她欢心的那种。   郑潇又是那种比较喜欢享受的人,各种政务她会看,也会处理,但不一定会非常勤奋。   这导致郑国的政务推进有些滞后和缓慢。   为了避免让白皎发现郑国的变动, 郑留一时间还没法把那些老的官员都辞了,选贤任能,所以他只能自己受点累,帮着把这些政务都给处理了。   韩卢今日一醒, 只觉得自己好像没休息。   昨天晚上一个劲儿地做梦,他在梦里面担惊受怕,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满身疲惫。   照常理来说,妖身体那么抗造,不需要像人类一样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睡觉,只需要保持适当的休息就行,昨天他睡那么死,一定是因为最近太累了,变动太大了。   郑王似乎也非常希望他快些走马上任,今日一早就让内侍送来了司灵的相关资料。   一连四日,他都非常努力地熟悉着郑国的各种事务。   一直到第五日,他信心满满地去找了郑王,觉得替身计划可以开始实施了。   郑王欣然应允,还帮忙把司灵叫来了宫里。   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哦,他是成功施展了替身换皮之术,现在他就是司灵了。   ……   郑留咂咂嘴,“师姐这化身的魇雾真是厉害啊。”   韩卢正站在铜镜面前打量着自己的“新容貌”。   在他自己的视角看来,他已经变成了郑国司灵的模样,可是在郑留旁观的视角看来,韩卢的外貌没有丝毫变化。他在幻境的作用下以为自己成功施展了换皮秘术,实际上他还是他自己……   哪怕韩卢正在照着镜子,哪怕他还用着自己的脸,他还是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一连数日控制,他被魇雾影响颇深,已经到了一种郑留直接站在他面前,他都会无视郑留的地步。   他会自动忽视身边的一切异样,商悯和郑留旁若无人地交谈,可是在韩卢看来他们是跟在郑王身边的侍从。他变得眼盲心瞎,耳朵也听不见了,好像被单独隔离在了世界之外,他眼前的世界是另一个模样。   “这还要得益于修为提升,不然怎么也没办法操控得如此顺畅。”商悯道,“也不知道孔朔降临在韩卢身体里的时候,会不会魇雾有所影响……”   郑留仔细思考后答:“恐怕不太可能,神魂不是同一个。”   商悯也觉得不大可能,所以也没过多失望。   韩卢丝毫没觉得自己是被控制了,他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对着郑王拱手:“多谢王上!”   他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仔细斟酌了一遍将要说出口的话,这才笑着开口道:“臣既然上任司灵之位,也盼望能为王上做一些事情,如今各国捉妖之事如火如荼,而且那些流窜的妖魂确实会对咱们这边的秩序产生一些冲击,说不定会影响征讨大燕。”   郑王配合道:“韩大人可有建议?”   “如果还像以前一般,只有我们这边一妖独大,当然没什么可担心的,那些拥有捉妖天赋的人杀了也就杀了,可是既然那些妖魂已出,如果他们不服从殿下,那么便是不小的麻烦。臣以为捉妖队伍还是要组建起来的,捉妖的灵物和法宝也要准备好。”   韩卢偷瞄着郑王的神情,看到她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反感的表情,眼中反而是思考居多,便放心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臣想查一查密库,看看有什么能够用得上的灵物,也好为缉拿妖魂做准备。”   郑王几乎没有犹豫,“这当然很好,本王允了。”   韩卢大喜过望,嘴角的笑容几乎无法抑制住。   他又对郑王行礼,露出一副犹豫的表情,“其实臣还有一个建议,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殿下,如果王上能帮臣把这些话转告给殿下就好了。”   因为只是一只小妖,韩卢其实并没有直接联络殿下的手段,之前在赵国办事的时候,也是通过郝舍君联络殿下的。   现在到了郑国,他只能遵守先前在宿阳时苟忘凡留给他的指示,然而在他前往郑国渠阳的这段时间,天下局势又变了,苟忘凡却没有来得及给他下新的命令……   韩卢心中酸楚,知道他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不是因为殿下发现他不忠心,也不是因为他太没用,而是因为他不上不下,处于有用和没用的界限之间。   没有办法像苟忘凡那样派上大用场,实力也是不上不下……要是他的实力再高一些,他或许会被殿下直接带在身边,要是他再聪明一些,可能也会被委以重任。   不受重视的妖就是这样。   殿下没有像孔朔一样对他呼来喝去,其实韩卢很感激了,他心中也有愧疚,不敢奢望殿下的宠爱。   就这样保持距离也好,免得他被自己心中的愧疚压垮。   但是韩卢到底是想做一些弥补的。   “你先说,你想要我转告什么。”郑王审慎道。   “这几十万妖魂出世,对于人族来说是大大的坏事,对于妖族来说,也许还是一件好事呢,只是他们太不可控。”韩卢道,“殿下是当之无愧的殿下,世上没有人比殿下更适合统领妖魔,殿下何不尝试召集这些妖魂,让他们为我等所用呢?”   郑王一时间没有说话。   商悯的眉毛简直皱成了死疙瘩。   “好家伙。”郑留笑了一声,“怕什么来什么。”   商悯前段时间也跟他说了自己的担心。   在商悯看来,白皎是一位值得敬重的敌人,也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领袖,现在妖族没落,所有的妖都面临一样的生存压力。要是她登高一呼,说不定真能获得一大批拥趸。   这样的事情,白皎应该也会想到,其实不需要韩卢去做提醒。   但是白皎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并没有合适的方式将消息广传天下。   那些妖魂太过分散,藏在人群之中,如果要收拢他们,向外传递消息的同时人族必然也会获知,而那些妖要如何投靠她?去哪里投靠她?如何听从她的指挥?   这些都是问题。而如果要解决这些问题,白皎就需要站到台前来,以暴露自身为代价收拢下属。   世上所有的人固然都知道已经有妖了,但是每一个细小的变动都会导致人心的变动,白皎不怕人族有千军万马,但是害怕人族万众一心。   她更怕人族的万众一心是她自己亲手推动。   “你的提议或许的确对我们有利,我这就给殿下传信。”郑王温和地回应。   韩卢满面红光,“谢王上!还请王上在殿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都是小事。”郑王微笑点头。   这当然都是谎话,商悯一点都不知道那个寄生虫妖和白皎之间到底是怎么联系的,白皎也不对她发出指示。   与寄生虫有共生一体的郑王只是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在大局上发力,从来不去做具体的小事。   丝毫不知自己被糊弄了的韩卢高高兴兴走马上任了。   他用了两天时间查了司灵府库中的灵物,没发现那个琉璃珠。   不过得到允许的他当然也可以自由进出王宫的密库。没过多久,他就惊喜地发现了那个孔雀衔珠的摆件。   这是商悯特意放进去的,就怕他找不到。   韩卢把琉璃珠掏走,装模作样地汇报了一番,说里面的几样东西有点用,郑王也摆出标准的微笑回应着他。   自觉大事已成的韩卢没有任何犹豫,当天晚上就溜出了王宫。   等到了郊外无人之地,他才拿出了准备好的玉瓶,动用妖力把琉璃珠砸开。   泛着五色光华的血缓缓滴落,更奇妙的是这个血竟然丝毫没有粘在琉璃珠上,三滴血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玉瓶之中。   曾经圣境强者的血是如此芬芳扑鼻,好像闻上一口就能延年益寿……韩卢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韩卢想:“陛下叫我喝一滴血……”   他不敢贪心,克制住了心中的欲望,说一滴就真的一滴。   他举起玉瓶仰头往嘴里头低了一点,“咕噜”咽了下去,小心地把剩下的经血保存好,盖子盖严实。   最开始,韩卢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很快,细微的疼痛在腹部蔓延。   他脸色微微变了,尝试用妖力推动化解,可是疼痛越来越激烈,不过几息的时间他就忍不住躺在地上哀号惨叫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刚才吞下的不是一滴血,而是一大口岩浆,现在这岩浆要将他的胃和内脏整个烧穿了。   血色的纹路从韩卢腹部开始蔓延,逐渐在他肚子上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孔雀图腾。   孔雀图腾落成的一瞬,韩卢浑身抽搐了一下,猛然停止了惨叫和挣扎。   他眼睛闭着,不知过了多久,猛然睁开,五色光华从他瞳孔中闪过,随后又隐去。   “哪怕服下了孔雀血,临时的躯壳还是这样孱弱……”孔朔幽幽叹了口气,“不过好歹是可以在这个身体里面长期逗留了……罢了,用来盛放一缕灵识是够用了。”   这具犬妖的身体中,韩卢的神魂这一次没有被挤压到边缘呜呜挣扎,而是直接被压制到破碎。   现在世上再也没有韩卢了,只剩下占据了韩卢身体的孔朔。   突然间,孔朔觉得自己好像是吸入了什么东西,精神恍惚了一下,然后及时清醒。   然后就是这一晃神的工夫,他面前装着孔雀精血的玉瓶不见了。   孔朔一愣,表情扭曲,再也保持不了从容的姿态:“是谁?给本座滚出来!”   一个经过了变声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语调带着显而易见的挑衅和嘲笑:“你叫我出来我就出来,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第324章   是谁?到底是谁?   孔朔面目狰狞。   这样的表情一点都不适合出现在韩卢的脸上, 憨厚的面孔变得狰恶丑陋,由内而外透出的杀机使这张脸扭曲到了极致,愤怒几乎要填满他的理智。   这具身体只有三百年修为, 低到令人发指!   面对任何一只妖,甚至是白珠儿那样的妖,孔朔都不会有丝毫的反抗之力。从对方出手夺走精血的速度来看, 如果对方是人,那么修为堪称已经到达了天柱之下人类所能触及的巅峰。   如果对方是妖, 那么修为至少已经趋近千年。   不管是哪一种,对方都能轻而易举地碾压他, 任孔朔有千万种手法,对方也可以一力降十会。这就像人类制服兔子一样,哪怕这只兔子会耍杂技, 也不能改变兔子就是兔子的事实。   “你是谁?”   这一次开口, 孔朔的声音变得没有那么尖锐了。   他也在思考着,对方是谁?   毫无疑问是他的敌人。一个潜藏在郑国的敌人?   是白皎的下属?有可能, 但是几率比较小。孔朔确实不知道白皎全部的下属都藏身在哪里, 但是最重要的几个他都是知道的。   被白皎教出来的妖通常有着跟她一样的直脾气,绝对不可能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对方在确定他是孔朔的一瞬间就该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了。   如果不是白皎的下属,那么就只能是苏蔼的下属, 或者隶属于人族。   “陛下可以猜一下。”那个声音似乎是在笑。   任何妖都该对一个妖皇有所敬畏。   这不是孔朔在自傲,这应该是刻在他们脑海里的本能,对强者的敬畏。哪怕孔朔目前是这种情况,对方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除非对方确定他状态并不好,因为确定, 才根本不怕他报复。   那么范围可以进一步缩小,对方是从什么渠道得知了他状态不好?对方是以什么手段得知了他附身韩卢,并且要取得精血?   对方会不会也知道他取得精血是为了重塑自己的肉身?   能够探查记忆的手段孔朔自己就有,苏蔼也有,白皎原本有,但是在对方失去了白小满之后她也就失去了这样的手段。   孔朔愣住,突然间明白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白小满?!”他脸色阴得吓人。   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也不如他此刻的表情阴暗,充满了雷霆将至的气息。   “啊,陛下这么快就猜到了?”那个声音似乎是惊讶了一下。   孔朔简直气得吐血,“真的是你!”   居然是白小满,居然真的是这只狐狸!   偷走了子翼,挫败了他在宿阳的计划,接着就销声匿迹了。这么长时间没出现,孔朔还以为他是跟随苏蔼去了,没想到他居然在郑国!   大意了,他实在是太大意!为了获取新的肉身他过于急切,没有把方方面面都给考虑到了。   如果是以前,他当然不会如此操之过急,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别的办法。附身韩卢的次数那么有限,他可以做的手脚也有限,一个时辰,这点时间够用来做什么?他只能想办法延长附身的时间。   如果不对韩卢交代那些事情,韩卢就不会中计喝下孔雀血,把自己的身体变成可供他夺舍的身体。   如果不一开始就对韩卢说出重塑肉身的一系列计划,而是等韩卢拿到了孔雀血之后再交代他,那么一定会再浪费一次附身的次数。   而如果不告诉他孔雀血的作用,他又怕韩卢嘴贪,直接把剩下的血一股脑喝肚子里,到时候他就会损失这一整份精血。   不对韩卢说三次附身就暴毙也不行,这是威慑的手段,要是韩卢真的抱着“反正山高水远,孔朔也已经半死不活,我就背叛又如何”的心态办事,这只会坏了孔朔的大事。   多方权衡,孔朔只能那么做,然而依旧坏了大事。   坏的大事的不是韩卢,是白小满!   “把我的血还回来……”孔朔一口牙恨不能咬碎,“你想要做什么,说来看看,你可以提出条件……”   “什么条件陛下都会答应吗?”白小满仍然没有现身。   盛放在韩卢身体中的只是他的一缕灵识,不管是感知力还是实力都大打折扣,韩卢本身的修为又太低。   孔朔面色难看,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定位白小满的位置,他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我能不能答应?”孔朔脑子飞速转动,猜测着白小满此举的目的。   白小满隶属苏蔼,也许是苏蔼想要借此得到什么好处。   不过对方可能并不是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目的,而只是想要单纯地确定他的状态而已,韩卢来到郑国是恰好撞在了敌人的刀尖上,另类的自投罗网。   敌人通过韩卢得知了他的打算,这才打算将计就计,威胁他。   “很早之前珠儿奶奶就对我说过,陛下是非常聪明的,比殿下还要聪明。”白小满的语气透着一股狐狸狡诈的味儿,“陛下不如猜一猜,我这边会提出什么条件?”   这臭狐狸!孔朔一个仰倒。   在苏蔼身上感受屈辱也就罢了,那也不算是屈辱,只算是憋闷,因为苏蔼和他是平等的地位,二者各有所需。   白小满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如此嚣张?!   实际上商悯也是没办法,她根本没有办法主动提出条件。   因为她不知道孔朔到底对她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和真正的苏蔼搭上线,有没有就白小满的事情和苏蔼讨论过。   苏蔼现世,让商悯之前做的许多布置都有些不确定了。   敌人到底对她了解到了什么程度?商悯需要知道。   “你不要做得太过分。”孔朔压低了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威慑力,然而开口,喉咙发出的声音却像是狗在低吼。   商悯:“扑哧!”   这个笑声回荡四方,给孔朔带来巨大的羞辱。   “你再用这种轻浮的态度和我说话……我就把你在郑国的消息告诉白皎。”孔朔突兀地静了下来,像即将爆发的火山,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岩浆翻涌。   “既然你出现在郑国,说明苏蔼也在这里布置了很多后手吧?不想让这些后手全部被扰乱,最好用尊重的态度和我说话。”   商悯顷刻收敛了表情,恭恭敬敬道:“陛下恕罪,小满少不知事,请陛下原谅。”   看来孔朔对苏蔼了解不深,两个妖就算搭上线了,苏蔼也不可能对孔朔透露更多的事情。   对方依然以为白小满是苏蔼的部下,一切行动都是苏蔼指使。   那么现在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如果孔朔直接联络苏蔼呢?   他这么做了,白小满隶属于人族的事实就会立刻暴露出来。   不能因为苏蔼当前处于相对封闭的鬼方,就轻视对方的情报获取能力,魇雾实在是防不胜防。   商悯认为,只要苏蔼知道白小满的存在,就一定会得出“白小满实际上是在为人族办事”结论。   “小满对陛下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要搞清楚一些事情罢了。”商悯试着继续说,“陛下,有些事情只有陛下能做到,现在陛下夺舍了韩卢的身体,其实更加灵活了。”   孔朔这只聪明妖果然听懂了商悯的暗示,他冷笑着说:“想让我做你们在白皎那边的长期内应就直说。”   “陛下英明神武。”商悯谦卑地低下头,用柔声细语的语调说话。   同时她的心止不住沉了下来。   她确定孔朔和苏蔼已经搭上线了,否则刚才不会是那个反应。   孔朔直接在白小满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境况,他完全没有防备,直接就说自己可以做内应,说明他默认白小满站在苏蔼这一边,而苏蔼知道他已经被白皎吃了下去。   如果孔朔是因为白小满读了韩卢的记忆才那么说的,那么他反应也太顺滑了,该有的情绪和讨价还价都没有,这很不对劲。   只能是在这之前,他和苏蔼甚至已经达成了一些协议,虽然互相猜忌,但是协议终究是达成了……他们目前可以称得上盟友,所以孔朔才会说他可以当内应。   摆在商悯面前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要是孔朔再次和苏蔼联系,苏蔼一个不查,把底儿给交代了怎么办?   到时候孔朔就彻底知道白小满兽面人心了,她真怕对方把威胁付诸实际行动,告诉白皎她在这儿,白皎一个发疯直接杀过来,那他们在郑国的谋划要泡汤大半。   想到这里商悯坐不住了。   不行,绝对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稳住苏蔼,同时让孔朔别急着和苏蔼联系。   “本座答应当内应,向你们定时透露白皎的动向。”孔朔眼神沉凝,“现在,白小满,把本座的精血还回来。”   “陛下难道是打算放弃了吗?舍弃吞噬白皎的可能,直接创造新的肉身逃走?”商悯问。   “你以为本座想那么做吗?”孔朔竭尽全力控制着情绪,“那样一具强力的躯壳,谁会舍得放弃,这只是万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把我的血,还给我。”   他一字一顿,眼睛里已经绷出了血丝。   再逼下去,孔朔怕是就真的疯魔了。   可是商悯歪了一下头:“不行啊,陛下。”   孔朔一愣,暴跳如雷。   “你这是何意,郑国……”   “白皎来不来郑国,郑国都要征讨大燕啊,局势不可改,陛下就算对白皎透露我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不会跑路吗?”商悯笑嘻嘻道,“小满不会留在这里挨打,而且殿下需要郑国,也需要一个合适的人统领郑国,没有郑国,谁来帮助殿下打大燕呢?”   孔朔几欲抓狂。   摊上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妖,他算是被折磨到没脾气。   “陛下,您没有别的路可走。”商悯收敛了笑容,“您只有和白皎争斗,要么赢要么死。”   “要么两败俱伤。”孔朔阴郁道,“这才是你们最想要的。”   “是啊。”商悯道。   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纯白色的皮毛在月光下闪着光芒。   她用爪子举起玉瓶,当着孔朔的面把它打开,在他目眦欲裂的注视下,把瓶子往下一倒,仅有的两滴精血就这么落在了地上,融入了泥土之中。   孔朔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不!!”   对方怎么敢这么做?!   不在乎郑国的威胁也就罢了,他明明已经告诉对方可以当内应了,这样的条件竟然也能放弃?!难道是相比当内应,苏蔼更想他永无翻身之地?   没错,就是这样。   他们都恨不得对方永无翻身之地,都恨不得对方死成渣,锉骨扬灰,魂飞魄散!   如果他没有暴露自己可以再造身体,那么这个盟约就能结成,可是他现在暴露了,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暴露,那么苏蔼必定会堵死他复活的,希望继续让他和白皎困在同一具身体里鱼死网破。   “陛下当不当内应都可以随缘,如果您想让白皎落不了好,那还可以继续向我们透露一些情报嘛。”商悯搓搓狐狸爪。   是有点缺情报来着,但其实也没那么缺,有孔朔更好,没有的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掌握郑国是很好,要是实在不行,带上郑留跑路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孔朔被对方的厚脸皮震惊了。   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脸皮很厚的妖,可没想到还有白小满这样的,前头刚把他的血倒了,后脚就觍着脸要求他继续当内应……   “你想都别想!”孔朔的怒气高涨到甚至出现了灵识不稳的情况。    第325章   “是吗?陛下不肯?”商悯了然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陛下不肯那么做。”   她六根大尾巴卷了卷,眼中闪过一道流光,孔朔的直觉顿时传来预警, 然而他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就看到眼前掠过一道残影,紧接着腹部一痛。   一颗圆滚滚的妖丹被完整地挖了出来。   这是韩卢的修为结晶。   孔朔喷出一口血雾, 愤恨到了极点,哑声道:“若我有朝一日炼化白皎,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这才是陛下该说的话,要不然您就像个抱头鼠窜的窝囊废了, 果然妖还是要被逼一把才会努力。”商悯欣慰道。   孔朔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   商悯看了他一眼,把妖丹收了起来, 慢悠悠问:“陛下藏了不止一份精血吧?”   孔朔毫不惊讶对方会猜到, 他冷笑:“怎么,想从我嘴里头问出我更多的后手在哪里?”   “怎么会呢?”商悯莫名其妙地反问, “我可从来没有把陛下看作是一威胁就会把话说出口的软脚虾, 只是想要从您口中确认这个事实而已。”   孔朔闭上眼睛,这具身体的骨关节被他捏得咔嚓咔嚓响。   他蛰伏太久了,丧失了一个妖皇的气度,他本该从容, 本该荣光万丈,享受他人的恐惧和敬畏。   可是此刻他真的成了丧家犬,居然让一个修为不过千年的小辈反复折辱,更恐怖的是他居然毫无反抗之力。   一切都源于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没有进行更周密的计划。因为他的错误,他才要在这里受屈辱, 因为他的退缩,他才会着急忙慌地准备自己的下一具躯壳。   如果他没有这么着急,那么一切都会不同。   孔朔并不后悔设计白皎吃了自己,从血屠大阵被发现开始,他就没有了退路。如果没有翟忆插手,一切本该万分顺利,可是她当场自尽,害他重创,错失了部分先机。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说自己是失败的,因为胜负还没有分晓,白皎并没有把握能够吞噬他,他们仍在僵持。   “简直是大错特错啊。”孔朔心底一片冰冷。   他冷冷地盯着商悯,“这次是你们赢了。”   他抬手一指点在自己的心脉上,当即吐血,心脉寸断。这就属于韩卢的身体向后一仰,躺倒在了地上,眨眼就没了声息。   他彻底死了。   在他死后,一只大黄狗的身体渐渐显出原形。   商悯呆住了:“这么果断?!”   她在原地站了几秒,猛然惊醒,飞快地把手伸进犬妖的肚子里搅和几下,试图找出来点有用的东西,最后她摸到了一根五彩斑斓的孔雀羽,想了想还是没敢带着,最后她卷起尸体找了一个地方把它深埋起来。   她怕尸体和孔雀羽毛上残留着一些妖气定位手段,所以不敢把它带在身边。   等做完这一切,商悯飞快地返回王宫之内,拽起正在批改政务等待她回来的郑留扭头就跑。   “怎、怎么了?”郑留懵了。   “我们先躲一阵,免得白皎过来杀人。”商悯飞快地解释了一遍。   还好还好,在经历过一次白皎直接出手杀人的事情后,商悯就一直非常警惕,留了许多的后手。   她不止操控了郑王,还在郑国的朝臣中安插了后手,甚至还收拢了几个宗室后代,就算郑王死了,把新的郑王扶持上位,商悯也能确保国君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武国的商悯本体还不忘给宋兆雪发了隐灵飞矢,提醒他小心。   ……   从那几乎让他吐血的愤怒中回过神来后,孔朔的第一反应是将郑国的事情告诉白皎,好打击白小满。   可是从挫折中回过神来之后,孔朔立刻意识到,他恐怕不能那样做。   白小满必然会有所防备,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撤走了,告诉白皎,白皎就算过去,她也只会扑一个空。   而且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白皎,就相当于直接对白皎暴露他的神魂并不是被困在了她的身体里,而是还可以在外头活动。   白皎怎么会不对他多加防备?   而且孔朔可以把白小满藏身郑国的消息告诉白皎,白小满也可以把孔朔藏有精血和复活后手的事情告诉白皎。   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威胁,只有制衡。   谁都威胁不了谁,一旦掀翻棋盘,谁都跑不掉。   白小满的距离拿捏得极其到位,踩着孔朔的底线蹦来蹦去,却始终没有把他给逼到死路。   失去了一份精血,但是他还藏着另一份,没了一个韩卢,其实他还有别的人可以驱使。   没错,“人”。   谁说妖的手下只能是妖呢?在这方面孔朔比白皎悟得要早,她只想到了利用人,把人收拢到身边来当作下属是近些年才有的,人只要用好了,其实比妖好用,柳怀信就是个例子。   ……   宋兆雪到达郑国国都附近的时候,按照约定在一处驿站等候。   这时候的他已经脱胎换骨,完全看不出他是宋国的公子了,不光已经易容换面,而且身上的气质也变得风尘仆仆,更类似于普通人,遮掩了一身锋芒和贵气。   驿站之中人并不多,征兵令的下发让过往商客和来往的旅人脸上多了一抹忧虑,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不过多交谈,也不在驿站之中过多停留。   远离了宋国,似乎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宋兆雪的脚步却没有丝毫放缓。   他满心都是商悯前几天传信时说的话,她说到了宋国之后就会有人接应他。   宋兆雪和身边暗卫到达驿站不到半日,来接应他们的人就出现了。   从驿站二楼往下望,宋兆雪看到一个少年步伐从容地走进了驿站,从面容来看,这少年相当陌生,但是他走路的姿势和身形让宋兆雪感觉相当眼熟。   宋兆雪揉揉眼睛,好像确认了什么,赶紧转身下楼。   那陌生少年看见他,眉梢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倒也和厌恶这个词儿不搭边,反正就是挺微妙的。   “来了,那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陌生少年对他点了下头,扭头带路了。   “郑留。”宋兆雪抽了一口气,紧张地挨过去,“你怎么来城外了,你们国家什么情况,你一个不受宠的公子可以来这么远的地方吗?要是被郑王发现了怎么办?”   也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表情突然从紧张变得怜悯,然后是忧虑。   郑留:“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也从你大姐手底下逃走了吗?”宋兆雪唏嘘。   郑留看他的眼神满是无语,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这猜测倒也不能算错。   “准确地说是从你那位大姨手底下逃走了。”郑留道,“我大姐被你大姨控制着。”   “……啊?”宋兆雪呆愣了半晌,“你知道了,是师姐告诉你的吧。”   这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宋兆雪从来没把白皎当成自己大姨,他还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   在宋兆雪看来他们根本就不算亲戚,他从来没见过她的真面目,甚至进皇宫拜见的时候也只拜见了皇帝姬瑯,没有见过皇后谭闻秋。   “那你也不能回郑国了吗?你是要和我一起去投奔师姐?”宋兆雪琢磨。   “我暂时不去,等郑国这边的情况明朗再说。”郑留表情说不上愉快,“现在的问题在于,你那位大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郑国逛逛,我们这边防不胜防,也不知道该躲到哪里。”   宋兆雪听后想了想,“这事儿还算好解决。”   他迟疑了一下,从自己的脖子里拉出一个黑鳞吊坠,直接递给了郑留。   “既然你要留在郑国,那么这个东西可能对你更有用。”宋兆雪道,“母亲说,它可以感知到白皎是不是在附近,如果她在附近,那么鳞片就会发热。”   “感知距离是多远?”郑留问。   “说是有三百里远。”   “那这玩意儿确实能帮上大忙!多谢你……”郑留回头看着宋兆雪,“你确定你要去武国了吗?”   宋兆雪道:“怎么,你想劝我和你留在郑国?”   郑留想了想,“是有这么想过。”   “想过,那就是最后还没下定决心喽。”宋兆雪沉默下来,看了郑留一眼,“我恐怕不能留下。世仇不世仇的,我已经不在意了,看你的样子,你应当也是不在意的。”   “但我是宋国的公子,留在郑国是以什么身份留在这里呢?这里不需要我施展抱负,数年之后,此地格局重洗,两国军队会不会互相攻伐?此刻我们还算是师兄弟,也算有同门之谊,还是不要让这情在这里消磨掉吧。”   郑留罕见地温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宋兆雪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小年纪老谋深算的。”   “可是你去武国,又是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留在那边?”郑留敛去了表情,又问,“不留在郑国,原因很浅显易懂。但是为什么郑国不能留,武国就可以?”   宋兆雪愣了一下,好像一时间也没能给出特别准确的答案,他有很多理由,思维在这些理由中徘徊了一下。   最终他道:“因为在与妖魔的对抗中,武国走在最前面。我想要见识见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也想知道武王能带领这个国家走多远。”   “这么说,你是抱着学习的心态过去的?”郑留眉稍微动。   “差不多吧。”宋兆雪叹气,“南方诸国都已经结盟,换句话说,我都被白皎控制了,如果我要回去救出母亲,这些国家不可能给我提供助力,我的目光只能放在数年之后。如果数年之后,武国挺进中原,与白皎控制的军队交战,应当会有胜机,换了任何一个国家,我都难以相信他们能赢……”   多方权衡,只有武国。   “这样吗?那我大概知晓了。”郑留神情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复杂。   宋兆雪忽然顿住脚步,看向前面,“那是谁?总感觉气息有些不一般。”   “她叫白小满,一只狐妖,曾经是白皎的下属,现在是我们这边的。”   宋兆雪看着走来的商悯,表情凝固了:“狐妖?”   他内心忽然产生了郑留是不是也被妖控制了的念头。   商悯没有向他表露身份的意思,而是道:“王上说,宋王让你转交一封信给她,那个信匣子你打不开?”   “是,说是只有各国王侯才有那个机关匣的打开方法。”宋兆雪谨慎地打量她。   “把它拿给我看看。”商悯道,“放心,我没有恶意的。要是我有恶意的话,直接把你们杀了抢过来就行。”   郑留也对宋兆雪点了点头。   宋兆雪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匣子。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摆弄的,反正咔嚓一下就开了,宋兆雪张大了嘴巴。   商悯展开匣子,发现里面放的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小本册子。   她表情好奇地翻开,直接上面第一页写着:“白皎转世轮回九世,每一世身份皆有不同,灵魂沉沦,魂魄残缺,易生心魔,此为其致命弱点。”   这个册子后面,记录了白皎的每一次转世时经历的事。 第326章   两千多年间, 平均三百年左右转世一次。   这个时间当然并不绝对,中间肯定会提前转生或者延后转生的情况。   商悯走路的步伐停住了,她就这么站在路边, 不自觉开始沉浸在白皎的过往中。   她第一世转生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这个小家族和她的母家白家有着姻亲关系。   这个时候天柱刚刚伫立,大地上的秩序还非常混乱, 各种灾难横行。粮食短缺,瘟疫洪水接踵而至。以往这些灾难有圣人在前面顶上, 洪水来了就施展法术牵引水流,如果发生了旱灾, 则可以在天上布雨,瘟疫当然也不是问题。   但是现在圣人已经没有了,人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问题。那一年正值灾年, 各地发了大洪水, 有一个年轻人治水有功,被推举为人族首领, 后来他成了第一任人皇。   白皎在六岁时第一次觉醒自己作为妖的记忆, 那时她的父母已经在大洪水中丧生。   她找到了自己提前藏好的蛟躯精血,吞服了下去,恢复了自己的部分血统,随后独自离去, 在山林之中隐藏。二十年后她完成了三次褪鳞,再度出山,发现人间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里有了新的秩序,皇帝成为了至高无上的存在, 镇压着整个人族的气运,而人族的气运又和天柱封印相关。   于是年轻的白皎做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决定, 她要杀了人皇。   如果她成功了,也不会有今日的白皎了。   那个时候人族气运正盛,天柱封印也稳固。皇帝贤明,臣民景仰,在这样一个时代,当然没有机会推翻天柱,甚至白皎一靠近人类的都城,就会被冲天而起的气运光柱震伤。   那个时候的她甚至感到了绝望。   上古时期,人族气运昌盛,但是与妖族分庭抗礼,远没有到如此强大的地步,天柱似乎把气运这个无形无质的东西实体化了,它变成了结界,变成了护城河与城墙,牢牢地守卫着在里面生活的人。   人族生活得越好,越是团结一心,气运就越是凝聚,潜藏在地底的龙脉也就越发昌盛。   经过漫长的思考后,决定从分化人族开始努力。   然而只能说白皎思考了,但是没有思考全面。   她认为要调动人类分裂很简单,只需要把最大的那个首领给杀了,剩下的人就会自动开始夺权。   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她专门找了一个比较兴旺的小家族,把族长给杀了,果不其然,族长的几个后代还有其他几个家族主事的长辈乱成了一锅粥,夺权的夺权,分家产的分家产,很快这个小家族就分崩离析。   理论获得验证的白皎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尝试,这次她把目光瞄准了一个拥有十座城市的小国。小国的人口只有五六十万,她在国君外出打猎之际杀了国君,很快这个国家也陷入了内乱。   原来要颠覆人族的政权这么简单,只需要不断杀人就好了……   很快白皎发现她的这个判断错得离谱。   没有办法前往人类的都城,那么她就收买人去刺杀,如果收买不管用她就用妖术迷惑,在连续失败了几次之后,有一次她终于成功刺杀了人皇。   然而皇帝的继承人很快上任,这件事情甚至没有在人族的王朝留下过多的波澜。   在之后的几百年里她又尝试了几次,偶尔会刺杀成功,但大多数情况下会失败。在这个年代,捉妖术的传承还没有完全消失,人们很容易就会发现异样。   也许是因为她动手次数太多,暴露了自己,还没等她下一次出手,人族的灵官们就找了过来。   白皎这个时候积攒的妖力还是太过弱小,而那些敌人就像疯狗一样,不断地围追堵截,在受了重伤之后,白皎不得已换身重修。   接下来的几世白皎吸取了教训,认为人族之所以昌盛,就是因为他们团结一心,而她只能单打独斗,所以她决定寻找有灵智的小妖将他们点化。   有灵性的兽类何其稀少?她找了那么多年,也没找到几个。得力下属更是稀少,只有一只猫头鹰,一条鲤鱼,一朵食人花,还有一只狗熊……   她也在不断地学习人族是如何做事的,想要参透这偌大王朝的运行原理。   在白皎奋斗的时候,白望月其实始终都在。   但是她在做的和白皎在做的并不是同一件事。她是在帮助白氏族人强大起来,让族人的血脉随着姻亲关系扩散四方,好为她们的转生提供更多的选择。   两姐妹也不是没有产生过隔阂。   白望月对于人妖之争的态度过于抽离,既不站在这一边,也不站在那一边,白皎和她争吵过一次,质问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推翻天柱。   白望月本想沉默以对,但是她点了头,承认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如果天柱倒塌,世界上又会冒出来许多强大的妖族,到时候我性命难保。”白望月看着白皎,“如果我性命难保,谁能来保护我?”   白皎哑口无言。   白望月在妖族中生活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她冷漠以对,没有保护她,只是把她送到了人族的地盘,白望月对人族的亲近可以说是她一手造就的。   两姐妹不欢而散,之后的几百年,白皎都没怎么去找过她。   第四次转世,白皎又一次从长梦中醒来,在这一世她才遇见了苏青。   商悯看着手中的字卷,发现事实与她预想的不同。   她以为白皎和苏青相遇之后会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都是好不容易侥幸逃脱天柱的妖,以白皎的性格应该会和她互相扶持吧?   可实际上并没有。   在白望月所写的这些书卷中,她用很隐晦很悲哀的笔触透露出了一个事实。   白皎深深地羡慕着苏青,这种羡慕甚至让她心中产生了恶。   苏青自由自在,脑子里面从来没有大业这个东西,她身上没有压力。在外面逗留的这千年,她生活得相当自在,而白皎转世数次,每次都历尽轮回之苦。   苏青也从来不知道被双亲忽视是什么滋味,哪怕从小没有生活在母亲身边,她也非常确信苏蔼爱着她。苏青没有经历过兄弟姐妹间的争斗,她是年龄最小最晚出生的,个头比其他一母同胞的小狐狸瘦了一圈,所以大家都让着她。   因为年龄太小,她对于人和妖之间的仇恨也没什么概念,虽然知道人和妖是敌人,但心中更多的是好奇。   她的几个同胞亲人身上就有人血,为什么人和妖可以一起生孩子,能一起生孩子的关系还是敌人吗?   面对白皎共谋大业的邀请,苏青踌躇着:“母亲说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她不希望我这么做……”   然而再次见到母亲的诱惑实在是太过强大,苏青最终还是答应了。在得知白皎的年龄比她大几千岁之后,苏青对她很是敬重,不久后,她成了白皎的徒儿。   这个徒儿并不是讨白皎的欢心。   看着这人族的王朝,白皎道:“这座王朝即将倾倒,我们可以把握住时机……”   “为什么会倾倒?是因为师傅夜以继日地腐蚀它吗?”   “因为富人变得更富,穷人变得更穷,贪官污吏贪污更狠,普通人没有了活路……”白皎说到这里,一下子顿住了。   “师傅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白皎确实将一些下属安插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位置,也威逼利诱了一些贪生怕死的人族为她所用。   可是苏青这一问,无情地暴露了一个事实。   贪官污吏本来就是贪官污吏,是人心坏了,而不是白皎把人心变坏的。那些心怀野心想要谋权篡位的臣子和王族,难道是因为白皎把野心根植在了他们心中,他们才想着谋朝篡位吗?还有外头虎视眈眈的诸侯,单纯是因为白皎的鼓动,他们才决定对大虞发兵吗?   显然不是!   人类把人族的王朝变成了长满蛆虫的树干,在里面钻进钻出。人杀死人,人腐蚀人,人压迫人,这一切又和白皎有什么关系呢?   白皎浑身大汗淋漓,几乎要虚脱。   这么多年她都是做了无用功?费尽心思杀人,腐蚀上下,把人族的地盘搞得更乱……然而让人族倾倒的,本质上并不是她的力量,也跟她的努力没什么关系,从头到尾,王朝倾倒与否,都在人本身。   有没有她白皎,大虞……都要亡?   这个念头宛若晴天霹雳,瞬间把白皎给劈醒了。   她已经聚集了不小的势力,她也为此扬扬得意,觉得这些年的努力都没有白费,现在顶多再有几十年,大虞就要亡……可现在有人告诉她,她其实也只是在顺应时代的发展罢了,这王朝是怎么倒的跟她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这只是盛极而衰的必然规律。   她这个幕后推手起到的作用能有几分?她真的有加速大虞的灭亡吗?后面几次因为杀的人太多,人族已经反应过来似乎有妖魔在谋害他们,这反而让他们团结了起来,短暂地一致对外。   是她太傲慢,太自以为是。   随之而来的是恼羞成怒和挫败不甘。   白皎急切地想要打散人族的气运,夺取地下的龙脉,王朝将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上苍不庇护妖族,留在天上的已尽是圣人的灵魄,气运光柱会震伤妖族,然而人妖混血呢?   很久之前白望月去过人族的都城,没有受到丝毫的损伤。人族的气运和皇族纠缠在一起,转世成为皇族中人,或许就可以依靠自身血脉来篡夺气运。   但是一次性转生成皇族,这赌得实在是太大了,白皎也不能确定自己就能成功。这些年人族衰弱,镇压整个都城的气运已经不太能对妖魔产生损伤。   思前想后,白皎决定试一试,但这尝试并不是由她开始,而是由苏青开始。   “那个人类,大虞的皇子,你前段时间见过他,是吗?”   苏青听到白皎这么问的时候瑟缩了一下,像是解释,也像是试探,“偶然遇到了,他向我搭话,我直接走了,没有理他……怎么了师傅?”   “要是直接杀了他,可能会引起皇族警觉,所以我才没有……师傅想让我帮忙杀掉他吗?”   白皎思索着,“青儿,你愿意帮师傅一个忙吗?”   “如果成功了,距离见到你的母亲就更进一步了……放心,这个方法不会对你有什么损伤,只是你需要生一个孩子,人妖混血的孩子,然后我需要取到这个孩子的血……” 第327章   白皎始终无法理解苏青为什么会背叛。   在她看来, 苏青不只是背叛了自己的师傅,还是背叛了大业,以及背叛了她的母亲苏蔼。难道她不想把苏蔼救出来了吗?为什么为了一个刚生出来的小崽子就要把图谋了那么久的事情给放弃?   白皎不明白。   但是那个时候的她并没有继续想下去, 也许还是她性格中的逃避占了上风,那个时候她满心都被愤怒填满了。苏青反戈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大虞王朝在濒死之际依然迸发出了强大的能量, 人族大军围攻,灵官突袭, 就连捉妖世家也出世。   除了苟忘凡,她手下的妖基本上死伤殆尽了。甚至苏青还亲手杀了最强的两个。   眨眼间她的谋划落空, 眨眼间名为大燕的王朝建立。   燕皇登位封赏大臣,一个个国家建立,一个个王侯屹立不倒。   不过白皎留了一手, 或许这也要感谢白望月高瞻远瞩。从一开始白望月就不看好她颠覆王朝的行为, 说要给她们留个后手,于是她带领着白氏族人也参与了征讨大虞的行动。   白望月在观望一段时间后, 决定投入燕王麾下, 没过多久,燕王果然征服四方,接着在众人推举下登上皇位。   大虞倒塌了,散乱的气运在新皇登基的那一刻又向人族聚拢。   天柱的封印只是衰弱一瞬, 很快又变得坚固起来。   而白氏族人跟随燕皇平定战乱有功,被封到了西北,在那里建国,其名为肃国, 肃国也成了白皎两姐妹盘踞之地。   苏青逃之夭夭,白皎始终没有放弃搜寻她的踪迹。   然而这小狐狸实在是太会躲藏, 一直躲藏了好几年,白皎才在一处深山中发现了她,与她一起生活的除了苏归,还有那个大虞皇子。   只是因为家国破灭,他大受打击,早已疯癫成魔,神志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清醒时他会教苏归练习戟法,不清醒时,他还以为自己是曾经的皇子。   见到白皎的一瞬间,苏青便想逃,可是她哪里是白皎的对手?   不过一个照面,她就被擒住,白皎当着她的面,把苏归父亲的头砍了下来。她本来还想继续杀苏归,但是苏归惊怒之时使出的天赋神通让她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纸卷又翻过一页。   后面的事,商悯大致也知道了,那都是苏归告诉她的。   只是商悯没想到,白皎转生成白婵那一次之所以决定生下白韫,除了需要她的血炼药之外,还是出于一些很诡异很复杂的心理。   因为在成为白婵的时候,白皎那一世的母亲在妖血的侵蚀下活了下来,她的父亲对她也非常好。白皎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正常的父母关爱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被关爱的同时,她又产生了恐惧,甚至不住地希望这一世的双亲去死。   最后她的双亲真的死了,白婵成为了肃王。   在这一段记录的文字中,白望月写:“我不知姐姐是否是亲手杀了这一世孕育她的亲人,此前转世,她一直回避着这件事。因为很少有人类母亲可以抵抗妖血的侵蚀,所以姐姐一出生,那些人类母亲就死了。为了省事,大多数时候姐姐会安排她手下的妖杀掉她的父亲,以免他们碍事……”   这几行字字里行间都透出了血腥气,似乎明白无误地表示着白皎的残忍,也彰显着她的懦弱。   “转生为肃王的这次,与之前的转生都不一样。她需要坐稳王位,就不能杀了她的父王,而非常恰巧的,她的母亲也活了下来,尽管身体十分虚弱。我想她的内心终究不是对人类亲人毫无触动,生下白韫也是受其影响。”   九世轮回,业障加身。白皎手上沾满了血,没有放过自己的亲人,也没有放过她自己。   也许她早就疲惫了,只是强撑着不肯放下手。那似乎近在咫尺又可望而不可即的终点就在面前,她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她已经攀登了两千年了,也许前方等待她的只是最后的十年。   商悯看完了这些字卷,明白了白望月为什么要让宋兆雪给他带这么一封信。   如果让她说一个白皎的弱点,那么她其实很难找出来,智慧?实力?忍性?白皎其实都不算特别欠缺。   她就算比不上顶尖的人精,也不能说是蠢蛋,而有了绝对的实力,智慧带来的加成其实微乎其微。白皎当然也非常懂得蛰伏,如果不是有乾坤逆转大阵,让人族占了先机,白皎就真的成功了。   白皎唯一的弱点就是自己的心。   白望月在这个册子中写了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宿阳地宫天柱,存有一镇世神器,名曰返魂钟,钟身巨大,材质坚硬不可摧毁。返魂钟欠缺一撞柱,缺少撞柱则无法触发,此撞柱八百年前被我偷取,安置在宋国地宫之下。敲钟返魂,可召回已死亡灵的魂魄,亦可诱发神魂创伤,引动心魔,使听闻钟声者受噬魂之痛。心境圆满者,无法被钟声所伤。”   “此先谋划,皆为求一活路。兆雪投武,望武王善待。宋熙感激不尽。”   ……   商悯看完信,看向宋兆雪,发自内心地感叹:“宋王真的很通透啊。要是白皎有宋王一半的通透,都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宋兆雪被她这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情况?我能看吗?”他指了指她手上的字卷。   商悯把书册递给他,又对郑留点了点头,郑留便也凑上前和宋兆雪一起看了起来。   白皎的悲剧源自何处?源于对自身认知错误。   她一直在人和妖的身份之间徘徊,由于被欺辱的经历,她太在乎人妖之别,以为是人的血统让自己变得弱小了,于是就开始痛恨自己人的那部分,渴望拥有强大的实力。   元烛是个无情的父亲,同时也是拥有强大实力无可争议的妖皇,白皎从小到大都把这个父亲视为天上的太阳,一举一动都向他靠拢。   父亲无情,她也学着无情。以为只要和父亲一样无情,或许也就能强大起来了。   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有些人有些妖,他们心里的无情是天生的,其他人就算再怎么学也学不来。白皎天生有情,偏偏要把自己弄得无情……于是她无情过后,那些情都反噬了。   宋王或许一开始也纠结于人和妖的身份,但是很快她就放弃了这种无用的纠结。   孔朔更是从未纠结过,若说心境圆满,孔朔才是彻头彻尾的心境圆满,从头到尾他的目标都非常纯粹。   就是想吃,想要变强,想要看到万物生灵匍匐在自己身下颤抖。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也可以忍一时的屈辱,甚至可以委曲求全。先前他没有寻求各方联合,是因为他太傲慢,也太贪婪,太想把果实一人独吞。   现在孔朔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就主动地寻求和苏蔼联合,意图解决他目前最大的敌人白皎。   那天孔朔从韩卢的身体里面抽身后,也不知还有没有在联系苏蔼?   要是他认定白小满就是苏蔼的下属,那一时半刻肯定是不会再联系了,因为白小满在他脸上扇了几耳光。   他没那么下贱,还去找苏蔼,就相当于把自己的脸凑上去让对方打。   “这、你这大姨,实在是不知道让人怎么说。”郑留看完后眼神复杂,给了宋兆雪一个说不清是褒义还是贬义的评价,“要是换一个人做那些事情,恐怕早就疯了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白皎目前还神志清醒,勉强没有发疯,甚至还在勉力支撑,可以说得上意志卓绝,世所罕见。   宋兆雪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母亲的姐姐吗?”   母亲也转世轮回过很多次,这一次才有了他。这些纸页上只记载了白皎的往事,对于她自己的往事只是略微提及了一些。   之前的那么多年,母亲又是如何度过的?虽然在描述中,白望月一直是在蛰伏,她太过弱小,很难使上什么力。   但从她仅有的几次出手结果来看,除了自身实力弱小,她的眼光称得上十分毒辣。   大虞覆灭之时,她准确押中了燕王,最后燕王果然成皇。   现在大燕将要覆灭,白望月似乎开启了自己的又一次赌局。   这一次,她押了武王。   “公子有没有去过地宫?见过那个撞柱吗?”商悯问。   宋兆雪回神,摇头,“我没有去过,每逢祭祀都是站在外面。气运再怎么衰弱,地宫也是地宫,镇守天柱之地,妖魔可以进都城,但是进不了地宫……那里应当还算安全。”   郑留指尖划在纸上,眼神疑虑:“宋王说,白皎不知道返魂钟……”   她们两姐妹的猜忌和互相防备是什么时候有的?恐怕要追溯到很早之前了。   白望月一开始就对白皎有所保留,白皎对白望月也没有全心全意地爱护。   商悯甚至怀疑,白皎去往翟国杀孔朔,也离不开白望月的鼓动和挑拨。   “兆雪公子可要保持住心境啊。”商悯看着宋兆雪,认认真真地道,“现在你们这半妖一大家子,你是最正常的一个了,你看你的这些亲戚,对自己的亲人要杀要剐的……”   宋兆雪脸黑了下来。   商悯拿过已经翻看完毕的纸页,挥手一震,把它震成了齑粉。   “还没有拿给武王看……”宋兆雪惊了。   “放心吧,这些武王都会知道的。”商悯道,“我是狐妖没错,但我真的站在人这一边,不要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嘛,你要是不放心,到了朝鹿尽管再给武王叙述一遍就好了。”   宋兆雪没有在郑国过多停留。   短暂的会面过后,他再次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第328章   北地。   冰雪已经远离了这片土地, 天气也不再寒冷,风动的河流已经恢复了流淌,山间小溪里面再次充满了生机。   原本光秃秃的树木枝桠被大片大片的绿叶覆盖, 从天上向下望,这里已经不再是皑皑的白色,而是生机勃勃的翠绿。   一只山魈攀在树端, 摇摇晃晃地倒吊在树枝上,喉咙里说着让人听不懂的兽语, 有点像猴子的吼叫,又有点像婴儿的啼哭。   “是吗?”站在树下骑马的女人发出低沉的声音, “苏蔼朝这边扩张了?”   山魈人性化地点点头。   “辛苦你了,继续帮我注意着。”   山魈叫了一声,在树梢上一跃, 跳进山林之中消失不见。   萧峦骑马调转身形, 身旁有几名穿着皮毛大衣的鬼方士兵跟上。   其中一个长着一张大嘴的士兵低声汇报:“武国那边的斥候又进山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拨人了, 山雀说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足迹……这次还要放过吗?”   萧峦皱了一下眉毛, 没有答话。   “首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鬼方士兵有些按捺不住了,低声道:“那些斥候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你说现在根基不稳, 不要主动招惹人族。第二次你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不宜引起对方的注意,带我们撤走了。这第三次……”   他一双眼中闪出一分凌厉,“我想知道首领的真实想法。我们这些妖是因为相信你, 才聚集到你身边的,我不怕苏蔼, 也不怕人族,我想知道首领为何犹豫。”   萧峦答非所问,“夏凫,你觉得,我们能赢吗?”   夏凫一下子顿住了。   萧峦又看向其余的妖。   “朱蓬,你在天柱下的时候,有八成族人被狐族所食,与苏蔼也有过几次交锋,依你之见,苏蔼如今功力几成?我等可否战胜?”   名为朱蓬的野猪精神色黯然,隔了好一会儿她才不甘道:“若非有首领的明心镜神通,我等所有妖都不是苏蔼一合之敌。战胜?绝无可能!”   萧峦又点了一只妖:“熊子路,你曾远远看过人族的城池,说城中大军已经集结,演武场上每天呼喝不断。今我等部族妖众八千,剩余全是人族,他们肉体凡胎,甚至还有老弱病残。那些人在发现我们是妖后,已经不肯听我们的话了,若非我们以武力压制,此时部族必然已经四分五裂……你觉得,我们能赢过人族吗?”   黑熊精羞愧地低下了头,“禀首领,俺觉得希望不大。那人族城池中的将军,虽然肉身孱弱,但足以战胜现在的我们……硬碰硬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既然不能赢过苏蔼,也不能赢过人族,我们就只能另谋出路。”萧峦道。   夏凫不服气道:“首领!不对人族和苏蔼开战也就罢了,我们都能理解,但是我们的食物明明不够,你为什么不让我们……”   被妖魂附身的人也是需要进食的,只有持续进食,他们的肉身才会有力量。   然而妖族不事生产,除了打猎之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获取食物。最开始那些妖动了坏心思,直接把人抓来吃,然后他们很快发现附身人之后味觉也变了,人肉生吃着并不好吃。   然后他们就学会了烤肉,把人当成牲畜圈养着。   萧峦最开始觉得无所谓,持放任态度,可是再连续听几只妖汇报,搞明白了此事到底是何种状况后,她马上下令制止了这种吃人的行为。   理由是不能竭泽而渔,既然附身了人,那么吃人就太过浪费,可以让那些人进行耕作,放羊养牛,为他们这些妖供给食物。   她的决策引起了不少妖的反对。   大家都觉得,食物就在眼前,为什么还非要迂回一下,让人通过耕作来提供他们的食物呢,这不是平白多了一个环节吗?   萧峦并没有解释,只是凭借自己的威望和手下几个妖的帮助,将命令强行推广了下去,再也不允许那些妖随意吃人。   过了一段时间,倒也没有妖接着反对了。   因为他们选择吃人是一种思维惯性,在他们眼里人就是可以吃的东西,和地里种的萝卜没什么两样。但是当他们发现他们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打猎,也可以从人手中获得足够的粮食后,惰性自然就产生了。   尤其是从人手中获得的粮食味道并不差,牛肉羊肉比烤人肉还要好吃一点。   但是妖并不懂得节制,也不懂得安排每天都吃什么。   他们维持着上古时期的习惯,吃饭就要吃个饱,不懂得适可而止,很快粮食就被大批消耗,牛羊也被大批宰杀……食物很快就不够了。   没有开灵智的野兽,会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可是这些开了灵识的妖差不多已经摒弃这个习惯了,于是当食物告急之后,他们又把目光看向了人。   “只有兽性的妖是没有办法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人族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世上没有妖的容身之地。”萧峦冷漠地看着这些追随她的妖,“学不会适应规则,等待我们的就是被杀死,被淘汰。”   “首领是在害怕人?”夏凫语气尖锐了起来。   萧峦看了他一眼,扬起手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   “小扁嘴,别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她轻声说着,随后无比坦然地承认,“是,我是在害怕人。”   夏凫惊呆了,捂着脸,傻了吧唧地看着她。   “我们会死。”萧峦无比清楚地陈述着这个事实,“躲不过苏蔼,我们会死。我的明心镜神通可以让我们免受魇雾幻境的操控,但是如果苏蔼把我杀了,你们还能逃得掉吗?恐怕立刻就将成为她的傀儡了吧。”   “打不过人族,我们也会死。看到那集结的数万兵马了吗?看到了城中的大阵了吗?有哪一样东西是我们能抗衡的?没有!两千多年前妖族就已经一败涂地,现在哪怕我们逃出了天柱,也不代表我们可以反败为胜……现在的我们实在太衰弱。”   “我们可以逃走。”熊子路急切道,“不留在北地,我们先休养一段时间,等灵魂恢复了,就南下去别的国家。”   “你以为那样就有活路了吗?如果我们分散开而不是聚集在一起,恐怕会更容易被各个击破吧。”萧峦冷笑,“妖族在这个世上没有活路!”   朱蓬悲哀道:“那我们能怎么办?在这里等死吗?”   “我正在给你们创造活路,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萧峦无奈地叹息,“不杀人不吃人,不顺从苏蔼,也不主动进攻人族……”   “我们要对人族摇尾乞怜?”夏凫惊道。   “没错。”萧峦冷酷地说,“我们就是在摇尾乞怜!用卑微的姿态和讨好的态度去求一条生路。”   她说得坦坦荡荡,丝毫不以之为耻。   想要求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萧峦不在乎所谓的尊严。   苏蔼势力大,她就去讨好苏蔼,人族势力大,那么让她去讨好人族也无所谓。生存才是第一要务,她也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可耻的。   被压在天柱之下固然让她愤恨,可是没有天柱的时候,弱小的妖不也一样生活在被压迫和被征服的恐惧之中吗?   弱者无路可逃,弱者摇尾乞怜,从上古到如今,从来都是这样。   “如果你们想要有尊严地死去,现在就可以离开了,要么去找苏蔼拼命,要么去找人族拼命。”萧峦语气漠然。   她顿了一下,又道:“但是如果到了苏蔼手下,她恐怕会对你们进行搜魂,再控制你们的灵智……你们不如直接对我坦诚一下,我送你们一个痛快,干脆利落地死去。”   在场与萧峦关系最亲近的三只妖不由打了个寒战,但是谁都没说要让自己轰轰烈烈有尊严地死去。   如果他们这么想,在天柱底下就该神魂自爆自杀了,苟延残喘到现在,还不是因为想拼一个活路?   “我不是在故意质疑首领,但是不管是苏蔼还是人族,和我们都有死仇,既然要选择一方摇尾乞怜,那我们何不干脆选择苏蔼?起码我们都是妖。”夏凫踌躇地问。   这回回答夏凫疑问的是熊子路。   她看了一眼萧峦,低声道:“首领是在考虑更久之后的事情……我问你们,你们觉得苏蔼可以赢过人族吗?人和苏蔼谁能赢?”   众妖哑口无言。   在知道十鼎大阵之后,他们也觉得苏蔼不一定能赢了。   一个武国就有如此高的手段,其他国家呢?苏蔼解决了一个武国,外头还多的是敌人虎视眈眈。   朱蓬道:“可能人族胜面更大吧……要不是我们的妖魂太衰弱,这些弱小的人类只有被我们吃的份儿!”   弱小的妖没有办法成气候,强者吹一吹气他们就自己散掉了。找靠山,找谁做靠山,这可是一门艺术,萧峦就是靠这门艺术才能苟活到现在。   她很有几分大智慧,也没有那种无聊的底线,只要能活下去,她干什么都乐意。   在人和妖两方势力之间,萧峦认为自己应该选赢面更大的那个。   “人深恨妖,他们可不一定能放过我们。”夏凫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这一点吗?”萧峦幽幽道,“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们更不会放过我们……好不容易逃离了天柱……在死期来临之前,用力地再挣扎一会儿吧。说不定挣扎一下,还能顺便把苏蔼彻底送上黄泉路,告慰我等族人在天之灵。”   所有妖都不吭声了。   “山雀。”萧峦道。   一只小鸟飞上了枝头,眼神十分具有灵性。   这是一只附身了山雀的妖,巧合的是他先前本体就是山雀,与这个新的身体无比契合。   萧峦拿出准备好的信,信上是她亲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总体来说这是一份投诚书。   “那一队进山的人类斥候,你去把信交给他们。”   山雀叼着信,叽叽叫了两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第329章   杨靖之收到斥候递来的那封信的时候, 整个人都惊住了。   作为左将军聂光临麾下副将,杨靖之拥有很大的权力,也可以处置很多的事物, 许多的情报都是先送到他这里,由他过目之后再送去给将军。   当然这仅限于不太重要的情报,真正的急报是直接送到将军手中的。   今日斥候手中所拿就是急报, 然而聂将军亲自去视察投石战车的制造情况了,将军府中一时无人, 这份急报才送到了他的手上。   征兵和备战紧锣密鼓同时开展。   武王的求贤令也效果喜人,不少能人异士来投。前些时日有两位机关工造师被送来了北地, 他们一来就对本地的机关工造处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率领工匠敲敲打打,制造新型战车。   不管是木料还是钢铁零件, 北地的储备都十分齐全, 再加上有两位大师相助,很快就制造出了一批战车。   战车主要是以盾车和投石车为主, 攻城战车反而比较少, 因为鬼方是部落形式聚居的,攻城车反而没有用武之地,这些大型器械也抬不进山林。   杨靖之眼眸中染上忧虑,对身边的人吩咐:“立刻到工造处去请聂将军回来, 放飞信鹰,将这封信交给苏归大将军。”   他拉过一张纸,用茶水晕开砚台里的墨,飞快地写了一封亲笔信, 然后将这封信放在蜡丸之中交给了身边的亲卫。   信上大致写了斥候小队的遭遇,以及他收到的这封信的大致内容。   苏归这时不在这座城池, 他在离这里不远的定山城坐镇。   商悯思虑周全,并没有将苏归和聂光临安排到一处。因为两位都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军,安排在一处难免谁都不服谁。再加上聂光临在北地根基已深,北地的军民百姓都对他无比信任,敬仰有加,突然凭空掉下来一个苏归大将军,职位还比聂光临更高,还要与他分权,这让此地将士如何自处?   如果遇到了紧急情况,到底是该听苏归的,还是该听聂光临的?   哪怕不考虑底下军民的情况,也要考虑聂光临自己的想法。   打了大半辈子仗,又深受武王信任,聂光临这样的臣子合该位极人臣,让他和苏归强行共处,那是在给他找不自在,是在让他与君主离心。   但是,商悯也没有掩盖自己对于苏归的宠信。   她将征来的兵交给了苏归训练。   这个举动毫无疑问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她在给苏归放权。尽管她没有去动本属于聂光临的权力,但却不断利用自己武王的权威给苏归站台,帮助他在武国站稳脚跟。   聂光临心里会不会有意见?   外人可能是看不出来的,但是杨靖之作为被聂光临培养的副将,他看得很明白——要是这位左将军对苏归心里没意见,那他就成圣人了。   聂光临表现得很克制,没有利用职务给苏归制造什么不方便,除了第一次见苏归的时候板了张脸之外,其余的时间二人相处相当和睦。   不过聂光临和杨靖之与苏归仅仅见过一面,也没有别的机会发生更大的摩擦。   杨靖之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信,压下心中的疑虑道:“你将你路上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来。”   “是。”斥候小队的队长口齿清晰,“深入鬼方地界十五里后,我们看到了马蹄印和牛蹄羊蹄印,而且脚印是新鲜的,说明前不久这里有人走过。这时候我们就小心了一些,想要搞清楚他们的走向就撤,结果一路上并没有发现更多的踪迹了。我们三人正要撤退,突然有一个山雀飞到了树梢上,把这封信扔给了我们……这就是全部了。”   山雀智商低,没有鹰聪明,很难被培养当做传信的信使。   所以当斥候小队的人看清传信的是一只山雀,他们也惊了一下。   “小的怀疑,那只山雀是被妖魂附体了。”斥候队长又道,“这例子在城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有的妖魂没有附身人,而是附身了猫和狗,还差点躲过了搜查……那这山雀会不会就是同样的情况?”   “极有可能。”杨靖之叹气。   大约不到两刻钟,左将军聂光临便匆匆而至。   “到底是个啥情况?快给本将军说说!”   来者是个身材魁梧嗓门极大的壮汉,他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大脚板砸在地上咚咚作响,别看他外表粗犷,实际上性格灵活,并非莽夫。   “将军请看此信。”杨靖之将手中书信递上。   聂将军拿过一看,浓眉大眼变得古怪了起来:“字这么丑?还不如鳖爬的。”   杨靖之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商悯,他轻咳了一声,勉强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这些字说丑如鳖爬都是恭维了,歪歪扭扭东一笔西一笔画,让人怀疑写这封信的人是不是根本就没写过字念过书。   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萧峦作为妖,对于人类的书籍根本就不感兴趣,她认字,但是从来没碰过笔。   如果不是为了表达投诚的诚意,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亲自写下这一封信。   聂将军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开头是自我介绍。   说她是萧峦,山魈成精,两千多年前被困于天柱之下,现脱困而出受到苏蔼的胁迫,急于活命,便想联合人族一起杀掉苏蔼,希望能与武王传信恳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魔诡谋罢了!”聂将军说完这一句评价,冷漠道,“将这信速速传去朝鹿……”   作为左将,他也有权在这件事情上发表自己的看法,于是便准备了密信一封,提笔写:“臣叩请王上三思,与妖共谋,风险极大。就算其投诚之心为真,待事成,武国又该如何处置这些妖?放任不妥,只能杀之。”   聂将军笔下一顿,又在后面继续写:“妖魔投诚,说明他们畏惧武国之力,不接受其投诚,武国应当也有能力胜之。为图一时之利,而遗长久之患,此非善策!”   他吹了吹笔墨,等它晾干后封入信匣之中。   只需两日,这封信就能到朝鹿。   其实武国现在很少用信鹰传信了,因为还有少量的妖魔在国境内流窜,怕信鹰被这些妖截获,所以一般采取斥候送信的办法。   三到五人为一队,快马加鞭,虽然差信鹰的速度一筹,不过还算迅捷。   这信正要发走,突然有一名将军走进来。   此人一身轻甲,面相和善,不像是将军,倒像是读书人。   “且慢,暂且不要发走这封信,请留待大将军过目。大将军过目后,自可传回朝鹿。”   来者正是高澹,他言语客气,对聂将军行礼,“王上的命令,北地凡是与妖相关的事情,全都可以先禀明苏归大将军,由他定夺便好。”   杨靖之一愣,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聂光临的脸色。   只见聂将军的脸拉了下来,在他开口之前,杨靖之赶紧先一步问道:“大将军是要来此城了吗?”   高澹温和有礼道:“是,将军正在来的路上,这会儿恐怕已经在城外了,他在路上就收到了您的信鹰。”   聂将军没再说什么,只是沉着脸坐在座位上。   其实他已经表现得相当克制了,但凡他脾气再暴一点,就该借这一点发难贻误军机该当何罪。但谁让商悯已经放权给苏归了呢?对方的做法也算是合理合规。   大概只过了小半个时辰,苏归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前。   他的神情就如杨靖之第一次见他时那样从容不迫,眉眼之间的情绪寡淡,没有多余的表情,说不清是冷漠还是沉稳。   苏归对聂将军拱了下手,聂光临也不起身,就坐在椅子上抱拳回礼。   “请将军过目。”高澹已经提前看过了书信,这回将书信交到了苏归的手上。   苏归拿到信的一瞬间,就已经从信纸上分辨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气息。   纷繁缭乱的气味交缠在上面。妖魂附身人之后,主要气味其实是人本身的气味,但是时间长了妖魂这种携带的妖力也会改造肉身,长此以往让附身的人身上也多出了一抹妖的味道。   “山魈,野猪,鸭类,雀类,还有黑熊……”苏归在心中确认这些气味的归属,简单看了一下信上的内容,就将信放了下来,“可以将它封入密匣了。”   传令兵这才离开。   “不知镇国大将军有何高见?”聂光临出声问。   “不可贸然拒绝,可尝试着接触一二。”苏归道。   聂光临存了几分和对方较劲的心思,“如何接触?如果派斥候,这信一来一回得传递多久?若是对方的使者直接来到城下,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耍诈?若是那些妖怪王上图谋不轨,想要入侵武国伺机作乱,该如何是好?”   “聂将军的疑虑,苏归都清楚,只是涉及妖皇苏蔼,不可轻易将此事定性。请将军放心,把这件事情交给我。”苏归道。   “你全权负责?”   苏归颔首:“是,暂不劳将军费心了。”   “好。”聂光临憋着气说了这么一句。   在他看来,对方这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分权,今天在妖的事情上质疑他的决策,再过些时日是不是该教他如何用兵了?   可更让他窝火的是苏归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居然还特意道:“将军,你我都忠于王上,盼望武国强盛,将军一心为武国,苏归同样如此。”   ……这话说的,倒显得他聂光临是那斤斤计较汲汲营营的小人了。   “大将军多虑了,本将自然清楚你的忠心。”聂光临绷着脸。   这才是最让他憋气的地方。苏归不是乱臣贼子,还一心为着武国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我国的位置越来越重要,把他给挤到边边角角。   孟永春也要让他五分,谁见了他都客客气气,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一个苏归。孟永春的兵权被武王捋下来之后,被苏归拢在了手心里,然后苏归来了北地,他聂光临的兵权也被分去了一半。   这种权力的争夺润物细无声,武王的手段也很怀柔,没有威逼利诱,也没有言语压迫,甚至也没敲打几分,她兵不见血刃地就把事情给办了。   聂光临知道武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是商溯,现在的局势也跟从前不同了。武王必须找一个绝对听话,同时又绝对有能力的人总揽兵权,不管是孟家还是聂光临,都要退居二线,摆正自己的位置。   武王现在手段怀柔是因为还想给他留几个脸面,也不希望权力的争斗被摆在明面上……聂光临应该识趣才是。   可他看着苏归年轻的脸,总归还是有些不甘心。   都是四五十岁的人,怎么这老小子就长这么显小?这绝对不对劲!   苏归离开军机要处的时候,杨靖之出来相送,问:“大将军想如何处理这件事?”   他很好奇,他看出苏归似乎并不担心这是妖魔的诡谋。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能挫败他们的阴谋,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是否真心投诚,并不是最要紧的,重要的是他们是否能成为我们计划的一环,为我等所用。”苏归停住脚步,“杨将军留步。”   见苏归不肯透露分毫,杨靖之也识趣地不去追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苏归当然心有底气,而让他心中有底气的是他自身强大的实力。   他决定亲自去一趟鬼方地界,去见萧峦,一探究竟。    第330章   商悯捏紧隐灵飞矢, 听着苏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不管萧峦投诚之心是否为真,我都需要再去一趟鬼方探查苏蔼动向。悯儿勿忧,可用飞矢随时联络我。”   商悯听完倒是没有过多忧虑苏归的安危。   她只是大感讶异:“被镇压在天柱之下的妖魔要对人投诚……竟还有这种事情?”   这只名叫萧峦的山魈, 让商悯回忆起了自己接受鬼方试炼时掉下山崖后经历的事。那时候真是堪称噩梦,一醒来看见几十上百个山魈向她追过来,要不是那个山崖下面正好有一个铜俑, 恐怕她小命就交代在那里了。   现在想想那些山魈真是邪门,商悯怀疑它们已经无意识地吸纳了天地灵气, 走上了妖之道,只是受限于天地规则, 没有大妖为它们开启灵智,所以它们只能一直维持着野兽的状态。   商悯倒不是不相信有妖会投靠人族,她是真心觉得萧峦是个人才。   被压了两千多年居然没有要死要活要复仇,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做出了投靠人族的决定?难道是她对苏蔼的恨超过了对人族的恨吗?   商悯眼神复杂地捏着隐灵飞矢给苏归回信, “我知道了,老师你注意安全……不要和苏蔼打照面。”   ……   既然决定了要去见萧峦, 那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苏归当晚就出发了。   除去三皇, 没有妖能对他造成威胁,萧峦当然也不能。   只是苏归很好奇,萧峦凭什么认为,人一定会和她联合呢?   妖怪相比于人是不太喜欢思考, 但是也不代表他们不会思考,人和妖已成死敌的现在,萧峦这么做就相当于自投罗网。   但是从对方收拢很多下属的行为来看,萧峦又不是那种没有脑子的妖, 那么她发来这个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确信人族会和她联合。换而言之, 萧峦有自己的依仗。   一个妖能有什么依仗?   对方刚刚从天柱底下脱身而出,虽然收拢了一些下属,但是这些妖和苏蔼所受拢的妖的数量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上古时期未有萧峦之名,说明她的实力绝对没有突破圣境,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罢了。   其本身的实力低微,收拢的下属就是那么少,什么是她的依仗?   能从苏蔼手下逃脱,当然不是全凭运气。   所有的妖都是如此虚弱,可以说众多的妖魂又站在了同一个起跑线上,既然大家的实力都差不多,那么萧峦又凭借什么让这些妖追随她?   苏归心中很快有了答案——天赋神通。   夜晚的山林是如此寂静,只能听到细微的虫鸣和林蛙的叫声。   参天大树遮蔽了月光,风吹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鬼方人如此之多,根本没有办法对脚印和气息进行遮掩,所以萧峦只能率领自己的部下和部族四处流窜,眼下苏蔼还没有找到机会对萧峦动手。   根据森林间残留的气息,苏归不费吹灰之力的找到了萧峦。   但是他并不急于见对方,而是隐藏着身形,观察着眼前的部落营地。   附身人族孱弱之躯,孱弱之躯也需要休息,篝火静静地燃烧着,还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官方士兵正在巡逻。   苏归刚一接近,就闻到了更加复杂和庞大的气味,人类的气味和妖族的气味纠缠在一起,仿佛乱成了一团的毛线,让人根本无从分辨谁是人谁是妖。   然而他观察了一阵,表情渐渐沉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心中最坏的猜测成真了。   妖族的数量,相比鬼方部落人族的数量很少。   但是妖族战斗力又超过人族,所以他们奴隶了人族,把他们当做奴仆和储备粮。曾经鬼方士兵用来关押战俘的铁锁和铁链被扣在了鬼方人的脚踝上,那些老弱病残瑟瑟发抖地聚在一起,一个个脸颊消瘦,而那些妖却在大快朵颐吃着牛羊肉。   苏归飞快清点了牛羊的数量还有这个部落整体的人数,计算出剩余的储备食物顶多够他们再挥霍半个月。   那些妖似乎也不懂行军打仗,营地的排布一塌糊涂,车马牛羊该放到哪里?粮食又该堆在哪里?士兵应该在哪几处营地分布?他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任由这些地方乱成一团。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甚至算是一个好消息……   一群不懂行军打仗的妖,所能依靠的只有蛮力,不懂兵法,心中没有沟壑,如何能战胜武国?   恐怕萧峦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果断向武国投诚的吧。   苏归轻叹一声,口中吐出不可辨识的猩红色雾气,雾气席卷营地,接触到雾气的人很快就睡了过去。   他恢复了人形披上外袍,闲庭信步地走在营地之中。   萧峦感受到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她身上的汗毛猛然竖了起来,提上一柄大刀,谨慎地向外走去。   放在从前她哪里需要刀这种外物,直接依靠强悍的肉身就好了,可是事到如今,她也竟然只能依靠这种凡物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走出营帐,十步之遥的位置立着一个人。   看到他的第一眼,萧峦脸色狂变,后退了一大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看到了苏蔼!   然而对方略显刚硬的面部线条和男性特征让她及时清醒了过来,没有更加失态。   像,太像了!简直和苏蔼化成人形的时候有七八成像!   连苏丘和苏蔼都没长这么像。   “你是谁?”萧峦脑筋转动,鼻尖轻微耸动,然而对方把自己的气息遮掩得非常好,她没有闻到一丝一毫的气味。   “苏归,武国镇国大将军,收到了你的投诚信,所以今夜前来。”苏归神态甚至是相当礼貌的,这样的表情不会出现在苏蔼身上。   “你和苏蔼是什么关系?”萧峦死死盯着他的脸。   “我和她是什么关系,与我自身所处的立场无关。”苏归淡淡道,“不如还是趁这个时间多聊聊你的事吧,萧峦。或者你需要我开一个头提问?”   见萧峦不说话,苏归便道:“你的天赋神通是什么?”   猩红色的雾气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萧峦吸入了口鼻之中,可是她无知无觉。   “明心镜……可以免疫幻境操控,也可帮助我身边的妖脱离幻境的控制。”萧峦痛快地说了真话,“投靠人族,不过是想挣一条活路罢了!自我成为这个部落的首领以来,最开始几天并没有管束好那些附身的妖,但最近几天我都有注意着管束他们,不杀人不吃人。”   对于吃人成性妖来说,这个举动真是万分有诚意。   苏归对此不置一辞,只是默默盯着萧峦,直把她给看的毛骨悚然。   免疫幻境操控?他催动蜃梦,想要让萧峦陷入入梦状态。   然而萧峦神情恍惚了一瞬,接着像被热油烫到了一样跳了起来,惊惧道:“你也会幻术?你果然就是苏蔼的后代!连天赋神通也同出一脉!”   苏归没有理会她的惊慌,他沉吟了片刻,伸手虚抓了一下,一缕红色的雾气立刻从萧峦的七窍之中流出,被苏归吞了下去。   萧峦呆滞了几秒,看到苏归之后惊了一下,像刚从帐篷里走出来似的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苏归眼神这才有了波动,“苏归,苏蔼后代,武国镇国大将军,为与你联合杀苏蔼而来。”   蜃梦神通,对幻境的操控力较弱,但却额外增加了噬魂的能力。   萧峦可以免疫幻境,但是解除不了噬魂。苏归吃掉了萧峦的记忆,在她的记忆中,她只是刚走出了帐篷,刚刚遇到了苏归,而先前那简短的几句对话,她全部都忘却了。   “你?苏蔼的后代,要去杀苏蔼?”萧峦震惊反问。   苏归面无表情:“只一个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   “……可以。”萧峦眼神急剧变化,她冷笑一声,一口应下,接着张口就要谈条件,然而触及到苏归宛若古井深潭的眼神,她心里没由来生出了恐惧之心。   “你需要我做什么?”萧峦低声问。   “苏蔼知道你的天赋神通吗?”   “不知道,哪怕在天柱之下,我也从未对任何妖透露过。”   “你的天赋神通能不能免疫魇雾搜魂?”   “应当可以……”   “那很好。”苏归道,“我需要你假装被苏蔼控制,然后就此潜伏在她身边。”   “这根本不可能做到。”萧峦冷静地反驳,“苏蔼会借助魇雾搜魂。哪怕她搜不了我的魂,也会搜我身边其他妖的魂!苏蔼会从那些妖身上知道我的天赋神通……”   她念头一转,“人族需要强兵猛将,我们这些妖做不了将军,但是完全可以做强兵,何不……”   “不可能。”苏归打断了她。   萧峦面色一沉。她就知道不行,但还是忍不住想试一下,不出意外遭到了拒绝。   “那些记忆不成问题。”苏归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你可以回答我,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如果我答不愿意,你待如何?”萧峦问。   “那还是让我换一个方式问吧,更妖族的方式。”苏归顿了顿,“我在你的神魂之中留下了一团妖力,只要我想,就可以随时把你的魂魄撕成碎片。去做细作和去死,二选一。”   萧峦眼角抽搐了一下。   除了外貌,她又在苏归身上找到了一个和苏蔼相似的点。   这种仗着实力强大,不可一世的蛮横,简直和苏蔼如出一辙。   但是萧峦很适应,因为很多强大的妖都是这样的,人族那种婉转迂回她反而觉得别扭,她更喜欢直来直去。   “事成之后,不要杀我。”萧峦定定道,“我不吃人,我想活。我没多少实力,你们也不用怕我搅风搅雨。”   苏归也不禁因为对方的坦诚而感到几分古怪。   这只山魈还真是怂得坦荡,怂得彻底,看对方说话的姿态,充满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味道。她甚至不敢有脾气,在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自我驯化,并坦然接受了自己弱者的身份。   “如果你办事得力,不是不能饶你一命。”苏归抬起手,四散营地中的猩红色雾气被他吸纳到手掌心中。   他微微张嘴,将这些雾气团成一个团扔到了口中,像是在仔细品味着什么。   萧峦看得莫名,不自觉后退两步。   “那是……什么?”她哑声问。   “一些小妖的魂魄罢了,被我吃了。”苏归平静地转过身,背影消失在森林之中,“你能不能保住你的小命,就看你自己怎么做了。”    第331章   第二日, 附身了人的众妖从深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多了许多尸体。   那些在昨天晚上和他们一起吃肉喝酒的妖族同胞不知怎么回事,好像突然从附身的躯壳中消失了, 只留下了一具死去的人身。   身躯上没有任何伤口,也看不出中毒的迹象,然而他们就是死了, 好像灵魂被从身体中凭空抽走,霎时一片兵荒马乱。   萧峦疲惫地听着手下汇报,命令他们处理好同伴们的尸体, 也只能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着他们一惊一乍地在那里猜测。   “会不会是苏蔼的人夜袭营地?”   “苏蔼暗中出手了?她是不是实力还没有恢复, 所以只能搞偷袭?”   “我们昨天死了多少妖?至少得有小几百吧……尸体放在哪里?直接扔在山里可以吗,挖洞实在是太费劲了。”   萧峦只能带着自己的部族开始了又一次迁移,他们跋山涉水, 既不敢过分接近武国城池, 也不敢过分深入山林之中,怕和苏蔼撞个脸对脸。   萧峦其实也在祈祷和苏蔼撞见的时间晚一点再晚一点, 虽然她在妖中算是比较聪明的, 但她对自己能不能当好卧底仍然没有信心。   可是天不遂妖愿,苏蔼想做什么,显然不以萧峦的意志为转移。   过了一段时间,苏蔼所率领的妖众终究还是追上了萧峦带领的部族。   这时苏蔼所附身的林天禄身躯消瘦了不少, 脸颊凹陷,眼窝也变深了,头上甚至出现了几根白头发。   妖根本不会老,但是他们可以易容成老年人的样子, 苏蔼的头上出现的白色发丝显然不是易容导致的,她根本就不想耗费多余的妖力用来易容, 每一点力量都是如此宝贵。   会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这具身体的生命力正在被消耗。苏蔼为了完全控制住那些躁动的妖魂,使用魇雾的次数非常频繁,这不仅让林天禄的身体妖力出现了透支,连生命力也被支取了。   这已经是苏蔼精打细算的结果了。   魇雾有许多不同的用法。   粗浅一些的用法是直接用魇雾把一个人变成活的傀儡,精神意志永坠幻境,只剩下身体受苏蔼操控。   高阶一点的用法是利用幻境潜移默化地入侵一个人的记忆和神魂,给妖魂进行洗脑,把他们变成会思考的活傀儡。   但是这么做也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这些活傀儡虽然会思考,但是因为记忆和神魂被侵蚀得太彻底,往往会性情大变,反而丧失原本的灵性。   为了省力,苏蔼简单粗暴地选择了第一种用法。   与其说她是率领着妖众,不如说她是在率领着一支傀儡军队。   苏蔼那已经显示出暮气的面孔抬头向上望去,吐出一口五彩斑斓的雾气,一只山雀顿时就坠了下来,被她抬手一摄,抓进了掌心之中。   魇雾腐蚀山雀,苏蔼得到了对方的记忆,脸上不由露出细微的喜色。   “萧峦的部族就在前方。”她低语,“就剩下他们了……只要收拢他们,鬼方就全在我掌控之中了。”   林天禄和白皎有着单独的联络方式,每隔的一段时间都会向白皎汇报北方的动向,为了稳住白皎,苏蔼与她联络时往往三分真七分假,虽然面带忧虑,但是会说局势还在控制之中。   白皎对她的汇报并没有过多的反应,态度十分平淡。   苏蔼认为白皎并不是不在意鬼方的事情,而是她实在没有精力去在意鬼方了。   孔朔已经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力气去管鬼方,所以目前是一种放任的态度,她盼望着那流窜的妖魂能给武国带来麻烦,同时还交代林天禄注意安全,必要的时候能撤就撤。   可惜白皎的一片慈悲心肠注定落空,林天禄的神魂已经被苏蔼给碾成了渣。   阿丘道:“母亲,不如让我先去试试那边的深浅?”   “去吧。”苏蔼道。   阿丘从代步的马上下来,脚尖一点化作残影飞入山林之中。他急速前进的时候,周围的树叶植被都化作了模糊的绿影,单人行进的速度比大部队挪动要快上许多,他没过多久就赶上了萧峦。   阿丘的天赋神通名为“寻隙”,可以让自己的身体遁入虚空之中,并在一定范围内任意移动,是当之无愧的保命神技,某种程度上甚至比魇雾更加罕见。   只可惜现在他现在附身着人,没有办法发挥出这个天赋神通的全部威力。   依靠着这个天赋神通,阿丘堪称圣境以下无敌手。   可惜他终究是欠缺了几分契机,没能突破圣境。也许每个种族所能拥有的圣境强者是有限的。   元烛突破成圣后,他的后代也不乏天赋卓绝的,但最后只有一个在他死后突破的白皎。   阿丘身形模糊隐入虚空之中,想要从队伍的侧翼接近萧峦,然而跟在萧峦身边的鸭子精也不知有什么神通,眼珠子一瞪,竟然直接发现了他。   “首领,敌人在那儿!”夏凫手一指,接着就连忙后退。   作为一只鸭子,他的战斗力实在是非常有限,就一双眼睛非常好使,这是萧峦把他带在身边的主要原因。   萧峦表情一变,双腿离开了马镫子直接跃在了马上,以四肢着地的姿态立在马鞍子上,正欲向前扑击,却想起自己现在已经没有爪子了。她愤怒地抽出马鞍子上的大刀,向前一跃,大刀凌空劈下!   然而阿丘根本不闪不避,大刀从他虚幻的影子中划过,他身形向后一退,接着隐身了,不知藏到了何处。   后方的队伍察觉到了前方的骚乱,一下子就惊恐了起来。本来就人心惶惶的群妖意识到敌人来了,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苏蔼来了,是苏蔼来了吗?”有妖惊声尖叫,四处张望,直接就被吓破了感觉。   “舍弃重物,分散逃!”萧峦大喝一声,登上自己的马,狠狠地一挥鞭子,一骑绝尘。   眼看首领跑得最快,其他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然而马匹是有限的,并不是每只妖都擅长奔跑,也不是每只妖附身的身体都很强壮,很快开始上演几只妖争抢一匹马的情况。   “给我!”   “这是我的!你滚一边去!”   “咱们俩共乘一骑,可别让别人抢了先!”   “两个妖骑一匹马,马的速度会慢,你滚蛋!”   等到苏蔼从天而降驾临此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乱象。   她冷笑着,“乌合之众!”   当然有妖看到了苏蔼,但是他们一时间没认出来,因为苏蔼附身的这个身体,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个纯纯的食草妖类。   直到这只食草的鹿妖开始从嘴里面吐出五彩斑斓的魇雾,他们才惊醒了。   紧接着就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一句狠过一句的咒骂,他们已经被苏蔼在天柱之下欺压奴役了两千多年的,如今逃到了外面好不容易看到自由的希望,却又被苏蔼给追了上来。   奔跑的奔跑,反扑的反扑。   有不止一只妖狰狞着面孔扑了过来,想要给予苏蔼最后的痛击,可是等待他们的是被五颜六色的魇雾无情淹没。   那些绮丽的雾气深入他们的七窍之中,侵蚀着他们的意志,腐蚀着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眼神渐渐变得呆滞,最后完全丧失了神采。   魇雾笼罩的范围不断扩大,直到将整片森林都涵盖进去,只有少数的妖幸运逃过了魇雾。   而与之相对的是苏蔼的身体,准确地说是林天禄的身体。   黑色的头发褪去了颜色,白发争先恐后地浮现了出来,最后她的脸庞上布满了皱纹,黑褐色的老年斑也从体表浮出,她的皮肤变得松弛,双目变得浑浊……   到最后她成了一副老人的模样。   阿紫赶到了这里,扶住了苏蔼的身体。   虽然这具躯壳不是她自己的,但是躯壳的虚弱仍然影响到了苏蔼的状态。   她有些疲惫地靠在女儿身上,身体慢慢滑落,短暂地显露出了没有防卫的姿态……但是这样的姿态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又强行睁开了眼睛,继续显露出刚强的一面。   “去清点数量……最后一个部族也收拢完毕了。”苏蔼道,“终于!”   “我在来的路上大致看了一下,感觉这支部族的人数似乎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多。”阿紫小声道。   苏蔼道:“是他们吃了一些吗?”   他们同样在面临食物短缺的问题,为了避免竭泽而渔,他们把没有被妖魂附身的人类聚集了起来,让他们从事生产工作。   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也是储备粮。   苏蔼也会爱人,但是爱人的同时也不妨碍她把人看作低她一等的生灵,她从前并没有怎么吃过人,但是其他的妖吃人她又管不着。   “感觉应该是吃了一些,但是没的数量也太多了……可能是人族逃跑了一部分,部族也分裂了。”阿紫推测。   “不要紧,都是些小事。”苏蔼道,“现在我们手下的妖众和士兵应当有二三十万了。”   她沉思一会儿,开口道:“收服了鬼方部落,接下来我们就该……”   “母亲。”阿丘上前,“如果要和谈的话,按照人族那边的规矩,需要拿出诚意才行……一般妖去和谈,恐怕不行,如果用幻境操控人或妖去和谈,也会被人族认为我们仍然在防备他们。儿子以为,我们需要下一些本钱。”   “慢着,你不会是想亲自去和谈吧?”阿紫脸色变了。   躺在远处地上装昏迷的萧峦悄悄竖起了耳朵,心中破口大骂:“老娘好不容易想出的保命之路,你们竟然要和我抢?!”    第332章   当杨靖之又一次看到了似乎出自妖族的求和书, 表情不禁有些恍惚。   时机赶得比较巧,今日左将军和镇国大将军都在城中。   杨靖之亲自捧着这封信前去议事处,正好看到两位将军正在商讨布防大事。   “你说这鬼方人被妖给附身了之后还会骑马打仗吗?”聂将军对于妖将会干什么事情实在不是很确定, “打这么多年仗,从来都是跟对方的骑兵打,那些妖夺舍了人之后也会习得骑马的技术吗?他们懂不懂兵法?”   苏归思考了一会儿, 根据自己的经验给予对方解答,“马应该是会骑的, 但是对方的战术水平怎么样,我不好说。如果对方并没有杀掉鬼方的将军, 而是让将军给出战术建议,再配合有强大的战斗力,说不定造成的破坏会相当之大……”   “那还是按照老办法, 城墙之外筑木栅栏阻隔, 抵挡对方骑兵冲势,更远处布置铁蒺藜……”   “陷马坑挖得如何?”   “已经完成八成了, 和木栅栏交错, 保准他们冲进去跌个大跟头,把脖子摔断。”   杨靖之低下头,将手中的信双手奉上。   两位将军这才停止了交谈,聂光临伸手拿过信纸, 刚看了第一行字,立刻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好像是被口水给呛住了。   苏归略感疑惑,“可否让我看看?”   聂光临瞪着一双大眼, 没有立刻把信交给苏归,而是仔仔细细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才递给了他。   苏归拿过信,细微的气息钻进了他的鼻腔……有陌生的气息,也有熟悉的气息,还有一个气息让他格外在意。   是狐狸,而且光是闻着这股气息,就会让他产生一种亲近的感觉。   苏归还没有开始看信,就已经知道这封信到底是出自谁手了。   然而这封信却并非是以妖族的口吻写的,而是以鬼方大统领林天禄的口吻写的。   上面的用词甚至非常文绉绉的,字也写得很漂亮,不像是没读过书的妖写出来的字。   苏归眉毛皱了起来,仔细辨认那个字迹,觉得这字体倒像是出自白珠儿之手。同样是在宿阳做过官,他见过白珠儿的字不止一次,信纸上也确实有着白珠儿的气息。   他低声默念。   “武国与鬼方夙有旧怨,然此怨非始于武王,乃溯于大燕初立之时。累岁交兵,鬼方之民减至八十万,实已疲敝。前日天柱倾覆,妖魔复现于世,观此乱象,方知鬼方之敌非武国也,乃妖魔矣。”   “天柱既倒,鬼方罹祸尤甚,百姓亲族多殁于妖口。今人不愿再失骨肉,故欲与武国修好,吾等诚心可见,不日将遣使以谒,望得武王亲见……”   一封信读完,苏归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聂光临同样如此。   最终他一锤定音:“一定也是妖魔的阴谋诡计!”   “的确如此。”苏归放下信纸,看向杨靖之,“你去拟信给王上,讲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两位将军的意见可要一起写在纸上?”杨靖之问。   “要写,自然要写!”聂光临冷笑,“谁人不知,鬼方已经落入妖魔掌控?就连那林天禄是黑是白是人是妖都不知道,他发了这封信就能证明是他写的吗?那肯定是不能的。”   他指着信纸上的清秀字迹道:“他们那边的人游牧打猎为生,一个个学识水平差得很,识字的都少,会写字的更是少,现在这信倒是写得这么好了,说没鬼我都不信!”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封信真的是林天禄写的,武国也不可能和鬼方和谈。”苏归慢声道,“五百年兵马征伐,岂能一夕之间烟消云散?这恐怕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借口,想使我们麻痹大意罢了。”   杨靖之站在原地思索一会儿,面上浮现出不解之色。   “如果这个信是妖魔所写,那么妖魔的目的会是什么呢?他们应该知道人族不会相信他们才对,可是他们还是写了这封信,末将总觉得事有蹊跷……”   苏归看了杨靖之一眼,觉得这个孩子还算敏锐。   聂光临撇了下嘴角,一语切中要害:“靖之,你看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写着什么?”   杨靖之低头念:“望得武王亲见……”   他一刹那明白了什么。   妖魔发出这封和谈信,但是其目的不一定是真的要和谈,他们是想借和谈派出使者的机会去见武王!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见武王?   为什么会笃定武王会接见他们?   这封信漏洞百出,可是依然被发了出来,说明那些妖坚信,只要这封信一到这边,他们就会获得面见武王的机会。   “往最坏的地方想,就是他们想要见面见武王的时机行刺杀之举,乱我武国国运!”聂光临道,“这等阴谋诡计,怎能让他们得逞?当杜绝他们做小心思的机会,直接回绝。”   “关于此事,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苏归慢慢道。   “大将军有何高见?”聂光临把头扭了过来。   “聂将军忘了王上秘密下发的王令了吗?鬼方天柱之下,镇压的最强大的那只妖叫作苏蔼,是一位妖皇。对方借林天禄之口吻发来求和信,而我们也都知道,写信者并非林天禄……恐怕是苏蔼,那位曾经的妖族三皇之一,发来了这封求和信。”   苏归说到此处,轻轻吁了一口气。   “不能将此信搁置,甚至也不太能回绝,而不回绝的原因不是我们真的要答应对方的求和,而是要借这个机会搞清楚苏蔼的真正目的。可以拒绝求和,但不是现在。”   聂光临神情突然变得难以捉摸了。   “大将军的意思是?”   “我只是将我的猜测写在信上,具体如何去做,要看王上定夺。”苏归表情平缓下来。   聂光临慢慢地点了下头,“也好。”   等杨靖之离开议事厅,苏归略做了一会儿,和他讨论了一下军事布防,很快也离开了。   聂光临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苏归的战略眼光。   和他商讨的时候,苏归提出的几条计策都让他茅塞顿开,受益匪浅。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沉溺在老的思维里,不够了解妖,下意识按照以前的老路子走。   但是苏归不一样,他非常了解妖魔,这种了解已经到了一种让聂光临感觉有些惊诧的地步了,他甚至知道妖魔的思维缺陷是什么……   原本聂光临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毕竟他们的敌人是一群两千年前活跃在世间的怪物,可是经过苏归那么一点拨,好像妖魔也不再可怕了,也没那么神秘了。   这妖族三皇苏蔼,怎么也姓苏啊。   回想起王上发的密令,聂光临坐立不安,刚才他看着苏归那张年轻的脸,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存偏见,总觉得好像确实有一股子狐狸精的感觉。   但是镇国大将军苏归是狐狸?这怎么可能。要是这样的话,王上也不可能直接把苏蔼的事情通过命令下发到他这边。   至于王上实际上是被苏归控制这件事,聂光临脑子里只是一闪念地想过。妖魔的尾巴是藏不住的,一个王靠谱不靠谱,到底有没有为人民着想,只看他下发的政令就能一清二楚了。   武王为国为民,这点绝对错不了。   聂光临不禁暗暗告诫自己,老聂啊老聂,你这是被表象迷住了双眼,不服苏归也就罢了,谁面对那样的人都想争个胜负长短,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去做诋毁他的小人……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次,把“苏归其实是狐狸精”这件事压到脑海深处,继续琢磨沙盘了。   ……   商悯看着那封白珠儿写的信,不由笑了一声,“有趣。”   信纸上还残留着白珠儿的气息,那种苦涩的毒物的味道……   读取韩卢的记忆后,商悯就已经知道白珠儿奉孔朔之命去了北地,但是对于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她知之不详。   商悯放下信纸,眼眸微沉。   白珠儿在宿阳的时候就养成了遮掩自己气息的好习惯,到了这边似乎已经全然忘记遮掩气息了,她的味道就明确地残留在纸上。   商悯认为,白珠儿这样的妖从来不做无用的事,她的每一个行动都必有缘由。   直接不做遮掩,用自己的字迹写字是如此,在纸上残留自己的气息也是如此。   她是在通过这个告诉商悯——我白珠儿来武国了。   对方见过苏蔼,那么也能很轻易地得出结论——白小满并不是苏蔼的下属。   既然不是苏蔼的下属,那么还能是谁?几方势力,剩下可选的只有人族了。   苏蔼没有控制武国,那么是谁控制着武国?当然是人族本身。   白珠儿参悟了真相,并且好像正在隐晦地暗示着些什么……她想要给武国卖一个人情?还是在表达合作的意图?   不管白珠儿是怎么想的,商悯料想对方当前的处境肯定不是特别好。一边是孔朔,一边是苏蔼,她在两个妖皇之间夹缝求生,一定想要摆脱现状吧?   商悯沉思着,做下了一个决定,并召集文官,草拟王令:“允许鬼方使者来武,本王要亲自接见他们。”   不只是为了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是要再拖一点时间,让武国的士兵准备得再充分一点。   商悯必不可能答应和谈,鬼方人可以不死,但是必须归化成为武国人,妖魔也可以不死,但前提是他们不害人不杀人,遵纪守法。   而对于苏蔼这种从前实力高强,并且被天柱压制到疯魔的妖,商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斩草除根!    第333章   天气已经炎热了起来, 哪怕身处森林之中也能感受到腾腾热气蒸上来。   被妖魔所率领的鬼方部落在一处偏僻隐秘水源丰富的地方休息,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好几日了。   最近人类斥候没有进山,整个鬼方地界进入了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和平”之中。   和平的只有妖魔, 那些妖浑浑噩噩,苏蔼对他们下令他们才会行进,苏蔼不对他们下令, 他们就像木头桩子一样干站着。   但是他们还需要进食,还需要吃饭。魇雾扩散的时候, 一切生灵都会被控制,她当然也控制了一些人类, 在那些人类的辛勤劳作下,部落中依然喂养着牛羊,采集着谷物……   但是苏蔼很快发现他们采集的谷物实在是太少了, 种植的作物也太少了。   这是一个不太擅长耕作的部落。   白珠儿告诉苏蔼:“在武国的封锁下, 鬼方人生活在极其封闭的环境里,没有国家和他们做生意, 而且他们这个民族比较野蛮, 缺少食物了,一般会直接南下抢夺,久而久之也没有国家愿意和他们做生意了。”   “也就是说我们粮食不够了,就只能靠抢?”   “是的, 鬼方人年年都这么做,缺粮食了就去抢一批……其实现在已经到季节了,夏天和秋天他们要通过战争手段获取足够的粮食,支撑他们过冬。”   苏蔼沉默了。   食物不够, 怎么解决?   摆在苏蔼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是继续抢夺武国的粮食, 要么是把部落里面的普通人当做储备粮吃了,这样就不用担心粮食不够用了。   留着那些人类,本来也是当做储备粮用的。   “陛下请听珠儿一言,如果您放任手下的妖去吃人类,武国绝不可能与您和谈。”白珠儿言语中肯,瞄了瞄苏蔼的脸色。   “哪怕这些鬼方部落的人是他们的敌人?哪怕他们自己也会杀鬼方的人?”苏蔼俯视着眼前的部落,望着那些戴着脚镣的鬼方人。   “是,哪怕他们也杀人。”   “奇怪的道德,”苏蔼俯视着那些人类,就像人类俯视着牛羊,“虚伪的人性。”   在苏蔼看来,他们这些妖吃掉鬼方的人,实际上也是在帮武国的忙,帮助削减了鬼方的战斗力和人口。   杀人和吃人有什么区别吗?杀人的时候人是要死的,吃人的时候人也是要死的。为什么杀人是可以接受的,吃人就不可以接受了?同样是剥夺生命让自己活下去的行为,二者又有什么不同?   都是人和人自相残杀!妖和妖自相残杀。人类一直唾弃着野蛮的兽性,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把兽性给伪装得更好了。   白珠儿在人之中生活的时间更久,她更能理解人类的道德,“陛下,人类认为他们的杀人可以是遵从道义的,而不遵从道义的杀人行为就要受到律法的严惩。妖吃人,不符合人族的大义。”   苏蔼听完她的解释,没有任何反应。   “道义是人族给自己后天塑造的民族性,它就像兽类的本能一样,每一种兽类的本能都不一样。”白珠儿八颗蜘蛛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就像对于蛛类来说,吃掉母亲是本能。人类要通过教化,把道义刻在每一个人类身体里,让他们都遵守,因为他们认为遵守道义有利于他们的生存。”   她好奇地看向苏蔼,“听说狐族是相对亲近人类的一支,陛下不了解人类吗?”   “上古时期的人类和现在的人类不一样,那时候的人类少有城池,大多是以部落形态混居。”苏蔼目露追忆,“不接触人类,但是对于了解他们并没有兴趣,我只是喜欢有趣的东西,漂亮的东西,追逐片刻的欢愉和满足。”   白珠儿不再说话了。   阳光落下树叶间的缝隙,一只小鸟突然飞到了树梢上,接着跳到了苏蔼的肩膀上,它叽叽喳喳,向她汇报人类城池的动向。   “终于来人类斥候了,不枉我们多等这么些天。”苏蔼眼神一松。   她已经等得有些心绪不耐了。   阿紫前两天还提议让苏蔼再去发一封信,苏蔼也是等得心绪躁动,当即就找到白珠儿,要让她再拟信一封。   但是白珠儿劝住了她,只说再等等。   问她为什么,白珠儿解释:“从咱们的求和信发到人族手中,到送回城池需要一天。到达人族城池之后送去朝鹿则需要两到三天。随后朝堂上讨论,至少需要两到三天,将信传回武国边境同样需要不少时间。中间如果遇到群臣反对,讨论的时间恐怕还会更久……”   苏蔼非常不耐,却也知道这毕竟不是以前了。   两千多年前圣人依仗强大的实力带领着人族,他们在人族中大多处于说一不二的地位,很多事情他们一言便可以决定。现在虽然有人皇,有各国诸侯,但这个世界已经不全然是这些君主在做主。   “阿丘。嶽戈”苏蔼唤来儿子,“你去见那几个斥候,他们身上应该带了武王的信件。”   “遵命,母亲。”阿丘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之间。   山间小路,正在谨慎行进的斥候小分队注意这四周动向,连一只鸟飞过树梢他们都万分警惕。   突然间他们剩下的马匹发出嘶鸣,好像预感危险逼近了。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突兀地出现在了眼前的小道上,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阿丘言语冷漠,“如果是来传信的,把信放下,你们可以走了。”   斥候小队的几人互相对视,为首者从怀中掏出被密封好的信匣,信匣上面花纹华丽,一眼就能看出送出这封信的人身份不一般,甚至态度也颇为正式。   “请鬼方统领林天禄亲自过目。”斥候队长没有下马,非常谨慎地把信匣抛了过去。   阿丘稳稳接住,观察着眼前的几个人类。这些士兵个个身材壮硕,虽然面色紧张,但眼中并无过多的恐惧,显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的。   阿丘并不欲与人类过多交谈,他转过身,身体隐入了空气之中,了无痕迹。   斥候小队的几人看到这诡异的一幕身体都抖了一下,面色发白。   “队长,他们真是……”其中一个队员几乎是呻吟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住口!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撤!”   他们像身后有狼追着一样,驾着马飞快地撤走了。   一直到眼前出现了武国城池的城墙,一行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刻在回望鬼方地界,郁郁葱葱的森林好像变成了择人欲噬的野兽,要将所有踏入森林的人吞噬殆尽。   ……   苏蔼拿到信匣,将其打开后轻微地嗅了一口。除了在信匣上闻到了几个孱弱人类的味道之外,信纸上并没有特殊的气息。   她有些失望。   阿丘和阿紫也凑过来闻了闻。   “没有苏归的味道。”阿紫喃喃。   “那信匣有武王的味道吗?”阿丘看向白珠儿,“你有没有见过她?过来闻闻。”   他们的嗅觉在进入这个新的躯壳后有些退化了,并不是很能准确地分辨味道。   白珠儿顺从地迈动八条腿走了过去,用自己的前肢轻微触摸纸页,然后摇了摇头:“这个纸应该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上面没有任何我认识的气息残留。”   苏蔼打开了信纸,看了两眼之后,直接把纸递给了白珠儿让她念。   她认识字,但读着很费力,解读人类文绉绉的话更是费力。   白珠儿任劳任怨,两个前肢捧着信纸一丝不苟地念:“武王致敬书与……”   阿紫一听到这话就想掏耳朵:“能不能不要念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总结一下,直接告诉我们武王到底要说什么,接不接受我们的和谈,让不让我们去武国。”   白珠儿噤声,飞快地看了一遍信,确认上面的内容,然后非常简单地总结:“武王让你们派遣使者去武国,说要亲耳听你们怎么说。”   她末了补充,“现在你们可以挑选使者了。”   “阿丘,就按照之前商量的,你去。”苏蔼吩咐。   单从天赋神通来说,苏丘逃跑能力优秀,是上佳人选。   阿丘正要应下来,白珠儿却恰到好处地开口,“陛下,珠儿心中有一个担忧,想要讲给陛下听。”   阿紫看这只蜘蛛精有点不顺眼,听她这么说,立刻就阴阳怪气地开口:“白珠儿真是聪明盖世啊,不仅思虑周全,而且懂得许多人类之事。就是我有些好奇,为什么有些事情你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屎憋屁股门了才蹦出来?”   “提议让母亲向武王寻求合作时是那样,现在武王送来了信,还是那样。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吗?还是说你包藏祸心……故意要引导我们的思想……”   白珠儿一听,八条腿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解释,“阿紫大人明察,珠儿哪里敢包藏祸心?陛下一个念头就能要了我的小命!不一开始提出让陛下和人族合作,是因为那个时候说了也无用,众多妖刚刚从天柱下面脱身,情绪如此激愤,怎么可能沉下心分析利害?珠儿只能等陛下差不多征服鬼方部族,认识到妖和人实力的差距之后再开口……”   “如果一开始就说让陛下和人类联合,珠儿担心陛下生气,反而没有办法听我好好讲……”   阿紫阴晴不定:“这封信……”   “我也是看到了这封信之后,才意识到武王想要做什么,正要讲给陛下听!”白珠儿调转了一下身形,对着苏蔼磕了个头,“请陛下听我讲明。”   苏蔼点头。   得到了允许,白珠儿才道:“人妖联合阻力重重,珠儿先前建议陛下以林天禄之名发去求和信便是为了防着这一手。现在武王回信,没有丝毫提及妖魔,但却同意和谈,是不是说明武王在有意淡化鬼方被妖魔控制的事情?这样人妖联合,阻力不至于太大。”   “武王也希望借助妖魔的力量对付白皎,我们是送上门的强大战力,她总该心动一下,邀请使者去朝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会,她是想试探我们是否诚信。”   “也有可能是瓮中捉鳖。”阿紫眯着眼睛。   “不至于。使者派遣不超过三人,重要者只有阿丘大人自己。阿丘大人自己也知道此去有风险,不是吗?”白珠儿道,“哪怕联合不成,也可以试探一下武王的底细,更可以试探苏归的态度。”   苏蔼听罢,沉思片刻,突然笑:“珠儿说了这么一大通,难道就没有别的请求?”   她阴恻恻道:“本座还以为珠儿会说‘陛下的两个儿女对于人族都不了解,去了之后难免出错,不如让珠儿同行’……”   白珠儿八条腿一抖,深深埋首,不敢再隐瞒:“珠儿确有此意,但是担心陛下误会珠儿的用心,所以不敢直接提出。”   “误会你的用心?”苏蔼哼笑,“我可没有误会,你巴不得我们都死了。”   白珠儿瑟缩成一团,似乎不敢去看苏蔼。   “大意了……还是我太过急切了……”白珠儿心里发凉,“早知道应该再选一个机会,可是除了这个机会,又有什么机会?这臭狐狸对我早就有防备,不管我做什么,她都会防着一手,就连我的建议她也不是全听……”   “……不过,你的确聪明。”苏蔼若有所思,“你可以同去。”   白珠儿一愣,心中一片狂喜。   苏蔼吐出一口五彩斑斓的雾气,雾气汇入白珠儿的七窍之中。   “只是从现在开始,你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我都会知道,你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表现了。”苏蔼发出低低的笑声。 第334章   一路跋山涉水, 穿过郑国梁国,还有诸多小国,宋兆雪终于来到了武国地界。   他不知道武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但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跋涉,他所习得的东西反而比待在王宫里面接受大臣的教导还要多。   空读书籍根本没有办法学以致用,到民间体察民生, 才会对自己的国家有所了解。有了了解,对于国家该推行什么样的政令, 下发什么样的政策,心中便有数了。   宋国各地其实也灾害不断, 但是国家尚能平稳。   而郑国的境况就比较糟糕了。   他们的王是一个空有手腕,但是不体察民生的王,就算郑潇没有被白皎控制, 也很难说她对于普通人到底有几分共情。   但是来到武国, 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走在路上, 感受到了勃勃的生机。   现在已经是春种的季节了 , 田间地头都有的人,人的躬身劳作,似乎并没有受到妖魔的冲击,也并没有受到流民的骚扰。   路上他还了解到武国在接收小股的难民, 但是没有打开国门,让那些难民一股脑地涌进来。他们允许这些人在各处开垦良田,尤其鼓励这些人在西南边境和北方边境定居。   宋兆雪学习为王之道,当然理解为什么武王会发下这样的政令。   人口代表着兵源和赋税, 代表着有大片的土地不缺人耕作。如果大战将起,这些人, 可以被称作用兵,和平年代可以向这些人收取赋税,一个国家强盛与否,就看人口多不多。   梁国放任流民,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但是很难说他们到底是在放任还是没有能力管理,梁王姬桓登位之后,朝堂上下被清洗,也很难说清如今梁国朝堂上还有多少有识之士愿意为国鞠躬尽瘁。   有才有德之人看不上姬桓杀亲的做派,有才无德之人则会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捞取利益,不会想着治理臣民,好让国家富强。   梁国就像一潭死水,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已经开始散发浊臭,人们闻见它的腐烂之气就纷纷远离,而想要避免被死水吞噬的人,则在奋力地向外挣扎。   来到城中一家茶馆后,宋兆雪带着自己的暗卫在一张桌子旁坐下了。   老板殷勤地来倒茶,并询问他们要吃点什么。宋兆雪点了两碗面,二人捧着面碗风卷残云,打算吃完饭稍歇片刻继续上路。   吃完饭休息喝茶之际,一个黑衣人慢悠悠地也来了茶馆。   他环视一周发现没有空位,看向宋兆雪的方向,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径直走了过来。   宋兆雪身旁的暗卫敏感地看了黑衣人一眼,手指已经按在了腕间,随时可以将袖中的短剑拔出来。   “此处应当无人?”黑衣人笑得温和。   宋兆雪点点头,说了一句“请便”,接着对暗卫使了个眼色就要离开,然而他们刚一起身,那黑衣人便道:“且慢。”   暗卫手腕微动,宋兆雪不动声色:“阁下有事?”   黑衣人看了两眼他的面相,用不确定的口吻道:“宋兆雪?”   宋兆雪脸色一变,身体后退,而身旁的暗卫闪电般出手,然而短刀刚刚出鞘,他眼前一花,竟然发现那黑衣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一只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刹那间他浑身的真气停止了流动,血管里的血都好像凝固了。   黑衣人慢慢把他的手推了回去,短剑归鞘,发出咔嚓一声细微的声响。   “不要紧张,在下敛雨客。”黑衣人微笑,“听闻武国和鬼方战乱将起,来到此处不过是想尽一份心罢了。兆雪公子来到这边,应当也是如此?”   敛雨客!宋兆雪在母亲的密报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但是密报呈上来的时候,上面说敛雨客是到了隔壁的赵国,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人……   “看来你知道我,那就好,免得多费口舌了。”敛雨客松开了暗卫的手。   由于他们动作极快,交谈又极为隐秘,没有引起过多人的注意。但此地不宜久留,宋兆雪看了一眼外面,敛雨客立刻会意。   三人一起来到了茶馆之外。现在正是傍晚,天上的霞光变成了金红色,来来往往的人挑着扁担推着车,一幅安定的市井景象。   面对主仆二人戒备的目光,敛雨客并不在意:“我要去武国国都,料公子也是如此,可要同行?”   不知为何,宋兆雪竟然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熟稔,好像对他十分了解似的。   而且对方那么笃定他的身份,还对他要去的地方和此行的目的十分确信,好像完全不疑惑一个宋国公子为什么突然跑出了自己的国家还要到武国去。   宋兆雪心念电转,突然确定了一个事实:“你是武国人?之前一直是听武王调遣?”   敛雨客没有否认,只笑道:“差不多。”   “差不多?”宋兆雪眉毛皱了起来。   对方并不答话,泰然自若地看着他,气度从容。宋兆雪凝视对方的面孔,目光错开一瞬,随后又变得惊愕,看着他的脸好几眼,才发现他面容的邪门之处。也不知他是施展的什么秘法,竟然让人没办法记清他的脸长什么样。   “好……那便同行吧。”宋兆雪慢慢说,“你……武王告诉过你我的事?”   “王上与我传信之时,只是说路上有可能遇到你。在下运气不错,确实是遇到了。”敛雨客道,“还请放心,我并无恶意,不过是知道的东西比较多罢了。公子的宋国被妖魔篡夺,实在是遗憾。不过若人族能赢下这场人妖之争,宋国百姓自然也就安然无恙了。”   宋兆雪眼神略微松动,拱手道:“听闻前辈精通捉妖术?正好我在这方面似乎有几分天赋,能否请你指教一番?”   “小事一桩。”敛雨客不甚在意道。   敛雨客来到武国的时候似乎并不是用马匹代步的,与宋兆雪同行,他才临时购置了一匹马。   他们一路行进的速度不算慢,偶尔夜晚搭建篝火休息,就如约指点宋兆雪,很快他就学会了铭刻图腾和画符,许多法术他一知半解,一直是自己慢慢摸索,现在找了一个好老师,曾经的疑惑现在通通都得到了解答,可谓是进步神速。   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武国国都朝鹿城。   宋兆雪最后一次放飞隐灵飞矢,告诉商悯他们来到了这里。   没过一刻钟商悯就发来了回信,说已经派人去接他们了,让他们去城中的一个酒楼等候。   来接他们的是商悯的亲信下属雨霏。   雨霏对宋兆雪微笑行礼:“公子,王上正在宫中等您。”   她也是第一次和敛雨客打照面,对他态度颇为恭敬。一路上也没有过多废话,直接就把他们给领到了王宫之中。   商悯正在处理政务,一听到身边的内侍通传,她马上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狠狠地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捶肩膀。   宋兆雪心中本来还有些紧张,怕商悯现在已经成了武王,性情有所变化。在信中说话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语气,但不见真人一面,心里总是没底,他正琢磨着等下见面了要如何寒暄。   但是一看到商悯舒展筋骨捶肩膀,宋兆雪就笑了起来,想说的话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看来武王公务甚为繁忙,连见我们都是百忙之中抽的空。”   说完这句话他才行礼,“宋兆雪拜见武王。”   “三师弟可算来了。”商悯笑着走来。   她接着看向身边的敛雨客,对他道:“敛兄,你在这边随便逛吧,也可以去见一见皇帝,或者去找我姥姥唠唠嗑,有事吩咐身边的宫人就行。”   “好。”敛雨客从怀中掏出一物。   商悯笑眯眯地伸手接过,然后敛雨客转身,步伐不急不缓地走出了王宫。   和敛雨客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俩太熟了,该知道的事情敛雨客都知道,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敛雨客来了王宫就像来了自己家那般从容,宋兆雪惊讶了一下,好奇地询问:“这是你下属还是什么了?结拜义兄?”   “差不多吧。”商悯道,“算是半个老师?我捉妖术也是跟他学的。”   敛雨客刚才递给她的是陶俑小人,她的本体化身。   商悯把它揣进了怀里。   这段时间敛雨客都在赶路,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商悯亲自来安排的事情,她干脆收敛了灵识,把更多的精力投入本体和白小满化身。   宋兆雪想起自己刚入城时注意到的事情,不禁问:“王上,我看城中似乎有兵马调动,敛雨客路上也说武国即将和鬼方开战,不知现在情况如何,王上要如何安排?”   “我预备亲自去北地,北地那边有一个临时陪都,之前父王去那边指挥战争的时候,就是在临时陪都之中坐镇,现在已经在筹备了。”商悯道,“兆雪,你可愿跟我一起去?”   “有何不愿?”宋兆雪笑了,“听说苏归大将军也在那里,正好又能遇上了。”   “这回你依然跟在苏归身边,放心,这次他不会敷衍你了,我保证你能学到真本事。”商悯也笑。   想起身处大燕军中在苏归手底下的日子,宋兆雪无奈地笑了,“但愿如此吧!毕竟我不是师姐,没法得大将军偏爱。”   他想起了什么,“那位皇帝……”   “你想去见见吗?”商悯道。   宋兆雪试着问:“方便吗?”   “莫非你也觉得本王挟天子令诸侯?”商悯挑眉。   这话一听就是玩笑话,宋兆雪反而放松了下来,“只是好奇皇帝是什么样的人罢了,见与不见其实都无所谓,但确实想见一见。毕竟,那可是皇帝。”   “皇帝也是人,和人没什么两样。”商悯道,“走吧。”   这话像是意有所指。   宋兆雪对于皇帝当然没什么敬畏之心。世界上的许多人到底是在敬畏皇帝还是在敬畏皇权,抑或是在敬畏那个被塑造而成的天命化身,天下共主?   有些人哪怕名正言顺地占据着皇帝之位,却依然不会被人敬畏。   就像宋国的那条黑蛟,哪怕她现在握着宋国的最高权力,也不代表宋兆雪就必须对她诚惶诚恐。   帮助武国就是帮助人族,帮助人族才能够帮助母亲,帮助宋国上下。   身为流亡公子的他,没有资格跟武王讨价还价,相反他还要感谢商悯,谢她愿意收留他,还要谢她心胸宽广,没有处处对他施以限制。   宋兆雪摆正了心态,明确了自己的道路。 第335章   子翼见到宋兆雪的时候, 有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要端着皇帝的架子跟他说话,所以最开始面对他的行礼,子翼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 态度也比较疏离。   直到商悯当着他的面说,她打算“御驾亲征”,子翼当即坐不住了。   “表妹确定要亲征吗?鬼方妖魔横行, 说不定会使用一些神鬼手段。人族防不胜防,表妹还是要小心为上。武王只有一个, 如果表妹遭遇不测……”子翼忧虑道,“为兄实在是担心啊。”   “这些我也考虑过, 但是当前的情况不太适合我独自坐镇朝鹿,情报传递固然快速迅捷,不至于延误, 可如果遇到什么要紧事, 终究是难以反应。”商悯看穿了子翼心中所想,“表哥不必担心, 我离开之后, 玄弋司依然会负责保护你。”   玄弋司是商悯模仿绣衣局和前世的锦衣卫东厂西厂之类的机关,设立的特务机构。宗旨是只对武王负责,只听武王调遣,杀武王想杀的人, 查武王想查的事。   玄弋司是暗卫营改组的,首领是雨霏。   商悯的安抚当然没有使子翼放心。   真当子翼是担心她啊?实际上就怕死罢了,急切地想给自己心里头找一个主心骨。有苏归在的时候,子翼其实很安心, 因为种种迹象表明苏归实力高强,足以保护住商悯。   而只要商悯还活着, 她就会顾及他的死活。   现在苏归到了北地那边主持大局,子翼心里面虽然有点不安,觉得丧失了一个护卫,但商悯好歹也在这里,他心里自暴自弃地抱着一种要死一起死的想法。   结果现在商悯也要走了,也要去北地,把他一个皇帝留在朝鹿,这怎么能让他安心?   他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谭闻秋控制的恐惧和差一点被妖给偷走的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所以当听说商悯要走,他的第一反应是——那我该怎么办啊?   “那如果妖魔来袭呢?比如说那个白皎……”子翼神情犹豫不定。   “表哥愿意跟我一起去北地吗?”   他一下子顿住了。   “人族的都城好歹有气运笼罩,可以阻隔妖魔,再加上司灵一部灵官就位,实际上是可以保表哥安全的,甚至比陪都还要再安全一点。”商悯耐着性子解释,“表哥担心白皎会来,我当然也担心……”   白皎就像个不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开,现在她被孔朔给缠住了,料想腾不出手来。   “不如这么说吧,只要她来了,别管是国都还是陪都,她都能把我们给杀了,哪里都不是真正安全的。”商悯道,“如果表哥你实在害怕,就走地道藏到地宫里,那里相对安全一些。”   子翼怔了怔,神色黯淡下来,倒也不怎么觉得意外。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过多纠缠了。   等走出皇帝居住的宫殿的时候,商悯偏了偏头问宋兆雪:“怎么样,看清楚了吗?”   宋兆雪当然明白她在问什么。   “看清楚了。”他心中生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有点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   “贪生怕死。”宋兆雪用一个简短的词评价了子翼。   这样的缺点放在普通人身上,那很正常,没有人是不怕死的。可关键在于子翼他是一个皇帝。   手握权力的人当然会更加贪生怕死,然而在这个人妖混战的节骨眼上,一个贪生怕死的皇帝,与昏君没有任何区别。   因为太怕死,他们总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如果妖魔逼近,他会不会对妖跪下求饶?   宋兆雪想到这里,眼神都有些愤恨了,直接对商悯说出了这句话。   商悯想了想,“应当不至于。但是我那位表哥,可是很会自欺欺人的。”   “怎么说?”   “据我了解,之前在宿阳他被控制的时候,其实还保留着几分皇帝的体面和权威,白皎和他手底下的妖只是无视他,不会真的给他脸子看,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商悯笑了一下,“所以他也就一直装聋作哑了。”   宋兆雪道:“现在他没有办法装聋作哑了。”   “是啊。他对妖还是心中有恨的,怕死是一回事,要他真的跪下,恐怕也不肯,他毕竟……是个皇帝。”   宋兆雪沉思着,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想到了母亲在信上说的话,又想到了一直流传的天命有三的谶言,还想到了武国上下欣欣向荣的景象,以及在宿阳和大燕军中和商悯相处的情景。   “如果世上有天命,天命应当就是王上了吧。”他突然轻声道。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商悯面对这样的话,只是笑了笑,不是那种宠辱不惊的笑,而是好像见多了这种话,对这些话习以为常了。   “有好几个人都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意味深长道。   宋兆雪迎着她的眼神,“都有谁说过?”   “敛雨客,苏归,郑留,我的父亲、母亲、姑姑,姥姥姥爷……还有谭桢。”   没能说出来的名字还有翟忆。   他们每个人认可她为天命的理由都不尽相同。哪怕是商悯的亲人,相信她为天命的理由,也不全是因为他们爱护着她,所以才相信她。正是因为知道她的能力,明白她的志向,所以他们才会认为她有资格成为天命。   有些人是明白地把自己相信她的话说了出来 ,有些则是旁敲侧击,只是含糊地一句:“我相信你。”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无与伦比的激励,同时也是推着她向前的压力。   其实又得到了宋兆雪的认同,商悯心中并无自得。   宋兆雪看着商悯,“看来我果然是眼光独到。”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话问得更明白,可转念一想,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再多问几句又何妨?   他憋着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师姐,你想要当皇帝吗?”   “我想。”商悯轻而易举地给出了答案,她清澈透亮的眼睛凝视着宋兆雪,眼中并没有逼迫,好像也只是单纯地询问道,“宋兆雪,你想当皇帝吗?”   宋兆雪浑身一震,不敢说出那个答案。   因为这会招致忌惮。   在母亲面前,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但他不知道母亲是否有成皇之心……可能没有,如果她有,那么她足以有几百上千年的时间去谋划。也许母亲并不是看重权力,只是想用权力武装自己、保护自己。   权力在某种程度上和生命的价值是画等号的。   “不敢那么想。”最终,他道。   看到宋兆雪紧张的神情,商悯莞尔,“多看看吧,师弟。”   “看看……什么?”宋兆雪一时没反应过来。   “多看看武国,多看看这人世。”商悯眼含深意,“多看看你自己,也多看看……我。”   估量一下自己的能力,评估一下自己的城府,衡量一下自身的筹码,再看看武国上下国力相比他国如何,军队战斗力是否又比那些强国高。   最后他会发现,要战胜她只能依靠毒杀和刺杀之类的诡谋。他只是一个流亡公子,而商悯已经握有了最大的权力。   商悯不只是希望宋兆雪摆正自己的心态,明晰自己的道路,更希望他明白自己的位置——臣子。   他们之间有着一份做质子时的情谊,商悯希望,宋兆雪不要把这个情谊消磨掉。   现在商悯是武王,他是公子,所以他是臣。如果将来的某一天商悯成为皇,他依然只能是臣子。   放弃那些不该有的想法,抛弃那些不该有的野心。人有野心,这并没有错,前提是,不要挡商悯的路,不要阻碍她想做的事。   宋兆雪脊背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垂下头:“师弟谨记。”   ……   在局势的一再催促下,商悯带着侍从踏上了前往北地的路。   敛雨客和宋兆雪当然也跟在她身边。   这对于朝鹿的影响其实并不算特别大,但变化当然还是有的。   第一样变化就是奏折从送去王宫变成了送去陪都临宁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武王到了陪都也要努力处理政务啊。   第二样变化是朝堂空了许多,有一些朝廷大员跟随武王出行,好协助武王处理各项事务。   右相赵素尘随行,左相留守朝鹿,其余的几位辅政大臣商悯带走了一半。   临宁城作为一个临时都城,里面的行宫还有配套官府样样不缺。   在商悯驾临此地之前,她的命令就已经发到了临宁,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只等她带着官员入驻这里。   临宁是北地交通要道,去往各个边城都非常方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易守难攻之地。   商悯甫一入城,来到行宫之中,便接到了军机密报。   “果然是急不可耐了。”她打开密信,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上面的禀报。   “林天禄派遣的特使已至边城,由苏归大将军接待。特使要求前去面见武王,预计一日后到达。”   商悯其实晾他们够久了,他们有如此好的忍性,连商悯都意外。   现在兵马已经备齐,粮仓也已填满,各式战车武器准备齐全,确实已经没必要再拖。   那么只剩下一件事,看看苏蔼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第336章   这是阿丘第一次来到人类的城池。   触目所及是铁灰色的城墙, 城墙之上飘着黑红色的旗帜,那些士兵像雕像一样伫立在城墙上,城墙的铸铁大门是如此厚重, 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类的注视,他们用警惕的紧张的目光望着他,但是与那天遇到的斥候一样, 他们的眼中几乎没有恐惧,反而更多的是愤怒和仇恨。   妖魔在城中作乱, 许多士兵的战友以及亲人都受到了伤害,乱象足足持续了好几个月才平息, 直到现在,武国各地还时不时有妖魔窜出来。   那些人类将妖魔视为一体,不懂得区分, 现在妖魔出世附身了鬼方人, 他们对鬼方人的仇恨也跟着如燎原之火一般燃烧了起来。   两个仇恨的对象合为一体,怎能不让这些武国人心生斗志?   阿丘很少将人类放在眼里, 圣人之下的所有人类在他眼中都是孱弱的, 哪怕将某一道修行到了巅峰,也难以匹敌妖魔。   然而这些弱小人类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竟然让他感受到了压力。   庞大的压力。   强大的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了弱小的滋味。   曾经叱咤风云的他,竟然开始畏惧这些弱小的人类。   是畏惧人类的个体吗?当然不是, 他畏惧的是人类整体,畏惧人类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韧。   踏入城门之中,左右两边是林立的房屋。   没有一个普通的城中居民在外面。街道两旁也都有士兵守卫, 这种规格显然是不把它当成普通的鬼方使者,而是当作妖魔来对待的。   阿丘还看到城墙上有编钟, 城中各处也有阵法的痕迹,他进入了这里,就像鸟儿进入了笼中。   兽类的本能让他想要逃走,可是他不能。   身旁的白珠儿谨小慎微地跟着他,抬着头谨慎地向左右两方看去,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些阵法。她对阿丘摇摇头,示意他不用紧张。   这是可以预料的,只要选择了和谈,就一定会经历这一步。   阿丘心神不宁,随着城中士兵的指引一路来到中军府。   门一打开,一个男人坐在将军椅上,两旁也同样摆有椅子,椅子上坐的显然都是武国的将军。   在某一瞬间,阿丘心中的杀意占了上风。   作为妖,他终究是不愿意对人俯首称臣。虽然是打着合作的名义来的,但是他无比清楚,是因为他们打不过人族,所以才要谋求合作。   如果把这些将军都给杀掉,人族会不会无人领兵?如果人族无人领兵,是不是母亲就能胜利了?   他的心沸腾着,然而很好地克制住了。   白珠儿敏锐地看了一眼阿丘,上前一步对着议事厅正中央坐着的男人道:“拜见镇国大将军,臣鬼方林大统领麾下谋士白珠儿。”   苏归的眼神也正好落在了白珠儿的身上。   他略感讶异,没料到对方用的是真名。   白珠儿易容了形貌,然而在她踏进议事厅的一瞬间,苏归就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并确认了她的身份。   阿丘前一步道:“臣林大统领麾下使者傀柱。”   这是北方人的常见姓氏,显而易见是个假名。阿丘最开始不明白白珠儿为什么非要他用一个假名,而她自己用真名,白珠儿对此则解释,苏归和他一样姓苏,姓氏太过显眼,可能会引起猜忌,最好低调一些,给自己编一个人族的名字。   白珠儿比他懂人族的事情,姓氏也的确是小事,所以阿丘照做。   这次的和谈事宜虽然是以阿丘为主导,但实际上负责交流的是白珠儿,因为对方更懂得人类的理解,更知道进退。   白珠儿上前一步,温文有礼道:“大将军,我等来此,的确抱着解除恩怨携手并进之心。若我记得没错,这应当是武国立国之后,鬼方头一次对武国发出求和书,如此开天辟地之事,应当载入史册。”   “开天辟地之事?”苏归还未开口,一旁的聂光临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莫要往脸上贴金了!数百年来鬼方骚扰边境,杀我百姓,破我城池,劫掠粮食财产……如此恩怨,敢问林大统领是要拿出何等诚意来化解?依我看,这开天辟地之事不应当是武国鬼方恩怨化解,而这是我武国踏破鬼方领土,将你们鬼方国从堪舆图上除名才是!”   阿丘听着心中并无感触,因为他根本不是鬼方人。   白珠儿眉头一皱,正欲说话。   却听席间一位将军也笑了。   “到底是有意求和,还是被妖魔逼得不得不来求和?敢问你们鬼方之中有多少人被妖魔附体?可有解决之法?你们需要粮食之时,会来劫掠武国,当你们需要武国帮助你们除妖时,又来向武国求和,这可当真是有趣至极。”   “都说林大统领性格勇猛,是个刚强的人物,为何现在不刚强了,妖魔一来,你们大统领就性情大变了吗?”右方又有一军师摇着扇子微笑,“莫不是被妖魔附体了吧……”   阿丘的表情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心绪也跟着躁动了起来,他忍耐下来,想看白珠儿如何应对。   这使苏归恰到好处地开口:“诸位,从前武国与鬼方的恩怨是人与人的恩怨,此时的恩怨却是人与妖的恩怨。不妨听两位使者将他们的来意细细说来,再做定论也不迟。”   标准的一帮人唱红脸,一帮人唱白脸,人族惯用的手段罢了。如果站在这里的真的是鬼方的使者,这一招确实有用。   白珠儿听出对方话中有试探。   至于试探什么……当然是试探他们鬼方的情况,以及鬼方之中有无妖魔,更重要的是大统领林天禄是不是被妖魔附体了。   白珠儿略作思索,在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染上了一抹悲色。   “这其中另有隐情,还请臣慢慢道来。”她停顿一下,“其实早在天柱破碎之前,鬼方之中就有妖魔潜藏。而这只妖魔的目的正是为了乱我鬼方国力,挑动鬼方与武国对立,好让人族自相残杀。”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聂光临一双浓眉皱了起来,眉心被挤成了川字。   白珠儿满意地看着众人惊讶的表情,“诸位将军,并非我鬼方想要与武国为敌,实在是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推动。我鬼方首领林天禄一直怀疑有妖魔在部族之中潜藏,然而始终未能抓住其把柄。然而大统领心中确实有怀疑的人选,他一直秘密监视着对方。”   “天柱倒塌是那只妖所为?”聂光临语气沉了下来。   白珠儿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天柱倒塌那日,林大统领其实正好目睹了全程。那只妖进入了鬼方的天柱地宫之中,地宫早已经塌陷,各种防御手段也都失效了,她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进去了,然而她没注意到林大统领正尾随其后……随后,五十万妖魂横空出世……”   聂光临冷笑:“妖魂会急切地找人附身,你们大统领为何无事?”   “鬼方祖上好歹有圣人传承,当然也有一些灵物流传至今,大统领身上正好有辟邪的宝物,阻隔了妖魂。而凡是被那个宝物接触过的人,妖魂则会自动从人身体中抽离出来,如果此人的魂魄暂时没有被妖魂撕碎,则可以恢复神志。”白珠儿温声解释,“大统领就是凭借这个宝物稳定了局势,确定妖魔才是鬼方真正的敌人。”   她对着在场的众多将军拱手,目光静静地看着苏归:“请大将军将事实的真相禀告武王,也请在座的诸位与武王明察。鬼方饱受妖魔之苦,我们在荒僻的北地苟延残喘,族上许多人也不是没有动过直接对武王投诚的想法,然而这些提议始终没有落实。是因为鬼方人不想好好生活吗?是因为我们不想脱离颠沛流离的日子吗?当然不是!”   “妖魔寿命极长,始终盘踞在鬼方之中,是我们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今日的鬼方,就如往日的大燕啊!”   同样被妖魔操控,同样不能遵循本心,同样是一国上下都被钳制。   妖魔可以控制燕皇,当然也可以控制鬼方。   白珠儿所说的都是真的,只不过略作加工,改成了人族可以接受的版本。   这也是她对苏蔼提的计策。   她说,要想武国放弃攻打鬼方,就必须找一个强有力的且合理的理由,这个理由只能落在妖魔身上,因为只有妖魔才是人类共同的敌人。   当然这些理由也只是表面理由,用以蒙蔽普通人。这借口蒙蔽不了武王,也蒙蔽不了苏归,只是听着好听罢了。   果不其然,除了苏归,在场的将士心中都动摇了起来。   但是他们动摇的并不是要不要灭鬼方这个念头,而是真的在思考白珠儿所说是不是真的。   “特使所言,本将军会一字不落地禀告给武王。”苏归平静道。   “那么敢问大将军,臣何时可以得到武王接见?”白珠儿开门见山,对目的不作修饰,“好叫大将军知晓,我们鬼方人饱受战乱摧残,对于打仗之事早已厌倦,然而妖魔推动鬼方陷入内忧外患之中,此仇不得不报,鬼方亦有镇守天柱之责,让五十万妖魂逃脱,非我鬼方人之愿……还望能弥补一二。”   “我二人作为特使,带来了林大统领的诚意,以及全体鬼方人的诚意。还请允准我等面见武王,与王上相商和谈事宜。”   她深深一拜,等待苏归的回话。   “王上早有命令,待她亲至北地临宁城,鬼方特使便可前去觐见。估算时日,你二人大约明日便可启程前往。” 第337章   “阿丘大人在看什么?”白珠儿侧头看向苏丘低声问。   “……在看那些劳作的人。”阿丘收回了目光, 接着看向更远处。   那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此时正是清晨,他们早早就启程了。今天是一个阴天, 似乎不久之后就要下雨,滋润这些冒出芽头的苗圃。   天与地的界限变得不甚清晰,太阳隐藏在乌云之中, 天气有一些微微的寒,然而人们并没有因为天气和温度就放弃劳作。   那些渺小如蚂蚁的人在田间地头拔草除草, 耕牛拖着犁耙在田埂上行走,还有赶牛的农人坐在牛上, 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他们是怎么把这一大片地方都给开垦成农田的?”阿丘沉默道,“现在已经没有圣人了……”   其实他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人类的部落,因为人类的部落总在迁移, 他们需要不断躲避妖魔。如果得到了圣人的庇护, 那么人族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但是圣人的数量是有限的, 不可能顾及每一寸土地。   在上古时期, 人类是如何开垦农田的?阿丘不记得了。   不过他知道人类是如何治水的,圣人移山倒海搬了一块大石,堵住了洪水的去路,在下游生活的人们得救了, 他们给圣人修建了祠堂,日日供奉。   料想人们开垦耕地也是用类似的方法吧……圣人一个符咒下去,地面上燃起燎原大火,烧屏了植被, 于是农田被开垦了出来。   白珠儿根据自己的见识给出了答案,“他们会把树木砍掉, 用于修建房屋,用于取暖和做饭。剩下的植被一般是烧掉,等到地面光秃秃一片,他们就可以播种了。”   “阿丘大人见过南方的梯田吗?”   阿丘茫然地摇着头。   她看出了这只妖的震惊,并且完全理解他到底在惊讶些什么。   那些弱小如蛆虫的人类竟然改造了自然,脱离圣人的庇护也顽强地生活了下来。   其实见到人类城池的时候,阿丘更惊讶。人类已经变成了令他陌生的模样,他不敢想象的人族是怎么将一块块砖搬起来,一点一点垒成了那么高的建筑。   这就像蚂蚁在搬运土块,只能依靠夜以继日地劳作。   “如果大人见到南方的梯田会更加震惊,他们把群山变成了耕地。”白珠儿道,“他们还在山上修建城池。”   “全靠人力一点一点建造?”阿丘问,“会不会是天柱伫立的时候圣人没有死绝,还活了一些,才帮他们完成了那些事?”   白珠儿笑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圣人有没有死绝。但是人类的人口是在不断增长,他们的地盘也是在不断扩张的,新的城池不断被建立,每一砖每一瓦都是他们慢慢搬运的,没有依靠什么天赐伟力。”   阿丘并没有为人族的勤劳和智慧折服。   他只感到毛骨悚然。   当看到蚂蚁搬运土块挖掘洞穴的时候,他内心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触。   然而现在,他也成为蚂蚁了。   除了用于保命的神通,他一无所有。所能依靠的只是比人类更强壮一些的身躯,而且这个强壮的身躯也只是相对普通人更强壮,如果人类将真气修炼到巅峰,再辅以捉妖术,他不一定会是对手。   阿丘在上古时期算是圣境之下最强的那一批妖,那逃出来的五十万妖魂,几乎没有妖比他更强。   连他都衰弱到了如此地步,更何况其他妖呢?   当白珠儿提议和人族联合的时候,阿丘心里有些不甘不愿,但出于理智,他还是附和了提议。   那个时候他心里头抱有微小的侥幸,认为他们的手中掌握的那些妖魂算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筹码了。   人族的强者终究是占少数,大多数是普通士兵,八倍于他们的士兵才能够制伏一个妖魂,总体来说还是他们占上风。   但来到人族的城池之后,他再也不敢抱有侥幸。   此时他认为联合人族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如果不联合等待他们的只能是被吞噬殆尽。武国就如同一个正在运转的机器,会将道路上的一切阻碍碾得粉碎。   来到了临宁城,阿丘心中感触更大。   这座城池,比大多数边城都要大,也更加繁华。   他耸动着鼻头,想要用已经在人类身躯中退化了的嗅觉闻出点什么……然后就闻到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味。   阿丘的肚子咕噜一声,发出了饥饿的呻吟。   什么食物才是美味的食物?对于人类美食的渴望镌刻在这具身体的血脉之中,相比调味简单粗糙的烤牛肉烤羊肉甚至烤人肉,当然是谷物肉类和蔬菜的混合物更能引动这具身体的食欲。   阿丘的眼睛几乎要粘在那包子上了。   一路上与阿丘同行的苏归看了他一眼,对身边的亲卫吩咐了一句话。   亲卫下马脱离了大部队,很快走到了包子摊面前,付了钱后用油纸包了一大兜包子。   “特使赶路早,此刻想必已经是饿了,还请吃些包子垫垫吧。”苏归道。   阿丘也不客气,拿起一个包子不顾烧嘴烫牙,直接就把他塞进了嘴里。   这包子一入口,他就瞪大了眼睛……原来用这具身体吃人精加工过的食物是这个感觉……感觉比他最喜欢的雉鸡还要好吃一点。两千年前他也不是没吃过人类的食物,但是现在他用的是人的身体,和用妖身吃人类的食物是不一样的味道。   白珠儿也饿了,顺便拿过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阿丘向她看去,传音:“你也爱吃他们的食物?”   “化为人形后才可以尝出味道。”白珠儿道,“我更喜欢吃生肉,最好带血,不太喜欢油脂过多的肉。”   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填补了阿丘赶路的焦躁,一直到进入行宫前,他的心情都很好。   更让他心情好的是苏归似有似无的关心。   这小子一路上表情太过冷硬,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与他们单独交谈的意思,这让阿丘的心游移不定起来,担心用亲情绑架这招不管用。   不过几个包子下肚,这些焦虑被奇异地抚平了。   然而一踏入宫殿,就意味着临近面见武王了。   阿丘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白珠儿的眼神也沉静下来,只有苏归的表情一如既往。   出乎阿丘的意料,行宫正殿并没有多少人守着,武王似乎提前让左右侍从都退下了,连侍卫也是在宫殿远处值守,并没有接近。   宫女推开朱红色的殿门,随后无声无息地退下,大门在他们身后缓慢合拢,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片寂静。   阿丘第一眼并没有看到武王,直到屏风后的书桌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人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又推开了椅子,慢慢走了出来,武王的身影这才显露于他眼前。   一个年龄非常小的孩子……任何人在阿丘眼中都可以是孩子,尤其这个小孩的年龄只有他年龄零头的零头。   然而想起白珠儿交代的话,阿丘按照人类的礼节行了礼,不是跪礼,而是常规的礼仪。   “苏蔼之子苏丘,见过武王。”阿丘开口就是毫无修饰的自我介绍,“我与白珠儿奉狐祖之命前来,想要与人族合作,杀了白皎!”   武王似乎也为他的直白和诚实惊讶了一下,眉梢轻微一动。   “苏蔼?”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微笑,可细细看去好像又没笑,他也并没有直接回答合作不合作之类的话,反而看向苏归,“老师,这位苏丘是你舅舅。”   阿丘立刻向苏归看去,想要在这个从未谋面的亲人身上观察到一些不一样的表情。可是他失望了,苏归的脸上就像戴了铁面,不光是没表情,连眼神都没产生什么变化。   好像是不惊讶,又好像是把惊讶掩盖得很好。   “我听白珠儿说过,你的母亲是苏青对吗?那么我的确是你的舅舅。”阿丘目光稍显殷切,尽量让自己显得更亲切一些,“苏归,母亲一直想见你,所以她把我派来了这里,你愿不愿意一起随我去鬼方见她?”   苏归略显迟疑,“舅舅。”   这个称呼一说出口,阿丘就是眼前一亮。这回不是装的,他是真的有点热泪盈眶了……   苏归的面孔和苏蔼真的很像,他和苏青长得也像,只是苏青刚离开天柱的时候化形还是小女孩的样貌,阿丘没能看到小妹长大后的样子。   但是苏归接下来说的话,让阿丘一下子僵住了。   “职责所在,我如今是武国的镇国大将军。”他轻声道,“恕我不能随你去看望狐祖。”   阿丘默然半晌,“你应该叫她姥姥……”   他已经知道苏归的意思了。这疏离终究是无法为血缘填补的……难道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让母亲控制苏归的神志,删掉他在人之中生活的记忆?把他当作傀儡一样摆弄……   阿丘呼吸一滞,强行压制了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   他强颜欢笑,做着最后的努力,同时也小心翼翼地试探,“罢了,倒也无所谓,只要武国和我们这一支狐族结成盟约,自然亲如一家,到时候还有什么你我之分呢……”   阿丘目光看向白珠儿,希望她开口接着谈合作的事,却见白珠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武王,自进殿之后,她的眼神似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   因为她在武王的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属于白皎的气味……不是那种突然沾染的味道,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简直像是另一个子邺一样。   阿丘没能闻到这种味道,他的嗅觉没有以前灵敏。   如果他还像以前一样敏锐,就可以发现商悯身上还有另一股气息,那股气息属于苏青。   化生土再造之躯沾染了不同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商悯现在的躯体。   商悯微笑着问道:“我们此刻不仅是在谈人妖合作,也是在谈武国和鬼方的合作。若我们联合,请问狐祖又要拿出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诚意?”   白珠儿回过神来,掩饰住自己的心惊,按照事先想好的话答道:“鬼方地界多山林,然而矿藏丰富,只是鬼方人不懂得如何开采和利用。若结盟,狐祖愿将鬼方国土尽数献上!” 第338章   将国土全部奉上, 真是好大一份礼!   这的确足够彰显诚意了,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君主在求和的时候,为了表示诚意而将自己的国土整个送上去, 哪怕是在战败求和的时候,一般也只是割城割地。   现在武国和对方还没有开战,只是为了求和, 对方就拿出了他们最具价值的东西。   并且商悯可以确定,对方就是真心想要把国土给送给武国。   因为对于妖来说, 国土没有任何意义。狐族世代都生活在北方,妖眼中的地盘, 并不是以国界来划分的,他们有能力占多大的地方,就会占多大的地方。   可是面对如此大的诚意, 商悯轻轻笑了。   “若你们真的是林天禄派来的使者, 面对你们开出的条件,本王会欣然接受, 甚至有可能沾沾自喜, 觉得自己占了一个大便宜。”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一个巨大的便宜,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是。   “但你们占据的是北方人的身体,住着的是鬼方人的地盘,现在求和也是借助鬼方人之名。献上鬼方的整个国土……”她摇摇头, 眼中是不加掩饰的笑意,“这未免有借花献佛之嫌吧?在这个过程中,你们妖族又付出了什么呢?”   白珠儿面对她的疑问并不意外,她早已料到此行会遭到一些刁难, 也会有一些波折。她也并不想帮狐祖和武国和谈,然而碍于身上的魇雾, 她不得不拿出真正使者的样子来。   “借花献佛?此言差矣。”白珠儿温声道,“北疆自古以来就是狐族领土,只不过后来人族王朝建立,被鬼方暂时占据。现在狐祖出世,收回了自己的一部分领土,再将这一部分领土送给武王,怎能说是借花献佛?”   “陛下为了征服鬼方部族,也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一连数月,不眠不休,如此辛劳,怎能说是没有付出?难道这些还不够展示陛下的诚意吗?”   商悯眼中笑意不变,“但是武国何须让你们献上鬼方国土?数百年来,鬼方部落不断衰落,人口不足百万,兵马更是稀少。最开始他们还能大举进犯武国疆土,可是近些年,他们只敢骚扰小城,面对大批军队只敢退进林子里面打游击……”   “鬼方的国土,无须献上,武国可自取之。”   白珠儿吸了一口气,面上凝重,实则心中发出大笑。   如此态度,不出她所料!   白珠儿恭恭敬敬地道:“敢问武王,要彻底将鬼方灭国赢下这一场大战,武国需要耗费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狐祖陛下献上的不只是国土,还帮助武国击垮了一个大敌,让您的士兵免于一死,让您的国力免于被消耗,武王当有逐鹿天下之志,一兵一卒都尤为重要,这个道理,王上难道不明白吗?陛下为王上赢得的,乃是成皇的胜机啊!”   对面的少年武王沉默下来,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和权衡之中。   白珠儿再接再厉,“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更好,你所面对的不只是人族的敌人,还有妖族的敌人,她更是王上和狐祖陛下共同的敌人,面对如此大敌,怎能再继续互相残杀下去?狐祖与王上,愿以苏归大将军为纽带结成一体。”   “王上即便不信狐祖联盟之心,也该相信她爱护后代之心。”   言罢,她面向苏归,认真道:“我在陛下身边时,陛下时常念及大将军,只是碍于身份与大局未能相见。苏青大人是狐祖陛下最喜爱的孩子,听闻苏青大人离世,陛下也深感悲痛……”   然而这句话也不知道触及了苏归的哪一个痛点。   他本就表情寡淡的脸迅速地冷了下来,明明已经到了天气炎热的时节,一股寒意却无端在他身上蔓延开。   他不是讨厌他人提及他的母亲,而是讨厌他人把苏青当作借口,当作可以攻击他、打动他的工具。   白珠儿立刻闭上了嘴,谨慎地看了阿丘一眼。   在这个时机,只有阿丘提起苏青才不会招致苏归的反感。   可是阿丘看着武王,琢磨出来一件事儿。   打动苏归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苏归真的听武王的话。   这个结论让他傻眼了。   他本来以为苏归是把武王当作后辈爱护的,哪个活了八百年的妖会真的听一个十几岁小屁孩的话啊?在来到武国之前,他一直觉得苏归是一个重感情的好孩子,不在乎人妖之别,心中有大爱,重情重义,这才愿意投武……   因为这一点,阿丘才觉得能够打动苏归。   结果事实跟他猜得南辕北辙,苏归这小子还真的把自己当臣子了,人家就是对武王无比顺服。   阿丘虽然有几分急智,但是到底比不上人族的人精心里弯弯绕绕多。   面对如此情况,他想不出什么破解的办法,如果对方铁了心不跟他合作,就是溜他玩儿,就算他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阿丘盯着商悯,直来直去地问道:“武王,到底如何做,武王才会相信狐祖,才会同意人族和妖族联合?”   他抛弃了傲慢,设身处地地站在己方立场和对方的立场上想了想,“我们共同的敌人如此强大,难以杀灭,难道要让白皎将我们各个击破吗?武国和鬼方有世仇,但现在鬼方可以说已经名存实亡,这仇恨,应当不必再延续下去了。”   “妖族和人族也是世仇,但这仇恨隔了两千年。我的母亲并不仇视人族,甚至还生育过几个人妖混血的孩子,但是很可惜,他们没能活下来。仇恨人族,和人族不死不休的只有白皎,我们并没有那样的执念。”   白珠儿跟着补了一句:“王上可以提出条件,既然是和谈,那么条件自然可以谈判。”   宫殿之中极为空旷,他们的说话声在殿内回荡。   当他们停止说话,大殿内也立刻安静了下来。   面对他们恳切的追问,商悯并没有思考多久。   她审视着阿丘,问:“狐祖为什么要收服鬼方部落?难不成,狐祖一开始就抱着向人族投诚之心?”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阿丘和白珠儿都知道苏蔼为什么要那样做,但是这话显然不适合在武王面前说出来。   难道要对着武王说狐祖最开始期盼用着二十万妖众和鬼方士兵扫平武国,取代武王,然后积攒力量,向白皎开战?   如果这么说了,才是真正掐死了和谈的可能。任何一个王都不可能容忍身边有一个有异心的合作者,尤其是这个合作者现在还没有完全打消背刺盟友的念头。   然而不需要他们进行解释,武王就明白事情的真相,她脸上的笑容是如此意味深长。   白珠儿稳定心神,“陛下为了在天柱之下活下去,杀了不少妖,那些妖魔把陛下视为敌人,想要杀死陛下,陛下收服鬼方部落,其实是为了自己。”   阿丘心里松了口气,暗叹白珠儿脑瓜灵活答得漂亮。   这当然是真相,只是隐藏了一部分真相没说而已。   “你们问我,到底怎样才可以答应狐祖的求和。”商悯道,“如此,我便把我的条件说来。”   阿丘和白珠儿抬起头,认真聆听。   “既然狐祖有能力控制着妖魂,那想必也有能力毁灭这些妖魂,或将妖魂抽离出人类的身体。”商悯平淡地开口,“狐祖如果能毁去全部的妖魂,放弃鬼方兵力,仅留下自身与她的后代,那么,结盟可成。”   阿丘勃然变色,眼中隐现怒气,“你耍我们?”   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兵力,怎么可能?   这相当于是在让他们自掘坟墓。   没有了那二十万兵,那么他们这一家子算什么?力量如此衰弱,手中又没有筹码,苏蔼已经不是从前的圣境的强者了,没有那些兵力,他们就别无依仗,在这世间如浮萍一般。   世道变了,现在不是一力降十会的年代了,更何况他们已经失去了压倒性的力量。   这个和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现实被故意晾在那里那么久,接着他们又被武王羞辱,对方根本没有和谈之心!   阿丘大怒,本就焦躁不耐的心像被点燃的火药一般几欲爆炸,他身体一下子隐入虚空,内心产生了一个念头——杀了武王!   白珠儿说了,武王本就年少登位,还没有到选立继承人的时候,把她杀了,武国就会陷入内乱,宗室立刻开始夺位之争。   既然他们不能与武国和谈,那么就要重创武国这个敌人!   阿丘双手化爪,身体消失不见,虚空中只浮现出一条微弱的波纹,他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之时欺身而上,一爪直取商悯面门,就要一击将其毙命!   然而他一爪抓过去,尖锐的指尖碰撞到了坚硬的物体,竟然发出“锵”的一响。   青黑色的圆柱状物体凭空浮现在了他的眼前,紧接着这根长杆一震,伴随着轰的一声发出了微弱的龙吟,震颤之力直接通过接触点传导进了阿丘的身体中。   他五脏六腑都跟着这股震颤之力一扭,接着身体猛然被击飞,身体在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   商悯手持长枪地一掷,长枪电射而出,宛若游龙,噗嗤一下插进了阿丘的腹部。他的身体被庞大的力道带着,轰的一下撞上了身后的大殿门板,他双腿离地,四肢无力地垂着,被长枪钉在了上面。   “原来在附身人的时候,也可以把神通用得这么好?”商悯惊奇地问。   大殿的角落里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敛雨客看了两眼血流不止的苏丘,“看来是不需要我帮忙了。”   然后他就把目光投向了苏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你怎么不出手?”   “太弱了,给悯儿练练手。”苏归简单地回答。   随后殿内站着的三人将目光一起投向了白珠儿。   白珠儿面无表情:“杀了我吧,我不会透露任何情报的。”   商悯一听,乐不可支。   她对敛雨客和苏归传音:“什么时候白珠儿变成这么刚烈的妖了?肯定是假的!但凡有一点机会,她都会努力求饶活命。看看她身上是不是被苏蔼下了什么禁制,能不能解开?”   苏归轻轻吐出一缕猩红色的雾气,雾气没入白珠儿躯壳,将她身体里面残留的色彩绮丽的妖气吞没。   他发现了她身上残留的妖力,这妖力是潜伏在神魂之中的,吃掉这一部分魂魄自然可以将其清理掉,只是他暂时没有动手。   白珠儿感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抽离了。   她一下子在地委顿在地,脸上的表情却是欣喜若狂。   终于逃离苏蔼那个老妖婆了!吞掉她的修为,差点让她实力降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如此深仇大恨,和孔朔不相上下!   “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白珠儿一改刚才决然的姿态,“我支持你们灭掉苏蔼。那个苏丘最好不要放过,把他留着当人质,苏蔼一定会投鼠忌器,痛不欲生!” 第339章   在场三人面面相觑, 被白珠儿的变脸绝技惊了一下。   白珠儿丝毫不在意他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她只是想要活命而已。   她眼睛紧紧地盯着商悯,说出了她第一件想要试探也想要告诉人族的情报:“白皎把她的一个死敌吞下了肚, 当前他们两个的情况都不好。”   这个情报人族可能早就知道,因为敛雨客就在旁边。白珠儿之所以判断那个人是敛雨客,是从他的形貌特征分析出来的, 他实际上并没有和白珠儿打过照面。   孔朔的只言片语中透露,是白皎联合敛雨客堵上了门, 他这才被对方吃掉。   白珠儿是想试探一件事情,那便是人族对白皎和孔朔目前的状况是否有预料?之前她就分析白小满极有可能已经投靠人族, 那么人族会不会在白皎身边还安插了其他内应?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然而白珠儿并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反馈。   商悯缓缓抬起眼,做出了惊讶的表情。   “多谢告知。”   就这样?白珠儿失望地垂下头。   “我真的很好奇,白珠儿, 我知道你。”商悯头歪了一下, 打量着半瘫在地上的妖,“你之前是白皎的得力下属, 曾经在岐黄院任职, 做到了院首的位置,很受敬仰。没想到你竟然来到了苏蔼的麾下,你经历了什么,告诉我。”   白珠儿心脏跳了起来, 她有些口干舌燥,主要是畏惧孔雀印不能让她说话。不过孔雀印已经被苏蔼封印,应当无事?   其实她连孔雀印的存在也不能说出来,这是苏蔼对她捜魂后才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苏蔼会捜魂, 又恰巧知道怎么封印孔雀印,她现在应该还被这个印控制着。   苏蔼那边会是什么情况, 会不会已经知道阿丘被抓住了?这个孔雀印上面的封印可以被远程解开吗?   抱着焦虑和疑惑,白珠儿试探着开口:“孔朔……”   孔雀印的约束力应该确实是不见了。   她简略地讲了一遍自己是怎么投入孔朔麾下的,又是如何被孔朔派遣来北地的,当她说到她误打误撞被苏蔼附身,又帮助她解放了鬼方天柱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武王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尖锐。   但是白珠儿仍然说了下去,并且巧妙地加以修饰,突出自己是被人胁迫的,一点都不想被苏蔼控制,也不想为孔朔办事,她从来没有自由。   只能说,不愧是白珠儿。商悯面沉如水。   多次身处绝地,却依然能绝处逢生,对方这种对生的强烈渴望,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服。   “苏蔼的状况并不好。”白珠儿话语中带着一丝鼓动,“武王如果想要灭掉鬼方,现在就是最佳时机。”   “白珠儿啊白珠儿,你实在是太过聪明。”商悯古怪道,“凡是敌人都会对你的聪明产生忌惮。”   白珠儿垂下了头。   聪明是她最值得称道的优点,她不是最强的,但绝对是头脑最灵活的。因为这个优点,她才能一直活着,聪明不是每只妖都能具备的特质,哪怕是苏蔼和孔朔,也需要人或妖帮他们来出谋划策。   如果没有灵活的头脑,白珠儿早就死了!聪慧的大脑才是她赖以生存的根基,也是它的价值所在。   “是你鼓动苏蔼收拢鬼方全部的部族的吧?”商悯轻声问,“也是你,鼓动他们和武国和谈。白珠儿,你的目的是什么?”   “若我说没有什么目的,王上会信吗?”白珠儿的笑容幽暗而自得,“只是不想看他们好过罢了,这个就是我的目的。”   她指着苏醒过来的阿丘,微笑着说:“这不是一份很好的礼物吗?这是我送给武国的礼物。”   只要苏蔼答应和人类和谈,为了显示诚意,她就只能派出一个足以代表他身份的妖,而要确保和谈顺利,打亲情牌是很容易想到的操作。   大多数妖已经被苏蔼变成了活傀儡,她剩下能用的人非常少。要么是阿丘,要么是阿紫,她只会派出他们两个……   她白珠儿想要抓住这唯一的生路,最好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加入和谈的队伍中。   即便白珠儿不加入和谈的队伍,结局也早已注定了……联合人族和谈这件事情的成功率,大概只有不到一成。   之所以不是完全不可能成功,是因为她不确定苏蔼会不会为了活命和胜利完全放弃自己的尊严。如果苏蔼真的那么狠,愿意自断一臂投入武王麾下,那么武王确实有可能接受她的投诚。   但凡武王是一位短视的王,她都该对苏蔼的和谈感到心动。   可惜,武王不是短视者,她也没有因为眼前的蝇头小利放松大意。   只要妖族对人族还有一丝一毫的威胁,她就要把这个威胁掐灭在源头。   阿丘和阿紫一旦前去人族,就只会有来无回。   苏蔼拥有捜魂大法又如何,活了几千年的她,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大彻大悟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脱胎换骨扭转思维吗?   她不能。她还秉持老一套思想,老一套传统和老一套的理念,用自己的眼光揣测着人族的王,太过重视亲情,也对苏青之子苏归有着不该有的期待。苏蔼很像白皎,但是又跟白皎截然不同,她从不迷茫,在接触苏归之前,她就已经想好对方如果不愿意回归族群该怎么处置。   “白珠儿,你这么做是想给自己谋取什么好处?”商悯真的感到好奇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人族也会有卸磨杀驴的传统吗?更何况你是妖,你做这些事,凭什么觉得我们会放你一条生路?”   白珠冷笑,“我别无选择!”   就这一个解释,别无选择。   白皎帮不了她,她们早就分道扬镳了!不见面还好,见面就只会想着杀死对方,吃了对方。孔朔更帮不了她,她看得清楚,孔朔才是那种真正会卸磨杀驴的妖,不管她为他做得再多性情再服从,该死的时候她还是要死。   苏蔼也和那两头大妖一样,有着属于上位者的劣根性。对于弱者,生杀予夺。   她选择对人族透露出这些情报,仅仅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好过。   但不管走哪条路都活不下来,那她就只能选择一条和敌人两败俱伤的道路。   “现在,武王,告诉我……你想要杀了我吗?”白珠儿缓慢地问。   “我是很欣赏你的,但你也是要死的。”商悯怜悯地看着对方,“你对于生的渴望,来自何方?告诉我。”   白珠儿脸上止不住出现怪异的表情。   “求生不是一切生灵的本能吗?”她用匪夷所思的语气说,“你竟然问我妖为什么要求生?”   “因为人活在世上不全是为生而生的,可能是为了一口好吃的美食,也可能是为了一个理想。白珠儿,你聪明盖世,似乎对于什么事都看得很通透,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商悯无奈地笑笑,“你就当我是好奇心犯了吧,想要了解一下你这只妖的内心,说不定你会给我一个惊喜?告诉我你其实是一只有理想有追求的妖。”   白珠儿整只妖都陷入了僵直状态。   理想……她的理想就是快快乐乐地吃,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可是这个理想已经远离了她。   她仔细回忆着她在什么时候最自由最快乐,当然是在山林里的时候,不过走出了山林,她也不后悔,外面的世界更加精彩。但曾经那种纯粹地捉一只鸟吃就无比满足的快乐,终究是消失了。   被点化灵智之后,她什么时候最快乐?   背叛白皎后,她其实也不快乐。最快乐的时候就是跟在白皎身边的日子,或者说得再准确一点,是那段吃喝不愁,没有被大业逼迫,碧落还陪在她身边的时候。   最后白珠儿什么都没得到,那段快乐的日子好像凭空消失了,她现在满心阴郁,扭曲极端。这或许是她原本的模样,是她的一部分,但是当内心的阴暗被全部激发,她发现她也不太喜欢这个样子的自己。   “看来你心中也有困惑。”商悯随意道。   “在我死之前,你还要榨干我的最后一点价值是吗?”白珠儿回神,以冷静的口吻诉说着自己早已预料到的结局,“你打算如何利用我?”   “在恰当的时机,引爆白皎下属体内的毒。”商悯含笑,“这不就是你最后的仅剩的价值了吗?”   白珠儿心里霎时掀起惊涛骇浪,“你竟然也知道?”她的眼神准确地看向苏归,“我就知道你在藏拙!那些妖以为你的神通只有幻境和噬魂两个效果,实际上你还可以读取他人的记忆,是不是?”   苏归冷眼看着她。他显然没有义务为白珠儿做出任何解释。   商悯也没有回答白珠儿的话,反而看向了苏归,“老师,你把白珠儿的记忆吃掉吧。”   “好。”苏归颔首。   猩红色的雾气又一次流入了白珠儿的躯壳。   她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商悯依然很小心,“敛兄,你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追踪手段和奇奇怪怪的禁制,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该封印的封印,该解除的解除……”   “好……不过那个苏丘你打算如何处置?”敛雨客出声询问。   “留着当人质。”商悯沉思,“真是个绝妙的靶子啊,苏丘在哪里,苏蔼的兵就会打向哪里……敛兄,你可要记得把苏丘的魂固在他的躯壳里,别让他舍弃身体跑走了。”   “放心,他跑不了的。”敛雨客道。   敛雨客一手一只妖,把苏丘和白珠儿拎走了。   商悯迟疑着上前,拍了拍苏归的手臂,动作中充满了安抚的意味。   苏归怔了一下,眼神柔和下来,“我没事。未曾谋面的亲人也未曾和我产生情感羁绊,他们不足以使我内心动摇。”   但如果换一个环境,如果他们面临的局面不是如此极端,可能苏蔼一家会是很好的长辈,也会发自内心地关爱着苏归。   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第340章   要打仗了。   宋兆雪本以为还会有些时间筹备, 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苏归把使者送到临宁城当天下午,一则消息就从行宫之中传了出来。   鬼方使者意图刺杀武王不成反被制服,两位特使身上还有被妖魂附体的迹象, 现此二人已被关押。   后经过紧急审讯后确定,鬼方部落上下已被妖魔腐蚀一空,首领林天禄也被妖所控。鬼方亡武国之心不死, 妖魔同样意图颠覆武国。武王传令,正式对鬼方开战!   王令上写:“此存亡之战, 非鬼方灭尽,即武国倾覆, 愿武国上下同心,共绝百年兵祸,永绝妖魔之患。”   一看到这则消息, 宋兆雪就抽了一口冷气。   同时他心里升起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好像同样的事情在哪里见过……   他很快就想起来了。   当初大燕攻谭之战不也是这么开始的吗?谭国还送来了国君的头,结果皇帝诬蔑谭国心存谋反之意, 他们来的使者不是使者而是刺客。   今天武国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件事情是真的。   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宋兆雪就去行宫正殿找商悯了。   恰好苏归也在。   “师弟来得正是时候,省得我叫人去喊你了。”商悯对他颔首, “你现在就可以跟着大将军一起去前线了。”   宋兆雪看到苏归时还是紧张了一下的,他恭敬地行礼,但是没有开口叫老师了,而是口称“大将军”。   毕竟现在不是在大燕, 也没必要搞那些虚的,既然对方不把他当成学生, 那他也没必要把他当成老师。   但是宋兆雪希望对方把他当成一个兵,或是一块铁,不管是历练也好,敲打也罢,能学到东西就是好的,凡铁也能百炼成钢,更何况他不是凡铁。   “今后你就做亲卫吧。”苏归并没有反对。   “是,属下遵命。”宋兆雪不需要交代就改了自称。   当前商悯没有大张旗鼓地对外公布宋国公子已经来武的消息,但是保险起见,她的确对几位亲信大臣透露了宋兆雪的身份。   一是为了加一把锁,让这些臣子对宋兆雪的身份有个数,这不仅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注意着宋兆雪的动向,以免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二来,不完全封锁消息也是为了将来放出消息造势做准备。   什么消息该隐瞒,什么消息不能隐瞒,商悯心里清楚。   正殿之中摆了沙盘,商悯与苏归商讨之际,宋兆雪也在旁边观摩,他没有插嘴,而是静静听着。   多看看,这是商悯说给他的话。现在宋兆雪就在看着商悯,看她对战局如何分析,看她想要如何打赢这场大战。   让宋兆雪感到一丝诡异的安慰的是敛雨客,他似乎面对这样的事情也插不上什么嘴,就站在一边当木头桩子旁听。   见宋兆雪看过来,敛雨客还对他笑了一下。   “此战不仅是鬼方战斗力强劲,我们武国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城中抓捕妖魔,一直是分散抓捕,布下大阵,或是各个击破,城中士兵从来没有面临过大批妖魔的冲击……”商悯道,“所以我想,前期当保守一些,尽量守城应战,不能贸然派遣军队出城。”   城中有十鼎大阵防御妖魔,但是脱离了城池的庇护,就相当于把不穿盔甲的士兵丢在了敌军之中。   虽然妖魔衰弱,很难在短时间内再度夺舍,但是商悯还是要防着他们夺舍武国将士的身体。   与现在的鬼方打仗,讲究的不仅是策略,还要考虑到更多的东西。   等他们前期摸清了妖魔的底细,观察清楚他们的打仗策略,接下来才是反击之机。   紧接着商悯和苏归确认了城外防御工事的修筑,宋兆雪敏感地听到了一个从来没听过的词,“地雷”。   “这地雷是何物?”他好奇地问。   “是我武国的军事机密。”商悯笑着答。   宋兆雪越发好奇,本以为涉及机密,商悯不会继续给他解答了,却见她命人拿来了一个大箱子,箱子一落地就发出轰隆一响,里面的东西似乎极为沉重,而且各种材质都有,碰撞的声音非常复杂。   商悯抬了抬下巴,大箱子立刻被打开了。   敛雨客第一个凑上前去,“这就是你一直让人研制的东西?”   大箱子里面放着的是好几个不同材质的“容器”,有铁质的,铜质的,甚至陶瓷和竹筒制作的也有。   “没错,地雷。”商悯指着箱子里面的各式容器,“内部灌装火药,一共制作了两种样式。一种是绊发,把连接着引信的线露在外面,敌人踩过去,线断了,埋在地下的地雷就会触发。另一种是钢轮激发,马蹄或者人的脚踩踏上去之后会压动里面的机关,让内置的钢轮转动,钢轮与内部的火石摩擦爆出火花点火,轰的一下,敌人就会被炸上天了。”   其实还有更多的地雷激发方式,但是商悯只让人研究了这两种,因为地雷这种东西求的就是一个快和稳定,快速激发以及稳定激发,搞太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没什么用。   “这几种材质有什么讲究吗?”宋兆雪蹲下来好奇地敲敲打打。   “主要是考虑防潮。”商悯道,“如果用陶瓷,里面可能会积累水汽,到时候火药就点不起来了,用竹筒灌装也有这样的毛病……用铁或者铜的话,造价太高,对工艺会有更多的要求,但是没有别的办法。”   用陶瓷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制作好模具,往模具里面灌装泥浆,然后推入窑里集中烧制,甚至可以达到批量生产的效果,速度非常之快,而且成本还比较便宜。   现在商悯这边生产的地雷陶制的占多数。   为了避免水汽入侵,只能内外上釉。又为了压缩成本,商悯给出的标准是“保证火药灌装后三个月内不受潮”,三个月的保质期不多不少,既能保证库存也能保证消耗。   不过铁质的地雷模具还有一个陶器无法比拟的优点,那就是杀伤力大。   一个地雷炸了,成千上万的铁片散开,对人和马造成巨大的杀伤。   商悯已经在命令工造司的人研究专门的破片地雷了,让模具内壁多一个夹层,里面填装铁砂铁片,炸开之后杀伤力更是恐怖。她甚至想研制手雷,但仔细思考后觉得手雷的可行性不大,因为不太有应用场景,打仗的时候都是大军交锋,把手雷丢出去,容易伤到自己人。   如果是单兵作战,手雷倒是一个很好的东西。而且手雷的制作工艺比地雷要复杂很多,因为它必须小巧便携,还要有足够的稳定性。   制作手雷不成,商悯就把目光移到了炮弹上。   田柯所研制的投石战车射距极远,而且还可以灵活地用绞盘调转方向调整投石角度。它甚至有不同的应用场景,安上战车底座之后可以变成在地上奔跑的战车,拆掉底座抬上城墙,则可以变成城上投石器械,与火炮配合。   田柯甚至还在图纸上画了滑轨的样式,按照他的设想,可以把这些投石器械安装在滑轨上,只需要用人力拉着就可以做到在城墙上快速移动,迅速调整投石阵型。   简直是天才!   投石车当然不只可以投石头,还可以投掷预制好的炮弹。   将一个巨大的破片地雷放在投石车中投掷,它一落地就会爆发出巨大的杀伤力向四周散射,简直是战场利器。   “这、这些东西已经投入战场了吗?”宋兆雪惊悚地问。   “地雷已经投入战场了,破片地雷还在研制。”商悯答,“不过应该也快了?”   她提供的想法和图纸,精准度是非常高的,因为这是她前世就有的东西,她只需要提供一个正确的思路就好。   武国的工匠只是受到思维的局限想不到而已,商悯根据自己脑海中的知识稍微一点拨,可能会困扰他们数月乃至数年的难题,通常都不再是问题。   现在这些地雷都已经被埋在城外的沟壕附近了。   其实原本可以埋得更远,但是再远一些,可能情况不是很可控。   因为火药会散发出浓重的气息,商悯怕苏蔼能闻到。   地雷不是不能破解,施以巧力是可以从地下挖出,如果埋在再远一些的地方,这些地雷就脱离了武国的控制,说不定会被苏蔼拿到手。   商悯当然也做了一些弥补的手段,比如说将罐装火药的铁壳子和陶瓷壳子浸泡在特制药水之中,晾干之后再灌装,以掩盖里面的火药味。地雷埋到土层下后气味减弱,也不一定会被发现。   但即便如此,商悯还是很谨慎。   妖魔攻城,那么城外那一片空地就是他们的必经之路,那一片空地同样也是投石锁的射击范围内,只有把地雷安在他们绝对无法破解的地方才是比较稳妥的。   敛雨客还没有来到武国的时候,其实提出了一个主意:“既然担心士兵出城会被妖魔附身,那么能不能组织人手绘制辟邪的符箓分发给每个士兵?”   商悯仔细统计了武国内修习了捉妖术的人,资质高高低低加起来已经有上百,这个数字当然还在增加,但已经是几个月来的极限了。   其中水平达到能画符的只有十人,而且制作的质量也不一定能达标,把这几个人累死,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覆盖所有大军。   所以商悯只能让他们一边画符,她再另寻他路。   前期守城后期反击策略,是根据局势制定的。   宋兆雪咽了口唾沫。   这些新奇的火药武器,不仅是杀妖魔的利器,同样也是杀人利器。   只要商悯把它投入对人战场上,恐怕没有任何军队能够抵挡得住吧?   “这些东西,是不仅投入了战场,还可以做到大规模量产了吗?”面对这样的军队,宋兆雪已经心生恐惧。   商悯微笑道:“怎么可能呢?”   宋兆雪听她这么说,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武国产硫磺,但是产量很小。”商悯道,“此刻制约生产的唯一因素,就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火药储备。”   她让武国的工人分工配合,每人负责不同的工作,负责制造外壳的就制造外壳,造火药的就造火药,是做引信的就做引信,组装的就只负责组装。   避免技术外泄的同时,还形成了高效的生产模式,即流水线生产。   宋兆雪眼神凝固了。   宋国产硫磺,武国先王商溯寿辰的时候宋国送的就是硫磺,硫磺除了造火药,还有药用价值。而且宋国的精炼硫磺技术和开采技术也非常先进,冠绝六国,被列为机密。   他看到商悯用非常鼓励的眼神看着他,那双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殷殷期盼。   宋兆雪只能苦笑,“好吧……如果师姐想知道的话……”   他叹息着,一字不差地背下了宋国的精炼硫磺技术,商悯听得频频点头,伸手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   “好师弟,你立大功了。”她笑着道,“敛雨客和镇国大将军皆为见证,武国人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宋兆雪都快笑不出来了。   经过这么一番交谈,其实他已经看到了数年之后。如果武国攻破鬼方,扫平天下,那么商悯一定会南下,对郑国和宋国动手。   因为这两个国家的硫磺产量最多,只要攻下这两个国家,其他国家就如商悯囊中之物,武国军队将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四方……届时,世上恐怕只会剩下武国一个国家了吧。 第341章   阿丘被活捉了, 但是还没有死。   她附着在白珠儿身上的魇雾被强行驱离了,是苏归动的手。   苏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失败了。   她怒不可遏, 以至于被她附身的这具躯壳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冰冷的恨意和燥热的杀意同时席卷全身。   阿丘还能够活下来吗?苏蔼只觉得凶多吉少。这次的事情无情地暴露了一个本质——人永远也不会接纳妖族。   苏归是半妖,并且获得了接纳, 这让她的内心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可以以他为突破口向武王投诚。   而苏归对白皎的敌视态度同样让苏蔼产生了希望, 不管如何,他们是亲人不是吗?苏青是她疼爱的女儿, 苏归则是她的孩子,她怎么会不对他好呢?   可是事实证明,苏归的立场比苏蔼想象中还要坚定, 他坚定不移地选择人, 哪怕他本身就拥有妖的血统。   阿紫也是又急又怒,她担心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一定要把阿丘救回来才行,我们这一个大家族,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救不回来了。”苏蔼紧闭双目,咽下嘴里弥漫的血腥味, 无情地说出了这个事实,“已经救不回来了……他已经落入了人族的手中,人族就算拿他过来谈判,也只是要借此施展一些阴谋诡计, 绝不可能真心放了他……”   放掉一个妖,就像强行从老虎的嘴里抠出来一块肉, 根本就不可能。   阿紫慌乱道:“那个武王说,如果我们愿意放弃鬼方全部的兵力,那就……”   这些人这固然是他们收拢的工具,然而和家人比起来,工具只是工具。家人是不可舍弃的,死了就是永别,而工具还可以慢慢谋取,拥有失而复得的机会。   苏蔼也是一个懂得取舍的妖,但是她知道这不可能。   “你要砍掉自己的胳膊,去换老虎手里的肉?”苏蔼苦笑着摇头,“你猜老虎知道你胳膊断了之后是会更加兴奋地将你扑食,还是同意你用这个胳膊去换它嘴里的肉?”   阿紫的嘴唇抿了起来,也意识到自己惊慌之下说出了一个昏头昏脑的主意。   “人妖之别,宛若天堑。”苏蔼喃喃,“半妖或许可以凭借自己的另一半血脉亲近人族,但是纯血妖族绝不可能……”   阿紫咬牙切齿,“那个白珠儿……”   “此事是我大意,没能预料到苏归的神通是那种效用,我族并未出现如此先例。”苏蔼咳了两声,用手捂住嘴,竟然咳出了星星点点的血,她失望道,“这具身体也快不管用了……”   如果换了普通人类的身体,那么她就没有办法燃烧躯壳修为和生命力施展如此大规模的魇雾。   阿丘在附身人之前,他的天赋神通寻隙可以做到百里之内任意穿梭,而现在附身了人,只能在五丈之内穿梭,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如果苏蔼想要换一个躯体,那么这个躯体最好属于妖。   “我们该怎么办……”阿紫悲哀道。   “开战。”苏蔼缓缓道。   “可是此战几乎必输无疑……”她眼中闪着泪光,“救不了阿丘,也很难动摇武国,我们好不容易逃出天柱,现在又要面临生死之危了吗?”   不杀光人族,誓不为妖。   这是苏蔼从天柱下逃脱后说的一句话。时至今日她依然恨着人族,恨不得人族都死光,却也知道这个念想不过是痴人说梦。   “好阿紫,不要害怕。告诉母亲,你想要活下去吗?”   “想。”   “愿意为了活下去投靠人族吗?”   阿紫的反应激烈了起来,几乎是尖叫着说:“不愿意!”   “在死和投靠人族之间你选哪个?”苏蔼慢慢问。   “女儿宁愿去死!”阿紫愤恨道。   被囚禁两千多年的大仇,怎么能被轻易抹消?别说什么这都是圣人的谋划,两千年过去现在的人早就不知道妖魔了,在阿紫看来,他们所有活下来的人类都是既得利益者,他们享受着妖族祭天带来的福利,成为天下霸主,而他们在天柱之下苦苦求生。   哪怕是不敌视人类的妖,在这两千年间也会逐渐心灵扭曲。   阿紫原本想,如果苏归实在舍不得武王,那他们攻破武国之后留下武王的性命就好了,只是让她一个人活着而已,根本就影响不了什么。   可是苏归的狠,直接打碎了他们的幻想。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们,而他们也不能指责苏归是背叛了他们……   阿紫脑海中灵光一闪,急忙道:“现在武国人深恨妖魔!不如我们让人在武国散布流言,揭露苏归的身份,让人族人心离散,这会不会对战局有利?”   “可以试试,但我认为成效不大,比不做强一些。”苏蔼眼神复杂,“我这就让人去办。”   派遣鬼方使者来到武国城中,直接将这些信呈报给武国的将军,应该就可以了吧?   阿紫点点头。   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也要救回阿丘,更何况现在大战还没有起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哪怕他们会输,也要啃下武国的一大块肉!   苏蔼不懂行军打仗,虽然会搜魂之术,但是她不像孔朔一样可以完全炼化记忆化为己用,她也是真的对兵法一窍不通。   上古时期,她是会使用一些阴谋诡计,但是兵法和阴谋诡计是有区别的。   她沉吟片刻,控制着一个鬼方的将军来到她面前。此人侥幸没有被妖魂附体,已经被充作了奴隶,并且丧失了神志。   苏蔼短暂地解除了魇雾操控。   那人先是神情一愣,紧接着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抓着头跪在地上痛苦大叫了起来。丧失了神志,但是眼睛还在,听力也在,所经历的一切他都记得,但是却没有办法对外界的事情做出任何反应。   “现在鬼方要由武国开战,应当如何排兵布阵?”苏蔼问。   那鬼方将军露出暴怒的表情,“妖孽!”他猛然暴起,赤手空拳向苏蔼扑去,可他显然不是苏蔼一合之敌,苏蔼只是轻轻一个侧身,随后一爪洞穿了他的胸口,掏出了他的心脏。   “人啊……”她感叹了一句,随后控制着下一个鬼方的将士来到她身前。   又是一样的流程,又是一样的问话。   有些人惊恐万分,有些人惊怒异常,当然也有人跪地求饶,更有甚者选择直接自杀……   跪地求饶的有两三个人,苏蔼看着他们惊恐的表情,又问:“现在我要和武国开战,当如何排兵布阵,攻打武国的城池?”   令人难捱的沉默中,有一个原本在鬼方中职位不怎么高性格也很软弱的小将结结巴巴地问:“妖怪大人为什么要攻打城池?”   “我要打临宁,你只需要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够打下临宁。”苏蔼道。   小将都快吓哭了,“直接集结所有的兵力和人马围攻黑崖城,攻下此城之后,便可长驱直入,来到临宁城下。”   “就这么简单?”苏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如果只想攻下临宁城一城,确实只需要如此简单便可,鬼方的军队再厉害也不可能拿下武国的……”   苏蔼沉默,“为什么?”   “因为,呃,纵深……武国太大了。”小将显然知道一些兵法,“攻破城池又有什么用?武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鬼方的军队一进入武国地界,如果保持凝聚则会被各地兵马围攻分化,如果分散开来,则更方便各个击破……我们鬼方人与武国人交战数百年,之前也不是没有攻入过武国,然我们鬼方人可攻城而难守城,最后入侵武国的结果总是被驱逐,长此以往,国力越来越衰弱……”   这鬼方小将显然也感到非常悲哀。各部族统领曾经不止一次在部落议会上悲观感叹,“至多二十年,鬼方亡矣。”   此“亡”,乃是不动兵马也会自取灭亡之意。   苏蔼努力从记忆中挖掘一些兵法常识:“我听说你们人族会用一些战术,什么声东击西……”   上古时期打仗哪有那么麻烦?通常都是某只妖吃人吃多了,引来人族强者联合围剿杀灭。兵法?那是什么?   在人族被妖魔压迫的时代,人族是相当团结的,各个部族很少有征战,有人口损耗也是被妖给吃了。   鬼方小将尽力控制住心跳,让苏蔼不发现异样,“声东击西的前提是兵力充足,如果兵力本来就少,声东击西只会让战力分散,反而起不到攻城的效果……”   “是吗?”苏蔼眼睛眯了起来。   她没有辨识谎言的神通,无法确定眼前之人是不是在说谎,但是……   “看到那些人了吗?”苏蔼指着鬼方小将身后,那些被脚镣铐起来的奴隶,沦为妖魔奴隶和储备粮的鬼方人。   鬼方小将呆呆地回身,看着那些人,其中甚至包含着他的亲人。   “如果你对我说谎,他们都要死。”苏蔼阴沉道。   “……我没有对妖怪大人说谎,但是我只是一个小将,不如那些真正的将军懂兵法。”   然而问题是,鬼方人通常魁梧高大身材健硕,那些稍微比较厉害的将军,身体都比较强壮,属于抢手货,基本上都被妖魔附体夺舍了,灵魂都已破碎。有几个没被附体的,只是简单粗暴地陷入了幻境之中,暂时没有被苏蔼控制住神魂。   “被妖魔附身者战斗力超群,这战斗力正是武国人难以匹敌的,如果将兵力分散,反而没有办法发挥长处,如果保持这一股猛势攻破城池,直取临宁,或许有望。”   鬼方小将眼神略显犹疑地道。   这其实也是苏蔼的真实想法。因为比兵法,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人类。   既然比兵法比不过,还会弄巧成拙,不如直接以力破之,说不定反而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好。”苏蔼轻轻一抬手,指尖似乎划过一道流光。   咕咚一声,鬼方小将的头滚落在地,鲜血狂涌而出,宛若喷泉,血红色直接染红了上方的树冠。几秒之后,这具身体才轰然倒塌。   “既已无路可退,那便开战!” 第342章   当那个消息传到聂光临耳朵中的时候, 他脑子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苏归还真是个狐狸精?!   看着正坐在自己身侧的苏归,聂光临眼角抽搐了一下。   通禀要事的小将是当众说出这个消息的,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位将军、军师, 以及军事参议。   所有人听到传令小将的话之后都静了静。   一名军师当场笑出了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鬼方的妖魔竟然也不会找一个好借口,说着什么今日的鬼方就如当日的大燕, 我看确实是大燕,把大燕那一套老东西都给学了个十成十!”   另一位负责后勤粮草的将军笑道:“不知诸位记不记得, 当初大燕为了乱谭国军心,便对外散布谣言, 说狐妖在谭国现身,让谭国士兵质疑国君,不过未能奏效。老一套的方法, 现在用来对付我武国了!”   议事厅内的众人议论了起来, 看样子谁都没把刚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聂光临看了苏归一眼,见对方神情自若, 似乎将鬼方所传播的谣言视为了一个笑话, 甚至不屑于回应。   不过他看着厅内众人的脸,还是温声说了一句:“苏归谢过诸位信任。大战将起,对方却选择这个节点散播流言,其心可诛, 但只要武国众将士团结一心,便无惧流言蜚语。”   聂光临心知,哪怕苏归真的是妖,他也不能是个妖!   镇国大将军变成妖, 这还了得?一旦坐实了他妖的身份,那么武王的统治也会受到质疑, 只会动摇国本。   所以议事厅内的所有人都非常默契,直接将此事略过。   他们其中一部分人是真的不相信苏归是妖,另一部分心中可能确实产生了疑惑,但不至于到质疑苏归的程度。   其实他身上确实有一些谜团和疑点。   比如说苏归年轻的面孔,这可以用修炼的特殊的功法来解释。   再比如如果苏归是妖的话,会施展妖术,何不将议事厅内的所有人都控制住?作为一个妖,为什么非要来到武国,如果是为了从内部腐蚀武国动摇人族统治的话,大可不必选择如此方法。   苏归在朝鹿和北地有太多次动手的机会,不仅可以杀武王,也可以杀了皇帝。对方没有动手,甚至还忠心耿耿,已经可以证明他的忠心了。   但还是有一些疑点是无法解释的。   苏归来历神秘,身边并无亲眷,连双亲都没有,他表面年龄有四五十岁,然而也未曾成家。其实性格孤僻不成家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有才之人的想法常人无法揣测,不过这类人通常会收些徒儿传承衣钵。   在场的将士有人听武王叫过苏归老师,但他们显然不是衣钵传承的师徒,老师只是一个敬称而已。   更让聂光临疑惑和不安的是,苏归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有人会对他的身份提出什么质疑。   初见时,聂光临与其寒暄,问及他的家世,苏归道:“我出身隐世家族,双亲俱亡,不过其余亲人尚在,只是不出山。我与先王以及右相从前便是至交好友。”   关于他身世的话,当然也传到了其他人耳中,所以在场的众多将士没有质疑。   而且就算他们不相信苏归,武王和右相却是相信的。   “还是要控制一下城中流言,告诉全军将士这是妖魔的诡计。”聂光临一槌定音,将此事揭过。   议事厅内再度热闹了起来,继续开始谈论布防,安排练兵事宜。   在这热闹声中,诸多事务被一一安排好。   众将士逐渐领命退去,各自忙各自的事了。   “聂将军且慢,关于城外哨探排布,我有些不同的意见,想要与将军商议。”苏归指着地图道,“以往的线形布阵显然不足以应对妖魔,我提议至少三人一组,藏于林中,以鸟鸣声发讯,若每隔一段时间,前方未传来鸟鸣,则说明敌情有异,需及时将消息传出……”   “大将军所言有理,那边这般安排下去吧,这鸟鸣暗号也需要斟酌一番。”聂光临道。   待众多事项布置完毕,议事厅最后一个将军也领命离去,坐着的只剩下苏归和聂光临。   苏归垂眼盯着眼前的沙盘,随后注意到聂光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他侧眼看来,问道:“聂将军还有何事?不妨直说。”   “你知道我在疑心何事。”聂光临绷着脸。   而听他这么说,苏归反倒笑了起来,对着聂光临拱手:“多谢将军信任。”   “你听错了?我是在疑心你的身份。”聂光临冷道。   “若将军不信任我,也不会将这等疑问直接说出口了。”苏归眼中带笑,“如果将军真的怀疑我,稍后下去就该联络各个将士,再想办法禀明武王和朝堂众臣,将我囚禁起来严加审讯。”   聂光临拉下来的脸似乎阴转晴了。正因为他不想质疑苏归,也不想质疑武王的判断,所以才会直接询问。   他想要的真的是一个答案吗?想要苏归承认自己是妖?其实并不全是这样的,这只是人的好奇心在作祟,同时他的心里头还是有一点微小的不甘。   然而接触苏归日久,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是为武国着想,也确实忠尽职守,更是一个有才干的人,是武王所珍惜善待的人才。   武王其实是一个处事灵活的人,为了胜利,她其实并不怎么在乎手段,这从她命人研制的破片地雷就可以看出。   面对各国人才,只要是真心投武,武王都愿意善待。就算苏归真是妖呢?如果对方别无所求,只是为了追随武王……那么武王会不会一如既往,像对待人一样对待那些妖呢……   这好像确实有可能。因为在面对鬼方的求和时,武王的态度从来不是要打要杀,而是相对圆滑。   聂光临不知道武王站在那个位置上到底是如何思如何想的,她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景象,所筹谋的是什么样的事情?   聂光临从前对此知之甚少,不过最近,他想他大概是明白了。妖魔在武王眼中固然是需要警惕的对象,可同样也是可以利用的。   鬼方使者来到武国,她并不是抱着一种警惕万分恨不得直接拒绝的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首先思考的是此事有利可图。   反观聂光临自己,他的第一反应是直接拒绝,不给对方留任何空子钻。   “大将军,你……罢了……”聂光临没有继续说下去,怕捅破那层窗户纸,也怕自己真的猜到真相。   他轻叹一声站起身,如往日一般径直离去了。   ……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时间正是深夜。   熟睡的人们从梦中惊醒,心中闪过同一个念头——鬼方人来了!妖魔来了!   前几天就有斥候来报,说鬼方人正在向黑崖城的方向聚集,于是为了应对敌军,武国也开始调遣兵力和大批大批的粮草资源向黑崖城聚集运输,连几位关键的将领也来到黑崖城坐镇了。   黑崖城城主,武王亲封的平妖将军陈竹对于这种情况倒也有所预料,内心在紧张的同时,同样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城中诸事。   他以为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一些。   结果鬼方来得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快。   怎么会这么快?陈城主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鬼方人不需要调遣粮草吗?不需要派出先遣部队来勘探敌情吗?那些各式攻城器械,他们总得从部落之中运输到交战之地吧?   为什么这么多准备工作都没完成,他们就直接冲过来了?粮草从哪里得?破城门不需要攻城车的吗?   众多思绪在他脑海中盘旋,然而虽然心中有非常多的疑惑,他的应对依然非常从容。   这段时间他都是衣不解带和衣而睡,身上随时随地都穿着轻甲,而且睡得非常晚,今晚他只是在书房眯了一会儿,没想到斥候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等陈城主步履匆匆踏上城墙,那位大名鼎鼎的镇国大将军竟然已经守在城上了。   他身侧是一名亲兵打扮的小将,看着年龄不大,气质却很沉稳。此人正是宋兆雪,他正左右张望,观察这四周的景象。   黑崖城的城楼上,守在那里的士兵有的手持弓箭,有的已经装填好了投石索。火把在城上的燃烧,顺着城墙延伸出去极远,橘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跃动。   “大将军!”陈城主紧张道,“敌人还没有来吗?”   “已经来了,只是你看不到罢了。”苏归在城墙上吩咐,“架好聚光镜。”   一名士兵掀开了一块布,布下面罩着的是一颗巨大的夜明珠,随后一面巨大的镜子被抬了上来,这镜子反射着水银般的光滑,比人们常用的铜镜清晰了不止一筹。   明镜映照上夜明珠,光线反射,刷的一下照向了城外荒芜的土地。   不止一面明镜在城墙上方竖立,光华映照,让城外的夜色变得不再幽深。   刹那间,几百上千双反射着幽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现了出来。   是人,鬼方人,然而他们衣不蔽体,面色凶狠,眼中满是狂热的兽性,有些人甚至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像野兽一样发出呜呜低吼。   人的眼睛在黑暗中当然不会反射着像狼一样的幽光,那些被妖附身的鬼方人显然已经不能算作完全的人了。   宋兆雪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   “都是妖!”陈城主脸色也不好看。   鬼方人是会用弓箭,会用马骑射的,而眼前这些鬼方人哪里还有人的样子?他们连马都不骑了,完完全全展示出了野兽般的姿态。   “等敌方先动。”苏归慢声道。   在明镜的照射下,不少被妖魔附身的鬼方人眯起了眼睛,在黑夜之下无所遁形,他们躁动了起来。   随后他们像是接收到了统一的命令,居然齐刷刷地停止了躁动,接着争先恐后地向前跃进。   他们就像被潮水推着的浮沫,又像是秋收麦田里争先恐后从地洞中涌出来的蚂蚱蛐蛐,又或者是群聚而动的蟑螂,他们表情凶狠,冲势勇猛,然而充斥着非人之物的诡异和扭曲,令人不寒而栗。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鬼方人翻越了阻挡他们的木栅栏,紧接着轰的一声,一朵橘红色的大花自战场之中盛放。   地雷爆炸了!   往前冲得最狠的一批妖魔人仰马翻,纷纷发出惨叫,在破片地雷的收割下如麦子一般倒伏了一大片!   然而剩下的妖魔就像感受不到恐惧和痛苦一样,依然向前跃进。   很快橘红色花朵接二连三地盛放,这一千名妖魔还没来得及欺近城墙便倒在了前进的路上,他们的尸体悬挂在木栅栏上,有少数妖魂从已死躯壳中脱离,却在魇雾的驱使下依然奋不顾身地飞向城墙。   “传令!快用镇妖鼎吸纳妖魂!”陈城主脸色一变。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号角便响了起来,声音渐次传递到全城各处。   而后编钟齐鸣,战鼓擂响! 第343章   凡是飞入城中的妖魂, 都在咆哮挣扎中化作一道流光被大鼎吸纳了进去。   当墨翎和隋衍两师姐弟踏上城墙的时候,只看到了上千道流光从天空飞过,最后没入镇妖鼎之中。   城墙上十丈距离布置一鼎, 城中同样有大鼎放置。这些大鼎震颤不断,发出轰隆隆的闷响,似乎有妖在其中挣扎。   而这些妖在进入大鼎之后才摆脱了苏蔼的控制, 霎时各种缭乱的声响充斥全城。   “苏蔼你不得好死!”   “报应!你那么多后代死去就是你的报应!”   那些妖歇斯底里地咒骂,各种脏话从大鼎中飞出, 然后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最后完全消失。   墨翎先是趴在城墙边上看着下方, 然后被各种残肢断腿和冲天而起的血腥气给刺激得一个踉跄,还干呕了好几声,但是因为有了心理准备, 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师姐你没事吧?”隋衍也探头向下瞄了一眼, 然后趴在城墙上,当场就吐了出来。   墨翎没工夫管师弟, 立刻找到苏归激动万分地问:“大将军, 那个投石器械用了吗?效果怎么样?”   “还没来得及用。”苏归道,“第一批人马是试探性佯攻,地雷足以应付,还没有用得上投石器。”   墨翎大失所望, 透过城墙间的瞭望口向外面望去,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期待鬼方那边涌来第二批士兵了。   地雷都是一次性用品,如果布得过近,其中一个地雷引爆, 旁边的两个地雷也会接着被引爆。   抵挡完对方的一轮冲锋,场上的地雷已经不剩多少了。   鬼方大军战场后方, 苏蔼面沉如水,一双兽瞳穿过了战场,清楚地看到了黑崖城的景象。   “那是什么?”阿紫惊惧道。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声势。两千多年前,圣人当然能够使出比这些动静还要大的法术。   然而让她倍感震惊的是,当那些埋在地下的东西爆炸时,竟然没有任何灵气波动,也没有术法的气息,爆炸就那么凭空产生了,火焰好像也是凭空升起,没有符箓,没有咒文,人族到底是怎么制造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那个东西名叫火药。”苏蔼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来了这个名词。   这是从白珠儿的记忆中获得的知识,她只着重看了与白皎有关的记忆,其他的只是粗略地略过。   她之所以会对这个记忆有印象,是因为白珠儿当初在见到人类的火药时跟她一样震惊。那些脏兮兮的粉末在被点燃的一瞬间就产生了光和热,爆炸的威力足够大到把肉身撕成碎片,甚至钢铁也会被它撕碎。   “火药?”阿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开始有了颤抖,“母亲你看他们的城墙上,那些木质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像是一个竖起来的大勺子,大勺子上还盛放了石头……不,不是石头……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什么?”   她伸着手臂指向城墙,指尖也是在发抖的。   苏蔼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声音中有着安抚的意味,“不要怕……我们的兵还有二十万,让他们继续上前,试试人族的手段。”   “好。”阿紫重重点头。   随着苏蔼一声令下,妖魔操控着人类的身体,再次悍不畏死地冲了上去。   埋藏着地雷的地带,地雷几乎已经被清空了,苏蔼本以为这次妖魔们会冲得更往前一些,然而他们刚冲到二百丈之内,箭矢便从天而降,密集宛若铁幕。   咻咻咻的声音拉响了战争的序曲,不断有箭矢从天而降深深地没入这些妖魔的身体中,一朵朵血花绽放。   然而这远不是结束,这些妖魔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哪怕只剩这一口气,他们也会奋力向前。不断有妖魔倒下,也不断有妖魔爬起来。   黑崖城城墙上,墨翎亲自操控着一座投石器械,兴奋地转动绞盘调整射击角度,指挥士兵把还在进行实验的破片火弹装填了进去。   眼看妖魔已经进入射程之中,墨翎大喝一声:“放!”   绞盘的嗡嗡声中,被拉直到极限的绳子猛然一松,紧接着投石车装填着火弹的木框子骤然向前弹去,黑乎乎的圆形物体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妖魔之中。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烟火在地面绽放,铁砂和铁片争先恐后地散射了出去,洞穿了妖魔的躯体,近处的几个甚至被直接炸了个稀巴烂。   “成功了!”隋衍激动地和墨翎对望,热泪盈眶,“老师的心血……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而武王指挥工匠研发的破片火弹和投石车配合,二者的作用被发挥到了极致!   墨翎同样是泪流满面,又哭又笑,若非此时正是交战的关键时刻,师姐弟二人只怕要抱头痛哭。   城墙上的士兵同样是士气高涨,擂鼓的士兵把战鼓擂得更响,到处呼喝声一片。负责运送弹药和各种箭矢武器的士兵来回穿梭,他们像忙碌的蚂蚁一样穿行在城墙上。   城下妖魔没有完全被清除,他们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   负责操控投石车的士兵有些还是不够熟练,有火弹落空,墨翎和隋衍兵分两路,在城墙之上四处巡视,开口指点他们正确的投石方式。   而阿紫远远看着那边的景象,神情已经陷入呆滞。   “母亲……”她喃喃着,好像丧失了说话的力气,“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爆炸的威力只怕只有千年以上的妖才能挡住吧?”   阿紫求助地看向苏蔼:“武国人之前没有用这种武器对付过鬼方吗?”   苏蔼眼中同样有着茫然,“没有……是他们为了对付我们才制作出来的吗……”   人族之前也有使用火器,甚至还在军队之中普及了火铳,然而火铳的装填始终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通常只是站在阵前进行两到三轮的齐射,等到敌方军队近身就要按照常规的战斗开始打了。   武国有负责培养火铳射手的神机营,但是鬼方也渐渐琢磨出了应对神机营的办法,虽然总体处于劣势,但不至于像割麦子似的被敌方全部击倒。   武国所用的新武器,着实让苏蔼震惊。   人还没有开始拼杀,他们这边的兵就大片大片地死。   如果此时战场上的是人类军队,那么恐怕已经士气大败,仓皇而逃了。   可是他们是被控制的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妖魔。   “这样的宝物,我就不信武国能大批量制作。”苏蔼在短暂的动摇后眼神坚定了下来,咬着牙道,“我倒要试试,他们是不是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火药。”   “母亲,他们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火药,可是我们也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士兵啊。”阿紫甚至感到了一丝绝望,“如果他们城内准备充足,他们据守城池不出,而我们的兵却不断消耗,最后赢的必然是他们……”   苏蔼眼神闪烁,不断思考着计策。   她想她大概明白人类的战争是怎么回事了,对手设局,他们破局。   知道对手设什么局,他们才能提前避开,知道对手设局的原理和目的,他们才可以破解。   令苏蔼心生犹豫的是,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对手还会再布置什么局,也不知道对手会有什么样的底牌。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了兵法书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的含义,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带给了她血的教训。   不过还好,流的是别人的血,不是她苏蔼的血。   “母亲,我认为我们可以尝试围城,看一下他们的火弹储备。”阿紫眼中浮现出阴狠,轻声道,“人族的士兵会疲惫,会需要休息,而我们这边的士兵不需要,只要保持充足的食物供给,他们就可以一直战斗下去……人族不是想据守不出吗?不是想消耗我们的力量吗?那我们就和他们磨下去。”   “好。”苏蔼看向那座被笼罩在夜幕之中的城池,“但也不可以把希望全放在攻破黑崖城身上……阿紫,先前那个鬼方士兵劝我说声东击西之策无用,现在我确定对方是在说瞎话了。”   “母亲的意思是……”阿紫抬头看去,“兵分两路?”   “与鬼方相邻的国,不只有武国,还有娄国和姜国。”苏蔼神情沉静无比,“武国防备如此严密,那么娄国和姜国呢?他们难道也有这么厉害的投石车和火药吗?”   阿紫沉声道:“我明白了!母亲,请让女儿带另一队兵马,开辟新的进攻路线。”   “好。”苏蔼取出她从鬼方部落中缴获的地图,指着上面的路线和国界线道,“阿紫,我认为你可以去进攻娄国,相比姜国,娄国更近,若你攻破他们的城池,应当就可以挺进武国内地,接应配合我。”   娄国这个小国能够存在这么多年,是因为他们占据地利,姜国也是同样的,他们的城依山而建。否则这两个国小力弱的小国,简直是送到嘴的肥肉,鬼方应该将他们吞下才对。   他们没有吞下这两个小国,除了武国的庇护之外,地利占据大部分原因。   “我在这边做出鬼方士兵倾巢而出的假象,你带领兵马五万,再领走一些储备的粮食,取道山林绕去娄国。听说娄国和武国关系并不是很好,看看娄国遭遇战争,武国会不会派兵相救。”苏蔼眼中浮现出一丝狠意。   “是,母亲!”阿紫应了一声,之后便去调兵。   粮食所剩不多了,这本该是鬼方人下山劫掠的季节。   不过没关系,粮草少了,剩下的还有人…… 第344章   一连数日, 鬼方的进攻毫不停歇。   黑崖城城主人都傻了。   不是被敌人疯狂的进攻给吓傻了,而是被对方毫无路数的打法给震惊了。哪有军队连续进攻十天都不带停的?   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妖魔的恐怖,那些妖魔最大的优点不是强健的身体, 而是悍不畏死的精神。   不过镇国大将军苏归告诉他,那些妖魔之所以悍不畏死,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死, 而是被更强大的妖用妖术给控制了。   这个真相让陈城主的内心感受到了一丝安慰,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焦虑。   士兵是要吃饭休息的, 城墙上的士兵早已经有了疲惫之向,幸好城中备军颇多, 可以不断换上新一批的士兵,令那些疲惫的士兵下去休息。   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弹药被加速消耗。   苏归看出了敌人的打算,对陈城主道:“陈将军, 敌方是要试探我方深浅, 好消耗我们的弹药储备,如今黑崖城已经被围, 他们或许还想切断我们的弹药粮草补给, 城中的弹药要省着些用。我们的粮草,要省着用。”   城中储备的粮草足够九个月之用。就算没有遇上战乱,城中的储备粮也足够用上半年。如今战事已起,百姓没有办法出城耕种, 边关要塞的存粮更是加紧贮藏了许多。而作为陪都的临宁城,里面储存的粮食哪怕不补充,也足以支撑两年的消耗。   “眼下粮食不是最紧要的……”苏归抬起头,看着天上盘旋的秃鹫。   陈城主当然明白对方是在说什么。   ——尸体。   一般来说, 凡是两军交战,双方都会有一些默契, 或是一些不成文的规定。   如果战争双方死伤人数过多,尸体堆积如山,那么他们暂时停战的时候,会有专门的人负责收殓尸体。在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对负责收敛尸体的人进行伏击。   因为一旦尸体腐烂,就会产生瘟疫,会波及两方军队。   打仗的时候一般很难对尸体进行掩埋处理,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会直接就地焚烧。   然而黑崖城的将士们被围城中,根本没有机会出城去处理尸体,对面被妖魔控制的鬼方人显然也没有处理尸体的意识。   现在已经是炎热的天气了……尸体死掉之后,两三天就会发臭。   现在黑崖城城下已经开始弥漫腥臭味,几十只秃鹫在天上盘旋,带来死亡的气息。   “那些尸体该怎么办……”   一旁的宋兆雪压抑着语气。   这些时日着实让他开了眼界了,刚开始几天他会吃不下饭,但是现在看着下方血肉横飞的景象,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把馒头咽下去。   “火油储备还有多少?”苏归问陈城主。   “剩下五百桶。”陈城主道,“有些告急,这五百桶肯定是不够在战场上用的……”   “用投石车投放火油桶,焚烧战场尸体。”苏归道,“此时事关重大,我担心对面妖魔,可能会有催发瘟疫的神通……你知道赵国鼠疫吗?”   “有所耳闻。”陈城主惊讶道。   宋兆雪出身南方诸国,对于这些事情也有了解,便开口解释:“他们那段时间也是在忙着捉妖,还颇有成效,其实瘟疫产生的前因后果,赵王已经写在王令诏书里面下发全国了。之所以会有大规模的鼠疫,就是因为妖魔施展了妖术。”   苏归道:“陈城主可能是太不了解那些南方偏远治国的局势了,其实许多事情都是相关联的,细心去想,就会有许多相通之处。”   陈城主垂下头虚心道:“臣受教了。”   他不再吝惜火油,而是飞速下令命令将士把火油搬上城墙。   “不要现在就焚烧尸体,等待他们下一波进攻开始,将火油和炸药一起投下。”苏归平静道。   面对着由人制造出的火海炼狱,看有什么妖能活着踏出来。   “报——”传令将长长一声禀报由远及近,“禀大将军!信鹰观察到鬼方有一支军队脱离了黑崖城战场,正在向娄国的方向进发!”   陈城主眉头一皱,宋兆雪也着看向苏归。   “人数多少?”苏归没有丝毫惊讶。   苏蔼的反应,比他预计得要慢一些,本来以为对方第三天左右就能反应过来强攻黑崖城只会把自己越拖越垮,却没想到已经十来天了,对方看黑崖城久攻不下才打算尝试其他进攻路线。   宋兆雪一看苏归这表现,便知道这等局势怕是也在对方预料之内。   “大将军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宋兆雪试探着问,“请问高将军何在?是被大将军给派出去了吗?”   他早几天就注意到经常跟在苏归身边的副将高澹不见了,高澹是流民出身,当初就是途经娄国进入武国的。   “他已经去了凤陂城,协助城主樊筠。”苏归道。   高澹对于那一片的地形非常熟悉,对方跟在他身边这段时间也学得差不多了,他基础本来就不差,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苏归把他带在身边,只是要确认他的忠心,顺口再点拨两句。   这样的人放在他身边有些屈才,放在别的地方,或许能得到更多历练的机会。   “大将军猜到他们久攻不下会去娄国。”宋兆雪确信道。   “也不全是,只是你不够了解妖魔,不明白他们到底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应战罢了。”苏归望着城下的尸山血海,“对方不懂得兵法,也不懂得粮草先行的道理,你可以看出他们这几次进攻的路径都相当粗糙,没有任何技巧,基本上都是蛮干。”   “但是对方也很会调整,好像从前几次进攻中学到了一些东西。”宋兆雪若有所思,“最近几次进攻,对方不再派出大批的军队,而是派几支小队奇袭,试图攀登上城墙……这也算是一个进步吧。”   是进步,而且那个奇袭的小队还真的差一点就成功了,妖魔已经登上了城墙,然而和苏归打了个脸对脸。   他伸手一探,凭空握住了一支银白色的长戟,只是一击就把妖魔捅了个对穿,又把剩下的几只妖一起串成了葫芦,随手一震,他们的身体便化为漫天碎肉血雨落在地上。   “妖吃一堑才会长一智,这些日子他们都在试错,尝试各种各样不同的方法。打不下这座城,破不了武国,他们当然要尝试别的路子。”   苏归轻声道。   宋兆雪看着他的脸有些不解,“将军好像并不高兴……”   “你想想,妖魔不事生产,不懂耕作,鬼方人的粮草储备本来就不足,现在那些并非士兵的普通人也在妖魔控制之下。”   宋兆雪第一次看到苏归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忧虑和无奈。   陈城主的表情也黑沉一片。   “当妖魔没有了粮草,他们又没有办法从我国手中截取足够的粮草,又该拿什么供养他们的军队呢?”   妖魔把人视为食物,即便是苏蔼,也不改妖魔本性,她只是自己不吃而已。   宋兆雪的母亲有妖的血统,但是更类似于人,她从来不吃人。   “大将军是说……”陈城主眼前发黑,“他们,会吃人?”   “不要太过恐惧妖魔,也不能高估妖魔的底线,因为他们相对于人来说没有底线。”苏归道。   苏归杀了太多的人,曾经他杀到自己都已经麻木绝望。   即便手染鲜血,他还是没有办法对吃人之事释怀,因为他不仅见识过妖吃人,还见识过人吃人,那简直是……地狱般的场景。   从见到萧峦带领的鬼方部族开始,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时间或早或晚而已。   ……   凤陂城城主樊筠听到鬼方来袭的消息时,转头对身旁的高澹道:“那位苏大将军果然是料事如神,他们还真来了。”   “穷举法,可行的路径就那么几个。”高澹话语简洁,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堪舆图。   樊筠同样陷入了沉默,两人什么话都没说。   她摆弄着沙盘,根据密报在沙盘上插上代表鬼方的红色小旗,又在地图上用朱红色的笔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娄国。   凤陂城与娄国相邻,如果娄国国破,可以预想的是凤陂城也会受到重大牵连。   凤陂城处于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两国枢纽,绝不可掉以轻心。作为城主,樊筠身担重任。   樊筠突然看向高澹,眼神是凝重的,表情也是严肃的。   “高将军是为建功立业而来。”   高澹也看向了樊筠,语气平和地反问:“难道樊将军不渴望着建功立业吗?”   “自然是。”樊筠大笑了一声,双手合在胸前猛地一拍,“高澹,本将军有一个提议,想要讲给你听。此法略有些风险,但是若成,王上必然会对我二人大加奖赏,因为我等所为,正是王上想做,但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高澹眉毛缓缓扬了起来,脸上出现了微妙的表情,似乎是在说:“果然如此。”   “樊将军,娄国好歹是个国,虽然不算特别难啃,但是一不小心还是会崩坏牙的。”他慢吞吞地说道,“况且,这等涉及国之大事的战争,总要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樊筠笑了,“鬼方兵临城下,娄国国主求饶还来不及,武国这时候愿意派兵援助,他们怎会不欣然应允?如果不答应武国,难道他们指望梁国出兵救他们吗?我们带来强大的兵马,带来对抗鬼方的新式武器,我们可是为了救他们而来啊。”   “到时,我武国军队就可名正言顺入主娄国。”高澹接下了她的话,脸上出现了如沐春风的笑意,“将军之意,在下明白了,只是最好禀明王上。”   “我稍后就拟密报。”樊筠也笑。   他们俩都明白,武王必定会支持他们。   娄国本来就国力弱小,受到流民冲击之后更是局势混乱,高澹对这个国家极为了解。他凭什么会被派遣到凤陂城?这其中怎会没有武王的授意?   他就是一柄尖刀,现在这柄尖刀应该对准该杀的敌人了。   御鬼方的同时,他们要借此拿下娄国。   要赢下今日的战争,更要赢下数年之后的每一场战争。 第345章   “诸位可愿再次随我一起干出一番事业?”   高澹这句话说出口, 面前的人们神色各异,然而很快有人响应。   “怎会不愿?因为跟着高将军,我们才能来到武国这个好地方吃饱饭!还被武国允许开垦农田自行耕种。”   “今鬼方来袭, 我那刚刚开垦完,还过了苗的土地,岂不是又要被铁蹄踏平?”   “高将军, 俺信你,当初就是跟了你, 俺们一家才拼出了一条活路……”   高澹也流露出了几分感动之色。   原本混入流民队伍只是为了完成梁王的计策,却没想到在这过程中真的收获了许多真情。来到武国之后, 武国对流民的政策颇为厚待,愿意参军者直接分宅地,开垦农田者则免两年赋税。   而他们来到武国生活之后, 若有违反律法的记录, 则会面临比武国人还要严重一些的惩罚,不仅赋税优惠取消, 还有可能会被驱逐出国境, 乃至丢掉性命。   一手恩惠,一手震慑,这些流民躁动的心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是真的打算在这儿好好过日子了。   现在突然告诉他们, 鬼方人又来了,他们刚刚获得的土地可能会失去,刚刚盖好的房子可能会被推倒,他们又会无家可归, 忍饥挨饿,于是安定下来的内心又变得躁动了。   当看到高澹这个旧日的流民首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众人极为惊喜。   在看高澹言谈举止颇有风度,显然是受到了武国的优待,才干得到了重视。现在高澹问他们要不要跟他一起打仗,赶走鬼方,守卫自己的农田和家园。如果能上阵杀敌,则可以凭借军功获得更多的土地和奖赏……   当即就有人站起来表示要追随高澹。   很快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回家将消息传递到各处,于是又有人响应。   被分化到各地安置的流民又因这个特殊的契机而聚集了起来,他们一改数月之前的面黄肌瘦和惶惶不定,眼中的游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渴望。   建功立业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但是房子、牲畜和农田绝不遥远,就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看着这些响应征兵号召的人,高澹心中轻叹一口气。   没有这几个月在武国的生活,他们不会这么快响应征兵。要是没品尝到和平和安定生活的滋味,他们怎会为这样的生活而奋斗?   属于高澹的班底已经组建,五万鬼方兵马也已经在娄国国境线之外徘徊。   娄国国君求援的信已经发到了梁国,可是石沉大海。   一国上下焦头烂额。   随后一个获得国君信赖的大臣,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恰到好处地跳了出来,忠心耿耿地提议:“梁国深陷内乱,自救都难,怎么可能腾出手来救娄国呢?更何况那些军队可是妖魔啊!战斗力超群,十人也不是他们一人之敌!”   “那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那些妖魔附身的鬼方人踏破国门吗?”娄国主悲戚道。   “不如向武国求援!”那大臣目光如炬,“听闻武国战场上有各种新式武器,在对付妖魔的时候颇显成效,他们的士兵也经过专门训练,足以与妖魔对战!他们传入娄国的十鼎阵,不是已经有人试验过了吗?的确是有用的。”   “国主,若不能抓住这个时机,我娄国必然要亡啊!事到如今,国主还要在梁国和武国之间摇摆吗?”   娄国主表情似哭似笑。   听着朝堂之上众臣的议论,他表情渐渐麻木了下来,心中也慢慢有了决断。   “既如此……那就发求援信吧。”娄国主眼睛一闭心一横。   朝中大臣哄然应是,接着信件拟发。   不过短短两日,娄国便收到了回信,而且是武王亲笔。   “娄武两国比邻而居,世结盟好,未有兵戈之争。今贵国有难,武国岂能坐视?望国主宽怀,武国必鼎力相助。”   收到回信之后,娄国上下大感振奋,深陷战争恐惧的士兵心中燃起了希望。   凤陂城门打开,数万武国将士进入娄国疆土,他们不仅带来了人,还带来了许多火药武器,甚至还跟来了几名捉妖师。   娄国主泪流满面,“天不亡我娄国!”   ……   阿紫来到娄国时,本以为娄国国主会毫无防备,被他们杀个措手不及。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等她控制着一千鬼方人兵临城下发起试探性冲锋,她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破片火弹接二连三地投了下来,炸碎了被妖魔附身的鬼方人,也炸碎了阿紫的希望。   娄国城墙上的投石器械比武国的笨重,射程也没有武国的远,但是用来投掷火弹足够了。   看到那黑乎乎圆滚滚的火弹爆炸的时候,阿紫表情惊愕,已经被这东西给炸出了心理阴影,她当然没有亲身体会过火弹的威力,但是这东西一炸下来,造成的损伤是肉眼可见的,给她带来的冲击力很强。   她眼角抽搐,几乎暴怒起来。   走这条路也不行,走那条路也不行,哪里都有武国人,哪里都有武国人的武器!她简直要抓狂,却还要强迫自己冷静。   娄国的组织能力显然不如武国,在武国不管用的计策未必在娄国没用,她完全可以效仿在武国时母亲做过的尝试。   既然大批量冲锋不行,那就派小支的队伍攀登城墙。如果城墙上有编钟和战鼓,那么就要破坏掉,免得他们发动十鼎大阵吸纳妖魂。   阿紫一向风行雷厉,直接命令手下的士兵强攻登上城墙。   一队人在前掩护,一队人在后躲避攻击,必要的时候,旁边的人直接挡过来当肉盾。   鲜血泼洒,尸体一路横倒。   终于有一队人马逼近城下。   那个妖魔在附身人族之前似乎是非常擅长攀登的兽类,它四肢并用,已经产生了变异的手长出长长的指甲,牢牢地抠进了城墙的砖缝之中,一双眼睛猩红着,就那么向上攀登,如同恶鬼从地狱中爬了起来。   而在它身后坠了一串长长的队伍,与它一同突破了包围的妖魔把它当作阶梯,争先恐后地向上爬去,在光滑地城墙上寻找着着力点,很快聚集在此处的妖魔就堆成了一个小山,人踩人,人挤人,人压着人。   城门上的娄国士兵发出尖叫,近乎丢盔弃甲,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士兵都失去了理智,城墙上留守的大部分是前来支援的武国士兵,有人喊着口号合力抬来了巨石,把它沿着城墙扔了下去。   轰隆隆的声响中,巨石一路滚落,将攀登到城墙中间的妖魔直接砸了下去。   可是杯水车薪,人们抬石头的速度跟不上妖魔攀登的速度,很快这里聚集了三四股妖魔,妖魔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那些叠在一起的人影是如此狰狞。   很快就有妖魔攀登成功,在城墙之上大杀特杀,力量大到离谱,简直是摧枯拉朽,哪怕士兵们穿着盔甲,却还是被庞大的力道拍得骨骼破碎。   “妖孽休得放肆!”全副武装的武国捉妖师前来,虽然手抖着,但是那句话却喊得颇有气势。   就这么一喊,城墙上许多妖魔都把目光投了过来,贪婪地舔着牙齿。   捉妖师见状,着急忙慌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大堆符箓一股脑扔了出去,只听呲啦一声,五颜六色的光华从那一堆符箓中爆开,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个符起了效果,那些登上城墙的妖魔身上都开始冒出滚滚黑烟,倒在地上翻滚。   人族和登上了城墙的妖展开了艰难的拉锯战。   等娄国国主收到战报的时候,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亲自来到娄国主事的樊筠高澹二人看到娄国国主如此作态,不禁上前关切。   高澹目露关心道:“国主,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吗?难道是边境被攻破了?”   “没有,不过也快了,打退了对方的一波攻击,紧接着还有啊……”娄国主都快哭了。   樊筠也跟着关心:“一定是娄国的士兵应对妖魔的经验不足,如果我武国入驻的士兵更多,说不定就不至于如此被动了……”   娄国主猛然顿住了。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明白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以及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看着这两位将军关切的目光,娄国主只觉得青天白日天气晴朗,一股凉气却从脊背窜上了后脑勺。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也可以说只有一个。   第一答应武国的驻兵要求,从此娄国被其掌控名存实亡。   第二是眼睁睁看着妖魔攻破国境,从此娄国从地图上除名。   两种都是亡……还有得选吗?   娄国主一下子抓住了樊筠的手,声泪俱下:“将军!樊将军,高将军!你们可一定要救我啊!”   不是救娄国,是救国主。   “请国主放心,我们既然来了,便不会见死不救。”樊筠温文尔雅道。   当然既然来了,也不会做赔本买卖。   等他们离开国君这边发令调兵遣将时,高澹冷笑:“国境还没被攻破,显然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这位国主便如此害怕了……这般软弱之人,倒是省去了我们不少麻烦。”   “武国大业,又进一步。”樊筠面上含笑。   她离升官发财也更进一步了。 第346章   敛雨客在商悯的指示下来到娄国时, 先与樊筠和高澹见了面,听他们二人汇报了娄国妖魔的情况。   “最开始攻势很急,不过现在已经放缓了, 我们差不多摸清了对方到底有多少兵马,总体来说应该是不超过六万。这单是指可战斗的人数。”樊筠揉了揉眉心,略有些感到心神不宁, “这段时间,我们至少歼敌一万五千余, 对方的战斗力应该削减了不少……”   “对方应该还带着杂役?”敛雨客思索。   任何一方打仗都需要带一些杂役兵,也许他们并不是以士兵之名参战, 而是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帮助携带粮草或者搬运货物。   五到六万士兵至少需要,四万左右的杂役和辎重兵。   然而鬼方携带的人数远比这要少,似乎仅有两三万。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人员运送粮草, 甚至称得上装备简陋, 轻装简行。   他们的内心产生了和陈城主一模一样的忧虑和疑惑。   没人运送粮草,那他们怎么打仗?难道被妖魔附身的人连吃喝也不需要了吗?   对方持续攻城那么久, 他们的粮食补给从哪儿来?   敛雨客想到苏归呈报给商悯的战报, 脸色沉了下来,心中浮现出不好的猜测。   “你们派出的斥候和信鹰,可有注意到那些随军的普通人在哪里?”   高澹回答:“应当是藏在山林之中,植被茂密, 信鹰可能是没有注意到,我们也不敢往里面派斥候,这是有来无回的。不过敌人对于战术安排并不是特别精密,他们每次出击, 我们都能提前发觉并做好准备。”   敛雨客又问:“最近这段时间鬼方攻城,你有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比如说……捡尸?”   高澹面色一变。   在流民堆里混迹那么长时间的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敛雨客到底是在说什么。在灾害发生的年代,易子而食的悲剧并不在少数,甚至高澹在流亡的过程中就亲眼见识过那样的场面。   在看到那样的景象之后,哪怕他腹中饥饿,也依然吃不下去任何饭了,那几天他晚上做梦都是人们抱着人骨头啃的场景。   “他们确实有收殓尸体。”高澹眼神变得不对劲了,他还会想起了以前的疑点,“在最开始交战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收殓尸体的,任由他们曝尸荒野。而且最开始他们攻势比较密集,娄国这边的人也来不及出去收拾尸体。过了一段时间,再有鬼方士兵牺牲,他们就会主动搬走同伴的尸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们是在打扫战场……”   樊筠的表情介于厌恶和想吐之间,“他们……吃人?”   妖魔吃人,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那些妖魔附身着人,外表是人,这样的外形配上他们食人的行为,让他们心中的厌恶愈发深刻。   “你们有没有见过对方的统领?”敛雨客袖子中的手,指节已经捏了起来。   “未曾见到过对方,似乎隐藏地非常好。”樊筠眉头紧皱,“大师,你想我们如何配合你?”   敛雨客回想了一遍商悯交代给他的计策,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娄国的镇妖鼎铸造情况如何?”   “尽举国之力也只是在短时间内铸造了五百尊,但是一个鼎只能吸纳十个妖魂,这五百个大鼎杯水车薪……”   “不要紧,我已经想出了新的大阵改良方法。这次的方法不是用鼎来吸纳妖魂,而是将妖暂时镇压,使其离体,被束缚在城中不得离开,相当于将妖魂束缚在某个固定的地方,而不是收纳在容器中。”   敛雨客开口便让高澹和樊筠一愣,神色愈发恭敬。   “你们听我道来……那妖孽久攻不下,心中对人族也多有忌惮,越发不肯轻易现身,如果我出城捉拿,对方可能反而遁逃隐藏气息,反而不利于我们擒贼先擒王。”敛雨客娓娓叙说,“此事要说服国主配合,也要让城中的百姓配合……秘密将百姓撤走,只留一个空城,在城中布置大阵。”   高澹眼神越来越亮,“然后假装城门被攻破,无力抵挡妖魔入侵,实际上是要把他们引到城内瓮中捉鳖?”   “正是如此。”敛雨客赞许道。   “如果那个指挥妖魔的妖族首领是远程控制的那些妖,而不是藏在妖魔之中,那该如何是好?”樊筠眉头不展,指出计划中的漏洞,“既然能指挥那么多妖魔,想必对方的神通也十分特殊,在下担心大师安危,若您不嫌我碍事,不如由我带几个亲卫在旁护卫您?”   高澹也同意,“大师精通捉妖术,是王上渴求得贤才,我等不想看见您有丝毫闪失。”   “请两位放心,若无几分本事,哪里敢独自前来呢?”敛雨客笑笑,“诸位尽管协助我去做这件事情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樊筠却看着似乎仍有不同的意见,敛雨客便询问道:“樊将军有何建议?可尽管说来,只要对战局有利,都可商量。”   樊筠前思后想,还是说出了那些话,“城中百姓最好不要全部撤走,可以留一部分为饵,以免妖魔生出警惕之心,不肯落入陷阱。”   高澹用不出所料的眼神看着她,随后又看向敛雨客,沉吟着开口:“在下……赞同樊将军的提议。”   这招数可以说是阴损,也可以说是有舍有得。而这两位将军,既可以说是罔顾百姓性命的小人,也可以说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敛雨客一下子陷入沉默。   对于敛雨客来说,他其实并无立场,只是天命在武国,于是他也在武国。对于各国百姓,他一视同仁,并无看重某国百姓多过他国百姓。   他的立场只在人族。   樊筠道:“大师。武国士兵可死,娄国士兵可死。倘若妖魔攻破国境,娄国百姓死,武国百姓亦死。您还要犹豫吗?”   敛雨客垂眸,默然半晌,轻声道:“好。”   樊筠应是,随后立刻起身,前往与国主相商。   娄国国主早已是吓破胆的状态,听到来了位高人说可以解决妖魔首领,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他恨不得直接求着对方立刻就去做这件事情,对樊筠提出的请求一律同意。   很快城内民众迁移之事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了。   撤离进行得还算顺利,因为这座城的城下有一条密道,为撤离提供了十分有力的帮助。这条密道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娄国国土面积实在是非常狭小,攻破了边城,行进不到一日便可到达都城,这怎么能不让国君吓破胆呢?   于是娄国之中遍布各种逃生密道,不仅可以用来逃生,还可以用来伏击敌人,包括国都之中也是密道遍地。   民众撤离之时,敛雨客立在城墙上,并没有看向下方警惕可能出现的妖魔军队,而是抬头看着上方,注意着天空中每一只出现的飞鸟。   一只山雀扑闪着翅膀飞了过来,敛雨客眼神一闪,抬起手指尖闪过一道金丝,那飞翔中的山雀便被凭空斩断了翅膀,跌落下来,然后被那道金丝卷着,落入敛雨客手中。   他慢慢笑了,“我就知道……”   他的掌心突然燃起一道金色的火焰,火蛇摇曳着将山雀吞噬。   城外,阿紫脸色阴沉,迟迟没有等到山雀归来对她讲述探听到情报。   长久以来积攒的愤怒和抑郁已经让她变成了一座随时会爆炸的火山,尤其是进攻娄国时她不管怎么变换战术,好像人族都有办法将其破解。   她承认自己并不了解兵法,对于什么兵法也一窍不通,然而人族应对如此得当,哪怕妖魔的力量强过他们,他们也还是能应对妥当。   两相对比,一下子就显得她阿紫好像是个废物一样。   她只能安慰自己,人族已经在两千多年的争权夺利中变得狡诈了起来,他们没有力量,所以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和阴谋诡计,她一时受挫是正常的……   一时受挫而已……可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阿紫真的茫然了。   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攻破城池的希望,可是很快援军就赶了过来,又将妖魔赶出了城。   她的耐心已经在反复的拉扯中消耗殆尽了。   在这期间她也不是没有换过城池攻打,想要挑选一个软柿子捏,可是这并没有什么作用,每一座她攻打过的城池除了地形有差别,士兵的素质相差无几……准确地说,是武国士兵的素质相差无几,在练兵过程中接受了充足的教导,并且在战场上将其学以致用。   刚开始她攻打这些城池会轻松一些,也能杀不少的人类,可是两到三次之后,这些人类的应对就会愈发熟练,她的计策就不管用了,必须要更换新的打法才行。   阿紫心浮气躁。   没能攻下娄国,她没脸回去见母亲,不过或许可以向母亲借兵?但是母亲那边也在僵持着……   再试试,她又想出了一个新的计策,或许可以从城外挖洞入侵城中,太阳落山,趁那个时机探查清楚地形方位,或许就可以……   怀揣着乱糟糟的想法,阿紫宁心静气,靠着树干休息了起来。   到了晚上,阿紫猛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她悄无声息的脱离了大部队,站在城墙不远不近的地方开始探查土质。   如果想要侵入城墙,并且不被发现,那么就需要挖穿城墙两丈厚的地基,而且地道必须要在很远的地方开始铺设才行……   如果这个方案成功了,她就把这个办法告诉母亲。   狐狸是很擅长挖洞的,阿紫说干就干,叫了几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鬼方士兵埋头挖了起来。   随后她惊喜地发现土质并不是非常坚硬,完全可以挖得动……就是地道的距离过长了,在挖的过程中需要用树木枝干支撑着,以免土坍塌下来。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她在挖地道,她每天还是会组织几次试探性佯攻。   为了挖洞,她几乎昼夜不休,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干了多久。   突然间她挖土的爪子触碰到了坚硬的物体,似乎是砖石,她轻轻敲了敲,砖石的里面传来空荡荡的回声——里面是空心的!   阿紫向前奋力一撞,面前的砖块轰然倒塌,露出了一个可以容两人通过的地道。   她惊住了,看着眼前已经挖好的地道,不知道该不该向前。   人类城池有挖地道的习惯,这是她本来就知道的,但是这个地道是和城外直接连通的,竟然正好在她挖的路径上……里面会不会有人?道路的尽头有没有士兵?   最后阿紫几番犹豫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好机会,挑选了几个鬼方士兵向前探路。   很快前方传来反馈,地道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士兵守卫。   阿紫大喜过望,立刻组织大批的鬼方士兵进入地道之中。   但是她依然非常谨慎,并不打算现身,而是先让派出去的先头部队在城中观察城墙上是不是还有着编钟和战鼓,士兵数量又有多少。   不一会儿,她得到了答案,城墙上有编钟和战鼓,但是现在正值正午,太阳热烈,士兵们正在休息。   阿紫当机立断下令,命令潜伏在城中的鬼方士兵突袭城墙,毁掉编钟和战鼓。   当又一次传来计划顺利的反馈时,她简直惊喜到不可置信。   既然十鼎大阵已经除掉了,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大批的鬼方士兵通过地道进入城内,阿紫也隐藏在了这些士兵之中,穿过长长的幽暗的隧道,然后刺目的阳光闯入了眼中,她重见天日。   然而很快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城中人们的声音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嘈杂,好像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并没有那么多,难道他们都已经通过密道逃向城外面了吗?   回答她疑问的,是被风吹起的铃铛声。   无数的青铜铃铛被红绳被缠绕在城中各处,一阵莫名的风吹来,它们纷纷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无比清脆悦耳。   然而随着铃铛声响起,阿紫却猛然发出异常惨痛的叫声,有虚影从她身上剥离。   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其他的鬼方士兵身上,他们倒地,奇形怪状地扭曲着翻滚着,口中发出不成音调的吼叫声。   一袭黑衣出现在了阿紫面前,在被强制从这个躯体里面剥离的最后一秒,她看清了那个人的样貌,然而对方的样貌却转瞬从她脑海中溜走,没有在她记忆里留下任何印象。   “你是……是……敛雨客?”阿紫醒悟了。   触及到对方唇畔的微笑,她知道自己猜对了。绝望在心中蔓延。   下一秒,她失去了意识。 第347章   阿紫悠悠醒转, 发现自己神魂被拘,整个妖都飘浮在空中,失去了肉身的凭依。   她似乎被收纳进了一个葫芦状的容器中, 但是半截魂魄还飘在外面,另外半截则在葫芦里,好像是被人故意放出来的。此时的她就像一只被牵了狗绳的狗, 想发疯,但是发不起来。   阿紫看到了熟悉的黑袍, 发出一声冷笑:“是我技不如人棋差一招,要杀要剐任便!”   她想到了哥哥阿丘至今生死未卜, 心中平添一抹悲哀,眼神则更加愤恨。   “若我的实力还如从前那般,哪里轮得到这些人族在面前撒野?”可是阿紫知道, 这不过是无能的想法, 说一千遍一万遍她在上古之时如何如何叱咤风云,母亲又有多么风光, 可是也改变不了她已经沦为阶下囚的事实。   “棋差一招, 难道只是差了一招吗?”   她听到眼前这个黑衣人发出了似嘲似讽的声音。   阿紫的心被他尖锐的话语刺痛了。她当然不只差了人族一筹,甚至可以说是满盘皆输。如果不是有强大的妖魔附身了鬼方士兵增添了战斗力,她指挥的士兵甚至连登上城墙的机会都不会有!   让妖魔指挥人类和人类打仗,就相当于让屠户做将军上战场坐镇指挥。   只会杀人的屠户, 替代身经百战的将军?等待这个屠户的只会是输。   “苏紫,是吗?”敛雨客微微侧过身,露出了身后的场景。   阿紫这才有闲心四处张望。   他们正处于深山老林之中,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干, 可以看到远处城池的景象,   距离有些太远, 阿紫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仍然能看到那座城池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   她的天赋神通名为傀儡戏,可以控制修为低于她的生灵。   但是这个神通此刻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因为她的修为也已经衰弱到了相当低的层次,甚至不一定能完美控制住妖魔附身的鬼方人。   她能够指挥这些人冲锋全是凭借母亲的魇雾神通,母亲在他们的灵魂中刻下了服从她指挥的烙印,同时也刻下了嗜血好战的烙印。   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她的控制与指挥,只剩下了战斗的本能,失去理智的妖魔变得更加好打了。   他们在阿紫的指挥下,原本还能拧成一股绳,现在只会各自为战,不懂得配合。   娄国一方驻守的士兵已经出城迎战了。其实经过阿紫这段时间的进攻,他们这边的弹药早就不够了,这段时间是在勉力支撑,等待下一批弹药送过来。   如果敛雨客再晚几天来,或者阿紫再猛攻几天,战争的天平恐怕就会倾倒。但是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大多数情况下,有的只是经过精心测量和算计的必然!   无数士兵手拿着大盾,盾与盾的间隙中透出长矛和长枪,盾如铁桶,长矛则是豪猪的尖刺,那是特制的长矛长枪,长约两丈八尺,任何活着的生命靠近都会被它洞穿。   哪怕隔得很远,阿紫也可以听见战场上的拼杀声和大喝声。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一寸一寸地凝固了下来,绝望像看不见的深渊,而她正在下坠。   “你们要输了。”敛雨客的声音无比冷漠,“没有了你,狐祖应该会被逼到极致吧?尚且不知她会做出什么应对,不过杀了你,当然要比放任你好。”   他垂下眼眸,看着身后的方向。   这是森林,也是一片尸骨堆积血流成河的尸山血海。   森森白骨散落在地上,有成年人,甚至还有身量没有长成的孩子。   妖魔把人类当成储备粮,当他们的粮草不够吃,吃人可以预想的事情,因为他们心中完全没有人是不能吃的这种概念。最开始战场上消耗的尸体捡回来勉强够吃,后来阿紫谨慎了一些,伤亡的人数变少了,粮食不够吃了……   一个人类士兵每天至少需要吃两斤粮食,五万士兵每天就是十万斤粮。阿紫对人类的食物根本没有概念,妖也不需要按照人类的进食方式去吃饭,但是很可惜,他们附身了人身,于是从前那一套都不管用了。   随着战斗部队运送粮草的普通人就成了他们的粮食。   “怎么?”阿紫露出恍悟的神情,“看到人类同胞死,你伤心了?”   她笑得放肆而猖狂,似乎在嘲笑人类无用的善心,竟然面对敌人的尸骨也会如此有感触。   “如果现在尸山血海的是动物的尸体,你会伤心吗?你当然不会。”阿紫大笑,“这都是报应!是你们活该!你们将妖族镇压在天柱之下,妖族的伤亡之处远比这些要多,苍天有眼,看我们的魂魄将要消散,给了我们一线生机!”   “并非如此。”敛雨客已经收敛了悲哀的表情,“上天把你们放出天柱,可能是为了让你们在最后将要死去的时间看一眼人族的盛世。它想要告诉你们,妖魔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是人族的时代了。”   阿紫发出暴怒的兽吼,声音无比慑人。   敛雨客并不在意她的愤怒。   他掌心中升起莲花一样的金色火焰,火焰四散而去,落到地上的尸骨上。   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如果阿紫坚持的时间再长一点,可想而知剩下的人也会被消耗殆尽,那么剩下的就是强大的妖魔吃弱小的妖魔。   而这些鬼方辎重部队的人,他们有一部分中的魇雾,有一部分则没有。   许多人已经精神失常了,呆滞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目光恐惧而瑟缩。   其实还有更多发疯更严重的人,但是他们的发疯倾向刚一表现出来,就会被选定作为妖魔的口粮,所以这些人通常都活不下去。   身体瘦弱的人首先会被消耗掉,然后接着是还没有长成的半大孩子,接着是年纪大的,最后才是年轻的……   敛雨客无法安置他们,他另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把阿紫带回临宁城,就是他最需要做的事情。   至于更多的安排,必须等樊筠和高澹那边腾出手来才行。   临走之前他检查了剩余的粮草,惊讶地发现还够维持这些人几天的活路。他找来了一个目光麻木恰好没有被魇雾控制的孩子问:“妖魔没有把这些粮食抢走吃掉吗?”   孩子瞪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眼睛睁得特别大,好像被可怕的东西给吓破胆了,都忘了眨眼,也不敢眨眼。   敛雨客连续问了两遍,这孩子才勉强有了反应:“因为,我们,不想吃人……”   “不想吃人,但是那个妖,让我们活着,这样才可以变成那些妖吃的东西……所以粮食给我们吃……那些妖吃我们……”   敛雨客感受到了深深的愤怒。   他摸了一下那个孩子的头,叫来了鬼方仅剩的几个神智清醒意识正常的人,对他们道:“此时被控制的妖魔已经去城池下方冲锋战斗了。”   他想看看有没有人想逃,然而只收获了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逃,敢逃的人也都被吃了,这些人近乎全都精神失常了,不是被妖术给影响了,就是被吓得了。   “你们可以停留此地,过一段时间娄国的战争会结束。”敛雨客深深地叹息,“我劝你们最好不要离开娄国边境太远,否则可能会遇上流窜的妖魔,等娄国战场把剩下的妖清剿完毕,你们就可以暂时安全了。”   交代完这些事,敛雨客沉默地离开。   娄国一方和武国一方与鬼方妖魔的战斗持续了许久。   一直到数日之后硝烟散去,妖魔的力量已被分化,樊筠守城,高澹带着一队兵马趁机出城,来到了这片山林之中。   “我奉武王之命前来。”高澹悲悯地看着那些仅剩的活人,“愿意顺服归化者,可归化。其余人,尤其是被妖术操控者,格杀勿论。”   他的话只获得了稀稀拉拉的回应,甚至大多数人只是抬头啊了一声,随后就低下了头,没有任何反应。   高澹叹息,叫来捉妖师对着他们挨个检查,确认身上没有妖术的痕迹才放行,让他们走到士兵的看押之下。   那些士兵也没有放松警惕,他们一看到这些鬼方人,连续几日和妖魔作战的阴影就浮了上来,每个人都神经紧张,额头上微微见汗。   等可以归化的人被聚集完毕,高澹驾马退回到部队之中,看着余下那些被妖术控制的人,“灵官,他们身上的妖术可以解除吗?”   “禀将军,施展妖术的人应当是那种修为非常高深的妖,前几日那位名为敛雨客的大师都没有解除,我恐怕也……”   “为什么这些人,没有随着那些妖魔一起冲锋?”   “这个,可能是施展妖术的妖对他们下了不同的命令?下官非常担心,如果那位还没有伏诛的大妖依然能控制这些人类,他们恐怕会成为祸患啊……虽然这几日他们并没有动作,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他们不能被控制的证据……下官甚至觉得,那些中了妖术的人这几天没有动,是不是就是想让武国接纳他们,归化后再伺机作乱?”   高澹听罢,没有丝毫犹豫,平静地下令:“杀。”   这干脆利落,让捉妖师都愣了一下。   他驾马转身,身后是长毛利剑不断刺入人身体的声音。   剩下没有被控制的鬼方人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禁发出凄厉的尖叫,一时间呼喊一片,哭声四起。   高澹又下令,“不服判决者,试图闹事者,一样杀。”   待他回到娄国城池,身后跟着鬼方人可以用稀疏来形容。   樊筠也已经处理完城中的事情,在城墙上望着下方士兵收尸。   鬼方人的尸体会被堆到一边稍后集中焚烧处理,至于娄国士兵和武国士兵的尸体,会被运送到城内,辨识身份。   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放,他们也会被焚烧成骨灰,装进骨灰坛中刻上姓名,等战后统一送回家中。   “如果没有那位敛大师,只怕这边的战场还会再持续好几个月。”樊筠口中说着好消息,可是眉头紧锁,神情没有丝毫放松。   高澹与她已有默契。   二人可谓是志趣相投,不仅在兵法谋略上能互相配合,在人生志向上也有一些重合。   高澹是想杀回梁国,樊筠渴望获得功勋,两人都想要完成一番大事。   而要完成这番大事,则要助武国成为天下霸主。   “高将军,等处理完这方战场,我们就去娄国国都面见国主。”她手背在背后,指节已经握紧。   “正有此意。”高澹颔首。    第348章   妖魔之战基本了结, 武国援军该怎么处理?   娄国主呆呆地坐在自己宝座上,听着下方大臣的汇报,已经没了反应。   妖魔尽除, 他本该高兴才是,实际上他也确实挺高兴的,毕竟小命可以保住了。就是这些妖没得太快了……前前后后大概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吧。   如果那五万兵是纯正的鬼方人, 而不是被妖魔附体的,那么这两个月的时间确实足够歼灭五万兵马, 甚至时间还相当充裕了。   关键是那可是五万的妖啊,这让娄国主略感不真实。几个月前令他无比忧心的战争, 如今就这么平息了,他内心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早知道打得这么容易,就不请武国援军了……   可是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根本就不可靠, 是因为有武国人, 所以战争才能够平息得如此之快,如果单靠娄国自己的力量, 恐怕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打赢妖魔。   现在摆在娄国主面前的只有一个难题:请神容易送神难。   身在小国的他很有几分生存智慧, 若非如此,也没办法做到在两个大国之间左右逢源。   梁国不肯帮助娄国,娄国就只能自谋生路。   作为一个小国,娄国主对自己的认知定位非常清晰, 他甚至也知道,满朝文武跟他不是一条心的,但凡是有才干的人,都该去大国谋求生路才是, 何苦待在他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国之中呢?   其实朝中的很多大臣都和娄氏有沾亲带故的关系,对于这么小的国家来说, 宗室才是维持他们统治的根基。   娄国主甚至也知道,只怕这朝中就有武国和梁国安插的眼线,而且这眼线可能还身居高位……而娄国的宗室之中同样有两国安插的眼线,梁国的数量可能会更多一些。   因为梁国会挑选一拐十八道弯的宗室旁支后代与娄国宗室联姻。   甚至娄国国主自己身上就流着梁国人的血。由于国小力弱,宗族势力与梁国联姻频繁,甚至出现过不止一代姻亲乱朝干政的情况。   这……这他能怎么办嘛?国土面积和人口在这放着,他根本就挣扎不出两个大国的手掌心。   原本娄国国主把左右平衡之道玩得挺好的,作为一个中庸的国君,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然而现在平衡的局势被打破了,这都要怪梁国不出兵,现在娄国境内已经有了八万武国兵马,八万,什么概念?   娄国尽举国之力,也不一定能搞到八万兵。   当时一听说有五万鬼方妖魔来攻打娄国,娄国主就觉得这肯定是灭国之战,娄国完了!   以前鬼方人没有被妖魔控制的时候,其实也经常骚扰娄国,这些年的骚扰越发频繁了,其实就是逮着矮个子的欺负。   原本娄国主就已经很惶恐了……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怎么惶恐了。   他一直不安的东西终于被引爆,再怎么不安也没用,结局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当樊筠和高澹两位武国将军来到娄国主面前时,他挤出笑容。   “二位将军劳苦功高,寡人甚至不知该如何奖赏了,武国士兵伤亡不少,伤员众多,这正是娄武两国之谊的证明啊。寡人已经命人烹羊宰牛,好好款待两位将军和全军将士……”   他正绞尽脑汁说一些感谢对方的话,还打算待会儿写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件,发给武王,好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   至于钱之类的东西,也要适当地奖赏给武国上下将士……   然而正在他思索之际,宫殿之外,传来长长一声通禀:“禀国主,梁国送来梁王信函,还请国主过目!”   娄国主一愣,心跳骤停。   他缓慢地抬头去看樊将军和高将军的脸色,却见对方二人神色如常,再一看那个没有眼色过来通禀的内侍,他突然打了个哆嗦。   是巧合吗?精心安排的巧合还是巧合吗?   他身边都有谁是自己人,娄国注定无法独自生存下去,他必须挑选一个强大的国家匍匐……不,事情好像已经不是挑选某个国家匍匐能够解决得了,他成了梁国和武国角力的棋子。   他们谁都不方便直接下场,然后挑中了娄国这个倒霉蛋,想要在这个小棋盘上掰掰腕子。   “请国主过目。”那过来呈报信件的内侍一板一眼地说。   按照通常的礼节,樊将军和高将军这两个他国将军这个时候就应该说:“既然国主有事要忙,那么臣先行告退。”   可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这种意思……他们绝对没有这种意思!   那位年轻的高将军不言不语冷眼旁观,年长一些的樊将军则好整以暇,脸上还有几分似笑非笑。   “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娄国主不妨先看看,武国与娄国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谈。”樊筠道。   顶着两个人的注视,娄国主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信件。   入目就是梁王姬桓亲切的问候。   娄国遭妖邪侵扰,梁国深以为忧。得见贵邦求援之书,本王夙夜难安,然梁国亦逢妖魔作乱,兼有流民滋事,实难分兵相援。本王因国事繁剧,昼夜劳形,遂致疾缠身,近日方愈。今修书致意,欲询娄国近况,若有所需,梁国可发兵五千往助。   娄国主看完,拿着信笺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欺人太甚!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五千兵马?管个屁用!还说什么前些日子劳累……老子的信早个把月就送过去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回信!把别人当傻子糊弄,姬桓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吧?   他表情都变形了,在心中破口大骂,用尽毕生的定力好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然而还是破功了。   他眉毛止不住地抽搐着,因为手抖得太狠,信纸发出了哗哗声响。   高澹侧目看过来,关切道:“国主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娄国主转过头来看着高澹,甚至怀疑这封信是武国人伪造发过来的……梁王太不做人了!   要是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高澹说不定会拍着他的肩膀,肯定地道:“梁王就是这么不做人啊!不要对他抱有过多的期望。”   娄国主挤出一丝笑,“没什么,是梁王回了我的求援信,说可以借给梁国五千兵马,帮助抵抗妖魔……”   这话刚说出口,樊筠也侧目道:“五千兵马?”她到底沉稳一些,还顾及着体面,“梁王的心是好的……”   这话还不如不说。   娄国主眼珠子都快气得凸出来了。   高澹微微笑了一下,语气平稳,居然直接询问:“那么国主打算如何回信?”   娄国主颤抖的手突兀地停了下来,心凉了一下。   高将军的话堪称毫无遮拦了。   作为别国将军,询问他国国主该如何处理外交之事,这是越权,是僭越,是不恭敬……更是蔑视!他几乎把心中的不屑摆在了明面上,也把武国的狼子野心放在了桌案上。   他就是在询问他:“你想要站哪一方?”   如果他不答应呢?娄国主心生恐惧。   梁国的军队远在天边,被梁国控制的那些宗室后代以及大臣,现在则在城池之内,而两位武国的将军却近在咫尺,他们身上的铠甲甚至还没卸下来。   进殿不卸甲,不卸甲便不行礼,这固然可以说是情况紧急战况胶着,他们心急如焚,前来与国主商议所以如此。   可这样的举动难道没有其他的含义吗?   如果他不答应,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娄国国灭。   这比让娄国被妖魔所灭要好接受一点,起码灭了娄国的是人。   但是既然能活着,那为什么要去死呢?   如果投靠了武国,他也不一定会死啊!   娄国主稳了稳心神,用小心试探的语气说:“寡人的朝堂之上,多为庸碌之辈,两位将军颇有才干,不如为寡人出谋划策,分忧解难?”   樊筠微笑:“两国之谊,天地可鉴,国主既然相求,臣岂有不应之理?国主有何忧虑,请尽管说来。”   娄国主道:“寡人仰慕武王风姿,心向往之……”   这句话说出口,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可是心中也没有预料中的后悔,不过忐忑确实是有的。前路未卜,何去何从……   “然朝堂内外,宗室上下,寡人遍寻知己而无法寻到,更有奸邪小人乱我国政,扰我民心,寡人的亲人也被这不正之风侵扰,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娄国主低沉道。   “敢问此情此景,寡人该如何破局?”   “如何破局?”高澹勾起唇角,“不破不立。”   娄国主吸了一口凉气,眼睛半闭着,听明白了高澹的话。   高澹在来到娄国国都的路上曾经与樊筠相商。   樊筠道:“不破不立?是否过于激进?此事虽然有王上授意,但是……高将军是想将娄国上下的梁国势力尽数拔除吗?这怕是要杀得血流成河。”   她当然不怕血流成河,但是担心这样激烈的举动会引来连锁反应,在没有想清楚后果之前,她态度保守。   武王示意他们抓住机会,借这个空当驻军娄国,他们也时常禀报娄国局势,然而某些时候还是需要他们随机应变。   “我明白樊将军的顾虑,但也想请将军看看眼下这个时机,千载难逢之机啊。”高澹道,“城外有妖魔,城内有武国军,师出有名,并且可以借清剿妖魔之名动手。如此名正言顺……如果再迟上一些时日,或者优柔寡断一些,恐怕这样的机会就再也等不到了。我已将信件传回武国,应当不久就能收到王上的回信。”   高澹对着武国的方向拱手,“樊将军,你不是也明白,武国是要做扫平天下的武国,武王是要做天下的武王吗?”   樊筠思考,沉声道:“好!”    第349章   “这封回信该如何写, 娄国主想好了吗?”樊筠问。   娄国主惊醒,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几乎没有停顿,就道:“寡人会向梁国去信,说娄国动荡, 仍然有妖魔流窜,乱象频发, 死伤甚众……”   死伤甚众,死的不仅是士兵, 还会是朝堂中亲近梁国的大臣。这封信一旦发给梁王,梁王就会知道,他的立场已经偏向了武国。   武国援军的动静很大, 这么大一批军队进入了娄国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是可以预料的。   武国军队就在城外,而且是被娄国国主给请进来的。   他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你们梁国不是不愿意救我们娄国吗, 现在娄国被武国钳制,这都是你们不派援兵造成的后果!   什么姻亲血缘什么立场忠诚,这些都是最可笑的东西,只有人命和利益才是实打实的, 不给娄国好处,还想让娄国帮你们卖命?哪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等待娄国主的,不一定是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还可能是功成名就,受明主赏识。   ……   敛雨客。   苏蔼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她想, 他们一家人犯了巨大的错误,而且是不止一个错误。   这个错误是对这个世界太不了解。   阿紫被捉的时候,苏蔼瞬间就感应到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愤怒。在阿紫率领的鬼方军队接连受挫的时候,苏蔼就曾经劝说过阿紫,让她不要再执着于娄国战场了,回来吧。起码在这边,她会处于她的庇护之下。   但是阿紫没有听。   她说,母亲,如果我们退去,那些人族就会摸清楚我们的底细,知道我们在害怕什么,他们就不会再畏惧我们。我们用悍不畏死鬼方士兵让他们恐惧忌惮,不敢出城迎战,如果我们退去了,就像主动暴露了自己的软肋,妖魔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恐惧。他们会知道,我们也是怕死的。   苏蔼又劝她,可以换另一城强攻。   阿紫照做了,但是收效甚微,人族有着完备的补给线,当一城受难,另一城的士兵就会作为援军被派过去。   而且他们会在城中提前贮存粮食,兵法书上所讲的劫掠粮草的策略也不管用。   阿紫所能做的只是用疲兵战术,用持续不断地骚扰使他们疲惫。   可是很快阿紫发现她的疲兵战术带来了另一个缺点。   由于次次攻击都被打退,人族反而士气越来越盛,她派出去进攻的鬼方士兵是起到了让他们疲惫的作用,可是人族也因为她派出的那些士兵积攒了更多的战斗经验,他们的应对越来越从容。   在人族看来,他们每次都打退了妖魔的进攻,每一场胜利都鼓舞着他们,让他们越战越勇。   疲惫了,他们就会换下一批士兵上,有人死了,也会有剩下的士兵顶上。   真是坚韧的人类啊。   苏蔼望着远处的城池,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在失去了圣人之后依然可以站立在世界的顶端,没有被各种天灾打倒了。   阿丘,阿紫……她的两个孩子,世上仅剩的亲人,如今也要离她而去了吗?   苏蔼有着身为妖皇的骄傲。   作为妖皇,她的脑子里头没有下跪求饶这个选项,但是她的确会挣扎求生,用婉转迂回的策略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其实孔朔也是如此,他可以放下身段乞求联合,但如果让他跪下乞求联合,他恐怕没法做到。苏蔼在他过来求结盟的时候,愿意给他保留一份颜面,因为她不想把对方给逼急了。   但是当苏蔼去人族求和的时候,人族并不想给她这个颜面,人族也不怕他们把她给逼急了。   让苏蔼舍弃自己收拢的全部势力,目的就是为了扼住她的咽喉,让她再无依仗,从此只能仰人鼻息,这与让她下跪求饶并无区别。   但是当阿丘和阿紫都被人族抓到手,苏蔼内心一闪念地出现了那个念头。   如果一开始就舍弃那些鬼方士兵,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她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感到恐惧。   她已经不再骄傲了吗?已经不再是妖皇了,所以也就没有妖皇的尊严了。还是这样的世道,容不得她有尊严……是了,的确如此……   不光是她,所有的妖其实都没有尊严可言。因为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人族站在胜利者的位置,当然可以对他们生杀予夺。白皎躲躲藏藏,没有尊严,孔朔寄居在人类的躯壳之下,同样没有尊严。   他们都已经不能像上古时期那样抬头挺胸地活着了。   也许确实是她太傲慢,不肯跪下求饶,所以才失去了仅剩的孩子。   但这难道是她的错吗?让她舍弃尊严的时候,她应该立刻舍弃尊严,这才是对的吗?   这不对!   苏蔼喘着粗气,感觉胸腔里的空气好像都被挤走了,她双目赤红。   她最大的错误,是没有一硬到底,听信了白珠儿那个妖的蛊惑,让阿丘也被她带偏了,她还有一个错,就是对苏归怀有不该有的期待……他不是背叛了,他是一开始就没站在她那一边。   她还有一个错。   她太执着于复仇,太想报复白皎和人族,以至于忽略了自己手中本有的东西,现在为了复仇,她仅有的孩子也被搭进去了。   这是她选择错误所带来的后果。   遥望着人族的城池,那铁灰色的城墙始终伫立,好像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被推倒。想要冲击城墙的妖,就如同蜉蚍撼大树,冲上去,然后就摔个粉身碎骨。   阿丘和阿紫现在还没有死,苏蔼知道人族的伎俩,人族一定是想用他们来威胁她。   “吱吱……”一只黑色的大老鼠爬到了苏蔼的脚边。   她低下头,听着老鼠的吱吱叫声,唇边溢出冷笑。   “是吗……挖洞?”苏蔼若有所思。   黑崖城的火药储存怎么会那么多?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存够了量,还是他们通过不知名的渠道将补给秘密运送了过去?   排查了许久,终于知道对方是怎么把东西送进去的了。   答案就是地道。   作为一个边境之城,黑崖城不仅有着充足的粮食贮存,还有着四通八达的地道。   城墙是有夹层的,夹层之中也存放着粮草,可以保持三年不腐坏。   平时地道可以用来储存粮食,必要的时候不仅可以让城中居民撤离,而且可以运送补给。其中有几条地道通向了外面的河流,河流之上修建堤坝,又有荒草芦苇掩盖。   武国的火药补给就在夜深人静时候一路顺流而下,然后被拦网截住打捞上岸,接着运入城中。   这说明只要苏蔼找到地道的入口,她也可以率领着妖魔潜入城中。   时至深夜,万籁俱寂。   鬼方已经有三天没有发动攻势。   城中士兵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觉得他们是在积蓄力量筹备下一场大战。   果不其然,到了后半夜,尖锐的哨声提醒了城中的居民。   在明镜的映照下,鬼方再次袭来,黑色的潮水蔓延而至……然而眼前的士兵却会发现,与数月之前相比,这些鬼方的士兵似乎瘦了不少,外表更加鬼气森森。   而且他们身体上的异化也更严重,有人的四肢已经趋近于畸形,更类似于兽类,还有的人嘴唇变长,长出了獠牙,更有甚者,舌头可以弹出一丈远,跳起来简直像一只蚂蚱,嗖的一下就蹦上了城墙。   武国士兵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妖魔突进,登上了城墙,有的则开始撞击城门,很快有城上士兵配合着将他们格杀当场,然而武国军有了不少的损伤。   苏蔼看了一眼手下妖魔的攻势,转身带着另一批人马趁着夜色悄悄绕路,跳入冰冷的河水中。   这段时间她也有研读人族的兵法,知道这一招叫作声东击西。   苏蔼不断地嗅闻着,想要找到密道的出口,但是一无所获。   人族一定是对气味做了伪装。   老鼠传递的地点就是在这里,她耐心四处寻找,终于在游了许久之后,在茂密的芦苇丛之中发现了一个被掩盖得很好的洞口。   洞口的走势一路朝上,走向遥遥指向黑崖城。黑崖城地势颇高,而这河道的位置则相对较低,河水涨起来的季节,洞口会被水淹没大半,无比隐秘。   人族恐怕是挑选精通水性的好手士兵来秘密运送装备,只是火药不是会受潮吗?用水来运输,必定要隔绝水汽……   苏蔼没有立刻进入洞中,而是驱使着身边的士兵探路。   这对母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阿紫是最像苏蔼的狐狸。   “地道中并没有人。”苏蔼眯起眼。   她决定不进入地道,而是尽量派遣更多的妖魔进入其中。只要城中的妖魔数量够多,自然可以里应外合攻下黑崖城。   在苏蔼的指挥下,大批大批的士兵进入了地道之中。   他们像地底钻行的蚯蚓,四肢并用向前爬行,有些甚至倒吊在了地道上方。   这地道极其长,极深,然而设计构造极其精巧,哪怕少有透气孔,地道中竟然也没有憋闷的迹象,甚至还能感受到细微的风拂过脚面。   苏蔼很耐心,一直到千名士兵都进入了地道之中,她开始等待喜讯传来,找到地道在黑崖城的出口。   但是她并没有等来想要的喜讯,反而听到了宛若雷鸣的轰响。   好像有雷霆从天上降落劈在了地上,巨大的爆炸声让她的耳朵甚至产生了耳鸣,滚滚气浪从地道中涌出来,淹没了大半地道出口的河水,也在这气浪的冲击下激起了剧烈的浪花。   再说目光无法触及的地面,地上的石子都被震得升空一瞬。   紧接着地道倒坍,千吨重的泥土压了下来,潜入了地道中的妖魔就算在爆炸之中侥幸存活,也抵挡不住大地在其身上施加的力量,当即就被厚重的泥土掩埋,空气也没有办法穿过厚厚的泥土。   他们呻吟着嚎叫着,然而声音被深埋在地下,无法被人听见。   苏蔼脑子一片空白。   她张了张嘴,莫大的羞辱,充斥她全身各处。   她从地道的入口处爬了上来,站在岸边,遥遥望着那座黑崖城,恍惚中似乎看见苏归在城墙上面向她的方向发出冷笑。   讽刺着她的无能,嘲笑着妖族的失败。   这天下的确是人族的天下了,同样是失去了移山倒海之力,人族却能把妖给耍得团团转。   “去查看地道情况。”苏归吩咐,“剩余几个地道也要重兵把守,不要因为这次的成功就掉以轻心。”   “是!”陈城主振奋道,“对方短时间内应该不敢来犯了吧?”   打仗这么久,对方损失兵马至少有五万到八万,如果算上娄国那边,损失可能会更多。   半数敌人已经被剿灭,武国这边的损失却还在可承受范围之内,最大的损耗就是火药损耗。   “这伤亡已经到了一定的界限,超出了可承受范围。”苏归抬头望了眼黑漆漆的夜空,“对方会另寻他路。”   “难道不能蛰伏吗?”宋兆雪忍不住问,“或许他们会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休养生息,恐怕只会把他们给拖垮,因为他们没有食物了。不过这的确也是一种可能,当对方彻底下定决心舍弃人类的军队,以妖的姿态驾临,就说明她想要和我们鱼死网破了……我不希望那一天来得太早,因为我们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样的底牌。”苏归道,“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信鹰传回来的情报中,鬼方随军民众的数量越来越少了吗?”   “可能是藏起来了……也可能是……”陈城主的脸色沉了下来。   娄国那边也传来了类似的情报,当妖魔食物不足,他们就开始吃人。   妖魔的确在吃人。   包括苏蔼。   她已经彻底陷入疯狂。   她本来不喜欢吃人的,但是人确实是非常好的补品,她附身的这具身体是食草妖类,也不喜欢吃人,可是她已经被逼上了绝路。   人,抽取人的精华,炼化他们的血肉,补充她的修为和使用魇雾的损耗。   她要赢,她必须让人族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350章   苏蔼似乎已至穷途末路。   商悯读完战报, 眉毛拧了起来,陷入沉思。   战报上写,鬼方随军民众的数量正在急剧减少, 刚开始他们不确定人员减少是不是因为他们退回了山林,可是后来,他们发现战场上那些鬼方人会有捡尸的行为。   通常情况下每一次战斗结束, 武国人都会用火油把尸体焚烧一遍,大大减少了瘟疫滋生, 最近不等他们投放火油,鬼方人就开始来捡尸体。   虽然武国和鬼方是世仇, 但是这样的消息还是让她万分不适。   那些被妖魔占领身体的鬼方人吃着自己的同胞,被妖魔碾碎魂魄也算是一种幸运,起码他们的魂魄不用拘禁在身体中, 看着妖魔蚕食自己的同族。   眼下因为长期守城, 不断利用火弹之类的火药武器击退敌人,城外的防御工事已经变得一团糟了, 阻挡他们突击的栅栏早已被毁, 守城愈发艰难,而鬼方的攻势却不减分毫。   苏蔼派出精兵试图从地道潜入城中,然后被挫败,她没有放弃, 而是找到了更多的地道入口,接着又试了几次,然后无一例外都被挫败。   本来以为只要寻找到埋藏火药的地道,然后小心翼翼避开就好, 但事情并不像苏蔼想得那么简单。在被炸了那么多次之后,苏蔼也逐渐研究出了门道, 知道如何避开地雷了。   可是当他们再一次前进地道之中,所遇到的不再是埋藏好的炸药,而是被吹进地道之中的毒雾。   巨大的人力鼓风机摆在地道洞口,大片大片的毒被吹进了地道之中,那些鬼方士兵还没有冲出地道,就已经被毒死了。而剩下的人虽然学会了屏住呼吸,但是前方堆积的尸体实在太多,通道渐渐被堵死,最后火油被灌入地道,地下仿佛成了燃烧瓷器的土窑,炽烈的火焰将一切都吞没。   如此几次,苏蔼明白冲入地道只会落入敌人的陷阱,在极度的不甘中,她只能放弃。   然而同时她又抱着微妙的侥幸。   所有的地道都已经不能再运输物资了,那么接下来只需要把黑崖城围住,那么它就会变成孤岛,等里面的弹药消耗完毕,城中的士兵和人类还不是任人宰割?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不太想放下黑崖城这个难啃的骨头,而她的思路确实是对的,切断了各种补给,黑崖城确实就如同陆上孤岛。   如果给苏蔼的时间再多一点,或许她能取得胜利。   苏蔼的确在努力研究兵法,但是那薄薄的几本书,能让她学习的东西非常有限。   真正宝贵的东西在那厚达数尽的史书之中,攻城战、地道战、巷战均有记载,水攻火攻,方法各异。就算苏蔼努力学习了又如何,人类几千年间遗留的财富,岂是他几个月就能融会贯通学以致用的?   不过苏蔼终究是有长进的。   商悯翻开了战报的下一页。   “妖邪施术,驱使林间鸟雀衔火种投于城中,致火起。然仓廪未损,所储火药皆无恙。但民舍焚毁甚众,百姓死伤二十余人,已将其妥善安置。”   她意识到,苏蔼也在一次一次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   “看样子是时候了。”商悯放下战报,吩咐内侍,“去叫司灵来。”   不一会儿,武国正副司灵齐至,他们下属的除妖司、稽查司、灵物司三司灵官头领也来到了商悯面前。   商悯的表哥姬言澈也在,他现在负责灵物司。在妖魔不出的年代,在这个司做事的灵官被称为仓管,意思是除了保管灵物之外没什么用武之地。   现在这个司已经不再是仓管了,而是负责镇妖鼎等诸多除妖利器铸造的地方,符箓也主要由灵物司负责制作。   “这段时间让你们准备的符箓和驱魔除妖的物品可有备齐?”商悯问。   “回禀王上,数月以来,我等夜以继日已画好符箓五万张。”姬言澈上前禀报,“已经反复试过,这些符箓确有用处,足以抵挡妖魂侵蚀。”   五万张符,就可以武装五万名士兵,让他们免于被妖魔附体。杀死鬼方人之后,该如何处置妖魂始终是一个大难题,镇妖鼎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够将其中的妖灵炼化,它可以循环使用,但是如果妖魂过多,也是杯水车薪。   苏归驻守黑崖城,他的天赋神通多少弥补了这个弱点,因为有他在,被杀死的鬼方人身体中的妖魂才没有在城中造成大乱子。   想起苏归,商悯心中平添一抹隐忧。   吞噬妖魂的时候,妖的许多记忆也会涌入他的脑海中,从前苏归从来没有如此大规模地运用过蜃梦,零星的记忆当然也对他造不成什么冲击。   但是现在不同了,他每一天都在频繁地施展着蜃梦,刚开始尚且能够支撑,可是这么久了,他状况如何?苏归从来不在战报中提及此事,商悯特意发信去问,他每次都避而不谈,或者只说无事。   “将符箓运送至左将聂光临手下,由他派人分配。”商悯道,“新铸造的镇妖大鼎,也抓紧时间运送到前线去,不得有失!”   “是。”武国司灵肃然应诺。   商悯又仔细听他们禀报了捉妖事宜,安排了他们接下来几个月要做的事情,这才让他们全部退下。   之后她又道:“将杨靖之叫来。”   杨靖之正好奉聂光临之命从边城赶到临宁城汇报军务,他只会在这里短暂停留一天,然后立刻就回去。商悯上午的时候刚见过他,看他风尘仆仆神色疲惫,顾不得寒暄,就让他去吃饭休息了。   等杨靖之来到行宫时,正有宫人在偏殿的小桌上摆膳食。   商悯看他显然是休息过了,精神饱满,便放下了心:“大哥免礼,先坐下吃饭吧。”   杨靖之下意识应了声:“是。”   在商悯无奈的目光中,他尴尬地挠了一下头,“我这可不是跟王上见外,是聂将军颇为严格,我在他手下一贯是这样的,所以下意识就……”   商悯道:“还是吃饭吧。”   桌子上的都是家常菜,有荤有素,份量不小,习武之人都很能吃。为了推行简朴作风,节省军粮,商悯以身作则,不奢靡浪费。   有次武国司马急匆匆地过来汇报军机要务,商悯正在吃饭,行宫本来就比不上都城的王宫那么宽敞,桌子上摆着什么饭侧头一眼就能看清楚。   司马看见商悯桌子上摆着的饭居然这么简单,虽然荤素都有,但对于一国王侯来说,她对于吃食的要求也过于低了。   司马汇报完军机要务,急匆匆地离去了,离开的时候满脸深沉。   她自以为已经领悟到了商悯的意思,身为臣子,怎么能武王说什么她才做什么呢?当然应该在王上吩咐前就把事情给办好,这样王上才会省心啊!更何况这样赚名声的事情,王上怎么好亲自吩咐手底下的人做呢?下面的人应该更有眼色才是!   于是司马回去之后就让自己全家人都效仿武王,吃穿俭朴,不得招摇。而且在与同僚相处以及汇报公务碰见大臣的时候,逢人就说武王有多么多么勤俭,多么多么爱民,多么多么为国着想……   一顿吹捧,商悯的好名声成功传遍武国上下,连带着许多朝中官员也老实了起来,铺张浪费的风气收敛了许多。   当然司马并没有悄没声地干活,她在干完了这些之后再次进宫时作感激涕零状,情真意切道:“看到王上如此节俭,臣内心深有感触,回去后便让家人朋友效仿王上……”   总之这一顿操作下来,商悯成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清正风气的同时刷了名声,司马大人也完成了自己的目的,成功地在武王面前彰显了一下自己的得力之处,随后更加受到宠信和重用。   杨靖之在战场上待久了,吃饭不讲究,商悯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两人风卷残云地填饱了肚子,立刻就拐到旁边的书房谈正事了。   “地道被毁之后,黑崖城战事必然陷入僵持。为避免兵马消耗,苏蔼恐怕会使用保守策略,只围城而少攻城,慢慢消磨我方实力。”商悯道,“不可让其如愿。”   杨靖之一听,眼睛兴奋地亮了起来,“我愿率兵驰援黑崖城!墨翎所完善的盾车已经造出来了一批,足以投入战场供军队驱使。”   也不可一味守城,最好借这个时机测试一下武国军队与鬼方那边正面交锋是否能占上风。   黑崖城被围日久,是时候助其破局了!   “你回去后告诉聂光临,让他打好这一战,此战和守城之战一样重要。”商悯道。   “臣遵命。”当天,杨靖之便领命离去。   待聂光临拿到消息,不禁大笑一声:“王上知我心意!守城日久,妖魔将兵力集中到一点,反倒叫我们这边松懈下来,这样不好。”   “来人!传本将军命令!调试盾车,备好马匹,调集士兵,随本将军一同出征,去除妖!” 第351章   当苏蔼派出去的探子传回情报, 说有十座黑漆漆的“大山”,正在向这边移动而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怎么可能?会移动的大山?   会移山倒海的圣人早就消失了!   然而很快她就亲眼见识到了那十座大山。   武国耗时数月, 制造出来了十辆攻城战车,名为盾车!   三面铁甲环绕,最靠前的部位负责冲撞, 整体呈三角形,盾车左右同样铁甲覆之, 上面开了一个个小洞,用一把长矛和长枪从洞口中捅出来刺伤敌人。   整个动车宛如移动的堡垒, 内部可容纳数十人共乘,长矛利剑刺出之时,它就如竖起毛发的豪猪, 一切靠近它的敌人都将被冲撞散开, 然后被刺成碎片。   这个战车根据商悯的建议改良过,本来她想能不能做那种四面环绕式的战车, 但是如果战车损毁里面的士兵不易逃生, 再加上如何驱动这么大的战车是一个大问题,这个时代的战车终究没办法像坦克一样烧油。   虽然战车外表看上去无懈可击,但实际上内部是机关驱动,而拉动机关则要靠马匹发力, 只不过马匹是内置其中,不会被攻击到,再加之有车轮辅助,各种机关轴承卸力, 马匹互相配合,只需要施加很小的力, 便可以推动整个战车行进。   整座盾车可以看作是此世机关工造术发展数千年来的智慧结晶。   内部构造、零件锻打、熔融焊接,行进之时每一份力道该使到何处,每一名人员该如何配合,都在这战车之上体现了。   即便如此,商悯还是可以想出一个缺点,就是内部构造略微复杂,学起来颇有门槛,如果战车出现故障,需要配备专门的修理工。   黑崖城二百丈外是平坦的地面,苏蔼本来在组织下一次进攻,看到那攻城战车之时,却猛然顿住了。   野兽面对不理解的事物,首先会观察,然后会下嘴咬一口,确认有没有危险,如果没有危险,则可以继续进攻。   苏蔼眼中闪出锋芒,立刻调集兵马向盾车冲去。   盾车在阵前,而大批的士兵在后,他们一路奔来带起滚滚浓烟。   这是一支精兵队伍,盾车之后是骑兵,骑兵之后是步兵,骑兵的数量远多于步兵,机动性极强。   面对不了解的事物,最好不要贸然出击,苏蔼指挥己方兵马散开,想从两翼突进杀入武国军之中。   然而在鬼方士兵行动之前,大批的骑兵便从两翼散开,直接向鬼方包抄而去,截断了他们向两翼突进的步伐。   五名骑兵为一小队手持长柄武器与妖魔交战,每名士兵都极为勇猛,交战的同时他们收敛阵型向中间合拢,随后盾车开足马力,庞大的身躯像山岳一般冲撞过来,以摧枯拉朽之势从众多妖魔身上碾压过去。   顿时有许多妖魔被直接撞飞,他们的阵型和冲势也被冲散。   妖魔正要反抗,他们不顾身上的伤势抓住了从装甲孔洞之中伸出来的长矛,试图抢夺并折断它们,然而装甲车最上层的孔洞之中却伸出了黑洞洞的金属管。   紧接着密集如战鼓的爆鸣声响起,轰轰轰的声音刺激着所有人的耳膜,火花爆开,硝烟弥漫,是火铳!   铁砂与火药爆炸,近距离射击之下,没有什么血肉之躯是火药一合之敌。   只有一名身上已经变异出龟甲的鬼方士兵顶着内脏的震伤疯狂地嘶吼着冲了上来,然而他很快就被交错的长矛长枪格挡在外面,盾车无情地从他身上碾压过去。   令人牙酸的骨骼爆响声后,他已经被碾成了肉泥,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火铳齐射非常有规律,而且几乎不停歇,只要有大批妖魔靠近,就会有火铳对准他们,在盾车之中的人们互相配合,每一个步骤都有条不紊。   骑兵穿梭,步兵配合,盾车破阵!   人类用血与火以及钢铁向这个世界彰显着自己的力量,他们并非弱小的蚂蚁,而是顶天立地的巨人!   当炸药炸响之时,天空也要为之哭泣。   盾车碾压过来的时候,群山也要为其让路。   人们的喊杀之声响起时,妖魔也当为之颤抖。   苏蔼已经不止一次见过炼狱。   而今天她又一次见识到了新的炼狱。   她以为人族守城不出,所以才能够占据优势,就像她面对一个乌龟壳,不管怎么啃也没有办法破开对方的防御。   她一直是这么想……一直是这么想的……只要对方从城中出来,就不可能占据上风,对方有火炮,但是她有不怕死的士兵,她知道人族拥有火器,也知道火器需要装填弹药,只要抓到装填火药的间隙冲上去,人族便不足为惧。   他们的肉身和被妖魔附身的强壮鬼方人相比不值一提,就像纸片一样,可以被轻易碾碎。   可是事实证明,被碾碎的是他们。   无与伦比的挫败……   苏蔼知道,她再也不可能赢得战争了。   如果她能恢复圣境的实力,这些钢铁巨兽不值一提。可是现在的她如此孱弱,根本不是他们一合之敌。   哪怕是千年大妖,面对如此多军队的围攻,也只能折戟沉沙吧?   除非是白皎那种实力的妖亲身驾临,否则他们也会变成这战场上的肉泥,被无情地碾压过去。   “不能再留在武国!”苏蔼内心浮现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人族只会越来越强,他们会制造越来越多的盾车,也会制造出越来越多的火炮。   苏蔼甚至注意到,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所投放的破片火弹威力是相对较小的,而当战争打响几个月之后,黑崖城陆续收到更多的补给,破片火弹的威力竟然在缓慢增加着……   这说明什么?人族在进步,他们在研制新的武器,而苏蔼的力量却止步不前,并且还在被消耗。   不能留在武国了!如果她和这些人类继续僵持下去,等待她的只会是被毁灭,她会如战场上那些鬼方人的尸体一般,先是破碎,然后燃烧,最后化为灰烬,世上再无苏蔼。   离开这具躯壳,逃走吧。   她积蓄的力量还够下一次夺舍,可以物色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身躯,然后转移进去,悄无声息地从这边溜走……   可是阿丘和阿紫呢……   苏蔼发出凄厉的怒吼:“不!”   “我绝不能离开!”她颤抖着,“还有机会……我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只要我手下还有一个人,只有阿丘和阿紫还没有死……就都还有机会!”   “撤!”   苏蔼几乎是呕血地喊出了这个字。   要应对盾车,方法其实非常简单……撤到山林之中就好了,那么庞大的战车没有办法在山中移动,广阔的平原才是它施展力量的场所。   苏蔼像被连续打了许多个巴掌,眼中血丝密布。   是她比不过人类,太小瞧人类,所以才遭受如此失败吗?   如果今天在这里指挥战争的是鬼方将军,他们会比她做得更好吗?面对这么恐怖的盾车,他们会怎么应对……其他诸侯国的军队,恐怕也不是武国军队的敌人,因为他们没有盾车,也没有威力那么强劲的火器。   鬼方不产火药,也没有获得火药的渠道,如果他们能够拿到火药,是不是就不会输得如此狼狈了……   在撤向森林的途中,许许多多的念头挤入了苏蔼的脑海,她尝试抓住这些乱糟糟的思绪,把它们整理通顺。   然而这些纷纷扰扰的念头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只有一个念头是那么地清晰。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能够战胜妖魔,这个国家必会是武国。   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类,能够成为天下共主,人族之皇,那么此人必会是武王!   若……世上有一个人类,能够聚拢气运诛杀妖魔,乃至杀了白皎……此人,也只会是武王。   苏蔼眼前一黑,像被一柄巨锤砸中了脑门,嘴角溢出了血丝。   她从未像今天一样如此明晰地认识到,这个世界真的移天换日了,他们这些妖早该是被埋进坟墓里的老东西了,而这些老东西复活了,新的天地主宰当然要把他们给按回坟墓里。   什么白皎黑蛟孔朔狐祖……他们只是些抱着旧日荣光不肯撒手的可怜虫罢了。   旧日已落,新日升起。   ……   “他们……逃了?”   城墙上,宋兆雪不可置信道:“真的逃了?!”   援军来到了城下,陈城主亦是面露喜色:“快开城门迎接援军!”   战场上沟壕遍地,盾车无法驶入城内,但是盾车这种国之重器又不能直接丢下放在外面,大批军队选择留守城外,而兵马副指挥杨靖之亲自入城,与苏归会面。   “末将拜见大将军!聂将军镇守军中,不便归城,不能与大将军相会了。”杨靖之走上城门楼时,身上还带着血火硝烟的气息。   苏归看了一眼城外的盾车,“聂将军竟然也亲自来了?”   “毕竟是这等国之重器第一次投入战场,将军想要亲自体会它的威力,等了解了它的力量和不足,才能更好地安排之后的战役。”杨靖之笑,“今日一看,大获全胜!”   “黑崖城守城时日已久,大将军和全军将士都辛苦了,请大将军放心,补给和援军都会源源不断地赶来。”   苏归道:“多谢聂将军和杨小将军相助。不过若是妖魔就此退去山林,援军和补给倒也用不到了。”   “这倒是。”杨靖之眉眼间浮现出骄傲,为武国而骄傲。   其实妖魔退得这么快,也让他感到惊讶。   仔细想想,这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对方可能早就因为这等局势而惶惶不安了。   “如果对方只是消停休养一段时间,那倒还好,我只怕她效仿先前的鬼方部队,不再进攻武国,而是去攻打其他小国,娄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苏归极目远眺。   那绵延不断的群山是妖魔最好的防护,但是他确信,苏蔼不会甘心一直躲藏。愤怒与仇恨已经变成了她的燃料,不断推动着她向前,让她无法停歇。 第352章   等听说武国击退了妖魔时, 姜国国主来不及为武国欣喜喝彩,一个噩耗便迎头痛击。   “那些妖朝我们这边来了?”他嘴唇在颤抖,而在他身旁, 文武大臣、宗亲和他的几个孩子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惊恐万状。   武国势头非常猛,不但接二连三打退了妖魔的进攻,还让他们附身的鬼方人损失惨重。听说黑崖城就如巨兽之口, 将进攻它的妖魔全部嚼碎。   姜国主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每当听闻战事胶着, 就会写信发给武王表示关切,武国对姜国也很是照顾, 还专门派了几个灵官来到他们的国家,不仅可以培养新的捉妖师,而且还可以帮他们解除妖魔之扰。   得靠山如此,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只是每年多进贡一点东西罢了, 这与他们得到的好处相比,不值一提。   姜国盛产煤矿与铁矿, 煤和铁是他们最重要的财政来源, 而开采出的矿大部分都被武国购入。武国不仅是在军事上扼住他们咽喉的强国,在政治和经济上也全方位地影响着他们。   姜国主的母亲就是武国人,他奶奶的配偶出身武国宗室。他的妹妹嫁给了武国人,现在他也在筹谋着让自己的某个儿子去武国联姻。   瞅来瞅去, 二儿子姜雁鸣是个好人选,和武王年岁相当……   姜国主原本预测武国先王商溯会给自己的长女挑选一个比较听话的联姻对象,最好弱势一点,不要出身强国, 免得被其借助背后的势力影响武国朝政。   从这个角度上看,他的孩子姜雁鸣还是有很大机会的。要是没那个质子令, 他会把姜雁鸣送去当公主伴读,甚至他已经那么做了……结果非常不凑巧,消息传来,他只能把姜雁鸣送过去当质子,不过好歹他现在是回来了。   要是这姻亲趁着年纪小定了也就罢了,但是现在曾经的继承人已经变成了武王,她对于配偶的考量肯定会发生变化,可能会考虑更多的政治因素。   武王大概看不上他的儿子,不过他还是想努力争取一把的,直到郑国公子和武王定亲的消息传来,一下子让他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他问姜雁鸣:“郑国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在宿阳没怎么和他接触过……”姜雁鸣结巴了,也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他和宋兆雪一块儿,归入大将军门下了,同门之间应当感情不错……”   “这极有可能是权宜之计。”姜国主笃定,“武国的王代代强势,郑国的作风也是如此,为结盟而已……后面说不定……要是你加把劲……”   “父亲,您可别说了。”姜雁鸣脸黑了下来,“您就算有那个打算,我也干不出来那种事儿。更何况武王是个心里头有成算的,联姻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根本就无所谓,您还是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这话其实说得挺不客气的,不该是孩子该对长辈说的,不过姜国主也不在意。   他对于这个孩子其实很是疼爱,但并不是疼爱的孩子就一定要做继承人,正因为他不会做继承人,所以姜国主才会放心地宠爱他。   姜雁鸣被送去做质子的时候,姜国主愧疚得几天几夜没合眼。   现在他好不容易回来了,联姻的打算也落空了,那干脆也不想这些事儿了。   结果妖魔来袭了,武国和鬼方又开战了,天柱倒塌了,又有一大堆妖魂钻了出来,给姜国内外造成了不少的麻烦,连武国也出现了一段时间的乱象。   从知道妖魔入主鬼方开始,姜国主就非常非常不安,生怕姜国这块肉被他们给惦记上了,然而妖魔似乎比较一根筋,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个劲地攻打黑崖城,随后又去打了娄国。   这两方战场,都离姜国相距稍远,但姜国主还是不能放心,心里那口气儿始终提着。   今天他心里的担忧一下子成了真,妖魔真的要来了。   正神思混乱之际,朝中有大臣比他还要慌。   “姜公!臣奏请姜公,速速向武国求援!”   有人开了这个头,剩下的大臣清醒了,一个接一个跳出来:“听闻娄国那边武国借出了八万兵马,大约有五万鬼方人在进攻娄国,过了好几个月,那边才平息了妖魔之乱。如果妖魔全部都涌向姜国,那么至少要有十五万兵马才可以应对……”   姜国总人口还不到一百万,能征出来十万兵就不错了,他们的常备兵力其实只有五万,战时也可以动员更多。   如果压榨百姓,绝其生路,那么可以勉强征出来二十万兵,但是这二十万兵只要投入了战场,姜国下一代必然青黄不接,会面临亡国灭种。   青壮劳力全部死绝,等待这个国家的只会是灭亡。   姜国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乱,也在训兵练兵,可是那么点人口对抗鬼方的妖魔,这简直是在主动给敌人送菜……   他们对自己国家士兵的战斗力有概念,是绝对比不上武国。不仅装备次了一筹,就连将领的水平也是远远不如。   又有一个大臣跳了出来,说了一句让所有文武官员和宗亲震惊的话。   “姜公!那些妖魔来袭的速度过快,恐怕武国的援军还没有赶到,我们的城就会被攻破了啊!”   “臣请求国主保护自身安危,携家眷亲属入武国避祸。武国宽宏大量,定然愿意为王上提供庇护。”   所有大臣都被此人的不要脸震惊了。   但是回过神来之后细心一琢磨,你别说,好像还真是个好主意。   这位大臣当然不是为国主着想才提出了这个建议,提出这个建议主要是为了自己考虑。如果武国愿意接收国主,那国主带一些随行的官员很正常吧?到时候他们也可以一起迁移去武国,托身于大国,从此安危就有了保障。   姜国主伸着脖子左右张望,也对这个提议非常心动,他试着问:“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啊?”   姜国主的姑姑姜侯阴沉着脸站了出来:“臣不赞同此举。国君弃国而逃,置举国百姓于何地?朝堂官员都想逃,下方士兵为什么还要拼命镇守国门?妖魔踏破国门,或许会灭我姜国的种,然而你们弃国而逃,是在灭我姜国的魂!”   这话说得极重,姜国主一下子就瑟缩了,回避着下方大臣们的目光,一时间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反应。   “姜侯此言差矣。”最开始说出这个提议的大臣沉声道,“国主身份贵重无比,臣等为姜国考虑,怎么就是在灭姜国的魂了?我姜国的魂,正是姜公身上寄托着啊!没有姜公,姜国才会没了魂。”   “小人之言,无知诡辩!”姜侯毫不留情地呵斥,那大臣勃然变色,脸都有些挂不住了。   “姜公如若弃国,臣便自绝于当场!也免得看姜国白白被葬送!”   姜国主脸色发白。   不是被吓到了,是被气得了,简直被气得喘不上来气!   诚然他听到那个建议的时候确实是心动了,但是姑姑的这番举动彻底让他下不来台了,好像笃定他就是会弃国的懦弱之辈。他还没说什么呢,对方就连自杀的话都说出来了……简直目无法纪,蛮横无理!   他强压下心头的恼怒,说出安抚对方的话:“姑姑放心,寡人并未想要抛弃姜国的百姓……”   姜侯一下听出他还是在模棱两可地敷衍着,当即冷笑出声:“自古以来君王死社稷被世代歌颂,弃城而逃的,不管是将军还是国君,都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姜国是个小国,姜国发生的事情就算写在史书上,恐怕也只有寥寥几行字。臣希望,后世之人翻开史书看到姜国的记述,会读到姜国君主贤明勇猛,而不是读到姜国怯战,弃百姓于不顾,致使姜国亡于妖魔之手。”   言罢,她躬身行礼,看都不看朝中众臣一眼,竟拂袖而去。   姜国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伸出手颤巍巍地喊:“叫医者来!”   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嘘寒问暖的嘘寒问暖,姜公叫到大殿上旁听议事的几个孩子也围了上来,内侍太监忙着把姜国主给抬到偏殿休息。   很快医者来了,搭脉诊断:“姜公是急火攻心,有中风之兆。还需仔细调养,这些时日切忌动怒。”   围在殿中的众多大臣偷偷观察着姜公的脸色,姜雁鸣看了自己的大哥姜鹤声一眼,压低了声音:“大哥是怎么想的?”   他们是仅有的两个年长的孩子,剩下年纪小的还不到能懂事的年纪,根本没有上殿。   姜鹤声张张嘴,颓然道:“我不知道……”   姜雁鸣叹息,把目光挪回了父亲身上。   他看出来了,父亲生的这一场气其实是演戏成分居多,他是生气,但是没有到中风的地步。这多半是演给大臣们看的……而确实有很多大臣接收到了父亲的暗示。   这会儿他们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指责姜侯了。   说她倚老卖老,说她目无君主……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她是乱臣贼子,因为她的确在为民请命。   姜雁鸣想,如果他是姑奶奶,可能会把话说得更圆滑一点……不对,可能他根本没有姑奶那种勇气。   如果朝堂上逃走的人占据多数,他可能会随波逐流吧……   姜雁鸣等大臣散去之后关心了父亲一番,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第二日他再去正殿参与议事,一进入殿中就听到了一个噩耗。   姜侯姜菡,于昨夜暴毙身亡。   大臣们对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表示了哀悼,接着东拉西扯谈了一大圈,终于将话题重新引回了真正的正题——去往武国,弃国而逃。    第353章   姜侯到底是真的突发恶疾, 暴病而亡,还是有人想让她死掉?   是父亲动的手,还是看姜侯不满的宗亲大臣动的手?   姜雁鸣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哪怕不是父亲命令人动的手, 他也是罪魁祸首,因为没有他的默许,手下的人不敢办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姜雁鸣见得很多, 当权者要想自己不手染血腥,通常会默许手下的人做一些事情, 也会允许他们自作聪明,若事情暴露出来, 他们就有完美的借口可以推卸,把过错推到手下身上。   没了姜侯,似乎不管是父亲也好, 朝堂弄臣也好, 都会失去绊脚石,免去道德的指责, 可以更遵从本心地办事了。   这个答案对于整个姜国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百姓也不知道曾经有一个人曾经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战争的消息甚至还没有传到民间。   姜雁鸣侧头看着自己的大哥,只见他也是怔怔的模样,表情中没有悲伤, 反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这样的国……这样的君主和继承人……   姜雁鸣沉默着,只感到浑身无力。   碍于昨天姜侯的逼迫和斥责,父亲在朝堂上仍然很犹豫,并数次泪洒衣襟。   直到某个大臣给父亲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或者说台阶。   “臣心中有一个想法,想叫姜公知晓。”   “臣以为姜公此去, 并不是弃国而逃,反而是对姜国大大的有利啊!武国有称霸天下之心,武王有开疆拓土之志,大燕风雨飘摇,皇帝姬麟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至于名正言顺的那个皇帝,在武国。”   这话仿佛是意有所指。   “臣就说句敞亮话……大燕衰弱,新朝当立。谁会是建立新朝的那个人?”   “姜公,此千载难逢之机。不是每个君主都有机会追随这样一位有开疆拓土之志的君主,您不是在弃国而逃,而是在追随明主。姜侯糊涂,竟没有参透这等大事,竟来指责您!”   “请姜公好好想想,若有朝一日,武国发兵,对燕开战,姜公作为头几个追随者,武王必定礼遇。只因武王需要造势,姜公一国君主,爵位世袭,祖上亦有圣人传承,有您的支持,武王如虎添翼。他日功成,那么姜公……”   说不定姜国的国土会扩大,姜公也会变成姜王。   这一番话说得姜国主点头连连,眼中惊喜异常。   好一根巧舌,生生把弃国而逃说成了追随明主,抛弃百姓说成了开疆拓土。   姜国主大笑:“好好好,爱卿所言极是,寡人这就修书一封,呈给武王……”   “姜公且慢!”那大臣立刻伸手制止。   殿内众人侧目看来,不理解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见那大臣道:“姜公……您贸然发书,有可能被武王拒绝,臣有一个提议,可以保武王不会拒绝您的庇护之情……这个主意,臣只讲给姜公一人听。”   “好!”姜国主此刻非常高兴,对于这名大臣的所有建议都全盘接受。他招手让这个大臣上前来,那大臣躬身,在姜国主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姜雁鸣看到自己的父亲脸色先是古怪,然后脸慢慢变红了,最后坐立不安……听到末尾,他已经心一横下定了决心。   “那……那就这么办吧。”姜国主半闭着眼睛道。   看到父亲既如获至宝又心怀忐忑的表情,姜雁鸣万分茫然,不理解那位大臣到底给父亲出了什么样的提议。   其实依照姜雁鸣对武王的了解来看,武王是有很大可能答应姜国的庇护请求的。   但她的答应必然会有前提,如果姜国国破,风雨飘摇,那么她一定会二话不说,答应下来。但是如今姜公甚至还没有和鬼方开战,国主不战而逃,武王会是什么反应?   反正一定会有鄙夷。姜雁鸣知道商悯是个性格强势的人,这样的人一定看不惯软弱之辈,尤其是她是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王,姜国主这样的君主她更是瞧不上。   哪怕请求庇护,他们一家也前途未卜啊……   怀着这样忐忑不安的想法,姜公很快做好了迁移准备,短短几天就备好了所需的物品,携带了大量的钱财,还带上了许多亲信家属和大臣,上千人浩浩荡荡的队伍就这么走向了武国。   姜雁鸣很快知道了那位大臣给父亲说的提议到底是什么。   也知道了对方为什么笃定武国一定不会拒绝姜国的庇护请求。   因为姜国主直接没有发信,他先斩后奏,带着一大帮人来到了武国边境门下。   开始……叫门。   姜雁鸣只觉得浑身的血一路上涌,涌到了脸上,他的脸一定红得吓人,说不清是羞得还是气得了。也许是因为情绪太过于剧烈了,姜雁鸣眼前阵阵发黑,前所未有的耻辱笼罩全身。   荒唐,太荒唐了!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国君怯战,为了请求大国庇护竟然来到大国边境之城门前叫门。   这算什么策略?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吗?   姜雁鸣腿一软身体一晃,站立不稳,差点栽了下去。身边的大哥及时把他扶住了,几个弟弟妹妹也焦急得围了上来,还以为他是赶路的时候身体不适生病了。   “大哥……”姜雁鸣手颤巍巍地指着城门,“你……父亲他……”   大哥拉下了脸,“二弟慎言。”   只简简单单四个字,一下子打碎了姜雁鸣心里的那点期待。   大哥也是支持父亲的,随父亲来到这边的所有人都是支持父亲的。也许是被武国庇护太久了,在大国之下求生也太久了,国君已经失去了国君应有的气度。   什么礼义仁心,在切实的死亡威胁面前是如此不值一提,昔年鬼方零星骚扰边境便让父亲惊恐,现在十万妖魔逼近,他实在是吓得狗急跳墙了。   ……甚至姜雁鸣自己,虽然没有言语支持,但也在行动中无形地支持了父亲。   没有提出反对,那么就是默认。没有出现制止,那么就是同意。   城楼上的武国守城将军露出困惑的目光,随后派人去叫来了该城的城主,城主往底下一看,和身边的副将对视了一眼,眼神是如出一辙的困惑。   接着他们叫来了军师幕僚……幕僚看到这种情况也傻了,城门楼上鸦雀无声,一大帮子人面面相觑。   “……这能怎么办?”城主呆呆地说,“用最快的信鹰发信临宁,需要一天一夜才能收到回信……情报说鬼方人就在六十里之外……”   六十里,按照鬼方人的速度一个白天就能赶到了,说不定晚上就开始攻城了。   只是暂且不确定鬼方会奔着他们这个城池来,还是奔着姜国去,前几天姜国主下发了求援书,他们这边也确实做好了派遣援军的准备……但是……   他们看着城下的姜国人。   这谁能料到?   “把人请进来吧……”幕僚幽幽道,“同时立刻发现给王上禀报此事……总不好把人晾在外头,要是他们真死了,责任不都是我们担吗?”   城主只觉得一座大山压到了头上,无奈地吩咐左右,让他们开启城门,先迎姜国的这些人进来。   姜国一行人上下欢天喜地,许多不明就里的大臣和宗亲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得到入武国的许可,还以为是自己受到了武国的厚待。   看着渐渐打开的城门,姜国主拉着身边的大臣情真意切道:“爱卿此举甚是妙啊!果然是进来了……只是这般手段,武王恐怕会对我等有所不喜,唉,我这就派人去赔罪……不行,最好是我亲自到临宁去赔罪……”   “姜公且慢啊!姜公不一定会受到武王的接见,武王也不一定会允许姜公前往武国内地,让您待在边城可能就是极限了……”   “啊,这可如何是好?!”   大臣笑道:“听说二公子雁鸣曾与武王同行去往宿阳,姜公不如把二公子叫来,出出主意?”   姜雁鸣被叫来的时候面无表情,眼神麻木。   姜国主根本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异状,满心满眼都是如何给武王赔罪。   “雁鸣,快帮为父出个主意,你觉得如何才能让武王对我等消除成见?”姜国主十分忧虑,“待在边城终究还是不保险啊,你和王上相熟,不如帮为父分析分析,要是为父亲自去那边给王上请罪,她会不会原谅我等?”   “……”姜雁鸣真想给自己这个父亲跪下了。   什么样的君主就会提拔什么样的大臣,君主想让大臣变成什么样子,君主喜爱什么,大臣就会投君主所好。正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群分,姜国主是这样,身边的大臣当然也是这样,这样的君主才会吸引这样的大臣……   他对自己的父亲还有这些大臣绝望了。   “武王心中有恶,可不是那种会藏着掖着的。”姜雁鸣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如果她不喜父亲,也不喜姜国上下所作所为,父亲做什么也没用。”   姜国主大惊失色:“难道王上会把我们直接赶出城去不成?”   “应当不至于,但她一定会给父王一个脸色瞧。”姜雁鸣深深地叹息。   姜国主一听这话,连忙拉住他的手道:“雁鸣,你与武王关系如何?在她面前能不能求几分脸面?你亲自去临宁那边代替我赔罪,你觉得她会答应接见你吗?”   “我没脸见她。”姜雁鸣道。   姜国主一下子脸色涨红。   “这事儿现在只有你能去办,帮帮为父,也帮帮这一大家子……你看你的亲人们也都在这支队伍里,你忍心看着他们留在边境吗?”   最终,姜雁鸣还是答应了。   他想他大概也是随波逐流了,被这个环境给裹挟了,变成了卑鄙可耻的人。他既没有和污流抗争的勇气,也没有孤注一掷的决心……他与这些人一样,都是懦弱之辈。   当天晚上城主接见,无须武王来给他们下马威,城主就直接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桌子上端上摆着的全是凉掉的饭菜,残羹冷炙,难以下咽。   姜国主从来没吃过这种饭菜,脸色差一点就要变了,然而身边的大臣一下子拉住了他。   “姜公不可发脾气,如果您借此发作,指责城主,武王一定会向您发难,将我们赶出武国啊……”   姜国主只能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还对城主拱手道:“多谢城主款待。”   城主微笑颔首,走出安置姜国人的府邸后回头对着大门呸了一声。   犄角旮旯跳出来的小国,平时盘着也就罢了,现如今竟然如此不识抬举,真是皮痒欠抽了!还来这儿浪费粮食!   现在就等王上的回信,看她怎么处理这些鼠辈。 第354章   商悯收到姜国主的求援信的时候, 其实就已经在准备援军事宜了。   姜国国土面积比娄国要大一些,需要的兵马也更多。抗击妖魔当然不能全是武国人的事,姜国必须在其中出力。   姑姑告诉她, 姜国国主是个性情小心恭敬的人,没有什么大抱负,只想着偏安一隅, 这样的人会很好控制。   但是这样的人也会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缺点,就是短视、自私。   姜国人可用, 姜国这些年也一直被武国控制着,不管是宗室还是民间通婚都很频繁, 武国也确实有能用到姜国的地方,其国境内的煤矿和铁矿就是很好的资源。   商悯正琢磨着此事,突然边境传来急报。   她拿过信一看, 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国君携带家眷跑到武国求庇护, 在这个即将开战的节骨眼上?”商悯只感觉匪夷所思,以至于看着情报上白纸黑字的字, 她还是情不自禁问, “真的假的?”   “这么离谱的事,编也编不出来,应该不是假的。”赵素尘看了递过来的情报,也是无语了。   随着情报一起送过来的, 还有国君的亲笔信函,姜国主言辞恳切,细细在信中述说着姜国的难处,除了说着姜国的难处, 他还表达了投效武国之心……   总之,字里行间恨不得为武王肝脑涂地, 使人见之落泪闻之感动。   商悯沉默了,哑口无言。   她见过很多无耻的人,曾经也以为站在高位上的人会更顾及体面,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站在高位上的人,只是更懂得了伪装而已。   他们会粉饰自己的手段和目的,给自己戴上虚伪的假面,正因为比较要脸,所以才会戴上假面。像姜国主这样把厚脸皮摆在明面上的人,实在是不多见……   紧接着送来的,还有一份姜国内部的密报,是出自武国宗室成员之手,宗室内部联姻的不少,那左边城的城主之所以允许姜国主入城,不全是因为对方的身份,还是在给这些武国宗室人面子。   这封密报上,非常详细地写了姜国主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来武国避难的,包括在朝堂上姜侯据理力争的事也一并说了。   商悯看完,表情不咸不淡。   因为心里头实在是无语了,感觉做出任何表情都不足以表现她内心的复杂感情。   姜雁鸣其实是了解商悯的。   姜国主不带着人来武国,商悯会给他留几分脸面,还会礼遇有加,但是现在他来了,这脸面也被他自己给抛下了,那商悯也没必要再把他丢下的脸面给拾起来。   赵素尘道:“王上觉得,姜国主为什么敢来武国,为什么明知道会受到冷待,可是还要到这儿?”   “还能有什么原因,有恃无恐罢了。”商悯冷笑。   本质原因不是害怕,而是有恃无恐。   他们当然是害怕的,害怕那十万鬼方大军给他们的国家造成巨大的冲击,害怕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宗室贵族会就此丧命。这些妖魔和进攻娄国的妖魔不一样,数量更多,而且状态似乎更疯狂。   可能是被武国庇护太久了,姜国人也把自己的位置给放得太重了。   以至于姜国主认为得到援助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武国不帮助他们抵御妖魔,最后遭殃的只会是武国,姜国国破家亡,武国百姓也会跟着遭殃。   他们来到武国,正是因为觉得就算他们弃国而逃,武国也不会对姜国坐视不理。   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厚颜无耻,实在是让人惊叹。   商悯失笑。   武国当然要帮姜国,但是要避免姜国视他们的援军为理所当然。   “既然他们弃国而来,那么这个国,他们也就不用要了。”商悯一句话石破天惊。   连赵素尘也抬眸看向她,柔和的面庞闪出惊讶的神色。   “来人,去叫拟诏文官来。”商悯语气平稳。   内侍一出大殿就狂奔去叫人,没过一会儿,那名官员就满头大汗地小跑进了大殿,匆匆行了一礼,“请王上吩咐。”   “姜国国主弃国而逃,此先却大言不惭请求武国发兵援助。姜国人不为姜国流血牺牲,却要我武国冲锋在前,这致我武国百姓于何地,致武国将士于何地?”   “姜国国主不顾百姓安危,是为不仁。表面求援,实则有胁迫我武国发兵之心,罔顾友邦之谊,此为不义。妖魔未至却临阵脱逃,为人庸懦,品德有缺……武国拒绝出兵。”   下方文官拿着毛笔的手一顿,紧接着整理好词句,继续写在了纸上。   商悯话锋一转,“然姜国国主不仁不义无忠无德,我武国却不忍看姜国无辜将士被妖魔屠戮,更不忍百姓陷于妖魔之手。姜国人的国当由姜国人来救,若来到武国寻求庇护的姜国人愿意披甲上阵杀敌,武国可既往不咎,派兵援助。”   文官整理好措辞,一气呵成,将写下的信交给商悯再次查看。   随后这封信被封了信匣,商悯思量着:“派姬令韬为使,前去边城,向姜国主传达本王的意思。”   此举非常不同寻常,如果只是一封申斥的信,根本不需要派遣使者。   而且商悯派遣出的使者,身份还是如此特殊,可以说是她的亲信,亲舅舅。   此信不单是为了申斥,只怕还另有目的。   又过了片刻,姬令韬来到了行宫,进了武王的书房。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和武王以及右相商谈了什么事情,总之当天,他就带着这封信快马离去了。   姜国主心急如焚,连续好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在这边颇受冷遇。好不容易等到了回信,随信一同前来的还有武王的亲舅舅姬令韬。   听说此人在宿阳的时候怀才不遇,碍于皇帝打压不敢冒头,到了武国之后则大展拳脚,官风颇正。   一看到来了这么一个使者,姜国主大喜过望,以为武国对姜国的重视还一如从前,然而姬令韬当着他的面念完了武王的信。   那些字像一个个钉子似的,把他给射到千疮百孔,他的表情一点一点凝固了。   “若我们愿意出城迎敌,武王便愿意发兵?”他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多年养尊处优,他连弓箭都拉不开了,让他们这些人上阵杀敌,武王怕不是想让他们直接去送死吧?   姬令韬离开后,秘密拜访了姜国主逃难队伍里的几个人,随后就在边城之中停留,拒绝任何姜国人的会面。   姜国主急得团团转。   不过当国君的好处就在这儿了,当国君团团转的时候,总会有底下的官员跟着他一起团团转,急国君之所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刚听完武王给姜国主写的信之后,在场的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姜国主也是没办法了,他喃喃:“咱们就在这城里头不出去,难道武王还能逼咱们出去不成?难道她还敢把我们给赶到外头送死吗?我们出不出去,武国都得援助姜国,除非他们想看妖魔取道姜国攻伐武国……”   他也是昏了头了,这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妥,果不其然,大臣们大惊失色。   “万万不可啊!”那最开始劝他弃国而逃的大臣匆忙制止。   “姜公,武王可能干不出来把我们驱逐出城的事情,但是您那么做,怕是……”   怕是也活不了了。   “此举相当于彻彻底底得罪了武王,让她认定姜国确实有胁迫之心,乃至是不臣之心,非但不能保得性命,反而会引起武王的猜忌!”   “那该怎么办?”又有大臣颤声问,“难道真的要遵从武王的命令,披甲上阵去送死吗?”   死一般的寂静。   在场的众多人皆是身份贵重,骑马射箭顶多是爱好,真上阵杀敌,只怕一个照面都撑不下来就死了。   武王这是没有给他们留退路吧……   突然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冒了出来,“要是我们给武国好处呢……”   “姜国境内煤铁两矿,产量极大,我们将矿藏献给武王,感谢武王的恩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每年上供的那点儿分量不够武国出兵,只怕要将两条矿脉整个奉上,才能够打动武王之心。”   “好,就这么办!”姜国主当即拍板决定,然后立刻派遣大臣去见姬令韬。   接着就吃了个闭门羹。   姬令韬身边的副使听到他们的条件后似笑非笑,一句废话都没说,只做了个手势:“请回吧。”   这是拒绝?但好像也没有明着拒绝……没有明着拒绝,那就是对条件不满意。   大臣回去之后,姜国主又紧急召集身边的人商讨对策,他们核对了一下国库的银子和每年收取的赋税,最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为他们已经把自己国家的命脉都送了出去,煤矿和铁矿,他们的国库都是靠卖煤和卖铁才不至于空虚。这是他们国家最重要的东西了,再送该送什么?   难道是……国土?   有官员恰到好处地提出了这个观点:“如果割城献地,是否可行?”   姜国主大受刺激,叫道:“这怎么能行?!”   姜雁鸣旁观,心中苦笑不止。   然而局势并没有留给他们过多思考的时间……   姜国和鬼方开战了。   姜国士兵先前已经得到了武国的捉妖术教导和符箓援助,刚开始勉力可以支撑,但是妖魔不怕死也不怕受伤,人族的士兵却会受伤,也会士气低迷。   再这么下去,姜国真的要国破家亡了。   这次鬼方那边似乎采用了分散战略,没有将兵力集中到一城一地,而是分成小支军队,以游击战术不断打击姜国军队的士气。   同时为了避免武国发兵救援,还有一小支鬼方军队来到了姜国主所在的边城,他们并不进攻,而是在远处安营扎寨,虎视眈眈。   姜国主左右摇摆之际,突然得到了城主的消息。   “真要我们……上阵杀敌?”   姜国主脸色煞白。   他们居住的地方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被武国的军队包围了起来,刀剑长矛指向了他们,似乎要把他们强行驱逐出城。   姜雁鸣再也忍不住了,排众而出,“姜雁鸣愿出城杀敌!请武国援助姜国!”   “不行!”姜国主大喝。   姜雁鸣是真对自己的父亲感到绝望了,他回头望过去,表情一片空白。   姜国主已经暴跳如雷,指着身边的一众官员道:“寡人带你们来武国这个安稳之地,现在你们该回报寡人了!寡人以国君的身份命令你们,立刻出城迎敌,不得延误!”   众人一静,哭喊声如锣鼓一般沸腾着,一时间各种尖叫哀求哭喊冲入所有人耳中。   城主的表情始终如铁一般坚硬,他对着姜国主礼数周全地拱手:“既然是姜公命令,那么臣子就必要从命,逃避姜公命令者便是逃兵,依照律法可格杀当场。”   当这群大臣被驱赶到城门之下的时候,城主特意邀请姜国主去城门楼上观看战场。   其实被驱赶出去的人不算多,两百余人而已,都是些和宗室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大臣,尤其以鼓动他弃国而逃的那些大臣为主。   姜国主突然明白了。   各国有各国的用处,姜国的用处就在于听武国的指挥,这就是小国的命运,如果国君不听话,或者自作主张,那么就会沦为弃子。   远处的鬼方士兵也注意到了动静,城门开了一条缝,那两百人像鱼一样被推出了城。   有刀剑长矛哗啦啦从城墙上被扔了下来,这就是给他们防身的武器。   人们看到了武器,争先恐后地扑了出去互相抢夺,而在他们抢夺的同时,远处的鬼方士兵像恶狼一样扑了过来,跨越一长段距离,一路上冲出降雨地雷阵和投放而下的火弹,杀向了他们。   入目尽是血色。   姜国主几乎是被逼着趴到了城墙上,看到下方的景象,他两眼一翻,竟然直接趴在墙上晕了过去。   “……这么胆小?”城主看向姬令韬,“大人,这怎么办呢?”   “把他叫醒,继续看,直到那两百人死完。”姬令韬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城主当即就让人把冷水泼在了姜国主脸上。   他醒了,然后又尖叫了一声,狂吐不止,很快又晕了过去……   也不知被折腾了多久,等姜国主醒来时,他浑浑噩噩,呆呆地看着房梁,接着像诈尸了一样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道:“去……去请姬令韬来!寡人愿意了,寡人真的愿意了……你问他,你问他要割多少地,赔多少银子,寡人都答应,你快去问!”   “不必劳烦姜公身边的人,臣就在此处。”一道温和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姜国主一愣,惨白着一张脸看过去,“要多少才够……大使说个敞亮话吧,寡人实在愚笨……”   “割多少地,取决于您对武王有多大的诚意。”姬令韬目光和善。   姜国主干笑一声,“姜国上下对武王的忠心日月可鉴,只要武王想要,没有寡人不给的,哪怕是献出姜国一国又何妨?只是武王如此仁厚,想必也不肯收下这么大的……”   他每多说一个字,姬令韬脸上的笑容就更盛一分,姜国主的内心就更沉一分。   他终于搞清楚了。   武王她,想要的不是什么煤矿铁矿,也不是几个城池或者几十万人口,她要的,是姜国的全部!   可是他是姜国的国君,他有爵位在身,他是燕皇亲封,圣人后代,世袭罔替传承疆土……他可是姜国的主人啊!   但是他现在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攥在了武王的手里,他那些小心思在武王看来也太可笑了。   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姬令韬道:“王上仁慈,愿保留姜公爵位,让您一家上下衣食无忧。”   姜国主恍惚地看过去,当触及姬令韬没有波澜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拒绝了,现在答应他还可以保留爵位,如果他不答应……   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和姑姑一样的结果,突发恶疾,暴病而亡!   姜国主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床上:“求大人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姬令韬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离去。   姜国主马上把自己的亲人们召集到了跟前,连带着许多宗亲也叫到跟前。   本来就不算大的屋子一下子拥挤了起来。   姜雁鸣听完父亲讲述的事情,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武王吞吐天下之志,早已显露端倪。   娄国求援,武国便驻兵娄国,在那之后,武国的军就再也没离开过。听到妖魔来的消息的时候,他就想过,武国会不会也对姜国如此。   他总觉得不至于,因为姜国一向很听武国的话,对于不听话的国才需要驻军。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武王的野心。   原本事情或许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但是从父亲要弃国而逃开始,事情的走向就再也不受控制了,来到了武国,谁能活谁不能活,全凭武王心意。   “真的要把姜国都献上去?”大哥的表情都扭曲了。   “我们已无路可走。”姜国主道。   大哥嘴里含着什么话没说出来,姜雁鸣一猜就猜到了,大概是:“姜国没了,那我怎么办……”他毕竟是继承人,对自己将来要必定继承的东西有点念想是很正常。   可是这个念想也是要命的。   “去取寡人的传国印玺来……”   等到那一方宝印被取来,姜国主也命人再次叫来了姬令韬。   他挣扎着爬下床,双膝向临宁城的方向下跪,颤抖道:“请大人将印玺交给武王,我姜氏一族愿对武王世代效忠。”   “王上一定会将您的忠心牢牢记在心里。”姬令韬面带微笑,收下了印玺。 第355章   鬼方放弃攻打武国后反而势如破竹, 连破姜国三城。   除去第一日他们进行试探性进攻时死伤的数量较多,此后几天伤亡都非常的小。   第一处城池仅仅坚守了三日便被攻破,姜国士兵丢盔弃甲, 四散奔逃,将领被妖魔围攻,当场身死。   连国主都逃了, 将军有什么底气进行作战?将军没有底气,下方的士兵如何会有勇气应战?   城中百姓为了避免自己被妖魔所食, 于是主动拿起各式农具和妖魔们展开了巷战,可是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死伤者不计其数, 精神失常者更是多,许多人都已经疯了,因为他们在这些时日见到了平生难以看见的恐怖景象。只有极端灾害年代才能够看到的人相食, 在这几天接连上演。   缺少粮食的鬼方妖魔食物得到了补充, 战斗力上升了一个大台阶。   苏蔼站在姜国城池的高处看着这座城。   不枉她花费几个月的时间躲藏在山林里面复盘自己的失败。   为了避免让武国人发现她想进攻姜国,她费尽心思地隐藏行迹, 时不时也派出小股的士兵骚扰武国的边城, 好让他们固守自己的城池,免得抽调兵力派去姜国。   她的策略显然是有用的,因为武国人有自己的城要守,在她持续不断地骚扰下, 没有办法把多余的精力分给姜国。她也没有直接进攻姜国和武国的交界地,而是绕了一下远路,避免武国援军迅速赶到。   与姜国的交战持续那么久,苏蔼在经过反复尝试后悟得了一个道理。   不是她带领的这支队伍太弱, 而是武国太强了。   打姜国时,她很少遇到阻力。姜国有火药武器, 但是他们的战术并不如武国灵活,那些火器的杀伤力也不如武国的火器杀伤力大。   苏蔼是真怕人族所有的国度都联合起来,然而进攻姜国之后,她才发现并非如此。因为武国不会把国之重器分给姜国,那些地雷火弹,是武国的最高机密,除了自己的国家,他们不会让任何国家持有。   这些火器不但可以伤害妖魔,也可以伤害人。   在武国大批军队到达之前,武国给姜国的援助是极其有限的,谁也不是圣人,不计较得失,武国人要先保武国人自己,然后才能保其他人。   持续几个月炼化血肉,恢复修为,苏蔼使用魇雾的次数变得频繁了一些。   这对战局大大的有利,只要她能够吃足够多的人给自己提供妖力,那么魇雾可以经常释放,攻城略地会方便许多。   甚至不需要去到城内,只需要在城墙之下释放出大股的魇雾,迷惑城墙上的士兵,那么她带领的军队便不会遇到任何阻碍。   姜国防备妖魔的设施也比武国少上非常多,甚至只有大型城池才会配有镇妖大鼎,小城池根本就没有。   查明了这一点,苏蔼更是肆无忌惮。   但是她并没有因为短暂的胜利就迷失自我,借助庞大的人口,她迅速恢复着实力。   本来她想要不要布置一个血屠大阵,但是这个阵法的最大缺点就是不可移动,如果要布置这种逆天的阵法,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准备,苏蔼并没有这样的时间,她不能长时间停留在一地。   等武国大批援军赶到收复失地,发现姜国许多边城已沦为炼狱。   苏归亲自带兵,集结二十万兵马支援姜国。   宋兆雪本来以为,守城之战颇为顺利,在盾车的攻势下鬼方人更是丢盔弃甲,武国士兵已经积攒了丰富的对付妖魔的经验,支援姜国虽然艰难,但应当不至于损失太过惨重。   然而事实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或许确实不会损失太过惨重,但的确是有损失的,损失的是姜国人……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因为他们已经全部被苏蔼用魇雾控制了,许多人从边城流亡到此地,形成了一股势力冲击着武国的军队。   他们与鬼方人一样,没有理智。他们的身体比鬼方人更衰弱,几乎构不成威胁……然而他们是真正的无辜者,被苏蔼用妖术迷惑的牺牲品。   武国军队竟然要把刀锋利剑对准这样的平民,苏蔼着实毒辣。   “大将军,我们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这种情况……”宋兆雪现在随时携带捉妖全策,他绞尽脑汁回想着,还不时翻看书籍。   确实有办法可以解除妖术,但是这些解除妖术的法术是针对单个人的,而冲击他们的流民却有数万之众……如果救人,就会延误前方战机。   怎么办?宋兆雪扭头望着苏归。   那些流民在冲击着军队,按照苏归从前在战场上的作风,或许会直接下令把人给杀了,但那时候他是在大燕,身不由己,甚至没有自我牺牲的机会。现在他到了武国,倒是可以由着本心办一些事情了。   “不用太过担心……等到晚上。”苏归道。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很快夜幕就将降临。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月亮就已经出现在了天上,在月亮从云层之中现身的那一刻,无人注意到置于大军中央的苏归眼睛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竖瞳。   除了宋兆雪。   他惊惧地后退了半步,看着苏归好像是做了一个吐气的动作。   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躁动了……那些正常人看不到的神秘的力量,源自血脉深处的神通法术。   只有宋兆雪能够看到的猩红色雾气从苏归身上溢了出来,似无声的海啸,向四周扩散开来,它们钻过人们的脚边,穿过人们的躯体,像地毯一样弥漫……然后没入了那些被魇雾控制在普通人的身体里。   于是正在冲击大军的流民,慢慢停下了脚步,进攻的动作变得迟缓……随后似乎有人的眼神变得清明了,他们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出现在这里,面前为什么会有一支黑色的军队?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最后的记忆好像截至妖魔攻破了他们的城池……他们刚刚是在和这支黑色的军队战斗吗?   一束一束色彩绮丽的妖气被猩红色的雾气拖拽着,汇集成了彩色匹练,苏归轻轻吸气,便如长鲸吸水一般将五彩斑斓的匹练吞入了腹中。   宋兆雪已经完全石化了。   “你是……什么?”他僵硬地问,却没忘记压低声音。   “半妖,就像你一样。”苏归面色有些苍白,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躁动着,可是被他强行压了下来。   好像消化这些妖气对于他来说并不轻松。   宋兆雪轻易接受了这个答案。   “我就说……我就说我偶尔感觉到你身上的气息不对劲。”他眼角抽搐。   这半妖装得也太好了。尤其是他身上的妖力似乎可以随时转化为人族修炼的真气,这让他的伪装难以被揭穿。   恐怕只有观气术大成,才有可能一眼看穿他的身份吧?   “你很敏锐。”苏归道。   “师姐知道吗?她一定知道……”宋兆雪自问自答,克制不住好奇又问,“你一定不是四十多岁吧……”   “八百多岁。”   宋兆雪吓了一跳,看到苏归的脸色,他道:“这个妖气对你有影响吗……”   “有一些,不过目前还可以撑住。”苏归道。   “大将军一定也是狐妖。”宋兆雪舒了口气,“那个苏蔼应该和你沾亲带故吧。”   苏归并未作答。   宋兆雪识趣地闭上了嘴。   没有了魇雾的控制,流民很快被镇压了下去,他们继续前往下一个城池收复失地。   宋兆雪明显感觉到妖魔已经换了战术。从刚开始一股脑的蛮力攻城,转变为了现在的游击战术,一路上前去收复城池,他们遇到了四波袭击,每次都没有对他们大军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但是却让士兵们极其紧张,疲于应付。   这样的战术极其恶心人,不过好在他们很快就赶到了被妖魔占领的城池之外。   这次负责攻城的变成了他们。   苏蔼通过自己布置的眼线观察着城外军队的举动,心中难免产生了一些担忧。   虽然模仿人类兵法书上的事情做好了城池布防,但是她还是没有底。   人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攻城?   苏归给了她答案。   被保护在军队之中的一辆巨型战车现身了,上面盖着的布被揭开,麻绳也被剪断收了起来,狰狞的攻城机关车显露了出来。   弓箭手首先一轮齐射,向城墙发起试探性进攻,看一共有多少鬼方妖魔守在城墙之上。而试探的结果并不让人意外,城墙上并没有多少妖魔。   “他们一定是想把我们引到城中去,巷战他们占优势。”苏归眼眸沉沉。   然而此城不得不攻,失地不得不夺。   他一声令下,接着步兵出击,清理城墙之外的木栅栏,探明陷马坑,城墙上有妖魔吞下一桶一桶的火油,然后火把被抛了出来,洒了一地的火油被点燃,城外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苏蔼冷笑,曾经人类用火来对付妖魔,现在轮到她用火来对付人类。   占领这个城池之后,她已经烧掉了城中大部分的粮草,只留下一部分用来喂养人类,这样一来,苏归就算攻破了城池也不会得到任何补给,妖魔则不需要考虑粮草的事情,只要有人还活着,他们就不会缺吃的。   而他们深入姜国之后,后方的补给线必然会被拉长,切断它更加容易。   苏归,她的好外孙。让她好好瞧瞧他的本事。   现在攻守逆转,她就不信人类还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第356章   苏蔼花费整整三天夺到手的城池, 苏归仅用三个时辰就连城门攻破。   她站立在城门楼上,看着武国军大喊着冲杀进来,感受到了虚幻的茫然。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证明着她的愚蠢,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嘲笑着她的无能。墙下堆积的尸骨就是她无能的证明,被破开的城门宛如敌人张开的大嘴,正在对她进行刻骨的嘲讽。   她知道人类攻城可能用到冲车, 除了冲车可能还会用火药。   她以为要阻拦冲车,只需要在城门前挖好壕沟布置陷阱就够了, 拦住骑兵的冲势则需要陷马坑和铁蒺藜,边城外布置的木栅栏上她也缠绕了尖锐铁丝。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人类为了使冲车发挥作用, 竟然携带着巨大的木板子,想要直接铺平战壕,于是她加大了火焰攻势, 这样那些以木为主体的器械就无法发挥作用。   但是她没想到冲车居然被设计成了分体结构, 不但可以用轮子推着,还可以从轮子上卸下来被人扛着走。   眼看无法铺设木板, 二十几个壮士合力扛起了冲车, 蹚着火海越过壕沟,无视火舌的舔舐冲到了城墙近前。   他们喊着口号,每一声呼喝就是一下撞击,一直喊到第十五次, 有士兵已经倒下,有士兵已经被火舌吞没,然而居然还有士兵不断越过火海填补空缺。   第二十五下冲撞,宛若雷霆般的巨响声中, 城门被轰然破开。   被撞断的不仅是卡着门的木桩,甚至整个城门都被撞翻了, 两扇歪斜的城门昭示着苏蔼守城之战的失败,在她大脑空白之际,大批大批的武国士兵已经涌入了城中。   苏蔼匆忙控制妖魔去迎战,然而一马当先越过火海冲到城内的是苏归。   队伍中有水车,骑兵们提前把马匹和身上的衣物浇透,就那样越过了火海,长驱直入。   银白色的长戟舞动,锋芒每一次闪现都带走敌人的一条生命,雪的猩红和火海的赤红交织在一起,让苏蔼双目刺痛。   她以为妖魔不怕死是最大的优势,人族据守城中,她还嘲笑他们是缩头乌龟,哪怕后来盾车出现,她还是认为他们只是在战车的包裹下才敢与妖魔拼杀。   可是现在,那些人类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她,原来人类也可以不怕死。   有许多的人,本来就不怕死。   如果圣人怕死,就不会在天柱下集体还灵……如果人类怕死,当初怎么会战胜妖魔呢?   苏蔼嘴唇颤抖,口中爆发出似狐非狐似鹿非鹿的兽吼。城中所有听到这叫声的人都被这四不像的叫声惊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去寻找。   苏归眼眸异常准确地锁定了苏蔼。   这是他们祖孙两个,自武国和鬼方开战以来第一次对上眼神。   苏蔼的魂魄被迫蜗居在一个食草妖类的身体里,她的表情看上去是如此愤怒,如此仇恨,又如此……凄凉。   以至于苏归都有一瞬的失神。   苏蔼的骄傲已经被完全打碎,她再也难以升起自欺欺人的借口来安慰自己。   在人族擅长的领域,她永远比不过人,而她擅长的东西已经永远失去。赢下这一场战役又如何,她赢不了以后的一千次一万次战役,她的身躯相比以前无比羸弱,可是人类的身体也是如此羸弱……   稍微强壮一些的羸弱之躯,却比不过她曾经从来不放在眼里的真正的羸弱之躯。   她突兀地想到了白皎。   她的确应该佩服白皎。妖面对的敌人是如此恐怖,而在她身躯还没有完全恢复到可以与人抗衡的阶段时,她是不是也是日日生活在恐惧和仇恨之中?   苏蔼生平第一次觉得,她成了白皎的手下败将。   多么可笑,两千多年前,她甚至没把这只小黑蛟放在眼里,结果她却凭借顽强的意志撑到了现在。   两千多年来的失败和打击没有使白皎放弃,而苏蔼现在已经心生绝望。   “留下五千阻挠武国军前进,剩下的随我撤走……”   她想她大概是神志不清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逃走?因为胜利无望了吗……是这一场战争胜利无望……还是今后所有的战争都胜利无望……   在逃离这座城市的路上,苏蔼不断地拷问着自己。   她大悲,一下子得出了答案。   今后的每一场战争,人与妖的战争,妖都不会有胜利的机会。   除非天柱倒塌,妖族再次出现圣境,否则他们只能永远做一条藏在地下的蛆,甚至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身体。   苏蔼没有留存精血,她的两个孩子也没有,她再也不可能恢复从前的肉身了。   看着身后的城池,苏蔼眼神空洞。   从她选择与武国交战时,就迈入了无法逃离的漩涡,被战争这片泥潭拖住了脚步……   武国对妖魔使用的战略,其实和他们以往几百年对鬼方使用的战略是同一种:温水煮青蛙。   他们不肯大举发兵,以碾压之势取得胜利,他们只是这样慢慢熬着磨着,直到把他们的力量都给耗光。   只要苏蔼还继续存在着用鬼方的势力和武国抗衡的心思,她就一定会被武国继续拖进泥潭之中。   直到手底下的妖魔一个一个死去,可用的鬼方人一个一个变成妖魔的食粮,最后只剩下她一个孤家寡人,然后武国会磨刀霍霍,直接对她下手了。   她顿悟了,悔悟了。   惨然地大笑着,嘲笑她自己,嘲笑着这群妖没落的时代。   苏蔼猛然止住笑声。   阿丘和阿紫……她恐怕没有办法救他们出来了……没有力量的妖,就如同无根的浮萍,是异族,也是敌人,等待他们的只能是被杀灭。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希望了,妖只能被人奴隶。   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想再见阿丘和阿紫一面……哪怕和他们死在一起也好。   ……   萧峦躲在远处,看着苏蔼那个疯婆娘又哭又笑,心里头发毛。   她疯了,这回肯定是真疯了!   萧峦在这疯婆娘手底下讨生活数千年,在天柱竖立之前就跟着她,她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儿子闺女最了解她的妖。   她从来没有见苏蔼笑得这么疯过,应该是被接连的失利打击到精神失常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苏蔼到底想做什么事,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对方手里头是不是还有什么底牌?   一定会有的,这可是圣境的大妖啊,精通神魂之道。   萧峦选择了向人族跪地求饶,但是她知道苏蔼绝对不会那么选,她对于这些有傲骨的妖也没什么鄙夷,毕竟每个妖有每个妖的缘法,每个妖也有每个妖的生存之道。   现在苏蔼赖以维持的生存之道被破坏了,原因在于她变弱了,而她又没有办法恢复以前的实力,拼尽全力也没有办法战胜人族。   当生和死都失去了平衡。   那么等待她的只能是疯狂和自我毁灭。   萧峦和身边的熊子路朱蓬夏凫几个妖隐秘交换眼神。   在来到苏蔼手下之后,他们其实一直保持着清醒,这段时间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发现。幸好,苏蔼为了保存更多的妖力没有对身边的妖重复施展魇雾,这让他们得以隐藏。   逃跑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现在苏蔼有发疯的迹象,逃跑的念头不禁更加强烈。   夏凫传音:“首领,我们是不是该跑路了……”   朱蓬:“跑去哪里?”   “感觉哪儿都跑不了……你们的妖魂力量恢复了没有,可以进行下一次夺舍了吗?”熊子路道。   “没有……感觉至少还需要休养几个月的样子。”   萧峦的力量也没有恢复。她在附身了人之后几次对自己和其他妖施展明心镜,消耗更大一些。没有了血脉肉身,每施展一次神通,负荷都变得难以承受。   苏蔼的状况一定不好,对方也需要不断进食人类来保持妖力充沛,即便如此,她的身体还是衰弱了下去。   现在的苏蔼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某一个限度。   既然用兵无法战胜人族,恐怕她就要另谋他路了。   “观察一下,找个机会直接溜吧。”萧峦悄悄说,“我怕她要做点什么事情……”   萧峦的担心很快就应验了。   她看到苏蔼派出了一个妖魔,那妖魔脱离了队伍,径直向城池的方向赶去,好像是要去传什么信。   苏蔼和人类传信……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的孩子们吗?   萧峦惊悚莫名。   大约过了几个时辰,苏蔼带领鬼方妖魔退得距离足够远了,她突然让身边的妖魔都停下了,并且让这些妖呈圆形聚集在她的身侧,将她拱卫到中间。   无比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苏蔼所占领的林天禄的身体缓缓升空,接着这个身体在半空中突然开始了融化,化作一滴滴血水,血水刚滴落到半空中就燃烧了起来,仿佛盛开了一朵朵血色的莲花。   萧峦眼睛倏忽睁大。   这是……祭魂秘法!   一种只在狐族一脉中传承的秘法。   苏蔼之前还有一位狐族的圣境,在苏蔼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对方就已经在妖族之中声名赫赫了。之后苏蔼横空出世,只用了两千五百年就突破了圣境,随后和老妖圣大战,最终的结果是老妖圣身死,苏蔼被其重创养伤五百年。   那位老妖圣在临死之前使用的秘法,就是祭魂秘法。   它会无休无止地吸纳周围所有生灵的魂魄,首先舍弃的是肉身,接着以妖魂容纳世间魂魄,将自己的魂魄变成一个畸形的怪物。   在这过程中,祭魂者会承受万魂噬身之痛,秘法一旦发动就无法停止,只要施展,等待对方的结果只会是魂魄爆炸,与敌人同归于尽。   天上出现了万千道肉眼没办法看见的流光,祭魂秘法首先吸纳的,是周围附身了鬼方人的妖魂。   随着妖魂被吸纳,那些失去了魂魄的肉身也倒了下来,失去了应有的生机。   “跑!”萧峦尖叫。   嗖嗖嗖,数道身影从鬼方妖魔之中分裂而出,他们爆发出最快的速度奔向远方。   苏蔼的魂魄已经完全脱离了林天禄的身体,虚幻的九尾妖狐被模糊的血色火焰笼罩,她看都没看逃跑的几个妖,张大了利齿丛生的嘴巴,先是吐出一口“气”,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要把这片天地的空气都吸入魂魄之中。   天色突然阴沉下来,雷云在天上翻滚,好像即将对什么东西降下神罚。   萧峦的几个下属终究是没能跑掉,最先被吸进去的是夏凫,他大叫一声,奔跑中的身躯突然跌倒,然后虚幻的鸭子魂魄被无形的力量向后拖拽,挣扎着落入苏蔼口中。   接着是朱蓬,野猪的魂魄被从鬼方人身上扯了出来,紧接着是黑熊的魂魄……   最后轮到了萧峦,她奋力地奔跑,在心中激烈地骂出自己生平学到的最脏的话,有好几次她的魂魄都要飘了出来,她又挣扎着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中,好像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等跑出一个界限之后,恐怖的吸力减弱了,萧峦喜到了极致,直奔人族的城池跑了过去,要去投靠苏归。   一刻都没停,跑到了城墙之下,但是她或许是太激动了,忘记了城墙上会有守卫的士兵,而她的穿着打扮都是鬼方人的样子。   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噗嗤一下扎穿了她的肚子。   萧峦喜悦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看到城墙上又有士兵已经拉开了弓箭,在最后关头,她用出生平最大的力气喊话:“我是内应!别杀我!!”   弓箭停住了。   有士兵消失在了城墙头,似乎是要去喊苏归。   而苏归也及时出现。   城墙上抛下了一根绳子,萧峦跑过去揪住了绳子绑在身上,任由士兵把自己给拉上了城墙。   此时她的腹部已经血流不止,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苏归大人!那个老妖婆要使用祭魂大法和所有人同归于尽啊!现在她已经开始吸纳妖魂了,停不下来了,那么多妖魂,她聚集的力量至少能把一个城炸平!”   她哆哆嗦嗦地指向一个方向,“我记得那边有一座山,古时候叫万鬼山,现在叫作天池山,那座山明明不是火山,但是山巅却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坑洞,久而久之形成了巨湖……那个湖之所以成形,就是因为有妖施展了这个秘法。”   她说完去看苏归的表情,遇见对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   “一刻钟前,苏蔼已经派来了信使,告诉了我她要做什么事。”苏归道,“你……辛苦了。”   萧峦警觉,求生欲极强:“我没有吃过人!我都是悄悄偷人族的粮食吃的!我非常遵纪守法,一次都不敢越界!”   苏归一滞,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宋兆雪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贴在了萧峦身上,她顿时感觉自己好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捆在了躯壳里。   “带她下去,先看押起来。”苏归吩咐。   他遥望远方,那里的天空已经变成了两色。   黑色的漩涡向下凝聚,恐怖的怪物正在成型。   苏蔼没有看苏归所在的方向,而是看向了武国。   “不能一起生,那便一起死。”她悲痛着发出狐狸的哀鸣。   现在施展祭魂大法,起码有十万的妖魂可以成为她的养料,等这些妖魔被武国人再杀得多一些,就不一定能有那样的威力了。   她让苏归给商悯传信,只提出了一个要求。   让商悯亲自带着阿丘和阿紫来见她,否则她就挑选一个人口众多的城池自爆妖魂,而且是武国的城池。   苏蔼狐狸的身躯已经无比巨大,虚幻的魂魄上如同长了肉瘤一般,充满了奇形怪状的赘生物,有些部分像鸟,有些部分像蛇,有些部分像野猪黑熊……   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这些动物全部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奇形怪状的样子。   苏蔼对自己丑陋的身躯并不在意。   她飘身而起,头顶雷云覆盖……她渐渐飘向了武国的方向。   她没有把握商悯会不会来,如果她来了,可能也不会带着阿丘阿紫……她更倾向于对方不会来。   她会耐心等上几天。   任何攻击都会让她加速自爆,如果她竭力控制,七日之内,她可以不自爆,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她就只能让几十万人为自己殉葬。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如果想要放弃的话,在天柱之下就放弃了。   可是她出来了,依然退无可退,甚至比在天柱之下更加绝望。   “就当是,为这个群妖没落的时代殉葬了……”   林天禄的身体融化时,有一枚用于传信的灵物从他身体里掉了出来。   那是一枚留音海螺。对着它说话,声音就会被留存下来,传送到另一枚海螺之中,可以定时查看。   苏蔼就是靠这个东西哄骗的白皎,就连武国和鬼方开战之后白皎询问情况,她也会靠自己的头脑编造一些假的情报告诉白皎,暂时稳住她。   现在似乎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那枚海螺形状的灵物飘到了苏蔼唇边,她轻轻对着里面说了一些话。 第357章   上一次心中如此恐慌是在什么时候……   他不需要思考就有答案——是悯儿死的时候。   心脏被看不见的大手攥紧了, 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那身躯庞大的虚幻之妖在前方漂浮着,她立于天上,似乎在俯视着下方的凡人, 眼中又似乎空无一物。   那庞大的身躯可以遮蔽日月,然而她的身体太过虚幻,太阳的光线扭曲地从她半透明的躯壳中撒了下来, 在地面上留下瑰丽的痕迹,唯独没有留下她的影子。   那只九尾赤狐的身体本该是优雅美丽的, 红色的毛发像在燃烧着,单是看一眼就应该能想象到她在上古时期叱咤风云的样子。   可是那奇形怪状的兽类躯体镶嵌在她的身上, 破坏了浑然天成的美感,她身上像爬满了蛆虫,可是蛆虫们也很痛苦。   那些被她强行吸纳进身体的妖一直在挣扎, 每只兽类的脸上都有着人性化的愤怒、恐惧与仇恨……   苏归率领着一小支军队追随着这扭曲的妖魂, 可是始终不敢发动攻击,因为这庞大的身躯一触即溃, 仿佛稍微摸一下, 上面奇形怪状的魂魄就会掉下来,将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毁去。   苏蔼甚至专挑密集的城池走,她庞大的身躯从无数人类头上路过,人们仰望着她, 恐惧地跪在地上,或者被吓到精神失常。   她的视线始终没有分给身后追逐的苏归等人。   苏归试图与她喊话对话,不管是谈判也好,还是拖延时间也好, 可是苏蔼没有任何回应。   她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不为外物所动,除了完成心中的目标之外, 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当她来到武国的城池,妖魂死气沉沉的眼眸向下望了过去,扫了一眼,没有看到想要看的人。   虽然失望,但好像没什么值得意外的,人类的赶路速度太慢了,这段时间他们不一定能赶到这座城池。   但是她看到了这座城池上渺小的人类。   从天上向下望,那些人的身躯是如此渺小。   可正是这样渺小的人将她逼到了死路。   白皎总觉得自己是受到了圣人的算计,是受到了妖魔的算计,但实际上弱小的人类也有心中的算计。   只不过大多数人不了解他们的智慧,只以为他们是弱小的虫子。   或许不应该在单独一座城池停留。   苏蔼虚幻的身躯又一次开始了移动,但是她非常谨慎,只是在边境徘徊,而没有深入到武国内部。   她始终记得,武国的天柱并没有倒塌,也许那里还有圣人遗留的后手,她不能轻易靠近,如果祭魂大法失败,她将失去最后见到自己孩子的机会。   苏蔼发出低沉的声音,声音响彻整座城池,每个人类的耳中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可以等三天。”她嗓音悠远,因为声音过大,她所处的位置也太高,以至于有些模糊不清,仿佛庙堂里的钟声被敲响。   “三天后如果武王不来,我就会毁去这座城池……如果城中居民敢于出逃,我会立刻自爆妖魂……”   城内的居民哭声四起。   连这座边城的城主也脸色发白,差一点心疾发作,被人扶着坐在椅子上吃了一颗药才好了一些。   “王上什么时候能到……”城主恐惧道。   不,或许应该问,王上会到吗?   这次面临敌人非同一般,这可是大妖啊!跟那种弱小的妖魂不一样,这个妖魂大到可以遮蔽整个天空,仿佛天上的云倾泻了下来。   哪怕是群妖出世,人族也勉强可以理解他们的存在,在捉妖师的努力下,妖魔之乱已经渐渐平息了。可是眼前这个妖魂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他们望见了无法理解的事物,超越他们想象的强大。   人族一直在对抗的就是这种东西吗?他们真的有可能赢吗?   人和妖在心中产生了一样的念头。   他们真的有可能会赢吗?妖在怀疑,人也在怀疑,谁都对自己的胜利没有信心。他们不知道天上的那头大妖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正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胜利,而人族没有,他们不能!   苏蔼身边漂浮的留音海螺始终没有传来白皎的留言。   她嘲讽地笑了一下,“看来你的伤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啊……是在闭关吗?”   因为闭关沉睡,所以没有空查看留音海螺。可惜了,她本来以为白皎也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赶过来呢,到时候乐子就大了。   如果白皎赶来,她能顺便将白皎一同杀死,这岂不是一个绝妙的复仇时机?可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似乎始终没有站在苏蔼这边。   她曾经以为自己得到了命运的眷顾,天道的垂怜,如若不然,她怎么能挣脱天柱呢?可现在看来,那只是命运的一个玩笑罢了。   是在天柱之下无知无觉被吸干灵力死去好,还是挣脱束缚之后,看一眼这人族的天下再走比较好?   苏蔼心中没有答案,不管怎么选,留给她的似乎都只有绝望。   苏归也骑着快马奔入了城中,他来到了城门楼上,就那么看着她。   渺小的人与庞大的妖魂对视,苏蔼在他的脸上寻找着苏青的影子,可是她没能看到苏青长大后的样子,只能从苏归的身上描摹苏青的模样。   “收手吧……”苏归轻声道。   “你以什么样的立场劝我?”苏蔼悲伤地问。   “以人的立场劝你。”苏归黑沉沉的眼眸望着她,眼中蕴含的情绪仿佛漩涡,“你是我的敌人,但我不想恨你。”   苏蔼顿住了,接着眼眸垂了下来,声音也变得轻柔了,并没有直接响彻在天空上,而是单独传进了苏归的耳中:“那真好。我也不想你恨我。”   这是祖孙二人首次面对面交流。   现在他们其中一个要死了,而另一个则不怕死,他只是想阻止更多人死。   “人妖注定殊途。”苏蔼道,“你获得人类的接纳了吗?”   “我不需要获得全部人类的接纳。”苏归仰望着她,话语平静。   “那也很好……我想你一定是找到了能够接纳你的那个人吧。”苏蔼的话语中竟然有着欣慰。   “不是一个人,其实是很多人,也许比你想象中要多一些。”苏归声音变轻了,“妖和人的界限,其实并没有那么大。”   苏蔼轻轻点头,“我当然赞同这一点。但是已经确定的立场,无法更改。”   苏归眼中也浮现出悲色。   是为苏蔼……也不全是,也许是在为所有无能为力者悲哀。似乎在这片天空之下,不管是人还是妖,都被同等地碾压,有的人和妖已经寻找到了出路,而有的还在苦苦挣扎。   他为即将发生的事心底发寒,可是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却又感到了一种令人扭曲的温暖。   苏蔼为什么要单独给他传音?他其实明白。这是苏蔼这个姥姥对他最后的温柔,虽然曾经在城中散布他是妖的流言,但那是想让他认清人和妖无法相处这个事实,或许是在逼迫他回归族群。   但是在这个时刻,苏蔼到底是不忍心戳穿他的身份,让他失去为之奋斗的一切。如果苏归能活下来,他总需要找到自己的族群的,他无法融入妖的族群,那么就只能融入人类的族群。   否则就要孤身一人。   苏蔼内心非常清楚。   哪怕她杀死了一城百姓,也不能将整个武国覆灭,就算将武国覆灭,也不一定能颠覆天柱。就算杀了武王……难道不会有其他武王诞生吗?   她已经接受了预定的失败的结局。   此刻出现在这里,或许不是为了挣扎,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体面的退场,完成最后的心愿。   苏蔼没有等待太久。   商悯真的来了。她背后背着两只葫芦,分别收纳着阿丘和阿紫的妖魂,她似乎是独自前来的,身边除了护送她来到边城的侍卫之外,没有跟着其他人。   苏蔼的妖魂注意到了快马赶来的一队小人,她庞大的妖魂从天空降落,一直降落到接近地面的位置,面朝着城门楼,等待期待中的人走上城墙。   那位少年武王风尘仆仆,然而步伐非常稳,她走上了城墙,面不改色地面对着巨大的妖魂。   慌张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商悯知道这一点。   苏归走到了商悯身侧,平和的目光变得锐利,站在了商悯的身后,与她一起注视着苏蔼。   “狐祖。”商悯轻轻叫出了这个称呼,“我可以放了阿丘和阿紫,只要你不在人族的城市自爆。并且我可以承诺,永远不会杀了他们。”   “好大的手笔。”苏蔼居然有心情笑出声,“好慷慨的施舍。”   这话当然是在嘲讽,不过商悯并不在意。   这已经是她能给出的最高筹码了,其他的筹码,苏蔼也不感兴趣。   不过有一件东西她是感兴趣的——商悯的命。   “我如果把她杀了,你一定会伤心吧……”苏蔼看向苏归,巨大的眸子里噙满了悲哀,“我不想让你恨我,但是我无法停止恨人。”   苏归眼中,一双猩红色的兽瞳已经闪了出来,他的手搭在商悯的肩膀上,浑身紧绷,防备着苏蔼。   “我想要和阿丘阿紫说话。”苏蔼提出要求。 第358章   商悯依言拿下了身上的两个葫芦, 将葫芦的壶嘴依次打开。   被关押在里面许久的妖魂终于重见天日。   阿丘一看到母亲的身躯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秘术他曾经央求母亲教他,但是母亲始终没有同意。   “母亲!”他发出悲怒的呼声。   阿紫的妖魂比阿丘的更为虚幻, 她的声音也更虚弱,魂魄边缘甚至出现了虚幻的波纹,似乎稍微一碰就会破碎。   “母亲……大哥……”阿紫声音颤抖着。   如果她现在有身体, 只怕已经落下了眼泪。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母亲也被逼到了绝路,这些渺小的人要战胜他们了。   这是他们一家人的末路。   但死到临头应该还可以带走几个人。阿紫扭过头, 凶狠地看向商悯。   “阿丘,阿紫。”苏蔼虚幻透明的身体靠近了一些, 她用温柔的嗓音问,“你们想要活命吗?”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一个痛快。”阿丘魂魄向前飘去, 想要拥抱母亲的妖魂, 就像小时候那样。可是他始终被葫芦束缚着,没有办法继续向前。   阿紫眼眸颤动, 轻声道:“母亲死了, 我不要独活,那么艰难的岁月,我们一同撑下了,如果剩下的岁月没有母亲和大哥相伴, 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苏蔼获得了答案,虚幻的眼眸变得更加透明了,有一种正在流泪的晶莹感。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上路吧。”苏蔼的魂魄升入高空, 眼神好像是神在俯视着世间,声音也变得空灵悠远, “商悯,其实我一直期待着你的成长,若世上有一个人类能够杀死白皎,此人只会是你!”   “可惜,无比可惜。我竟要亲手毁掉一个可能出现的奇迹,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她扬起巨大的狐狸头向天空长啸:“人要亡我妖族!非天要亡我!”   话音刚落,万鬼哭嚎之声响起。   苏蔼身上镶嵌的无数妖兽全部挣扎了起来,他们的头颅向外,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凄厉的嘶吼,声音响彻云霄。   在城池中居住的普通人甚至耳膜出血,昏倒在地。   与那哭嚎之声一同出现的还有猩红色的雾气,它们一同爆发,苏归身躯猛然膨胀,化为七条尾巴的巨狐,身体挡在了商悯上方,同时那些猩红色的雾气向苏蔼缠绕而去。   蜃梦的噬魂之力被推动到极致,苏归想要从苏蔼身上抢夺到更多的魂魄,减小她自爆造成的伤害,哪怕只是有一丝,也能为商悯、为城中居民增添更多的活路。   然而那些猩红色的雾气吞噬了魂魄,无数残魂碎片,那些妖魂生前的怨念随之流入他的脑海,他的眼瞳连同眼白霎时血红一片,瞳孔放大,铺天盖地的煞气从他身上蔓延,无法抑制的杀意从灵魂深处透出。   ——他的嗜血本能失控了!   连续不断吞噬各种妖的魂魄,吞噬苏蔼的妖力,他早就到了强弩之末。身躯重塑之后,人妖混血血脉残缺所导致的嗜血本能似乎被压制了,但是并没有消失。   现在它爆发了,并且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当场丧失了意识。   “老师?老师!”商悯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被苏归压在身下的她下意识伸出手,摸上了苏归脖子上的赤红色毛发,想要让他恢复理智。   “苏归!”她叫了他本名的一瞬间,苏归低下了头,失焦的赤红色瞳孔对上了人类黑色的眼瞳。   他低下头,就在商悯以为他要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张开了嘴,锋利的牙齿避开了商悯的身体,然而那张嘴却没有丝毫犹豫,一下子将她吞入了口中。   魂魄即将消散的阿丘和阿紫看着这一幕,怜悯地看着苏归,眼中居然没有恨意。   “混血的诅咒……他会痛不欲生的……可怜的孩子……”阿紫轻声说,身躯在风中消散。   “如果他能活着的话才会痛……”阿丘看着妹妹消失的地方,然后又看向了天上身躯膨胀到极致的母亲,“母亲,若有来世,我们还会做你的孩子,哪怕我们不会变成妖,只是山林间艰难讨生活的野狐狸……”   他没有闭上眼睛,只是看着苏蔼,直到他身体消散的最后一秒。   苏蔼喃喃:“我也希望你们继续做我的孩子……”   她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看着下方的苏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狂暴的攻击欲望和离开此处的危机本能之间摇摆,那巨大的狐狸在城墙上转了一个圈。   最后那双失焦的瞳孔终究是望向了苏蔼,他跃上城门楼,尾巴舞动着向她扑来。   苏蔼已经闭上了眼睛,膨胀到极致的身躯已经变成了一个圆形的球体,那些妖兽的躯体湮灭了,她自己的身躯也湮灭了,最后只剩下刺目的白,狂暴的能量自天上爆发,像火山喷发的岩浆一般扑向大地。   死前的最后一刻,她燃尽了自己。   “那是什么?”城中的幼童眼中没有恐惧,她不明所以,只是指向天空,看到那漫天刺目的白芒中燃烧着一点金色。   “是白日里的烟花吗?”   于是幼童的母亲随着女儿的视线抬头,金色的光芒变得清晰了,那似乎是一轮太阳,而太阳的中间站着一个人影。   敛雨客手掐法诀,神色无喜无悲,口中只念一句:“万道皆客,悲悯归真。为数十万人而舍此一身,此证道之时!”   他浑身燃烧起炽烈的金色火焰,化生土所制的身躯自身上消融,消失的先是皮肤,紧接着血肉也化为金色的光点融入天地,最后是骨骼,那骨骼化作粉末一点一点消融。   而与之相对的是一道庞大的金色结界以他为中心展开,如铜墙铁壁,将苏蔼自爆产生的巨大冲击隔绝在外。   金色的光照水波一般颤动,仿佛有金水在天上流淌……突然间天上下起了太阳雨,雨丝似乎也被这金光映照出了淡淡的金色……   人们立在街头,仰头望着这神迹,突然,有一个人跪下了。   在此人之后,在街上站立的人接二连三地跪下了……   “是……先祖庇护?”   人们如此说。   金色的雨丝落在了苏归的头上,他还是没能恢复神智,但是他听到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唤自己。   “苏归……苏归……苏归!!”   叫到最后,那个声音似乎非常生气。   “你快点让我出去!”那个声音还在叫。   为什么要出去?待在里面才是最安全的,外面有危险……   危险在哪里?苏归下意识抬头张望,身体中的危机预感本能消失了,好像危机不存在了,但是那声音到底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怎么找不到了……   “把你的大嘴张开啊!”那个声音喊得更大声了。   与这句话同时出现的是细微的痛意。   他突然感觉到上颚一痛,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砸了。   苏归浑身一震,刹那恢复了清醒。   他赶紧张开嘴,一下子把商悯吐了出来。   他没有吃她,是把她含在了嘴里。   商悯心都死了。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似乎不想再看他一眼。   “对不起悯儿,我不小心的……你有没有受伤?”红色大狐狸上上下下检查她的身体。   “我没有受伤。”商悯捂住脸,“我也不会有事的……赶过来的是我的陶俑化身,遇到危险的话,把化身解除就好了……”   吃一堑长一智,这种以身犯险的事情,当然要反复思量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做。就算做了,也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她现在身上背着几百万条人命,掌管着一整个国家前进的方向,她很惜命,也必须惜命。   苏归似乎头都抬不起来了,就那么盯着地面,商悯示意他趴下来,她爬上他的后背:“带我去城上。”   他方才从高空重重跌落,但是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有一些擦伤。   苏归带着商悯重新跃上了城墙,看到这个城池没有丝毫的损害,甚至很多城中居民都跑了出来,仰望着天空。   金色的波纹已经消失了,光照也消散了。   只有细蒙蒙的雨丝在下。   “敛雨客牺牲了自己的身体,救了城中的人。”商悯眉眼染上忧虑。   但是没有悲伤。   “牺牲了自己的身体?”苏归品味这句话。   “嗯。他留给我了一节化生土身躯,只要按照正确的方法,他就可以重塑自己的身体。”商悯叹气,“但是这一次他耗费了太多的力量用于抵挡妖魂爆炸……新的身体制作出来,按照他的估算,可能实力大不如前了。”   人族会失去一员猛将,敛雨客的武力威慑可能会丧失作用。   “那是什么?”商悯看到城墙的地面上躺着一枚蓝色的海螺,上面还散发着奇异的波动,好像是灵物。   她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研究怎么激发   突然间一个让她感觉无比耳熟声音从海螺中传了出来。   “苏蔼……此话当真?”   是白皎的声音!   商悯脸色大变,一下子就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一定是苏蔼在临死自爆之前对白皎说了点什么……也许说了不止一点。    第359章   留音海螺中传来的并不是林天禄的声音。   是一个有点陌生的女声。   白皎一时没能分辨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陌生, 但是又像是太长时间没有听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和她以前并不熟悉,可是她绝对是认识的。   “白皎, 是吗?我现在用林天禄身上的留音海螺跟你说话……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是谁,我是苏蔼。两千多年前匆匆一见,我们未曾直接交谈, 没想到这次与你说话是在这种情况下……”   白皎的嘴角缓缓下垂,眼神好像被定住了, 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一般。   苏蔼……对方之前不是控制了小蛮,在宿阳跟她说过一次话吗?为什么现在她现在表现得像是第一次跟她交谈一样。   还有林天禄呢, 他是否安全……   林天禄是个让她不省心的妖,食草妖类天生比较弱小,林天禄的神通也不是非常强劲, 也不知是肉太香了还是怎么回事, 其他食肉类的妖在靠近他的时候总会不自觉流口水……   为了避免妖族争斗,白皎只得把他调离。   鬼方是个好地方, 林天禄到了那里安全一点, 而他也非常能干,他依照白皎的命令,把鬼方搅得一团糟的同时又收拢了一点兵马。   也许是苏蔼早就猜到了她心中会怎么想,下一句话就是:“林天禄已经死了, 我占据了他的身体。”   ……不意外的结果。白皎面沉似水。   但是占据了他的身体……不是控制身体……   “直到不久前,我才从天柱底下出来,出来后遇到了一只名叫白珠儿的妖,通过她了解了外面的事情, 然后发现有一个无名小贼冒充我的名头行事。对方顶替着我的名头和你作对,以狐祖的名义狐假虎威……你一定非常仇恨白小满吧?是不是已经认定他是我的下属了, 毕竟我们都是狐狸。但我要告诉你……他不是。”   “你也一定很疑惑,白小满到底隶属于哪方。猜猜吧……看能猜到吗?”   白皎的大脑嗡的一声巨响。   她顾不得思考其他的东西,全身心都被一个名字攥紧——白小满!   她曾经最疼爱的妖,她对这只小狐狸的宠爱超过了子邺,甚至也险些超过胡千面,他是她的第二个徒儿,她全心全意栽培的妖。   然而这样一个妖在关键时刻给了她沉痛一击。她曾经自我安慰,也自我说服,说不定白小满是被苏蔼控制的。   可是如今血淋淋的真相被揭开,苏蔼根本不认识白小满,她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出世,那白小满是怎么回事?他在为谁办事?!   白皎顺着苏蔼的话想了下去,她刻意给她留了思考的间隙,在这短暂的空档里,她沉默着,想到了至今还在自己肚子里也没办法炼化的孔朔,还重新思考了苏蔼最近才出世的话是否是真的……   她中过太多的算计,担心这也是敌人的一个圈套。   然而把所有妖族势力都想了一圈,甚至猜到了会不会还有别的妖圣逃脱了天柱这上面去,但是始终觉得站不住脚。   子翼的事情、小蛮的事情、胡千面和涂玉安的事情……这些妖的死亡在她脑海中盘旋。   最终一个无情的残酷的答案出现在了她的心里。   白小满和苏归一样,投靠了人族。   白皎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连带着孔朔似乎也不安分了起来,她分不清这疼痛到底是来自内心,还是来自腹部。   她发出分不清是暴怒还是痛呼的低吟,整只妖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着,五指抓住了自己的心口和腹部,指尖长出龙爪深深地嵌进了血肉之中。   剧烈的疼痛让她神思清明了一瞬,而让她脑子更清醒的是苏蔼的话。   “你应该能猜出来吧……那个白小满是人族的,白珠儿也那么猜。”苏蔼发出闷闷的笑声,似乎也觉得这样的答案过于荒诞,“我能跑出来,还要感谢孔朔,孔朔怀疑那个白小满并不是我的下属,我根本就没有出世,所以派来了白珠儿来到鬼方,检查天柱是否完好,结果我就这么出来了……”   白皎怔怔地听着,身体扭曲地躺倒在地上,没了任何动静。   “孔朔似乎可以附身带有孔雀印的妖,让自己的分魂在外面跑,你要提防他,他还控制着那个叫韩卢的犬妖和我谈判呢,要和我一起合力杀了你……我答应了,但恐怕没有办法完成了。”   韩卢……又是一个让她心痛的名字。   她在数月之前知道了韩卢的死讯,他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郑国。郑国是不是有敌人?白皎第一时间想到了白小满,怀疑是他流窜在外,也怀疑是苏蔼派他去了郑国。   她应该亲自过去探查一番,白小满显然不是一般的妖能够对付的,可是孔朔一直在作乱,她只能陷入沉睡闭关。   韩卢居然也背叛了,身上有孔雀印,说明他是孔朔的下属。   恍惚中,白皎听到孔朔在她的体内发出刺耳的大笑,她无暇顾及。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苏蔼的声音恍若恶鬼低语,“你一定猜不到人族的主事者是谁……是敛雨客吗?是也不是。是那个扯着我的狐狸皮当大旗的武国吗?没错……就是他们……准确地说,是武王。”   “我不确定到底是从哪一代武王开始谋划这些事情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此时人族绝对的领导和主事者,就是那个叫作商悯的人。如此有迷惑性的年龄,如此狡诈的手段,不禁让我怀疑她真的才十几岁吗?也许她是圣人转世,生而知之,否则无法解释她所做的事情。”   “同样的,白皎,我还可以告诉你,杀了武王可以延缓武国扫平天下重聚气运的脚步,但这并不绝对,因为大势已成!此时的武国汇集了各国人才,已经变成了正在运转的机关车,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你一定疑惑,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情……因为我要死了。你杀了我的女儿,我深恨你。但是你我同为妖族,同样匍匐于世,妖与妖的恩怨,应当放在人与妖的恩怨之后。可惜我悟得太晚,仇恨也太深……我说这话当然不是想原谅你,我依然想置你于死地,但我也想看到有妖推翻天柱。”   “往日恩恩怨怨,我死之后应当都可消散,你没了一个敌人,应当贺喜,我没能手刃你,这是我的遗憾。若我的灵魄可以前往天上俯瞰这世间,我有两愿。要么看到天柱倒塌,要么让我看到你在奋力一搏后辉煌壮丽的失败。”   辉煌壮丽的失败……   白皎陷入了愣神状态。   她胸口和腹部的血洞愈合了,但是衣服上残留着血迹,她喜欢穿黑色的衣服,所以红色的血在上面并不显眼。   随着伤口的愈合,好像有什么东西停留在伤口里,给她带来了持续的灼痛。   居然被仇人鼓励了……   事到临头,走到了这一步了,真心支持她大业的居然会是她的敌人,与她有着杀亲之仇的仇人……   她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辉煌壮丽的失败。苏蔼也对她推翻天柱的行动持悲观态度吗?   白皎用手支撑着地面,勉强起身。   她的心脏仿佛已经不再跳动了,胸腔里面流淌的血液也不再温暖,流遍全身的是彻骨的寒。   白小满……韩卢……孔朔……人族!   以往经历的许多事情被整理成了明晰的线,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她终于想明白了。   她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得异常无力。   她曾经无限接近成功……那可能不算是成功,但那是她距离拖延人族大业最近的一次吧,那个曾被她杀死,然后又莫名其妙复活的女孩,商悯。   她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本来以为是被驱使和牺牲的无知孩童,没想到却是人族的主事者之一……这谁能想到?这怎么可能?   不过只有这似乎才能说明她为什么会被复活,因为她在人族之中有着近乎无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最让她心痛的就是白小满。   她本来以为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想起这个名字,心中应该毫无波澜了,但是事实并非这样,她的心仍然会痛,撕心裂肺。   与痛一起席卷全身的是被背叛的耻辱。   “小长虫……你要去武国吗?”孔朔低沉的声音在她腹部响起。   白皎一下子想起他可以利用孔雀印操控其他的妖,仍然可以在外界活动,她心中不由一阵翻腾。   “苏蔼真会给我找麻烦啊。”孔朔阴沉沉地说,“死到临头了,你们俩倒还惺惺相惜上了……无聊的理想。”   “不过,就这么去吗?这真不是个好主意啊,谁知道人族那边还有着什么底牌?你要是拿这件事情去询问你的首席幕僚柳怀信,他应该也不会让你去吧……”   “你竟然比我还在意我的性命。”白皎冷酷地看向自己腹部。   “毕竟咱们俩现在的小命连在一块儿了,我总要为我自己考虑。”孔朔懒洋洋地说。   随着互相吞噬的深入,他们两个的性命真正连接到了一起,等到再进一步,就看是孔雀压倒蛟血,还是蛟血压倒孔雀,最后的最后是灵魂,看谁先吃掉谁,谁先击溃谁。   孔朔的话的确让白皎冷静了一下。   她一步迈出,身形一转,化作一道黑烟消失了。   正在勤勤恳恳处理公务的柳怀信突然看到面前一片阴影投下,抬头一看,可把他吓了一跳。   “陛下!”他立刻起身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第360章   听完白皎讲述的事情, 柳怀信同样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太不可思议了,太离谱了,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原来这么一系列事情都是人族在背后推动, 而且幕后黑手之一甚至是这么小一个小孩儿。   他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习惯性捋胡子的手都停了。   白皎看了他一眼,没有催促, 而是独自走到一旁坐着。因为太累了,她又半靠着软垫, 眼神散漫,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她也确实没有精力多注意外界的事情了。   连得知白小满归属于哪一方势力后, 她内心愤怒与仇恨的火焰也只是燃烧了一瞬间,燃烧过后只剩下死寂,如同丰收之后被大火烧过的麦田。   那些感情她终究是付出了, 但是没能结出累累硕果。   那些恩怨仇恨她也都经历过了, 恨过了,也爱过了, 现在心中只剩下疲惫, 以及茫然。   她不应该茫然的,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可是她怎么会这么累,这么疲惫。明明习得了假寐术, 她根本就不需要睡觉,可是困倦还是如潮水一般蔓延了上来。   真想一睡不起啊。   在柳怀信思考的间隙,她居然歪在靠枕上睡着了。   柳怀信转过头,还要说些什么, 一下子却看到了白皎沉睡的面庞。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默默地回到了书桌后,批改着公务,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砚台里的墨都被蘸完了,他放下了毛笔,没有用墨锭子磨墨,怕吵醒陛下,慢慢地靠在椅子背上,发出了无声的喟叹。   真是累啊,太累太累了,也太难太难了……   阳光透过琉璃窗洒进了书房里,窗花映照在地上,那些花纹渐渐偏斜,太阳也沉沉落下,整个书房都暗了下来。   柳怀信的头垂着,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他惊悚地看到陛下正在他旁边站着查看他批改过的公文,也不知她醒了多久了。   她居然如此有耐心,没有叫醒他,甚至还等他睡醒。   柳怀信赶紧站了起来,低头道:“陛下睡着,臣不敢贸然打搅,没想到也睡着了……”   “无事。”白皎轻声道。   她放下公文,看着柳怀信:“那件事你有主意了吗?有什么建议给我。”   “陛下……其实陛下是想要去武国的吧,去杀那位武王。”也许是因为今天的气氛过于松弛了,柳怀信竟然发出了好奇的疑问,“陛下应该很愤怒,可是您为什么还是很平静地站在这里呢?陛下的定力,臣自愧不如。”   “因为我已经杀过她一次了,该释放的仇恨似乎都在那一次释放出去了……其实那一次我也不恨她。”白皎如此说。   柳怀信袖子中的手顿了一下,突然发出莫名其妙的感慨:“陛下成长了……与以前不同了……”   “成长了?”白皎没有因为这个词会感到冒犯。   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成长了。   诚然,获得成长的妖应该更能认清自己的内心,她是认清自己的内心了,然而随之而来的是疲惫,无与伦比的疲惫。   胜利的渴望和疲惫交织在一起,她告诉自己,如果赢了,应该就能好好休息了吧?   拥有这样心态的她不像是成长了,像是衰老了……她的内心已经枯萎老去,而不是随着成长变得从容淡定。   “陛下,臣没有办法给陛下建议。”柳怀信叹了一口气,“臣已经不了解陛下的实力,甚至也没有办法探知您对手的实力,对方深不可测,而我们对对方的了解是那么少……前些日子的鬼方战争,陛下沉睡着,无暇顾及,老臣可是全程看着传过来的密报。该怎么说呢?武国的损失并没有臣想象中那么大,他们完全有实力应对妖魂,哪怕那个妖魂是由妖皇指挥的……”   “难道是苏蔼太笨了吗?恐怕不见得吧,再怎么不了解人类的兵法,对于局势的基础判断应当是有的。可是对方还是输了……输在了硬实力上。”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应该去武国?”白皎漠然问。   “您可以去。”柳怀信苦笑连连,“我的作用只是帮助陛下分析局势罢了,不能替您做决定。方才臣说了不利于陛下的部分,接着臣可以说说利于陛下的部分。”   白皎盯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人族既然要借狐祖的势,而不是直接把敛雨客这个强者暴露在明面上,其实这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陛下已经和敛雨客打过照面,了解了对方的身份和实力,但是对方依旧把敛雨客当成了一张暗牌,不轻易打出来。”   “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们觉得敛雨客并没有实力赢过陛下,甚至与陛下交战的时候还会落入下风,乃至被陛下反杀。”   白皎也感受过敛雨客的实力,比她确实有所不如,所以柳怀信的分析是正确的。   “因为敛雨客实力不足,他们才需要扯着狐狸皮当大旗。”柳怀信道,“要是他们自身的实力很强,哪里需要再借助苏蔼的名声?如果要三足鼎立,人族、孔朔、咱们,足以互相制衡。人族想要隐身,想要闷声干大事,所以才把事情推到了苏蔼的身上,让她吸引火力。这种躲藏本身就是实力不足的表现。”   “其实从这方面来看,如果陛下去往武国,也不一定会遭遇什么意外……”   柳怀信说到此处又道:“如果陛下在武国有足够的探子就好了,可以先探查一下苏蔼在武国那边到底搞了什么破坏,如果苏蔼的临死反扑对武国根本没造成什么损失,就说明人族实力深不可测……”   “若是那种声势比较大的破坏,探查起来不难。”白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就再等一些时日吧。”柳怀信试着道。   “嗯。”白皎点头。   她转过身,就这样离开了。   她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连听到白小满的消息都可以如此镇定,要是放在从前,她怎么也要暴怒地冲过去要杀人吧……柳怀信看着白皎的背影,坐回到书桌后面,继续自己研墨自己批改公文。   ……   大约过了六日,紧急密报终于从前往武国做生意的宋国商队手里传了出来。   信鹰高飞,飞入了宋国王宫。   “城中居民没有受到丝毫损害,妖魂爆炸发生之时,有金色的光罩笼罩全城,似乎有人类的身体在光照之中化为灰烬,人们没有看清那个人长什么样,但是依稀看到他化为灰烬之前是一袭黑衣。”   黑衣,敛雨客!   白皎大喜。   敛雨客牺牲了,他死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柳怀信面带微笑,再也不劝白皎蛰伏了,“除去一个大敌,武国似乎没有强者护佑了,那么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苏归?”   “苏归不足为虑,要杀他是有点麻烦,但是他绝对杀不了我,这点自信本座还是有的。”白皎脸上的笑容有些扭曲了。   柳怀信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又吓了一跳,觉得陛下现在实在是性情阴晴不定,情绪大起大落,极端到了极点。   “陛下,您没事儿吧?”他担心地问。   “无事。”白皎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我去一趟武国。”   “可是万一这是敌人的计谋呢?”柳怀信严谨地提出了这种可能,“假装让敛雨客消失,实际上这是诱敌之计?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白皎沉思,“是有这种可能……”   “那陛下作何打算?”柳怀信道。   “去。”沉默过后,白皎依然道,“必须要去……不确认敛雨客死没死,我始终不安心,如果对方死了,那再好不过……只有去了那里才能确定,否则人族就会一直当缩头乌龟,永远不露破绽,我们必须要逼他们做点什么。”   ……   武国,朝鹿城。   商悯带着自己的一众亲信大臣从临时陪都迁回了国都。   子翼见到她之后喜极而泣,不住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旁的商谦非常愤怒地把他给挤到了一边,抱住商悯欢欢喜喜道:“姐姐终于回家了!以后是不是就不走了?”   “近期应该不会走。”商悯摸摸他的头,发现商谦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孩子了,个头窜得挺高的。   “姐姐错过了自己的生辰,不过我有准备礼物。”商谦道,“姥姥姥爷也准备了礼物,我知道他们准备了什么,但是我不会告诉姐姐的……”   时间过得真是快得不可思议啊。   转眼间居然又到了下雪的时候,天地被茫茫白色覆盖,很快又回到融雪的时候……   北地的局势基本上稳定了,所以商悯才能放心地赶回都城。   本来她回到都城的这一天姥姥姥爷想要出城迎接,但是商悯早就料到了,言辞严肃地让他们在宫里面待着,不要跑到外面来受冻。   她加快了脚步,去往姥姥姥爷居住的宫殿。   一踏进宫殿的门,她就看到了两位老人眼巴巴向外张望的脸。   长阳君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孟修贤则道:“悯儿,你可看到了,我们俩没有出宫殿,都在这儿好好烤着火呢!”   商悯拉着他们的手道:“那就好!我是怕你们滑倒……”   他们的年纪是真的大了,不应该每天东奔西跑的。   “晚上一起吃饭,跟我们好好讲讲你在北方那边的事情。”长阳君笑道。   “好。”商悯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姥姥我跟你说,那个苏蔼她控制着鬼方人……”   到了晚上,商悯叫人摆了一个较大的宴,把该来的人都叫来一块吃饭了。   甚至连宋兆雪都有个位置,他受宠若惊,坐在椅子上非常拘谨。   身边不仅有着赵素尘,还有苏归。商谦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表情有些纳闷,显然不理解宋兆雪这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冒出来的人怎么跟他们坐一桌?   商谦很快把目光从宋兆雪身上移走了,盯在了对面一个黑衣少年身上。   “你是谁?”他困惑地问。   “在下敛雨客。”黑衣少年礼貌点头。   “你别骗我!我听别人说敛雨客是个成年男人,你瞅着顶多有十五六岁,哪里成年了?”商谦眼睛一瞪。   “出了一点小意外,返老还童了。”敛雨客开玩笑似的说。   实际上是因为铸造他身体的材料不够了,化生土稀少,尽力构筑出的身躯只能长成这样。   “骗人……你难道和苏归修炼一样的功法吗?”商谦道。   “那倒不是……我可没他那么驻颜有术……”    第361章   白皎来到武国这天, 天上正下着雪。   她漫卷的身躯冲破了雪幕,风与雪被她的身体裹挟着,随着她一起飞舞。   飞入武国的地界后, 她很小心地没有下降高度,而是躲在云层之中。   预想中的天柱镇压也没有来,看来哪怕武国的天柱封印比较完整, 能起到的约束也是有限的,只要她不解放全部的妖力大开杀戒, 就不会受到镇压。   如果只是杀零星的几个人,问题应该也不大。   她暗金色的眼眸向下望去, 看着那些星罗棋布的城镇,升起了炊烟的房屋,还有地上爬行的如蚂蚁一般的人……   心中似乎并无更多感触, 不过白皎已经明白这样的景象代表着什么——安定。   安定的生活会带来百姓的富足, 百姓的富足则会为统治者带来拥戴。   世上已经没有妖的容身之地了,人类的城池却在不断地扩张。   当白皎来到朝鹿城时, 俯瞰着下方的都城, 王宫就在这座都城的正中央,里面不仅有武王商悯,还有皇帝子翼。   她并不打算大开杀戒,准确地说, 她是没有打算大范围动用妖力,谭国那次的教训告诉她,一旦她解放自己的全部力量,就会引发天柱异动。   但是没有关系, 哪怕是这样,她也有把握商悯会出来。   因为她愿意为人而死, 当她看到她再度驾临,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白皎的身体在下沉,庞大的妖渐渐从云层落了下来,有人偶尔抬头看到了她的身躯,震惊地抬手指着天上,还拉着身边的人一起看着天。   城内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摊贩停止了叫卖,士兵如临大敌地看着天空,街上的行人也停住了步伐,他们神情呆滞,接着陷入骚乱。   人们开始互相踩踏,互相推搡,想要逃离她即将降落的地方。然而有巡逻的士兵制止骚乱,沿街呼喊指挥,尽管收效甚微。   “商悯……”   好像有天音自云层中传来,发出雷云翻滚般的巨响,这声音传遍全城。   “出来见我……否则我就要开始杀人了……”   这一句话之后,全城寂静。   人们惊恐地看着那遮蔽了太阳的黑蛟身躯,随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王宫的方向。   然而,当黑蛟的身体想要继续下落降落在城中最高的楼宇上时,她的身躯突然停止了下坠,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托起,又像是被无形的罩子阻隔。   她一愣,猛然扭头看向地宫的方向。   无形的力量自那里扩散。   白皎身上猛然传来了被针扎般的刺痛,但不是因为她受了伤,而是她的灵觉被触动了。   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人影在天上睁开了眼睛,冷冷地俯视着她。   一道道目光像利剑一样刺穿了她的身体,带给了她巨大的压力。   那些看不见的人似乎在警告她,再敢降落一丝,将会带来她所无法承受的后果。   ……   地宫中,商悯又一次来到了聚魂大阵。   她将手放到石碑上的一瞬间,灵魂就升入了大阵之中。   睁开眼睛一看,是舅爷爷商琮慈祥的笑脸。   “悯儿,这回怎么又来了?”他捋着胡子笑,“我们天柱底下的这些人都感受到了,那场战争一定是赢了吧,气运又有了小幅度的攀升。”   “是这样吗?原来气运的变化大家都可以感受到。”商悯勾起唇角。   敛雨客对她使用观气术的时候也说,她身上的气运光柱更加浓厚了。敛雨客第一次观测她的本体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朝鹿的时候。   直到那时候他们才算是真正见了面。   等到鬼方战争胜利,苏蔼彻底死去之后,她身上凝聚的气运似乎来了一个小幅度的生长,依照敛雨客所说,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她身上冲天而起的紫色光柱。   商悯上一次来到地宫,是在鬼方战争打响之前了,那个时候她想把地宫里面的青铜人俑给运送到北地抗击妖魔,地宫里面的先祖们都答应了,但是说不需要人力运输。   当妖魔势力凝聚,人类无法抵抗的时候,天柱之下的青铜人俑会通过地下遗留的通道自行离开抗击敌人。   青铜人俑只会杀妖,不会杀人。这是铸造之时就遗留的烙印,以免人族互相征伐。   它们的青铜外壳之下保留着人之魂,可是它们不会听从商悯的指挥。   “舅爷爷,悯儿这次来是遇到了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难题,我有思考出一些对策,但总觉得需要更加保险才是。”商悯道,“那头在外流窜了两千多年的黑蛟,恐怕要来武国了。苏蔼在临死之前对这只黑蛟说了我的事情,她一定会想再杀我一遍。”   商琮面色凝重下来。   周围也出现了轻微的议论声。   “那头黑蛟……”   “……怎么办……”   “不用担心,实在不行我们可以……”   商琮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声音,商悯的眉毛也皱了起来,试图分辨那些魂魄在交谈着什么。   商琮似乎听清了,他眼神微怔,重新露出微笑,看着眼前年少的孩子说:“没事的,悯儿。眼前并不算是绝路,你上次来到这边的时候提起,黑蛟把孔雀给吞了下去,现在他们共享一个躯壳,都想吞噬对方?”   “是。”商悯注视着长辈虚幻的身影,“是要从这方面入手吗?破坏他们二者的平衡关系……”   “不,只是想确认一下她的状态罢了,如果她很虚弱的话,应当可以……”商琮没有继续说下去,“交给我们吧。”   商悯一下子想起了郑国的聚灵大阵,聚灵大阵聚集魂魄,是为了充当乾坤逆转大阵的燃料,想要让那个阵被激发,地宫中的先祖之魂就要燃烧殆尽。   她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向舅爷爷。   “你们,是要燃烧自己的魂魄了吗……”她问。   “本就是已经死去的人了,悯儿是在为我们伤心吗?”商琮开怀一笑。   这时一个陌生的女声突然响彻。   “武国的天柱,有攻守两效,聚灵大阵,也有正反两面。正面的魂魄不可与反面相见,所以王的魂魄在另一端,其余人则在这一端。”   商悯一愣,商琮一听这道声音,眼神立刻激动了起来:“大姐!”   商悯立刻也反应过来,“奶奶?”   “我没有空和你们寒暄,正反就如阴阳,跨越阴阳向另一面传话则需要消耗力量。你们闭嘴,听我说。”那道声音极为冷静,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待那黑蛟来到这边,你们就启动‘守’,最好拖住她一些时间,随后我们启动‘攻’。”   “时间拖得越久越好,魂魄的燃烧需要时间……”   那道声音消散了。   商悯握紧了拳头,眼神发亮地看向周围,脸上有希冀,却不再有悲伤。   “父亲,你在吗?你不需要回话,我只是想告诉你,在继承了王位之后我把这个国家治理得还算合格……虽然这样说有自夸之嫌……可是不管是民生还是新政,又或者是那场鬼方的战争,我都在的同时用尽全力向前迈进了!”   在战争之年,她依然努力让民众吃饱了饭,大多数地方都很安定,哪怕边境正在接收流民,在多方政策镇压以及推恩之下,那些流民也很快顺服了。   还有许许多多的能人异士来到了武国,她给那些真正有才干的人封了官职,也驱赶处死了一些心怀不轨之徒。   因为有新式火器和各式改良战车,鬼方战争的损失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比起以往武国人和鬼方人的战争,伤亡降低了两成,但这么做的代价是国库消耗加剧,要制造火器,就要雇佣工人,开采各种矿藏。   从前最擅长制造火药和使用火器的国家是郑国和宋国,现在商悯可以拍着胸脯说,武国的火器已经不比那两个国家差,在大规模杀伤性方面还比他们强。   商悯没有等到父亲的回话。   她并不失望,她只是想让父亲知道这些事情而已……   当她把目光重新投向商琮,只见舅爷爷也欣慰地看着她。   就在她以为父亲不会说任何话时,头顶却飘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有一个字。   “好。”   商悯眼眶一热。   商琮伸出了手,这位长辈把她揽在了怀里,给了她一个拥抱,但是这个拥抱并没有真实的触感,他们只是两个虚幻的魂魄。   离开了沙盘演练所带来的虚假真实,她所触碰的才是真正的真实。   这里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   “人是有转世轮回之说的。”商悯放开了舅爷爷,看着他轻声道,“但是燃尽了自己魂魄的人,灵魂不再完整,而是会化为虚无的灵气,真正融入天地。”   今日功德,来世报偿,这样的说法也在民间流行着。可燃烧了自己的灵魂,就不会有来世了。   “既然已经死去,何必再管身后之事?”商琮摸了摸她的头,“悯儿不要着相了。”   “我没有着相。”商悯摇了摇头,笑着道,“我只是在想,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舅爷爷,如果今后我也寿终正寝,转世生在了一个和平的年代,说不定可以继续做亲人呢?”   若有来世,她想继续做姬令仪和商溯的孩子。   这辈子,其实她也没有真正见过自己母亲……她大概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上了,大抵是今生遗憾无法弥补,所以才会期望来世吧?   商悯在尽力让自己活得不留遗憾,然而已经发生了遗憾得不到弥补,她不再着眼于过去的遗憾,而是向前,始终向前……   “悯儿往好处想,来世我们固然无法成为亲人,悯儿却可以遇到新的亲人。”商琮轻轻笑着说,“如果转世不记得前世,那么其实也与前世的自己是不同的人了。生生死死,不断轮回,就如这世间的一切,流转不息。”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含笑道:“去吧。”   “好。”商悯后退三步,对着聚魂大阵中的漫天魂魄行礼。   她的身体慢慢消散,灵魂下坠,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之中。   商悯摸着面前冰凉的石碑,眼神黯然了一瞬。   等下次再来这里,不会再有魂魄与她说话了。   本就被这大阵强行留在世间那么多年,被困在大阵之中忍受着孤独与寂寞,直到新的魂魄被送入这里,他们才可以再度得知外界之事……也许,他们也在期待着解脱。   商悯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群鸟飞起,宛若星河,将她抬到了地面上。   双脚刚一触及地面,她便听到了那个气势恢宏的声音。   她道:“商悯,出来见我!” 第362章   商悯神情冷峻, 走出了地宫。   苏归就在地宫外面守着她,敛雨客则在更远处,立在一座楼宇上, 仰头望着天上的黑蛟。   他同样是皱着眉,而且易了容,把自己的身形样貌给恢复到了以前成年人时期的样子, 以免让白皎发现他的力量已经大打折扣了。   不过敛雨客很快发现,武国天柱散发出了无形的约束力, 白皎忌惮着什么,始终不敢向下, 一直在天上盘旋。   朝鹿城的人们已经疯了,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 触目可及的都是骚乱。   其实商悯已经提前交代过禁军首领了, 她预料到白皎可能会降临朝鹿,便传来了下属交代他们, 如果城中出现骚乱, 需要用军队及时镇压;若是妖孽大开杀戒,则要引导群众居民撤离。   但是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无数将士也是一脸茫然,禁军首领和守城大将亲自上阵, 怒吼着唤回手下将士们的神智。   骑兵在城中各处穿梭,疏散着人群,安抚百姓。   然而只要天上的黑蛟一刻没有离开,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就一刻不能停止恐惧。   黑蛟注意到了那个小人。   她一身玄黑色的衣袍, 衣袖上绣着红色的虎纹,身姿挺拔, 气质锋锐,不是一把等待打磨的剑胚,而是已经出鞘的利剑。   她就那么立在地宫前方的空地上冷冷地看着她,眼中居然毫无惧色。   白皎再看到她面容的那一刻,暗金色的瞳孔条件反射地收缩了一下,在谭国经历过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白皎垂下了头,想要将她看得更清楚。   她看着商悯一步一步登上了她身体正下方的那座楼宇,脚尖一点跃上了那座楼宇的最高点。   料峭寒风之中,商悯的衣袖和衣摆被风吹了起来,她仰着头看着那盘旋在天上的巨大蛟妖。   “又来杀我了吗?”商悯声音不大,但是准确地传到了白皎耳中。   “你竟没有死。”白皎庞大的身躯中发出的笑声仿佛山石滚落,只有隆隆的声响,“是你的父亲替你去死了吗?”   “是啊。”商悯抬眼看着她,在她眼中捕捉到了意味不明的情绪。   “既然来杀我,为什么还不动手?”   “既然知道我来杀你,怎么不逃跑?”白皎反问,“那位人族的圣人敛雨客,他怎么不出来救你,为什么不来阻止我?”   她的身躯在天上舒卷,暗金色的眼眸像天上闪耀的太阳,蛟口中似乎有霜白色的妖力在凝聚,“我不需要杀掉这里的所有人,我只需要一击毙命,杀了你……”   “你恐怕也明白,杀了我用处不大,反而可能会遭到天柱的打击。”商悯古怪道,“从前你杀我,杀了皇帝,或者杀了敛雨客等关键人物,或许真的可以阻止气运凝聚,或者推翻天柱,但是现在你也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天下有妖,已经成了共识,当人族知道了谁才是敌人,他们就会将目光投向你。”   这才是她将捉妖全策广布天下的原因。   那本书是真正的火种。断绝的传承重现世间,假以时日,一定会有其他的天才横空出世,习得强大本领,或广收门徒。   杀掉商悯真的管用吗?或许只是给妖族争取一点时间罢了。   然而他们最欠缺的就是时间,苏蔼再迟上几年也会魂飞魄散,鬼方天柱下面镇压的五十万妖魂会集体消散,只是几年而已。   如果白皎再拖上几十年,天柱下面就一个活着的妖也没有了。   “你恐怕对我有所误解。你认识的是从前的我。”白皎再次发出了宛若雷鸣的笑声,“救不救出下面的妖,对于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她暗金色的眼眸中不再拥有温情,而是刺骨的寒意,“我只是想要推翻天柱,仅此而已!”   商悯内心翻涌,惊愕自己竟然听到了这么一个回答。   曾经她想要解放妖族,将此视为大业。   但是现在她却告诉她,她只想推翻天柱……不是为了解放妖族而推翻天柱,只是为了推翻天柱?   “这竟然是你能说出的话……”商悯喃喃。   她意识到白皎变了。那些曾经被她用于强行说服自己的大业,似乎已经远离了她的内心,现在的她更纯粹……似乎也更具破坏力。   “你好像很了解我。”白皎声音寒了下来,“我只问你一句话……白小满呢?”   商悯恍然。   怪不得没有立刻急不可耐地尝试杀了她,还以为是被天柱力量束缚不敢轻易大规模动用妖力,原来是想探知白小满的下落。   该怎么说,在感情的事上,她果然还是她,其实并没有变过。哪怕她已经舍弃了曾经的大业,转而投向另一份大业,尽管殊途同归,可是目的截然不同。   “他已经死了。”商悯说了实话。   “我不相信!”白皎暴怒地咆哮,“他一直为人做事,我知道!你竟然还试图用谎言来蒙蔽我,给我说实话……白小满在哪里?!”   她口鼻中呼出冰冷的白色雾气,“把他交给我,我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他真的已经死了。”商悯轻声道,“这是实话。”   白皎瞳孔放大了一瞬,试图在她脸上搜寻到一些心虚的表情,可是她没有在她脸上找出任何谎言的痕迹。   白皎满口利齿咬合在了一起,种种念头在心里转了一个圈,“你们人族卸磨杀驴?”   商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商悯,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白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暗金色的眼眸看向王宫的方向,“你杀了皇帝姬子翼,我就放你一条性命。”   “你是想让我当众犯下弑君之名吗?”商悯笑了。   这个主意不像是白皎的手笔。这么阴损的招,一定是柳怀信出的吧。   白皎现在已经脱胎换骨,一举一动目的性极强,就算她给了她活命的机会,而商悯照做,她也绝对不可能放过她。白皎的承诺当不得真。   商悯转头看向敛雨客,对他伸出了手。   敛雨客将一个葫芦形的灵物抛了过来,商悯接过来拧开葫芦嘴,一只浑身漆黑的小蜘蛛被放了出来,她的身体立刻膨胀,变成了一只足有一人高的黑色巨蛛。   商悯手腕上光华一闪,青黑色的长枪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她将枪尖指向了那只蜘蛛。   “白皎,你不能杀我。”商悯从容道,“你应当认得她。”   白皎眼神一凝,随即轻蔑道:“你拿一个叛徒来威胁我?”   白珠儿浑身颤抖着,八颗蜘蛛眼看向了天空。熟悉的身影就在天上盘旋,她又一次见到了她。   原以为再看到她的身影时心中会充满怨恨,但是预想中的情绪并没有从心中涌上来,白珠儿只是那样抬着头看着她。   心像干涸的小溪,空无一物,布满裂缝。   她看着白皎,突然哀求道:“殿下……”   白皎的呼吸停止了,久久地看着白珠儿,以至于没听到商悯说的前半句话。   “……如果我杀了她,她给你身边的下属下的毒就会全部引爆。”   白皎回神,看了一眼商悯,又看了一眼白珠儿。   白珠儿急中生智,尖叫道:“殿下,我没有下毒!那是用来骗孔朔的!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让他觉得我有用处!为了活命,我也编织了同样的理由去骗武王,殿下,珠儿有错,离开了殿下之后,我才知道我一直深深地敬爱着殿下!”   “在任何妖身边的日子都不如在殿下身边好,珠儿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杀死碧落,我被心中的魔控制了……我只是想要不受拘束而已……”   离开了殿下身边,她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拘束,和真正的残酷。   令白珠儿无比愤怒的管控,条条框框的规矩,都来自白皎的严厉,和想让他们适应人类社会的期望……她在教他们如何生存,尤其是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生存,抛弃弱肉强食的兽性。   白皎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想要杀她。   可是孔朔和苏蔼,以及商悯,她们都想让白珠儿死,她现在没有死,是因为她足够聪明。   “我不该离开殿下……我也不该杀死毛俅……”   这回她记得他的名字了。   “我大错特错!我想要杀掉殿下,吃了殿下,因为我把殿下当成母亲!”   白珠儿泣不成声。   放在以前任何时候,商悯都会质疑白珠儿是在演戏,可是现在她哭得如此情真意切,她有些分不清哪些话是出自白珠儿真心,哪些话又是她编出来的谎言。   也许连白珠儿自己都分不清。   商悯把枪尖压进了白珠儿的后脑勺里 ,黑绿色的血溢了出来。   白珠儿惊恐地尖叫着,想要逃离,然而商悯伸出了一条腿,一脚踩在了她的背上,可怕的力道直接将她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身下的瓦片出现了蛛网一样的裂纹。   “既然你说那些毒是假的,那我就没必要留着你了。”商悯望着天,注意着白皎的反应。   “再见。”   枪尖一刺,与此同时爆发的还有白皎下意识地怒吼:“停下!”   枪尖真的停下了。白珠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没有去看商悯,而是在看白皎。   “殿下……”她傻了,像被雷劈了,如同失去了灵魂,变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   她刚才的哭诉,只是最后的无望的挣扎,她也绝望了,根本没有想着可以得到殿下的维护,也不指望殿下再对她施舍什么眼神。   她曾经鄙弃的无用的仁慈……又一次在白皎身上出现了。她不止一次嘲笑她优柔寡断,讽刺她无能懦弱……抱怨她为什么不肯舍弃那无聊的仁慈,只要她能狠下心,明明很多事情都不是阻碍。   可是白皎一直犹豫着,挣扎着,任由自己被那仁慈之心无情吞噬。   现在白皎又仁慈了。这次的仁慈是对白珠儿。   在这个关头,这个节骨眼。   在她已经背叛了她之后,她居然还能对她仁慈。   因为她的仁慈,那柄枪才停了下来,她的性命才能保住。   曾经所鄙弃嘲笑的一切,仿佛回旋镖一般将她扎得鲜血淋漓。   无用的,仁慈……   白珠儿整只妖都瘫了下来,只剩下眼睛空洞地凝望着白皎。 第363章   商悯抬眼:“怎么, 殿下要为这个叛徒求情吗?”   白皎已经自封为妖皇了,但是她没有闲心去纠正其他人的称谓。   “恕我直言,我以为殿下会更果断一些, 为什么还要去管这个叛徒的命?”商悯意味不明地问。   “与你无关。”白皎低头俯视着白珠儿。   她并没有想要救她,起码没有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下定决心。她只是下意识地制止了,若是从前, 她一定会为自己这个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比如她是不想让白珠儿下的毒危害到其他的妖……   她好像找不出借口了。   白皎又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内心。   她不想看到别人杀了白珠儿,她自己也不想杀白珠儿。就像她没有办法对白望月动手, 其实她也没有办法对白珠儿动手。   诚然白珠儿不是她最喜欢的妖,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她没有爱。她把自己原本的姓氏分给了白珠儿, 她也曾经对她寄予厚望。   “那来谈谈条件吧。”商悯道,“你离开武国,永不再犯, 我保白珠儿性命无忧。”   这不可能实现!白珠儿想。这个承诺的分量实在太重……就算白皎答应了, 在事后权衡的时候,她也会后悔, 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   果不其然, 白皎冷漠道:“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商悯平淡地问。   “到底怎么做,你才能离开武国?”   “商悯,你似乎以为抓住了白珠儿就抓住了我的软肋。”白皎暗金色的眼瞳盯着渺小的人类, “世上有那么多人,你身上到处都是软肋。你竟然以为能靠一个白珠儿制衡我……”   有良知的人就会有软肋,她曾经想用满城的人胁迫敛雨客现身,现在她要用满城的人胁迫商悯。   白皎轻声道:“你放心, 你们武国的天柱很强,我不会在这个地方大开杀戒, 但是除武国之外的其他地方,恐怕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杀多少好呢?几十万?”   她盯着白珠儿,“你也许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吧,我会用这几十万人给你陪葬的,珠儿。”   “不!!”白珠儿大喊,“不……殿下,救我……”   可是望向她的只有复杂的眼神,那眼神中的确有着悲伤,但是没有动摇了。   仁慈之心被她压在了心底深处,她的目光是抽离的。   “我就知道殿下会这么做。”商悯歪了下头。   白皎眼神一个恍惚,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怎么会在她身上看到白小满的影子,那微妙的动作……不可能是那样……   “商悯。”白皎强行压下了情绪,“几十万人,和你自己的性命,你选吧。”   “曾经你愿意为人而死,现在你成了王了,是否也愿意为人而死?还是说你触摸了权力之后,心就已经变了?”   她的声音响彻四方,极具煽动力,“武国的百姓,你们听好了。只要武王愿意自绝当场,我白皎承诺五百年之内,绝不进犯人族!”   “绝不进犯人族!”   这句话一遍一遍在天地之间回荡,传出了极远极远。   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们被震得呆在了原地,一时间没有理解这句话中的意思。   “这句话对其余诸侯国同样奏效,我知道朝鹿城一定会埋着其他国家的探子,告诉你们的国君,如果他们能够杀死武王,我白皎同样信守承诺。只要他们愿意对武国发兵,本座承诺保他们五百年国运!”   “此止战之约!若违誓言,神形俱灭!”   一直旁观的苏归脊背拱了起来,眼中杀机迸发,似乎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白皎撕成碎片!   好阴毒的招式,好险恶的用心。   这一招分化之策,将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心可能会被顷刻打散。   若有贪生怕死之人听从蛊惑对武国发兵,武王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甚至武国之内也……那些民众,那些武王身边的大臣……他们会不会想要杀了商悯?   最可怕的是白皎没有说永不进犯人族,那太虚假,她把止战之约的时机恰到好处地定在了五百年这个位置。   不算长也不算短,不至于觉得虚假,但是足够享受几辈子的荣华富贵,福及子孙。   朝鹿城的百姓们将目光看向了商悯的方向。   商悯张开双臂,真气凝聚在喉咙中,嘹亮的声音同样回响四方。   她一个人的人影在楼宇之上是如此渺小,又如此不容忽视。   “我商悯在此敬告天下百姓!”   “妖魔视人族为牲畜,两千余年间人一直生活在妖的阴影之下,他们使人族的王朝倾覆,使你们的亲人受难。他们分化人心,腐蚀上下,从前妖魔在暗,如今他们在明。为何在暗而不在明?只因,妖害怕着人!”   “今日妖魔现身,是因为她已被逼到走投无路!”   “我为武王之后,武圣血脉,先祖曾祭天而亡,我为其后人,不敢忘却先祖教诲,愿效仿先祖,为民请命,为人谋生!”   “今妖魔再度分化我人族,人族怎能让其如愿?天下一心则无惧妖邪,无须对妖摇尾乞怜,人亦可诛妖除魔!”   “商悯在此起誓,人妖之争,当自我辈而终!”   自我辈而终?   白皎正欲大笑,却忽然瞥见城中百姓再度骚动了起来,他们叫嚷着,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是她离得太远,没有听清。   直到有无数的人拿起自己手中的东西向天上扔来,臭鸡蛋、烂菜叶、石头,甚至脚上的鞋……   她神情僵住了。   预想中的恐惧和猜忌并未到来,人们愤怒着,把手中一切能砸的物品扔向了那头黑漆漆的妖孽。   民心如此,不可更改。   “你的百姓,当然拥戴你。”白皎蓦然回首看着商悯,“但是其他国家呢……人心是最容易被打散的……”   “人心也是最不容易被击垮的。”商悯道。   “嘴硬,狡辩!”   白皎身上的鳞片怒张着。她腹部有一段血肉已经完全变成了孔雀羽毛的形态,羽毛和鳞片混杂在一起,在阳光下显得无比瑰丽……   但那并不是强大的象征,而是被侵蚀的征兆。   “的确,他国诸侯并不会敬我,他们也许是懦弱鼠辈,想要屈服在你的身下,乞求暂时的安宁。”商悯道,“甚至你看这武国,疆土如此之小。”   “小”,其实不算小,但是比起整个天下来说,确实是小了。   “若我脱离天柱的庇护,离开武国的疆土,依然会被你阻击。”商悯目光沉静地望着她,“但是我并不害怕。白皎,你知道我的依仗是什么吗?”   是什么?白皎忍着没问出这句话。   “是我那次死亡的经历。”商悯露出微妙的笑容,“我被你吃了的时候,你的血也沾染在了我的身体上……我这个身体可以说就是以你的血为基础构成的。”   “血就是我们之间的纽带,我们之间的联系比你想象中还要紧密。而在最近,我让敛雨客想办法加强了一下这种联系……你看。”   她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在左手上轻微一划。   一道血口子裂开了。   与此同时,白胶左边的蛟爪也传来痛意,裂口同样出现在了她的爪子上,鲜血滴落,她不可置信,匪夷所思。   “白皎,如果你杀了我,你就会死。如果我重伤,你同样也会重伤。”商悯脸上露出笑意,这笑意说不清是纯粹还是残酷。   “你既然如此为人考虑,何不就地自杀?!”白皎暴怒。   “不行。”商悯的目光轻飘飘地挪向了她的腹部,“孔朔还在你的肚子里。”   要是白皎死了,孔朔就能顺势吞噬她的残躯。   “你此举就是在坐实杀了你就可天下太平!”白皎焦躁地在天上游动,“他们不会懂这些弯弯绕绕,他们只会知道杀了你我就会死!”   “或许吧。”商悯依然在笑,“但是除了你,有谁能杀我呢?”   白皎浑身的血都被冻结了。   是这样没错,除了她,世界上没有任何妖任何人可以杀掉商悯。其他国家的军队或许会围攻武国,但是他们既然能听信谗言,在异族的挑拨下对同胞动手,就说明他们本身就怯懦,这样的人真的会有坚定的战斗意志吗?打得过武国人吗?   商悯不是在给自己身上增添一个弱点,而是在给自己增加一个保险,这样白皎就杀不了她了,她立于不败之地。   就算她离开了武国,她也不会遭到白皎的攻击,如果其他国家的人想要杀了她,白皎甚至得保护她。   假若许多年之后,商悯寿终正寝,她岂不是也要跟着一起死?!   每当白皎想要干一些超出人族规则的事情,以妖的身份行事,现实就会给她沉痛一击。   她在人族的规则里打转,怎么可能战胜人族?苏蔼也是败于这一点,单独比拼武力,他们不畏惧任何人。但是让下围棋的人和打马球的人去比马球,输的只会是下围棋的。   白皎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死路,破坏欲从她心中升起。   她想要疯狂杀点什么东西,用以报复商悯。   也许她可以找一个机会把商悯抓到手里,然后软禁起来。   商悯再度往平静的湖中丢入了一颗石子,激起千层巨浪。   “忘了告诉你,这同生共死的联系,我是可以随时切断的。那些国家就算要杀我也无用。他们最好一如既往,或者与我走在同一条路上,那条路只有一个终点,那就是诛妖除魔。”   “这是假的……”   白皎疑心这是一个谎言,然而她并没有本事去验证。   她看到商悯又一次把枪尖移到了白珠儿的身上。   她预感到了什么,并因为这个预感而感到心里一寒。   “殿下……”白珠儿最后一次叫出了这个称呼,声音中满是惶恐无助。   最后,青黑色的长枪“噗嗤”从黑色巨蛛的体内透出。   八条修长的蛛腿猛然瘫软,黑绿色的血流淌了下来,顺着屋檐滴落,明亮的蜘蛛眼失去了光泽,变得晦暗,如蒙尘的明珠。   白皎心绪剧烈起伏,双目怒睁,“不!!”   “就是现在!”商悯仰起头看着天上。   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直接从地宫中穿透上方的祭祀大殿,像一柄利剑那般劈开了天空,紧接着光柱倾倒,真的如剑一般劈砍了下来。   它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威势是如此之盛!   唰的一下,金色光柱劈中了白蛟。   她浑身的鳞片都在这金光之中脱落,身体险些被从脑门正中央斩成两半,然而最后关头,她身体偏斜,避开了要害之处,头上的独角被齐刷刷地斩掉,从天空直落到地上。   她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兽吼在天空回荡。   她从天上坠落……然而坠落到一半生生止住下落的趋势。眼看金色的光柱即将再度生成,她不顾一切地飞向高空,飞向远处,想要远远地逃离。   腹部孔朔的血肉躁动了一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他几乎急眼了:“你快跑啊!”   “闭嘴!”她忍痛呵斥。   她的身影如此狼狈,仓皇而逃。   然而第二道金色的光柱终究是没有生成,不知是因为她已经逃离了可攻击的范围,还是那攻击就只有一下。   白皎被重创了,这次的伤势格外严重,比吞掉孔朔之后受到反噬的伤势还要严重很多倍。   她浑浑噩噩,眼前发黑,几乎是凭借着一口气逃离了那里。   而她刚刚跑出武国的国境线,远离北疆的土地,她的腹部又产生了剧烈的疼痛,孔朔急不可耐了,他立刻发动了攻势,无数孔雀羽毛争先恐后地从鳞片的缝隙中冒了出来。   白皎痛苦地从天上跌落,轰的一声砸到了地上,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   她像被扼住了脖颈的蛇一样翻腾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挡着孔朔的反噬。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终于压下了孔朔的反扑……他不甘心地退居到了白皎身体深处,似乎精神也被消耗了许多。   这次的伤势,没有几年的时间,恐怕没有办法养好了。   她呕出了一大摊血。   白皎摇晃着再度起飞,想要飞向宋国的方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人族真的会把我们杀了的……”孔朔似乎也焦躁惊慌着,“我们不要窝里斗了……”   “刚刚侵占完我的肉身,又说不要让窝里斗……”白皎冷笑。   “失败了才这样说,如果成功了,我就不会说这句话。”孔朔怒气冲冲道,“我早告诉过你不要去那里!”    第364章   “如果我们这么僵持下去, 人族必胜无疑,我们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孔朔忧虑地说,“苏归和敛雨客会不会趁这个机会来杀你?”   白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迟缓地跳动, 努力泵出血液供给全身,但是她碎裂的鳞片中不断有血渗出来,这次她的伤口没有愈合。   “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如果他们想动手, 那么当时就该追上来。”白皎咳了几声。   飞的过程中不断有鲜血从她身上滴落,沿路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你不能死, 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孔朔叫道。   白皎冷笑, 像是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了,“你不是还有其他的后手可以用吗?”   “这都是你害的!”孔朔的怒气像岩浆一样喷发了出来,似乎要一口气把这些时日的愤怒和憋屈一口气喷洒出来, “原本我还有十方阁可用, 结果你那个好儿子竟然留在了翟国,将我的人族下属全部除掉, 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长虫, 你就该把他杀了!”   回应他愤怒的是白皎扭曲的笑声。   “你得杀了他!你必须得杀了他!”孔朔强压着恼怒,言语蛊惑着,“等那个武王挺进中原,子邺就会和她会合, 他们和那些脑子拎不清的人类君主可不一样,在除掉我们之前,他们绝对不会窝里斗!”   “你难道想让你的儿子亲手杀死你吗?!”   他期待这样的话能让白皎做出回应,但是并没有。   孔朔一顿, 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道:“你……你难道不想活了吗?”   “你想太多了。”白皎的声音极为冷静。   孔朔却暴跳如雷,用尖锐的声音指责:“你就是不想活了!我看出来了……说着什么想要赢一次, 想要推翻天柱……实际上你就是不想活了!你杀不了你妹妹,也不想伤你的孩子,你断绝了自己转生的希望,你还说我想多?!白皎,我看透你了……自立妖皇,推翻天柱都是你在掩盖自己无用的借口!”   “愚蠢!懦弱!短视!”他绞尽脑汁用最恶毒的言语辱骂白皎,“我等妖族生来就将翱翔世间,我们拥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寿命,你现在却要主动放弃自己最大的长处?你果然是疯了!”   白皎面对他的辱骂,内心毫无动摇,她甚至懒于做出回应,将他的骂声视作耳边蚊虫的嗡嗡声。   “苏蔼也是愚蠢,竟然自爆而亡……以她的修为,完全可以存活下去,只要她放弃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舍弃占领的肉身,悄悄蛰伏几年,未尝不能东山再起!哪怕没有精血又如何?占领一具野狐狸的躯壳,再度修炼几千年,也好过在这个时候直接放弃!”   孔朔抓狂的话语一声高过一声,他大抵是过于惊恐了,被直接吓崩溃了。   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步,被白皎容纳进躯壳之中是他主动的选择,而白皎来到武国,他并没有过多插手,而是抱着一种看乐子的心态看着她来到了这里。   他也要试探武国的底牌。   现在对方的底牌试探出来了,他们竟然还有余力对大妖进行攻击,而且这攻击还是从天柱直接发出的,白皎离开的时候第二道光柱没有凝聚。   孔朔严重怀疑并不是对方没有办法重新凝聚攻击,而是那些地宫中的魂魄要保存着力量,以免妖族再度进犯……那不是什么留手,那是威慑。   可换而言之,也说明天柱并没有能力直接杀死白皎,顶多顶多将其重创。   孔朔的聒噪终究是让白皎烦不胜烦。   当对方提及苏蔼的时候,她冷声呵斥:“闭嘴!!”   孔朔停顿了一瞬,不可思议道:“我辱骂你,你没有让我闭嘴,我骂苏蔼,你让我闭嘴?是我疯了还是你疯得更狠了?对方传信帮了你一次……那也许不是帮,而是诱饵……你是在干什么……你在为苏蔼鸣不平?”   “本座大开眼界!”他的血肉躁动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刻骨的嘲讽,“两个失败者的情谊?!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   “因为你才是那个只会逃跑的鼠辈,你所求的生路就是逃跑,不断地逃跑,失败了也逃跑,因为你没有办法承担失败的代价,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失败的。”白皎的声音同样刻薄,“输不起的妖皇!这就是你!”   孔朔勃然大怒,“是你忘了自己的本质,你把自己变成人了!我可以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次失败后,我会卷土重来,我可不会像你和苏蔼那样自我毁灭!你们不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你们是放弃了……放弃了最后求胜的机会。”   “怎么?是灵魂和意志都被大势所碾压了吗?你们的理想已经破灭了吗?如果你们真的是那种输得起的人,那干脆继续活下去!”   “人?输得起的‘人’?”白皎大笑了起来,“孔朔,我看你也是把自己变成人了,说话说出口的从来不是妖,而是人。”   孔朔一滞。   “是蜗居在人类的躯壳之中太久了吧,偶尔会忘记自己是妖,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而放弃了叱咤风云的骄傲……还是说你本就没有骄傲可言。因为你足够卑鄙无耻,所以你才成为妖皇?”   白皎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由于太过虚弱,她的笑声也显得无力。   “我是同情苏蔼,我承认了,又怎样?我和苏蔼是同一类妖……”   她们太相似。   不同的是苏蔼一开始就知道爱自己的孩子,也并不执着于人妖之别。白皎错得太离谱,她扭曲的身份让她一开始就做错了。   她们也同样无力,被人类所凝聚出的大势碾压着,成为这个人族盛世的祭品。   苏蔼出世得太晚,力量也太衰弱。她没有时间去适应这个时代,她被这个时代给抛弃了。在她醒悟人族到底是什么样的种族之前,她就已经犯下了弥天大错。   ——没有克制住仇恨,选择硬碰硬,而不是蛰伏。   白皎自己也是花了上千年的时间蛰伏,才慢慢理解了人类的规则,适应了这个由人主导的时代。   如果她能够隐藏起来,慢慢了解人类,或许一切都会不同。可是苏蔼恨她,也恨人族,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停下了。   留给她的只有绝望,她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有一个轰轰烈烈的退场。   直至苏蔼死了,白皎才猛然惊觉,她为什么会做出不杀子邺和白望月的决定。   她好像也累了……   她固然可以拥有很多次转世的机会,可是无数次转生带来的恐怕只有无尽循环的噩梦。   她会失去记忆,被人类养大,然后妖的意志从她身体中觉醒,她会泯灭掉自己作为人的部分,重新以妖的身份开始行走世间。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她厌倦了这样的挣扎和循环,想让自己一直保持着清醒。以现在的身躯,她同样可以活几千年。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浑浑噩噩了,那些作为人类婴儿的时光,对于她来说其实是快乐的,只是她刻意遗忘了,将其封闭了起来。   如果有下一次轮回转世……白皎希望自己再也不要想起几千年的记忆,只作为一个纯粹的“生灵”活着。   不管是人还是妖,又或者是山林之中的野兽,哪怕她转生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只蚂蚁也好。   起码她会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用纠结于别人如何看她。   她很羡慕那些人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人类。她也很羡慕那个叫作商悯的孩子,她有愿意为她去死的亲人,而且还不止一个,那些与她没有血脉连接的人也愿意为她而死。   白皎也拥有那样的妖。   但或许是童年的创伤太过巨大,以至于她更多地着眼于自己失去的东西,将自己活成了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反而错失了许多许多。   白皎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携带记忆的转世了。   在苏蔼决定自爆妖魂对她传信的时候,那只狐狸,是不是也早就预见到了会有这一天?   她知道白皎会选什么了。   所以她说:“要么推翻天柱,要么让我看到你奋力一搏后辉煌壮丽的失败。”   没有下一次了,机会只有这一次!   她们都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无用的感情共鸣……令人作呕的思想。”孔朔嫌恶地说。   他的神通能够读取并炼化白皎的记忆,那些记忆中的感情同样被他得知。   可是他旁观着那些感情,心中却只想作呕。不理解,也无法共鸣。   孔朔蠕动着血肉,吸引白皎的注意力。   他放弃和这个愚蠢的妖作争论,好像和她多争论一句感情方面的话,就是侮辱了自己的妖格。   “你真的信商悯的话吗?也许她只是用不知名的手段达成了以伤换伤,实际上她根本奈何不了你。”孔朔低声道,“她似乎也不知道我们的联系已经紧密到了那种地步,如果她杀了你,我也会死……”   “这手笔,真是太眼熟了。”白皎茫然,“这种令我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的感觉,和之前几次一模一样。”   从寿宴上身份曝光,再到后来谭国之战,还有夺取子翼……以及许许多多细微的小事情……   这一次她似乎又落入了敌人的圈套。   既没有办法证明敌人确实可以对她下杀手,也没有办法对敌人下杀手。   她明白了一切。   这都是商悯干的!   她是一切的主导者,因为不管是苏归还是敛雨客,都听她的话。   那曾经算计着她的幕后黑手并没有死去,她曾经以为这是武王商溯的谋算,或是敛雨客的谋算,结果去武国一趟,见到了商悯,白皎一下子品味出了她身上熟悉的感觉。   那种天罗地网织就,逼她只能选择一条路的感觉。   更加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商悯是一切的幕后黑手,那么她对她的了解一开始就到达了极深的地步。   这种了解不是光靠别人复述她的性格就可以解读到的,哪怕苏归告诉了商悯关于她所有的事情,也始终是隔雾看山……商悯对她的了解来自更深的地方,甚至超过了苏归对她的了解。   “蠢货,还没看明白吗?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孔朔冷酷地说,“别跟自己绕圈子了,你把她的躯体炼化了,但是那个陶土人俑被苏归夺走了,于是她又有了新的身体。”   “你说这个陶土人俑会不会不只有一个?”   “什么白小满不白小满的……”他忍住扭曲的笑,免得刺激到白皎,“白小满恐怕老早就死了,你看你的记忆中,白小满遭遇过一次重大袭击,不是吗?他差点就死了!结果他没死,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第365章   白皎心神震荡。   “你还记得那个商悯说过什么话吗?她现在的身体, 相当于也用了你的血液构筑,如果她拥有其他的陶土人俑,你猜猜让这些陶土人俑变成活人躯体的条件是什么?会不会也是血……”   孔朔简直要在心里手舞足蹈了, 得出这个答案同样让他兴奋,他想要捧腹大笑,可惜他现在没有完整的身体。   “你再猜猜看, 和你朝夕相处那么久那么久的白毛小狐狸,真的是背叛了吗?恐怕从某个时间段开始, 他就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狐狸了……他是……她是,商悯!”   白皎从头到尾都被骗了!   被骗得彻彻底底, 一败涂地!   真正的白小满已经死了,很早之前就死了!而白皎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不知道……与她朝夕相处的小狐狸, 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了!   太愚蠢了, 也太无知了……人族竟然会拥有这样的手段,居然可以完全顶替妖身, 甚至连神通都复刻下来。   这并不是关键, 关键是对方竟然真的可以骗过她,用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在她身边潜伏那么久,到最后子翼那件事情才露出了破绽。   这固然有白小满本身性格就天真懵懂的缘故,那魇雾神通恐怕也功不可没。   只要熬过前面一段时间, 就可以用魇雾读取身边妖的记忆,乃至控制他们,白小满根本不用担心暴露。   如果不是孔朔逼得比较急,白小满——商悯甚至能在她身边潜伏更久。   难道她不害怕吗?   白珠儿怀疑过白小满, 白皎在柳怀信的鼓动下也怀疑过白小满。   后来她藏不住了,就暴露了出来。   白皎只感到山崩地裂, 内伤加剧,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   怪不得去谭国的时候她是杀商悯,商悯却面无惧色,甚至看到她的身躯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惊讶。   她以为对方胆识过人,实际上她也确实胆识过人,可是更多的是因为她对她已经足够了解了。   面对日夜相处的妖,哪怕明知道她是来杀她的,她竟也还能平静以对。   “小满……商悯……”白皎发出凄然的笑声,已不知这笑从何而起。   她宠爱白小满,但真正对这只白毛小狐狸产生重视,其实是在商悯顶替他之后。   原来她的关爱给错了妖,白小满也没有背叛,他只是死了。   后来那些相处,“白小满”对她的关心,有几分真几分假?全都是假的,没有一丁点东西是真的。   “……但你还想赢?哪怕到了如此地步,你已经决定不再转世轮回,你还是想要在最后的时机赢,破釜沉舟,是吗?”他等待猎物上钩的捕食者那样露出了一个诱饵,“我们联合吧,抛弃过往的恩怨。”   “……你居然转性了。”白皎咬牙,“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在想活命这件事情上,你永远可以信我。”孔朔蛊惑,“或许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共享同一个身体,炼化彼此的力量。两个灵魂在同一个身体里面共存,但是我们力量共享,趋于平衡。”   “至于最后的胜利,我们当然也是共享。这不再是独属于你的胜利,也不是独属于我的胜利,是我们共同的胜利!”   白皎仔细思量着什么。   “拜托,都走到了这一步了,等待我们的结果只会是毁灭。如果你想要赢,我们就必须联合,胜利的果实我们共享,这也是胜利,你不是一直想要赢一次吗?难道这不算?”   孔朔的声音里笑意满满,嗓音也柔和下来。在他看来,他显然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不可能。”白皎直接回绝。   “为什么不能?我们都到了穷途末路了。”孔朔道,“实话实说,你的力量被那个光柱劈中之后,产生了剧烈的衰减,我们两个就算融合在一起,突破圣境的概率也不足三成了……原本力量积攒到那种程度,已经可以强行突破天柱的约束力成圣,现在就算拥有了成圣的资本,面对天柱的约束力我们还是束手无策……你真的想等死?”   “不。”白皎眼神闪烁,“你的肉身会残留在我的身体里,但是到了紧要关头,你仍然可以逃跑,灵魂从我的身体里面溜走,前往新的躯壳……”   除非孔朔也舍弃了换身体的打算,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否则他永远有后路可言,只要他有了后路,就会暗中坑害她。   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的好儿子把我的后手都弄没了,我怎么前往新的躯壳。”孔朔的声音又有暴怒的迹象,他引以为傲的定力已经不足以压制他的情绪。   “我不相信你会全无后手。”   “好好好。”孔朔连说了三个好字,气笑了。   他没有放弃劝说白皎,“我本来不想在你没答应的时候就说出那个计划的,既然到了这一步,好像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你听我说,然后决定要不要和我一起图谋……”   “你说。”白皎嗓音低沉。   “龙脉与气运之间的关系,你这么多年也在研究,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孔朔慢吞吞道,“龙脉平衡则风调雨顺,龙脉是‘道’的显化,气运平衡则龙脉平衡。当初天上之所以会有那个洞,也是因为强者太多,掠夺天地灵气,破坏了五行阴阳平衡。”   “我自然知道。”白皎道。   “但是你一定不知道天柱之所以会选在这几个地方伫立,是因为这里都有着龙脉之眼,天柱落下,钉住了地下的龙脉,人族掌控了龙脉,并借助龙脉修改了天柱矗立之地的‘道’——天地之道。”   白皎瞳孔一缩,“那圣人定下的规则,原来是借助这个落成的?!”   人与妖不可成圣。   兽类不可自行开启灵智,世上再无新生妖族。   “……如果我们也能反过来掌控天柱,以及下方的龙脉,我们也可以修改此世规则。”孔朔冷笑,“比如说将规则改写成从此之后,天下只有白皎和孔朔两个圣境,其余众生不可成圣,甚至还可以改成人族不可修炼,修炼必遭天谴……道,龙脉,如此玄妙……我研究了那么多年才摸到一二分,如今把握不大。”   “你想如何掌控天柱,修改天地法则?”白皎回忆着孔朔之前做过的所有事情,很快找到了蛛丝马迹,“……子翼!”   “答对了,但是只答对了那么一点。”孔朔的声音里都是笑意,“得到子翼,将他献祭,人皇的气运将被转移到我身上,到时说不定能……”   “绝无可能。人族的气运是汇聚在人皇身上,但不代表全部的气运都被人皇把持,只是他身上显化的气运最多而已。”白皎冷静地说,“更何况人皇身上的气运已经被分散了,得到他只是得到一具血脉空壳。如果集齐姬麟子翼甚至武王这三个人……不对,得到这三个人恐怕也不行,如果将诸侯的血脉全部献祭,将分散在各国的气运回收,倒是有可能做到。”   “我也是这么分析的,可惜这根本不可能做到。将所有诸侯国的王聚集在一处献祭,中间的变数实在是太多,因为世俗王权可以更替。”孔朔啧啧称奇,“这就是圣人制定此世框架的妙处了。一个人皇,诸侯分封,世袭罔替,一个君主死了,还会有新的君主顶上,王朝覆灭了,还会有新的王朝……妙啊,他们将规则转化成了最有利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我想了另外一个办法,在献祭人皇的同时,我自己也成为‘人皇’。”   “什么意思?你要效仿人类征战天下成为那唯一的皇帝,把自身完全转变成天命所归,气运汇聚的终点,最后侵入天柱?”   白皎眉心剧烈跳动。   “没错。”孔朔道,“让我自己,变成开启龙脉的钥匙。我登堂入室,自然可以试着改写规则……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妙的想法吗?”   天才的设想……   白皎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   孔朔这个最了解人类诸法万道的妖,对于天柱的研究一刻都没有停过。   某种程度上讲,这个计划是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实现的。但这个计划有两个前提,一个是孔朔恢复圣境的实力,第二是在孔朔恢复圣境的实力之前,白皎、人族都不能发现孔朔的存在,不能对他施加阻挠。   第一个前提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如果孔朔没有圣境的实力,那么他只需要把自己伪装成完完全全的人就可以了。   如果他有能力打败其他的诸侯王,逐鹿天下成就霸主,那他当然也是天命所归,名正言顺的皇。   现在这两个前提都没有办法实现,孔朔被困在白皎的身体里,而不管是白皎还是人族,都对孔朔非常警惕。   “白皎,这是唯一的,永远赢过人族的机会了。”孔朔道,“当然,我对你说出这个方法,也是因为它对我有利。我们的身体融为一体,可谓是一体双魂,如果到时候谋划成功,气运汇聚,它是凝聚在我们二人共同的身体上,你若是杀我就相当于削弱自己的一半气运……你必须保我性命无虞。”   “事到如今,你还要犹豫吗?我认为这不是在分享胜利的果实,这是在合作共赢啊。”   “你占据上风之时,和我争来斗去,现在你与我一样狼狈不堪,才说合作共赢。”   白皎的讽刺让孔朔的心沉了下来。   “你到底答不答应?”孔朔反问,“你不会又要回去把这些消息告诉你的好下属柳怀信吧……难道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非要让别人出谋划策吗?连续错那么多次,我看你已经分不清自己什么想法是正确,什么想法是错误的了吧。居然对一个人类言听计从……”   “当然不。”白皎漠然,“孔朔……我答应你的计划。”   她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这个计划的本质,与她之后的行动是重合的。   先要打散大燕的气运,覆灭那个王朝,紧接着要自己走上台前,使四海顺服。   这不正是她要做的事情吗?   若能改变天地规则,完全占据龙脉,突破天柱封锁,乃至修改天道,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场胜利。   最终的,也是最大的胜利。 第366章   又是一年凛冬至, 又是一年冬雪落。   南北景象各有不同,北方已经被白雪覆盖,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大, 北疆已经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南方没有下雪,但是今年的气候比以往更冷,南方人不擅长御寒, 面对这样的天气没有防备,竟然冻死了许多人。   在萧瑟的气氛中, 一则消息传遍天下。   鬼方部落已经族灭。   只剩下残众归化武国,姜国也在鬼方的袭击中国灭, 姜国主率领自己的亲眷以及朝中大臣流亡武国。娄国国主受武国援助,勉强保住了祖宗疆土,对武国感激涕零, 俯首称臣。   至此北方大部广袤的疆土, 尽归武国所有。   与武国将鬼方灭国的消息一同出现的,还有关于妖的传闻。   传说有一头黑色的巨蛟, 现身武国要杀了武王, 然而最后一道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黑蛟重伤而逃。   一时间武王天命所归的传言沸沸扬扬。   甚至有话本子和戏本子从武国流传了出来,演绎的都是武王独自站在楼宇上与黑色大蛟对峙的故事,包括武王发出的那句誓言。   “人妖之争, 当自我辈而终。”   戏文中还唱:“任尔妖气摧王城,我商悯笑看黑蛟化烟逃……”   这消息传的速度极快,很快就席卷四方。   柳怀信在宋国国都昌明都听到了那些戏本子。   知道有这出戏的时候,柳怀信就命令身边的人把戏本子给收集了过来, 他坐在椅子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看完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这下真的天命归武了。”   戏本子传播得如此之快, 当然离不开武国的推动,甚至肯定也有他国势力在其中横插一手,推波助澜。   陛下那天回来之后,状态就极其不好,没对他交代几句话就闭关沉睡了,甚至没来得及对他解释,她在武国到底遇见了什么。   不过不需要殿下解释,柳怀信现在也知道了。   陛下闭关之前留下了两句话,一个是必须尽快攻打大燕,另一个是传播流言,不能让民心向着武王。   头一个要求很好实现,但是后一个要求实在是……   柳怀信就算想把事儿办好,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局势已经不是任何势力能够控制得了的了,他很早就告诉过陛下,一旦陛下当众在人族面前现身,就会给人族创造一个明确的仇恨对象,她会变成那个促进人族凝聚的外敌。   这次她前往武国,柳怀信并没有再次强调这件事情,因为他早就说过了。   对方没听,那他有什么办法呢。   至于天柱突然散发金色光芒还攻击镇压妖孽这件事情,他也是无从知晓啊。   不过陛下留下的事情,他是要好好办的。   柳怀信下令:“天命归武?大言不惭,应当是天命归宋国。传我命令,从今往后,宋国全境不允许任何人演绎这个戏本子,凡是发现戏本子话本子流传,一律全家入狱。”   底下的人得了命令,立刻就去办了。   然而禁令一发布,似乎激起了民众的逆反之心,尤其那些读书人更是叫骂得特别狠,说如今人人共抗妖魔,宋国却如此倒施逆行,难不成是要与妖为伍?   倒是也有官场上的明眼人说,宋王恐怕也有开拓疆土之心,如今皇族式微,人人都想啃上一口,宋王当然不肯让武国造势……   否则如果武王成了天命所归,天下哪里还有宋王的位置?   但是很少有人在意这等言论,他们只在乎妖。禁令下发之后,民间关于妖的讨论反而愈演愈烈,有控制不住的架势。   柳怀信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过于武断,办了坏事儿,没过多久又心虚地把禁令给解除了,只是让人删掉天命归武的部分,这才允许传播。然而经这么一闹,话本的存在更是人人知晓,人人争相阅读。   正月末,二月初。   宋国军队整装待发。   柳怀信效仿宋王口吻发下王令。   “大燕皇帝姬麟,昏庸无道,得位不正,自践祚,任用奸邪,鱼肉百姓,以致妖魔乱象丛生,天下苦之久矣!姬麟之恶,罄竹难书。宋、郑、赵奉天伐罪,望百姓归心,群起响应,共襄义举,誓师讨贼,以正乾坤……”   至此,宋、郑、赵三国,对大燕正式开战了。   ……   郑留躺在摇椅上面带微笑地看着话本,还时不时点评:“这一段写得有点浮夸……”   “这一段不错。应当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吧?”   “尽是华丽的辞藻堆砌,没写出半点师姐的风采。”   他眼神停留在纸页上,轻声念:“听那武王一声大叱,黑蛟目露惊惶,不料自己竟落入天地网……”   商悯听得脚趾抓地,一下子把书抢了过来。   “行了,不要再看了。”她无语地说,“看就罢了,你看着看着还要念出来……”   “但是虽然写得很浮夸,上面的事却是真的啊。”郑留抿嘴笑了,“这不正是师姐做过的事情吗?理应歌颂,大书特书,这样的事正是证明了师姐是天命所归。以往王朝那些皇帝,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样的事情都写得出来,如今师姐只是要把自己做过的事情编成话本的传音出来而已,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他又把话本夺了过来,“但是这些文人的水平配不上师姐……”   “咋了,你还想亲自给我编一段?”商悯扶额。   郑留眼前一亮,“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现在就去写!然后交给暗卫,让他们传播出去……”   商悯欲言又止,又不好拒绝。   因为这正是她目前所急需的——造势。   这话要是只在民间传播还好,让自己熟悉的人当着面念出来,总感觉怎么听怎么不自在。   当郑留兴致勃勃拿出毛笔的时候,她只好配合着对方研墨,随后她就看到了一篇辞藻优美对仗工整用词讲究的话本子的诞生……怎么说呢,如果说那些写话本子的文人是辞藻堆砌,那么郑留写的这个话本子就是真情实感,每一个字都是真情流露,每一个对她的夸赞都是真心实意,商悯看得更不自在了。   偏偏郑留写完之后非常满意,笑道:“这样的故事才算合格嘛。”   他一刻都不想等,立刻叫来暗卫,让他们把话本子印刷出来,然后散布出去了。   “师姐要聚集声威,我当然要献上一分。”郑留笑道。   “多谢。”商悯凝视着他。   “不过略动几笔,只要能帮上师姐就好。”郑留笑道,“不过师姐,你是如何让白皎退去的呢?真的像话本子所说的那样,黑蛟被师姐的气度震慑了?这件事你还没仔细告诉我呢。”   商悯无视他的调侃,把事情发生的大致经过对他讲了一遍。   “身外化身受伤,本体也会受伤。我的化身身上沾染了白皎的血,又有我自己的血,甚至还有苏青的血,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化身,还是我的新本体了。如果是化身,那岂非白皎和苏青才是这个化身的本体?如果是本体,受到伤势之后,又是何等情况?”   商悯笑道:“之前我这具化身为了祭炼灵物划破过手掌心,受伤之后的恢复速度比一般人快上许多,这便是妖类血脉的显化吧?”   郑留略作思索,“借助血同生共死,有点像巫蛊,师姐是把自己的整个身体当作施展巫蛊术的媒介了?”   “差不多是这样。”商悯颔首。   “可我记得巫蛊共伤是有次数限制的,大约三次。可伤人也可杀人,但是三次之后就会失效。”郑留犹疑,“白皎能参透这个道理吗?万一她知道了……”   “只能期待她伤得更重一点了。”商悯道,“幸而是否共伤可以凭借我自身控制,不然若是我平常小刀划了下手,把次数用尽了,可就没的威胁她了。”   郑留沉默了片刻,“师姐,你不会用这个自杀的,是吧?”   “我是那么不惜命的人吗?”商悯重重地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把他拍得一个趔趄。   “白皎杀我一次,取我一命,而我父亲替我一命。一取一舍,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如果她没有吞下我,自然也就不存在这个弱点了。这是她应付的代价,我只是将其收取罢了。”   郑留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不说这个了。”商悯拿起书桌上面的密信。   上面写着宋国发兵的消息,依照结盟约定,郑国也需要紧跟着发兵。   现在郑国的兵马已经聚集到了边境,三日之内,就会开打。   “一旦打了这场仗,郑国也撑不住了。”郑留复杂道。   前世的他并不在乎民心,而与之相照应的,他其实也很少在乎百姓活得怎么样。但是他知道一个王要想稳固地统治自己的国土,就不能不在乎百姓。   今生今世,他替郑潇处理国事的时候,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民政上。   但是他不敢做得太过明显,怕白皎发现郑国政策的异常,推算出郑王已经换了人当了。   或许她已经推算出来了,因为郑国在这段时间确实有了一些起色,又或许孔朔也告诉了她郑国的事。但是她没有精力处理这件事情,也没有精力来这边杀人。   她所做的只是不顾一切地推动联军成立,让大燕彻底覆灭,紧接着挑起联军内战,消耗人族的力量。不管清扫不清扫郑国的敌人,那个敌人都会帮助她覆灭大燕。   打仗是最消耗人族力量的。   本来郑国贵族之间就流行奢靡之风,贪官横行,为官者难以体察民间疾苦,尽管国库空虚也纵情享乐。   现在风气还没来得及扭转,民生之策也没有完全起效,大战就要开始。   这场战就算打赢了,郑国也必然大受创伤,苟延残喘。   残酷的点在于,此举会让郑国衰弱,然而从大局上看,郑国的衰弱不仅对妖魔有利,也对武国有利,会让他们推平天下之势变得更加不可阻挡。   每个国家都在拿国运去赌啊。   站在人族这一方的在赌人族的胜,站在妖族那一方的在赌妖族的胜。 第367章   赵国国都, 始宁。   赵王拧着眉毛,听身边的宫人对她念戏本子。   靳相的眉毛也拧着,君臣二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大敌啊。”靳相面色有些古怪。   此大敌既是指妖孽, 也是指武国。   赵王神色略微怔愣,“好一出精彩的戏,尤其是, 这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不是什么坊间传闻,甚至也很少夸大其词……放在史书上, 君主但凡有史书上歌功颂德的十分之一真,那便很了不得了。而这个, 恐怕是真的九成,只有一成是浮夸。”   赵国当然也有在武国安插探子,只是消息传回来得略慢, 与消息一同传来的, 还有已经开始在武国流行的话本子。   上面好一通对武王歌功颂德,让赵王看完了密报, 再看这个话本子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触。如果事情全部为真, 那么就不是歌功颂德,而是实话实说。   赵王亦有逐鹿天下之志。   既然剑指皇位,岂可将大天下共主的宝座拱手相让?若她心中对皇位并无念想,这么多年赵国也不会加紧军备, 更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对燕发兵的要求。   那固然是盟友请求,可也是她心之所愿。   现在一个声威比赵王更大的君主崛起了。   面对这样的盟友与敌人,她怎能不心生焦虑?焦虑过后,其实是敬佩。然而尽管赵王对武国使妖魔退却的壮举赞叹折服, 她依然不想将那个位置拱手相让。   武王有武王的志气,赵王也有赵王的理想, 因为佩服对方的志气而放弃自己的理想?赵王做不到。   “这话本,不能鼓励传播,也不能禁止传播。”靳相道,“如果禁止传播话本,那更是在为武王造势,恐怕会起到反效果。”   “靳相所言有理。”赵王颔首。   这时宫中内侍来报,“王上,郑国送的寿辰礼到了,使者也在宫外等候,请问您何时宣召?”   赵王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每逢十年算一个大寿,各国都要送礼祝贺。这一两个月的时间,各国的生辰礼应该也陆陆续续地送到。   “使者是谁?”   “还是钱岁茗钱大人。”   既然是使臣,当然要挑选气质沉稳能说会道形象好的。这位钱大人颇为得力,经常出使各国,凡是碰见某国王储登基,君主生辰这样的大日子,郑国基本会让她出面。   “那现在就接见吧。”赵王道。   内侍退去。   眼看攻打大燕在即,也没什么人会来给她贺寿了,左不过是看着盟友的份上,备上几份薄礼罢了。   赵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   翟国安都,子邺处理完政务,看到密探的呈报后不禁一笑。   “已经开始了吗……”他心生期待。   这些时日,他努力收拾孔朔留下来的烂摊子。   地动造成的巨大伤害,变成了盘踞在所有翟国人头上的阴影,许多人失去了自己的亲人,翟国的人口削减了许多,国力不如从前。   后来又遇上血屠大阵被破坏,地下积存的血池之血涌了上来,连续好几个月,翟国各地无比腥臭,已经种好的庄稼也出现了烧苗的迹象。   甚至民间有瘟疫发生,百姓也时常患病腹泻呕吐,这都是因为饮用了不洁净的水。   民生只能慢慢改善,然而拔除孔朔遗留在翟国的势力刻不容缓。   子邺直接将孔朔圈养起来当作食物的那些妖收入手下,教他们化形之术,让他们组建成了一个特殊的机关——神策营。   就与大燕的绣衣局,武国的玄弋司一样,直接听从王命,不对任何人负责。   有了这一支由妖组成的神策营,子邺可谓是如虎添翼,在短短几个月内清洗了孔朔遗留的大部分势力,包括那些藏于翟国深山之中的隐世宗门,例如十方阁。   但是对于没有直接受孔朔驱使,身上也没有重印或重骨的迹象的人,子邺并未下杀手,而是细心挑选可用之人,将他们散布各国,为他收集情报。   “来人,传我命令。”子邺放下手中的话本,“将这个话本广传天下,不止要传到翟国,还要传到大燕的其他地方。”   “是。”下属听话地去办了。   想起那些被孔朔给忽悠瘸了的忠心耿耿的大臣,尤其是司徒卓,子邺不由略感头疼,揉了揉眉。   这类大臣倒不是被孔朔给操控了,而是被孔朔征服天下的野心给说服了,他们真心实意地认为翟国不止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还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王朝,取大燕而代之。   累世奋进,所求皆是为了让翟国成为天下霸主,让翟王成为新的皇帝,而他们跟着皇帝鸡犬升天,成为新朝大臣,名留千古。   如果翟王真的是翟襄本人,那么这样的理想可谓是毫无问题。关键是翟王从前是孔朔,现在变成了子邺。   子邺已经看开了,从他被父皇废去太子之位开始,他就对皇位没有了念想。倒不是说他的野心随着他曾经的身份被一同埋葬了,而是他看清了权力的本质,并感到索然无味。   他不想当皇帝,只想除掉祸乱天下的妖族。更进一步,他是想让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有时候一个国家的发展方向不只是王决定的,也是所有臣民的选择。   翟国许多臣子的愿望,注定无法实现了。   ……   谭国。   谭桢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面对身边宫人担忧的劝说,她浑不在意,只笑着道:“一定是最近天气太干燥,咳疾才犯了。”   说罢,她低头面带微笑地看着手上的战报和密信。   “打败了鬼方,挫败了白皎,不错,不错……”谭桢道,“既然武王有如此功绩,我也当为其威势加上一把火才对。”   看到白皎现身武国,结果狼狈退走的消息,她浑身的气都通畅了。   她想到了父亲,被遣去大燕为使却被污蔑为刺客的大臣,也想到了无辜战死的谭国将士,还有险些命丧血屠大阵的百姓。   谭桢传来了下属,交代他们在各地散布有利于武国的话。   谭桢与赵王不同。   她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谭国这个国家的短板在哪里,这样一个国家可以成为一方霸主,但是难以入主中原,成就霸业。   西北风沙多,可以养出彪悍的民族,但是养活不了大量的人口,此地制约了他们的发展。   若说野心,她也并不是没有,可是人贵有自知之明。如果要实现她的野心,哪怕把谭国所有的人口都填上去,也是不够的。   她从小受的是忠君爱国的教育,忠的是大燕的君主,爱的既是自己的国,也是大燕这个王朝。   现在忠君爱国的思想已经在她心中覆灭,她只爱自己的国。至于是否要忠什么君……其实她心中也有数。   但是还不到时候,那个真正的时机尚未到来。   不过,谭桢在等待它的到来,并愿意为它的到来点上一把火。   ……   宿阳,皇宫。   “楚大人……楚大人救我!”   苟忘凡一进宫,就听到了姬麟的鬼哭狼嚎。她烦不胜烦,甚至想把耳朵给堵上。   与她同行汇报军务的谢擎也是一脸不耐烦,这不耐烦甚至懒于掩饰。   姬麟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然而他假装没有看到,甚至继续做出殷勤的乞求的表情。   “那三个国家要对大燕开战了,朕不想死,求求大人救救我!楚大人……不,苟大人,我知道其实是您,事到如今,我只求一个能活命的机会……殿下想要大燕的疆土,那朕一定会奉上。”姬麟语无伦次。   “不是殿下,是陛下。”苟忘凡面无表情地纠正他。   姬麟一僵,垂下了头,“是我不小心念错了。”他也不敢再自称朕了。   “办好陛下的事儿,才会有活命的机会。”谢擎阴森森地说,“你还不知道你要为陛下办什么事儿吗?”   做好他的皇帝,当好人族的旗帜,分散人族的气运,最后消耗人族的力量……他不能献上疆土,他还要摆出抵抗的姿态,驱使着人族为他战斗,直到最后血流成河。   姬麟一下子瘫在地上。   “陛下。”苟忘凡开口。   姬麟甚至没意识到对方是在叫自己。   “陛下稍安勿躁。你一直是我们计划不可或缺的一环,因为你是皇帝。只要你还坐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安全。你放心,等你功成身退,我们陛下不会亏待你的。你可以永葆青春,享受荣华富贵,这与你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姬麟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说出话之前,苟忘凡就笑着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并把他强制搀扶到了书桌后,自顾自拿起新制作的皇帝印玺,道:“发兵的指令,你应该发下去了。”   姬麟浑浑噩噩地拿过了印玺,顺着苟忘凡的力道,在早就准备好的诏书上向下一摁。   金红色的印章落成。   姬麟浑身颤抖,如坠冰窖。   大燕的灭亡,从今天起开始加速。没有人会为这个王朝的负面感到惋惜,人们只会鼓掌相庆。   他努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挤出一丝笑容:“是……全凭陛下安排。”   苟忘凡满意地点了下头,拿着盖了印章的诏书走了。   前期时日,她突然身染剧毒,这毒似乎并不是通过食物进入到了胃里,而是早就潜伏在她的身体中了。毒素爆发,将苟忘凡折磨的不轻。   那毒有白珠儿的蛛毒的特征,她没怎么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毒非常顽固,她完全不能走动,否则就会加剧毒素扩散。   谢擎是蝎子精,对于毒抗性很强,很快就逼出了身体里的毒,正要将此事上报苟忘凡,结果来到她府上,却见她面色一片青紫,赶紧帮忙处理了毒。   等苟忘凡联络白皎,发现白蛟也身受重伤。   想到了正在闭关的陛下,她脸色阴沉了下来,通过各种渠道联络了陛下安插在各地的妖,发现有至少五成的妖都出现了中毒症状,而且这毒是慢性毒,会慢慢腐蚀妖力和骨骼。   皇宫里几个刚通晓人事的小妖甚至有两个没挺过去……   苟忘凡又恨又怒,叫来了木成舟。   他满头大汗地解释:“肯定是珠儿交给我的那几批材料有问题!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没关系,这种毒我是可以解的,我可以前往各地帮那些妖看病,几个月之内,三百年以上修为的妖应当性命无虞……陛下是不是已经抓到珠儿了?”   苟忘凡不需要看他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白珠儿死了。”她道。   木成舟眼神一顿,摇头苦笑。   “罢了,都是命……只是何必呢,何必走到这一步呢……”    第368章   姬初寒一直住在王宫别院, 不被允许与任何人接触,虽然衣食不缺,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自由。   就连身边的婢女也是姬桓派来的, 用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自从宿阳回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   她轻易得知不了外界的消息,时刻处于煎熬之中。不过父亲留下的旧部还有一些, 会定期以秘密的手段将外界的情报传递给她,这才让她得知外界的变动。   密探上次传来的消息显示, 武国对鬼方开战。鬼方也对娄国开战了,在娄国之战中, 有个姓高的年轻将军立下了不少战功。   姬初寒听着心中无比欣慰,总算没有白费她一番谋划。   她了解高澹,他与哥哥从前就是朋友, 只不过性情有些优柔寡断, 可能是因为在家族中不受重视的缘故。不过他是个立身极正的人,也是个非常有才干的人, 姬初寒这才愿意在他身上下一些注。   她心中一直有一个隐晦的担忧。   她担心自己的价值不足以使商悯解救她, 也担心自己再也没有办法逃离梁国这个漩涡。为了摆脱现状,她只能用尽一切手段谋求生路。   指引高澹去武国,也算是为武王送了一个人才,如果商悯见到高澹, 就知道他是个可塑性极强的将才,望她会领她这一份情。如果高澹足够识趣,也该明白什么才是他最该做的。   他可以投靠武王,获得向姬桓复仇的机会, 更可以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在武王面前提起姬初寒,让武王不至于把她当成弃子遗弃。   又一次得到外界的消息, 是在武国宣布已将鬼方灭国的时候。   这个消息根本就不需要密探传递进来,她就已经知道了。   因为整个梁国王宫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就连软禁她的院落,婢女也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咬耳朵讨论。   “现在所有人都担心武王在收服了鬼方之后会对我们梁国动手……”   “我也听说了,所有人都说娄国不再向着我们梁国了,他现在对着武王大献殷勤呢。武国狼子野心,在娄国驻兵就是为了对梁国动手……”   “向着梁国?”那个婢女悄悄笑了一声,“咱们没帮娄国,是武国在帮他们,他不向着咱们,那不挺正常的吗?”   “话是这么个理,但是……”   “好啦,别说什么但是了。好妹妹,姐姐要对你说句真心话,多攒些钱,包袱也收拾好,万一有一天国都被攻破,王宫被踏平,那么……”   “嘘……小声些……”   连王宫里的人都如此议论啊。姬初寒假装睡着了,悄悄地翻了个身,好让自己听得更清楚。   这两个小宫女接下来开始讨论,如果王宫被攻破了该从什么地方逃,把身上的宫女服饰脱掉,换上普通人的服饰会不会有活路。   年纪大一些的宫女还说,她已经在床底下准备好了两套普通人的衣服,等敌国兵临城下就去换上逃走。小一点的宫女也谋算上了,打算等下一个出宫日就托人带一套平民衣服进来。   然后她们讨论武国会不会屠城,会不会杀平民百姓。   梁王姬桓就是因为杀战俘而出名的,所以宫女们觉得其他国家的王可能也会这样。   如今这个国家是新梁,之前的旧梁宗室都去哪儿了?   大部分都被杀了。   所以这些宫人很惊慌。   他们是离王族最近的,也最了解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这个国家有没有希望,他们也最清楚。   连宫里面的人都如此议论,更别说民间了。每个人都想有活路,当活下去都有困难,谁还会对这个国家忠诚?   姬初寒并没有感觉到心凉。相反,她窝在被子里,一双眼睛亮得瘆人。   她祈祷武国军能够早日攻破都城。   她祈祷都城被攻破之后,她还能活着……也祈祷梁王被格杀当场。   如果能够看到梁王被杀,那么她即便死去,也死而无憾了。   ……   姬桓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响应攻打大燕了,如果响应了,岂不是显得自己以前的行为像戏台子上的丑角一样?   谁都知道梁国忠于大燕,结果梁国却响应了三国联军,这不是在打曾经自己的脸吗?   可是除了这个,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当前之危了。   听说武国的军队磨刀霍霍,决定取道娄国进攻梁国。   梁王当时就吓得不轻,连忙把吴英叫过来问了对策,可是吴英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许久闭门不出了,派人去问他,他只说自己正在闭关。   梁王怕延误战机,三番两次请人去问,想要得到一个准确的建议。   吴英哪里有精力搞这个,他用尽全力压制身体里面的毒素。等毒差不多压制住了,他还是眉头不展,有些犹豫,因为他没有收到陛下的命令……   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陛下对于他的问题回应得总是很及时,她安插在各个国家的妖要么不怎么传信,要么一传信就是大事。   吴英又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   陛下或许是从闭关中清醒了,短暂地给他下达了指示。   让梁国响应攻打大燕,顺应大势。   吴英把这个命令原封不动地传递给了姬桓,姬桓闻言,大松一口气。   他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如果他响应攻打大燕,那么他也站在大义的这一方了,算得上是武国志同道合的盟友,如果武国这个时候攻打梁国,那么他们就有违道义,梁国就有了攻击武国的理由。   “王上,您的那个侄女不是和武国人联姻了吗?何不借此和武国缓和关系?”吴英道,“把她送去武国,正好可以监视武国的动向,毕竟她身上也流着武国人的血,武王应当不会对她下杀手?”   “确实是个好主意啊。”姬桓大喜。   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出去也就给出去了,不费什么事儿。   他往武国送了不止一个密探,还想要借求贤令在武国朝堂上安插一些人,可惜都失败了。也不知道武王是怎么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竟然准确地从那么多人中找出了各国细作,将他们全数清除。   一刻钟后,姬桓就把姬初寒给叫来了大殿。   又过了一刻钟,姬初寒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静,就那么踏出了大殿。   生路就在眼前!这个逃离王宫的机会,甚至是姬桓主动递给她的!   姬初寒欣喜若狂。   过了两日,梁国派使团去武国说了要将姬初寒送去武国和亲的事。   二十天后使团归,还带了商悯的信件。信中的措辞非常客气严谨,就是一封很正常的国书,上面说同意姬初寒来到武国,可以在武国生活几年然后再完婚……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   姬桓又用蛊虫敲打了自己的侄女,看着她顺从服帖惶恐不敢言的样子,放下了心。   于是他挑挑拣拣地备了一些礼物,又派出了一个送亲的使团,就这么打算把姬初寒给送去武国了。   甩掉了一个麻烦,缓和了和武国的关系,还在武国安插了一个密探。   更重要的是武国就算发现了这个密探,也足够他们膈应一阵了。毕竟这个婚事可是他们自己求来的,谁让他们心善,非要解救姬初寒这个一拐十八代的亲戚?   积雪融化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姬初寒随着送亲使团踏上了前往武国的路途。   她目光恍惚地看着外面的景象,有一次见到,不受控制地产生了流泪的冲动。   今后等待她的一定是自由吧?商悯一定会有办法解除她身上的蛊虫的,她这么承诺过了。   梁王姬桓为自己完美的计划沾沾自喜之际,一则消息从武国传来。   武国说,姬初寒已经到武国了,请梁王不要担心,为了共商大事,他们也要派遣使团前往梁国,现如今使团已经在路上了。   他们要来交涉什么事?姬桓心中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当看到使者商珩面带微笑的脸庞时,他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了。   “王上,如今各国征讨大燕,讨伐逆贼,我武国也想尽一份力。武国骑兵横扫天下,一定可以为征讨大燕出上大礼。”商珩恭恭敬敬道,“武王想请王上答应,让我武国的军队取道梁国,协助征燕。”   姬桓:“……当真?”   他真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都派来使臣了,武国当然是认真的。   关键是什么取道梁国协助征讨大燕,你武国就是想名正言顺大军压境吧?取道?蝗虫过境还差不多!   真让武国军队取道梁国,梁国大开国门请武国军队过境,那梁国就不用存在了,朝堂上下宗室贵族,全死了算逑。   这和请土匪登堂入室有什么区别?!   可如果不答应呢,不答应武国的过境请求,武国也有理由攻打梁国,说武国明明想为你们尽一份力,你们却百般阻挠,是不是心怀不轨,内藏妖党?   妖党真是一个万金油的借口。   并且这个借口只能用来攻击别的国家,丝毫攻击不了武国。武王退黑蛟的举动已经证明了妖魔将武王视为眼中钉肉中,这个国家已然无懈可击,这个国家的王同样如此。   舆论撼动不了他们分毫,反而会把脏水泼到自己的身上。   全天下都可以是妖党,但武国绝不会是妖党。   这就是武国传播那个话本子的意义。   一个阳谋破掉了姬桓的谋算,等待他的又只剩下两条路,要么是大开国门喜迎武国军,要么是和武国开战。   “王上,您可好好考虑一段时间。”商珩笑道。   实际上他心里也直打鼓,怕姬桓把自己给杀了。各国不杀来使是传统,但是姬桓不一样,这可是能一次性坑杀二十万战俘的人。商珩在来到梁国之前,就做好了必死的觉悟。   可是他好像高估姬桓了,或许也低估姬桓了。   姬桓在乎名声,他不敢杀来使。   坑杀战俘的事情,哪个将军没做过?这说出去不好听是不好听,众人却都习以为常。可是如果杀了来到梁国的使者,那可就捅了马蜂窝了,今后还有谁敢往他这里派使者?这是在断自己的结盟之路,自掘坟墓。   姬桓知道,事到如今,他只能拒绝。   “你回去告诉武王……本王不同意武国兵马过境。这会扰乱梁国治安,危害百姓安定……”   这话说来是有些可笑了。因为两国民间忌讳已经没有治安可言,一个到处都是流民的国家,哪里有安定可言?   商珩挑眉,“臣知晓了,必一个字不漏,将王上的话语转告给武王。”    第369章   阳光晴朗的午后, 商悯批完奏折伸了个懒腰,躺在书房一侧的软垫上,突然产生了想要睡个午觉的想法。   好像很久没有休息了, 她这样想着,眼睛就已经闭上了。   商悯久违地没有使用假寐术入眠,而是让自己的精神陷入了真正的睡眠之中。   等她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了。   空气有一些寒冷,今年得春天来得比较晚, 到了晚上,哪怕大殿里面有地火供暖, 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丝微小的凉意。   但是商悯睁开眼睛的时候并不觉得寒冷,好像有什么人刻意把炉火给挪得近了些,把她的身体给烘得暖融融的。   敏锐的五感激发, 她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慢慢转了下头,第一眼看到了苏归。他坐在另一侧的软垫上, 就那么侧头看着她, 眼帘低垂,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苏归,你怎么来了?”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和梁国的事情需要你拿个主意, 商珩说梁王不同意武国取道。是从郢国取道攻打,还是娄国,又或者兵分两路。”苏归嗓音很平和,在他的声音中, 商悯有些混沌的大脑渐渐恢复了清醒。   “我的建议是兵分两路,郢国的位置十分重要, 不可放弃。不过我记得,郢国国主心向武国?”   商悯揉揉太阳穴,“是啊。当初我去大燕的时候路过那个国家,国主还想设宴款待我们呢,不过我和叔父拒绝了……”   从口中再说出叔父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自己都猝不及防一愣。上一次想起那一家子血脉亲人,是在很久之前了,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死去多久,也就一年吧。   苏归以为商悯是想起了伤心事,主动岔开话题,“那么陈国呢?这个国家离武国还要近一些。”   商悯恢复过来,“国小力弱,不足为惧。如果国君识相,不等我们武国的军兵临城下,就该大开城门,恭迎我们过去……料想他们应该不会加以阻拦,等商珩回来,我会让他去试试这两位国主的态度。”   “好。”苏归道。   该谈的似乎已经谈完了,殿内一时陷入寂静。   商悯正要问苏归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却见他突然道:“你怎么不叫我老师了?”   商悯一愣,“我没注意。”   “悯儿……还没有消气吗?”苏归纠结地问。   他是指上次他把她给吞进嘴里的事,虽然他不是故意的,但是事后还是很尴尬。   苏归进行了诚恳的道歉,商悯接受了,可在那之后,她就没怎么喊过他老师,一直都是喊苏归,或大将军。   这倒是与前世一样,苏归十分适应,也非常乐于商悯那样喊他。他是教了她一些东西,可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商悯的老师。   也幸好是没行拜师礼,哪怕那段时间他暂时吃掉了自己的记忆。   “消气了,那都是小事。”商悯莫名其妙道。   苏归看她的眼神还是有点不安,还有点小心翼翼。   商悯又是无语又觉得好笑。直接叫他本名,确实是无意识的,没想到反倒让苏归放进心里了,还以为她有心结。   她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道:“要不这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保证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从今以后我还叫你老师。”   “这个称呼倒是无所谓,不必叫了。”苏归松了一口气,“我答应。”   “不问问是什么条件?”   “……什么?”   商悯一下子笑开了,她拍了下手,大胆提出了要求:“老师,让我摸摸你的尾巴吧!”   她还以为苏归会因为她得寸进尺的要求一下子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向来神情寡淡的脸上也会露出不一样的表情,结果对方愣了愣,很轻易地点头:“好。”   “你怎么不惊讶?”商悯瞪着眼反问。   “因为有一次,你指责我冒进,很生气,我问你到底怎样才能不生气,你就说要摸尾巴。”苏归无奈地看着她,“果然一点都没变,一模一样。”   都说失去了记忆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苏归一直都确定,商悯就是商悯,从来都没有变过。   那些细节的习惯,说话的语气,还有性情,都和前世的她一般无二,他怎么会分辨不出来呢?   赤红色的狐狸尾巴出现在了苏归身后,只有一根,尾巴尖垂在软垫边缘,毛发看上去极为蓬松,像燃烧的火。   商悯自己也有狐狸的身体,但是每只狐狸的毛发质感还不一样,白毛狐狸的身体摸着像是大棉花,红毛狐狸的手感摸起来就要扎一点,她被苏归背着跑的时候感受到了。   她高高兴兴地伸手过去要摸,然而那个大尾巴往后一撤。   她一抬头,看着苏归眼中有着细微的笑意,最后他又把尾巴放了回来。   “摸吧。”他道。   ……   孔朔从化骨复生阵中踏出来的时候,表情非常郁闷。   因为这具新生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孱弱。   即便心中非常不满,他还是摆起了架子,对钱岁茗微微颔首:“做得不错。”   要不是十方阁的人被子邺给清理干净了,他怎么也不用拐弯抹角地让自己人借着出使赵国的的机会办这件差事。   钱岁茗出身于翟国周边的小国,家族在当地颇有名望,也出过许多代官员,然而盛极而衰的道理无论何时都通用。钱家渐渐败光了家业,到了钱岁茗这一代,家族小辈能拿得出手的就她一个。   钱家其实是孔朔专门培养的人类势力,但是他只是把这个作为后手,没怎么管过他们的发展。早知道会有今天,钱家衰落他怎么也要插手一把了。   钱岁茗脱下自己的外袍,递给孔朔,因为他的身躯刚刚重构,没穿衣服。   但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回避的,钱岁茗尽量让自己面色如常。孔朔刚从坑底下出来的时候是一只孔雀的样子,看上去非常瘦巴,华丽的羽毛也没长齐,他化作了人形却是人类幼童的样貌,看上去顶多有八岁。   孔朔当人当久了,到底是要脸,把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在心中怅然叹气,忧愁于自己弱小的身体,又愤恨白蛟的无能。   不过也幸好白皎那么无能,才能让他占到便宜。   后手被子邺摧毁的话当然是用来骗白皎的,目的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   白皎确实放松了一点警惕,但是也没全放下。   他把第三份精血藏得够严实,这才给自己争来了一线生机。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妖皇会把自己的血藏在地宫里面呢?   不是每个国家的天柱都可以强大到禁止任何妖魔进入,像翟国的天柱早就被他腐蚀了,他直接把那地宫当仓库和囚牢用。   赵国的天柱地宫防御也是衰弱,只需要绕过守卫派一个人类下去逛一圈,把精血拿上来就好了。   钱岁茗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不枉他绕那么一大圈子。   “这个东西赏你了,孔雀精血。”孔朔把瓶子扔给了钱岁茗。   她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略有些惊喜地看着孔朔:“这个血的作用是……”   “熬过去了延年益寿,身体强健,熬不过去就会被腐蚀而亡。”孔朔道,“要不要喝你自己选。”   钱岁茗今年四十多岁,正是青壮年,其实不必急着延年益寿。但她是一个很爱赌的人,如果不是想要寻找更宽广的出路,她也不会全心全意投靠孔朔。   人类的金银财宝终究还是俗物,她想要的是更高层次的东西,连皇帝也没有获得的东西,那就是像妖一样长久的生命。   世界上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只有拥有尽量长的生命,才可以享受这些事情,钱岁茗很惜命。   人人都惜命,世界上有很多人和她一样渴求着长生不老,地位越高的人越是如此。不然那些炼丹方士怎么会在达官贵人那里受到礼遇?   钱岁茗并没有挣扎多久,她抬起瓶子,将瓶子里仅剩的一滴血吞了进去。   ……没有反应?   孔朔为什么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突然胃部隐痛,五脏六腑之中仿佛有火在燃烧,她一下子痛呼出声,跪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平息了。   钱岁茗以为自己熬过了妖血的侵蚀,脸上正要露出笑容,却见孔朔对她伸出了手,一指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钱岁茗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然后,她死了。   忽然间,“钱岁茗”动了一下,又坐了起来。   “真是麻烦啊……一个郑国的使臣在赵国失踪,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吧。可是留着你又不行,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所以只能拜托你灵魂死去,肉身存活了。”孔朔怜悯道,“这个躯壳让我操控,也是你的荣幸。”   他控制着钱岁茗的躯壳,从荒郊野外一路回到了休息的驿站。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白小满,也就是商悯,会不会发现钱岁茗的异样。   郑国朝堂的人数非常多,她先从身边的重臣排查,钱岁茗这样离权力中心不远不近的使臣,并不是她的重点关照对象,运气够好的话可以蒙混过关。   让孔朔冒着风险控制钱岁茗的身体返回郑国的原因,是他好奇商悯是直接操控了郑王,还是有另外的帮手在帮她。   其实他也有怀疑的人选——郑留。   这个曾经和商悯一起出现在西北战场上的郑国公子,就是他最怀疑的人。   但是他吸取了教训,这次不打算对任何人动手。   他会隐藏着,一直藏着……直到胜利的机会到来。 第370章   姬初寒到达武国朝鹿这天,前来城门相迎的是高澹。   其实在路上的时候,商悯就已经派遣了身边的玄司大统领雨霏,亲自去路上相迎护送了。   姬初寒是被梁王以和亲之名送到武国的,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是梁王的人,雨霏甫一接上她,便立刻命令暗卫控制了她身边的宫人,同时拿出了一枚精心调配的丹药压制了姬初寒身体里面的蛊虫。   “王上一直记挂着您的安危,特意命属下前来相迎。这蛊虫您不用担心,这药虽然是临时调配的,但足以切断您身上的蛊虫和母蛊之间的联系,至于进一步去除蛊虫,这得等我们回到朝鹿了。”   雨霏话语轻柔,神态恭敬,目光在姬初寒身上巡梭,确认她除了身中蛊虫之外并没有受到其他的控制。   一颗丹药下肚,姬初寒一路上又是满心期待又是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直绷着的脸也缓和了。   “劳烦雨霏大人。”她谨小慎微,“让王上费心了。”   雨霏问:“这些宫女太监都是梁王的人吗?”   “都是。”姬初寒点了下头,“王上交给我的那一枚隐灵飞矢,我留给我在宫中的密探了。”   “好。”雨霏转头看了一眼四周,冷声下令,“将这些梁国的宫人全部处理掉。”   姬初寒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那些人的面孔。   雨霏以为她是心中产生了不忍,妥帖道:“您请随我来……”   姬初寒却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武国与梁国贸然对立,可能会导致局势动荡。不过刚才又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好像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处理了也好。”   “正是这个道理。”雨霏笑着对姬初寒伸手,扶她上了一辆崭新的马车。   这架马车是标准的武国制式,车辕涂红色,整体都是玄黑色。外表不是特别高调,但也不至于简朴到不合身份。   雨霏合上了车帘子,把暗卫处决随行宫人的声音隔绝在了外头,那些哭喊声和砍杀声当然不能完全隔绝,不过聊胜于无。   她透过车帘子的缝隙去看车中姬初寒的反应,见对方脸上几乎是毫无波澜,听着外面的声音甚至显露出了几分心不在焉。雨霏眉毛挑了一下。   照常理来说,姬初寒随行所带的各种东西已经算是梁王给她的和亲添礼了,可是她随行之物非常简薄,只有寥寥几车。可见梁王着实没把她放在心上,就算存着把她送来武国修复关系以及充作暗探的心思,也没指望她真能成事,顶多是一枚闲棋。   去往朝鹿的路上,姬初寒就在观察着武国的民生。   鬼方之战结束得还算快,虽然波及范围广,主战场的战斗烈度也大,但是因为时间拖的不算久,再加上战场集中在北方边境,所以并没有太过劳民伤财,起码在武国腹地,这里生活的人们依然安定平静。   如今走在武国的大地上,看不出这里战后和战前到底有什么区别。   当然,姬初寒也没有来过武国。但是她一路走来,经过了梁国的大片疆土,看着武国再对比梁国,一种微妙的落差感油然而生。   她是梁国王族的后代,也幻想过她可以和自己的家人们一起将自己的国家治理得很好,若是父亲成了王,可能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梁国现在已经满目疮痍,梁王把自己国家的民众变成了四处流窜的流民,他们现在就像到处乱爬的蛆虫一样,不断腐蚀着这个国家,但是驱虫为什么会产生?是因为梁国已经变成了一尊腐烂的巨人。   让一个国家衰败走向衰败,居然这么简单。   只需要几年的天灾,一个昏庸的君主,还有几道错误的政令,如此便足够了。   姬初寒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田野,人们在田间地头劳作,风吹过田间,形成了麦浪,而梁国的田间地头只有枯黄的景象,面黄肌瘦的农民,以及成群飞过的蝗虫。   武国也有蝗灾,但是司农一部派遣官员下乡治理,将蝗虫灾害控制得很好,不至于使粮食大规模减产。   看着这样的景象,姬初寒一路沉默,就这样来到了朝鹿。   高澹正立在城墙外的官道上,翘首以盼。   他身边没有带着侍从,只独身一人。   早上的时候,武王身边的宫女向他传信,他以为是要进宫议事了,没想到对方却带了另一个消息:姬初寒要到朝鹿了。   高澹大喜:“您回宫时能否给王上带个话,高澹想要王上允准我出城相迎……”   “高将军放心,王上就是要对将军交代此事,您尽可以出城。”宫女微笑着说。   高澹骑上自己的战马扬起马鞭就飞奔出城了,等来到了城外,他才想起宫女告诉他,姬初寒至少要两个时辰后才会到达城外,他一时激动,忘了时间,来早了。   高澹刚刚结束了北方边境许多军务大事,这次是和樊筠一起回到朝鹿述职的,每天他都有许多事情要忙,其实不该这么早来到城外,不过既然来了,倒也没必要回去,王上特意给他批了一天的假呢。   他坐在去往朝鹿城的必经之路上,在官道旁边的驿站给自己倒了碗茶水,心情难得松快了下来。   用来解渴的茶水当然不是什么好茶,牛饮而已,可是大约是心情久违地好了起来,连这粗劣的茶水也品出了不一般的滋味。   直到看见载着姬初寒的车架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高澹当即放下了茶碗,解下系在驿站旁边木桩子上的马缰绳,迎着车队奔了过去。   马匹一来到近前,雨霏就认出了高澹。   她在马上拱手:“高将军。”   高澹下马顺手还礼:“大统领。”   姬初寒掀开车帘子,看到高澹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嘴角弯了一下,“高大哥,许久未见了。”   “初寒小姐。”高澹深深躬身行礼,“当日多谢您指路,解我迷茫之心,指引我来到此地,如果您指路,只怕我还徘徊于生死之间,哪里还有如今?”   姬初寒跳下马车,也对着高澹行了一礼。   “高大哥折煞我了,直呼我名字就好,我家人已死,姬桓以逆贼之名将我家人除宗,只留我一人养在宫中,表面看上去是身份尊贵,可实际上与庶民无异,不必再叫我小姐,只把我当做姬初寒就好。”她,眼神微微亮了起来,“路上听雨霏大统领说,高大哥在北地抗击鬼方之时立有战功,这是你的功劳,我只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眼看到了城门近前,姬初寒索性不再乘车,而是骑乘马匹。   雨霏前方开道,侍卫护送左右,姬初寒与高澹并行叙旧。   “王上仁慈,不计较我出身还对我委以重任,我眼下正在樊将军麾下,为其副将,樊将军对我也多有倚重。”高澹对姬初寒说了大致的情况,却并未讲得更细,“只是离家日久,不知梁国情况如何?我离去之时,梁王承诺不伤我家人性命,如今只怕……”   高澹在鬼方之战后,也算有了小小名声,这名声到底有没有传到梁国那边,这是个未知数。   梁王到底会怎么对待他的家人……这却是可以预见的。   姬初寒心中也是难过,主要是想起了自己的家。   “抱歉,我离开国都的时候也被严密控制,没能打探出更多消息,不过我也嘱咐了我留在那边的密探,让她留意此事,今后如果有密报送达,上面有大哥家人的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   高澹沉默半晌,缓缓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即便知道回不了头了,他的家人们也多半没救了,可是他心中还是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   高澹其实还想问问姬初寒今后打算如何。   可是玄司大统领就在前面,他和对方接触不多,有些摸不准她的脾性,更不清楚他和姬初寒交谈的是否会被进行别的解读,便克制了下来。   今后不光是他要仰仗武王,姬初寒同样是这样。武王显然不是一位小肚鸡肠的君主,但也不是一个能够容忍臣子怀有异心的君主。而臣子是否怀有异心,这不仅取决于臣子本人,还取决于王的心,甚至取决于朝堂上的其他臣子对他们是什么看法。   武国朝堂上,原本就盘踞在武国的世家大族把握着大部分权力,可是后来赵素尘拓宽了平民学子的为官之路,学宫举荐制下,许多平民入朝为官,与世家分权。   现如今各国群贤投武,武国同样不吝啬官职与权力,将这些钱财安放在该安放的职位上。   这都是为了武国,是为了大业,武国的臣子都能理解。可理解是一回事,看着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分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高澹作为非武国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来户,他在朝堂上处境其实并不好。   樊筠并非世家出身,是凭借自己一步一步爬到城主之位的,武王将他和樊将军两个境遇相似的人放在一处,未尝不是想让他们把力使向一处。   然而不管如何使力,他和樊筠可以争权,可以夺利,也可以和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针锋相对,乃至分庭抗礼。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必须只听武王的话。   “初寒小姐稍后要进宫,高将军若要与她叙旧,不如稍晚一天?”雨霏转过头来询问。   “大事当前,自是应该,一路辛苦大统领了。”高澹客客气气颔首。   武王特意告诉他姬初寒来武已经是体恤,他很感激。   来日方长,他是初到武国,但已经渐渐扎根于此,不急于一时。   ……   姬初寒进宫之后还是有些紧张的。   虽然依旧是寄人篱下,但是武王不是她的仇人,而是恩人,单论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她感到安慰了。   起码她不用住在满是仇人的王宫里面,也不用听宫人议论梁王今天如何如何……听着姬桓在王位上作威作福,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折磨。   然而寄人篱下终究是寄人篱下,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她的命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是全凭对方一念之间。   姬初寒轻轻吐了一口气,跨进了王宫的门扉之中。   勤政殿内,商悯刚结束上一轮议事,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姬初寒来到宫殿外门前的同时,一位看上去贵气不凡的少年迎面走来,与她一同走进了门扉,守在门前的小宫女机灵地迎上前来。   “公子,王上吩咐了,请公子到偏殿稍候片刻。”小宫女对那少年行礼,然后又对姬初寒笑,“请初寒小姐进殿,王上正在等您呢。”   姬初寒正在猜测身旁这人的身份。见他衣着没刻意彰显身份,又听宫女称呼他为公子,还以为他是商悯的亲戚,可他与武王长相并不相似……   难道是那位与她口头签订了婚约的杨靖之?但是瞧着也不太像,主要是年龄对不上,杨靖之大商悯七岁,眼前之人瞧着却没比商悯大多少。   这少年看了姬初寒一眼,礼节性对她颔首,转身去往了偏殿。   姬初寒好奇地注视着他走进偏殿,在跟着宫女进入宫殿的过程中,没忍住轻声问:“这位宫女姐姐,那位是谁?”   她暗自思忖,武王对她的态度颇为缓和,那位少年既然在这个她将要到访的时机光明正大来到了正殿,那想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问上一句应当不打紧。   那宫女并未作答,只埋首温声:“小姐请入殿。”   姬初寒一愣,却听出那人身份似乎另有隐情,是宫女不便说的。   她怀着满腹的疑惑,抬脚踏进了殿中,踩到了非常具有武国特色的虎纹图腾地毯上。   宫殿中并没有多少人伺候,宫女为姬初寒指了一个方向便退出了殿中。   穿过屏风,来到书房,姬初寒看到了那个身穿黑色衣袍的身影。   她只扫了一眼,便垂下眼先行礼:“拜见武王。”   她立刻就听到了上方温和的声音。   “表姐不必多礼。”商悯道。   她放下了毛笔,打量着姬初寒。   姬初寒身材消瘦单薄,脸色也并不是非常红润,这让她的表情似乎平添一抹愁绪,但是又因为已经挣脱了梁王的控制,复仇有望,再加上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生活让她学会了更好地隐藏自己,她神情还算平静。   行完了礼以后再望向商悯,姬初寒脸上已经挂上了得体的微笑和感激的眼神。   “如果没有王上,只怕我终身都无法逃脱姬桓魔爪,一个不小心就会死在他的手中。今日来武,愿为武王臣子,报答武国恩情。”姬初寒郑重地说着,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商悯只是笑笑,“表姐言重,就算你我并无血缘之系,表姐为高澹指明方向,又探出吴英身份,为我武国助力,你来武国,武国岂能不礼相待?快快请起。”   她坐着没动,只是瞥了一眼姬初寒的腹部,便判断出了蛊虫的准确方位。   商悯抬起一根手指,指尖燃烧起细微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就像烛火一样跳动着,随后她只是屈指一弹,金焰就咻的飞射进了姬初寒的腹部。   姬初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腹部一痛,脸色白了一瞬,抬手捂住了肚子,还好疼痛来的快,去得也快,倒没有让她失态到站不稳。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商悯,脸上有了激动的血色:“我体内的蛊虫……”   “已经被我烧掉了。”商悯吹去指尖燃烧的火焰,“只是普通的蛊虫而已,和我预料中一样,是比较好对付的。表姐从此以后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性命受制于姬桓。”   姬初寒不可置信地看着毫无异样的腹部,险些喜极而泣。   当时她很快控制好的情绪,抬头看着商悯脸上的微笑,直起身稍微停顿片刻,又道:“武国欲诛杀梁国妖党逆贼,我愿效犬马之劳!”   这句话她字咬得极重,那决然恨意似乎要从牙缝里面溢出来。   先前的话或许有表明态度投诚的成分,但这句话她绝对是发自内心。   为高澹指明方向引导他投武,除去旧年交情之外,其实也是在向武国递一个态度。她担心自己失去的价值,武国需要她探听消息,但是也没那么需要,她是一枚可有可无的闲棋,能用上当然是好,如果用不上,难道商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只能更多地彰显自己的价值,可是她这样的孤女又有什么价值可言?甚至连联姻价值都没有。   姬初寒不甘心。然而没有办法替武国探听消息,也没有其他可供利用的价值,那么她就只有奉献出自己的忠诚。   姬初寒从来不相信什么血缘,姬桓就是个例子。风平浪静的时候,她叫他伯父,图谋夺权的时候,他是她的仇人。   商悯或者武国愿意为她提供庇护,可能确实是出于仁善之心,可是仁善之心岂能长久?难道她要靠怜悯活着吗?   姬初寒还是想要向上走一走爬一爬的,就算不为了自己的未来,为了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她也要咬着牙挺过去。   “表姐既然如此说,那我正好有门差事,想要交给你来做。”商悯从书桌后的椅子上起身,来到了姬初寒面前。   姬初寒猝不及防抬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得到了“任用”。   接着她才发现,数年前见商悯的时候,商悯是需要仰视着她的,现在商悯却能平视她了,乃至俯视她了。   她真的成长了不少,不管是身体上还是能力上,抑或地位上。   “请王上吩咐。”姬初寒的眼神热切而恭敬。   “我预备从司典一部下属的司院抽调一些官员,组成一个新部,新部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报刊院’。”商悯道。   司典下属的部门本来就有一个负责书籍印刊发行事宜,但是所发行的各式书籍基本上只在武国流通,并且他们只印书而不印报。   商悯现在是想创立一个报刊机构,主要负责对外宣传。可以预见的是,在征讨完梁国的大片疆土之后,管理是一个巨大的难题,要让梁国人对武国产生归属感,让各国人都认同武王的统治,便要灵活运用舆论造势。   她也想过其他的办法,姬初寒梁王王孙的身份其实也完全利用,她可以利用对方身份和血统的正当性来间接统治两国,把姬初寒塑造为新梁王,以达到顺民的目的。   但是商悯还没有摸清姬初寒的脾性,这么做会不会为喂大她的野心?人有求于人时是一副态度,掌握权力之后,便会是另外一个态度了。   当然这只是次要因素,主要的原因是,商悯不能在没有完全镇压梁国的情况下,推举出来一个新的梁王来分散自己的权威。   她想要拥有的是一个完全臣服的梁国,想要的是梁国人全心全意的敬仰和爱戴。   思来想去,只有把姬初寒彻底摆在“文臣”的位置上才是最合适的。   并且对方进入报刊院任职之后,也依然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进行宣传。连梁王的王孙都已经臣服在武王麾下,梁国人还有什么理由不臣服?   姬初寒听商悯细细讲述了报刊院的职能,脸上一片思索,未露出丝毫不满。   没过多久,姬初寒正式行了臣子之礼,“谢王上赏识,王上嘱托,臣不敢不应,能助武国伐纣,臣更是求之不得,姬初寒愿入报刊院任职。”   商悯亲自上前扶起她,“官员抽调还要过上几日。报刊院,便由你担任院令,如何?”   “一切全凭王上吩咐。”姬初寒依然顺从道。   报刊院虽然算是一个对外宣传的重要部门,但里面的职位随便一个文采好的文官都能担任。直接让姬初寒担任院令,其实还是看重她的血统身份,其象征意义大于权力意义。   职位不但需要有才者担任,还需要将对的人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如果姬初寒做得足够好,那么商悯当然不会吝啬继续提拔她,给她分权。   “本王吩咐人在朝鹿给你收拾了一座府邸,你可以在那里居住。高澹也在城中,你们二人是旧识,可来回走动叙旧,也可以在城里面随便逛逛,看看武国的风光。”商悯道,“过些时日,高澹就要回北边了。”   回北边,那必然是要准备打下一场仗了,伐梁。   姬初寒轻轻出了一口气,“谢王上体恤。”   商悯不是个喜欢跟人寒暄的人,任何话任何事,意思到了就行,姬初寒情绪颇为紧张,正事都已经说完,她也没想着让对方唠唠家常或者一同用膳,说不定让她自己待着,她会更自在一些。   她挥手让姬初寒退下了,同时摇响了铃铛,唤来宫女道:“让宋兆雪进来。”   “宋兆雪?”姬初寒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这时她已经走到屏风后面,不好意思回头再问,便一边思考一边走出了大殿。   下了台阶,那位似乎名叫宋兆雪的少年也刚从偏殿出来,一个晃神的功夫,姬初寒才发现宋兆雪长得让她感觉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   对方与她擦肩而过时又礼貌地点了下头,然后步履匆匆地进了殿中。   姬初寒如遭雷击,脚步顿在了原地。   她想起来了!她在承安园见过这个人,但当时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宋兆雪,这个名字怪不得那么熟悉,这分明就是宋国大公子的名字啊!   宋兆雪怎么也在武国?   姬初寒脸色古怪,回头看了一眼宋兆雪的身影,见对方已经踏入了宫殿之中,朱红色宫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她的视线。   等离开了正殿,她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   她忘记问自己和杨靖之的婚约到底该怎么办了。   不过看商悯的样子,她倒不是有意想凑成两家之好,她是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或者说直接忘掉了。   姬初寒压下乱糟糟的思绪,听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回头去看,发现是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道:“王上说,方才有要紧事忘记交代您了。您和杨将军的婚约,请您不用在意,王上早就和杨将军说清楚了,您二人婚约作废。”   姬初寒一顿,眼中露出轻松的笑意,“多谢王上。”   “王上吩咐我带您去您在城中的宅邸。”小宫女笑道,“如果有什么想要添置的,也请一并告诉我,我会安排人去采买。”   姬初寒只是微笑,并不应声。   有个栖身之所就已经足够了,她并不奢求太多。   她终于走出了笼子,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   “听说你有事找我?”商悯问他。   宋兆雪略有忐忑:“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打扰到你的正事了,早知道我该换个时间来。”   “你换个时间来也是一样的。”商悯揉揉眉心。   宋兆雪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抱怨,不禁感觉有些稀罕。   “师姐最近事忙,真是辛苦了。”宋兆雪关切了一句,知道他在这个时间最好别说什么废话,只略作思考,便开门见山,“师姐,我……我在想,那只黑蛟似乎身受重伤,你先前也说她可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闭关或者沉睡,我能不能趁这个时间偷偷回宋国?”   “一来,可以确定返魂钟的下落,二来……我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宋国毕竟是我的国,或许我回到宋国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宋兆雪看见商悯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神色看不清是赞同还是反对。   “你是深思熟虑后才这么说的,还是因为心中迷茫才这么说的?”商悯严肃反问。   宋兆雪一愣,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宋国危险,你一个人回去,我必然不放心。”商悯慢慢道。   宋兆雪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说句不好听的话,他死了事小,死之前被挖空脑子里的记忆和情报事大。   现在可能确实是一个回去的好时机,但如果宋兆雪回去的时候没人护送,那么还不如不回去,一旦失手被白皎抓获,后果不堪设想。   话又说回来,谁来护送宋兆雪?除了敛雨客或苏归那种级别的护卫,恐怕谁都没有办法在宋国保护好宋兆雪。   可是苏归不能离开武国,敛雨客可以离开,但是他最近功力大降,根本没有办法和白皎硬碰硬。   更何况商悯想安排敛雨客去做一个更重要的差事,并不想让他踏足宋国那么危险的地方,这并不稳妥。   宋兆雪唇边显露出一丝苦笑,“师姐,我的确心中迷茫。”   他袒露了心声。也许是因为商悯主动挑起了话头,他胆子大了一点,说出了那些他在心中反复思量,反复纠结,但是始终没能找到合适机会开口,也不太敢说出口的话。   “师姐作为武王,不能给我放权,如今只是养着我罢了。而我作为宋国的公子,也没有办法舍弃身份,毫无芥蒂地统领武国军队,至于参与武国内政,我能做的怕也是有限,毕竟文臣如此之多,我在其中实在插不上什么话,他们比我更有才能。”   宋兆雪语气中苦涩的意味更浓,“不上不下,可有可无,我只不过是一个待在武国的闲人罢了,既无我用武之地,没了我好像也不太行。”   商悯看着他跟苦瓜一样的表情,心里也感觉有些苦恼。   苏归其实就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好像上辈子,她也是这么处置宋兆雪的,留在身边,也用他,但是不重用。   宋兆雪身份敏感是一个原因,宋兆雪心里头自己也有疙瘩则是另一个原因,所以他就这么一直不上不下,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见商悯一直盯着他没说话,宋兆雪反倒有些不安了,他瞄了瞄她的脸色,飞快地说:“其实也是我太过贪心了,总以为自己还是宋国公子,想要大展抱负,但其实宋国什么情况我也是清楚的……抱歉师姐,让你烦忧了……”   其实他发现商悯身上有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   无形之中积威更深,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环绕在她周围,她真的成为了那种皱一皱眉头,都让手底下的臣子把要说出口的话在心里面反复思量三圈的君主。   从前宋兆雪敢跟商悯吵架,现在他说话的时候则要首先考虑她的喜怒。   “你不能回宋国,起码现在不能回,因为我抽不出人保护你。敛雨客有重要的事情做,他不能跟你一起,而除了他,便没有别人了。”商悯慢慢说出了她的顾虑,然后丢给了宋兆雪一个选择题,“你愿意在接下来的时间跟着敛雨客仗剑天涯,还是继续待在苏归身边耳濡目染学习用兵之道?”   宋兆雪吃了一惊,“仗剑天涯是什么意思?”   “我要让敛雨客在外面传播隐天宗之名,广收门徒,将捉妖术传遍世间。”商悯道,“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妖魂没收拾呢,总不能任由他们在民间作乱。”   敛雨客的个人实力已经不足以影响大局,那么当然要把他给安排在更合适的位置上。救世救人,这一直是敛雨客要做的事,武国局势略微稳定,是时候将网撒向其他国家了。   宋兆雪想继续跟着苏归。   可同时他内心又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一个考验?跟着苏归就证明他仍然有权力之心,跟着敛雨客浪迹江湖就说明他无欲无求是可以信任的?   重要的不是他怎么选,而是商悯想让他怎么选?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变得完整,他自己都开始嘲笑自己的势利和退缩。自来到武国,取舍与权衡如影随形,他有点畏惧做了取舍和权衡的自己,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得软弱了。   他不再用君主的方式进行思考,仿佛已经学会了何为臣子、何为臣服,连思考的方式都已经向他们趋近。   “不要想太多。”商悯平静地看着他。   宋兆雪被她的声音惊醒,心跳停了一瞬。   “你选择哪一种,未来都是可以预料的,所以不用紧张,也不用想太多。”商悯道,“选你最想选的就好。”   这是在说,不管他选什么,其实都翻不起风浪吗?   无可奈何占据了上风。   宋兆雪道:“我想继续跟着大将军。”   “那你跟着就好。”商悯笑了笑,“很简单,你当然可以继续做他的副将,若我有地方能用到你,当然也会调遣你。明白吗?”   “明白。”宋兆雪长叹一声,却也心中一定。   他需要时间想清楚,而商悯也需要时间观察清楚。   更重要的是,宋兆雪也需要时间慢慢成长,现在的他远没有达到可用的地步。   文有众多文臣,武也有几位可用的武将。   然而伐梁即将开始,边境已经在备战,商悯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安排到位。   鬼方之战,内外局势尚且能够掌控,战场距离朝鹿并不算太遥远,而如果要攻打梁国,梁国幅员辽阔,基本上打过梁国就可以直挺大燕腹地,到时战线会拉得很长。   商悯必须提拔一些大臣,让他们留守武国,稳住后方,再让伐梁大军带走一些大臣,稳定已被征服的土地。   左相先前在忠顺公的事情上有功有过,立场动摇,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地道,已经心虚了很长时间了,商悯看在他犯的事儿不大的份上暂时没有处置他,因为此人确实有用。   在鬼方之战后,左相已然上书打算告老还乡。对方识趣,那商悯就看在对方是三朝老臣的份上给他一个面子,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只是这左相之位就空了下来。   以及左将,原本是孟永春担任,对方果断告罪辞官,左将之位空悬,现如今军务是镇国大将军苏归和聂光临总揽。   这个左将军的位置该由谁担任?朝堂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呢。   宋兆雪走后,商悯一刻也不得闲。   她传召了司律崔焕。   此时已经是晌午了,宫女来问了两遍要不要传膳,商悯这才点头让把饭食送来。   她早就忘了时间,点头的时候脑子里头拐了个弯,想起这个时候叫崔焕,她肯定也没有吃饭,就交代宫女:“给崔司律也准备些吃食,让她在偏殿用完了再来正殿。”   然而即便商悯做了如此交代,崔焕仍然不能放心用饭,几乎是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来到勤政殿正殿了,满脸严阵以待。   商悯也吃完了饭,看到崔焕的时候问:“忘了时间,叫你叫得不凑巧,要是你饿着肚子和本王相谈,那便是本王的罪过了。”   崔焕差不多摸清了商悯的脾气,知道她这人在大部分时候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让下面的臣子安心吃饭,那就不是在做面子活儿,是真希望对方吃饱,要是臣子随便扒拉两口就急急忙忙跑过来,她反而会失望,然后觉得无奈。   崔焕也是个比较耿直的性子,她实话实说:“近来事忙,心里头装着事儿,也吃不下饭。”   商悯也没纠结太多,沉吟着问:“左相之位,你认为自己可有能力担任?”   崔焕略微吃了一惊,然而心中其实早有预感。因为左相右相往下数那些官职,有资格有能力担任左相之位的就那么几个,她崔焕就是其中之一。   若论资历,其实她都够,如果是论政绩,崔焕觉得自己也毫无问题。担任司律这么长时间,她一向是勤勤恳恳,忠尽职守,不收受贿赂,手下甚少有冤假错案。   可是她被人称作铁面无私活阎王是有原因的,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她处事不知变通了。相位,可不是光靠一个铁面无私就能盘活的,过于刚直的性格会得罪人。   崔焕这些年其实也被磨平了一些棱角,没有年轻的时候有冲劲了,如今她已经即将步入老年,身居官场多年,对权力已经看淡,对于这个相位,其实还真没有这么看重。   崔焕稍作思索,拱手道:“王上嘱托,不敢推辞,臣同样盼望为国出力,臣只怕自己不能胜任……”   “你能胜任。”商悯道,“伐梁之战,还要靠崔卿守在朝鹿。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崔焕心头一热,霎时就懂了。   商悯看重赵素尘,决定让赵素尘随军,而如果大军越走越远,武国便被远远抛在了后方,这个时候武国需要的不是一位拥有非凡政见的丞相,而是一个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的丞相,崔焕正好合适。   “是,臣必不负王上所托。”崔焕立刻应了下来。   她仰起头,一句请求在喉咙口徘徊 ,但是始终没好意思说出来。   但是在她犹豫之际,商悯突然道:“你们崔家老三在宿阳很好,前些日子我还收到了她的密信。她甚少出差错,我还用得到她,待大事了结,我会将她调回我身边。”   崔焕感觉脸颊上有些臊的慌,愧疚道:“不敢误王上大事,即便让她回来,她怕是也不肯回来,她当年就是主动请去宿阳的。若她用着得力,还请王上不必顾忌老臣。臣方才不过是想要问问她是否安好罢了,我一两年没有收过她的信。”   “慈母关怀,人之常情。崔三娘安好,爱卿放心。”商悯声音温和,“下次我会交代她给你带来一封家书。”   崔焕略感焦灼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是她推拒道:“家国大事当前,一封家书又有什么要紧?还是不必了,我知道她安然无恙就好。”   左相人选敲定,然而左将人选还没定。   其实目前任命左将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境地。   除去苏归和聂光临,没有军功足以担任左将之位的名将了。   黑崖城城主陈竹可以吗?不太行。对方擅长守城,统帅过十万军,可黑崖城之战首功不在陈城主。坐在左将之位上,需要统帅的兵马是几十万计的,陈竹适合听命行事,不太能担任左将之位。   那么樊筠可以吗?也不行。虽然驻守凤陂城多年,但是除去娄国之战,樊筠并无亮眼战绩,她太年轻,经历过的战场也少,仅凭此战之功,不足以服众。   而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将军,其实也有同样的问题。   罢了,倒也没必要非要在左将之位上塞个人,干脆把这个职位当成吊在前面的胡萝卜好了。   左将军之位空悬,下方的将士为了夺得这个位置必然更加奋勇杀敌。   商悯正欲让崔焕退下,对方却认真道:“王上,前些时日,孟永春来我府上拜访了。”   “拜访?”商悯视线移到她脸上,颇感兴趣地问,“是要求你什么事吗?”   崔焕稍微松了一口气,“无非是不甘心败落,想要寻找出路罢了。他们孟家上一代和下一代也是青黄不接,左将军一倒,便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才支撑。”   “想必孟永春是想让你开口举荐孟家贤才?”商悯问。   “正是如此。孟永春想举荐他的同族远支,一个叫作孟尝夏的,说此人善于冲锋,是个勇武之人。”崔焕谨慎道。   “孟迎春开口求了你什么,让咱们铁面无私的崔卿破天荒对本王开了这个口?”商悯道。   崔焕听着她貌似调侃的话,背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怕自己已经犯了忌讳,可是口已经开了。   她只能垂着头,用更谦卑的语气说:“早些年臣初入官场,只是个小官儿,得罪了些人,孟永春曾一句话帮我解围,因着这份情,今日我也只为他说一句话,仅此一次……这件事,孟永春在来找我的时候并未提起,我就猜他一定是把这件事给忘了,来找我,只是因为我在王上面前有几分得脸而已。”   崔焕有几秒没听到商悯接话,脸差点绷不住,就在她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跪下请罪的时候,商悯似有似无“嗯”了一声。   “若对方有才,本王自然也愿意不计前嫌。”商悯打量崔焕两眼,“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崔焕后退三步,慢慢转身离开了大殿。   下了台阶,她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长吁一口气。   这回她是在王上面前用光了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脸面了,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愧,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   敛雨客启程离开武国这日,是商悯亲自相送的。   依然是政务繁忙的一天,她忙得忘了时间,埋在桌案里抬起头时,敛雨客已经喝着茶在书房侧面的座椅上等了一个时辰的。   看到商悯抬头,他微微笑了:“来找你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说个再见。”   商悯这才意识到他启程的时间到了。   “我送你一程。”商悯撂下毛笔,伸了个懒腰。   “可不敢劳动你这个大忙人,还是忙你的政事吧,我只是来说句话就走。”敛雨客起身。   “我是一国的王,但也要学会忙里偷闲,我好久没骑马了,你要走了,还不允许我趁这个机会骑马遛一圈吗?”商悯笑道。   敛雨客嘴唇勾了一下,失笑摇头,“怎么说都是你有理,那走吧,骑马。”   在这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商悯久违地骑着马,在朝鹿城里面顺着皇宫延伸出来的主道一路行至郊外。   敛雨客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城中的景象,听着那喧闹的声音,好像要把这些景象和声音记在脑海中。   他道:“虽然可以借用隐灵飞矢经常联络,但恐怕面是不能经常见到了,想到接下来几年我都要独自启程,居然还有些不习惯……拾玉,你就送到这里吧。”   他们已经来到了城门前,青灰色的城墙笼罩着他们,城墙上的黑甲侍卫始终不变,整齐排列。   “好。”商悯深深地望着他,没说什么矫情话,只说了一句话,“敛兄,祝你顺利。”   敛雨客微微颔首,然后扬起马鞭,啪的一声清脆的鞭声,骏马撒开四蹄。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黑色的袖袍在风中鼓荡。商悯注视着他和马变成黑色的小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371章   犹记得数年之前,鬼方灭国与三国联军征讨大燕的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觉得武王要接着征讨梁国了,就如覆灭鬼方一般,武国必然也以不可阻挡之势进攻梁国。   气势如此之盛,不知梁国能撑多久?   然而等武梁已经开战,武国军队推进的进度却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慢。   梁王姬桓起初非常不理解,只问:“为何啊?”   幕僚吴英吴大师在仔细思考后给出了答案:“因为他们要确保他们攻下的每一寸疆土,都在他们的统治之下。”   这个回答和梁王预想中不同,他一时间没有参透。梁王琢磨了半晌,在儿子的提醒下,突然明白了。   “父亲,梁国的流民太多了。”姬成墨小心翼翼道,“那些流民听闻武国已经攻破了我们三城,纷纷涌去了那边,甚至就连郑国涌入梁国的流民也……”   梁王一听,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了。   吴英这才敢接着说:“王上,这件事有好有坏,臣当初就告诉过您。流民冲击武国固然会对武国的秩序造成冲击,可能也是给他们送去了人口,以及民心。”   他劝过了,又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好时机,可以派遣一些内应聚集流民前去搅乱局势。武王刚刚坐稳王位,国家内忧外患,他们能给这乱局添上一把火。   能烧起来就好,烧不起来,也不至于给梁国造成损失。   看是武国的应对比他们预想中要好,就连那些被派到流民之中生事的暗钉子也被一一拔除了。   回想起军报,吴英面色算不上好。   “武国军攻下三城之后,附近至少有十几万流民都在向那边聚集,他们听信了民间传闻,认为武王天命所归,能使妖魔退去,跟着武王就有活路。如此庞大的流民,必然会作乱生事,军队难以镇压,粮食也不够。如果武国不施舍给他们粮食,城中就会生变……”   姬成墨也苦笑着道:“所以为了更好地治理流民,武国放缓了脚步,据守那三城。”   “父王不是也知道了吗?城中探子来报,为了让那十几万流民有活路,武王下令将军粮分给平民,现在他们粮食不够了,补给有些困难……”   现在城中的探子似乎是已经被处置了,许久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梁王听闻此言,脸上产生了一瞬喜悦的表情,他忙不迭道:“这不正是一个好时机吗?我们切断他们的粮食供给路线,将他们围困在城中……”   “还有将军粮分给平民,那些士兵会没意见吗?可以趁机在城中鼓动他们,让他们对武王产生不满之心。那些军粮可是所有人的活命粮!我不信那些士兵会心甘情愿把粮食让给那些流民。”   吴英看了梁王一眼。这确实是个好主意,看来梁王也不是脑子发昏,什么都想不到。   很快梁王这边的人就着手去办了。   一支三万人聚集而成的兵马尝试绕道,切断武国粮草供给,然而在城中煽动武国军对武王产生不满的计策却并未成功。因为他们的探子太少了,已经被揪出来了八成,每个探子都是当众处死。   流言一散播,据守城中的武国军就开始查清流言抓人,很快就将那些探子杀了个干净。   梁王气得捶胸顿足:“武王的民心当真如铜墙铁壁?不可能!”   民心或许不是铜墙铁壁,但是武王接下来的举动足以引导民心。   散布流言的计策不仅梁王能用,武国同样能用。   首先是安民之策。   她命令将士们在城中平民和流民之间当众数梁王之罪,言辞犀利,直接扒下了梁王的遮羞布。   首先是指责梁王杀亲,先是谋害父亲,然后又杀了所有可能与他争位的亲人,连年幼稚子也不放过。   梁王在朝堂之上排除异己任用奸邪小人,而那些真正的清流大臣却被他打压排挤,抄家灭族。   随后是指责梁王无能、不仁,不能安抚流民,不能治理蝗灾,流民之中已经发生了人相食的惨剧,而梁王却不闻不问,少有开仓济粮。   梁王为君,如此昏庸无道。武王仁慈,又是天命加身。   今武国攻梁,诛此昏君,更是顺应天道,顺应民心!   商悯甚至还让人在城里面安排了几个托儿。   上方的将士每念一句:“梁王姬桓面对流民不思赈灾,反而施以镇压驱赶之策,百姓民不聊生……”   下方的托儿就会附和一句:“俺们亲戚全家都死在了逃来这里的路上,俺家孩儿被野狼叼了吃!梁王如果治国有方,俺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上方将士接着念:“梁国妖魔乱象丛生,武王不忍百姓受苦,是以发下《捉妖全策》,遍寻有资质者,望全民捉妖,全民除妖!然梁王姬桓庸碌短视,竟禁止《捉妖全策》在梁国流传。妖魂肆虐,百姓神志失常性情大变,以致伤人杀人之事层出不穷。此情此景,皆姬桓之过!”   很快又有人怒喊:“我双亲皆被妖魔附体,他们掐死了我的孩子,破门而逃,我去报官,竟无人理会!天理何在?!”   将士嗓门洪亮,中气十足:“不修德政,奸佞横行!纵容妖魔,愚昧短视!百姓饥馑,人竞相食,而梁王依然高坐宝座,闭目塞听!”   “昏君!”有民众高喊。   “梁国人头上的,就是这样的君主?”   骂声四起群情激愤,字字泣血,难以言表。   最开始跳出来说话的是商悯专门让人安排过去的托,可是后来,不等那些托开口,百姓就将自己的悲惨遭遇一股脑说了出来。   不管是在城中生活的平民,还是流窜到此地的流民,每个人都是眼含泪水,声嘶力竭地高喊,似乎要将自己受过的苦楚和心中的不平全部发泄出来。   许多人早已麻木,眼中已经不会流泪。但是如此激昂的氛围在他们心中点燃了一把火,已经粉碎成渣的木柴又开始燃烧了起来。   将士的洪亮声音还没有停止。   “梁王姬桓有违仁道,使圣人之名蒙尘,令一国百姓蒙羞,罪无可恕,人神共愤,为天地所不容!”   “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得而诛之!”不少人齐声附和。   随后这一声人人得而诛之一浪高过一浪一生,直至传遍全城,传入所有人耳中,似乎上天也为这些人流泪,高喊声中,天上居然下起了小雨。   “上苍流泪,怜我百姓。”   负责煽动百姓的将士也没料到会出现这么巧的情况,立刻机灵地叫了出来。   “一定是诸位先祖怜悯众生,这才流下眼泪,化作雨水!”   “各位乡亲,武国伐梁,正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武王义举感天动地,望诸位响应!”   将士一声令下,一张鲜红的报告被贴了上去,有许多流民不识字,便问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征兵令!凡入我武国军,皆为我武国人,凡声援武国军,皆为我等同胞。”   “参军者每日可领米面二斤,参与开荒拓地者,耕田归其所有,免两年赋税。斩杀敌将者,论功行赏,良田、爵位、金银皆可得,武王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瞬间民声沸腾,身强力壮者踊跃参军,身体虚弱者争相拓荒。城内城外,还定时有人施粥,每次施粥都有军队把守,杜绝哄抢。   本有人想就此混日子不劳而获,但是被军队将士抓了典型发配徭役,更有人想趁机闹事煽动哄抢米粥,然后就被绑了起来,游街示众,就地处决。   如此数次,那些想趁机搅事的人老实了下来。   武国军民数量大幅攀升,紧锣密鼓地训兵练兵。   可是响应征兵者人数如此之重,无家可归的灾民有如此之多,哪怕武国粮仓还算丰盈,也撑不了多久。   于是武王派遣司农前往治理蝗灾,指导耕种,以民养兵,以战养战。   武国攻下三城的先头部队是由左将聂光临带兵的,他本来想带着大批军队速战速决,结果梁国的情况比他预想中要复杂许多。   这治理民众就是头一件的大事。   如果敌人派兵围城,或者切断武国的粮草供给,将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聂光临所料不错,斥候来报,梁国派了一支兵轻装简行要绕到侧后方切断运粮路线。   这显而易见是一支精兵队伍,武国的军队吃了点小亏。   然而孟家勇将孟尝夏率一支骑兵前来援助,将那三万梁国军杀得丢盔弃甲,仓皇逃窜,保住了后方运粮路线。   自从孟家从宠臣和重臣的位置上跌落,家族上下便十分惶恐,幸而孟永春足够识相才保得一家老小性命。   孟尝夏出身孟家远房旁支,前些年声名不显,直到伐梁之战开始,她主动承担援军先锋之责,击退梁国军,一下子打开了名声。   她不敢居功自傲,家族有罪,作为孟家后人,她应该更加谨言慎行,这般才能重获武王信任。   是以哪怕此次有功,她也不指望能得到像样的封赏,她怕武王依然对孟家心怀芥蒂。   然而刚一到达郢国和梁国交界的康平城,一道王令就传了过来。   上面写:孟尝夏带兵援助有功,冲锋勇猛,剿灭敌众一万两千余人……封先锋将军。   末尾还勉励她继续为国效力。   孟尝夏一下激动得脸上泛红光。   她先前官职只是五品,冲锋是她最大的长处,而至于坐镇大阵指挥,她并不擅长,先锋将军已经是四品官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谢王上,臣感激不尽。”她当着传令使的面对着朝鹿的方向行礼。   消息传回睢丘,梁王脑袋一晕,悲声道:“天要亡我梁国!”   如今他已经响应攻打大燕了,武国军一来他就相当于腹背受敌。   梁王急迫地抓住吴英的手,“吴大人,吴大师!您可要给本王出个主意啊!”   吴英想了想,只能拍了拍梁王的手道:“情况如此,我只能尽量。可任人智计百出,也变不出来百万兵马,生不出万石粮食啊。”   吴英出的主意不管用,须要陛下点头才是。   若陛下需要梁国覆灭,那么就算梁王乞求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没用的。   从投靠白皎开始,梁国就已经迎来了自己的宿命。   梁王急得眼睛里冒火,可是吴英其实并不是太着急,梁国怎么样又跟他没关系。   当一个国家的君主把自己的国家放在天平之上,用全部国运来成全个人私欲,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永享富贵的理想,那么他就已经失去了为王者的资格。   民间民意沸腾,不过是他先前举动的反噬罢了。   ……   当听到武国军队正在向梁国泉柳一地聚集的时候,此地百姓人心惶惶。   泉柳算不上什么重镇,却是从东北方娄国攻打梁国腹地重城宁泰城的必经之路,战争一打响,这儿的百姓就遭了难。   然而首先将矛头对准他们的,不是武国的军队,而是梁国的军队。   乡里乡亲还算团结,几个提前知道消息的人挨家挨户敲门,然后众人如临大敌,开始翻箱倒柜。   “这回把粮食藏哪儿?”   城中姓刘的一户人家也得到了消息,他们面色苍白,互相看了一眼。   刘家老头哆嗦着道:“上回藏旱井底下也被发现了,还让老大挨了二十个军棍,这回是不能藏那儿了。”   “在树下挖个坑,把粮食装到瓦罐里面埋起来?把泥土踩实,也不一定会被发现……”刘家老太也坐立不安,“或者在墙里面挖个缝,塞进去呢?用泥糊住缝,一夜的工夫就干了,根本就看不出来。”   “好主意!好主意啊!”刘家老头眼前一亮。   一家人得了这么一个好办法,赶紧忙活了起来。   他们把粮食放到布袋里面,在墙上卸下砖块,然后又把粮食塞了进去,砖石敲掉一半,制造出一个可以容纳粮食的墙壁中空层,最后用土糊上,过了个把时辰土干掉了,果然看不出来异样了。   “这么个好主意,我这就去告诉村里人。”刘家老头眼神发亮。   一家人被他唬了一跳,连忙制止了他。   他那上回挨了二十个军棍的好大儿挡在他面前,凄苦道:“爹,这么个方法咱们家知道也就得了,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又不小心走漏了风声,那咱们家的余粮也没了,下回军队再来征粮食,可就要把屋墙给推倒找粮了。”   刘家老头脸色一下子变得晦暗,有心想要斥责自己家里人太不顾乡里乡亲的情义,可是又想到了上回发生的破烂事儿。   来收缴粮食的士兵在隔壁人家找不到粮食,对着那一家人好一顿拳打脚踢。最后那人挺不住说了藏粮食的地点,说是在柳树下的一个地窖里,用草席子盖着,上面还覆盖了土。   于是那些粮食就全都没了。因为地窖盖得比较大,是几户人家共用的,他们把自己家的粮也藏在了那儿。   即便说出了藏粮食的地点,可还是没有保下那人的一条性命,梁国军官以抗拒征缴粮食为由,将那一家人拽到外头杀了。   村里人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了沾满了尘土的尸体,和地上的大滩血迹,那些征缴粮食的军队扬长而去。   一听到武国军队即将来,梁国军队要迎战,村里人就知道,梁国的军队又要来向他们征缴粮食了。   经过几次的教训后,他们已经学会了在外面放一点的余粮让士兵们找到,剩下的则各凭本事藏起来。   只要或多或少能征到粮食,那些士兵总不至于做得太过分,要是找不到了,那么那些士兵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唉!”刘家老头捶胸顿足,脚步几度跨出去,却又收了回来,最后只能呆呆地在家里面坐着。   刘家大儿垂着脑袋,良心也是不安。但是为了一家人的活路,他没有办法。   村子里面凡是个青壮的都被拉去当兵了,他没去,是因为他先天缺了一只脚,去了战场上也是送死的命。   刘家人就在战战兢兢中等候着。   等了几天,他们没有等到前来征粮的士兵,倒是等到了当地非常有名望的大户,李家的家丁。   李家的家丁进了村就跟土匪似的,带着几十个打手挨家挨户搜粮食。   村里面有些老人哭喊着,说这是最后的粮食,求求他们给个活路,但是那些人不为所动,一脚将老人踹翻,拿着搜集到的几袋子粮食大摇大摆地走了。   村里人这才知道,原来是朝廷上那些大人觉得从老百姓手里挣不到粮了,于是就让富豪乡绅缴粮。   这他们哪里肯?   许多农民都在李家的田地上过活,是他们的佃户。李家不想把粮食交出去,那这粮食从哪儿来?还不是从他们这些人头上拿,打量他们好欺负罢了。   村里面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刘家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他们的粮食保住了,但是有很多人家里头一丁点余粮都没了,有许多人已经开始啃树皮挖野菜,很快天气又要凉下来,树皮和野菜也没得吃,等待他们的结果只能是被饿死。   刘家大儿怨恨道:“都怪那武国人要来打我们梁国,原本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他们一来,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一家人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很快武国大军兵临城下,却并未立刻开始进攻。   有十来只信鹰从武国大军扎营的地方飞了起来,一路飞到城中各处,然后纸片从天上飘了下来,有的上面写的字,有的上面画着画。   正好有一大团纸在半空中没有散开,直接就掉到了地上。有的城中百姓看了两眼,不识字,没看出来那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就想着把这只带回家当引信用,好歹能取暖。   天已经渐渐寒了下来,这个冬天注定艰难。   可不知怎么的,城中有一则消息传了出来,城主命令城中驻军而且挨户搜查看有没有人私藏那些纸,据说上面写满了大逆不道之言,如果今后再有武国人散播那些纸,凡是捡拾私藏的人一律处死。   士兵闯进了城中居民家中,有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摁在了地上。许多人不明白,自己只是捡了两张纸好烧火,怎么就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过了?   捡拾纸页的人似乎都被抓干净也杀干净了,但那些纸上的内容却真的在城中流传了起来。   官府不允许百姓看武国的话本子,不允许戏班子演戏本子,不允许人们传阅捉妖全策,可这一回,民心大概是真的挡不住了。   只因为那从天上飘落的纸上,除了痛斥梁王的罪行之外,还写了一句话:“武国军入城会大开粮仓之门,为全城百姓分粮。”   当战争打响,谁也没想到这攻城之战会结束得那么快。   仅用三日,泉柳城破。   镇国大将军苏归亲自率军冲锋,带领大军攻入城中。   武国军将城主吊死在了城墙上,尸体悬挂示众。   城中贪官污吏富豪乡绅哭爹喊娘,他们试图献上自己的家产保得性命。   然而苏归下令,要对他们进行公审。   公审,这可真是个新奇的词儿。   什么是公审?   “武王有令,公开审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富豪乡绅,将所有人压到街口。允许百姓踊跃检举其罪行,一条条罗列清楚,最后到底要将他们判处何罪,也交由百姓定夺。”   街口审讯那日,长街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平日里那几个地主豪强一脸菜色,被绑起来押到了地上。   经常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手上和脚上戴着镣铐鼻青脸肿,吓得屁滚尿流。   一共几十个人或瘫或跪东倒西歪,连那个经常带着士兵搜刮百姓粮食的两国军官,和平日里狐假虎威的李家家丁也跪在了地上。   杨靖之临时充当判官,挨个念出他们的名字。   每念出一人的姓名,下方便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刘家和他们乡里相亲的一大帮人也站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往日里对他们这些佃户动辄打骂不可一世的李家家主表情惨白,他们一时间又是不可置信,又是畅快无比。   刘老头跟阵风似的挤开人群冲了上去,对着那人重重地唾了一口唾沫,“我呸!”   他的举动带来了连锁反应,身边围观的人立刻效仿,这一小片空地上充满了呸呸的吐口水的声音,要不是有士兵拦着他们就要上去动拳头了。   杨靖之道:“下方跪着的众多罪囚,我所念姓名可有误?”   “无误!”有百姓高喊。   “诸位可大胆发言,他们犯有何罪,做过何等恶事,都可一一说来!”   长街上炸开了锅,各种罪名一箩筐地飞了过来,什么搜刮百姓欺男霸女,收受贿赂武断断案,强征粮食谎报赋税。   公审一直持续到晚上也没有停息,每个人似乎都有太多的苦要诉,太多的怨气要发泄。   三日后公审结束,这些罪囚没来得及被当众处决就已经死了。   因为在押送刑场的过程中,有百姓实在激动一股脑地涌了上去,你一拳我一拳你一脚我一脚,把他们给打了个稀巴烂。   幸好有军队控制局势,才不至于让现场发生踩踏事件。   而在这件事之前,武国的军队就已经开始赈济城中的居民了,凡是家中无粮生活穷困的,都可以去领一口饭吃。   又过了几日,那些富豪乡绅家中的粮被武国军全数收缴,连同城中粮仓的粮也分了一部分给百姓。   只过了十日,泉柳城便安定了下来。   正好不凑巧,梁国的军队被樊筠和高澹所带领的军队阻挠了一下,迟了半个月才赶到泉柳。   而当他们到达这里时,泉柳已经宛如铁桶,民心归顺。   效忠哪个君王,归顺哪个国家,这些都是虚的,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只有他们手中的粮食才是无比真实的。   有了粮食才能活命,有命活下来才能谈效忠。   当刘老头领着分下来的一袋粮食回家的时候,在家中等候的刘家大儿震惊道:“他们真给我们分粮?”   他脸上又红又臊,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村子之中,炊烟升起,各家各户飘来了米香……   “那个李家的家主死了,我上去打了几拳。”刘老头沉默着,“他们一直讲什么天命所归,我听不懂……我问他们到底什么是天命,那些人说,能带领百姓走向太平的人就是天命。”   他把肩上扛的粮食袋放下来,感受着手上沉甸甸的重量:“我可算知道什么是天命了。” 第372章   武国大军缓慢推进,就如一只老虎在虎视眈眈。   梁国人知道他们就在那儿,一直看着睢丘的方向,露出垂涎的目光。   然而他们的行军实在是太过迟缓,是一种稳扎稳打的作风,和武国往日里的行兵作战风格有所不同。   这么做带来的好处是,武国有更长的时间可以治理疆土,也有更长的时间可以使民心顺服,还可以趁春种秋收积攒更多的粮食。   梁王听闻他们在已经占领的城池开学堂,允许平民幼童入学。   还听闻他们创建了一个名为“报刊院”的部门,将书籍刊印等事项独立出了司典和司政两个部。他们教导孩童的书是武国人所编,街上演的戏本子是武国人所写,学堂里面负责传授各种知识和捉妖术的人,也是武国专门派来的。   有密探冒着被杀的风险弄来了武国人印的书,辗转交到了梁国的朝堂上。   梁王看了一眼,怒气就忍不住涌了上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脸红一阵白一阵,眼中充满了不理解,“第一页就讲什么是天命所归,居然讲能开太平盛世,能让百姓吃饱饭的就是天命所归……”   他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怎么会让他汗流浃背?因为这几句话是在掘他们统治的根。开不了太平盛世的就不是天命,让百姓吃不了饭的也不是天命。   什么才是天命?天命就是天定!自两千多年前圣人的时代逝去就一直是这样。   皇帝是天命,由天所定,所以他是皇帝,因为是圣人之后,尊奉祖命,名正言顺,所以皇帝是天命。   然而商悯给他们整了一出这个?   要是按照武国那边的解释,天命不再是天命所归了,而是人命所归了!   梁王想到此处,脑子里头蹦出来一个词——民心所向。   这些道理他并不是不知道,作为一个君主,首先要了解的就是君与民的关系。   但是君主不会直接对百姓说因为我让你们吃饱了饭,所以我是天命,而会说因为我是天命,所以我让你们吃饱了饭。   这因果关系截然不同。前者聚焦于君主的个人能力,后者则聚焦于君主的天赋身份。   由天赋予,理所当然,不可被质疑。   倘若君主没有个人能力,那该怎么坐稳君主之位?如果君主不能使百姓吃饱饭,那岂不是说明君主也不是天命了,百姓也没有必要顺服了……这怎么可以?   商悯不止在掘他们的根,也是在掘自己的根啊!   她今日可以让百姓吃饱饭,如果有朝一日她没有办法让百姓吃饱饭,百姓岂不是有理由对王族升起反心?!   实在荒谬!   姬成墨也看着那些书册上交的内容,脸色连变,“真是大逆不道之言。武王恐怕是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了,她现在是可以主持局面,也可以在征战与治民之间保持平衡,可是她能做到,她的子孙后代能做到吗?”   他用匪夷所思的语气说,“她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制造统治难度?怎么会这么短视!她不替自己的继任者们想想吗?”   他们当然没有办法理解商悯心中所想。   在她的心里,如果当皇帝不是为了实现四海升平的终极抱负,而只是为了享受权力,那这个皇帝当得毫无意义可言,还争它干什么?   她是走上了集权之路,这是在这个时代这个背景下的唯一选择,可想而知,如果等王朝建立,新朝的集权水平也会冠绝以往,胜过大燕和大虞。   久而久之,上位者只会想着愚民,只会想着维稳,想永远高坐在庙堂之上,紧接着到来的就会是国家衰弱,强者恒强,弱者愈弱。   她此时所举,就与姬瑯临死的时候说“以贤为帝”异曲同工。   皇帝当由贤者担任。   如果商悯没有穿越前的记忆,她不会那么做,但是她还保留着前世的珍贵记忆,它提醒着她的不同,照亮了她的来时路,警示着她即将走过的路。   她也始终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更何况,圣人后代之所以统治着大片的疆土,只是因为他们是圣人之后吗?   圣人让自己的后代成为领导人族的人,是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承担起那份责任。圣人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种责任,否则他们不会天柱之下还灵,不会带领人族铸造九根镇世神柱。   只是现在几千年过去,人心变化太大,那些已经成为了王侯将相的圣人后代忘记了自己责任,甚至曲解了先祖之意,用圣人后代的身份给自己的统治宝座镀上了金身。   梁王之流才是背弃了先祖期望的人。   梁王挑拣着桌子上的战报,又递给了姬成墨。   姬成墨一看,沉默下来。   主持报刊院修订各类书籍的人,是他的堂妹,姬初寒。   他知道父亲给姬初寒下了蛊虫,原以为这个女孩一辈子也逃不过他们的掌控,却没想到到了武国之后,蛊虫就失灵了。   姬初寒以梁王子孙的身份主持着武国的事务,甚至还帮助武国向梁国民众宣传武王的德政,让他们民心归顺。   她以这等身份出现在被武国占领的梁国城池中,所带来的效果是极其显著的。她亲口站出来说梁王得位不正,那么梁王就百口莫辩,因为她就是那天宫变的最大见证者。她又亲口说武王仁慈,会厚待梁国百姓,那么梁国百姓就会从原本的十分质疑降低到五分质疑。   姬初寒是一个无比显眼的金字招牌,用于稳定梁国民众之心。   “背祖忘恩!”姬成墨怒道。   梁王也是此刻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小瞧了自己侄女的性情,更小瞧了武国的手段。   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罢了,还能翻出浪花?事实是她还真能翻出浪来。   如果武国没有能力取出她身体中埋藏的蛊虫,那么姬初寒或许就不会背叛。可是蛊虫被取出,计划被全盘打乱,这失败的恶果只能由梁国吞下。   在惶恐不安中,又一则惊天噩耗被摆到了梁王的桌案上。   梁国派出去攻打大燕的其中一支军队,足有十五万人,而燕军则派出了十万将士迎战。   最终,十五万梁国兵被大燕将军袁遥所率领的十万燕军踏平。   为什么说是踏平?   因为大燕军队自与多国交战以来,首次大规模派出了象兵。   只有大燕掌握了驯服大规模象群的方法,也只有他们能够将这种野兽运用在战场上。   几百头身披铠甲的巨象踏入敌阵之中,将梁国军队冲击得不成阵型。   象兵是有办法应对的,它们体型巨大,容易被当做活靶子,所以在攻城之战尤其是火器交战中,人们对象兵的运用非常克制。   但关键是这次大燕与梁国交战是发生在少有遮挡的荒原上,火铳的射程有限,能够起到一点作用的只有骑兵和弓箭手。   然大象身上覆盖着铁甲,弓箭难以洞穿,双方兵马接近交战之后,象兵如入无人之境。   大象是极其聪明的,在作战的时候还懂得互相配合,一个象鼻甩过去人就被抽飞了。这当压制力实在太过恐怖,渺小的人类难以撼动山岳。   梁国军队士气大落,很快被杀得丢盔弃甲。   燕国军队将其围困,歼敌过半数,余者突围逃亡,而后又遭受燕军追击,除了小支军队逃脱之外,其余几乎被尽数歼灭。   听到这个消息,梁王坐在王座上抖若筛糠。   姬成墨匆匆赶来,看到自己的父亲一口气提不上来似乎要晕过去的模样不禁大惊失色,赶紧又叫来了医者。   这段时间梁王经常犯病,通常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好不容易用水送服了丹药,梁王缓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刚刚赶过来的吴英。   “不行,腹背受敌,要把梁国军队撤回来……后方有武国,前方有大燕,我梁国,真要完了。”   “王上,臣只能尽力而为,王上也只能尽力而为。”吴英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梁王看着吴英略显冷漠的面孔,只觉得身体里流淌的血一点一点凉了下来,发晕的脑子好像也跟着清醒了一些。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梁国覆灭不覆灭,又和吴英有什么关系呢?   他很早以前就或多或少地透露过这件事情,只是态度相当隐晦……梁国的使命已经注定了。   梁王想要继续做梁王,也想要继续统御梁国全境,因为只有这样,才有万民供养,才有荣华富贵可言。   他曾经想过,如果听妖的话,那么妖会不会赏他一个人皇的位置当,不过他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过贪心,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面存在过,他没有放任它继续滋长下去。   “劳烦吴大师了。”梁王苦笑着,让吴英回去了。   看着吴英离去的背影,姬成墨张了张嘴,彻底糊涂了。   他内心其实也一直有一个担心。   他从父亲禁止捉妖全策传播的举动中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也许父亲并不像他以前想的那样,完全不知道妖的存在。父亲是知情的,并且他是放任者……   看着姬成墨的表情,梁王也意识到他和吴英的关系怕是瞒不住了。   他对吴英的恭谨,不止一次表露在了姬成墨面前,而随着武国大军的到来,吴英的不耐烦也愈发明显了。   梁王别无他法,神色灰暗道:“为父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其实为父一直在听那头黑蛟的话,吴英是她的下属。”   姬成墨袖子里的手一抖。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姬成墨还是忍不住惊异,“那个传言是真的?!黑蛟是谭闻秋,也是谭闻秋飞到了武国,然后败退?!”   梁王闭上眼,缓缓点头。   姬成墨坐立不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宫殿里面来回踱步。   随后他晃响了铃铛,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宫女给叫进了宫中。   他紧张兮兮地小声道:“小荷,那个捉妖全策上面的结界法,你施展出来。”   宫女也很紧张,她用非常生疏的手段在宫殿内部布置了一个小型结界,然后又遵照姬成墨的命令退了出去。   梁王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父王,不要责怪儿臣。”姬成墨苦笑,“捉妖全策您不让民间流传,但是皇宫里面还有存本,儿臣就拿来看了一下,让身边的人试着修行,结果真的找出来了一个……可惜,我没有那种资质。”   姬成墨办事比他的活络。   梁王还真不敢让自己身边的人去修行捉妖全策,怕吴英发现,对他不满,不过姬成墨身边人有这样的才能,这在当下是一件大好事。   “请听儿臣一言。”姬成墨小心翼翼道,“那个黑蛟既然被武王击退了一次,那么未必就没有第二次了。父王,您明白儿臣的意思吗?”   梁王一下子就听懵了。   这、好像是这个道理。   黑蛟对武王退避三舍,武王好像确实有制衡黑蛟的手段,本以为妖魔实力强大,还可以赐给他长生,是他的不二选择,但是现在胜利的天平已经向人族倾斜,他为什么还要抱着那棵注定要倒的大树不放呢?   梁王表情犹豫道:“这道理为父清楚,可是万一那个黑蛟卷土重来,还有后手呢,万一她把武王打败,而我们又投向了武王,那我们不成墙头草了?”   姬成墨默然,对自己的父亲道:“父王,不管是黑蛟还是武王,我们都不能选,我们已经被逼上绝路了,父王没有发现吗?”   梁王怎么会没有发现,他早就在为此焦躁不安了,如今得了发泄的机会,他长叹一口气,把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焦虑统统对自己的儿子倾诉了一遍。   包括妖魔对梁国的谋算,那让梁国腹背受敌,要把他们逼到灭国的计划。   姬成墨直到此刻才完全确信,瞭望不肯下令让攻打大燕的军队回援梁国,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有妖魔在身边,是妖魔不肯!   “父王……”姬成墨半闭上眼睛,为父亲的种种思虑感到无奈。   梁王并没有担心到点子上。   姬成墨跪下来,面对着父亲,“请父王听我说!我不想说什么为了人族大义的话,就只单为了利益一样,父王也不该投靠妖族啊!”   对于这个最宠爱的儿子,梁王愿意听之信之,此时听他这么说,他不由大惊失色,没有质疑姬成墨,而是忙不迭问:“怎么,为父做错了,错哪里了?如果想要得到长久的寿命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投靠妖族不是最佳选择吗?人皇也没有办法给我们分寿命啊!”   “父王所言不错。但是我们是人族的王,我们之所以能当王,是因为这天下是人族的天下,由人族皇帝治理的天下,如果皇帝不是人族了,还能让人当王吗?!”   姬成墨语气沉重,“长久的寿命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更是不确定。获得了寿命而没有获得力量,是死是活,还不是看妖一念之间,如果没有命,那拿什么去享受荣华富贵?”   梁王如醍醐灌顶,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   他浑身发冷。   他以前是被长生的诱惑给冲昏了头脑,竟然忘记了自己到底是凭借才当了人族的王,天下变成妖的天下,那么剩下的只会有妖王,没有人族之王了。   他不屑于大义,也许是太过不屑了,忘记道义才是维护人族统治的基石。   “那……我们该怎么办?”梁王胖圆的脸上满是冷汗,“难道要对武国投降不成?” 第373章   “父王啊,”姬成墨发出绝望的苦笑,“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   他对自己的父亲真的是感到无奈了。   父亲对他非常信任宠爱,如果是一对关系寻常的父子坐在这里,当他点出父亲身为君主的错误时,恐怕对方就已经要恼羞成怒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姬桓是个非常听劝的王,除了没有才能没有道德之外,其他方面还算合格。   毕竟不是每个王都能做到听取劝谏,也不是每个王都能够在渴望权力的同时,不忌惮打压自己已经羽翼渐丰的长女和长子。   “如果您这么做,首先不同意的是吴英吴大师啊。”姬成墨道,“一个投降的命令发下去需要经过多少人,需要传递多少层?这难道是我们想瞒就能瞒的吗?”   “妖孽不允许我们投降,在他们写的那出戏本子里,梁国是注定要覆灭的。”   梁王不说话了。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作为一个资质平平的君主,平时在朝堂上,他可以听取大臣们的意见,但是在人和妖这件事情上,他恐怕没有人可以相信,除了自己的孩子。   “就算吴大师同意我们投降武国,武王也不会同意的。”姬成墨轻叹,“他们一出击就是抱着覆灭梁国的企图来的,如果他们攻破了都城,等待我们的恐怕是被屠戮的结局吧……”   梁王一想到那样的场景,情不自禁合上了眼睛,袖子中的手都在发抖了。   “武王接受我们的投诚,把我们归入她的统治,而我们的身份毕竟在这里摆着,明面上她可能不会对我们干什么事,然而她可能让我们‘暴病而亡’。”姬成墨幽幽道,“攻打大燕,我们要死,不攻打他们,我们也会是被攻打的对象……都要亡的。”   梁王呆了半晌,“那我们能不能逃走……”   “父王,我们逃去哪里呢?”姬成墨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逃去别的国家,别的国家也有战乱。郑国的情况和我们梁国一样糟糕,而往西北走的话,绕过许多小国最大的国家就是谭国,谭国是武国的盟友。若脱离了梁国,寻求小国的庇护,恐怕武王一纸王令发来,那些诸侯就会将我们拱手献出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梁王喘了几口粗气,“我们该怎么办?”   姬成墨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自己的父亲。   梁王面对他的注视,先是感觉到焦躁难耐,接着不得不冷静下来。   “不能逃亡,不能停止攻打大燕,也不能投诚。哪怕舍弃梁国这个国家,等我们的恐怕也只有死路。”梁王的表情渐渐狰狞了起来,“这都是妖害的,都是……”都是武王害的!   然而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姬成墨就猛然止住了他的话头,一拍掌喜道:“父王,就是这样,都是妖害的啊!”   梁王没能立马上明白过来姬成墨在说什么。   但他回过神后细细思量,表情先是恍惚,接着竟然慢慢变得了悟乃至惊喜了。   “对啊,都是妖害的,都是妖害的啊!”梁王喜不自胜,反复念叨着,“这么好的主意,不愧是我儿!”   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妖的身上,谎称自己是被妖蒙蔽了,这招是俗套,但是有用。但只是拿出一个合理的借口,当然不够。   “武王有能力击退黑蛟,还有胆量对妖魔宣战,那我们索性托身武国,受其庇护,树大好乘凉。”姬成墨眼睛里都在发着光,“但是如果投靠武王,口说无凭。敌将投降还需要献上另一个将军头颅作为投诚之礼呢,梁国如果想要彻底取得武王的信任,那就必须要拿出一个足够大的礼物才行!”   梁王猜到了那个答案是什么,他眼中的希冀缓缓熄灭,脸上浮现出恐惧之色。   “把吴英献上……我们有什么能力杀一只……而且梁国之内,会捉妖术的人太少了,你身边的那名宫女似乎也不怎么精通,只是会用的程度吧?否则她应该一眼看穿吴英的妖身。”   姬成墨沉吟道:“父王,何必要强攻?我们不能智取吗?吴大师对于父王并没有防备,他对我们的态度也相当不屑,他每次来我们这边时,谈政务谈得久了还会喝茶吃点心,我们何不……”   梁王也渐渐心动,“库房里面倒是也存着一些见血封喉无色无味的剧毒,普通人触之即死,但是不知道对妖有没有用。让他把茶喝下去,应当不难,就怕毒药没有效果……”   姬成墨皱眉,缓慢道:“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父子二人没有说话,都陷入了沉思和权衡之中,宫殿之内气氛压抑。   梁王也为这种压抑的气氛而感到不安,死一般的静默之中,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震动着鼓膜。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就像当初决心夺位一样,一夜之间,成败已定。   然而当初决心夺位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现在做决定却是为了把自己已经得到手的东西拱手交出,这怎么能让他甘愿?   “还有那头黑蛟如果知道是我们动的手,会不会来报复我们……”梁王心中还是有点没底,“要是我们真的动手,不如把这件事情给推在武国人的头上,就说是他们杀的妖,反正他们杀的妖数量很多,是不是我们动手的,又有谁知道呢?此事你知我知,绝不可假于人手……”   “我们不可如此瞻前顾后,如果我们真的决心要向武王投诚,拿吴英的命作为投诚之物,武王一定会将其大肆宣传,说梁王被妖控制,渲染妖的威胁,这样她后面对梁国,做什么事情都名正言顺了。”   姬成墨思及此处突然愣了一下,“慢着,好像还真有办法。武王既然要为自己的天命所归造势,那么何不把这件好事给揽到自己身上?”   梁王听了一愣,也佩服自己儿子的脑子,不禁大笑着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地看着他。   “成墨的意思是,我们把吴英献上去,劝武王让她承认这是她杀的,梁国的妖也是她除灭的,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武王一定会答应的。”他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柳暗花明的惊喜,“太好了!如此死局,竟然迎刃而解,不愧是为父的好儿子。”   姬成墨却没有笑,反而无比谨慎道:“父王,这位武王显然不是能容忍自己手下出现有异心投降者。我们下定决心保命,那么就必须要舍弃权力……不给自己留一点点的余地,否则武王就会不给我们留余地。”   梁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哪怕到了如此生死危局,他还是很犹豫,已经拿到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尤其是他还曾经享受一国供奉,受到万民敬仰,衣食无缺,大权在握,几乎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   现在为了活命,他居然要把自己给变成一个孙子,在武王面前唯唯诺诺。   可是想想姬成墨分析的种种结局,他打了个寒战。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活下去一切就还有希望。更何况到了武王麾下,似乎也不是没有机会,潜伏她身边或许能……   梁王渐渐想得入神了,听到姬成墨的声音,他才被惊醒来,整个人再也不复前几日的颓废和焦虑,反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振奋。   因为他们一家人终于有机会活下去了。   再看姬成墨的表情,梁王一下子就知道,姬成墨对于放弃梁国这件事情也极不甘心,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国与活命只能选一个……甚至一个都不能选。   现在他们拼杀出来了一条路,那条路上有生的希望。   他们只是把希望赌在武王的心思上,赌武王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梁王有点兴奋,又有一点恐惧。   “不能太早,不然那个黑蛟可能就真来报复我们了……当然也不能太晚,起码不能等到武王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再动手,那样显得诚意不够。”姬成墨回想了一下地图上众多城池的方位,“等他们打过赤阳城到达宁泰城,咱们就动手。”   赤阳城在大运河沿岸。   在武国军攻破了康平城之后,其实就已经可以一路走水路进攻睢丘了。   然而世代生活在北方的武国人有一个致命弱点——不善水战,也不善走水路行军。   商悯也知道武国军的弱点,心里头还是有些忐忑的,为以防万一,她专门让手下的将士挑选一群好手,让他们学游泳和操控船舶,且游泳最好是人人都会。   然而水师不是轻易能练出来的,军队里头旱鸭子不少,贸然走水路进攻,恐怕会落入下风,所以她才没有冒进,大部分情况下是用运河来运送粮草。   武国军作风极其稳健,每吞下一地,必要将当地治理完全才会继续吞并下一地,军队也没有过度分散,只分成三股守望相助,互相配合。   商悯的本质目的除了开疆拓土之外,还是为了聚拢民心。   前世的她让郑留带话。   其中一条就是聚拢民心,然后去一趟问天山。   至于去问天山干什么……当然是,封禅,成圣。   在天柱之下,规则所限,如何成圣?   商悯心中好奇,心中产生了隐约的预感和纷乱的想法,但是一时间没有抓住。   梁国朝堂上,渐渐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就连那些被梁王一手提拔的臣子,也开始质疑梁王。   有人当庭问,为何不停止攻打大燕,让军队回援挽救梁国。   梁王有苦难言。   紧接着就有人在草堂之上扭扭捏捏地提出一个建议:既然武国和梁国都想杀妖,那梁国就算对武国服个软又如何?   这个大臣还是要点脸的,没有直接说投降,而是说答应让武国军队过境,和他们一块去攻打大燕……   现在知道服软了,早干啥去了?   其实在起初梁国拒绝武国军队过境的时候,就有人非常不安,觉得武国会趁机对梁国下手,而梁国必定不敌,只是那个时候投降派的声量比较小。   但是如今,梁国朝野上下早就怯战了,有人开这么一个头,投降派的声音立刻占据了多数。   许多大臣本就是跟着梁王这个谋朝篡位的王才鸡犬升天的,惯会投机倒把,要说他们对梁王有多忠诚,那倒未必。   人都是要活命的,他们是梁国的臣子,但是他们也要活命。提前投降或许能活命,等武国军队兵临城下了,那他们就一定活不了。   武国在攻打梁国的时候,每当要攻打城池,都会派人喊话,让信鹰在城中散布纸页,其主旨只有一条——投降不杀!   梁国的军队不相信武国会不杀战俘,他们的梁王杀战俘就杀得起兴,苏归也处决过战俘,所以一开始没有人把这个话当成真的。   直到有一个城池的将领真的顶不住投降了,结果武国军队真的没杀一个战俘,反而给他们提供了两条路。   要么充入武国军成为前锋军,帮武国攻打梁国,要么就发作杂役,帮助武国军队修建战壕,搬运货物,或者被发配去给流民修房子。   个人有个人的选择,选择成为前锋军的人不在少数,主要是军功太过诱人。   在这件事之后,梁国军队的战斗意志更是土崩瓦解,甚至有许多人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一下。   眼看着投降派占据多数,几乎要控制不住,吴英也是无语了。   对于人心这种东西,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已经看透了,但是没想到人族的下限总会突破他的预想。   为了避免梁国提前散架,难以牵制武国,他只好对梁王松了口,允许攻打大燕的梁国军撤退,回来抗击武国。   梁王又是一喜,没想到竟能如此峰回路转。   可就当他下令回援,梁国军队也开始撤退之后,前方战报传来。   那位袁将军袁遥穷追不舍,麾下军队作战勇猛,竟有要率军踏破梁国国门的架势。   眼看天气又将转寒,袁遥心中也是焦虑。   到了冬天就没有办法动用象兵了,它们只能适应温暖的气候,到时候他的军队战斗力就将大打折扣。   冬日行军军队的战斗力也会下降,不是每个国家的军队都能像武国军一样可以无惧严寒冬日打仗。   也不知道武国军攻打到了梁国何处?关于武国的战报总是迟缓一分……大将军现在在带领哪路兵马?   想到苏归,袁遥长出一口气,心中又饱含期待。   他在苏归手底下做了很多年的副将,苏归投武,他凭借自己的机智圆滑和他撇清了关系,并没有受到清算,现在已经升到了主将。   但是作为苏归的旧部,大燕的将军,他对于天下局势自有一番判断。   皇帝昏庸,他当另择明主! 第374章   最开始,施咏对自己的选择还是有一些后悔的,但是城中百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   如果武国君再继续封城锁城,那么他们迟早要饿死。   桦城不像康平城那样连接运河,但地理位置同样十分重要,是梁国的陆上交通枢纽,商贸重城,城中居民十万。   因地理位置特殊,所以此城居民还算富庶,然而天灾人祸接连降临,流民又冲击了城池的粮仓,使桦城一下子陷入窘境。   自从梁国军队大批入驻,粮食就更加不够吃了。   这些军队中的士兵是被强征来的,素质极其低下,不仅毫无军纪可言,甚至还搜刮百姓。   与施咏一同驻守城中的张纨出身世家大族,嚣张跋扈,原本他被家中安排到桦城军中也只是为了赚一个军功,好升官调任,没想到战争打响,这样无才无德的人竟然走马上任变成个真将军了。   若是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瞎折腾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位张将军自以为才干非凡,不仅不肯与施咏配合,还要与她争锋相对,处处彰显权威。   相处共事已久,施咏见之不喜,但无可奈何。   桦城驻守军队颇多,前来攻打这个城池的将领名叫樊筠。   施咏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因为她在娄国之战中有了些名声,听说她与副将高澹配合默契,谋略互补。二人聚在一处发挥的作用远远大于一人,樊筠善守,高澹善攻。   幸好高澹似乎并未前来,而是率领军队驰援别地了。   只要施咏守住桦城,坚持到援军到来,应当能够赢下这一场胜利……   应当……能够……   可是赢下了这一场胜利,不代表能够赢下接下来的很多场胜利。   作为梁国的将军,施咏虽然比不上驰骋沙场几十年的老将,但也不至于判断不清局势。她只需一看城中官吏,便知道这个国家到底处于何种境地,再看一眼军队,就知道这场仗到底能不能打赢。   守城不出不应战,只是为了战略吗?当然不是……是因为她知道,只有守城不出才有一线生机,但凡出城迎战,武国军必摧枯拉朽,梁国士兵根本就不是那支精兵一合之敌。   然而出乎施咏意料的是,樊筠来到城下之后并未急于进攻。   对方似乎早已看出了她的虚弱,又或者他们知道桦城的粮仓并不丰盈,她并未直接下令军队围城,而是每日在开打之前阵前喊话,以图动摇梁国军心与民心,比并时不时派出小股军队攻城,骚扰得城中将士疲惫不堪。   如此持续数日,梁国军队也看出武国军队似乎每次都是佯攻,日渐麻痹大意,到后面几天每次军队来袭,城墙上驻守的士兵只是象征性地射箭应付一下。   施咏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在城墙上当众训话:“这是对方疲兵之计!如今才过去半月,你们就放松大意,今日他们还是佯攻,明日说不定就要直接大举进犯攻入城中!”   张纨也是个无知蠢货,作为带兵将领之一,他听了施咏的话之后,竟然当众摆手道:“施将军莫急,再有五日,援军和粮草就将赶来。斥候不是探明了敌方军情,敌方军队仅有五万,拿什么来攻打我们?我们城中驻军十万,难道还挡不住那五万军吗?”   “张将军有没有想过,对方不进攻,是因为他们也在等待援军?对方军队人数少,是不是因为他们把兵力分散去了别处?”施咏冷声道,“他们极有可能已经在阻击我们的粮草运送队伍以及援军队伍了,如今守在城下,只是为了避免让我们出城回援。”   “若有敌情,会有斥候来报。军队救援和粮草供给延误,同样会有信鹰来传递消息。”张纨的脸有点挂不住了,强撑着面子,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太过草包,“施将军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倒也不必如此急功近利。等支援的梁国军到来,我们城内外两支军队合围上去,擒那樊筠还不是如瓮中捉鳖?”   施咏喉咙里像被堵了一块什么,只感觉窝火。   然而张家在军队中势力颇深,她不能撼动,只得与对方僵持。她既没有背靠大族,和把握两国军政大权的几位大人关系也十分一般,平日里又性情木讷,不会献殷勤。   听闻朝堂上又向提议把桦城的城主给换了,说她治理城池尚可,带兵打仗一般,不如另择贤才上任。   施咏自认为才干平庸,管理一座城池确实颇为吃力,当初之所以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全是凭借军功,只是梁国人才青黄不接,所以这个位置恰好落到了她的头上。   背景单薄之人更好控制,如果要将她换掉让另一个城主上,也会容易许多。   走马上任两年,施咏甚少安然入睡。   但若是换掉她,换成张纨,哪怕是她也觉得桦城该完了。   两位将军当众发生争执,观点各有不同,这件事同样会动摇军心。这么简单的道理,张纨竟然不能参透,实在是脑子被糊住了。   这几日施咏也每天派信鹰出去探查情报,然而有半数的信鹰都被敌方用弓箭击落……敌营中这是有一位神箭手啊!   武国军营之中,樊筠手持弓箭,看着从天上掉下来信鹰,对身边亲卫道:“去!”   那人策马奔过去,从荒草灌木上将坠落下来的信鹰拿下来呈给樊筠。   她打开密信看了一眼,面带微笑,“还在求援……可惜,直接与我等出城迎战,还算有一线生机,固守城池等待援军,怕是注定等不到了。”   五日后,施咏看着远处荒凉一片的土地,没有在天地交接之处看到想看的景象。   那里光秃秃一片,只有秋收后荒芜的农田。期望中军队的身影并未出现,援军消失,粮草补给也消失了。   为何粮草迟迟不来?所有人心中都有答案。   张纨还试图找补,“延误一两天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再等一等……”   施咏冷眼瞧着他,“城中的粮草还够吃五天,百姓都在饿肚子。趁这个时间突围抢夺武国军的粮食,我们还有活路。”   “这怎么行?”张纨吓了一跳,绞尽脑汁给自己辩白,又不想让她觉得是自己畏惧战斗。   “我们的任务是守城,保住桦城,只要敌人没有攻打下桦城,那么王上交给我们的重担就算是完成了……施将军可不要贪功冒进,万一被敌方冲入城中,何谈守城?对方攻下我们,攻入睢丘岂不是更无阻碍了?”   施咏大怒,却觉得与此人辩驳简直是侮辱自己,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她回去之后坐在椅子上好好想了想,张纨迟早是个祸害,留着此人只会动摇军心,敌军临到阵前,他竟然还瞎胡乱指挥……她忍他够久了,不如,把他杀了!   此念一起,施咏极为冷静。   她当即叫来自己的亲信,交代了自己接下来的安排。那亲信听闻施咏的话先是惊讶,然后赶紧相劝,听她言语毫无动摇,仔细思考之后一咬牙应下了。   当晚,张纨吃了晚饭之后就开始上吐下泻。军医前来诊断,只说是他吃了不洁之物。张纨也没当回事,结果上吐下泻一晚上,第二天都站不起来了,只能躺在床上养病。   施咏冷笑一声,顺理成章接过了张纨的军权,在军队之中巡视,叫来将领训话,要重整军纪。   可张纨手下的那批将领却个顶个地不服她,有些甚至敢当众顶撞,她吩咐任何事对方都会说一句:“此事是否有张将军首肯?”   军纪涣散,又人心离散,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打得过武国军?   施咏从军队巡视回来便心灰意冷。   张纨本就不想守桦城,他恨不能逃之夭夭,哪里有胆子出城迎战,如果让他出城突围,那他可能还会考虑考虑考虑。就算突围,也多半是别人掩护他撤走,要他率军还不如做梦来得实际。   张纨手下的将士和他一个德行,他们做着大军来到桦城他们就跟着大军撤退的美梦,还想着保住小命。   施咏还是不想死心。   第二日她又去军队,叫来幕僚、军师和军师参议和各品阶将领数人,在议事会上提出了要率军出城迎战的想法。   谁知这个想法提出来之后,响应的只有她的几个旧部,张纨手下的几个下属目光游移,言语喏喏,“不如再等几日……说不定援军是耽搁了……”   施咏怒火高涨,再也忍受不了,直接把剑抵在了这人脖子上,声音暴怒:“如果是耽搁了,当会有密报传来,现在却无密报!他们必然是在押送粮草救援的路上遭遇了敌军袭击!你们竟然还等待救援,再等待城中的人都要饿死了!”   “这、这,施将军息怒……”军师恐惧道,“依将军之见何时出城迎战好?”   “后天。明天一天准备,后天就要出城迎战!”施咏道,“此为军令,延误军令者军法处置!”   这几个幕僚军师还有将领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当天晚上,军队就产生了变故。   那几个人闯进了张纨养病的院子,不顾他上吐下泻到虚脱的身体,把他给从床上捞了起来,用椅子抬着,抬到了施咏面前。   张纨一听手底下人说施咏想夺他权,惨白着一张脸挺起头:“施将军,你竟然如此武断,趁我生病,这么大的事竟然不通知我去商议……你是何居心?”   施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早知道就直接下毒,不伪装成染病了。她想让自己手上干净点,别让其他的人猜到是她对张纨动的手,但是从发病到死去总需要点时间,现在对方都快虚弱而死了,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出来这个事情。   她心中愤恨无比,腰间的佩剑几乎要出鞘,可是看着张纨一党那怯懦中又带着强硬的面孔,她看清了这些人的本质。   八万兵援助桦城,可调过来的都是什么兵?是被梁国强征去的兵,有些人就是流民换了身衣服罢了。在来到桦城之前他们既没有经过演练,也不完全听从将军的指挥,因为他们对将军没有信任,也不想真的上场打仗。   再看张纨手下带的都是些什么下属……什么样的上司就会有什么样的下属,张纨怯战,围绕在他身边的一批人,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努力奋进者是不会看得上张纨,甘愿屈居他身下的。   这样的军队,难道是个例吗?难道只有桦城情况如此吗?   恐怕梁国各地皆是如此。   施咏脸色也苍白了下来,张纨以为对方是被他的威势吓到了,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道:“出城迎战之事,应当从长计议……”   “那粮草之事该如何解决?”施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张纨支支吾吾,“城中百姓应该还有余粮,我们可以借取一些。”   “借取?”施咏重复。   张纨到底也觉得自己这行为是离谱的,被她这一句反问搞得恼羞成怒:“施将军,如今你倒做起好人来了,这桦城中的粮食到底是如何没的,你作为守城将军责任最大。”   施咏脸色难看。   “等将军听说,当初是你看到流民可怜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结果一个没控制好,人全涌到粮仓来了,粮食被哄抢,看守粮仓的军官被流民好一顿打。流民还不满意,逼问军官其他粮仓在何处,于是其他粮仓也接连遭到哄抢。待军队前来镇压,那些流民怕自己遭到处置,居然还一不作二不休,点燃了粮仓。一天之内,粮食尽失,追都追不回来……这些事儿,你努力隐瞒也没用,本将军可都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还得谢谢本将军帮你遮掩这些事儿,没有报到王上那边去。”   “你敢说,这不是你的过失?这不是你无能导致的?若非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这将军之位早该换人了!”   这是事实,所以施咏接着,对方骂她的话都对,所以她受着。   这确实是因为她一时仁念而导致的重大过失,但是她有过错,不代表她就不能看不起张纨这样的人了。   施咏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她闭上眼睛,“我知道了,夜深露重,张将军回去休息吧。”   一场闹剧就这样平息了……   张纨也觉得逼她让步似乎太过容易,临走时眼神还不安地瞥了施咏一眼。   施咏不是妥协了。   是因为她看出了张纨这一批人畏战的本质,甚至没有孤注一掷的决心。最开始她也决意守城,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怯战,走投无路之时她也愿意孤注一掷,然而对方却并非如此。   半数将领都没有应战之心,那么将这些人送到阵前也只是让他们去送死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又过了一日,天地交界之际出现了滚滚黄烟,施咏拿着望远镜在城墙上向那边望去,看到的却并非梁国的旗帜……而是武国的黑红色旗帜。   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这是武国军队剿灭了梁国援军,所以来支援武国军攻城了。   樊筠看到那支前来与自己会合的军队不由大笑:“好!十日内必定攻破桦城!”   她早已通过密探得知城中状况并不好,之前几波流民冲击城池已经让这座城变得千疮百孔,如今只不过是在硬撑罢了。   为打击敌方势力,她在攻城之前专门让人在阵前熬了几大锅米粥,对着城那边喊话:“降者不杀!百姓家中若无余粮,可得我武国赈济!”   随后她率领大军开始攻城。   刀光剑影,血雨泼洒,喊杀声不断,擂鼓声四起。   桦城中粮草欠缺,军队挨家挨户抢粮,但即便如此,粮食还是很快耗尽。   哪怕压榨全城的粮食,也不够供给军队。   武国军队正式发起攻势的第二天,张纨就病重身亡了。   面对武国军的凶猛攻势,施咏几天几夜没合眼,穿梭城墙与军营这种指挥调度战争,然而人还是一个一个死。   开战第四日,施咏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城墙,路过一间民房,突然闻到了细微的肉香……   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肉的香味有些熟悉。   而她之所以会感到熟悉,是因为她小时候也曾经度过一段艰难的岁月。   三年大旱,颗粒无收,人们为了活命,烹食自己已经饿死的孩子。   那个孩子身上也没有多少肉,瘦得皮包骨,但是吃了这个孩子的肉,其他人就可以活命。   施咏看到了那一幕,将它牢牢烙印在了心底。   如今闻到了这肉香,呕吐的欲望一下子从胃里涌了上来,幼年时期的恐惧卷土重来。   她一下子扶住了墙壁,对身边的亲卫吩咐:“你看看他们煮的是什么肉……”   亲卫还咽了一口口水,走进了小巷之中,来到了那户人家的屋舍内。   然而不过两息,他白着脸跑了出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施咏头晕目眩,什么都明白了。   居然走到了这一步,这都是她的错,是她把城中百姓逼到了这个地步。她不该开仓放粮?她不该赈济灾民?如果她能够在下令施粥的同时控制好局面,那么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强烈的呕吐欲涌了上来,施咏扶住墙,弯腰吐了。   她没有资格软弱。施咏挪动脚步,也走到了小巷之中,看到了那一户目露惊恐的人家。   他们一家人跪了下来哭诉:“将军饶命,我们没有杀人!”   施咏看了一眼他们吃的东西,无力地摆了下手,几乎是踉跄着走了。   到了中午她没有吃任何饭,仿佛已经感受不到饥饿。她让手下将士把她的饭给分吃了,这几天很多将士也在挨饿。   傍晚时分,武国的又一次攻势开始了,对方照例在阵前煮着大白粥,对着所有将士喊话:“降者不杀,武国愿赈济饥民!”   施咏看着远处的敌军,狼狈地从城墙上走下来,脚步虚软。   回到城中后,她叫来身边的军师,问道:“你可愿为使者,与武国人交涉?”   “属下自然愿意!”军师的回答铿锵有力,“将军要遣属下与他们交涉什么?”   “问问他们,要是我们愿意投降,他们愿意分出多少粮食给城中百姓。”施咏虚弱道。   军师猝不及防。   施咏不是第一个投降的梁国官员,可是她官职颇高,目前好像还没有她这种等级的官员投降武国。   看到施咏的表情,军师劝说的话卡在了喉咙口。她何尝不知道军队的难处,她也知道梁国的积弱和百姓的困苦……许多念头已经在她心中产生,只是她不敢去做。   她深深一拜道:“属下明白了,属下相信将军的决策。” 第375章   骤然听闻梁国军队投降,想要派遣使者前来武国军中详谈的消息时,樊筠眉毛挑了一下,没料到守城将领竟然会做出这等举动。   不过敌方将领派遣使者,这是一个机会。   若对方是诈降,武国军可以借此探知敌方的目的,或借这个机会加紧进攻。如果对方是真心投降,那么这件事也可以大肆宣扬,打击梁国军队的气焰。   樊筠亲自接见了施咏派出来的军师。   军师自称姓王,名丹青,为求和而来,也为城中百姓求生路而来。   王军师眼下有青黑,面颊有凹陷,显然是多日不曾休息,也没有好好吃过饭。   提起城中百姓乱象时,她情绪激动了起来:“施将军先前决策失误,极为自责,现在城中粮草已失,既难以供给军队,也难以赈济百姓。将军所作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让百姓有一条生路啊!”   话虽如此,对方也表现得那么情真意切,樊筠却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你让十万大军尽数出城,将铠甲武器丢到一边,士兵则手无寸铁站在另一侧,如此我们才会接受你们的投降。”樊筠淡淡道。   她不能让军队直接入驻城中,城中街巷复杂,如果发生巷战,恐怕梁国军就更难收拾了,说不定会和他们消磨起来。   樊筠不是嗜杀之人,虽然过往也处决战俘,但那都是针对冥顽不灵之辈。鬼方人部落意识浓厚,非常团结,面对不愿归化借机生事者,她一向主张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一路打过来,她遇见了不少梁国的军队,其实也有小股的梁国军在溃败之后决定投降。武王下令,降者不杀。   但实际上这个政策却留下了相当大的余地,底下的将领需要灵活调整。   敌军可以投降,然而武国军可以拒降,面对那些已经烂到根子里的梁国将士,她实在是没有接受对方投降欲望。   可是施咏的投降,樊筠则要严阵以待。   对方官职颇高,是桦城城主兼守城大将,官至三品。早些年她平定匪乱获过一些战功,后来治理城池无功无过,桦城发展稳定,便渐渐走上了今天的位置。   这是武国和梁国开战以来,第一次有这种品阶的梁国武将向武国投降,值得大书特书!   王军师思索,觉得樊筠的条件并不是不能接受,前提是对方真的不杀战俘,以及的确会赈济灾民。   “樊将军,我们施将军是爱民之人,不想看百姓受苦,如今城中已经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百姓也被逼到了死路。听闻武王也是爱民之人,对于治下的梁国军民较为优待。不如这样……”王军师顿了顿,“我们先放出一批城中居民,请樊将军施舍给他们一些粮食,让他们有个活命的机会,然后请将军放他们回到城中。”   樊筠表情大有深意,“好。”   这位军师真是处事圆滑之人。她怀疑武国军队不会赈济粮食,却不将怀疑直接说出口,并且还提出了一个有利于武国的办法。   先出城的是手无寸铁的居民,若这些居民在武国这里吃饱了饭,回到了城中,自然会卖力宣传武国军的仁爱,消息一传扬开,谁还会抵抗武国军入驻城池呢?   恐怕就连军队的战斗意志也会瓦解,因为军队也在挨饿,好些士兵每天只吃一顿饭,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晕倒在路上了。   如果武国军起先供给粮食,后面却不供给粮食,朝令夕改,违背诺言,那么就会激起民怨,后续想要治理好这个城市,就要费更大的力气取得民众的信任。   如今这个机会如此难得,既可以收拢民心,也可以打击敌方势力,何乐而不为?   “我得多问一句,你们城中那位施将军,她身边的人也答应投降吗?”樊筠笑问,“很难想象,这是很多人共同的决策,爱民之心,不是人人都能有。”   有的时候站在高位太久了,就会失去怜悯之心。   樊筠见过走投无路投降,见过为了利益投降,为了拯救百姓而投降还是第一次,这位施将军真是个仁善的性子。先前她赈济灾民出了差错,应当是让她心中万分愧疚,才做出了这种决定。   但不管是赈济灾民还是投降,无不说明施咏是位仁将。   王军师与对方谈论妥当,回去复命了。   施咏听到樊筠的条件,神色怔怔,没有过多耽搁就吩咐下去:“去组织百姓出城,大约放出去……就放出去五百人吧。”   这人数不好太多,如果多了,武国军会怀疑他们有异心,五百人正正好,足够为投降造势,也不至于难以镇压。后面他们回城,桦城还可以再派出第二批人出城。   当天下午,五百个饥肠辘辘的百姓就被放出了城。   他们站在城墙下好一会儿没动,有点不敢向前,但在饥饿的驱使下,他们按照施咏的嘱咐走向了武国军队的方向。   香喷喷的白粥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许多人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了,看着巨大的煮粥的锅,恨不能扑进去喝。   然而面对长矛利剑,他们只得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伍,等待粥分发到自己手上,喝完了粥,他们还被发了一人一个面饼。   面饼硬硬的,是标准的军粮饼,没有多少水分,咬起来都硌牙。   有人当场落泪,看着手中的面饼却没有吃,哭道:“如果提早一天得这一块面饼,我娘就不会死了!”   许多人都没吃这个面饼,他们把饼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怀里,打算回到城中之后分给家人吃。   不到半个时辰,这五百号人就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到了城中。   城墙上,施咏松了口气,神色无比复杂。   敌人想要士兵的命,想要梁国的土地,想要梁国的人口……施咏曾经觉得他们什么都想要,可是现在再想,他们似乎只想要一样东西——民心。   天下万民之心。   “明日便出城投降吧。”施咏喃喃。   这场战争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这几日她已经命令自己的旧部发动了一场小范围兵变,张纨死掉之后,曾经聚集在他身边的那群将士也没了主心骨,被施咏轻易地制住,看押了起来。   她尽量收拢全部的军队,现在她已经差不多变成了这支军队真正的掌控者,另一个领头的人没了,剩下的士兵只能听她的话。   但是即便已经收拢了军队,施咏也没有了奋力一搏的打算。   她信奉爱民之道,从小的经历让她对这些食不果腹的人有更多的同情之心。   可是梁王并不体恤自己的民众,反倒是武国人愿意施舍粮食。她是投降了,也是选择了自己所信奉的道。   之前她的处理太过粗糙,以至于留下了祸患,导致流民冲击粮仓的事情发生。   ……然,仔细想想,那件事情其实另有蹊跷。   那些流民目的明确,若是无人领导,无人煽动,恐怕不至于闹到那种地步。   施咏阖上眼帘,已无力再去追究。   武国人愿意贡献粮食,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完美的事实。   ……   前方战报传回商悯手中,商悯瞥了眼战报,面上显露出一点惊讶。   一旁苏归问:“发生了何事?”   “樊筠说,一个叫施咏的将军对武国投降了。施咏,就是守桦城那个。”商悯眼中笑意加深,“没想到还会有意外之喜,不错,施咏也可为我武国伐梁添一份力了。”   商悯已经离开了朝鹿,来到了被武国占据的梁国疆土上。   既是为了压阵后方,也是为了更好地管理梁国民众。   她在和梁国进行一场拔河,每多一个梁国民众臣服,武国的胜率就会增加一人,每多一个梁国将士投降,便是为武国的征讨扫平了一方道路。   其实这场大战的胜负早已注定,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只是梁国不想认命,还没有从六强国的旧梦中走出来。   苏归这些日子也随商悯压阵后方。   但是他镇守后方并不是不打仗了,而是统领后方军队随时驰援各路兵马。   再加上他实在太不放心商悯安危,哪怕白皎已然退走,他还是觉得对方随时会来,恨不能时刻注意着商悯,不想离开她身边哪怕一点时间。   其实这种苗头前世就有。   那时候苏归刚从白皎的控制中逃离,相当于假死,根本不敢暴露自身身份,怕迎来白皎将他和商悯灭杀。而且商悯年幼时与他没有接触,再加上对父亲的死有些心结,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得到她的亲近,直到后面经过反复的试探,商悯才慢慢对他放下了戒备。   后来苏归也没有亲自带兵,而是一直以军师的身份化名出现在人前,出谋划策。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商悯身边,就算上了战场,也基本上是出了他自己的军帐,走两步就能到达商悯的军帐。   有一段时间苏归曾经忧心,觉得自己离开商悯身边会不会比较好,如果一直留在她身侧,万一身份暴露,说不定会引来白皎。   白皎杀他一个就够了,不要再把杀意倾泻到商悯身上……   前世商悯和白皎没有直接性冤仇,今世不一样了,商悯和白皎之间的深仇大恨,已经远远超过了苏归和白皎。   但是商悯像是看穿了苏归的苗头,在某天议事结束时突然道:“你最近不对劲,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是要走吗?”   苏归一愣,茫然回身,隔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我……不走。”   “那就好。”商悯微微颔首,“我已经习惯有大将军在身边了。”   可今时今日好像情况颠倒了……   比前世年少一点的商悯板着脸道:“大将军没有别的事要忙吗?本王又不是玻璃人,白皎也不会突然冒出来把吃人,你没必要时时刻刻围在本王身边。”   苏归愣了愣,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有些过于追得紧了。   “是我有点紧张了,以后不会了,王上。”苏归垂下眼眸。   但是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却听到耳边传来了商悯的叹息。   “不是对你不满,而是……”她说到这儿一停,眼神略微纠结道,“算了……”   苏归有点迷茫地走出了军帐。   然后就遇见了前来与商悯议事的赵素尘。   他对她颔首,“王上正有空闲。”   “……”赵素尘用有点复杂又有点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还夹杂着一点警惕……但最后她也没说什么,苏归看着她莫名其妙的长叹了一声,走进了军帐。 第376章   不过短短数日,桦城的梁国军队便瓦解了。   士兵们排成数列鱼贯而出,在武国军队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解下身上的甲胄,放下了手中的长枪,聚集在城外。   武国军被请入城中的时候,施咏亲自相迎。   她同样也已经结下了甲胄,手无寸铁,看到樊筠之后深深地拜倒:“施咏,自愿降于武国,此后不生怨怼,不起反心。施咏乃戴罪之身,无才无德,不祈求武王宽恕,唯愿武王善待百姓。”   “施将军请起。”樊筠亲切地弯下腰,将对方亲手扶起,“今日我收到王上回信。王上听闻施将军爱民之心甚为感动,对您大为嘉奖……施将军,可愿为武王所用?”   施咏愣住。   她料到对方可能会对她心存拉拢之意,但是没想到这个时间来得这么快,难道不需要再观察敲打她一阵吗?但即便如此,施咏其实也已经做好了决定。   哪怕武王招揽,哪怕她开出再优厚的价码,她也绝不会为武王效力。向武国投降已经磨碎了她的骄傲,投降之后又投效别国君主,她实在是没法过自己心里那一关。   更何况武王能信她用她吗?她身上可是有着敌军将领的烙印……杀过武国人,打过武国军,她这样的人武王要是能用,那她得是多大的胸襟?   施咏定了定神,料想对方应该是不会把军权交给自己。   就算要用她,应当也是用在别的方向。   施咏很快见识到了武王到底是要在什么地方用她。   那位她早闻姓名的高澹高将军已经前来桦城,与樊筠汇合了,二人似乎在部署接下来的进攻安排。   接着樊筠暂时留守桦城,高澹动兵继续攻城略地,与苏归所带领的那支主力部队互相配合。   高澹带兵与樊将军分别时,特意带走了施咏。   他非常客气,言辞也很礼貌:“施将军,不知你是否记得我?大约是在八年前了,你在我姥爷身边做过亲卫,那时候我曾经见过你一面。”   “我记得。”施咏眼神复杂。   就是因为记得,所以她才会比较关注高澹的事情,当这个武国将领名字突然出现的时候,施咏就觉得熟悉,但只以为是重名。   后来她细细调查了一番,睢丘那边也发来了一些武国将领的密报,她才知道原来这个高澹就是她认识的那个高澹。   一下子过去八年,实在是让人不敢去认了。   “将军可知,高澹为何要投效武国?”高澹轻飘飘地发问。   施咏眼神一颤,“高家被抄家,高将军心生怨恨,实为人之常情。”   “我心中生怨,是因为高家被抄,更是因为梁王昏庸,却无人能制。施将军,高澹为灭梁而来,为杀梁王而来。”高澹静静道,“将军不敢说的话,我高澹敢说。请将军需助我一臂之力。”   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要求了。   施咏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看到那座城了吗?”高澹的手指向远方。   到了这里,已经是梁国的腹地了。   飞掠这里就是宁泰和睢丘,再往前,就是大燕。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矗立着一座城,这座城的四周本应该有良田,可是因为蝗灾频发,又生战乱,粮食被蝗虫啃食,黄黄绿绿的粮食就这么歪倒在地里。   天上地下,一片昏黄。   高澹道:“施将军,我要你骑马站在阵前对那座城的所有人说,武王仁慈,武国军不杀降,你投靠了武国,于是军中战士和城中百姓都有了活路……施将军只需说出自己经历的事情,便足够了。”   果然如她所料。   存活下来的她,不需要去骑马打仗也变成了武国军的武器。只要投降就能活命,便没有人会去打仗。   武国的军队又一次逼近了梁国的城池。   施咏骑马立在阵前,提气对着城门大吼:“我乃桦城主将施咏!现已入武王麾下!望尔等将士大开城门速速来投,武王仁慈,必不会让你们丢掉性命……”   对着城墙喊了一阵,施咏觉得不够,于是她一顿,深吸一口气,终于喊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梁国必亡,亡梁者必武!”   这不仅是真心话,也是她所预见的事实。   尽管心有纠结,也并未完全产生驯服之心,但这并不妨碍施咏把自己心中想的东西喊出来。   只是话一出口,她就明白了梁国真正的窘境是什么,也明白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这个国家的人,从上至下,都被抽掉了脊梁骨。   人们被困苦的生活折磨着,只能看见眼前的温饱,而没有精力去追求家国、忠义,甚至个人尊严。   而富有的地位高的人,则完全被钱财和权力包裹,他们脑海中当然也没有忠义,所拥有的只是利益。   这样的国家,绝无可能赢过武国。   ……   高家高澹投武,此事在梁国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最开始,商悯并没有打算把这个消息传扬开来。   高澹投效武国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可能导致亲人被梁王杀了,当初在流民之中排除异己的时候,他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然而即便高澹有心理准备,商悯作为一个体恤下属的君主,却不能将他的牺牲视为理所应当。   所以即便高澹投武消息可能已经走漏,商悯依然没有将此事大肆宣扬,也没有为了打击梁国士气刻意宣扬高澹的名号。   武王仁慈,高澹却不能不进行取舍。   因为他是臣子,武王没有考虑的事情,他要替对方考虑,武王不方便下令取舍的事情,他要替她取舍。   历史上为何有如此多的奸臣大权在握,皇帝难道不知道他们是奸臣吗?奸臣当道,自有皇帝纵容,奸臣干的事,许多也是皇帝授意。他们替皇帝干不方便干的事情,帮助皇帝排除异己。   就好比那位曾经的宿阳权臣柳怀信。朝堂上的官儿人人唾骂柳怀信,说他结党营私权倾朝野,可是对方照样蹦跶得好好的,只因他讨好了真正该讨好的人。   这个道理,放在高澹这样的人身上其实也适用。   武王下令让他舍弃,那就是武王不仁。   高澹主动放弃亲人,那是高澹大义。   武王在高澹放弃亲人之后垂泪宽慰,信之用之,那是君主仁爱。   高澹不能让自己的君主占据不仁之名,他也不能让自己落得两头不是人,所以他只选择了一头,成全自己的大义,成就武王的仁爱。   每到一个城市攻打,高澹就会主动亮明身份,说他是高家高澹,说他们家曾为梁国左将,梁王得位不正,高家是受其迫害……   这一番传扬下来,高澹声名大噪,连带着他所攻打的城池的将领也产生了动摇。   梁国人不想打仗了。   梁王得位不正,他们就没有忠君的理由。君主治理不佳,百姓自然想换一个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君主。天灾人祸齐至,人们生活困苦,哪里来的精力打仗?   武王天命所归,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反抗武国?   武国军兵分两路从郢国和娄国进攻梁国,在两国境内汇聚之后又兵分三路,攻势摧枯拉朽。   一路军队由聂光临带领,占领大运河沿线重城,一路军队是樊筠坐镇,高澹配合,主要攻打陆地城池,另外一路保卫后方,随时驰援,保障粮草供给,镇国大将军苏归坐镇,就连武王也亲至后方。   梁国人抵抗之势土崩瓦解,一直攻打到离睢丘一百里的重城,樊筠与高澹大军汇合,攻势却突然一顿。   这座城池名为宁泰,守城将军名叫路云滨。   她将这座城池打造得如同铁桶,并且城中军民对她极为信服。   她所带领的军队名为路家军,且她本人有梁国宗室血统,路云滨官至二品,在两年前就被派到了这座城池。   如今宁泰城中不仅军粮充足,而且各种防御工事极其完备。它已经是梁国最后的屏障,攻破了此城,武国军队就将正式兵临睢丘。   “聂将军所带的军队被梁国左将阻击,不能即刻和我们汇合,苏大将军的援军,赶来需要半个月,但是拖不得,粮草还顶得住。”樊筠眼神闪烁,“攻!试试那路云滨的底细!”   城墙上,路家军将士的身影挺拔如松,与青灰色的城墙互相映衬,仿佛伫立的雕塑。   路家军对武国军队的招数已经了然于心。   路云滨站在城墙之上冷笑:“等着瞧吧,稍后他们一定会派出高澹和施咏这两个叛徒,在阵前对我们喊话,好乱我军心。”   这已经是固定的套路了,当阵前出现两个将军骑马的身影时,路云滨发出不屑的冷嗤。   她一伸手,属下便递上了一个整体由黄铜制成的筒装扩音器,在高澹和施咏开口之前,她便大肆嘲讽:“一个罪臣之后,一个叛国将军,竟然真敢出现在阵前。”   “高澹,你高家参与谋反,梁王仁慈留你一命,你不思悔改,不思赎罪,居然买通狱囚逃出监牢投靠武国!如此背国忘恩之辈,武王竟能放心用之?还是说武王与你高澹是一丘之貉,这才臭味相投?这般君臣,实在可笑!”   这洪亮的嗓门震得高澹一怔,表情沉了下来,盯着城门楼上的身影。   颠倒黑白之言他并不在意,因为他早就知晓,他投武的消息一传开,梁国一定会对他进行抹黑。   城墙太过高大,成年人踮起脚尖也只能露出一个头。   路云滨正一脚踩在椅子上,上半身前倾,另一只脚则直接踩在了城墙边缘,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进行着嘲讽。   她身边的弓箭手随时准备着,武国军一旦进入射程就要将他们射成刺猬。   宁泰城的守城军队毫无疑问是精兵,敌国大军兵临城下,城墙上的士兵纹丝不动,可见军纪严谨。   路云滨接着看向施咏,嘹亮的嗓音还在继续着。   “桦城施咏!本将军在三年之前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本以为你为人优柔寡断,资质平庸不堪,但好歹忠心为国,遂举荐你成为桦城城主,没想到是本将军看错了人!怯战投降,既无忠也无勇!”   “如此丑恶之辈,实在不配为人!本将军若是你,必血战到最后一刻,哪怕在城破之日拔剑自刎,也好过如你这般当敌人的走狗!”   施咏脸色当即就变了。   路云滨这话可谓是戳进了她心底最深的痛处。   施咏最大的痛就是不仅没有办法治理好城池,甚至还沦为了各路权贵武将世家争权夺利的棋子。   如果她是那种有才干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她只是一个资质平庸的人。相比普通人,她当然算是有才干,而相比朝堂上那些唯利是图的臣子,她当然也算是有良心。   可是才干不足以让她在众多臣子之间显出声名,也不足以支撑她治理好城池,管理好军队。   她的良心也是不上不下,既没有办法当众驳斥那些奸臣拒绝与他们同流合污,也没有办法坦然地加入他们盘剥百姓。   她是一个恰好走在这个位置上的普通人,恰好立了一点军功,恰好背景干净,又恰好赶上了梁国风雨飘摇之际。   然而这是幸运吗?显然不是!   当一个将军的才干不足以支撑她完成所要干的事业,那么将她摆在这个位置上只会坏事。   施咏最痛苦的是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却还是被裹挟着向前。   昏黄的太阳照耀在她身上,她只感觉被一剑捅穿了心窝,心里头凉飕飕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而城墙上路云滨的叫骂声还在继续。   “施将军,如果您真的被那人动摇了心智,那可就太可笑了。”高澹一眼瞥过来。   施咏回神,只得苦笑,随后按照预先定的话术运气对着城墙上喊:“施咏并非弃城而逃,而是投效了真正的仁君明主!我也并未舍弃手下将士和城中百姓,而是想让他们吃饱饭!现在他们每个人都能吃上饭,施咏何错之有?!”   高澹也提气高喊:“高澹正是为高家人平反而来!梁王污蔑高家谋反,而高家人从未参与此事,怕是梁王自己心虚,所以才要诛杀忠臣,怕自己的弑父杀亲之举大白于天下吧!”   路云滨啐了一口,放下手中的黄铜话筒,心中一阵腻歪。   她对于武国每次打仗之前都先喊话敌军打击他们士气的行为极其看不惯,所以她这次打定主意要用同样的办法报复回去。   而且她还准备了别的大礼。   “高澹,你说你高家从未参与谋反,可是梁王审讯的高家人,他们全都认了自己的罪。”路云滨挥袖,“来人!将罪囚绑上城墙!”   一共有十几个人,陆陆续续被将士驱赶着走上了城墙。   他们的身影跌跌撞撞,脖子上手上还有脚上都带着枷锁镣铐,每个人都蓬头垢面,身形畏缩。   施咏猛然转头看向高澹,高澹脸色阴沉到极致。   压阵的樊筠骑马走到了阵前,看了一眼一旁的高澹,没有作声。   路云滨放声大笑,随意揪起其中一人,将她的身体压在了城墙上,撩开她纠结在一起的长发,眼中光芒闪动,高声问:“高澹,你看看这是谁?”   高澹心跳骤停,瞳孔放大,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出了那个字:“娘……”   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面孔,距离有些远,母亲在他眼中也不是这形容枯槁的样貌,而是宁静从容的。但也许血脉连接就是难以斩断,哪怕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貌,他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人是谁。   “高将军,你再看看这些人是谁?”那十几个人通通被押到了城墙之上,每个人都被士兵牢牢揪住了头发,扼住了脖子。   高澹表情已经陷入了空白。   那些人,有的已经面目全非了,繁重的苦役摧残着他们的身体,但似乎依稀可以辨认出他们曾经的样子。   高澹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他的亲人,高家人。   “高澹,你说高家没有谋划,当着这十数万人的面,本将军便亲口问一声你的母亲。”路云滨把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提了起来,厉声质问,“夫人请说,高家有无谋反?”   老妇人挣扎着,眼中已经流出了泪,她啊啊两声,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嗓子早就被毒哑了,就算没有毒哑,路云滨这个时候也不会允许她说任何话。   路云滨毫不在意地将她放了下来,“高澹你可有听到?你母亲说,高家谋反之事为真!”   这一番颠倒黑白,城墙上的士兵们也配合着发出了大笑声,笑声响彻上空,惊飞了一大群乌鸦。   “高将军,王上宽宏大量,仍然愿意赦免将军罪过!”路云滨含笑道,“若将军愿意劝说樊将军退兵,高家人性命得保!”   宁泰城城墙上的十几个高家人目露惶恐,惊恐地看着下方的武国大军。   “这城墙上有十几位高家人,然而宁泰城之中,还有更多的高家人。王上何等仁慈,哪怕知道高将军叛国,也愿意留他们一条性命。高将军,望你不要辜负王上的仁心啊!” 第377章   当这个时刻真的来到自己面前,高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从容。   他看着城墙上母亲的身影,一瞬间失了神。   梁国赤红色的旗帜在城墙上飘扬,阳光是如此刺眼,那些梁国士兵的大笑声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远在天边。   高澹的耳朵里像是被塞了两团棉花,耳边只剩下嗡嗡声,眼睛也忘记了眨动,只能看见母亲,和那些不敢挣扎的高家人。   他双目刺痛,泪水已经滑落,不知道是因为睁眼睛太久的缘故,还是看到了久违谋面的亲人的缘故。   “高澹。”樊筠转过头来看着他,语气中有着微不可察的关切,可更多是肃然。   高澹一下子回过神来,和樊筠对望了一眼。   他的眼白泛着血丝,就那样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可是他们这边没有动,路云滨却不肯让他们不动。   她就是要逼迫他们,摧毁他们的意志,瓦解他们的信任,她还抱着一种猎奇的想法——高澹投靠武国的时候投靠得如此果断,可以说是抛弃了自己在梁国的亲人。   那么此刻你已经攻打回了梁国,亲人就在眼前,你还能如此淡定吗?舍弃过亲人一次,还能否舍弃第二次?   与第一次不同,路云滨要逼迫高澹亲自作出最残酷的决断。   她眼中和嘴角都是笑意,目光死死地盯着武国军阵前的身影,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高澹,如此瞻前顾后,可不像你决然叛国的时候了。”路云滨道,“不如本将军来替你做决定。”   她稍微侧过身,轻轻一挥手,其中一个高家人脖子上就被套了一个麻绳索套。   她一声令下,那个高家人惊恐地尖叫着,被一个士兵直接举起来,扔下了城墙,绳子的另一端被士兵牢牢拽住,套着人脖子的另一端则垂挂在了城墙之下。   那个高家人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他胡乱地踢蹬着双腿,手指卡进了脖子和绳索的缝隙里,身后是光滑的城墙,他四处寻找着力点,可绳子晃晃悠悠,他拼命努力呼吸着,然而他的脸色还是一点一点变紫。   剩余的高家人哭喊一片,奋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这些士兵的压制。   路云滨满含期待地看着高澹。   高澹死死地盯着城墙上的身影,眼红得像是要流血,过往种种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但是武国军的脚步不能被任何人阻止,哪怕是他的家人。   他挺直了脊背,张口正要作出决断,一旁的樊筠却猛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来!”樊筠悲叹。   她从背上取下了她的大弓,作为大燕军中射箭技术首屈一指的武将,她的箭术可以用出神入化来形容。   一击而已,给那个被吊下来的高家人一个痛快。   如果让高澹亲自做出决断,这未免太过残酷,樊筠不忍昔日同僚背负弑亲之罪。   然而她的弓箭刚要解下,高澹也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胳膊,神色怔然道:“你或我又有什么区别呢?罪果已生,樊将军不必替我背负罪孽,高某早已想到有今日。”   他一甩马鞭,驾马冲出阵前,解下身后背负的大弓,在进入射程之后搭弓射箭。   那位被吊起来的高家人已经四肢抽搐,浑身发紫。   路云滨脸上露出笑容,以为对方是要射下绳索,然而城墙如此之高,那人掉下必然也活不了,可笑可笑,不过是垂死挣扎……   路云滨向后一退,被身边亲卫的盾甲罩住。   “预备放箭——”她下令,接着表情猛然僵住。   漆黑的箭矢飞来,瞄准的却并非绳索,而是那个被吊出来的高家人的心脏。   噗嗤一声,血花绽放,那一枚箭矢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心窝。   而后宁泰城城墙上的士兵齐刷刷放箭,箭雨落下,高澹身姿敏捷地控马撤走,将零星箭矢格挡,未伤自己分毫。   “城墙众人,非我亲眷!”高澹对武国军大吼,“若不攻破宁泰城,覆灭梁国,世上还会有千千万万的高家人被梁王谋害横死,高家仅为其一!武国乃奉天伐罪!”   樊筠张了张嘴,眼神极为复杂地看着高澹,随后举起手中红缨枪:“武国军!攻城!”   下一秒,战鼓声起!   看到箭矢射中高家人心脏的那一瞬,听到战鼓雷响的那一刻,路云滨表情便阴沉了下来。   她小瞧了高澹。任谁能想到高澹能做到那种地步?!   当众弑杀亲人,以证明自己身无所惧?疯了!   她压下心底蔓延的寒意,冷酷下令:“将这高家人全部处决,尸体全部吊在城墙上!”   “是!”亲卫轰然应诺。   剑出鞘的声音不断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求饶惨叫以及哭喊。他们两军交战还没死一个士兵,但是高家人却被他们祭了旗,城墙走道上一片血色。   他们把麻绳绑在那些尸体身上,将他们抛下了城墙吊在了上面。   高澹只觉得双目剧痛,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涌了出来,分不清是泪还是血。   ……   路云滨是出了名的猛将,作战风格极为刚猛,哪怕是梁国守城的一方,路云滨也决计不允许他们落入被动。   武国军眼下没有和大军会合,士兵数量占据劣势,一旦等对方大军赶来援助,那么宁泰城要拿下他们就千难万难。   她可不是施咏和张纨那种蠢货,据守城中不出,硬生生把士气给耗没了,要打武国军,便只能一开始就用勇猛的攻势将对方打退,挫伤他们的锐气!   然而武国军作战风格极为灵活,尤其是骑兵,堪称所向披靡,只要被对方的骑兵先锋插入阵中,那么阵型一定会被打散。   昨日看到武国军逼近的脚步,城中的军师就已经怯战了。   他几番犹豫,还是对路云滨说出了那句话:“如今大军已经逼近睢丘一百里,我等大势已去,将军……不如效仿那位施咏?”   路云滨勃然大怒,更让她愤怒的是,这位军师的话代表了城中相当大一部分人的心声,乃至梁国朝堂上很多人的心声。   她当即拔刀,把刀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道:“凡提议投降者,一律兵法处置!”   言罢,刀光闪过!寒芒扎眼!   她居然真的毫不留情,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名军师的头砍了下来。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都觉得她疯了。   路云滨没疯,只是她认识到投降或许已经成了许多人的心声。   尤其是在施咏归顺武国反受优待之后,投降派的声音就更大了。   这个口子不能开,现在梁国朝堂已经有稳不住的迹象了,怯战者越来越多,每天上朝都会发生争执,就连梁王的态度也犹豫不定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劝说梁王做好提前跑路的打算,必要的时候流亡他国也好过被杀了。   路云滨多次上奏,不仅驳斥了那些小人之言,还劝说梁王积极应战,同时联络各个武将,还有宗室贵族,给梁王以及朝堂施压。   好在想要奋力一搏的人不在少数,局面这才能稳定下来。   这些奋力一搏的人是清醒之人吗?   算是,也不算是。   他们无比清楚地知道武国军的实力,前方传来的战报触目惊心,那些新式火器不是他们能够应对的。   还有传言说,武国研制出了可以连发三发弹药的火铳,不需要每激发一次就装填,只是还没有投入前方战场。   然而即便如此,路云滨依然要迎战,并且坚决主战,不允许任何人退缩。   这倒不是因为她被忠君爱国那套思想给腌入了脑。   作为王族血亲,路云滨哪能不清楚自己国家的短板?怎会不知道什么样的君主才能带领国家走向富强?   她知道,她都知道。梁国朝堂上下的人也知道。   众人能不知道武王是个好王吗?能不知道什么才是大势所趋吗?   可为什么他们知道还要如此积极应战,还要逆大势而为?   因为,他们的利益在梁国。   武国为了征兵,也为了让军队作战勇猛,对积极参军应战者实行了重赏之策,杀的敌人越多,奖赏就越丰厚,土地、金钱、爵位都是可奖赏之物。   而土地金钱从哪儿来?武国穷尽国库也给不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土地和金钱,当然要从梁国的贵族身上薅。   武国军会抢夺他们的粮仓,占领他们的土地,挖空他们的宝库,把这些分给他们的士兵和将军。   他们占领梁国的土地,还想要占领他们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全部。   百姓或许会欢迎武国军,但是梁国的贵族绝对不会欢迎他们。   不仅不欢迎,他们还要誓死抵抗,否则他们就会失去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至于提前投降是否能够得到武王的优待,这或许的确有可能,但是路云滨更清楚,不放血是不可能的。如果她手中握着十成十的东西,那么今后可能还能拥有的东西只有十分之一不到。   她被梁王封赏的大片土地就在梁国城,她的宅子、亲眷,还有培养的路家军也在梁国,这里有她赖以生存的根基,现在让她把这些拱手让人?   做梦!哪怕一把火烧了,也不会便宜武国人!   头一波箭雨落下,冲锋在前的武国士兵举起盾牌,结成盾阵,顶着箭雨为后方的军队撕开了一条通道。   “出城迎敌!”路云滨双目怒睁。   在武国军冲到近前之前城门大开,早就整装待发的军队像开闸的洪水一样从城门中涌了出来,黑色的盔甲和梁国士兵身上鲜红的服饰交织在了一起。   一名武国士兵一刀砍翻了一名梁国士兵,两人一起滚进了战场的壕沟里,缠斗在了一处,壕沟上方不断有马匹越过,嘶吼的声音被马蹄踏过的声音淹没。   兵器散落在一旁,武国士兵用手臂卡住对方的脖子,把敌人给生生勒死了,他喘了口气,然后欣喜地弯下腰去要割尸体上的左耳,结果一杆长枪冷不丁刺穿了他的喉咙。   转眼手持长枪的士兵又落入武国士兵的围攻之中。   武国的阵线推进不得,梁国军也始终不能将他们击退。   军队你来我往,互相僵持,直到打了一天一夜,太阳升起又落下,双方士兵才疲惫退去。   此刻战场上已经尸横遍野。   双方派出小支部队清理尸体,杀死尚在呻吟的敌军伤员,暂时没有爆发大规模冲突。   中军议事厅之中,路云滨表情阴沉似水。   这一战的效果不如她想象中那么明显,她派出精锐的精锐,可双方只是打了个平手,梁国军退守城中,士兵已经疲惫……五个时辰内难以再次应战。   等清点完伤亡人数,路云滨拿过来一看,面色更是不好。   伤亡比她预计的还要多出三成。   虽然对这样的情况早已经有预料了,但是当伤亡数目摆在眼前,她还是忍不住焦头烂额。   对方还没有启动攻城火炮、盾车,以及冲车。   根据传闻,武国的火器远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先进,没有大规模运用在梁国的战场上,是因为工匠不足,以及硫磺库存告急,需要省着些用。   万一对方看到这里久攻不下,选择使用重型火器……   路云滨手指攥在了一起。   眼看左将的援军没有办法及时赶到,路云滨亲自写了一封信递交给梁王,请求直接从睢丘征调援军。   左将带领的队伍如果不能战胜聂光临,那么宁泰城就将陷入劣势,如果是从睢丘征调,虽然会造成都城防守暂时空虚,但是只要打退武国军,这便不是问题。   否则宁泰不保,睢丘无存。 第378章   睢丘城。   梁王看着面前的军事密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姬成墨就站在父亲身边。   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是时候了。   前些日子攻打大燕的那一支梁国军队撤出燕地,回到了梁国境内。这一支队伍是由梁国的右将亲自带军的。   许多人听到梁国军队回来的消息后满心期待,甚至希望梁国可以扭转劣势。然而梁王父子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梁国军队回到梁国之后就已经成了一支败兵,士气大落。   袁遥带领象兵追逐梁国军队,把他们杀的丢盔弃甲吓破了胆,就算不回到梁国,他们也没有活路了。   更何况这一次出战,他们的粮草消耗十分巨大,不管是战斗水平还是军粮储备,都到了危险的边缘,基本上不可能再回援其他地方。   但即便如此,梁王还是把半数的军队调回,并且安置到了睢丘,剩下的则继续守卫梁国边境,直到袁遥退去。   把这一半的士兵安排到睢丘并不全是为了保卫都城,而是实在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排了,梁国三分之二的领土都已经被武国占据。   睢丘离大燕较近,与武国相距过远,否则此刻应当也已经被围城占领了。   眼看武国大军先头部队已经赶到,并且开始攻打宁泰城,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机会呢?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梁王这些时日一直将毒药随身带着,就等时机合适动手。   他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去请吴大师过来。”   在府邸中独自休息嗑瓜子的吴英看到宫里的太监又来请他过去了,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又隐藏起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跟着太监一起进了宫。   其实吴英是有可以自由进出王宫的腰牌的,但是他这妖其实性格很散漫,除非必要,不然不会去王宫给自己找事情干。   他给自己的定位也非常准确,不参与过多朝堂政事,不当官,也不冒头。   在今日的朝堂上,甚至还有许多人不认识吴英,只知道梁王身边有这么一个幕僚存在。   吴英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当官实在是太苦太累了,又要治理国家,又要批改公文,他平日里给梁王出谋划策,已经够费脑子了,实在是不想给自己揽活干。   他只需要遵从陛下的安排就行了,保证梁王听从陛下的话,把握梁国大致的发展方向,其余的他都不在乎。   这也不算是淡泊名利,吴英知道自己只是懒而已。   凭借他的身份和地位,向梁王要一个一官半职,那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他想,哪怕是丞相的位置又如何?   但是他一直觉得,妖还是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比较好,暴露在明面上并不是很好的选择,那样就不能随意脱身了。   就好比宋国的莫群,他很久没听过对方的消息了,同为吃素的妖,他和对方关系其实很不错,然而现在就连私交也被截断了,宿阳的许多妖也转入了蛰伏状态。   吴英难以听闻这些妖的消息,也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些同伴了。   前段时间木成舟拎着箱子来给吴英解毒,解完毒又匆匆走了,临走时交代他注意身体,需要按时服用药,才可以清除身体里面的余毒。   吴英见着对方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和木成舟居然已经有十来年没有见过。   当真是岁月如梭啊。   这般感叹着,吴英到了王宫。   他例行看了战报,当看到武国军队已经打到了宁泰城的时候情难自禁,喜上眉梢。   吴英也老早就盼着梁国灭亡,他实在是不想在这个破烂国家待下去了,在这里待了二十年,身上都要长霉了。   虽然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但是做鸟的就想自由自在。   陛下看重他,不想把他调离梁国,吴英只能在这里待了下去。等梁国彻底完蛋,他也就能功成身退了,说不定还能回到陛下身边。   然而看着身边梁王忐忑不安的面孔,吴英还是要例行安慰对方。   “等事情了结,我会保你们离开王城。陛下专门交代了我,说你对妖族大业有功,承诺你可以跟在她身边,她也会按照约定给你进行赐血。”吴英微笑。   梁王臃肿的脸愣住了,紧接着就涌上来了巨大的喜意。   他拉着吴英一个劲追问:“当真?陛下说我可以去她身边?也可以得到赐血?”   “当然,陛下她从不食言。”吴英神色不变,依然是那样微笑着。   可是梁王却顿住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凑向前问道:“吴大师,本王的王后还有几个孩子,我能带他们一起走吗?如果陛下能够庇护我们一家人,本王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   吴英笑道:“梁王多虑了,当然是可以的,只是梁国宗室那么多人,总要有取有舍。只带您的妻子还有孩子们,这已经是极限了。不过请您放心,等陛下成为天下共主,会对您一家进行封赏,就像当初燕皇分封那样,您依然可以衣食无忧永享富贵。”   “好,太好了!多谢陛下!”梁王热泪盈眶,当场跪了下来对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磕头。   吴英心里面已经有点小不耐烦了,他道:“宁泰城路将军带领的那一支军队颇为顽固,听说武国人已经在那里攻打了半个月了,路将军分毫不让。”   “是这样……”梁王愣了愣,“大师是想让我们这场战争快点结束吗?”   “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梁国军队伤亡情况如何?”吴英赞许的点头,而后询问,“粮草还剩下多少?”   梁国人口三百万,各国流浪过来的流民有至少有三十万,加上本国流民,这数字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这大部分流民都被武国分化并镇压了,如果抛弃土地被占领的情况不提,梁国的情况反而稳定不少……   作为一个大国,三百万人口算是稀少,但是二十年前梁国刚刚经历了伐梁之战,那时候全国上下血流成河,元气根本就没有恢复。   梁国所能征到的军队数量最大也就是六十万。   他们派出了二十万军队去攻打大燕,剩余的全部守在梁国。   战争已经持续了四年,马上就要五年,民间已经无兵可征。   守卫睢丘的军队还有十万,分散各地的军队加起来,大约也只剩下十多万……   梁王翻看着战报,面对吴英的询问,支支吾吾汗流浃背,没有办法说出准确数字,因为下方的人还会瞒报伤亡。   他结结巴巴说:“大约……兵力已经折损三分之二。”   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只是说着好听而已,因为这三分之一的兵力,战斗力到底还剩多少也是个未知数。   吴英听到这不确定的回答,手也是一抖,打量着这位梁国名义上的君主。   “罢了,这也不重要……”吴英眉头紧锁,“武国这稳扎稳打的打法,是要完全消化掉梁国的人口,不然如果他们真想灭掉梁国,恐怕两年到三年足矣。武国军队现在兵力多少?”   “这,有些难算。”梁王更是满头大汗,“他们也在我们梁国的土地上征兵练兵,如果把我们梁国参军的人数算成他们武国的,那这个数字,恐怕要超过八十万……”   此话一出,吴英眼角抽了一下。   八十万其实已经是保守的说辞了,武国五百多万的人口,强令征兵的话,其实满可以凑出来七十万军,再加上他们占领梁国得到的兵,破百万不是说笑的。   阻止武国扩张的是他们的粮草数量。   听说武王曾经在朝堂上说了个九字方针:广积粮,聚民心,缓称霸。   广积粮自然是趁这几年的间隙多囤积粮食。听闻那些蝗灾泛滥的城池,蝗灾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理,如果没有赶上战争时期,军队除去练兵之外,还会在田间地头种田。   武国进攻梁国,但是武国大后方的安全却是有保障的,这也是稳定的粮食来源。   不管是梁国郢国陈国还是姜国,都已经归顺了他们,甚至武国的军队中就有这些国家的人。   差点忘了,如果把这几个国家的人口和军队也算上,那么武国军队破百万就是妥妥的,这还说保守了。   这么庞大的军队,怪不得他们要稳扎稳打。   至于聚集民心,吴英听说武王在各地开办学堂,梁国先王的亲孙女姬初寒亲自编撰图书,甚至还上台讲课。   各种惠民政策也是缓步推行中。   武王为了加强自己的影响力,还专门来到了被武国军占领的梁国城池中,微服私访体察民生,与百姓交谈。   不管这是不是为君者在装样子,反正该做的人家都做到了。   最后一步缓称霸则更毒。   吴英知道自己家陛下推倒人类王朝之心到底有多么急切,还聚集多国军队攻打大燕。   武王就是想让大燕的力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再攻破梁国,接着攻打大燕,最后渔翁得利。   现在大燕基本上已经被打残了,只剩下少数军队还在苦苦支撑。   其中最强的一支军队就是袁遥所带领的象兵部队,他们击退了梁国军不说,竟然还试图追击反攻梁国,而不是回援大燕,这其实有些蹊跷……   吴英收回乱飞的思绪,脸色沉了下来,对着梁王道:“削弱武国军队的目标,终究是没有实现啊,他们这是以战养战。”   “本王已经用尽全力了……这个国家,这种情况,没有多余的兵,也没有多余的粮,下面那些人竟然也敢不服从本王,不思报国,实在是……”梁王赔笑。   “罢了,罢了,对方好歹也是死了不少人的,战争还是伤元气,只是他们的损失比不上我们的损失罢了。”吴英又是叹了一声,“梁王还有何事,若没有,在下便回去了。对了,上次西南那边进贡的那批瓜子滋味不错,再给我府上送点。”   梁王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好……”   二人说话间,姬成墨面带微笑推门而入。   看到吴英好端端坐着,他眼神不易察觉地起了变化,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不是说今日动手吗?这妖怎么还活着?   梁王感觉自己身后出了一层汗,有点躲避儿子的目光。   实话实说,他犹豫了。   因为吴英的许诺,他没能立刻动手,可是儿子之前分析的种种话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一边是有可能是假的许诺,一边是有可能失去所有的投诚。   他头痛欲裂,不知道该怎么选,只想再问问儿子的想法。   “父王,刚刚在和吴大师聊些什么?”姬成墨笑道。   “吴大师爱吃西南进贡的瓜子。”梁王面色如常道。   姬成墨立刻接上:“那叫人再拿上来一些不就好了。”   他吩咐了太监端来了一盘瓜子,还叫人上了一壶芳香扑鼻的茶。   吴英倒也没那么急着走了,一颗一颗地捻着瓜子吃,他们父子俩说话,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一下。   吃了好几个瓜子儿,吴英觉得口有些干了,他端起晾凉的茶一饮而尽。   茶一下肚,他马上发觉梁王父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交谈,都转头望着他,二人的神情一时间让他难以琢磨清楚。   “怎……”吴英嘴里刚吐出一个字,突然痛苦地捂住肚子,一缕缕黑线从他的脖颈下方蔓延了上来,直到爬满了整个脸颊。   有些像蛛网,又像是顺着血管的纹路生长的,甚为可怖。   姬成墨拉着自己的父亲慌忙后退,盯着吴英的反应,然而退出了一丈,他们内心的恐慌终究是无法抑制了,父子二人不敢再看吴英转过身夺路而逃,跑到了宫殿之外。   此时吴英还在宫殿之中捂着肚子打滚。   梁王装成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对着宫外的侍卫吼:“来人护驾!有人要对本王行刺!去请医者来,吴大师中毒了!”   侍卫一窝蜂地涌进了大殿之中,控制住了全部的宫人,还有一队人护在梁王父子左右。   姬成墨惊魂未定,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影,看着宫殿里面翻滚的人影。   “不是吃下去立刻就死吗?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归结为妖生命力强大。   事实上确实如此,普通的剧毒根本奈何不了妖,顶多会让他们伤筋动骨,但不至于要了性命。   哪怕是见血封侯的剧毒,也只是麻烦一点而已。   可关键是吴英在四年前中过一次剧毒,白珠儿的毒,他身体里面的余毒顽固到调养了数年也没有完全清除,今日又饮下了这等剧毒,一下子引动了身体里面的余毒,两相混合产生了更强的毒性。   吴英看到有人闯了进来,就想仓皇逃走,他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变回原形了。   一定是梁王父子干的……他们想投靠人族!   吴英在梁王身边也安插了一些宫女太监作为内应,朝堂中的臣子也有他的耳目,但是作为一只不精通幻术,也不会迷惑人类神志妖术的妖,他是依靠蛊虫威胁控制他们的。   只要他一声令下,梁王身边的宫女太监就会找机会将梁王父子杀了……   然而吴英一张口,口中涌出了一大滩血。   不行,众目睽睽之下,在这里下令不保险,得先回去……或者他也可以直接下手杀了梁王他们,然后他再逃跑,都到这一步了……   他跌跌撞撞起身,看见侍卫手持刀剑长矛缓缓后退,看着他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一低头,发现身上不知何时钻出了大片大片的羽毛。   凡是看到吴英身体情状的,无不露出恐惧的表情。   那些人指着他叫喊:“他是妖!!”   而与侍卫们相比,梁王竟然还算镇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成败在此一举,他一声大喝:“所有人不得后退!快给我拿下妖孽!” 第379章   王宫里面有妖?而且这个妖还是深受王上信任的吴大师?   就连侍卫也被吓懵了,不敢上前。   梁王几乎要破音的嘶吼打破了他们的犹豫:“杀死妖孽的封爵四等,赏金万两!”   姬成墨紧跟着补充:“那妖孽误食了剧毒,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这短短两句话把所有人都给震清醒了。   似乎是为了佐证梁王和梁王公子的话,那妖孽不受控制地又吐了一大口血,面色紫黑,浑身黑气缭绕,走路的姿势跌跌撞撞,向宫殿外面的空地走去。   升官加爵的机会近在眼前!   无数刀剑劈砍在吴英的身上,而他悲愤地发出了一声鸟叫,双臂化作双翼,猛然展开,紧接着双翼之上闪过光华,翅膀竟如两把大刀一般劈砍而去。   冲在前方的侍卫刀剑竟被轻而易举地折断,甚至连冲得快的几个人也被一斩两段,内脏血水哗啦啦淌了一地。   吴英脸上黑气密布,又吐了一口毒血,由于刚才动用妖力,似乎加剧了毒素的反噬,他尝试把毒给逼出去,可是没能成功。   眨眼间就死了好几个人,那个妖孽竟然如此强大,众人不敢上前去。   梁王也是没想到吴英竟然还有这种余力,他拉上自己儿子,叫上身边的侍卫:“走,快撤!保护本王!”   围在梁王身边的侍卫们如梦初醒,几乎是架起梁王向宫殿外头跑了过去,吴英痛苦地发出了鸟鸣,身上有更多的部位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妖的模样。   色彩斑斓的大鹦鹉撑破了人类的衣物,想要逃离此地,然而姬成墨准备得万分周全,大殿外甚至埋伏了一队弓箭手。   一看到那大鸟起飞,弓箭手就向天上射箭,吴英不查,再度中箭,箭尖没有扎得很深,然而箭上居然还带着剧毒,还是另一种不同的剧毒。   箭矢如雨,倾泻而下,吴英接连被射中,其中一个箭矢插到了他的翅膀上,他没能抖落,居然就这么从天上掉了下来,猛然又喷出一口血。   多种剧毒在他身体中混合,白珠儿的蛛毒竟然吞噬着其他的毒素壮大,逐渐向奇经八脉蔓延。   吴英脑袋发昏,浑身剧痛,他已经将木成舟留给自己的解毒丹药炼化,那丹药他一直保存在胃里。   可是木成舟的药并不对症了,它只针对白珠儿的蛛毒,对于新混合而成的毒并无太大作用,只是让他伤势一缓,根本无法根除。   姬成墨还没有放弃杀死吴英,他急眼了。   不杀死吴英,他和父亲都要死!绝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他大喊:“杀死妖孽者,赏爵位三等,赏金三万两!凡参与攻打妖孽者,无论出身皆赏金一万,每在他身上添一道伤,多赏金五千,除妖过程中身死,赏金会原封不动交给其家人!本公子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绝不食言!”   三等爵位,那可是仅次于王和公,是梁王对平民出身者能够封赏的最高级别的爵位,要么是君,要么是侯!堪称一步登天!   而这些赏金则堪称天文数字,只要冲上去就有一万赏金,这简直要把人脑袋砸晕!   重赏之下必有猛士。   离宫殿门口最近瘫软在地上的太监拿起了软绵绵的拂尘,宫女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就连洒扫的宫人也举起了手中的扫把,而那些侍卫在停顿了一瞬后高举武器悍不畏死地扑了上去。   此刻他们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妖孽,而是金山银山。   吴英刚刚缓过神来,想要再度起飞,没想到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太监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鸟爪子,他身体往下一坠,鸟爪一蹬,当即把这小太监给爪得开膛破肚。   可是这小太监竟然死也不肯撒手。很快又有几个宫女侍卫扑了上来,一个个像叠罗汉似的抱着他的爪子脖子,揪着他的羽毛,眨眼间他身上就挂了五六个人。   吴英身体本就虚弱,直接起飞失败,被这些人给带到了地上。   他坚硬的鸟喙向下一啄,抱着他脖子被侍卫脑袋上就多了一个血洞,他又运转妖力周身一震,那些宫女太监侍卫就被他从身上抖落了下去。   吴英身上插着的箭还没有完全弄掉,被他们这么一抱箭扎得更深。   他目光四处搜索梁王的踪迹,然而对方早就跑的没影了。   梁国宫中到处都是密道,梁王父子当然没有那么傻,他们打算等事态平息之后再从地道逃出去。   越来越多的侍卫闻讯赶来。   赏爵三等,赏银三万两!凡参与捉妖都给一万两!   所有人都疯了!   吴英又一次见识到了人类的疯狂,他见过穷途末路的军队,见过易子而食的人类,但是不知道纯粹被金钱驱动的人类也可以做到不怕死。   他身边聚满了人,数不清的手扒在他的身上,就像无数的铁锁和牢笼,将他牢牢束缚在了原地。   接着又有数不清的长矛和刀剑砍进了他的身体,甚至连那些抓着他羽毛的人的手,也被这些红了眼的人不顾一切地砍去了。   王宫里面驻扎的一支火铳队竟然也赶来了,这也是姬成墨专门叫来的。   为首者大喝一声:“趴下!”   轰的几声巨响,十多支火铳一起发射,火药喷发,弹丸狠狠地镶嵌进了吴英的身体中,他身上被开了十多个血洞,每个血洞中流出来的血都是紫黑色的。   吴英的身体轰然倒地,丧失了力气。   随后又有一只长矛噗嗤一声插进了他的身体,紧接着又是无数下。   他身上开了无数的血洞,再也不能用妖力支撑强化自己的身体了。又是噗嗤一声,他的眼睛好像被捅瞎了。   吴英视野渐渐暗了下去,浑身的羽毛都沾上了污秽的颜色,不再鲜艳美丽。   ……怎么会忘记,人类是最反复无常的物种?   那些前倨后恭的人他看过太多了,但是梁王也装得太好了,他竟然不知道一直软弱的人也是会下狠心的……不对,梁王是软弱,但是他一直非常狠。   梁王杀的人的数量,比他吴英杀人的数量还要多。   怎么会……忘记……   地上的大鸟渐渐失去了生息。   然而人们并没有发现他已经死了,他们疯狂地在他身上制造伤口,已经不知道最后那毙命的一枪到底是谁捅的,也不知道谁到底造成了多少伤口。   他们只是机械地麻木地不断运用着自己手中的武器劈砍他的身体,美丽的羽毛断裂了,血肉糊成一团,数不清庞大的妖躯上到底有多少道伤。   直到不知道有谁说了一句:“那只妖好像死了……”   参与围攻的人们猛然惊醒,看着地上的一团血肉,不约而同地慢慢退开。   “王上在何处,去找王上!”有人道。   一名宫女欣喜若狂:“去找王上领赏!我们杀了妖了!”   然而他们找遍了整个王宫,也没找到梁王和梁王公子到底在哪儿。   姬成墨紧张地对那名会捉妖术的宫女说:“地道里面有窥视口,就在那个方向,你先去听听外面的动静……”   宫女听话地去了。   这名宫女是他为了保障自身安全专门带进了地道里的,否则地道这样重要的地方根本就不应该让一个宫女进来。   过了一会儿,宫女回来了,她道:“公子,妖孽好像除掉了!我听外面正在欢呼呢!”   姬成墨大喜,与同样喜不自胜的梁王拥抱在了一起,父子二人泣不成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真的被妖控制了,现在大仇得报了呢。   “快!快上去给武王发信,我们这礼可算备齐了。”梁王擦掉眼角的泪,“活命有望啊!”   父子二人和一名宫女一起离开了地道,听到外面的侍卫和宫女太监正在满王宫找他们两人的踪迹。   一看到梁王父子现身,那些人纷纷涌了过来,一个个模样甚为恐怖,身上脸上手上都是血。   还有些人没力气走过来,他们有的被身边的人踩断了骨头,疼得直哼哼,还有些断了手大出血,出气多进气少了。   梁王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人外表柔顺眼神恭敬,乍一看到这些微贱如尘的宫女太监侍卫这种样子,心里居然感到毛骨悚然。   面对他们的跪拜,梁王勉强说了一句免礼平身,竟然一句褒奖的话都没法说出来了。   他胃里面在翻滚,内脏异样地蠕动,心脏也怦怦跳,有些不敢直视这些宫女太监的脸,那些杀了妖之后狂热的脸。   姬成墨缓了缓神,让身边的宫女出面安抚他们。   那名宫女嗓音清脆道:“王上和公子会信守承诺给予诸位奖赏,还请诸位先整理好仪容,医者已经来了,可以让其先诊治一下身上的伤势……”   医者确实来了,对方也是被这架势给吓了一个哆嗦,脚步跨在宫门前,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进了,直到被宫女点名,才不得不迈了进来。   众多宫女太监和侍卫得到了承诺与安慰,狂热的表情慢慢褪去。   刚才他们打起妖来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好像到了这会儿痛的感觉才回到了身上,有几个人当场就撑不住瘫在了地上。   医者提着药箱赶忙跑了过来,为他们这些功臣诊治。   姬成墨面向梁王,压低了声音:“父王,你先前为何不想动手?”   “唉,那妖孽说梁国破灭之后,我们可以被那位妖皇陛下的庇护,她也会按照约定给我们赐血,甚至也可在战乱平息之后给我们封赏爵位。”梁王抹了把脸,看向自己的儿子,“当时我没料到他会说那些,咱们也来不及商议,这实在是……咱们这么做是对是错呢?”   姬成墨一听,也是始料未及,心中不禁也有些后悔……因为他们不管选择哪一方,都需要赌上自己的命,只有活命的可能性多一些和活命的可能性少一些两种区别。   事到如今,他只能安慰自己和父亲:“那妖也不一定会兑现承诺,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按照原来的计划走了……”   “也是。”梁王感到焦头烂额。   他们二人回到正殿,梁王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妖孽的尸体,他倒是没怎么感觉恶心,更血腥的场景他也见到过。   但是心理上的恐惧确实不容易消除。   他看了两眼就觉得心里头发毛,赶紧吩咐身边的人把尸体给处理了,用石灰之类防腐的东西好好保存起来。   梁王不知道,妖的尸体本来就比人类的尸体腐败的慢些,而且并不会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其实防不防腐都是一样的。   他带着儿子回了书房,清点除妖有功的功臣,然后发现参与除妖的一共有六十多个人,宫女太监侍卫全都有,后面弓箭手和火铳队也加了进来,人数一下子暴涨至两百人。   “要给出去两百万赏金?”梁王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爵位倒是可以赖掉,他们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杀的妖。”   国库空虚至此,实在是难以拿出更多的钱了。   “父王必须得给,不然谁还愿意为我们卖命……武王总不会杀掉全部的宫女太监,这对名声不好,我们为何不借此机会再收买一些自己的人?”姬成墨悄声道,“哪怕武王不用他们,而是把他们散布到了民间做事,有多少能起到点作用,起码能让其他人看到我们的态度,给我们卖命时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这倒也是。”梁王左思右想,咬牙从宗室的吃穿用度中扣了一些,给这些人分发赏金。   “成墨,你说这投诚信该怎么写呢……”梁王怅然道,“武国和梁国恩怨可不小啊,尤其是王族之间,更是一笔烂账……”   “是有一笔烂账,但不是还有姻亲吗?”姬成墨谨慎道,“现在提这件事是不好,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够和武国拉关系的东西,您好歹是商谦的亲舅舅。”   “父王只需要把该写的都写上,表明自己的态度,那便可以了。”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接受不接受我们的投诚,是由武王说了算的,我们只能期望她能接着……” 第380章   宁泰城战场僵持,路云滨却发现敌方援军到来的时机比她预料中要早。   梁国的斥候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面色大变的消息,武国派出了一支纯骑兵队伍前来支援,行军速度极快,人数足有五万。   为了增加赶路速度,他们似乎并没有带多少杂役供给粮草,而是只带了够吃几天的粮食,一路驾马狂奔而来。因为城下的武国军队粮食还够吃,等他们接上头,自然会获得补给。   五万骑兵。路云滨眼皮直跳。   “是谁带队?”有人出声询问。   “看身形装束,好像是个叫做孟尝夏的将军,出身朝鹿孟家。”斥候回答。   这是军师道:“路将军,请听我一言!”   路云滨手一直搭在腰间的大刀上,慢慢抚摸着刀柄,“你说。”   军师也是有些发怵,毕竟上一个主张投降的军师头都被砍下来了,可是继续留守城中似乎也是死路一条。   “将军,属下不是想要主张向武国投降。”军师语气慎重,小心翼翼,“属下只是想劝将军做好带兵突围的准备,如今我们粮草充足,但是士气已经不如开战之时,现在武国又派来了这么多援军……若是只守城,而不出城交战,我们能撑得时间应该更久。一旦出城交战,怕是难以抵挡武国军攻势,只会被消磨力量。”   “而如果武国军队对我等围城,我们也无计可施,不如趁这个机会突围出去。”   路云滨一个眼刀扫过来,“突围去哪里?”   “身后就是睢丘,我们不如退守都城之中。都城中同样粮草充裕,兵力充足……”   “然后呢?”路云滨接着问。   军师不说话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听出她话语中隐隐有着怒气,而这怒气很快就无法抑制。   “突围出去,然后退守都城……随后武国军赶来,他们照样围城,我们照样出城迎战,陷入不断循环的死局?”路云滨啪啪鼓掌,“打得好算盘啊,要是他们真的来了,恐怕你就会向王上提议投降吧?投降派的尾巴是藏不住的。”   说到最后,她已经开始冷笑了。   军师眼睛一闭心一横,大喊:“将军!将军,您的求援信已经发到了都城,但是王上始终没有给您回信,您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路云滨眉心一跳,手指握着刀柄握到发白。   因为梁王也想投降,他也对武国感到害怕。   梁王这个身份实在是太过好用,一国的君主都对武国投降了,武国直接接受对方的投诚,今后的道路就会无比顺畅。   他们甚至也不用费尽心思教化梁国的民众了,直接把梁王归顺的消息放出去就行,而剩下的一部分疆土也不用打了,各地的将领挨个投降,大大节省了兵力。   但是路云滨不甘心啊!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从手指缝里溜走,她的财产、土地、爵位、军权……打仗打到这个地步,她杀了无数的武国士兵,武国也不可能放过她。   如今她这个当将军的还没有想投降,梁王就先露怯了,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路云滨简直想冲回都城质问梁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此畏畏缩缩,当时宫变夺权的果断去哪儿了?   她想起了父亲对梁王的评价——一个用狠毒来掩饰自己愚蠢的草包。   一语中的!   “将军早做决断啊!”军师直接跪下对路云滨请求。   而在军师之后,竟然也有两位军事参议对她跪了下来,“请将军早做决断!”   路云滨缓缓闭上了眼睛,可语气极静。   “我一再说过了,主张对武国投降者军法处置。”   军师反应极快,立马改口弥补:“属下只是想请将军早做决断!要么退回睢丘,要么在此地死战!”   路云滨冷笑,“本将军决意死战!”   她低头打量着军师,又看向另外两名军事参议,“你们跟着我的时间久了,我终究是不忍心的,不过既然你们与我意见相左,又想去谋求生路,本将军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出城去吧。”   地上跪请她做决断的几人又惊又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她。   “待你们出城之后,本将军会手持着弓箭站在城墙头上,看着你们跑出城去,你们一边跑,本将军一边射箭。若你们能够躲过我的箭,我敬你们算是有本事的人,哪怕你们逃出去之后投效武国,我也不说二话。”路云滨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怎么样,诸位可敢见识一下我的箭法?放心,本将军箭法不如樊筠。”   当然也不差,足以碾压普通将军。   地上跪的几人顿时抖若筛糠,一句话都不敢吭了。   然而他们不吭声,路云滨却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   她叫来亲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几人被亲卫给拉了出去,无视他们的哭喊声,让亲卫押着他们来到了城墙之上。   路云滨甚至还叫来了其他的将军和军师,让他们跟她一起观看这些人的垂死挣扎。   亲卫在他们身上套了索套,一脚把他们踹下城墙,因为有着索套缓冲,他们没有直接被摔死,而是跌倒在了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   路云滨抬起手,弓箭就被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朗声道:“你们可以跑了,本将军让你们三十丈!”   被扔到下方的三人没想到自己的命运轻而易举就被判定了,他们别无选择,一路嚎啕大哭地向前奔跑。   路云滨说到做到,是三十丈就是三十丈。   等他们跑过那段距离,她举起弓箭一拉,一枚箭矢嗖的一下破空而去,正中中间一人的后心,他往前踉跄几步,才跌倒在地,四肢还在抽动。   随后又有两枚箭矢飞射而去,箭矢直接透体而出,另外两人也先后倒地,其中一人跑得比较远,路云滨一箭射到了对方的屁股上,他猴子一样嗷的一声传出很远,拖着腿还在往前跑。   她嘴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在对方支撑着受伤的身体艰难向前的时候射出了最后一发箭矢。   箭矢划过黑色的弧线,城墙上的众多将士目光追随着那道弧线。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人扑通跪地,接着扑倒,箭矢扎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直接要了他的命。   城墙上鸦雀无声。   有个副将嘴唇蠕动几下,战战兢兢地开口:“臣不是想主张投降,可是臣也觉得将军需要早做打算。”   “嗯?”路云滨眼神阴沉,“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唯有死战!”   那副将一下子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任何话了。   他考虑的是如果梁国投降了,他们这些将军还负隅顽抗有什么意义?他想让路将军认清这一点,可是路将军认清了,但是她不肯接受。   她早已经做好了与梁国共存亡的准备,并且强逼身边的将士和她一起玉碎,如果他们不肯和她玉碎,她就会用别的手段来帮助他们提前玉碎。   “怎么办……”有与他相熟的同僚压着嗓子哑声道,“真要送死吗?”   他们也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既然能上战场,自然是将生死之事看淡的。但是他们畏惧自己死得毫无意义,看不到一丁点儿求胜的希望。   梁王的态度直接影响着他们的想法,连梁王都不想打了,那他们凭什么要去送死?   路云滨带着亲卫走下了城楼,赤红色的将军披风在身后飘荡着。   而她所有的副将和军师都在城楼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们神色各异,眼神畏惧。   “我有一计。”一名幕僚突然小声道。   “什么计策?”与他关系极好的一名副将连忙凑近,也压低了声音追问。   “此计若成,我只有两种可能。”幕僚悲伤道,“要么是被路将军容许,保得一条性命,但更有可能被她直接杀了灭口。”   副将眼神一动,差点就要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连忙道:“是什么方法?你告诉我,我与你一同想想。”   幕僚贴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那副将目光越来越犹疑,“真的有可能吗?”   “……我尽力一试。”幕僚苦涩道,“若是我死了,你切记得按照我的安排去做。不去做也是等死……”   在那名副将惊惧的注视下,他疾步上前,一路飞奔来到城墙下,终于在路云滨回到议事厅之前喊住了她,“将军,请听我一言!”   路云滨回过头来,眼神寒冷彻骨:“说!”   “梁王既有可能想要投降……”   这句话刚一传入她耳中,她表情就变得阴沉了下来,以为又是那些陈词老调,可谁知幕僚接下来一句话道:“我们不如回睢丘,请梁王不要投降?”   “请”这个词用的极妙啊。   但到底怎么请呢?   路云滨阴沉的表情缓缓发生了变化,眼睛竟然开始发亮了。   对啊,这么简单的主意,她怎么没想到呢?退守睢丘,挟持梁王应战,哪怕逃离都城,带着这些残兵逃亡各地,也总还有一线希望,比直接投降要强!   路云滨瞬间像是发现了宝藏,大力地拍着那个幕僚的肩膀:“此计甚好!”   她用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这位平时显山不露水的幕僚。   军师用自己的命都没劝成的事情,他换个角度居然劝成了。   然而路云滨毕竟不是什么傻子,她知道幕僚为什么会这么说,无非还是想活命罢了,但这时她却可以不在乎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了那些话。   因为她一下子就确定了,那就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梁国朝堂怯战,那她就逼他们应战。梁王庸碌怯懦,不敢做决定,那她就替他做决定。   他们想要弃国流亡,舍弃积攒下来的财富和疆土,路云滨可以接受,因为流亡活命还有复起的希望,但是她绝不接受他们将这些东西拱手让人。   “集结兵马……”路云滨下令,“随本将军一同突围。城中粮草,能带走则带走,带不走的,在上面下毒。”   她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既然他们什么都想要,那我们就什么都不留给他们。想要吞下我们的粮食,就看他们有没有命去享了。”   她抬手敲了敲脑袋,“把城中居民的粮食也都给烧了。不是爱赈济灾民吗?多的是人需要被他们赈济,不嫌兵粮多得烧得慌,那尽管赈济。”   好阴毒的招数……然而手下的人不敢质疑她的决策,只得着手去办。   “至于你……”路云滨看向幕僚,已经起了杀心,可是面上却是温和无比,不露分毫。   “属下与将军,荣辱与共,属下只是想活着回睢丘,再看一眼亲人罢了。属下固然有私心,可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将军,属下已经追随您四年了,您的为人属下看在眼中,不该劝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劝。”幕僚哀哀道。   见他这般说,路云滨勉强放下了心。   “我自然信你。”路云滨温声道。   她没有信他,她信自己,她可以让路家人控制住这名幕僚的家人。   若要逼宫梁王,那些心态摇摆的下属是留不得了。   但眼下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因为她不能把手底下的人全削了,自己当个光头将军……待她回去联络宗亲,或许就能事成。 第381章   商悯第一遍看完梁王送来的书信,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时她正在随军前往宁泰城战场的路上。   据她预测,拿下睢丘只在两月之内,哪怕都城结构精巧易守难攻又如何?人心散了,士兵不想打仗了,难道还能打得毁天灭地?   人心离散在她预料之中,武国军队威势如此之盛,梁国朝堂上下都需要为自己的后路做打算。   然而她没想到梁王也如此软弱,准确地说,她是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果断地舍弃吴英,献上一只妖作为投诚的礼物。   商悯凝神思索之际,姬初寒来到了军帐之外,门外亲卫一声通禀,商悯便道:“进,有何事?”   “我安插在姬成墨身边的宫女传来密报,他们把吴英给杀了。”姬初寒语气中有着微不可查的兴奋,“也许是他们起了内讧。”   “可不是内讧吗?”商悯将梁王送来的书信推到了桌面上,让姬初寒翻看。   她拿起信纸一目十行,表情从古怪变得气愤,最后又回到古怪,“好一出被妖孽所控,好一出为了人族大义,真觉得人看不出他是为什么攻打大燕吗?”   竟然还试图以名利相诱,让武王担下杀妖之名。   真是好事他们都占了,能威胁到他们性命的事却是一样不沾。   “王上作何打算?”姬初寒放下信纸,抬眼,“全凭王上做主。”   “要打就把对方的脊梁骨和膝盖骨打断,断没有打一半留一半的道理。”商悯语调毫无起伏,也没有动摇半分,“你发现没,梁王他们还要脸呢。现在只是发信试探我的态度而已,不然就会将求和的消息直接在朝堂上放出来了。”   姬初寒眉头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点。   她也怕商悯接受梁王的投诚。兵力或国力消耗这样的东西,是武王该考虑的,姬初寒有自己的私心,她只是想让梁王死而已,不想给他们留任何的活路。   如今得到商悯的答复,她就放下了心了。   大军稳步向前,再有十日能到达宁泰城。   而算算时间,孟尝夏带领的队伍应当也快到宁泰了。   然而姬初寒似乎是放心得太早了。   当天下午又有一则密报传来,在孟尝夏逼近宁泰之前,路云滨突然带着大批军队从城中撤离,主将亲自带领骑兵突围。   樊筠以为对方是要出城主动迎击,却没想到她果断弃城,一时不察指挥失误,竟让对方逃了去。   樊筠大为光火,写信来给商悯请罪,说已经率兵追击了,对方的去向是睢丘城。   不过一日半的功夫,路云滨便回了睢丘。   在她回睢丘之前,信鹰已经提前发了过来,梁王吓了一大跳,以为宁泰城局势不好,已经剩下残兵败将,所以路云滨孤注一掷做出了这种抉择。   然而对方带着她的路家军兵至城下,守城将士来王宫报信,说并非残兵败将,还剩下相当大一部分兵士,看着还有再战之力,但却直接回了睢丘。   梁王不明所以,接着守城的将士呈上了路云滨的亲笔信函,他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信函上路云滨解释,她身边人怯战者居多,手下将士士气大落,再加上敌军的援兵就在六十里之外,继续拖下去必然是宁泰城被攻破。   路云滨担心梁王安危,所以打算带兵退守睢丘城中,保卫梁王的安危。   梁王听之默然,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路云滨的小心思。   分明是这位路家军也害怕了,但是又不好直接投降,所以来投奔他来了。担心梁王安危想要退守睢丘之中,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想明白了这点,梁王道:“打开城门,让路将军入城。”   这边路云滨一入城,便通过守城将士打听到了一个他在宁泰那边没能得到的消息。   梁国王宫有一只妖鸟现身,这妖竟然假扮成了梁王幕僚吴英的样子,以图篡夺权力。结果也不知谁要刺杀梁王,给梁王要喝的茶里面下了毒,这茶被吴英误喝了,他当场现出原形。   王宫中的侍卫英勇无畏,将妖鸟格杀当场。   路云滨听得心里一沉,觉得自己先前疑惑的东西都得到了解释。   梁王一直以来的行为都十分的矛盾,又要攻打大燕,又要抗衡武国。既然先前梁国一直对大燕十分顺从,听从燕皇的号令,那么为什么又要遵从大义来攻打大燕?路云滨知道梁国的王到底是什么德性,大义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在他心中留存半分。   梁王说响应天下号召,为了遵从道义而征讨大燕,这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梁王确实是被妖邪所控制了。   另一种可能是梁王直接忠于妖。   先前妖孽藏身于宿阳,所以他也忠于宿阳,现在妖孽不在宿阳,那他自然也没有必要在对大燕俯首称臣。   捉妖全策的传播对于各国来说都是好事,梁王却百般阻挠。后来知道阻挠无用,干脆也默许了这种传播。   路云滨产生了这种猜测,其实朝堂上也有人产生类似的想法。但他们惯会自欺欺人,从来不敢深想下去,生怕坐实了心中的猜测,就没有办法掩耳盗铃了。   梁王亲自召见路云滨,要询问她宁泰战况。   她思路稍微有些乱,原本来到这里的路上,她已经想好如何逼宫了,但如果此事牵扯妖邪,那么情况无疑会更加复杂。   跟着路云滨进入都城的幕僚和副将们隐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幕僚在把计策做给路云滨之前,就已经对相熟的将军透了底。他们几个人在路上早就已经隐秘地商量过几次了,都是避开路云滨才敢商讨对策。   如果路云滨真的要逼宫让梁王坚决应战,成功了倒还好,但凡出一点差错,那么他们几人必死无疑,等待他们的就是全家上天的结局,梁王一定会处死他们。   他不愿意跟着路云滨去做这种孤注一掷的事情,路云滨不怕死,他们怕。   路上的时候,提出回睢丘建议的幕僚很担心路云滨看出了他的怯战想法,会在路上将他就地处决,但是路云滨并没有,这给了他活命的一线生机。   “成败在此一举。”幕僚压低声音道。   与他合谋的副将神色复杂,看了他一眼,悄悄落到了队伍后面,而正在沉思的路云滨没有发觉。   他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封血书,交给了负责带他们入城的睢丘城将士。   那名将士一看到纸页上的血色,就大吃一惊,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副将幽幽道:“路将军心怀不轨,若能将此信赶在路将军进宫之前交给梁王,你便是天大的功臣。”   那名将士脸色骤变,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不露声色地骑马奔到了一边,随后去找了自己的长官。   因为他没有可以进出王宫的腰牌。   那名将军看到他递过来的血书,同样是面色狂变,连看都不敢看,驾着马绕到了一边,避开路云滨的视线,退出了带路家军入城的兵马大队。   “好小子,这信就由我交给王上,放心,事后如果论功行赏,我必然提及你的姓名,让你随着本将军一起吃香喝辣。”那将军压低声音,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带信小将同样激动得发抖:“将军快去吧!千万不要耽误了!”   那将军撤出大队后取近道策马狂奔,穿过街巷,提前一刻钟就来到了王宫门前,接着立刻递上腰牌,一路狂奔着去了王宫。   “王上!”   梁王刚从勤政殿踏出来,就听到长长一声呼喊,仔细看是一个连刀剑都来不及卸下的将军在宫门前呼喊。   他一看就知道对方是有大事,心脏突突跳了起来:“有事快禀!”   “王上!这是路将军身边副将递给末将的一封信,递信之时他言语惊慌,这封信怕是不简单,或许涉及路将军……”   梁王瞳孔微颤,意识到不妙,几乎是夺过信件打开看了起来。   “路云滨不满王上消极应战,欲宫变挟持王上,迫王上主战……我等军师幕僚、军事参议以及路将军麾下副将多番劝说,仍不能使其回心转意,只得假意答应,与此逆贼一同回城……”   他表情骤然凝固,下意识环顾四周:“去把大公子叫来!”   姬成墨这段时间根本就没有出过王宫,一直都在偏殿书房,他听到太监通禀就跑了出来,看到父亲颤巍巍地递给他一封信。   姬成墨看完,口干舌燥,拿着信的手都抖了起来。   “禀王上,路将军已经到了宫门,这就要进宫了。”一旁有个宫女疾步走来。   “不准让她进!”梁王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那宫女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他,“那奴婢这就去告诉……”   “不行,父王不必过于担心。”姬成墨连忙把父亲给摁住了,他赶紧道,“父亲,对方即便有宫变之心,也不可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宫变,因为对方回来得也很急,她总要联络自己遗留在睢丘的亲信和支持她的宗亲,把一切安排妥当才能动手,不然就算宫变,她也是孤立无援,只能让棋盘变得更乱……”   梁王一下子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擦着头上的虚汗道:“成墨啊,要是没有你,为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那你说……为父该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姬成墨目光微动。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默契藏在心中。   路云滨进宫时按照宫规除去了甲胄和武器。   从接受幕僚建议,到突围,给她的时间仅有一天一夜,眼下并不是逼迫梁王的好时机。   她为了平息投降派的声音杀了不少的人,包括在她手下做事多年的下属。路云滨虽然不怎么在乎这些人的命,但却不得不在乎路家军整体的忠诚。   杀一两个下属震慑,会让军队整体凝聚力更高,可如果杀得太多,只会使更多的人寒心,让军队变成一盘散沙。   她忍了又忍,没有处决掉那个提出建议的幕僚,而是让深受她信任的两名副将盯着对方,如果对方有异动,那就直接动手杀了他。   料想应当无碍。   然而当路云滨一步一步走进王宫深处的时候,身后宫门猛然一合,她霎时心里一凉,十几名埋伏在此地的侍卫扑了出来,将她牢牢包围在里面。   梁王此前亲自下令:“如果能捉活口,那就留其性命,如若不能,那么就地格杀。”   前几日他们参与杀妖,那些赏金已经被陆续发了下来,有人直接升官发财,对梁王的忠诚胜却以往任何时候。   现在又跳出来了路云滨这个反贼,报效梁王之心也前所未有地燃烧了起来。   他们一拥而上,长矛架在路云滨的脖子上。   对方大喝一声,真气鼓胀,竟然直接将长矛震退了去。她还欲反抗,劈手夺过其中一名侍卫的长矛,与他们对峙,然而一人哪里是十几人的对手?   更别说宫墙之上还有弓箭手冒出了头,齐刷刷地将手中的弩箭对准了她。   路云滨愤恨交加,心中之怒用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是身边出了叛徒,而且不止一个叛徒。   “王上说,看着您父亲的份上,愿意放您一条生路。”宫墙之上有人高喊。   然而让她投降?门都没有!   路云滨恍若受到了侮辱,中气十足,指桑骂槐:“宁降不战,小人所为!”   她迎身而上,与众人交战。   侍卫们结成围阵相互配合,很快一根长矛寻到间隙,噗嗤一下捅进了路云滨的小腿腿窝,她惨叫一声,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倒。   紧接着又有数根长矛刺了上去,血洞咕噜噜冒血,武器默契地避开了要害,将她的双腿直接废去。   路云滨自知大势已去,再无反抗的余地,还想咬舌自尽,然而不知道谁一脚飞踹而来,一下子将她的下巴给踢得脱了臼。   她哐当倒在地上,随后有刀剑刺进她的血肉之中,挑去了手脚筋,又有人一剑扎穿她的丹田,废去了她的真气修为。   路云滨发出痛呼,哪怕下巴被卸,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她还不忘辱骂:“梁国完了!看看这个国家,看看王座上头的王,那是个什么东西!”   “姬桓不配为王!”   “姬桓不配为王!”   当她被抬到了殿前,梁王姬桓一下子就听到了她的辱骂之声,原本听闻逆贼伏诛他面带笑容,现在笑容已经僵在了脸上。   路云滨每叫骂一句,梁王的表情就愈发僵硬,最后像是要裂开。   他再也顾不得体面,丧失了一个王该有的从容气度,他跑上前去飞起一脚,一下踹在了路云滨的心窝。   路云滨的骂声戛然而止,被踹得吐血。   梁王指着路云滨的脸,气得浑身的肥肉都在抖。   “老子不配为王?”他发出难听的大笑,“你们路家当初支持本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当初说,‘梁王之位只有公子桓有能力担任’。”   “本王给你们权,让你们掌兵,给你们赏赐土地金钱,甚至还有爵位,你们得到这些的时候,怎么不说本王不配为王?路云滨,本王记得初次召见你的时候,你还道,能效忠梁王,是你之幸。”   梁王看着那张脸,那个曾经被他夸赞为忠臣良将的人,语气恨恨,“你们的一切都是本王赐予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本王不配为王?”   姬成墨也出来了,盯着路云滨,脸黑得像锅底。   权力的博弈就像一场愿赌服输的游戏。   他们选中了姬桓,就要承受姬桓带给他们的一切,无论是奖赏还是失败。只想要奖赏而不承担失败,这是不可能的。   路云滨及其身后代表的势力已经享受了奖赏,现在则迎来了属于他们的失败。   “将路云滨一并献给武王,是否可行?”梁王喘了口气儿,从愤怒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立马开始盘算利益。   “多多益善,总归是不亏的。”姬成墨颔首道。   路云滨气若游丝,嘴里面含糊地说了些什么。   梁王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   她说:“你们太小看武王征伐天下的决心,总以为用蝇头小利就能打动对方……我路云滨等着你们的头被悬挂在城墙之上,看这梁国的疆土彻底被武国吞没……”   梁王指着路云滨尖声道:“把她的头给我砍下来!裹上石灰放到盒子里!”   姬成墨道:“那该遣送谁为使者,把这份礼物赠给武王?”   梁王一贯没什么主意,只在争权夺利上他特别有主意,但是他非常擅长听取别人的建议。   等看到父亲把目光望过来,姬成墨犹豫道:“其实我作为父王的长子,为了表示诚意,应当派遣我为使者……”   梁王最宝贝这个孩子,他当即否决:“不行,太危险!派宗室里面的一个血缘关系亲厚的人去,最好辈分比我大,这样可以表示诚意……”   姬成墨其实不想去,听到父王这么说也松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人选:“那叔祖父姬术去岂不是更为合适?” 第382章   姬术满脸疲惫,心中无数次感叹:你说这人怎么就能这么倒霉呢?   个人有个人的生存之道,有的人的生存之道是追求权力的宝座,有的人的生存之道是装聋作哑,还有人会攀附权势。   姬术的生存之道是老老实实盘着,不想当那翱翔于天的龙,也不去当缩起来的乌龟,他就是干好自己本分的事。   但是也许是太老实太本分了,导致这个差事落到了他的头上。现在他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只觉得整个王族的存亡好像都压在了自己的肩头。   王族能否存活,哪里是他能左右的?要姬术处在梁王的位置上,他现在已经带着兵跑了。   懂不懂什么叫作大势不可违?灭梁就是大势。   灭了梁国之后却留下宗室,这叫斩草不除根。或许梁王姬桓所求并不是保存王族,而仅仅是保下他那一家人的性命。   姬术觉得,自己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睢丘了。但是他死也就罢了,他还有亲人,不得不为他们做打算。   姬术被梁王召进宫后左思右想,试着劝说:“如果武王不答应求和,那么王上难道要坐以待毙不成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这位狠辣但是非常能听取意见的梁王立刻就动摇了,虚心求教,询问姬术的意见:“叔父的意思是?”   “您总要做好两手准备。”姬术道,“臣此去,既是为了求和,同样可以借谈判之名拖住武国军的脚步,如若和谈不成,王上当早做准备,做好带兵流亡的打算。”   “这件事情倒是也有大臣提起过。”姬桓举棋不定。   但是姬成墨的分析让他难以决心带兵流亡。   “如果要带兵流亡,该去哪里呢?”   姬术早有准备,道:“郑国。”   去郑国倒不是因为那个地方安全,而是因为他们只有此地可去。   向西边就是大燕地界,袁遥带领的燕国军队正在攻打梁国边境,大有挺进梁国之意,往西北走,除了小国那就是谭国了,当然也不能去。往东往北走都是武国的地盘,除了南下去郑国的地界,其他地方都没有活路可言。   然而姬术这话一出来,梁王面露苦涩。   他当然也想过去郑国,甚至姬成墨之前也提过,但是他总觉得郑国有问题,怕是不能去。攻打大燕的宋郑赵三国联军,为什么偏偏是这三国?   梁王非常怀疑那头黑蛟就藏在这三国之中。   杀掉吴英不过短短数日,也许那头黑蛟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梁王也不敢确定自己宫里到底有没有被妖党给渗透成筛子,消息有没有走漏。   这几天每天睡觉他都是战战兢兢,有的时候要专门躲到地道之内,他才能睡得着。   不过他也想了,要是黑蛟追究吴英被杀之事,他就把吴英中毒的事情推到武国刺客的身上。   但是下令让侍卫杀掉吴英,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的……   姬术看着梁王姬桓的面孔,以为对方是担心郑国不肯接受他们这些流亡之人,便劝说道:“王上可有听说姜国公是如何寻求武国庇护的?”   梁王老脸一红,听出了话外音,“这倒是知道。”   这件事情早就传扬开了,各国都把这当成笑话讲。   姬术这是在鼓动他效仿姜公,到了郑国之后直接开始叫门,把老脸放在地上自己踩,要是郑国顾念盟友情谊,帮梁王把面子给捡起来,那他们也就能顺坡下驴了。   “叔父说得有道理。”梁王强颜欢笑,倒也知道姬术的顾虑到底是什么,他走下王座,看着姬术的眼睛情真意切道,“叔父为使,那是冒着风险的,若叔父一去不归,本王自会保叔父家人无虞。”   言外之意就是:您放心地去送死吧。   听了这话,姬术反而放松了一点。活路能多一点是一点,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无非垂死挣扎而已,等待他们的要么是举家皆亡,要么是绝处逢生。   说什么不杀来使,其实都是好听的话。   倘若武国下定决心进攻睢丘,那么姬术也活不了。他们或许不会杀来使,却会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把他给逼死,而求和谈判失败的他也无颜面对王族亲眷,体面一些,拿一把刀捅进心窝自杀是最好的结果。   姬术带着路云滨的头颅和吴英的尸体出城那日,他的家人哭着前来相送。   姬术说不出什么安慰他们的话,只是转头道:“你们好好的。”   说罢,他驾马而去,将亲人们不舍的哭声留在了身后。   骑着快马,日夜兼程,不过两日他就到达了武国大军阵前。   他没有带着侍卫,仅有两名副使随行,骑着的马后方拉着一个大箱子,里面的东西一看就非常沉重。   武国军已经占领了宁泰城。   斥候和信鹰远远就看见了姬术,姬术也没有费尽心思隐藏,他们一行人在荒原之上狂奔,毫无遮掩。   很快就有一队武国军出城围上了他们。   “来者何人?是何目的?速速报来!”   “在下梁国来使姬术,请求面见武王。”姬术紧张道。   那一队武国军打量了他们几眼,“箱子中是什么?”   “是一具妖孽的尸体,梁王从前被妖孽所挟持,现妖孽伏诛,梁王便欲将妖尸献给武王!”姬术谦卑道,“臣知晓武王暂时还未赶到宁泰城,请求镇守宁泰城的樊将军允准通行,让我等去到武王所在之地。梁国和谈乃是发自真心,臣奉梁王之命前来,想要得到武王亲自接见。”   他稍微停顿,从身后捧出一个盒子,“为表诚意,臣还带来了路云滨路将军的头颅……”   这可真的是个大消息。   这一支武国士兵的头领不敢耽搁:“尔等随我入城面见樊将军!”   ……   樊筠屏住呼吸,打开了木盒子,石灰粉一下子扑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血腥味。   她一下子沉默了。   “路云滨带兵突围后撤回睢丘,不是为了保卫王上,而是为了挟持王上。”姬术用谨小慎微的语气,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上此前被妖孽挟持蒙蔽,王上说此为他之过,望武王能看在往日梁武同盟之谊的份上原谅他的过失,说来梁国和武国本为姻亲之国,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都怪那妖孽祸乱朝纲……”   前两天还在与路云滨交战,今日路云滨的头就到了她面前。   孟尝夏也是刚赶到宁泰城,没能用自己的五万兵马打退敌军,她心中郁郁,感觉铆足了劲却一拳打在了棉花身上。   此时她站在樊筠身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盒子里装的头。   “是梁王亲自下令处决的?”孟尝夏问。   “是,此人为反贼,罪无可恕。还是路云滨身边的幕僚,对王上通风报信,才让他阴谋败露。”姬术道。   孟尝夏鄙夷撇嘴,觉得对方说的都是假话。就算是真话,一个国主能够窝囊到让身边的下属都看不过眼,那只能说明这个君主当得太失败了。   世事无常,生死难料。   樊筠啪的一下关上了盒子。   “本将军这就派遣一队士兵,将特使大人送到王上面前。”   她料定,武王不可能同意和谈。   但梁国面子功夫做得确实非常足,既然把过错推在了妖孽身上,那么就要找出一个新的理由拒绝和谈征讨梁国。   姬术当天进城,当天出城,一队武国军将他们这三名使者严密地控制了起来,昼夜赶路,只花了三天就抵达了武国军阵前。   他来到大军扎营之地的时候,只感觉头一下子就晕了。   好多的兵……好多的营帐!   密集宛若蜜蜂的巢穴,排列整齐,士兵分工有序,步兵骑兵兵种一目了然,就连搭帐篷的阵型也是有讲究的,方便大军遭受袭击的时候能够快速反应。   这么多人数,实在是让人心生畏惧。   最重要的是,这些士兵的精气神和梁国士兵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朝气蓬勃的,充满希望和生命气息的眼神,而不是被世事打击到麻木,只懂得听从命令,只剩下生存本能的眼神。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营地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   当姬术踏进大军之中,向中军帐走去的时候,他感受到无数的视线盯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甚至还听到了这些兵之中有人操着一口梁国方言对他指指点点,那目光绝对称不上友好。   连梁国人都加入武国军了……   姬术惴惴不安,好不容易走到了中军帐,帐篷掀开,里面满满地坐了十几个人。   姬术一眼望去将几个人对上了号。   坐在帐篷最中央的当然是武王商悯。   数年前她登上王位的时候,梁国朝堂上人人都说主少国疑,武国少不得动荡,然而他们所预料的事情并未发生。   姬术站在帐篷里面朝武王看了一眼,与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对视,一瞬间只感觉自己头皮一紧,仿佛被插了一把剑,被那眼神盯着他额头上都产生了凉意。   武王坐着,然而能看出她身量很高,脸颊偏瘦,可是并不显得单薄,而是让她周身气质更显锋锐。那双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节修长,一看就是用兵器的好手,指节之间拉弓射箭留下的薄茧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她身上穿着一套玄黑色的盔甲,带着一簇红缨的头盔被放置在一边,整个人气势沉凝,叫人难以忽视。   曾经被梁国朝堂揣测质疑的年少君主,如今已经是成年人了。她大权在握,无人敢于挑衅她的权威。   哪怕如今营帐之中坐着的都是些久战沙场的名将以及运筹帷幄的军师名臣,她的气势也没有被这些人压倒半分。   “臣姬术拜见武王。”姬术咽了一口唾沫,得到武王一句辨不出情绪的“平身”。   他起身后,眼睛的余光才敢投向其他人。   和武王坐得最近的文臣模样的人一定就是右相赵素尘,姬术早听闻她也随军。   而另一边和赵素尘相对而坐的男子,一定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苏归。   落后苏归一位,正冷着脸打量他的应当就是聂光临。   一看见聂光临,姬术就在心中悲叹一句:“完了!”   聂光临出现在武王军中,就说明对方已经阻击歼灭了梁国左将带领的那支军队,与武王等人顺利会师了。   现在对方大军集结,只差赶上樊筠所带的先头部队,这几十万大军就会合围睢丘。   姬术不敢再看,紧张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等等,那人怎么有点眼熟?   姬术差点揉了下眼睛,好不容易才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但是没敢叫出声来。   商悯看了她一眼,于是姬初寒便礼貌点头,“叔祖父。”   姬初寒早已不复年少时的模样,姬术方才居然不敢相认。   他也不能确定对方对如今的梁国到底是何态度,便也含糊地颔首,这才面向武王道:“臣的来意,想必王上早已知晓,那妖孽的尸体就在帐外,王上可要一观?”   “搬上来。”商悯出声。   四名将士合力,才搬动了那巨大的木箱子,打开缠在那上面的铁锁,沉重的盖子也被掀开,一具血肉模糊的妖躯呈现在众人面前。   “王上,这便是吴英。”姬术盯着商悯的脸,“梁王将其献给王上,愿梁国与武国重归旧好,共同伐燕。”   脾气最直的聂光临绷不住哼笑一声,“还共同伐燕呢,三国联军都快攻打到宿阳了,梁国起到了什么作用?不被大燕反过来攻伐就不错了。”   此话一出,中军帐中笑声哄然,就连武王的面上都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   莫大的耻辱充斥姬术全身,可是他没有资格发怒,哪怕站在这里的是梁王,他也没有资格表露出丝毫的不满。   “王上。”姬术脸涨得通红,“武国与梁国多有联姻,武国的先王后,公子谦的生母便出身梁国,请王上看在逝者和贵国公子的份上,原谅梁国的过失吧!” 第383章   商悯听到了姬术的请求,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特使大人觉得,梁王有何过失?”   姬术硬着头皮回答道:“妖孽潜伏身边,王上却没有察觉,这便是过失。梁国未有否认过失之意。”   商悯淡声问:“仅此而已吗?”   姬术一张脸憋得通红。他何尝不知道梁国的过失到底在何处,然而他不能说。   如果说了出来,指责梁国君主事小,承认君主无德事大,因为君主无德,所以武国才能奉天罚罪,他不能落入对方的陷阱,承认梁国的罪孽。   而商悯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她对着帐中的亲卫吩咐:“去,叫了一个出身梁国的士兵过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   “是。”亲卫领命出帐。   不一会儿,一个表情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普通士兵就被人叫进了营帐之中。   这名士兵眼神茫然又紧张,一看到营帐里面乌压压的人吓得头都不敢抬了,行了一个礼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特使,你认得姬初寒,那便由她先说吧。”商悯笑道,“姬院令,请你告诉这位梁国特使,你觉得梁王有何罪过?”   姬初寒起身,朗声道:“弑杀亲人,此一罪。谋朝篡位,此二罪。”   商悯接着面向那名被叫进来的士兵,道:“你叫何名?”   “小人李二柱。”那李姓士兵紧张道。   商悯颔首:“好,李二柱,你来告诉这位梁国的特使,你觉得梁王有什么罪。”   李姓士兵顿时面向姬术,双目喷火道:“眼睁睁看着老百姓饿死也不发赈济粮。漫山遍野的山匪,时不时进村抢劫杀人,但是朝廷不派人来镇压。军队粮食不够,进村扫荡,抢俺们老百姓的粮食,但凡有反抗就一顿毒打。村里所有的青壮劳力都被你们征兵的拉走了,不出两个月就阵亡在前线了,说好的参军十钱,伤残二十钱,阵亡抚恤三十钱,或等价折粮,结果连个影子都没见到!俺当兵勉强活下来,每天就给发一顿干粮,饿都饿死了,还想让俺替你们打仗……”   这士兵每说一个字,姬术就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又被压弯了一份,然而对方似乎有说不尽的苦楚,吐不完的话,近乎滔滔不绝,他面红耳赤,脑瓜子嗡嗡响,头都抬不起来了。   商悯轻轻抬手,那士兵正说到激动处没有注意到,姬初寒咳了一声,士兵滔滔不绝的声音立刻卡住了,他一下子低下了头,对商悯拱手:“王上,俺一时激愤……”   “人之常情。”商悯平静道。   她挥手让士兵退下了。   治理无方,民心离散,此三罪。   姬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明白了,他不承认梁王的罪行没有什么用,替他遮掩也没有什么用。梁王到底有什么罪,梁国的百姓清清楚楚,武国人也清清楚楚。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大肆宣传,因为这是既定的事实,是真实存在于所有人心中的苦与恨。   “特使,这样的士兵还有很多,随便再叫进来几个,他们都能一条一条罗列出梁王的罪状。连不识字的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特使怎么会不清楚呢?”   商悯轻轻笑了。   这冰凉的笑声恍若穿心利箭,把姬术给扎得透心凉。   “还是说您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特使,可要再多听听梁国百姓的心声?”   姬术不敢再听。   不管是梁王还是梁王,公子都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只要笼络住了武王,他们就可以保得性命。他们以为自己的姿态足够低了,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甚至下了如此大的成本向他们投诚,武王总该有所触动。   武王确实是挺有触动,被他们的无知和愚蠢触动了。   听到那士兵滔滔不绝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姬术就知道,伐梁大势虽然以武王为主导,但并非全由武王做主,因为这是梁国百姓的心声啊!   梁国百姓选择了武王,所以大势才形成了。武王不能阻止伐梁,也不想阻止伐梁,因为她把自己打造成了天命,她伐梁是为民请命,顺应天道。   什么是天道?锄强扶弱,斩杀昏君,这就是天道!   姬术面如土色。   梁国完了!   商悯含笑道:“特使请求终止伐梁,恕本王不能答应。特使,请回吧。姬院令,你送特使离营。”   姬术被两个士兵架了起来,直接架出了营帐,才一到外面,看到那朗朗晴空,他却觉得天昏地暗,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   身边迈过来一双靴子,姬初寒站在他身侧,垂眼望着他,“叔祖父,走吧。”   看在姬初寒的面子上,那些亲卫退开了,没有动用粗暴的手段。   姬术跪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在姬初寒的带领下迈步,缓慢穿过武国的军营。   凡他经过之地,士兵无不侧目。   正在吃饭的不吃饭了,在给马喂草料的不喂马了,他们就那样冷眼看着他,如果眼神能够杀人,姬术身上一定已经插满了窟窿。   “初寒。”姬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近乎是哀求地看着身边的血脉亲人。   姬初寒却无情地望着他,眼中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波动。   “叔祖父,那是不可能的。”她道。   “你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武王杀死吗?”姬术颤声道,“叔祖父当年并未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王族那么多人,你要让他们都去死?”   “当年父亲母亲和哥哥死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姬初寒轻柔道,“难道有人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杀死吗?我就这么问自己,也在心里这么问过你们,只是叔祖父不知道罢了。”   当年无人为她的亲人说半句话,今日他们要死了,却指望她为他们说句好话。   姬初寒可以说,商悯在某些时候很宽容,她并不会责怪她为亲人求情,但是,姬初寒不想说。   她凭什么要说?   “当年的事情已成定局,等我们这些宗室的人知道梁王谋反,他们就已经被杀了……”姬术嘴唇微颤,“姬桓势大,我等也无可奈何……”   姬初寒微笑:“这话也就骗骗叔祖父自己罢了,您把自己骗过去也就罢了,还想着骗我啊?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不指责诸位亲人的无情,也对你们没有什么期待,所以,叔祖父最好也不要对我有期待。”   她脚步停住,“我就送到这里了,您回去吧。”   姬术看着她转过身,就这么离去了。   明明还是白天,为什么眼前如此昏暗……   看到姬初寒转身离开,两边旁观他离去的士兵们表情躁动了起来。   也许他们出身于武国,也许他们也出身于梁国,在姬初寒离开之后,他们终于不用再克制脸上的表情,直接把鄙夷和愤恨表露在了脸上。   “呸!”有个士兵朝他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接二连三有士兵对他口出粗鄙之语,然而碍于军纪军规,没有人对他动手。   倒还不如有人对他动手呢。姬术脑袋发晕地想,干脆把他打死在这里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马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随着剩下的两名副使赶回睢丘城的。   看到近在眼前的城墙大门,姬术望而却步。   他带回来了一个失败的消息,回来也只能等死而已,甚至他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梁王在期待他带来一个好消息,他的亲人们同样如此。   他甚至希望武王把他给杀了,或者当场把他拿下拘禁起来,这样他就不必回城,直面亲人失望的眼神和梁王的暴怒,更不用看着武国的军队踏破睢丘城。   姬术思考越来越迟缓,驾马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疑。   他身下的马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迟疑,奔跑的四蹄也渐渐慢了下来,他渐渐落后于队伍。   “特使大人怎么……”其中一个副使察觉到不对劲,驾马转过身来,紧接着眼睛惊恐地瞪大了。   血色泼洒,姬术手中的刀哐当掉到了地上。   他上半身端坐在马上,然而头却渐渐垂下了,慢慢奔跑的马匹停止了奔跑。血先是染红了衣襟,然后流到了马鞍上,最后他的身体向右边一歪,倒在了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两名副使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甚至没给他们留下任何话,一路上也没有任何预兆,就这么在睢丘城门前拔剑自刎了。   和谈显然是失败了。   他们把姬术的尸体绑上了马,驮着他回到了梁国宫中。   梁王绝望地瘫在了椅子上,“成墨,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姬成墨幽幽道:“逃吧,只能向郑国的方向逃了,军队粮草以及金银不是都准备好了吗?”   “就这么逃下去,迟早会被他们给追上……”梁王喃喃,“你说,如果我们假扮成普通平民,有没有可能躲过一劫?”   姬成墨一愣,惊喜道:“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父王,这主意简直妙极。”   “我们让暗卫易容成我们的样貌,随着逃亡的军队一路南下,武王就会分散兵力去追捕我们,而我们趁机隐入平民之中。带上足够的金银财宝,找个偏僻没有人烟的地方待着,等过些年太平盛世了,我们再出来,不管是经商也好干什么也好,总归是有活路的……还可以再带几个亲信的宫女和太监,我们肯定是需要过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了……”   梁王一下子觉得此事确实大有可为,脸上的喜意藏都藏不住了,“好!为父这就让人去办!” 第384章   睢丘城被攻破的那天,城中火海漫天。   谁都没想到攻城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城门这么快就挺不住了,更没想到梁国军的溃败会来得如此轻易。   两方军队根本就没有开始交战,守城大将依然打算用守城战略,不轻易出城,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决断,也是梁王的指示。   城中已经备好了火油、火器,粮食足够供给全城两年,城外的布防也十分完备,不仅挖了许多的沟渠、陷马坑,而且也仿照武国的地雷制造了触发式火器,只是触发非常不稳定。   武国军兵分三路,分别围住了三个不同的城门出入口。   其中一支苏归带队,另一支聂光临带队,而最后一支是谁带队?   武国军队逼近城池一里范围之内,守城大将面色紧绷,却见对方似乎并没有让大军冲锋的迹象。   他不由得愣住,不明白敌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他拿过望远镜,向敌军的方向张望,却见单独的一支小队一架黑漆漆的炮车来到了阵前。   一里范围开炮?这什么火炮?!城墙上用的大炮,射程顶多一百五十丈!这都三百丈了,什么火炮能在跨越那么远距离后打中目标……等等,他们瞄准的方向难道是城墙?   还是……城门?   阵前的炮兵大喝一声:“点火!!”   手持火把的士兵立刻点燃了炮上的引信,只听呲啦一声响,守在炮旁边的几名士兵捂着耳朵抱头跑到了后方。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雷落下。   灰黑的硝烟从炮口喷吐,橘红色的火焰一闪而逝,巨大的弹丸从火炮口中喷了出来,眨眼跨越了三百丈距离,在众多守城将士惊骇的注视下准确地命中了……城墙。   轰隆一声,城墙被轰出了一个大洞。   守城大将脸上的肉都不受控制地抽动了起来。   这一炮显然是射偏了,如果命中的是城门,恐怕城门会应声而开。   武国的火炮威力大得离谱,射程也远得离谱!这个火炮从来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一定是被刻意隐藏起来了,或者它是被新研制出来的。   守城大将声嘶力竭,试图做出补救:“全军将士准备好出城迎敌!工事队在哪里?!城门一旦被炸破,让他们立刻前去修补!必须在城门边上随时待命!”   整个城墙上瞬间乱成了一团,士兵们奔跑着传令。   这么笨重的火炮,如果想要装填弹药,一定很费时间吧?梁国都城城墙上装配的火炮,五分钟才能够发射一发,装填极其困难,武国的这个大炮发射下一发需要隔多久?   守城大将很快得到了答案——不到三分钟。   军队刚刚在城门聚集,下一发火弹就接踵而至,这次火弹准确地命中了城门。   睢丘城外层的城门像是被巨人一脚踹开,两扇沉重的大门像被折断的扇子那样飞了出去,正正好好地压在了聚集在大门前的士兵身上,转瞬人仰马翻,有十几个人被城门压在了底下。   与此同时,武国军也开始了冲锋,身着漆黑色铠甲的甲士如潮水一样向睢丘城蔓延。   士兵们顾不得救助被城门压在下面的同伴,就在守城大将声几乎破音的高呼中被驱赶到了城外营地,无数人踩踏过城门,然而凹凸不平的地面引起了更大的灾难,许多人被绊倒,又有许多人被压在身下踩踏。   数不清的脚从他们身上踏过,人们拥挤着,恐惧地嘶吼着,互相推搡,一个个都红了眼睛,似乎已经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才是同伴。   武国的轰天炮把他们的胆也给轰掉了。   在武国军冲到城池近处之前,火炮发射出了第三枚火弹。   刚刚涌出城门的士兵,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被炸得溃不成军。开局的失利则引起了连锁反应,冲在前头的士兵被吓住了,不敢继续向前,而后方的士兵还在拥挤,不断地推搡。   守城大将勃然大怒,直接举着手中的弓箭朝向下方,“督战队拉弓!不敢出城迎战者,乱箭射死!亲眷连坐!”   城墙上的弓箭手都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下方。   在他们杀死武国士兵之前,先将手中的箭头对准了自己人。   梁国军队的怯战以及一触即溃的战斗力,所有梁国的将军心中都有数,每次开战后方必有督战队。   然而武国军冲锋如此之快,梁国的士兵刚刚冲出城池,敌人便驾驭着高头大马迎面踏来,黑红色的阵旗迎风飞舞。   巨量的火油桶被从城墙上抛下,滑腻腻的火油四处流淌,冲在最前面的武国骑兵不可避免地滑倒,浑身上下沾满了火油,城墙上有梁国士兵举着火把刚想把它扔下去点火。   然而一杆青黑色的长枪像箭矢一般飞射而来,裹挟着劲风,轰的一声将这名梁国士兵钉到了地上,刺了个透心凉,他手中的火把没能扔下去。   随后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洞穿了人体的青黑色长枪竟化作一条游龙折返,飞到了一名冲阵的“将军”手中,重新化作长枪被她握在手中。   此次攻城,商悯亲自冲锋。   武王身先士卒,身后的将士还有什么理由退居在后?   武国军的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战鼓声阵阵,人们心中的战意也一浪高过一浪。   商悯手中的枪宛若游龙般灵活,所过之处梁国士兵迎面倒下,热血泼洒一路,渗入长枪枪杆的鳞片之中,恍惚间她的枪不再是青黑色,而变成了暗红色。   敌人的盔甲在她面前宛若纸糊,枪尖毫不费力地洞穿,她斩杀敌人似乎从来不需要第二击,一时间如入无人之境。   城墙上的守城大将不费吹灰之力地注意到了她。   到底是何等人物拿着那么恐怖的武器,拥有那么精妙的枪法?他没来得及细想,拉开长弓亲自射箭,箭头随着那名将军的身形移动。   “咻!”   长箭破空!   商悯恍若先觉,猛然抬头,持枪一舞,那支箭矢便被她轻而易举地挡下,而随后又有数发箭矢接连射来,她偏头险而又险地避过其中一支,左臂横在身前。   咔嚓一声,箭矢擦过铁甲,左臂的臂甲上爆出了一串火花。   在她身后,随她冲锋而来的杨靖之也毫不犹豫地搭弓射箭,远在另一方的樊筠也注意到了城墙上的异状,她同样挽弓。   咻!咻!   两支箭矢从不同方向飞射向城墙,那守城大将专心瞄准商悯,一时不察避开其中一支,却被另外一支正中心胸口。   他呆滞地低头,没想到敌人激发的弓箭竟然能够穿透他的铁甲,这得是力气多么大的大力士拿着多少石的弓才能做到的?   一缕血从他嘴角溢出,他手中的弓掉在了地上,身体后仰,轰然倒地。   商悯一马当先,势如破竹,率身后将士冲入城中。   ……   梁国王宫之中燃起大火,谁也不知道这火从何而起,是被谁放的。   有宫人高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然而无人理会。   人们忙于奔命,有一些比较鸡贼的甚至趁这个机会出入各个宫殿捞了一些宝贝,身上换上平民服饰,打算悄无声息,瞒天过海。而有些比较忠心的则在寻找梁王的踪迹。   然而很快那些忠心耿耿的宫人就发现,他们遍寻梁国王宫,梁王一家的身影却像凭空蒸发了似的。   梁王和姬成墨带着一众亲人正躲在地道之中,悄无声息地向地道外面撤去。   这条地道是他们这些年看局势不对新挖的,为避免消息走漏,连负责挖新地道的工匠都已经全部被处死了。   此刻他们身边只带着少数几名宫女太监,浑身上下都塞满了粮票和金银,也不敢带什么显眼的衣服,更不敢拿华贵的首饰。   等出了宫,他们就猫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把自己当成普通老百姓活着,虽然生活的质量必然会不如以前,但总好过丢命。   地道的出口就在前方了!   梁王眼前发亮,很谨慎地让宫女太监先出去,然后才带着自己的亲人们钻出了地道。   一来到外头,连接着睢丘运河的一条小河道就出现在了眼前,河道上飘着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小船。   河水滔滔,然而浪花并不大,今天也不是大风天气。   只需要乘上这个小船,他们跑到睢丘运河中,那里另有一只停泊已久的大货船,他们会乘着这个大货船一路南下,彻底摆脱武国军队。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们顺利地登上了小船,然后划着桨划,一连划了一个时辰到了运河之中,最后找到了停泊的货船。   货船旁边锤挂着绳索,姬桓死活爬不上去,累得气喘吁吁,浑身的肉直颤。还是姬成墨和几个太监先爬上去,然后再把他和剩下的人一个一个拽上来。   一爬上货船,姬桓就语气颤抖道:“成了?我们成功了?”   “是啊,父亲!”姬成墨同样喜悦。   剩下的几人欣喜落泪,互相抱在了一起,就连宫女和太监也都松了一口气,放下了紧绷的神情。   但是他们不敢在货船甲板上停留,弯着腰跟做贼一样偷偷跑进了货舱之中。   其中一间货舱是早就预备好的,里面没有货物,只有预先准备好的食物和水。   姬桓走在最前面,然而他欢天喜地地推开了货舱的门,一只脚刚踏进去,脸上喜悦的笑容就僵住了。   船舱里面站着一个人,一个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人。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身边还跟了一大帮子全副武装的士兵。   他脖颈一凉,惊恐低头,脖子上被擦出了一道血痕,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柄刀竟然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而他身后的几位亲眷和宫女太监,脖子上同样架了刀,一群士兵围在他们身后虎视眈眈,前后夹击。   姬初寒拍了拍手,“这不是伯父吗?怎么放着好好的梁王不当,当起丧家犬来了?”   姬桓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他浑身哆嗦,“你……你竟然敢回来!”   姬成墨理智一些,惊恐发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计划?”   “堂兄啊堂兄,这还得谢谢你,感谢你那么惜命。”姬初寒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宫女,“辛苦你了。”   姬成墨一扭头,眦目欲裂,“小荷?”   这是他最信任的宫女,唯一学会了捉妖术的宫女。   此刻那宫女露出和以往一样的胆怯柔和的笑容,从姬成墨身边离开,站到了姬初寒身侧,甚至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恭敬谨慎:“我不叫小荷,我叫何钰。公子,您可要记住了。”   “将他们拿下,封闭经脉,挑断手脚筋,等候武王发落。”姬初寒冷漠道。 第385章   武国军队兵分三路攻入梁国都城睢丘。   谁能想到一国都城竟然只坚持了一天就被敌军攻破?   武国军连破三道城门,兵分三路攻入城中,城中一下子涌入了三十万武国士兵,最后展开的就是巷战,准确地说,是一边倒的战斗。   梁国军队丢盔弃甲已经不成阵形,面对武国军的攻势抱头鼠窜,武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对方镇压,甚至不需要等到兵刃相接,敌军就已经主动投降了。   城中百姓闭户不出,武国军严守军纪,没有主动伤害百姓,同样不曾搜刮抢掠。   只是梁国王宫已经被损毁,等到武国军攻打到近前的时候,火势怎么都止不住了。   商悯手持长枪看着漫天火海,脑中非常合时宜地想起了阿房宫赋。   但她不是楚王,这火也不是她放的,希望等到千百年后,后世不要以讹传讹,说是她纵火焚烧了梁国王宫。   商悯思想跑偏了一瞬,很快就想起了正事,吩咐道:“杨靖之,樊筠,你二人带队搜捕全城,不得放过梁国王族人,梁国朝堂官员也必须尽数捉拿。”   “遵命!”杨靖之和樊筠齐声了一下,策马离去。   她又道:“高澹,你出城去迎姬初寒,把梁王他们一家子带到我跟前。”   “是!”高澹同样带着一批人驾马离开了。   黑压压的军队将商悯拱卫在中间,她又点了一些人,叫他们去救火,以免火星子飘到外城燃烧民房,最后变成火烧全城。   梁国王宫已经焚烧,商悯只能入主别处,占领了都城,他们需要一个地方用来议事,以及颁布命令。   不断有士兵穿梭来回禀报城中情况:“禀王上,城中粮仓起火,苏将军已经带人去救火!还有王族余党负隅顽抗,聂将军正在带兵镇压,应当很快就能将那些人剿灭。”   商悯眉头一皱,额外多点了一些兵马去城中各处粮仓看守。   上次宁泰城中,路云滨在破城而逃之前在粮仓里面下了毒,还好樊筠发现及时,这才没有让士兵集体。这座都城的粮仓更是关乎一城几十万的人的性命,容不得有失。   王宫的大火将整个天空映照成了不同的颜色,白天的时候天看着是橘红,晚上的时候大地变成了橘红。   空气里飘散着浓重呛人的烟味,城中马蹄声昼夜不停,今夜无人入睡。   即便有无数人参与救火,王宫的大火还是焚烧了一天一夜。   火星子飘到了外面,果然引起了民房失火,幸好在城中巡逻的武国军队及时发现并且提水救火,这才没有让火势蔓延开来。   商悯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抓住时机令人去宣传此事,以减轻梁国民众对武国军队的恐惧之心。   一连五日,她都在处理城中的各种破事,还征用了梁国的牢房,用来关押王族成员以及顽固的梁国大臣。   直到第六日,姬初寒来问:“王上,姬桓怎么处理?”   商悯这才从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差点把他给忘了,是该见见了,把他带过来。”   蓬头垢面瘦了一大圈的姬桓这才被押到了她的近前。   商悯低头仔细地看着姬桓的脸,竟然觉得有些认不出了。大抵是他饿瘦了,神情也太过惶恐了,和从前笑面虎的模样相去甚远。   “武王,商悯,悯儿!”姬桓一连叫了几个称呼,商悯的表情从没有波动到变得无语只用了他短短一句话的时间。   “我是你的舅父啊!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我是谦儿的亲舅舅,我们是亲人,我已经将梁国拱手相让了,你就不能、就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吗?”姬桓睁着一双大眼惶恐地看着她,“我们什么都给你,梁国、王位,还有钱,能给的都给你!”   “姬妤当年想杀我的时候,也没有念着亲戚关系,现在倒是知道攀亲戚了。”商悯笑着道,“你们这一大家子是不是都有这种毛病?嗯?”   一旁站着的姬初寒微笑附和,“好像是有一些,叔祖父离开武国大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姬桓痛苦地嘶吼一声,像笼中的困兽,然而他不敢龇牙,更不敢反抗。   昔日被他不屑一顾的侄女竟然站在了他面前,而他是跪着的,他撕心裂肺,恨到了极致,可偏偏要装作追悔莫及的样子。   “初寒,我是你的亲大伯,当年的事情我也是被逼无奈,你怪我杀了你父亲,可如果我不动手,你父亲就要杀我!”姬桓几乎口不择言了,“你回到梁国的这段时间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姬初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言不惭!你养了一只鸟,每天给它粮食,对它说你衣食无忧,只是不能飞去外面而已,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是这个意思吗?你杀了我的家人,却留下了我的命,你问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把指节捏得咔咔响,恨不得直接拔刀砍了他。   姬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神,继续扑倒在商悯脚边哀求:“谦儿呢?谦儿他难道会坐视自己的舅舅被杀掉?你这么做了,不怕他看清你的真面目吗?”   “我的真面目……”商悯怔然,居然陷入了沉思之中。   谦儿今年十二岁了,已经到了通晓事理的年纪。他今年还想跟着参军呢,但是商悯拒绝了他,虽然带他来到了已经被征服的梁国地界,但只是让他待在后方,顶多让他站在城墙上旁观战役,从未让他上过战场。   “他竟然那么大了啊。”她有些感慨。   姬桓见她的语气中竟然有了一丝温度,以为她真的被他的话所触动,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姬桓,告诉我关于吴英的事情,你是怎么遇见他的,又是怎么投靠白皎的。”商悯垂眼看他。   “白皎?”姬桓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谭闻秋,也是那只黑蛟,吴英的效忠对象,也是你真正投靠的妖。”商悯淡然道,“我就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   姬桓不敢吱声。妖平常称呼白皎,只是称呼殿下,他每次都是很恭敬地用殿下或者那位大人代称,后来这个名字变成了陛下……也许是那个大妖自立为皇了吧。   这么说来是有些可笑了,他竟然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妖奉献了那么久的忠诚,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长生的梦想。   现在梦想破灭了,就连荣华富贵也要没有了。   “说。”商悯道,“说了,我就不杀你。”   姬初寒眉梢一动。   姬桓以为自己身上依然有被她看中的价值,哪里还敢隐瞒,连忙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给说了。   他说他第一次被白皎招揽,是在伐梁的战场上。   那个时候吴英就已经投靠到了他的麾下,和他一起主持伐梁之战的其中一路大军,因为有吴英在,征战的时候屡战屡胜,于是他对对方越来越信任。   直到有一次他中了冷箭,箭上居然有毒,他差点死掉,吴英便拿出了一枚丹药,为他解毒疗伤。   那真是一枚神丹,姬桓吃了丹药之后,不仅身上的毒全部解了,甚至觉得那几个月走路都有力气了,可惜丹药的效果几个月后就消失了。他问吴英那是什么丹,吴英却说,那是用活人制成的丹……   姬桓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不惊反喜:“用人做成的丹居然那么有效果?如果用更多的人炼丹,是不是可以立地飞升长生不老?”   此话一出,连吴英都忍不住怔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人类。   然后吴英道:“用人炼成的丹药,再怎么样也没有办法长生不老,只是让身体稍微健康一些而已,除了人丹,还有其他的丹药可以达成同样的效果。想要长生不老,就得用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姬桓眼都直了。   吴英的形象在他眼中无限拔高,简直和那传说中的隐世仙人一般了。   “……所以你就这样,慢慢知道了他是妖,然后又知道了殿下?”商悯语调没有起伏。   “是,是。”姬桓低头,“之后我一直按照吴英的指示,先收拢势力,然后登上梁王之位,按照殿下的要求配合她,包括把我妹妹嫁去武国当王后,也是她授意,那时候我还疑惑她怎么弄来了赐婚的圣旨,但是我太愚蠢,也不敢深究,没有发现她就是皇太后……”   “这样啊。”商悯颔首,知道对方已经把能说的话都给说完了,再多的事情就不是一个梁王能够了解的了。   “我一贯信守承诺,不会杀你。”   姬桓激动得浑身发抖,脸上刚要露出喜悦的笑容,然而商悯下一句话却将他打入了深渊。   “我之前答应过你的,可以让你手刃姬桓一家,现在你动手吧。”商悯面向姬初寒。   姬初寒一愣,脸上顿时笑意弥漫:“是,多谢王上。”   商悯随手拿下悬挂在一旁的佩剑,递到了姬初寒面前。   姬初寒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剑,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一步一步向姬桓走来。   姬桓竟然直接失禁了,双腿之间一大片湿痕蔓延,他叫道:“我是梁王,你不能杀我!我还对你有用,我可以直接宣布对你臣服,这样你统驭整个梁国就会顺利很多,只有我能做到,因为我是梁王!”   “今后不再需要梁王了。”商悯笑道,“我也不需要借助梁王才能使梁国的人民臣服于我。”   长剑一下子透体而出,血流了一地。   姬桓倒在地上,眼睛仍然大大地睁着,死不瞑目。   死掉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穿着华丽的代表王侯身份的衣袍,而是一套灰白囚服,肮脏丑陋,还不如一个路边的乞丐。 第386章   商谦来到睢丘城这天,天上下着绵绵细雨。   因为是春天的雨,所以雨势并不猛烈,雨滴打在脸上时让人感觉到舒爽的凉意,甚至有一种被柔和轻抚的错觉。   但是唯有一点不好——街头巷尾血腥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被雨水那么一浇灌,泥土的气息和血腥味一起混合着泛了上来,这个味道绝对称不上好闻,但是这座城市确实需要一场雨来洗去各地的血污。   等雨停歇,太阳出来,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梁国的王宫已经被烧了,王上现在住在一处公侯的府邸。”负责接引商谦的亲卫说道,“梁国王族的人基本上都被处理干净了,该下狱的下狱,该处死的处死。那些朝堂大臣还没来得及收拾,不过也都被控制了起来。”   “城内还有叛党作乱吗?”商谦注视着街角墙上没有被雨水洗去的血迹,“是不是有人想要刺杀王上?”   “有,但都没有得逞。”亲卫道,“王上的安全,公子不必担心,府邸之中重兵把守,除去王上,将军们也都在那边,不会有事的。”   商谦忧心忡忡的内心得到了安慰,心情也明媚了起来,有更多的闲心打量这座城了。   “城中百姓有没有不服的?”他又问。   亲卫笑道:“哪能没有呢?毕竟睢丘之中的百姓可是从小沐浴王化。”   这话说得有些嘲讽,不过也是事实。   如果梁王在自己的都城都不能让自己的百姓保持顺服,那这个梁王也别当了。商悯入主睢丘城之后,除去稳定民心之外,也少不了镇压威慑,这段时间城内居民老实了不少,看到武国军巡逻会主动避开,眼神也不再那么有敌意。   在武国开始攻打睢丘之前,梁王在城中着重渲染了武国军烧杀抢掠的行径,意在告诉全城居民,如果不坚决抵抗,那么等武国军来了,死的就是他们。   他们不相信武国军不杀俘虏,不劫掠百姓。   然而商悯用严谨的军纪告诉他们,不是每一支军队都像梁国军一般无耻。   这其实是一座繁华古老的城池,二十多年前的伐梁战火也让这座城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如今的睢丘是在废墟之上建立起来的,现在它再度被攻破,但是损失尚且在可控范围之内。   商谦踏入临时军机府的时候,商悯正在处理公务。   但是那些战报实在是看着她脑壳发疼,几天几夜没合眼,现在看一眼字就想晕,姬初寒正在旁边帮她念,她则闭目养神,口述处理建议,然后姬初寒誊抄上去。   商谦一进来,商悯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姬初寒放下战报,笑着对商谦轻点了下头,“你们俩聊吧,我下去歇会儿。”   商谦接过她留下来的战报,好奇地问:“姐姐还处理吗?要不我帮你念。”   “不用了,太累了,我也要休息一下,剩下的等苏归回来之后让他处理。”商悯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接着看向商谦,“有一批罪臣要处理,你想去观刑吗?”   商谦不明所以,“那有什么好看的?把他们处死不就行了,虽然我不怕看到死人,但是也没喜欢到要专门去看。还是说,姐姐想让我去做什么事?”   商悯盯着他,摸着下巴叹了口气,“当年父亲为了教育我不要有过多仁慈之心,专门拉着我去看处决战俘,不过你已经旁观过战场了,好像确实没有必要去……你已经长大了,而这些年我忙于征战,没有过多管你。”   商谦开始坐立不安了,他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没、没有……姐姐很忙,而且忙的都是些大事,我只恨自己没有办法帮姐姐分忧。”他吭哧吭哧半晌,“不过有很多忧,我还是帮姐姐分了的,姥姥姥爷我有好好孝敬,那个皇帝我也有好好盯着他,不让他翻浪花……我还跟表哥一起学了捉妖术,他前段时间还说我的观气术已经超过他了呢。等我厉害起来,就能经常跟在姐姐身边了……”   商悯表情柔和下来,“好。”   可是表情柔和下来的同时,她的眼中却被一种沉重填满了。   她想到了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姬妤想要刺杀她,夺走武国继承人之位,最后父亲处置了姬妤,而商悯亲手了结了她的生命。   那个时候商悯就决定,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告诉谦儿他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等她长到能够通晓事理的年纪,他要么与她产生隔阂,要么彻底放下此事。   商悯不想隐瞒他,也不想让这件事情横亘在她和商谦之间,成为他们之间的裂隙。   “有件事我很早之前就想告诉你了,但是一直觉得你年龄太小,恐怕没有办法悟透。但是现在你已经这么大了,好像是时候。”商悯轻声道,“谦儿,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   商谦一愣,垂下了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太记得了,但确实是有印象的,那时候我太小了……可能不快乐的记忆总是会被记得很久,我还记得母后因为我背不出书打我板子。”   他袖中的手指拢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跳。   他稍微转头去看商悯的脸色,心情有些惶惶不定。   “当年你母亲要杀我,然后父亲拘禁了她,我给了她一瓶毒药,结果了她的命。”商悯将这番话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多余的表情。   商谦眼神一下子凝固了,盯着她的脸,许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张了张嘴,在“我不在乎姐姐杀了谁”和“我知道姐姐的难处”之间谁都没选,这两句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了下去。   最终商谦黯然道:“我其实……知道……”   商悯沉默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也许是母后安插的梁国旧部,又或者是姬桓专门派过来挑拨离间的。总之那个宫女混到了我的面前,对我说了母后死亡的真相。”商谦平静地说,“这是我八岁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姐姐刚伐梁,所以他们按捺不住了。”   商悯问:“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说我不信,让身边的太监把她给拉了出去,杖毙。”商谦垂着眼,“最开始确实是不信的,但是后来我自己也查了一些事情,想到了姐姐那时候遭遇的危险和母亲‘病逝’的时间,还有父王的态度,于是就不得不信了。”   得知真相的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   梦中是母亲偶尔对他流露出的温柔和严厉,还有姐姐对他的教导与关怀。   商谦在大悲之下甚至产生了诡异的平静,他想,果然是逃不掉的,只要出身王族,就逃不过亲人相残。   当初姐姐杀了叔父、婶母,以及商元慈和商允的时候,商谦就觉得无比恐惧。   但是他把这种恐惧给隐藏了起来。   他并不是恐惧姐姐的无情,而是在恐惧这种近乎是宿命循环的权力之争。明明好好的人,一夜之间就变了,明明是亲人,结果你要杀我,我要杀你。   这太恐怖了,更恐怖的是有人想把他和姐姐也变成那个样子,而想把他和姐姐变成那个样子的人是他的母亲。   不需要他和姐姐互相残杀,母亲就已经动手了。而因为母亲动手,姐姐也选择杀了母亲……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王位,都是因为王位!   “姐姐,我不要王位。”商谦语气有点发抖,“它太可怕了,所有人沾上它都变了!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如果我不对你说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你会把你知道真相这件事情瞒一辈子吗?”商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商谦犹豫着,最终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怕我知道了,就没有办法回到和姐姐相处的日子了。”   他也以为姐姐会隐瞒一辈子,他们姐弟俩就这样装聋作哑继续这样也挺好。   他虽然年少,但是已经明白了有些事情就要装糊涂的道理。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须弄个明白,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一条一条说清楚。   商谦选择不去追究,因为他很清醒地明白一件事情——母亲爱他,然而姐姐对他的关爱也是真的。   两种感情都是真的,他已经失去了其中之一,不想再失去另外一半。   夹杂了权力的感情不再纯粹,但是它无比真实。   商悯起身,“谦儿,你过来。”   商谦听话地走了过去,垂下了头,他感受到温热的手落到了他的脸颊上,姐姐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又将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不想让你对我产生嫌隙,但是我没有办法骗你。”她语气柔和,“你长大了,我想看着你长得更高,走得更远,也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身边支持我,因为你是我的家人。”   “嗯!”商谦吸了吸鼻子,一下子绷不住哭了,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死活不撒手。   商悯任由他抱着,还拍了拍他的后背,他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听到哭声,正在前往主厅的人脚步一顿。   商谦也习武,一下子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立刻收声,窘迫地擦掉眼角的泪,甚至运转真气让眼圈和眼里的血丝消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商悯好笑地看着他,对外面道:“进来。”   苏归这才踏进了屋子,刻意没有去看商谦,只是对商悯颔首:“梁国和大燕边境的战报,过来转交给你。”   他将一份密报放到了书桌上,这才去看商谦。   商谦脸上已经没有窘迫了,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有点惊恐地瞪着苏归,“你……你……”   苏归眉头一挑,看着他口吃了半晌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商谦想起了什么,扭头去看看露出古怪笑容的商悯,又看看苏归。   “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来。”商悯拍拍他肩膀,“先下去吧,有急事要处理。”   商谦看上去更吃惊了,吃惊之中又带着一点了然。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商悯和苏归,慢慢走出了主厅。   原来镇国大将军真的是狐狸精啊!还以为早年的传言是敌人瞎编的呢。   商谦紧张兮兮地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在椅子上坐了坐,又在院子里站了站,内心逐渐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一直到第二天,这份强烈的好奇,依然没有平息。   他踏出自己居住的院落,随便拉了个亲卫问赵素尘在哪里,然后一溜烟地跑去了姑姑住的地方。   “姑姑,姑姑!”商谦跑进了院子里,看到赵素尘疑惑地抬起头,激动地凑上前去,嗓门也压低了,“姑姑,姐姐和苏归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赵素尘眼皮直跳,“什么叫到底怎么回事,你看见什么了?” 第387章   “姑姑不知道吗?”商谦猜出苏归的身份或许要保密,他一下子心虚地笑了,“没什么……”   赵素尘盯着他看了半天,缓缓开口:“如果你是说他不是人这件事,那我是知道的。”   “对!”商谦振奋地把拳头砸在了手掌心里,“就是这件事啊!我都没想到,要不是我修炼了观气术……唉,谁能想到呢?这世界上千奇百怪的功法又不是没有,谁能想到他年轻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   他总觉得以前疑惑的好多事情都能想通了,然而赵素尘看着他,面无表情,眼神中甚至带着一点严肃。   在商谦说出他其实是看穿了苏归的真实身份时,赵素尘甚至松了口气。   “不年轻了,八百多岁了。”赵素尘手指按了按眉心,身上很罕见地透出了一股心烦意乱的感觉。   “八百多岁?!那也太厉害了。”商谦一下子抱住赵素尘的手臂,央求,“姑姑,大将军活那么多年,知道得一定特别多吧?我能不能也像姐姐一样拜他为师呢,姑姑帮我在他面前说句好话,或者我等下直接去找姐姐,让她帮我说好话……大将军不会拒绝吧?万一拒绝了怎么办呢……拜师是不是要经过什么考验……姑姑,你和大将军不是义兄妹吗?”   赵素尘神情一下子变得让人难以看清,“二十多年前决裂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了。”   她看了商谦一眼,“你姐姐和他也算不上师徒,没有行拜师礼,口头叫一声而已。”   商谦愣愣地看着她,“哦,这样啊。”   也不知赵素尘是被睢丘城里面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给弄的心情不好了,还是另有烦心事在困扰她,总之她显得心情不是特别美妙,对商谦也没有以前那么宽容温柔了。   商谦三言两语被她打发走,走到院子外的时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后只能归结于:姑姑好辛苦啊,她真的太忙了!   他摇着头回去了。   ……   “袁遥攻打大燕,好像有一段时日了,没想到这次居然能破掉一城,就连右将也被他所杀。”商悯看着战报。   “或许是右将丧失了战斗的意志。”苏归道,“睢丘被攻破和梁王身死的消息一传过去,他就明白梁国已经完了,回不去睢丘,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商悯并没有将杀死梁王这件事情大肆宣扬,只是对外说梁王一家自焚而亡,只找到了几具焦黑的尸体。   这是综合权衡的结果。   倒不是因为她不敢承担杀了一国君王的罪责,而是亲手杀掉梁王和梁王自焚而死,这两个结果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并不会给她统治两国疆土制造什么难度。   大部分民心都已经归顺,剩下一些顽固抵抗的都是些梁王党,既得利益者,这部分人的心再怎么争取也是没用的。   再者,焦黑的尸体不能确认梁王的身份,也就是说梁王有可能没死。商悯想要借这个模糊不清的消息,将城中可能存在的叛党以及分散存在于两国各地的反抗势力钓出来,给他们点希望,在他们借着梁王名头搅风搅雨的时候开展定点清剿,将他们彻底清除干净。   甚至商悯这边也可以利用这个流言,让人假扮梁王,把他们引出来。   “你说,这位袁将军会不会不是来打梁国的?”商悯笑着说,“苏归,我记得他是你的下属,你应当了解他的。可有劝服他的可能?”   大燕军队被分成了四股。   主力抗衡宋、赵两国军队,楚卿带着另一支队伍跟郑国军队打,新任傀儡太尉留守宿阳,袁遥攻打梁国。   除去姬麟带领的主力军,就要数袁遥势头最猛,打胜仗的次数越多。但是商悯看得明白,袁遥所带领的队伍之所以能一路胜仗,除去他指挥有方外,梁国军队的战斗力也是各国之中最弱的。   最开始他借助象兵获得优势,等到了冬天的时候,象兵就已经退回了中原去往南方,用于抗衡三国联军。   袁遥没有了象兵,局势就僵持了下来,如果不是睢丘被攻破的消息绊住了右将的心神,袁遥不会如此快得到胜利。   “我可以亲自去一趟,试着把他劝到我们这边。”苏归道,“袁遥的确是可造之才,只是偶尔在大局上缺乏洞察力,还有就是总爱把小聪明用到投机上……不过总体来说不算什么大毛病。”   “要劝服他,但是不能让他直接投向我们……如果有可能,让他回宿阳吧,说不定能帮我们一个大忙。”商悯微笑。   宋郑赵三国联军,此时距离宿阳已经不足三百里。   他们兵分多路围攻大燕,大燕境内的军队被他们分割成了小部分,各个击破。   可是谁也没想到大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然在濒死之际爆发出了如此战斗力。   所有人都以为面对如此攻势,虚弱的大燕会迅速溃败,结果姬麟这个皇帝御驾亲征了,甚至在看到军队战斗力疲软的时候亲自上阵杀敌,这大大鼓舞了士气。   从这方面来说,他这个皇帝当的比子翼要合格多了。   而且从能力上看,姬麟当初也是凭借军功获封平南王的,在平南战役中也是立下了不少功劳,虽然他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了年轻时候的猛将气质,只剩下满眼的利欲熏心,但是在关键时刻,他无疑比子翼更有决断。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劝服白皎让他上前线鼓舞士气的?   苏归看向商悯,出声问:“敛雨客和宋兆雪那边行动如何?”   商悯目光变得幽深了:“还算顺利。”   ……   自从宋兆雪离开宋国,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又一次回到这个国家,不禁感到这里面目全非。   国都已经没有数年之前繁华昌盛,人们走在街上步履匆匆,眼中已经没有了大国居民的从容与自信,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焦躁和前路不定的不安。   宽阔的街道上乞丐增多了,原本大街小巷的垃圾杂物并不多,律法规定每个商户都要负责清理自己门前的那一片空地,但是现在商户似乎懒于清理,而负责执法的巡逻队也懒得抓典型罚没财产。   他们来到宋国之后一路走来,发现有的村落空空如也,青壮劳力几乎已经消失,还有大片的农田无人耕种。   宋兆雪路过大型城市的时候,还专门去打听有没有人开仓放粮,最后得到了失望的答案。   城中居民道:“粮食都被拉到前线养军队了,这几年收成虽然不好,但是粮食勉强够吃,但是听说在北边一点地方有不少人饿死……”   这可是母亲好不容易治理的国家,不管母亲是出于什么目的,坐上了宋王的位置,但她的确在努力当一个好王。   宋兆雪也以母亲为目标,努力向前奋进着,他也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好的继承人,以及一个好王。   但是白皎来了,曾经的努力和希望化为泡影。   宋国已经是妖的国度了。   “老师……你确定我们不会被发现吗?”宋兆雪幽幽地问,“眼看就要到奉天祭祀的大日子了,白皎会不会借这个时期搞风搞雨?这种会引发气运变动的祭祀,总觉得不会那么安全地过去……”   这声老师是在叫敛雨客,对方指点他修习捉妖术,当然算得上老师。   敛雨客用观气术观察着城中各处:“她不在这里……”   宋兆雪没了年少时的毛糙,没一惊一乍地询问,只道:“不在这里,那也许是在战场前线,或者在隔壁赵国?如果是郑国,郑留会告诉我们的。”   “极有可能。”敛雨客道。   他们隐藏在城中高处,看着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   每个诸侯国都有奉天祭祀的大日子,这个日子并不统一,而对于拥有天柱的国家来说,奉天祭祀的仪式被视为维护天柱封印的一环。   每当到这个大日子,人们都会准备好五谷、香料,从各地把牛羊牵进国都之中,等宰杀牲畜祭祀完毕,君主会与城中百姓一同分食这些祭祀牲畜的肉。   今年的祭祀规模缩减了很多,从牛羊牲畜的数量来看,甚至比不上三年一度的大祭。   小祭司一年一度,大祭三年一度,而最大的奉天祭祀十年一度。   各国王族在小祭和大祭的时候,一般不会下到地宫里来,但如果是奉天祭祀,则会有王族成员进入地宫,清扫奉天殿,重新摆上香火,祭拜地宫先祖。   代代祭祀不绝,天柱才会愈发稳固。   “你们宋国先前是如何祭祀的?你母亲那种身份参加祭祀,没有引起过不祥之兆吗?”敛雨客饶有兴致地问。   “母亲只参与过少数几次,其他时候都推说身体不好,让宗室里面的一个长辈代劳。倒也没有过不祥之兆……一次祭祀的时候天上下了大雨,这算吗?”宋兆雪道。   敛雨客仔细思索了一阵:“应当不算,宋王毕竟算是一位爱民的君主,不至于引起天象异动,再加上他已经数度转生了……”   “那什么算是天象异动?”   “祭祀的过程中晴天霹雳,黑云压城,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如果天柱力量极其衰弱,也可能无法引发天象异动。”   宋兆雪闻言也不确定了道:“我们国家的天柱不至于衰弱到这种地步吧……”   “难说,翟国在孔朔统治的时候表面上很繁荣,实际上壳子里面早就被掏空了,连地宫都无法阻止妖邪进入。”敛雨客侧头看着宋兆雪,“宋国的情况如何,要看你母亲有没有故意在祭祀仪式的过程中动手脚,毁坏天柱凝聚气运的根基。”   宋兆雪嘴角微微下垂,眼神十分凝重。   思来想去,他总觉得母亲不会那么做。   母亲早就对白皎心存警惕,也不认同她的妖族大业,种种迹象表明,母亲早就在为铲除白皎做准备了,所以应当不会动祭祀天柱,更何况她把返魂钟的撞柱藏到了里面。   ……但是也说不准。   如果她当时真的想拿返魂钟伤害白皎,就没有必要单独拿走撞柱,应当把钟和柱子安放到一起才对。   那个时候的母亲可能还没有下定决心反抗白皎,可是她也没有告诉白皎返魂钟的存在。   “我们该怎么混进去?”宋兆雪沉思。   “假扮成仪仗军?”敛雨客对于宋国的祭祀流程不大了解,“三军仪仗队可以进入地宫吗?”   “恐怕不行啊,只有一国君主,王储,还有被君主允许的宗室亲眷才可以进去。”宋兆雪想到这里喃喃,“如果是白皎假扮成宋王,她不一定能进入地宫,说不定还会指定宗室的一个长辈负责祭祀事宜。我们不混进仪仗军,干脆查清楚是谁负责祭祀,然后把那人打晕关起来,我们易容,然后进入下方……” 第388章   敛雨客对宋兆雪的想法给予了认可:“的确是个好主意,只要在祭祀流程上不出错误就行了。”   “但是祭祀完成之后,就算能下地宫,我们该怎么把那么重的东西给搬上来?”宋兆雪焦头烂额地用拳头敲着脑袋,“母亲当初是怎么把它给弄走,安置到里面的?”   宋熙在信上面写,撞柱重达五万斤。   莫说是现在的敛雨客,就算他是全盛时期,也不可能搬动那么重的东西。   “这么重的东西,对于千年大妖来说不是特别难搬,你之前说你母亲和那位莫相关系很好,说不定这件事情她也知情。”   敛雨客看着昌明城这座城池,不由得想到了宿阳。   在攻谭之战开启之前,宿阳也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城池,可是只用了不到数年,它便衰落了,昌明城也是一样。   “不用太过担心,拾玉给我们准备了两种办法,就看能用哪一种了。”   “好吧……”宋兆雪唉声叹气。   其实以他们的身手,避开看守的侍卫混进地宫上方的祭祀殿并不是特别难,但是如果想要下去,那就难多了。   宋熙似乎是为了隐藏下方的返魂钟撞柱,十来年前修整祭祀殿的时候,专门在地宫的入口处加盖了一个巨大的青铜门,只有到了时间才能打开。   就算他们克服艰难险阻把撞柱带上来了,又该怎么把它给拖到宿阳去?   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宋兆雪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敛雨客说不用担心,他们的目标只是把撞柱从地宫里面带出来,然后放到一个固定的地点,剩下的就不用他们去操心了。   距离奉天祭祀开始还有一点时间。   宋王需要提前敲定祭祀人选。   宋兆雪所料果然正确,“宋王”不是白皎,而是替身,但是怕替身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破绽,所以推说宋王身体不适,派遣了一名宗室成员主持祭祀事宜。   而负责主持祭祀的是宋兆雪的一位姑婆,与他血缘关系不是特别亲厚,但是胜在对方年纪大威望高,于是这差事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另一位给主祭打下手的是宋兆雪的一个舅舅。   得知祭司人选的当晚,宋兆雪就带着敛雨客摸到了姑婆居住的府邸。   因为要对老人家动手,他路上还愧疚了一番……   府邸之中,宋兆雪的姑婆已经昏睡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搬动对方,检查她身上有没有白皎留下的禁制,然后在姑婆的嘴里放了一颗用于保命的丹药,将对方带走锁在了城内的一处密室之中。   然后他易容变成了姑婆的模样,确认伪装没有异样,这才佝偻着身子走出了房间。   敛雨客也已经易容成了宋兆雪舅舅的样子,他看见宋兆雪弓腰塌背地走出来,嘴角还弯了一下。   “怎么弄上来想好了吗?”宋兆雪嗓音沙哑,是标准的老人的声音。   敛雨客偏头向院落一侧望去,只见那边的阴影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形极为高大的男子,粗略一看,他的身高至少有两米。   此人是个光头,满脸横肉,耳朵大,眼睛小,不过眼神并不凶蛮,反而透着一股沉稳。   宋兆雪吃了一惊,一眼看穿对方本体是个大象。   “在下祁祥,奉翟王之命前来,有什么我能做到的尽管吩咐。”祁祥认真道。   这名字是他学会认字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他很满意,觉得报出名号的时候非常有气势。   敛雨客对宋兆雪解释:“如果妖能够进入地宫,祁祥就会帮我们把撞柱搬上来。如果他不能,当然也有备用的办法。”   祁祥伸手从腰侧的大布袋中一掏,从里面掏出来了许多结构精巧的零件。   他指着这些东西道:“这是我们翟国司工专门研制的机关车,把它拼装起来,再配合滑轮,可以拉动六万斤的重物,拉着它上坡也非常省力,就是时间会耗得久一些。”   祁祥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蒲扇般的大手上躺着一枚小小的香丸,散发着阵阵幽香。   “这个是我们翟王查阅古籍制作出的迷魂香,只要让普通人闻到这个香,他们就会失去神智,跟着拿香的人走。你们拿着这个下去,就不用担心跟着你们下地宫的人发现异样。”   宋兆雪把目光定格在他腰侧的大布袋中,“就不能把撞柱直接装在大布袋里面拿走吗?如此神物,用来驮运粮草岂不是战场利器?里面能装的东西有多大?”   祁祥黑着脸,没好气地说:“这是用妖的胃袋制作的灵物,里面能装的东西本来就少,把这些东西塞进去就是极限了,五万斤的东西塞进去你也敢想?用来运粮草倒是可以,但是上哪儿来找那么多妖给你们杀来做乾坤袋啊?”   宋兆雪赶紧道:“抱歉,我不知道这东西是这么做的。”   祁祥脸色缓了下来,哼了一声,把地上的东西又用布袋装起来,递给敛雨客,还从胸口掏了一张图纸拍给他,示意他按照这个拼装。   末了祁祥道:“原本翟王可以亲自过来一趟,但是白皎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赵国和翟国之间活动,他不方便离开翟国……”   如果是子邺,那么他特殊的身份完全可以让他直接下到地宫里面,并且他的力量也足够拖动五万斤的撞柱。   商悯的白小满化身其实也可以,陶土人俑毕竟是她所驾驭的死物,不是真的妖。   燕郑交战频繁,现在这任负责指挥大军攻打郑国军队的是谢擎,由于对方是毒物,非常擅长憋坏招搞些阴损的事情,她和郑留也不敢轻易离开战场。   十年一次的奉天祭祀,时机错过了就没有了。   关键是偷走撞柱必须秘密行动,以免被白皎察觉。   种种条件所限,敛雨客和宋兆雪来到了宋国。   其实这几年敛雨客并没有经常待在武国,实力大幅度衰退的他也失去了曾经的威慑力,难以承担起保护商悯抗衡白皎的职责,这方面的事情还是交给苏归比较妥当,他留在那里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而且各国妖魂流窜,并不是所有诸侯国都拥有清除妖魔的力量,也不是所有的民间捉妖师都能够得到妥善地教导。   商悯在深思熟虑后对敛雨客道:“你可愿承担起老师之责,教导天下学子?”   敛雨客先是惊讶,然后笑道:“有何不愿?”   如果没有这么多事情牵绊,他或许会在游历世间的时候去大学宫当几年老师。   在这之后,敛雨客就离开了武国,寻访各地,想要找到拥有天赋的人教导他们捉妖术。   这些年他也成功收了一些学生,随着收的学生越来越多,他干脆以隐天宗之名行事,说自己出身隐世宗门,愿广收门徒,传授技艺。   起先两年这些学生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是两年之后,他们捉妖术精进,便按照敛雨客的指示遍访各国,帮助处理作乱的妖魂。   这些小有所成的学生在游览各国之时同样广收门徒,凡自身所学皆倾囊相授。   隐天宗的名声渐渐传播开来,甚至有许多没有见过隐天宗的江湖侠客也借他们的名头行事。   而这类人自然有好有坏,还有人专门拿着隐天宗的名头招摇撞骗,不过宗门整体的名声并没有被败坏。   敛雨客曾经游历到一个地方,此地有一个小国的国主竟然被妖魔附身。   幸而妖附身的时间较为短暂,敛雨客亲自捉妖,救了国主一条性命。   在这之后他更是声名大噪,无人不知隐天宗。   天下以隐天宗门徒自居的捉妖师和江湖客,渐渐有数百上千之众。   隐天宗之名迅速传遍四方,敛雨客以真名行事,直言隐天宗是奉武王之命出世,出世只为诛妖除魔,拯救苍生。   这更是为商悯的“天命所归”狠狠造势,武国之名也传扬天下。   宋兆雪已经对妖投靠人族这件事情见怪不怪了,他把自己给说服了。   半妖都能帮人族打仗了,纯血妖怎么就不能投靠人族了?更何况他母亲也有妖的血统。   “那一切就等三天之后。”宋兆雪道。   两人一妖点了点头,表情皆是肃然。   ……   昌明城开始祭祀的这天,城内城外罕见地热闹了起来。连那些无家可归忍饥挨饿的乞丐,脸上都充满了希望的笑容。   因为祭祀结束之后就可以分肉,他们或许能抢到一点吃的,久违的吃饱饭。   然而宋国的军队沿街巡逻驱赶乞丐,要把他们驱赶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去。达官贵人们也要出席这场十年大祭,乞丐太多有碍观瞻。   宋兆雪对祭祀的流程非常熟悉,因为他小时候曾经专门学过每一个流程都刻在自己的记忆中。   他踏上了大祭司才能乘坐的车辇,通过被风吹动的垂蔓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   他的血脉亲人们,还有他曾经无数次见过的宋国朝堂上的大臣们……他心中泛起的情绪无比复杂。   一方面是因为母亲生死未卜,一方面是因为他看到了国家衰落的景象,连十年大祭都和年幼时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   宋国的衰落不可阻止……能阻止它衰弱的人已经不在了……   除非杀掉罪魁祸首,否则整个人族都会滑向深渊。   他站在祭祀台前,手中拿着香,望向供奉着宋国先祖和众多圣人的祭祀殿,说出了每位祭司在祭祀前都会说出的话。   “臣代宋王奉天祭祀,谨以宋国百姓之名昭告于诸位先祖。今行祭天大礼,以祈百姓得饱暖,四海免战乱……”   祈求的话,用一句话便可概括,然而做起来却是那么难。   在外间祭拜完毕,宋兆雪作为大祭司率领一大帮人打开了祭天大殿之下的青铜门,接着就将进入门中。   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重达十万斤的青铜门在机关的作用下向两侧撤去,露出了下方的螺旋阶梯。   敛雨客踏进去的一瞬间脸色微变。   “封印压制力非常微弱……妖应当是可以进去的。”   宋兆雪庆幸的同时表情却一沉。   上方青铜门没有闭合,敛雨客向外传音,易容成仪仗军在外面守候的祁祥一愣,拿出随身的香丸对着身边的两个侍卫吹了一口气,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祁祥试探地踏进了地下,没有感受到什么压制,擦了一把虚汗。   “害我吓了一跳,早知道这封印这么薄弱,咱们就直接下来得了……”   敛雨客也从怀里拿出来香丸,对着身边的众人吹了一口气,他们的表情都变得模糊茫然了。   他们神色凝重地一路走到下方。   与其他国家建筑形制一模一样的奉天殿出现在众人面前。   祁祥想起了不那么美妙的回忆,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宋兆雪作为宋王后代,率先进入了大殿之中,然而他在里面逛了一圈之后出来,表情难看到了极致。   “这里面没有撞柱!” 第389章   祁祥目光惊恐四望,以为自己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之中。   可是看周围看了半天,并没有白皎或者白皎的下属冒出来要给他们致命一击。   “怎么回事?”他看看敛雨客,又看看宋兆雪,“总不能是你娘把东西给放错了地方吧?那个宝贝一定是被别人给拿走了!是谁干的?!”   敛雨客立刻从怀中拿出传信的灵物,在里面刻录了一段话,告诉了商悯事件发生的经过。   青色的流光像蝴蝶一样飞走了。   然后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撤,收拾好首尾。”   来的时候心里面有多么期待激动,离开的时候他们的心就有多么紧张凝重。   宋兆雪办事非常妥帖,让敛雨客和祁祥先走,自己还留在里面带着宗亲打扫了一圈奉天殿,摆上贡品,制造出他们有好好祭祀的假象,以免留下破绽。   他现在就怕白皎折返,突发奇想去地宫看看,然后发现这里的异常。   姑婆和舅舅已经被关了三天了,宋兆雪也怕他们走漏消息,但是他也不能把他们给杀了……想想都是麻烦事。   要是那位能吐幻境的狐狸白小满在这儿就好了,把他们脑子里的记忆洗去,留下的破绽就会减少,可是事情难以两全。   宋兆雪叹了一口气。   “我想继续扮成你那位舅舅,留在昌明探查,”敛雨客突然道,“你那位姑婆年纪大了,不如直接伪造出她已经离世的假象,或者看有没有别的处理办法……还有,你可以问问她这些时日宋国的情况。”   “正有此意。”宋兆雪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虑。   以为马上就要拿到扳倒白皎的希望,结果来到这里之后扑了个空。   同样的疑惑盘踞在所有人心头——谁拿走了撞柱?   ……   宋欣荣悠悠醒转,只觉得自己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了。年纪大了瞌睡少,每日子时入睡,过上两个时辰就清醒了。   这回睡的时间似乎格外长,虽然精神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但不知怎么回事,感觉有些腰酸背痛。   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不禁大吃一惊:“大公子?”   宋欣荣在大公子的搀扶下起身,看看周围,确实是她的卧房没错,但是大公子宋兆雪怎么会在这里?   数年之前,宋王对外宣称大公子宋兆雪在宿阳被人下毒暗害,身体里面积攒了慢性毒药,身体渐渐衰弱,需要静养。在那之后,大公子许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了。   如果不是宋王之前积威已深,恐怕就已经有人想着谋朝篡位了。   即便如此,朝堂上还是出现了让宋王另立继承人的呼声。近些年这呼声越来越高,朝堂上有好几派朝臣意见不同,每每提起这个话题都吵得面红耳赤。   并且臣子们渐渐注意到,宋王的身体似乎也不行了。   她出现在人前的次数大大减少,许多时候只在如何征伐大燕的事情上给出关键性的意见,对于另立继承人的事情持回避态度,既没有直接否决,也没有答应臣子们的建议。   一向遵从宋王任何决定的左相莫群也在朝堂之事三缄其口,态度变得游移不定了起来。   宋欣荣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脑子非常活络。   大公子宋兆雪此刻出现在她的卧房里,一定是因为朝堂上有大事要发生了。他这些年可能不是因病不出现在人前,而是……被拘禁?还是……   宋欣荣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花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大公子,请问发生了何事?”她谨慎开口。   宋兆雪开口就让宋欣荣五雷轰顶。   “姑婆婆,我母亲现在生死未卜,代替宋王发号施令的是个妖,我其实已经秘密离宋五年了,最近才刚回来。”   宋欣荣上半截身子刚从榻上直起来,下一秒就想躺回去,头晕。   “兆雪……”她颤巍巍地抓住宋兆雪的胳膊,也不喊公子了,“姑婆婆年纪大了,经不起玩笑,你可不要吓我了……”   宋兆雪把她扶起来,顺了顺气,诚恳道:“我真的没开玩笑。”   宋欣荣险些心梗。   然而她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些年搜捕妖魔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对于这件事情接受得倒也挺快……   “那你回来干什么,找到除妖的办法了?”宋欣荣紧紧地抓住宋兆雪的手臂,语气中充满了希望。   宋兆雪慢慢点了点头,“有了一点眉目,祭祀的时候……”   宋欣荣又是一惊,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差事,“坏了,我是大祭司,有好多事儿要忙,这可怎么……”   “祭祀已经过了,我替姑婆婆主持了祭祀,您放心吧,没出岔子。”宋兆雪无奈地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精彩纷呈的表情道,“我来这里一趟是想问您,近些年朝堂上下可有异动?无论是什么您觉得疑惑的点,都可以告诉我。”   宋欣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开始沉思。   这些年宋国其实一直在稳步运转,各地之所以显现出衰败与颓势,是因为战争。   只要有战争,就必然劳民伤财,再大的国家也经不起那样庞大的消耗。   “你是要问我什么方面的异样?”宋欣荣道,“若是宋王的异样,那么你已经知道了,朝堂上的事情,你应当也能预料。这些年莫群行事确实变得愈发奇怪了……不过除了在继承人选立的事情上态度暧昧之外,她处理政事依然是尽心尽力,并没有什么差错。”   宋兆雪早就知道莫群其实是柳怀信假扮的,一个老头假扮成曾经的左相,也真是难为他了,能藏这么久都没被众人发现不对劲。   但除了假扮成莫群之外,难以找到更好的方法,让柳怀信如此迅速直接地打入宋国的权力中心。   宋兆雪试着问:“姑婆觉得莫相这些年做得很称职?”   “作为臣子,当然是够称职了,要不是莫相这些年支撑着,国库早就入不敷出了,何谈供给军队?”宋欣荣皱眉,“怎么回事儿,她也有问题?”   宋兆雪将此话略过,沉思了许久,继续问:“姑婆,你愿意假死离开昌明吗?我怕你露出破绽,被那妖抓住。”   “不走!”宋欣荣冷道,“在这儿活了一辈子,到了快入土的年纪反而要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姑婆被妖抓到,您的家人也没有活路了。”宋兆雪苦笑,“姑婆可以留下,如果您愿意当我的内应,那真是再好不过……但如果被发现了,后果您应该能想到。”   宋欣荣在床榻上坐直了,手拍着大腿,“我还有的选吗?”   她沉默一瞬,“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等我离开昌明,拜托姑婆帮我留意这边的情况。至于现在,我想让您帮我查查最近宋国有没有人员驮运重物离开昌明……”   如果是妖把地宫下的撞柱弄走了,那么不一定是通过人来运输它的。   但宋兆雪还是要堵死每一次可能性。   如果是白皎亲自动的手,说明她知道返魂钟的作用,要把能伤害她的武器给隐藏起来,或者直接销毁。   如果不是白皎动的手,而是其他势力……宋兆雪心中也有人选。   孔朔。   错不了,绝对是这只杂毛鸡!   还有什么妖能如此见多识广神通广大?世上有头有脸能插手人妖之战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方势力,白皎、孔朔、苏蔼、人族。   苏蔼已死,白皎受创,孔朔在白皎的肚子里,但是魂魄却可以随时迁移到外面,宋兆雪知道关于孔朔的事情后,就一直防着他这一手。   然而千防万防,这杂毛鸡总有空子钻。   这宋国宛若龙潭虎穴,宋兆雪不能轻易来,也不敢一直逗留,杂毛鸡在暗处,虽然行动受限,但是也方便了他搞小动作。   若想要进入宋国地宫,拿到返魂钟的撞柱,这需要集齐很多种。   首先必须能够搬动五万斤的金属撞柱,其次,得拿到进入地宫的钥匙,打开门扉。就连祭天的大祭司也是在参与祭祀的时候才能拿到钥匙,平日里根本就摸不着。   最后,就算集聚了这些条件,还必须要掩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避开看守的士兵,将那么一个巨大的撞柱给搬走。   孔朔似乎可以做到,但他拿到返魂钟为了什么?想要杀死白皎吗?   商悯说过,返魂钟对于孔朔来说没什么作用,但是对于白皎来说则是杀器。   他们二妖如今关系共生,其中一个妖的肉身死去,另外一个妖的肉身也会跟着死,可如果攻击只针对魂魄呢?要是他想借助返魂钟杀掉白皎,侵占她的肉身,那么偷走撞柱可以说得通。   宋兆雪内心焦躁,除了忧虑返魂钟撞柱去向,他还急切地想要找到母亲的踪迹。   但碍于大局,他只能忍耐,避免以一己私欲破坏大局。   梁国,睢丘城中。   商悯身边的金蟾叮当一响。   她眼眸微动,手指探入金蟾口中,取出了金丸。   打开金丸,展开字条,上面是子邺的字迹:“线人来报,让我方务必攻下宋国向正北方进发的那一支军队……”   商悯看完,想到了白天敛雨客的禀报,眉毛轻微皱了起来。   她将纸条捏成一团震成粉末,远在郑国军中的白小满化身看向身边的郑留,道:“时机到了,如今联军已经深入大燕腹地,我们得准备联络赵国,挑动三国联军内乱了……子邺也会带翟国出兵。”   郑留从摆满了战报的桌子后抬起头来。   十八岁的他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身量,他微微一笑:“好,全凭师姐吩咐。” 第390章   夜深露重。   燕军攻破两国边境,袁遥亲自率军斩杀梁国右将,随后就在大燕和梁国的交界地,一处名叫乡顺的城池驻扎了下来。   袁遥对身边副将道:“大军之中粮草不足,不可贸然挺进,再加之睢丘事变,武国军攻破梁国,气势正盛,大军会集,我等需暂避锋芒。”   营帐之中几位副将面面相觑。   其中有一人犹豫着道:“将军,后方粮草供给困难。连陛下所带领的燕军都在忍饥挨饿,勉力支撑,听说陛下在军中所食和普通将士一样,可见情况危急到了何等地步……”   “如果要等粮草,恐怕是等不来啊。”另一位将军接口道,“更何况我们已经远离了宿阳,后方粮草补给线拉得那么长,稍有不慎,粮草便会被阻击……”   左侧的军师也是满脸忧虑,“两日前传来战报,后方又有逆匪作乱,竟然连大军粮草也敢劫持。虽然他们战斗力比不上燕军,粮食也只被劫跑了两车,但对方既然敢这么做,之后恐怕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之前他们只敢冲击各地粮仓,现在竟然敢劫军粮,实在是太过猖狂。”最开始说话的那位将军半阖上眼,语气极力克制,似乎心痛到了极点,“要不是我们从梁国军队手中抢到了粮草,此刻怕是也养不起大军了……”   “这还是将象兵退回中原的结果,要是象兵还在我们这边,我们恐怕已经要被饿死了。”军师说话的语调十分低落,“每只象兵一天吃三百斤粮,哪怕它们可以吃沿路的树和草,也远远不够啊。”   更别说进食会浪费大量的时间,所以最好是把粮草拉到大象跟前让它们吃完,然后立刻驱赶大象赶路奔赴下一处战场。   每一只象兵都是精心养护过的,是大燕宝贵的财产,每天吃三百斤的粮食已经是最少的了,要想维持强劲的战斗力,哪怕是五百斤也吃得了。   为了抗衡南方诸国的进攻,象兵被全数调去了主战场,为了让象兵能够吃饱拥有战斗力,全军将士节衣缩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击破了梁国的城池,然而语气中却都是悲观。   他们已经不知道何去何从,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不知要往何处去,甚至如果他们现在要归去,后方的路也已经被截断。   身后的大燕深陷战火,回去也是奔赴下一场战役,而且还是一场注定赢不了的战役。   他们是有为大燕而战的理由的,比如效忠君王,效忠天下共主,可是天下共主受命于天,天命却就换了人了。   现在天下公认的天命是武王商悯。   其声威之盛,传遍四海,无人不知。   虽还没有达到无人不服的境地,然而各国治下的百姓在提及她时,第一个印象便是——那位使妖魔退却的武王。   击溃了已经变成妖魔老巢的鬼方,甚至黑蛟专门找来武国要杀武王,结果却重伤退败。   连那最强大的妖魔都要杀武王,这已经说明了武王的重要性,和她在人妖之争中起到的堪称中流砥柱的作用。   否则怎么不见妖魔忌惮其他国家的王,偏偏要忌惮武王呢?   谁是天命所归,谁能终结人妖纷争,一目了然。   他们是在打一场即便中间胜利,但是最终也一定会输的战役。   他们在效忠一个注定灭亡的王朝,每活着一天都是在看着那个王朝走向死亡。   要说他们对大燕有多忠心,其实那倒未必,只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石要被打破了,所以无所适从。   面对众多将士和军师幕僚悲观的议论,袁遥罕见地没有鼓舞他们的士气。   以往一旦他们说出丧气话,袁遥便会慷慨激昂地鼓舞他们,也正是因为有着他的鼓舞,这支军队才能够屡次击败梁国军。   只听袁遥也叹着气道:“何止啊,那大象,能不能抗衡得了武国的新式火器?”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武对自己的火器技术保护得极其严格,就连负责制造火器的工匠也不知道全部的铸造步骤,他们每一队工匠都只负责单独一个零件的铸造,最后的拼装也是由单独的工匠完成的。   也不是没有国家的探子混进去想获取他们的火器图纸,可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梁国就这么干过,然后他们的细作就被抓了起来,斩首示众。大燕也这么干过,然后派过去的探子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还有国家试图重金求购火器图纸,然后遭到了武国的严厉拒绝。   甚至还有诸侯国散布不利于武国的谣言,说武国并非心怀大义,而是自私自利,火器这种利器可以用于对付妖魔,而武国却只想着藏私……   诸如此类的谣言太过离谱,于是武国对外放出话来,凡欲取我武国火器者,皆为妖党,其欲破解火器之秘,亡我人族!   这话一放出来,各国立刻就老实了。   谁都不想自己头上被扣上妖党的帽子,因为这是会动摇统治根基的。   军师瞄了瞄袁遥的脸色,只觉得自己心中的猜测越发被坐实了。   袁将军一攻入梁国就老老实实的,一改往日作风,这是想干什么?莫不是想投武吧!   其实袁遥产生这个想法并不让他意外。因为近些年天下投武的人太多了,凡是怀才不遇的,愿为人族大业出一份力的,都会把投武当作最优先选择的道路。   更何况袁遥当年可是苏归的手下,顶头上司都投武了,下属跟着投武也很合理。   军师甚至怀疑袁遥就是苏归安插在大燕之内的探子将军。   他对梁国穷追猛打可能是苏归授意,要是没有袁遥牵制住梁国的军队,武国这仗也不可能赢得这么顺利。   有些事儿简直不能细想,越品越觉得细思极恐。   军师盯着袁将军忧虑的脸,甚至想对他说一句:“将军,求您别装了,到底是想拉着我们为大燕玉碎,还是想投靠武国,给个准话吧……”   袁遥似乎没有看穿手下将士的心思,盯着沙盘和战报左右分析了一通,最后得出了结论。   “我们就先留守此地吧,如果武国大军来袭,再做下一步打算。实在不行我们就退守燕地,唉,这粮草啊,实在是麻烦……”   看着将士们眼巴巴的表情,袁遥轻咳了一声,“都退下吧,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一场大战,你们好好休息。”   众人陆陆续续退出营帐,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军师的表情介于无奈和失望之间。   突然间有个副将对军师道:“陆参议,您跟着袁将军的时间最久,也见过那位苏归大将军,您能不能帮我们分析分析,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其他正在离开的将军也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军师。军师指了指自己的营帐,于是众人会意地向军师的参议营帐走了过去,进入帐中之后,各自找椅子坐下,表情都不大好看。   “都到穷途末路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到哪儿都是死啊。”叫住军师的那名副将目光幽深道,“军师,本将军就直白地问你一句,您觉得袁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李将军,非我不想说,而是我实在是……”陆参议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里头还是有点包袱的。   因为他们即将讨论的是主将会不会投靠敌人,会在什么时候投靠敌人,以及会不会带着他们这些曾经的下属一块投靠敌人……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聚众谋反啊!   过往被教育的忠臣良将的格言犹然在耳,哪儿这些通通敌不过求生的欲望。更何况他们可以达成内心的自洽,甚至也不必承受道义的谴责——投靠了武王就是投靠了真天命啊。   “不想说很正常,本将军也不想说。”李将军摇了摇头,“可是再不说就要掉脑袋了,陆参议宁愿掉脑袋,也不愿意去追那生的希望?”   在场有人附和她,“死到临头哪还管那些,如果要死,我等只想做个明白鬼。”   陆参议腹诽:“想做个明白鬼,那你直接去问将军,问我做什么……”   可他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看着众人说出了一个无比现实的事情:“诸位,我等的亲眷都在大燕……”   并不是所有人的亲人都在宿阳,但是他们的亲人确实都在大燕各地。   袁遥如果投武,他当然不需要慌,因为他老家在大燕西北方,靠近谭国的地界,如果他投靠了武国,那么他家人的安危甚至更有保障。   但在场有许多人,他们就是宿阳人,如果他们不战而降,他们的亲人该怎么办?战报传回宿阳,他们都要死。   袁遥恐怕就是考虑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明白地表露出自己要投武的想法。   因为他不能保证所有人的想法都和他一样,也不能保证消息完全不走漏,所以他滴水不漏。   然而想投武的心是难以隐藏的。   有些时候别看人说了什么,得看他们做了什么。这句话对袁遥无比适用。   “袁将军投武,我等何去何从?”有人颤声问。   没人能给出答案。   陆参议道:“只能自己取舍。”   他怕自己的话没给自己留后路,赶紧又补了一句:“我这只是一家之言,个人臆测,不代表将军真是那么想的……”   任凭其他人再怎么问,他也不肯说一句话了。众人失望地陆续离开。   唯有李将军端坐不动,看向陆参议问道:“如果是你,你会一直追随袁将军吗?”   陆参议一顿,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反而把问题给抛了回去:“李将军呢?”   李将军笑了笑,起身离去。   她离开营帐转了一圈,然后无比顺畅地再度转进了中军帐,对袁遥禀报:“将军,您所料不错,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有人难以作出决断……”   “唉,不怪他们。”袁遥轻声道,“我是真不想杀他们,并肩作战那么久……我只希望他能不要挡我的路。”   袁遥叹息一声。   领择明主而已,何必要抱着大燕这个枯树被一同埋葬?他们都是树上的鸟,然而有的鸟可以飞走,有的鸟的巢穴却在树杈上,他们飞不走。   他已经秘密派出信鹰,发出了自己的投诚信,现在静待回信即可。   ……就是这回信,比他预料中快了太多。   夜半时分,袁遥熬夜看着后方战报,突然间帐内烛火摇曳了一下。   等他抬头,中军帐中居然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一个面孔与数年之前相比丝毫未变的男人。   袁遥浑身一颤,激动道:“袁遥拜见大将军!” 第391章   这理所当然将他敬为领导者的态度让苏归也不禁一愣。   只一刹那间,他就明白了袁遥的心思。   他让袁遥起身。   烛火摇曳的中军帐之内,二人相对而立,寂静蔓延,只待一句话将其打破。   “你想要效忠武王吗?”苏归望着他。   袁遥声音铿锵有力:“是!属下愿效忠武王,助武国成就天下伟业!”   “好。”苏归颔首。   准备好的劝服的说辞一个都没用上,袁遥自己早就做好了决定了。   看来先前说袁遥偶尔会不识大局的评价有些偏颇了,关于大局,他其实看得很清楚。   “大将军,那信鹰飞那么快吗?我日前刚刚发出了信,应当明天到武王手中才对。”袁遥小心地试探,想要知道武王的态度。   “王上同样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才,派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归顺。当年在军中,你我相处多年,我了解你的秉性,也觉得你投靠武国是个不错的选择,所以就过来了。”苏归道。   袁遥垂下头,声音略有些伤感:“大将军,其实如果当年大将军离开大燕时问我等副将愿不愿意投武,我觉得应当有至少三成的人都愿意追随将军吧。”   可是苏归直接走了,毫无预兆,悄无声息。   等他们这些下属再得知苏归的消息,他已经成了武国的镇国大将军,和大燕一刀两断了。   苏归的旧部,只有一少部分遭到了清算,大部分都得以保留。   袁遥起先有些疑惑,后来恍然惊觉,苏归没有和任何人深交过,除了在战场上之外,他们私下并无联络,虽然他们这些苏归的直系下属非常敬佩他的用兵之道以及为人,然而却对苏归本身并无多少了解。   宿阳就算想要清算苏归的下属,也根本找不到把柄,就算他们查个底儿朝天,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苏归只有战场上的亲信,没有朝堂上的亲信。   但确实有人被处理了,因为苏归背叛了,朝廷总要杀些人以儆效尤。   “抱歉,我有我的理由。”苏归眼神歉然,“还有多少人活着?”   “原本有不少人活着,可是这些年战争打下来,我们分散各处战场,伤亡甚众,大多人都……”袁遥苦笑一声,“主战场的战况,我只是知道个大概,不知道具体阵亡的都有谁,料想应当剩下不多了。”   他眼神像火苗一样燃烧了起来,“将军,我想投效武王。”   “你想直接离开燕军吗?”苏归问他。   袁遥听出了话外音,神情一凛,立刻拱手:“王上有哪里用得到我的地方,还请将军直言,但凡能做,袁遥万死不辞!”   “你是否有收拢军队人心?”苏归又问,“若你对你手下将士吩咐反攻宿阳造反,他们是否会直接听从你的安排,对你毫无质疑?”   袁遥思索一阵,缓缓道:“禀大将军,若是普通士兵,他们对我十分信服,相信跟着我能吃饱饭,能打胜仗,也能有机会活下来,他们会听我的。在领他们打仗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刻意强调过让他们效忠燕皇。”   苏归切中症结:“那么你手下的副将呢?”   “大约有半数愿意听我的,剩下的人各有顾虑。”袁遥道,“大将军,您是想让我直接返回去进攻宿阳吗?”   他真的在思考这么做的可行性,首先他这一支军队进入宿阳是不会有人防备的,他甚至可以直接进入城中之后再发动兵变。   只是伤亡不会小,如果损伤人数过多,那个兵变的胜利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被压下去。   “不,只是打个比方罢了。或许需要你那么做,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以那种粗陋的方式。”苏归道,“但我的确希望你返回去,潜伏在大燕腹地,等待着接应武国军,或给予后方燕军沉重一击。”   袁遥听明白了,“若此事是武王所急,也是将军和武国所需,末将愿意竭尽全力,助武王成事。”   “注意你手下的副将们。”苏归点到为止。   该劝服的劝服,该处理的处理。   袁遥沉思后权衡道:“大多数人心有顾虑,并非是忠于皇帝,而是担心自己的亲人遭到清算。如果我带领军队暗藏后方,不大肆宣扬我等投武,他们亲人得保,或许不会抗拒武国招安。”   “好,此事你自己判断,我信你的眼光。”苏归道,“切勿感情用事,小心低调行事。”   他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你觉得姬麟那边召你回援的几率大吗?”   “他已经在召我回援了。”袁遥苦笑,“只是我不想折在战场上,还不如一直待在梁国战场这边,起码胜算大一些,所以便用战局胶着难以应付梁国攻势为由,劝说姬麟放弃让我军回援,他听了。同时姬麟觉得如果武国攻了过来,似乎可以拿我当第一道屏障,于是就不急着让我回去了。”   “原来如此。”苏归若有所思。   “大将军放心,我可以以粮草不够为由折返退守,回到后方,姬麟八成会应允。”袁遥道,“前方战线一触即溃,继续这样下去,姬麟难有活路,所以他多半会想要我回援。”   他说完这些,忽然抬头,眼神中充满了希望,看着苏归道:“战乱全部平息,应当就在这几年间了吧?”   “或许吧,也许会更快。”苏归微笑了一下。   “我们是能赢的,人族是能赢的,是吗?”袁遥又问。   苏归道:“能赢,这一点你毋须怀疑,我也从不怀疑。”   ……   仅仅一夜过去,将军袁遥的态度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众多副将和军师坐在中军帐里面议事的时候,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返回大燕?”陆参议试着说,“敢问将军,您为何突然……”   “武国君粮草充沛,我等不是对手,如果留在此城被他们围住,那么等待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后撤,还能博一条生路。”袁遥说得有理有据。   将士和军师们彼此对望了一眼,没能立刻给出什么准确的建议。   这就相当于在立刻死和晚点死之间让他们选一个,留守梁国城池可能会死得更快些,退守燕地是能活了,但也是暂时的。   等三国联军打过来,他们这些人不还得死?或者武王南下打大燕,不还是要和他们对上?   原本他们昨天还猜将军要投武,结果将军突然变得铁骨铮铮,他们心里一下子产生了落差,连那些心态左右摇摆的人都变得诧异了起来。   “这个……袁将军,属下有一提议,不知该不该说……”陆参议深深地吸了一口。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以为他终于要公开问出将军要不要投武的事情了。   结果这位陆参议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半晌,脸色通红,还是没能把那句话给直接问出来。   他要脸。也许是太要脸了,他没法做第一个不要脸的人……   袁遥关切地看着他:“参议可以直言,还是说你对本将军的决策有什么看法?本将军会听取意见再做决定。”   陆参议结结巴巴:“呃,请属下好好想想……”   于是众人又从中军帐退出去了。   这回昨天为自己亲眷犹豫不定的将士更加犹豫不定了。   现在他们想的不是亲人了,而是:“难道真要去送死?”   没办法,人就是什么都想要,想要自己活命就要舍弃家人,现在不用舍弃家人了,他们又舍不得自己的命了。   李将军忧心忡忡:“陆参议,这样下去不行啊……各位觉得呢?”   她言语非常理性中肯,“袁将军一定也在犹豫,始终没有办法下定决心,他可能也在顾忌我们的想法,而我们的想法没有办法达成统一,也不能直白地说出来……将军不知道下属之心,如何能做好决策?到了这般紧要的关头……我提议我们把话敞明白了说,让将军知道我们的顾虑,做出正确的决策。”   有人起了这个头,陆参议大松一口气,脑子里绷着的那根筋也放松了下来。   “我附议!”   虽然剩下的人心有顾虑,却也知道这是一个能毫无顾忌表达自身想法的有利时机,便也陆续应和。   于是一刻钟前众人是怎么离开中军帐的,一刻钟后就是怎么回来的。   袁遥看到他们去而复返,疑惑道:“诸位,这是怎么了?”   这回还是李将军起头。   她,站在众人最前方,用痛心的语气说道:“将军,退居燕地的决策,还请将军三思啊!属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此时的大燕已是强弩之末,必输无疑,将军是要带着这十万将士回去送死吗?”   袁遥勃然色变,哑声道:“回去送死?你们忘了,你们中有些人的亲人也在那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   众人心中的担忧被挑明了,他们恍然察觉,原来将军并不是对他们的心无知无觉。   可能将军确实想要投武,然而想到他们留在家乡的亲人,还是承担起了大燕将军之责,只是因为他不想让他们寒心。   有几个将士不禁涕泪横流,自大规模开战以来心中积压的郁愤与悲伤一起涌了出来。   “天下之大,我等生路却如此难寻!”有人哭道,“可有两全其美之法,能保家人性命?”   “不投武,我等死,投武,家人死……”   那位李将军神色惨然,却忽然间如醍醐灌顶,好像恰巧那么灵光一闪,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我们就不能表面归燕,暗中投武吗?” 第392章   见众人侧目看来,李将军脸上好似有些挂不住了,脸别开看向了一边,想也没料到自己竟然口出如此怯战之语,面上一片通红。   “就当我没说吧……”她讷讷道。   陆参议目光如炬,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便看向李将军道:“将军所言,甚有道理!”   他急急地面向袁遥,说出了袁遥期待中的那句话。   “暗中投靠武国,则不必担心自己的家人受到牵连,我方军队归入大燕腹地,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必要的时候或许可以……”   陆参议也觉得自己说话太过无耻了,然而求生欲在此刻占据了上风,他急切地想要说服更多的人,将他们拉下水。   为了说服其他人,也为了说服自己,他下了一剂猛药:“表面归燕,是为了保全家人,暗中投武,是为了顺应天道,个人私心和天下公理,我们都占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袁遥和李将军紧紧地盯着每一个人的表情,想要从中读出他们的真实想法。   果然大多数人面露纠结。   当年大虞覆灭之时有不少将领抱着忠义之心守城而亡,然而今日大燕覆灭,这种情况却大大减少。   倒也不能说他们是懦弱鼠辈,没有忠义之心,而是情况与前朝覆灭时不同了,因为大燕本来就不占据大义,它已经变成妖党了,是阻止人族复兴的逆贼,是要覆灭人族的逆党。   谁站在这样的王朝身边,谁便是逆势而为。   大燕现在还能支撑,已经是八百年威望积攒的结果,姬麟再狗急跳墙昏招频出,御驾亲征的举动还是为王朝续了一波命数。   听到陆参议这么说,袁遥眼前一亮,然后又黯淡下来。   只听他语气哽咽,双拳紧紧地攥紧,一副心中悔痛的样子:“我对不起先帝啊!”   先帝就是姬瑯,袁遥的官是他封的,入朝为官时效忠的也是姬瑯,他绝口不提子翼和姬麟。   陆参议算是无语了。   袁将军啊,我都顺坡下驴帮着说出这些话了,你说你还装个什么?你不就是想让我把这话给挑明了吗?现在我都挑明了,你还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将军,您可还记得先帝遗诏?先帝曾言,想要清肃妖魔,更说以贤为帝。武国除妖义举天下皆知,您此举并非背叛先帝,而正是遵循了先帝遗诏啊。更何况那姬麟……”   他知道这话再说出口就回不了头了,然而想到全家老小的性命和自己的小命,他只得心一横,牙一咬:“那姬麟就是个伪皇!是妖党!”   此话一说出口,他就恍若虚脱一般,脸色透着异样的苍白,还有莫名的振奋。   没错,就是伪皇和妖党!他慢慢也把自己给说服了,面对一个伪皇有什么好效忠的?他们甚至连姬麟是人是妖都不知道,就算是人,那能保证他没有听从过妖的命令吗?所有人都不能既然不能证明他不是妖党,那么他就是妖党!   帐中所有人都侧目看来,把陆参议的脸皮刺得有些生疼。   李将军正要开口附和,结果身边有个副将先她一步道:“对啊袁将军,您在犹豫什么?将军如今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一军存亡,还有、还有我等下属亲眷的性命……”   他泣不成声,单膝跪地抱拳,“南方战场颓败之势已无可阻挡,我等在大燕东北战场看似占据一时之利,实则就如无根之萍。将军一人的决策,可定最终成败,请将军做出决断!若将军要带领我等玉碎,我等绝无二话,若将军要投武,争出一条生路,助力乾坤伟业,我也愿意追随将军!”   这是在逼袁遥表态了。   到了这一步,他不能再把责任给甩开了。于是袁遥走到这位将士身前弯下腰亲手把他给扶了起来,同样泣道:“我等相处数载,怎么忍心带诸位走向死路?先帝于我有恩,然而天不遂人愿,为臣者想要报偿先帝恩情,先帝却已归去,既如此,便只能用别的办法,报答先帝之恩了!”   袁遥直起身,环视帐中众多将士与军师,沉声道:“本将军欲助武国诛杀宿阳逆贼妖党,推翻伪皇!尔等可愿追随本将军?”   李将军、陆参议率先抱拳:“属下愿追随将军!”   其余帐篷众人回过神来也抱拳:“愿追随将军!”   袁遥连道三声好,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好像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整个人都焕发了生机。   诸位将士神色各异,有人欣喜有人忧虑,还有人恐惧。然而大多数人都已答应追随袁遥,剩下几人不成气候。   “陆参议,本将军记得你藏了一葫芦好酒。”袁遥一双虎目看过来,“军中不得饮酒,然而今天却是特殊时机……”   陆参议苦笑连连,“手下就那么一壶酒,将军还惦记着……”   “少说废话,往日你偷偷喝两口,本将军都不追究了,今日不把酒拿来与众人分享,怎么都说不过去。”袁遥大笑。   陆参议便回去拿来了酒葫芦。   军长之中没有酒具,便以喝水的茶碗代替,众人一一分酒,将酒举在唇边。   袁遥肃声道:“我等既然决意讨伐逆党,便是将自身性命悬在裤腰带上。喝下这酒,我与诸位的关系便如那异姓亲人,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在场诸位,皆是见证!”   上了贼船了。众人心中道。   如今他们都是贼,都是彼此的监督,一人后悔,便是背叛了他们所有人,联盟紧密,不容其余人有丝毫退出之念,否则他们就要联合把那个想要退出的人撕成碎片。   他们将酒一口干了,彼此对望,都多了一股绝地谋求生路的狠劲,举棋不定的内心似乎再无动摇。   ……   “袁遥粮草不足,请求从梁国撤军……”姬麟眼眸震动,“商悯攻破睢丘,似乎有动兵之兆,如果其南下,极有可能先吞掉袁遥,直攻大燕腹地……”   看着袁遥送来的这份战报,姬麟嘴唇扭在了一起。   这个王朝已至强弩之末,他百般转圜左支右绌,却还是难以为它延续寿命。   他不后悔投靠妖族,也不后悔追求长生,更不后悔追逐权力,他只恨自己没有做好取舍。   他一天都没有体会过正常皇帝该有的权力,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只是一副空壳,早知如此,他应当先退一步,先去追逐长生,有了长生之后再谋求权力。   不过即便有了长生和权力,他也没有力量抗衡妖魔,只能从妖身上获取权力。   若不是他以“此举可以加速消耗大燕人口,以防止溃败过快,人口剩余过多”为由让苟忘凡放权,让他亲自来到前线鼓舞大军士气,恐怕大燕早在一年前就撑不住了。   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   多方权衡之后,姬麟艰难地做出了决定:“让袁遥回援,与大军会合。”   四面皆敌,是大燕所面临的最浅显的困境。   大虞王朝覆灭的时候被赶出了中原,退守南方支撑数年,大燕才取得了胜利。而如今大燕将要覆灭,却没有地方可以接纳他们,让他们退守某地。南方不必提,西北谭国恨不得大燕早点灭,西南翟国态度冷漠,占据地利保持观望,至于去北方,那真是嫌自己活得命长了,他们可是拥立了子翼。   姬麟只能据守中原,慢慢看着大燕如同笼中困兽,被围攻致死。   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那位陛下答应他不会让他跟着王朝一起殉葬,事成之后她还会赐血。   然而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姬麟其实也潜藏着一些隐秘的期望。   都是妖把他害成这样的……   ……他杀不了妖,其他人能不能杀?武王商悯可以吗?   如果黑蛟死在了武国手里,而他那时候还活着,或许仍然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报——”传令将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进。”姬麟揉了揉太阳穴,“何事,说。”   传令将颤抖道:“陛下,翟国对大燕宣战了!翟王下令,要亲征!”   姬麟一听,只觉天崩地裂,脑袋发晕,然后他身体向旁边一歪,脑袋砸到了扶手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来,身边围了一大堆的人,各军将士围在他的床榻边,军医满头大汗地为他把脉诊治。   “陛下身强力壮并无大碍,这是怒火攻心,这才晕了过去。”军医小心翼翼说出诊断。   “翟国对大燕开战……”姬麟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帐中的将士们脸色骤变。   他呼哧呼哧喘气,“翟国前些年遭逢地动,兵力不一定充足,但即便如此,也要小心应对,此时他们韬光养晦数年,应当恢复了许多。分派三分之一的象兵去西南,由……”   姬麟一下子卡住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帐中的将士,越看脸色越是苍白,越看越是心惊。   将士们也意识到姬麟为何突然顿住。   大燕没有猛将了。   除去东南战场的楚卿,竟然找不到将军可以带领一路大军抗衡翟国。主帅和主将与副将不同,他们可是要统帅三军压阵指挥的,而如今看着满帐的将士,姬麟竟然找不出一个人可以替他去东南战场。   大燕的将才早就凋敝了,剩下几个有头有脸的,都是从苏归走底下出来的,他打压处死了一部分,留用了一部分,这部分人杯水车薪。   “陛下!”外头忽然又有传令将急匆匆前来,脸上是喜悦混合着震惊的表情,“陛下!宋郑赵联军出现异动,似乎是郑国军队和赵国军队与宋国起了冲突!”   颓败的姬麟恍若诈尸一般从床榻上弹了起来,他都要放弃挣扎了,没想到突然又传来有利于大燕的消息。   “快去探查,到底发生了何事?!”姬麟激动难抑。 第393章   从赵国军队逼近宿阳开始,赵王就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动手的时机。   三国联军各有各的心思。   赵王想要入主中原,成为皇帝。宋国被妖党所控,想要覆灭人类的王朝。郑国同样如此,君主身不由己,只能被大势裹挟着向前。   他们固然会为了共同的目标暂时聚集在一起,但是一旦涉及王位之争,一旦他们真的覆灭了大燕,那么等待他们的必然是决裂,随之而来的就是互相攻伐,乱成一团散沙。   这一天必然会到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只因各有目的,他们绝无可能在合作之后瓜分利益蛋糕,只会想着一方独吞战果。   赵王只能想到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他们在攻破宿阳之前就决裂,联军内战;另一种可能是他们撇开彼此,抢先攻进宿阳占据先机。   赵王在一年前就已经随军来到了战线后方。   她决定随军出征的时候,许多朝臣都联名反对,因为一国君主将自己的性命压在战场上,实在是过于冒险。但是赵王道:“武国君主年少,然而鬼方压境,对方却亲临战场后方坐镇。同样是王,武王能做得的,我赵王做不得?”   于是朝臣松口,赵王抵达了前线后方阵地,并没有直接亲临战场。   她所在的地方是赵国军队占领的城池,君主到底是与普通武将不同,可以在接近阵线的地方鼓舞士气指挥作战,但如果挑选不对的时机奔赴前线,只会让大军惶恐。   届时军队想的就不再是打仗取胜,而是如何保护一国君主的安危。   赵王选择亲临战场,不仅是自己的决议,其实也是靳相的提议。   她道:“此大燕灭国之战,谁能抢先占据中原,击溃大燕军队,清扫大燕宗室,谁夺得皇位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一些。郑王并未亲临战场,宋王同样没有离开宋国疆土,王上亲临战场则可以占据有利时机,倘若有一天宿阳攻破,王上便可抢先入主皇城。”   如果这只是一场人与人的战争,那么靳相的建议的确是有道理的。   可是宋、郑两国有妖,一下子让这场大战的结局变得不甚确定了。   赵王虽然忧虑,但打算“尽人事”。这是她作为王最该做的事情,也是赵国入主中原所必需的抉择。宋国和郑国有妖作为后盾,而妖只会是赵国的敌人,赵王捉摸不透妖的心思,只能把自己该做的做好。   昨日收到武国密信的那一刻,赵王心中便产生了古怪的想法。   一方面她想:“时机似乎到来了。”   另一方面赵王又想:“武国又要赵国冲锋在前吗?”   诚然她内心可以有一千个一万个想法来说服自己,大义当头,她应当顾全大局,可是内心郁郁之余还有一些微小的怒气窜了上来。   她不可抑制地想道:赵国兵力消耗至此,武国却慢慢悠悠保存力量不肯轻易南下,我等冲锋在前消耗大燕,她最后却坐收渔翁之利,这皇位,难道真的要让武王来当吗?   此念以前并非没有产生过,然而她每次都说服了自己。   赵国出兵既是她自己的抉择,也是利益驱动的结果,如果没有武国的那两位江湖客帮助她驱赶赵国的妖魔,恐怕她此时已经性命不保,赵国也会全盘落入妖魔之手。   武国有恩在先,此为利益交换,她不应当纠结于一国一地之失,当以大局为重……   可是武国如今占据优势,国力强盛是事实。   赵王既为人族有一位强有力的盟友而欣喜,可是内心却无法平衡看待。   赵王叫来了靳相,将武国发来的书信交给她看。   靳相看完,有些苍老的脸上皱纹变得愈发深刻。   君臣二人都没有说话。   “王上,您注意到了吗……那位武王,竟然让您和郑国互相配合打压宋国军。”靳相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眼神也跟着沉下来。   赵王被武王告知,郑国为妖党。   所以即便三国联军互相配合攻伐,她也把郑国当作假想敌,连军队配合的时候她都留着神,生怕一不小心损兵折将,中了宋国和郑国的陷阱。   此时商悯却又告诉她,可以与郑国互相配合……   “武王收服了郑王?还是她把持住了郑国整个国家?”赵王也因为这个事实而显得心绪不宁,“是数年之前就已经……还是在这数年之间她做了什么?”   靳相慢慢摇了摇头,“这等秘事,我等恐怕无从考证。但对方有能力驱使郑国军队,甚至让郑国军为她所用,这是一定的。往好处想,也许她是与郑国达成了什么利益交换,所以才能驱使郑国的军队,往严重了想,那便是你所猜的那样……”   郑国已经被武王全盘操持?这个猜测未免太过让人心惊。   “不可能是与郑国达成了什么利益交换,如果郑国是妖党的话,那么利益交换也要经过妖点头。联军好不容易逼近宿阳,妖所求只会是一举攻破都城,根本不可能答应在这个节骨眼上陷入内战。”赵王凝神思索,“郑国应当的确是站在武王那边的……只是,武王是怎么做到的……”   越是想下去,她的表情越是难看。   当今六强国,梁国已经被灭,郑国也被武王把持,宋国已经确认为妖党盘踞之地,除了赵王自己的赵国,还剩下一个翟国态度不明。   近些年翟国近乎锁国,不参与外界兵戈之争,既不派兵增援,也不对某一方施以援手。   不过对方一贯是墙头草做派。先前攻谭之战的时候,他们既不敢公开声援谭国,也不敢明确反燕。后来子翼归武,姬麟上位,翟国跟着不痛不痒地指责姬麟,也没有做出实质性的举动。   先前孟玉、敛雨客两位江湖客来到赵国的时候,赵王曾经旁敲侧击,想要知道他们途经翟国时可有观察到翟王的态度。   可是他们似乎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当年商悯和敛雨客根本就不敢说孔朔的事情,生怕他通过可以读取记忆的神通知道人族的谋算。   这种情报错位让赵王对各国的态度缺乏清晰的认识,不知道到底有谁是武国的盟友。   而事实上商悯要的就是这种情报错位。   她结盟赵国,但是防备赵国,就如赵国其实也防备武国。   国与国的博弈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说明白的,这其中牵扯了太多。既有人妖之争,也有国与国之争,还涉及皇位之争。   这些情报全为商悯所取,到底告诉谁,又如何利用这些情报获利,自然是她说了算。   她告诉赵王妖藏在何方,以及到底该如何对付妖,如何才能取得人族整体的胜利。而对于武国会如何取得最终的胜利,商悯不会对赵王透露分毫。   “靳相,这翟国也该下场了,我有预感。”赵王眼神深沉,“翟王这些年态度也颇为奇怪,在各国决定征讨大燕的时候,但是并没有明确与我们结盟,而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他们对于武国似乎也没有过多接触,但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王上是发现了什么吗?”靳相问。   “哪里是发现了什么,”赵王摇头,“不如说,是我从武国以及武王近些年的行事风格中对她有了了解。”   “武王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不管是当年派出两位捉妖师游历各国帮助除妖,还是更往前的保谭,甚至是当年姬瑯寿宴现妖,一桩桩一件件都离不开他们的手笔。”赵王神情分外复杂,“他们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头,武国这样思虑周全,怎会考虑不到翟国?”   她又看向靳相:“靳相你说,翟国不动,是因为此国不想与我们结盟,想一直保持游离的姿态坐收渔翁之利,寻找一个关键的机会下场,还是……他们此举其实是某国授意?”   战局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任何国家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必然会被乱世之争卷进去。   既然必定参与乱世之争,就不可能不结盟,不可能不交换利益。翟国又不是地大物博无所不包,国富民强威震四海,想靠一国挑战世上所有国家?绝无可能!   那翟国这副游离的态度是给谁看的?他们怎么可能不与人结盟?   他们一定已经与某国结盟了,如果不是宋郑赵三国,那么就是武国。   六强国除武国以外,仅剩宋、郑、赵、翟。   如果郑国和翟国都是武国盟友,那真是……叫赵王不知该怎么说好。   甚至赵国自己也是武国的盟友。   赵王唯一不确定的是,对方到底是因为利益或大义结成了联盟,还是铁了心效仿当年大燕初建之时各诸侯追随燕皇征战,不求皇位,只求推举武王成为天下共主。   靳相看着赵王,问:“王上,那我们是不是要……”   赵王挣扎着权衡了片刻,最终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还不到时候……起码要等妖邪尽除才能……”她看向武王递来的书信,最后一行写着字。   “能否斩杀大妖,便在此战。”   赵王将书信焚毁,疲惫道:“罢了,帮。”   “王上可有想过,对方就是看准王上为人之心,所以才肆无忌惮,要求您援助他们。这是个阳谋,只要是为了人族,您就不可能拒绝,哪怕为此消耗赵国的力量……”靳相叹道,“武王是要救人,但也是在削弱我们。”   “我何曾没想过。”赵王苦笑,“可是靳相,你听外头百姓的声音,听听武王的声威,再想想她以前做过的事情……不光是那些百姓,恐怕就连各国王侯也认为诛妖者非武王莫属……如何除妖,只有武王心中有谋算,也有信心,而我们这些人哪怕修习了捉妖术,重建了司灵部,对于如何除妖也毫无头绪。”   “靳相,武王可退黑蛟,而当年黑蛟来到赵国,本王毫无反抗之力。这叫我如何不帮她……哪怕心中万般不甘,我也只能照做,为了人族。” 第394章   子邺将翟国要出兵的消息拿到朝堂上讨论时,群臣无一例外鼎力支持。   这不禁让他内心产生了一些怪异的想法。   翟国朝堂上的臣子对于要出兵这件事情接受良好,几乎毫无异议,就算有所异议,也是集中在是否要让翟王亲自出征这件事情上。   因为这都要归功于孔朔,他把翟国的底子打得很好。   翟国司工司徒卓排众而出道:“禀王上,各式战车都已备齐,可随时拉去船上,随运河顺流而下,跟随众将士一同攻入大燕。”   紧接着左将出列,“臣数年以来训兵练兵不敢有丝毫懈怠,王上一声令下,全军便随王上出征。”   随后司农与司马也激动难抑,纷纷表示这两年收成还不错,粮仓都已经填满了,用作军粮消耗毫无问题,至少可以支撑翟国打两年的战争。   子邺露出赞许的表情,“诸位爱卿为国思虑,能得诸位贤臣是翟国之幸。”   其实近些年朝堂上也有议论翟国是否要下场参与征讨大燕,但是翟王一向心有谋算,朝堂众人倾向于相信翟王的决议。   孔朔还是翟王的时候就道:“武国不动,翟国也不动。”   于是便有聪明的大臣品出味儿来:武国乃是翟国大敌啊!   如果想要把翟国的疆土扩大至天柱覆盖下的所有土地,就必须将各国扫平。   武国地处北方,南方的士兵难以适应北方严寒的气候,而且北方多旱地,他们最擅长的水师反而无法发挥作用。这么多年下来,翟国上下把各国都当作假想敌,想了一遍又一遍御敌之法,最后得出结论,如果想要赢过武国,可以不必急于一时,等翟国占据中原之后养兵蓄锐,积攒力量,趁春夏秋天气暖和之时将武国击溃。   然而这个策略很快招致其他人的反驳,因为当年鬼方就是这么被驱赶到北地的,结果对方盘踞那边几百年了都没有被消灭,如果不能彻底铲除武国,他们就会成为下一个鬼方。   所以当孔朔说武国不动翟国也不动的时候,有不少大臣都点头赞同。   他们的想法是,等武国按捺不住挺进中原,武王也来到了中原,他们就擒贼先擒王,将对方一举击败,再慢慢收拾北疆的残余武国势力。   子邺顶替翟王之位后,同样采取了这样的策略。   这便让朝臣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觉得翟国现在的蛰伏一定是为了将来一举取得皇位。   子邺轻叹:“我翟国大军出征征讨大燕,是为了平息人妖之争,也是为了诛灭妖党所扶持的伪皇。”   他这么一说,本意是想表达此战的最终目标并不是为了当皇帝,而是为了帮助武国,两国目标一致,应当守望相助。   可是这些大臣们太有进取心了,他们立刻将子邺的话理解为:“我翟王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天下百姓,所以才出兵的,我这是为了道义。”   他们自以为听懂了子邺的话外音,一个个情真意切地附和,各种夸人的话一箩筐地飞了出来。   什么翟国顺应天道,翟国是真正的圣人之后,翟王仁慈贤明,翟王舍生取义……   子邺看着这些臣子的脸,心知整个翟国的朝堂已经被孔朔给修剪成了他想要的样子,除非把根基给掘了,否则绝无可能更改这些老臣的想法。   因为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翟王能够成为新朝皇帝。   也罢,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   子邺下令散朝,自己率先起身离开,在他之后中的大臣也渐渐走出了勤政殿,每个臣子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表情,仿佛丰功伟业就在眼前。   只是左相和右相与这些武臣不同,他们思考得更全面一些,脑子里的弯弯绕绕也比较多。   其实近两年他们已经能逐渐感觉出来不对劲了。今天朝堂上,翟王说要发兵征讨大燕的时候,如果放在以往,他一定会说一两句慷慨激昂的话来激发众人的斗志,可是他没有,他从始至终都表现平稳。   是翟王心性淡然了,喜怒不形于色了,还是说此时另有隐情?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年王上有些不对劲?听说他几个月也不见一面那几位公主公子,关系似乎疏离了不少。”右相道。   其实翟王以前也不怎么见自己的这些孩子,他的孩子们与他关系都比较淡漠。甚至大多数情况下,翟王都记不起自己孩子们的生辰,对于孩子的教养,似乎也不是那么放在心上,虽然有聘请名师,但对于课业如何不怎么过问。后来有大臣劝谏他该对继承人培养上一上心,翟王这才时常询问孩子们的课业进度。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六公主翟忆从小身体虚弱,得翟王重视。   自从六公主逝去,翟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过于悲痛的缘故,愈发不肯与剩下的孩子们亲近了。   “说不准。”左相模棱两可道,“相比这个,还是王上对于征讨大燕的态度,更让我感觉……”   两位老臣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都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他们这些大臣要操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既然开战,那自然要写讨燕檄文。   不过一日,檄文内容便已敲定,紧接着传遍翟国。   翟国征燕,宋郑赵联军内战。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没有终结。   谭国国君谭桢同样颁布讨燕檄文通报天下,说谭国曾受大燕征讨之苦,百姓也被妖魔所害,现休养生息,国力恢复些许,自动响应号召,征讨大燕。   这个消息与翟国征燕的消息放在一起,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谭国想要攻打大燕乃是天经地义的,人们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紧接着又有消息通传天下。   武王商悯决意挥师南下,剑指宿阳。   ……   那个时候,苟忘凡从来没想过再次见到白小满会是在那种情况下。   她无数次想过,如果再见到白小满,她会怎么做。   毫无疑问,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将其碎尸万段。   那天陛下从武国归来,身受重伤,郭忘凡还没来得及关心陛下的身体,就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噩耗,原来白小满早就死了,一直在陛下身边,被陛下收为徒的白小满极有可能是商悯假扮的。   对方天衣无缝地在他们身边藏了那么久,而他们竟然没有发现丝毫的异样。   即便知道了对方卧底的身份,但是苟忘凡的内心依然升起了被背叛的愤怒。   因为每个和白小满相处的妖,心中都付出了真正的感情。   尤其是胡千面和涂玉安。   他们疼爱的小狐狸早就死掉了,而他们一无所知,竟然错把叛徒当成了家人,甚至他们的死也是这个“家人”一手推动。   “胡千面和涂玉安……”苟忘凡下意识说了这两个名字,然而立刻就感到了后悔,怕陛下被勾动伤心事。   陛下应当的确是伤心的,但是她的伤心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用充满疲惫的语气道:“等我们取得胜利,战胜人族推翻天柱,应当就能为他们复仇了吧。”   然话虽如此,苟忘凡竟然没有在陛下的语气中听到自信与从容。   陛下的心也在痛,她也对前路充满了迷茫,甚至已经失去了赢得胜利的信心,只是凭借着顽强的毅力支撑着。   苟忘凡心痛至极,仇恨和怒火前所未有地高涨,一方面是为了昔日的同伴,一方面则是心疼白皎遭遇如此打击。   “我要去为陛下杀了商悯!”她重重发下誓言,“我要将她碎尸万段带到陛下面前,让她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赎罪!”   “你不能去。”白皎声音沉了下来,“我不允许你去,你不是他们的对手,贸然前去只会被他们杀了。忘凡,他们都死了……一个一个离开我,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   “陛下!”苟忘凡也哽咽了起来。   两人隔着烟雾所凝聚的模糊人形释放心中的悲痛时,孔朔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你这些下属感情都挺丰富的啊。”他语调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若有所思,“你感情也是挺奇怪的,你好像把每个妖都当小孩养,但是不把自己的小孩当小孩养。你看看,离心了吧。”   苟忘凡惊怒交加。   她知道陛下吃掉了孔朔,孔朔正在陛下的腹部,但是完全没想到孔朔的状态竟然相当“自由”。   不但可以探知到外面的事情,甚至还可以说话,这说明陛下的情况比她想象中更加危急,对孔朔并没有那么高的掌控力。   万一陛下被孔朔反噬,那岂不是……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苟忘凡焦急地问道,“您和孔朔,您还能压制他吗?”   “放心吧,目前是可以,我和孔朔暂时达成了一些协议。”   苟忘凡并没有因为陛下的回答而放下心,接着她听到白皎又道:“孔朔的神通是可以炼化技艺为自己所用,其名为万化。现在我与他融为一体,他竟也可以探知我的记忆和情感了。”   一阵恶寒从心中涌起,苟忘凡什么话都没说,表情沉了下来。   孔朔发出闷闷的笑声:“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白皎。为什么不能坦诚一点呢?咱们现在可是盟友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白皎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看着苟忘凡,轻声说:“你不可以去找商悯,接下来我需要很长的时间闭关休养,外面的事务交由你负责,你一定要顾好自己的安全,如果遇到了危险,能逃就逃,哪怕舍弃基业,也要逃走。明白吗?”   孔朔又插嘴:“你对你的下属交代得挺到位,还知道让他们放弃基业,要是你也能这么做就好了。”   苟忘凡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看着白皎,嘴唇嚅动了几下,竟然没敢继续问出来。   白皎也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我去闭关了,你保重。”   “……是。”苟忘凡悲伤道。   飘渺的灰白色烟雾消散了,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宫殿一如既往地寂静,然而苟忘凡的内心却并不平静。   她从孔朔嘲讽的话中读取到了一个让她自己都感觉到恐惧的事情——陛下决意不再转生了。   没有下一次了,陛下不会再用转生蛰伏起来了,她只会和人族血战到底,她只给自己留了这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心存死志?不会的!   苟忘凡满心仓皇,浑身情不自禁地发抖。   也许陛下只是累了,累了而已……   也有可能是孔朔纠缠着陛下,在他和陛下的对抗中,陛下处于劣势。   否则以陛下的性情恐怕根本就不会答应和孔朔联合,只有当陛下处于下风 ,认为自身胜算不大,才会寻求和敌人联合。这证明陛下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   苟忘凡悔恨至极,觉得自己无能又无用,不能为陛下分忧,甚至陛下还要担心她的安危。   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苟忘凡尽地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掌握宿阳的军政大权,同时积极联络着散布在各国的妖……   其实那些妖并没有剩下多少了。   民间捉妖师势力突起,敛雨客甚至直接以隐天宗之名行事,广收天下门徒,同时游历各国,妖的踪迹越来越难以隐藏。   原本隐天宗出世的目的是清除各地流窜的妖魂,可是白皎的势力同样受到了波及,隐藏在李国之中的小妖也被揪了出来,他们无处可去,只得聚在宿阳,被苟忘凡庇护。   战争打响,苟忘凡更加繁忙。   作为一只妖,她的身体足够抗造,哪怕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足以支持。她盯着姬麟,免得他搞小动作,同时还要分出注意力盯着各国动向。   由于战争的目的是消耗人口,其次的目的是加剧人族王朝分裂,最后的目标才是让宋国攻入宿阳抢占先机。   只涉及毁灭而不涉及创造,苟忘凡做得还算合格,战争的确在稳步推进,战场上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凡是各国军队交战之地,离开之后都会剩下满地的尸骨。   为了避免瘟疫,有些会被收敛尸体的部队就地掩埋,然后被野狗刨出来,再被秃鹫啄食殆尽,而很多时候战况过于紧张,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处理那么多尸体,于是许多尸体曝尸荒野。   日积月累,逐渐化为白骨,然后再散落于土地之中,被风沙掩埋。   战况如火如荼之际,苟忘凡以将军楚卿的身份亲临战场,主持大局。   也就在与郑国交战的地方,苟忘凡见到了白小满……商悯。   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闻到那熟悉气味的第一时间,苟忘凡心中杀意骤起。   然而对方轻飘飘一句话让她止住了动作,“苟大人,现在只有苟大人能够救师傅了,您确定要对我动手吗?”   苟忘凡一愣,紧接着心头大恨,“你不配那么叫她!你竟然还敢叫她师傅!你这个叛徒,卑鄙无耻的小人!”   商悯用稀罕的目光看着她,“苟大人此言差矣,你顶替武安将军楚卿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啊?骂我之前先骂一遍你自己吧。你是为了妖族的大业,我是为了人族的大业,谁也不比谁可耻。”   苟忘凡被气了个仰倒。   即便怒火高涨,但是想起商悯刚刚说的话,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没有任由理智被愤怒吞没。   “你刚刚什么意思?”她目光锐利,同时寻找着对方的破绽,想要伺机动手。   如果能把对方杀了,再狠狠逼问,不是一样能取得情报吗?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商悯的化身修为居然只比她差了一点点,苟忘凡在对方凝神思索之际悍然出手,结果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躲过,还被吐了一口魇雾恍惚一瞬。   就这么一瞬的工夫,五道寒芒闪过,她背上唰的一下多了六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赤红的血从她身上流了下来,浸润到了泥土之中。   她痛哼一声,心神巨震,再看商悯的时候眼中多了一抹极深的忌惮。   “苟大人,你就算把我这个身体给抓了也没用,它就是个死物罢了,即便会流血也会流汗,甚至还能吃东西,但本质上和傀儡木偶没什么区别。”商悯笑道,“不如听我把话说完,这真的关乎白皎性命。”   苟忘凡强忍着身上的痛意,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说!” 第395章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了解过白皎的近况,她现在已经和孔朔共生在一起了,不过我对他们的具体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们都试图吞噬彼此。”商悯嗓音轻快,“但是孔朔相比白皎来说有更多的后手,他这只妖非常惜命。”   “……你知道对方的后手是什么?”苟忘凡直击重点。   “不愧是苟大人。”商悯道。   对方话语里面的熟稔让苟忘凡十分膈应。   一想到她和对方实打实地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对方对她的了解,远超于她对对方的了解,这让苟忘凡毛骨悚然。   也许是因为这份了解,对方才能够发现她已经变成了武安将军楚卿。   商悯对于妖族的行事方法实在是太过了解。   “前些日子我在到处转悠,你猜怎么着?我碰见孔朔了。”商悯道。   “……孔朔的本体肉身不可能脱离陛下存在,你难道是碰见了对方的分魂或者傀儡?就如同你的白小满化身一样?”苟忘凡无比慎重。   “对,就是这样。”商悯眯眼笑,配上她白小满化身的面孔,真是一副标准的狐狸样,但这种标准的狐狸样从来没有在真正的白小满身上出现过,真正的白小满总是憨憨傻傻的。   不经意的一个神情,再一次提醒了苟忘凡她和白小满的区别。   “韩卢就是孔朔给自己准备的其中一个躯体,他附身了韩卢,搞到了一份不知道之前藏在什么地方的孔雀精血,要用化骨复生阵给自己再造一个躯壳,而那个化骨复生阵就是在郑国照夜山。”商悯道,“幸好我运气好,半路上碰见他了,挫败了他的阴谋,对方这才没有获得新的肉身。”   “谎话连篇。”苟忘凡斥道,“少给我说那些有的没的!”   不见得全是谎言,但是细节处全是谎言。   韩卢也背叛了,苟忘凡听陛下说过,这是她已经确认的事实。但是她根本不相信商悯是偶然间碰到了孔朔操控韩卢,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只能是对方也一直在追寻孔朔的踪迹,这才发现了他的阴谋。   “苟大人,您如此聪明,应当已经知道隐患了。”商悯微笑,“孔朔可以有不同的后手,可以更换自己的躯壳,随时可以逃,还可以利用自己在外的身体设计谋害白皎。这样一位大敌,您应当为您的陛下铲除才是。”   “真是好响的如意算盘,你明目张胆地借刀杀人,还指望我答应……”苟忘凡怒极反笑。   “这难道不是对白皎有利的吗?”商悯笑问,“你不想让白皎彻底挫败孔朔吗?白皎想杀了孔朔,我也想,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我们可以达成一致的。”   苟忘凡心里一沉,有心想要再试探几句,“你应该直接去找陛下商量,不去找她是不敢吗?”   “怎么会呢?”商悯语气轻飘飘的,“苟大人不用试我,我知道孔朔的神通是什么。我不知道孔朔能不能读取到白皎的记忆,但我觉得他们都是那个关系了,应当是可以的吧?白皎知道的事情,孔朔就会知道,孔朔一旦知道,就会藏得更深,要杀死对方根本就不可能。”   “我怀疑对方藏了不止一份精血,在某个角落里,他极有可能已经创造了一个崭新的身体。苟大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对方谋害陛下吗?”   苟忘凡被对方一语切中命脉,神情都变得阴晴不定了起来。   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之中,而她为了帮助陛下,甚至不得不直愣愣地往底下跳。   对方强调了孔朔的神通,这就是在对她说。如果想要帮助陛下铲除孔朔,这件事情就不能让陛下知晓……   苟忘凡必须隐瞒陛下秘密行动,才可以避开孔朔。   而商悯对孔朔的了解,同样让苟忘凡惊悸不已。   她道:“我猜呀,孔朔现在恐怕已经狗急跳墙了。我如果站在孔朔的位置上,恐怕只会走两条路,要么是对白皎暂时服软,二妖达成联合一起谋求胜利,要么是表面上和白皎联合在一起,实际上谋求自己的事情。按照孔朔的性格,我猜他会两头下注,他就是那种很贪婪的妖,绝对没有可能为了妖族的大业牺牲自己。”   ……全中!   陛下的确说过,孔朔已经和她联合到了一起。苟忘凡当然也知道陛下的性格,这恐怕只是权宜之计,是无可奈何下的选择。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猜测。”商悯语气轻柔道,“白皎离开武国的时候身受重伤,孔朔有没有借此机会反扑,尝试吞噬白皎的肉身呢?如果他成功了,是不是就可以借助白皎的身体对你们发号施令,而你们还不知道陛下已经被孔朔完全吞噬了……孔朔也有着你们陛下的记忆,他如果要装成她的话,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苟忘凡失声道:“不可能!”   怎么可能?!   她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验证商悯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因为对方掐准了她不可能直接去找陛下询问,商悯的话是没有办法被证伪的。没有办法被证伪,那就证明有可能是真的。   然而苟忘凡的思路并没有混乱多久,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思考,最后猛然抓住一个漏洞:“陛下根本没有被孔朔控制,如果她被孔朔控制了,就不会对我说出孔朔的天赋神通,因为这只会让我心生警惕!”   商悯“哦”了一声,“原来白皎也告诉你这件事了。”   苟忘凡怒气猛然上涌,“你在试探我知道了多少?!”   “怎么会?我也不是什么都需要试探的,白皎那么信任你,她的事情很少有你不知道的吧,这种事情想想就明白了,没有必要试探。”商悯语气慵懒,“那么孔朔占据白蛟肉身的可能性降低了,但是并没有完全消失。”   “我要是孔朔的话,也可能选择另一条路。也就是说……我可以假装自己暂时没有力量侵占白皎的肉身,让她暂时放松警惕,实则我可以随时反扑,在关键时刻给予白皎致命一击……”   “苟大人,你仔细想想,以孔朔的狡诈和老谋深算,这件事情有没有可能发生。”   对面的白毛小狐狸歪了下头,明明她浑身的毛都是雪一样的白,苟忘凡却觉得她只有表面的一层白,切开全都是黑的。   太可怕了……商悯……每当她以为对方已经没有筹码了,结果她竟然能生生给自己造出来筹码,更恐怖的是,苟忘凡竟然真的要被她说服了。   对方张开了择人欲噬的大嘴,要把她吞进去,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你想让我做什么……和你一起粉碎孔朔的后手吗?”苟忘凡语气莫名。   “对,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商悯道,“苟大人好好想一下,这是否是你该做的事情。你的陛下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你必须替她做才行。白皎受到孔朔的钳制,根本没有办法粉碎掉孔朔的新躯壳,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到。”   在这一刻,苟忘凡想了很多。   她知道陛下为什么要吃掉孔朔。   她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实力,但是没有办法消化掉孔朔,那么陛下就会始终被孔朔所累。如果当时陛下没有那么急切 ,说不定就不会带着孔朔这个累赘。   但是如果错过了那个时机,孔朔就会孵化出来,完全脱离陛下的掌控,就算孔朔那个时候积攒的力量还不足以到达圣境,他也依然会是陛下的大敌,说不定还会胜过陛下。   如果能够把孔朔从陛下身上剥离就好了,可是他们现在的融合实在是太深,他们彼此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根本就没有办法剥离。   说句私心过重的话,苟忘凡宁愿让陛下失去晋升圣境的可能,也不想看到她被孔朔这样日日折磨。   “苟大人不会在想,如果不消除孔朔用化骨复生大阵创造出来的新身体,任由他把自己全部的意识转移到新身体之中,他就能从陛下身上剥离开了吧?”商悯用莫名的语气问道。   苟忘凡抬头冷漠地看着她。   “不会吧,还真的被我猜中了?”商悯皱眉,“苟大人不要太过天真了,他给自己准备后手,不代表他要放弃白皎的身体,这不是什么二选一,他是全都要。”   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舒展。   “苟大人没有办法轻易做下决定,我知道的,毕竟事关重大,我又是你们妖族的仇敌,你不肯相信我很正常。”她道,“看在拥有共同敌人的份上,我只是来提醒一下苟大人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罢了。”   “共同的敌人……不要把话说得那么虚伪,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苟忘凡嗤笑,“既然是为了利用我,就别扯什么共同的敌人了,叫妖恶心。”   “这又不冲突嘛。”商悯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刺痛,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   “我得提醒你做两件事情。第一,你需要密切关注白皎的状态,试探她是不是真的被孔朔完全上身了。”   “你不可以对她泄露你的想法,也不能让她知道你想要做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情和你要杀死孔朔无关,也最好把情报在心里面过几个弯儿再说。若你对白皎说了你在大军这边的部署,孔朔也会知道,如果白皎吩咐你去杀孔朔的新生之体,孔朔就会心生警惕,所以其实她也非常被动,极其需要帮助。”   这话说的,好像是全然站在苟忘凡这一边考虑的。   确有道理,可是从前的芥蒂让苟忘凡没有立刻对她的话作出反应,而是在心里更加细致地思量。   商悯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只管说出自己的话。   “第二,查查孔朔的新身体到底都在什么地方流窜,到底还有什么后手。不管是你决心毁掉这些后手也罢,不毁也罢,把这些掌握在手里,总归是让人放心的,你知道了这些,说不定还可以用来和我做交易呢?或者用来威胁孔朔也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我的态度可是很灵活的,眼中从来没有什么永远的敌人,我们也可以作为利益驱动的同行者。”   商悯微微一笑,雪白的身体向后一跃,隐入了黑暗。   最后消失在黑暗中的是那双碧绿色的狐狸眼。   “你的陛下需要你的帮助,而你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决定了你能不能为她提供帮助。苟大人,祝你早日想通。” 第396章   他们会面的这一天,是炎热的夏日。   哪怕是夜晚,也能感觉到燥热的空气吹拂着人的脸颊。天气那么热,苟忘凡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太害怕了。   有些畏惧商悯对于局势的掌控,更加畏惧陛下会被孔朔算计,离她而去。   陛下的确需要帮助。   苟忘凡突然想起了之前和陛下交谈的时候,陛下提及孔朔的神通可以读取她的记忆和感情,孔朔却插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苟忘凡恍然间明白了。   陛下也想让她粉碎孔朔的后手!她也想对孔朔赶尽杀绝,而她当时太愚蠢,竟然没有参透陛下的想法。   白小满来找她,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她苟忘凡要替陛下做到!   她眼神中顿时布满了狠意。   ……   要查孔朔的后手,到底要从什么方向开始查……   商悯其实透露了不少线索,比如说她提到了化骨复生大阵,又提到了孔朔的孔雀精血。集齐这两个条件,或许孔朔就可以获得新的再造之体。   对方还提起了化骨复生阵就在郑国的照夜山。   苟忘凡决定亲自去一趟照夜山,看个究竟。   作为一只妖,最大的优点就是肉身强悍。   她将军政大事临时交给了谢擎,并嘱咐他不许对任何人透露。谢情虽然往日和她不对付,但是涉及妖族大事一向不含糊,而且对陛下忠心耿耿。   苟忘凡把事情交给他倒也挺放心,从交战的战场到郑国的照夜山,苟忘凡到达那里,只花了两天一夜的时间。   今年南方也大旱,照夜山进入了罕见的枯水期,往日高悬的瀑布现在变得流水稀薄,不复往日的美丽。   苟忘凡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悬崖之后的山洞。   此地人迹罕至,又有猛兽出没,再加上孔朔布置了阵法,所以哪怕是枯水期,这处山洞也没有被普通人发现。不过对于妖来说,而且障眼法并不是什么阻碍。   进入山洞,沿着洞穴一路往深处走。   苟忘凡的内心忐忑不安,一时间怀疑这是商悯布置的陷阱,一时间又担心化骨复生大阵是真的。   当她站在天坑边缘向下看的一瞬间,她就确定了——孔朔果然老谋深算!   假如对方已经有了新的再造之体,那么陛下就危险了。   他在外面游荡,肆无忌惮,而陛下却只能在阴暗的密室里面闭关,恢复自己的伤势……不行,绝对不能这样,必须要杀了孔朔。   但是孔朔既然藏了这一处化骨复生阵,那说不定其他地方也有。而启动化骨复生阵的条件是他的精血,那么是不是找到孔朔遗留的全部精血,就可以摧毁他复生的希望?   但天下之大,精血该去哪里寻找?   “……呃,精血该去哪里寻找……”柳怀信茫然地询问了一遍,像是一时间接收到的东西太多,没有反应过来。   “快点用你聪明绝顶的脑瓜子给我出出主意。”苟忘凡咬牙切齿,烦躁得好像心脏被放在火上烤。   陛下闭关,她是秘密来到宋国找柳怀信的。   陛下闭关之前,把控制的柳怀信体内噬心蛊的母蛊交给了她保管。   兹事体大,她不敢用通信灵物跟柳怀信交谈,所以亲自来了一趟。   柳怀信也不知道不少陛下的事情,同样也知道孔朔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只有柳怀信能够给苟忘凡提供准确的建议。   孔朔老谋深算,柳怀信也不差什么,甚至犹有胜之,苟忘凡觉得自己真的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她算是有几分聪明的,但是比不上白珠儿。   又想到了白珠儿,苟忘凡神色黯然了一瞬。   “这孔朔啊,如果要藏自己宝贵的精血,必然要把这个精血给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才行。而且他得保证就算有人发现他的后手,也没有可能找到他的精血并将之销毁。”柳怀信慢慢道,“苟大人先前提到了商悯在郑国发现了对方的后手,那么对方有没有说她是先摧毁了化骨复生大阵,还是先摧毁了孔朔的精血?”   “对方并未提及……但是两个应当是都摧毁了,如果她不知道对方再造身体的条件,也不可能特意提及精血。”苟忘凡也沉思道,“也许是对方碰见了孔朔,然后跟着他进入了准备好的大阵,看到了对方的操作,这才确定了阵法的作用以及孔朔的目的。”   “那这就难办了,要是对方透露了更多的情报就好了。”柳怀信琢磨着说,“既然对方出现在了郑国,并且那个化骨复生大战也在郑国,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一个假设……孔朔也把自己的精血藏在了郑国。”   “苟大人你想想,对方在翟国的势力已经被拔除了,狡兔三窟,其中一个巢穴被毁,他就要准备好迁移到下一个巢穴中,那个巢穴必然不可能是在翟国了。”   “世上有那么多诸侯国,我们哪里能知道孔朔把自己剩下的巢穴藏在了哪里?”苟忘凡道。   “大人您不能那么想,您要用排除法啊。”柳怀信道,“首先孔朔蛰伏是为了等待更好的时机复起,而不是把自己变成王八,就那么藏着不复起了。孔朔给自己挑选的‘巢穴’,必然是他能够完全掌控,并且拥有一定底蕴的,这样他留的后手才足够稳固。如果挑选一个生活在大国夹缝之中的小国,那么政权的更替就非常不稳定,稍微一不小心就会覆灭,如果孔朔要在这样的国家之中培植势力,那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对方会选一个强国?一个政权稳固的国家,并且这个国家还需要被他牢牢把持在手里?”苟忘凡慢慢回过神来。   她心里顷刻冒出了人选,“赵国?”   这个国家一在她心中出现,她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这个猜测。   “韩卢之前就在赵国任职。”苟忘凡面色阴沉似水,“韩卢是孔朔安插进来的叛徒,对方想要掌控赵国,也是借助妖之手,以及他培养的人类势力。这能说得通……孔朔会不会把另一份精血藏在了赵国?”   柳怀信眉头紧锁,“如果算上韩卢的话,确实极有可能啊。赵国毗邻翟国,孔朔想要掌握这样的国度,无可厚非,更何况赵国之前被陛下所掌控,算是一个‘灯下黑’的好去处,可能孔朔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他抬起头看向苟忘凡,严肃道:“苟大人,接下来您可以去查一下赵国之内是否有化骨复生大阵,如果有,阵法是否已经被启动?如果它已经启动,那么就麻烦了……”   苟忘凡沉重地点了下头。   柳怀信独自沉思了一会儿,又想到了点什么。   “您还需要注意来自郑国的势力。”他捋着花白的胡子,“孔朔的其中一个复生大阵被放到了郑国,这说明郑国也有他安插进去的人……必定会有的,他的性情决定了他会那么做。但是这被他安插进去的人,不一定会得到孔朔完全的信任,他从不信任任何人。不到走投无路之际,他恐怕不会把再造身体这样的大事交给他们,这是他的命脉。”   “但是我们又不知道孔朔到底还有什么后手,也许他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苟忘凡揉了揉额头,“总之我先注意着。”   郑国的复生大阵已经被毁,一个国家会有两个大阵吗?苟忘凡不能确定,她倾向于没有。   因为阵法布置起来尤为困难,需要观测五行之气走向,不是每一个地方都适合布置这样的阵法。   “还有一件事啊。”柳怀信的思虑总是这样周全,“那个孔朔既然可以把陛下的妖变成他的妖,那郑国那边的妖会不会也被孔朔给策反了?郑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她还是我们这边的吗?”   苟忘凡沉默下来,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这何尝不是她所忧虑的?   “那个白小满……不对,商悯……她说自己在郑国遇见孔朔,这说明她在郑国也别有谋划,我们恐怕不得不防。竟然可以驱使妖的身体施展魇雾神通……她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柳怀信有些忧虑,“如果我们换掉郑王,谁能保证她不会控制另外一个人把控着郑国?就算把郑王给架空,朝堂上还有无数的大臣呢,说不定商悯已经这么做了……”   苟忘凡也是这么觉得的。   除非能够把郑国朝堂的人都给杀空,这样才能够隔绝商悯对郑国的操控,否则她就永远有空子可钻,永远可以让那些人被她的幻境控制。   而苟忘凡没有办法把郑国朝堂的人给杀空,她还要借郑国的兵力去打大燕,郑国发兵对妖有好处,毕竟这也是在消磨郑国的有生力量。   “真是个可怕的敌人。”柳怀信也发出如此感慨。   “等陛下下一次醒来,我恐怕需要请示陛下,让她拿个主意……”   柳怀信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可以,但是需要提前想好措辞,万一让孔朔发现你和商悯的白小满化身联络过,他会不会联想到什么?”   苟忘凡几乎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些焦头烂额的事情隔绝在外了。   “其实依照我的看法,既然阻止不了,那不如放任。”柳怀信苦笑,“你看,控不控制郑国,我们都是要让郑国去打大燕的。但是如果让商悯那边的人控制郑国,那么我们就需要担心他们最后关头反戈一击。不过中间的过程是正确的,我们需要防备他们最后一手……商悯现在想要与你合作,铲除孔朔这个敌人,万一以后真的有用到她的地方……总不好把对方得罪死了。”   “你真以为我会和她合作?”苟忘凡语气低沉了下来。   “不,只是我习惯于做事留一线,中间合作也不妨碍两方势力互相捅刀子,只要达成目的,使用什么样的方法其实无所谓。”柳怀信认认真真提出建议,“我心中还有一个猜测,想要讲给苟大人听。”   “你说吧……”苟忘凡对于柳怀信也是没脾气,毕竟能用得上对方,哪怕对方是个傀儡,那也是个有用的傀儡,对于有用之物,当然要态度宽和。   “这个商悯她算是掐住我们死穴了,她太了解我们了。”柳怀信语气格外幽深,“如果我们逼她,她说不定会找机会对孔朔透底,对孔朔说出我们在密谋铲除他。然后孔朔的再生之体就会像兔子一样一溜烟跑走。”   “……”苟忘凡嘴抿了起来。   “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就算她不插手铲除孔朔,现如今得知了情报和陛下身体状况的我们也要费尽心思地去铲除他。她愿意对我们透露情报,其实相当于在帮我们,如果她不愿意帮我们了,我们也照样要对孔朔下手啊。”柳怀信苦笑连连,“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苟忘凡简直想吐血。   她如今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了陛下当时在宿阳被牵制的感觉,他们就像一头被穿了鼻环的驴,只能被养驴人牵着走,根本挣不开一点点绳索。   尤其是那个养驴人还在前面拿着胡萝卜和大棒,放出一点蝇头小利引诱着后面的驴,同时还扬起了手里的大棒。   于是那个驴就只能心甘情愿地跟着对方走。   不走?不走要么被打死,要么被饿死,没有其他路可言。   “对郑国下手的事情暂且不提。”苟忘凡只能做出如此决断,“我们先注意着赵国。”   她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毗邻翟国的强国。   之后一连两年,苟忘凡都甚少待在大燕。   赵国疆土广阔,如果要一寸一寸地寻找化骨复生阵的踪迹,那该找到什么时候?   不过寻找过一处化骨复生大阵,苟忘凡已经有了经验,知道什么样的地势才适合布置这样的阵法。   如果孔朔布置了这样的阵法,这个阵法一定不能离王城太近,这样恐怕会有被发现的风险,照夜山离郑国都城不远不近,有百里之遥,以妖的脚程来说很快就能赶到。   所以苟忘凡就以这个距离为基准,从赵国的都城开始呈环形向外探索。   查了许久,一无所获。   柳怀信犹豫道:“是不是由于‘灯下黑’的缘故呢?”   苟忘凡默然。   然后又原路折返,从赵国都城近处开始查。然后找了七天,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始宁城附近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由于早些年遭逢暴雨山体坍塌,进山的山道也被毁了,渐渐没什么人来了。   听附近的山民说这座山很有些邪门,进去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迷路,然后绕一大圈原路返回到山外。苟忘凡走进山中一看就发现山已经被布置成了天然而成的迷阵,她在山里来回绕圈子,绕了半个月,费了巨大的功夫才破解了迷阵。   在一处水源汇集的水潭之下,苟忘凡发现了化骨复生大阵。   水潭下方沉积着森森白骨,有野兽的骨骼也有人骨,乍一看上去分外惊悚。   化骨复生大阵已经被启动过了,不是被破坏了。   她感觉寒意从心中向四肢蔓延。   孔朔已经有了新的肉身了?!   是他附身了自己手下的妖,用大阵复活了自己的身体,还是他指使了自己的手下去帮他完成了这件事情?   难道孔朔身边有许多像韩卢一样的妖,可以在外活动,可以被他附体?   苟忘凡百思不得其解,更急于找到孔朔再生之体的踪迹,于是匆忙又来宋国,秘密与柳怀信商议。   “如果那个大阵就在那儿也就罢了,关键是孔朔已经活了,自己长腿跑了。”柳怀信也是冷汗津津,他用袖子蹭了蹭脑门上的汗,“能不能找个办法把他给引出来?要靠咱们自己找,那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我可找不到能够吸引孔朔主动现身的筹码。”苟忘凡脸色难看,“再者,对方也不是不谨慎的妖。”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谁都没法找到孔朔,谁都没法杀了孔朔。   “商悯那边会不会知道什么线索?”苟忘凡眼神闪烁,极其不想和商悯再打交道,可是别无它法。   “对方既然知道孔朔的目的,那我不信她这些年不会自己探查。”柳怀信笃定道,“她显然知道些什么,我们可以拿消息跟她交换。”   现在问题来了,上面的白小满化身神龙见首不见尾,该怎么找到她?   柳怀信笑道:“这还不简单?直接把密信发到郑国军队里面的,传令将自然会把消息传给郑王,要是商悯控制了郑王,那么她就会知道。我们还可以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她对郑国的操控到底到了哪种地步,一举多得。如果对方没动静,那就把信送到武国去,这下她总该知道了。”   苟忘凡听取柳怀信的建议,立刻把信发到了郑国军中,想要见对方一面。   没过多久,她们又一次见面了。   “我在赵国找到了一个化骨复生大阵,大阵已经被启动过了,孔朔现在正倒腾着两条腿在外面蹦跶,而我们没法知道他到底在哪里。”苟忘凡冷冷地问她,“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商悯诚实地点了点头,“有啊。”   “那你不早些告诉我?”苟忘凡的怒气又上涌的架势,“说着一起除掉孔朔都是些好听的话。”   “苟大人稍安勿躁,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商悯轻轻叹了口气,“郑国有个比较出名的使臣叫作钱岁茗,她当官当得好,也很会说话,所以郑国都是派她出使各国,但是近些年打仗,派她出使的机会少了,我这才发现她有点不对劲……我怀疑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钱岁茗了,是被‘脏东西’给附身了吧。”   “就算她已经变成了孔朔的傀儡身又如何?那也不是他的本体。还是说,你可以借助他的傀儡身找到他的本体?”苟忘凡问。   “这很难说。”商悯遗憾摇头,“不过,这个傀儡身既然是孔朔操控,这说明孔朔也注意着郑国的动向,我们可以编造一个消息散布出去,引诱孔朔上钩。”   苟忘凡冷眼瞧她:“我想不出有什么消息能够让堂堂妖皇不顾危险来到这边。”   “没关系。”商悯轻柔道,“苟大人想不到的主意,我可以想到。”   苟忘凡深呼吸,无视了对方的阴阳怪气。 第397章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孔朔现身?   什么样的东西才是孔朔所急需的?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够彻底打动他的心?   孔朔如今最渴盼的是求胜的希望。   但这太笼统。   不如说孔朔最想要的是摆脱白皎并且变强的机会,或者让他直接杀死白皎,吞噬白皎肉身的机会。   商悯想到了返魂钟,如果孔朔知道它的存在,那么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它。但是商悯不能够冒险以返魂钟为饵,这种杀器最好只掌控在人族手中。   一旦孔朔拿到了那个东西,很可能就会把它当作筹码,和人族谈条件,这是商悯说不能容许的。   返魂钟的钟身是在宿阳的地宫中,敛雨客前往探查过了,哪怕江山已经如此风雨飘摇,宿阳的地宫防御还是十分稳固。   硕大的返魂钟就在地宫之中,被当作礼器摆放在奉天殿,而且被固定得死死的,根本挪动不了。   怪不得宋熙当时只偷走了撞柱,原来是拿不了钟身。   如果不用返魂钟作为诱饵,该怎样才能让孔朔主动出来呢?   她沉思了很久,也取舍了很久。   “慢着。”苟忘凡突然出声。   “有何疑虑?”商悯道。   “现在你知道了钱岁茗这个线索,难道不能独自解决孔朔的再生之体吗?”她一字一顿,“为什么要拉我们下水……你有什么目的?”   无非是要把他们当作刀子使罢了,关键是对方要怎么使?苟忘凡知道,这是在与虎谋皮,他们没有丝毫的办法,为了陛下……   “只是想要彻底掐灭孔朔和白皎联合的希望罢了。”商悯平静地看着她,“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苟大人?”   果然就是这样……苟忘凡有些犹豫不决的内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她面无表情,“那么你可以自己去做这件事情。”   既然不需要他们,对方也能算计孔朔,并且他们也会费尽心思阻止白皎和孔朔融合,那她还急什么?   根本没有必要着急,让人族冲锋在前就好了。难道没有妖族帮忙,他们就不会杀孔朔了吗?   “那恐怕不行啊,苟大人。”   苟忘凡看着商悯顶着一张白小满的狐狸脸,瞪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能让她气得仰倒。   “如果苟大人参与进来的话,苟大人可以去杀了孔朔的再生之体,而如果我取得孔朔的再生之体,我会用他的再生之体来威胁他,和他一起算计白皎。”   熟悉的怒火高涨,同时又想吐血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苟忘凡浑身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她真想杀人,想把商悯给弄死。   苟忘凡算是明白了,不管商悯怎么做,她都立于不败之地。   把苟忘凡拉进来也可以挑拨白皎和孔朔的关系,到时候孔朔复生的希望也没了,只能和白皎竞争同一具肉身。   不把苟忘凡拉进来,她就会和孔朔一起联合谋害白皎。   苟忘凡还想挣扎,“你……你以为孔朔会答应和你一起算计白皎?要是他想这么做的话,早就通过那具钱岁茗的身体来找你了,何必等你主动找他?!”   “这不一样,孔朔不知道自己受到我们威胁的时候,他就会自由自在,没有压力,等他知道受到我威胁,并且我们把握住了他的命脉,他的一切行为都变成了垂死挣扎,受到我威胁的他只能帮助我。”商悯笑着说,“孔朔就是这么无耻的妖,苟大人或许对他不了解,但是白皎可了解了。上一秒他能和你针锋相对,等你掐住了他真正的咽喉,下一秒他就可以和你谈合作。”   苟忘凡也被扼住了真正的咽喉,她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牢牢陷进了商悯所编织的陷阱之中,偏偏这个陷阱居然是她心甘情愿往下跳的。   苟忘凡当然也可以找到别的漏洞,说服自己孔朔不会和人组达成联合。   比如她可以说服自己孔朔肯定还有别的后手,可以制造更多的再生之体,拥有后手的他肯定是和商悯表面联合……可是万一呢,万一孔朔没有办法再制造新的再生之体?   况且孔朔如果拥有别的再生之体,他对白皎的威胁度也会直线上升。   苟忘凡不敢去赌任何可能性,她得帮助陛下。   怎么选都是输……要么被商悯利用,成为挑拨白皎和孔朔联盟关系的棋子;要么看着商悯和孔朔联合起来。   对方也许是看出了她的惊疑和恐惧,又用柔声细语的语调道:“苟大人,您愿意为白皎而死吗?”   苟忘凡暴怒:“废话!”   “苟大人,您愿意眼睁睁地看着白皎死吗?”对方又问。   “再提这种假设,我就咬断你的喉咙!”   “好吧,那肯定是不愿意了。”对方自顾自说着,又用轻缓的语气道,“在大业和白皎之间,苟大人想要选哪个?”   苟忘凡的喉咙一下子被卡住了,前一刻她还说着要咬断商悯的喉咙,可是她现在表现得好像自己被商悯咬断了喉咙。   苟忘凡的一瞬间理解了商悯的险恶用心。   她居然是在劝说她在大业和白皎之间取舍,不要想着让白皎与孔朔融合,与孔朔合作推翻天柱,保住白皎的性命就好了。   推翻天柱是陛下毕生的理想,苟忘凡也在向这个理想奋斗。   但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想要推翻天柱的想法是因陛下而起。   如果推翻了天柱,世上却没了白皎,那么推翻天柱又有什么意义?因为有白皎,所以大业才有意义!   “你难道不是在帮助白皎除掉孔朔这个大敌,让她活下来吗?”商悯道。   彻头彻尾的谎言!   她的话也太自相矛盾了,又说这是在帮助陛下活下来,但是又承认这是在挑拨陛下和孔朔,让陛下和孔朔只能在一具躯壳里面争斗。   可是苟忘凡随即想到,其实这也并不冲突。一件事情会导致两种不同的结果,除掉孔朔,陛下能活,除掉孔朔也会让陛下被吞噬的风险加剧。   这是杀掉孔朔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苟大人换一个角度想一想。”商悯的声音变得低沉了。   “如果陛下知道你正在做的事情,会不会支持你,会不会也会想让你杀了孔朔?她一定会的,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你的陛下愿意承担风险,作为下属,你既然不能干涉他的决策,那么就要完成她想让你做的事情,这才是一个优秀下属该干的。”商悯懒洋洋地看着她。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苟忘凡暴躁地想要用爪子刨地。   她被逼得狗急跳墙,原地转圈,四面都是敌人编织的牢笼。   有些事只有她能做到……只有她能够帮助陛下……陛下也希望她能帮助她……   苟忘凡动摇的内心停摆了。   她缓慢抬起头看着商悯,话语无比阴狠:“好。我答应了,和你一起合作,杀了孔朔的再生之体。”   苟忘凡思索着事情是否还有其他更稳妥的办法。   也许她应该回去和柳怀信商议一下 对方的脑子那么活络,是否能够搜索到破局之法?   她还在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你有什么筹码,笃定孔朔一定会来被你引诱现身?”   商悯慢吞吞道:“这就不劳烦苟大人操心了,等必要之时我再告诉你。”   “什么时候动手?”苟忘凡又问。   “我不大确定,等时机成熟,我会通知苟大人过来帮忙的。”商悯笑道,“后会有期了。”   她身体一转,再次隐入了黑暗之中。   苟忘凡站在原地,反复深呼吸,她想她大概需要把脑袋给扎到雪窝子里面,才能够冷静下来。   她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陛下闭关,碍于孔朔的神通,她又不能直接把这些事情告诉陛下,这让她一下子丧失了主心骨。   很快她寻了一个由头,又去了一趟宋国,秘密拜访柳怀信。   柳怀信听苟忘凡把她和商悯会面的经过一个字不差地讲述了一遍。   这老头听完也是眉眼忧愁,坐在那儿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着苟忘凡,“大人,这种局面,哪怕是我也想不出办法来啊。该说什么好……不愧是把陛下逼到了绝路的敌人,孔朔与她相比,如同无知小儿。孔朔所能依仗的手段只是躲藏、不算差的实力,以及占尽先机罢了,真要说手腕儿,他其实不如很多人,甚至比不上白珠儿。”   苟忘凡问:“能否在商悯把孔朔引过去之后,联合孔朔杀了商悯,然后我们在最后杀了孔朔?”   “孔朔的再生之体或许还可以再造,我不懂你们妖的那一套,他有没有可能直接操控多个再生之体?”   “有可能……每只妖擅长的秘法都不一样。”   “商悯操控着白小满化身,就算把白小满化身杀了也伤不了商悯,除非我们有办法直接杀了商悯的本体,否则在那个时候跟她翻脸,恐怕讨不到好。”柳怀信眼神不定,“如果孔朔还有别的再生之体,那么铲除孔朔的事情就会转变为一项需要我们时刻警醒配合的长期大事,以后可能少不得要和她合作继续杀孔朔……”   苟忘凡也是没法子了,只得怅然地站在原地。   “况且,”柳怀信皱了皱眉毛,“我真的很怀疑商悯到底有什么筹码能把孔朔给引到那边,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孔朔必须得到的?我觉得,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关键……”   “关键?”苟忘凡的眉毛也皱了起来。   “孔朔并不是好骗的,我们都知道。”柳怀信道,“这意味着商悯如果想要骗到孔朔,就必须要拿出点真东西来吸引他,我有一种预感,那件东西一定非比寻常……足以让孔朔疯狂……”   ……   “乾……”   寄宿在钱岁茗身体中的孔朔灵识剧烈震颤,一双眼睛瞪到了极致,几乎要把眼眶给瞪裂了,细密的血丝在眼白中浮现,足见他现在有多么震惊,多么激动。   “乾坤逆转大阵!!”   孔朔把这个阵法的名字说出来的一瞬间,就猛然闭上了自己的嘴。   他疑神疑鬼地左右张望,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还好还好……此地只有他一个妖……   郑国的这群蠢货,空有宝山而不自知!   如果不是孔朔这些年秘密探查郑国司典一部贮藏的上古典籍,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郑国地下居然埋藏了这种秘密!   以他对阵法的造诣,如果下一趟郑国地宫,说不定就能知道了。   但是许多年前他为了维护化骨复生大阵到郑国的时候,郑国的天柱还没有衰弱到可以让妖自由进出地宫,上次来到郑国,他忙于盗取精血,完全没想着探查郑国地宫。   极其激动的他甚至鼻子里面血管破裂,流出了鼻血,他胡乱擦掉自己脸上的血。   每个镇守着天柱的国家,地宫下都会有一些圣人留下的后手,最常见的便是青铜人俑,以及聚魂大阵。   但如果丧失了祭祀供奉,或者国家气运衰弱,或者国家的内部出现了什么问题,比如继承人不再通过先祖试炼的方式选立,那么这套用以维护天柱稳固的“仪式”就会出现漏洞,长此以往,漏洞越来越大,造成天柱衰弱。   郑国天柱衰弱也是近几十年的事情。   孔朔自我安慰了一下,认为自己发现的不算太晚,就算之前他发现了,恐怕也没有办法进入郑国地宫之内。   这个乾坤逆转大阵是比再生之体还要好的底牌。   如果有了乾坤逆转大阵,那么孔朔之前犯过的错误就会有弥补的机会,如果他现在就启动乾坤逆转大阵回到过去,那么他所能做下的布置肯定会更多,也不用处于这种和白皎僵持不下半死不活的境地了。 第398章   必须去一趟郑国地宫,看看乾坤逆转大阵是不是真的存在,以及还能否继续使用……   怎么进入地宫才更保险?   用钱岁茗的傀儡之身,或许可以。但是这个傀儡之身力量比较衰弱,只是比普通人类稍强一些,还比不上韩卢,孔朔没有信心能用这样的身体躲过地宫守卫。   他仔细沉思了很久,决定冒一点风险……   十日之后,孔朔操控着自己的再生之体来到了郑国。   他当然没有那么愚蠢鲁莽,战胜肢体是妖,身手比人类强上一些,但是因为修为有限,所以强得也有限,用这个身体下去当然还是不保险。   孔朔耐心等待时机,用钱岁茗的身体借这个时间查了地宫守卫值守的名单,又调查清楚了他们的换班日期。   地宫的巡逻侍卫是一个月更换一队,工作较为闲散,只要不奉上祭祀之年,就没什么事情,所以当差的人也相当懒惰。   下个月前往地宫值守的巡逻队名单已经敲定。   孔朔打听到了其中几人的住处,趁着夜色潜入他们家中。   他划破自己的掌心挤出来一滴血,然后一掌把血印在了正在沉睡的侍卫的胸口上,五色的光芒闪过,一枚孔雀印留在了他的胸口。   打完这个孔雀印,孔朔的表情苍白了不少。   印法改良之后也可以用在人类身上,但是带给他的消耗会更大,以他现在的修为,顶多打上三枚印就会力竭,需要休养许久才能够恢复行动力。   但是为了更加稳妥,他还是咬牙,找到了与此人搭班巡逻的另一位侍卫在他的身上也下了孔雀印。   两枚孔雀印应该比较保险了。   但是孔雀印只能让他在这两个人类的身体中短暂停留,时限是一个时辰,只有用孔雀精血改造过的肉身才适合他的灵识长期停留。   孔朔别无他法,为了更加稳妥,只能从自己孱弱的再生之体中又逼出了两滴精血喂给了他们。   精血由血、气、灵三者凝聚而成,强行逼出会给自己的身体带来重大创伤,与普通的血液是不一样的。   这具再造之体的精血比本体精血蕴含的力量稀薄了许多,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可以修炼慢慢变强,但这毕竟是需要时间的。   妖修炼如此艰难,过上两千年,这个再造之体也不一定会有本体的力量。   如果用再造之体的精血再制造新的再造之体,则会进一步稀释血脉中的力量,那么新的身体恐怕会衰弱到连人形都维持不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孔朔身体虚弱,赶紧离开了这处地方,非常小心地藏在了深山之中,打算等那两个侍卫的傀儡身查清楚地宫情况,再生之体恢复一些再继续下一步行动。   过了几日,侍卫换班的时间到了。   孔朔直接通过孔雀印分出自己的灵识,占据了他们的身体。   其中一个傀儡身正好是侍卫的队长,他让自己的两个傀儡身都被分配到了内殿之中看守,只需要绕过内殿前面就可以走下地宫地道。   孔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迷魂之铃,轻轻晃动。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中,宫殿之内凡是听到这声铃铛响的侍卫都站在原地,神思恍惚。   孔朔深吸一口气来到了地宫入口,盯着那幽深阴暗的地道入口瞧了半晌,深吸一口气,一脚踏了进去。   地道之中,前半段还有着火把在摇曳,石壁上满是火焰燃烧后留下来的漆黑痕迹。   但是越往下看,隧道就越是阴暗,到了后面,隧道的石壁上已经没有了火把,只剩下了看不见底的幽深。   他控制着气息和下脚的力度,几乎没有脚步声回荡,恍若死去一般的寂静中,他沿着阶梯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地道下方。   双脚踏到平整地面的那一刻,孔朔呼吸都颤抖了。   青铜大门近在眼前。   他走上前轻微叩响,然而青铜门并没有传来动静。   里面的触发机关已经坏了吗?孔朔皱眉,随后使了点力气,在大门的各处敲敲打打,还修了修轴承上面生锈的痕迹。   一刻钟后,青铜大门终于缓缓洞开。   孔朔欣喜地走了进去,接着脚步顿住,无与伦比的狂喜出现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   看看地上的阵线,赤红色的如血一般的颜色,无比精巧复杂,远古的气息扑面而来……   阵线有些地方已经残损了,但大部分地方都是完好的。   祭坛与受祭之物所处的位置相对而立,孔朔只需看一眼大阵的构造,就明白大阵是如何驱动的了。   首先需要一个祭品,点燃大阵,接着想要逆转乾坤的人则站在祭坛之上,然后就可以颠倒乾坤,逆转阴阳,行逆天改命之举!   但是祭品放置的位置未免太小了……要启动这样的大阵所需要的祭品应当也不一般吧?   孔朔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阵法,最后得出结论,这个阵仍然能用,但是所需要的祭品需要好好斟酌。   虽然阵法因岁月悠久有些残缺,许多深奥的地方哪怕是孔朔也不能完全参透,但是在研究了此地刻画的所有阵法符文之后,他发现如果要启动大阵,祭品不是牛羊牲畜,而是人牲。   人族在蛮荒时代会使用人牲,不过进入上古时期后,人们民智开化,祭祀的时候不再用人牲作为祭品。圣人所刻画的阵法选取人牲为祭,这种情况甚为罕见。   联想到圣人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孔朔心中不无嘲讽地想,既然圣人的后代承担着看守天柱的重任,那么启动乾坤逆转大阵的祭品,不会就是他们自己的后代吧?   不是没有可能,应当说这是极有可能的!   孔朔产生了立刻抓一个人过来试试的想法,但是他不能那么鲁莽。   因为此刻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傀儡身,傀儡身之中盛放的只是一缕灵识而已,如果要启动乾坤逆转大阵,把魂魄送回过去,那么所需的得是本体的魂魄。   他需要让自己的本体站在祭台上,这才能把自己送回过去。   想到这里,孔朔不禁陷入了犹豫。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是舍弃白蛟腹部的身体,把魂魄给完全迁移到自己的再生之体中,然后来启动乾坤逆转大阵。二是继续和白皎争夺身体,拼上一把。   孔朔没多久就思考出了结果,为什么非要二选一呢?当然是两个选择都要抓住了。   可以让自己的再生之体留在郑国这边,随时准备启动乾坤逆转大阵。万一他真的压制不住白皎了,这个大阵就是后手。   但是大阵的阵线毕竟是残缺的,最好修补一番,以免在启动大阵的过程中出点什么岔子,还有祭品也要提前选好,不能临到头来再去抓。   要是大阵可以提前试一试就好了,然而他不能,这种逆天大阵,通常只会有一次启动机会。   孔朔就像见到了金山银山,恨不得直接住进地宫之中守着大阵,免得它出现差错。   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整个大阵给走了个遍,记下每一处阵法的阵线位置,甚至在想,如果不能在郑国地宫施展大阵,可不可以在外面刻一个一模一样的大阵?   孔朔在仔细研究之后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大阵和天柱是连在一起的,借助九个天柱之力,才可以完成乾坤逆转阴阳颠倒,换了一个地点就没有办法借用天柱之力,就算记下了阵线也没有什么作用。   孔朔万分遗憾,转而开始琢磨挑选什么祭品。   由于阵线的关键节点有些残缺,孔朔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对劲。   乾坤逆转大阵,是逆转阴阳的阵法,祭品与受祭之人所处的位置也对应了阴阳,既然同属阴阳,彼此关系交缠,那么大阵会不会把祭品的魂魄也给送回过去?   孔朔研究了半天没能参悟明白。   但既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就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首先祭品得是郑国王族的人,其次,此人不能太引人注目。   以及在把祭品弄到手之后,得保证祭品活着,关键的时候献祭。   郑国宗室人口数千,有许多人都已经被除宗了,混得不好的就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讨生活,没有必要抓王的直系血亲,抓这些旁支的也是一样的,毕竟祖上都是圣人后代,其实没什么差别。   孔朔在求生这件事情上总是格外有动力,不出几日,他就已经挑选了祭品对象。   那是一个幼童,才三四岁的样子,虽然姓郑,也在渠阳生活,但是已经被除宗三代,家境没落,如今在城中靠着祖辈留下来的铺子做生意过活。   这孩子每天都在街头巷尾和朋友们一起玩耍,由于生活的地方靠近王城,再加上和王族沾亲带故,所以此地没什么乞丐,治安也很好。   孔朔观察了几天,随身带好蒙汗药,来到了这条街巷。   年纪小的孩子不懂得事理,话都不太能说囫囵,如果这样的孩子魂魄也被送回了过去,那么他说的话有谁会信?说不定会当成自己的一场噩梦吧。   孔朔自觉万无一失。   在那小男孩在门口晃悠的时候,他的家人也进到店铺里面去忙活了,孔朔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蹲下身,用沾了蒙汗药的手帕捂住那个孩子的脸,孩子当即晕了过去。   他站起身,平静地把孩子抱了起来,不慌不忙地从街巷离开了,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等孩子的家人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   街头巷尾嘈杂声一片,整个巷子的人都出来寻人,而孔朔早就不见了踪影。   ……   又一次接到商悯消息的那一刻,苟忘凡不可置信。   商悯在密报上写:“已经确认孔朔就在郑国活动,我随时监视着他的动向,你可以过来收网了。”   居然,这么快?!   到底是什么样的筹码能够让孔朔不顾一切冒出来?连对方那么能忍那么能藏的妖都按捺不住了。   苟忘凡怕自己中了敌人的奸计,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过去不够保险。   于是她联络的柳怀信,想听对方分析人族的目的。   如果放在时间比较充裕的时候,他会直接去宋国赵柳怀信,但是现在商悯那边催得非常急,生怕孔朔一不小心跑了,苟忘凡不敢耽搁,所以只好冒着一点风险联络他。   “我认为这件事情苟大人可能不必过于担心,如果对方想要设伏抓苟大人,其实前几次和你联络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   柳怀信这般说。   即便心不甘情不愿,苟忘凡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因为商悯的实力已经到达了一种她奈何不了她的地步。   单纯比修为也就罢了,关键是对方的魇雾神通无往不利。   柳怀信沉思:“但我认为对方可能的确会趁这个机会做一些事情……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这个时机来做一些事情。”   “比如?”苟忘凡问。   “大人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什么会答应与孔朔合作?只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吗?怕是不见得吧。”   这位老成人精的前任大燕丞相神态从容地分析。   “陛下是极其刚强的性格,而她也清楚孔朔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心里头憋着坏招,怎么可能会轻易接受他的合作请求?陛下可不是会把自己的把柄暴露给别人的妖。”   确实是这样,苟忘凡当时也对陛下答应和孔朔合作这件事情非常疑惑。   现在这一层疑惑被柳怀信挑明,她也觉得不对劲了起来。   柳怀信道:“不如我们姑且认为,孔朔手中拿着陛下想要的东西,或者他拥有能够打动陛下的条件或情报。”   “如果我们抓到了孔朔,可以不必急于杀了他,逼问一些情报是最好的。而且抓到了孔朔之后,我们将他的再生之体拘禁,便可以立刻通知陛下了。由陛下亲自来逼问孔朔也是可以的……”   苟忘凡这次及时跟上了柳怀信的思路:“但是我们要防备商悯。不管怎么说,这些逼问出来的情报必然是对我们有利,而对人族无利的,被她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如此。”柳怀信说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正是因为这样,商悯的目的也算达成了,我们真的要和对方彻底撕破脸了……” 第399章   哪怕即将要抓到孔朔,苟忘凡的内心也没有丝毫的喜悦。   杀了孔朔一次,可能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而杀一次孔朔,他们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但只要这是陛下所希望的,只要能帮助到陛下,那么不管做再多的事情,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是值得……   如果有可能,苟忘凡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为陛下的胜利添上一分胜机。   她犹豫不定,内心惊惶,并不是因为她害怕遭遇什么意外,或者会让自己失去生命,她只是担心自己的决策是错误的,会让陛下蒙受损失。   以前陛下在决策之位上,这些选择失败的后果都是陛下承受,现在苟忘凡也坐到了决策者的位置上,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陛下的不易。   她也并不是没有对陛下产生过怨言,但那怨言是针对子邺的,她认为陛下不应该留下子邺。可如果杀掉子邺会让陛下痛苦,那还是不杀了吧。   苟忘凡恨不能自己能代替子邺的位置,让陛下吞掉她转生,但陛下也不可能忍心杀了她。   苟忘凡轻轻地叹了一声,熄灭了燃烧的香烛。   柳怀信的身影淡去了。   她看向郑国的方向,离开了大军营帐,去找了谢擎。   谢擎谨慎道:“你又要走?这是近几年来的第几次了?我倒不是对你把军政大事推给我有什么怨言,也不是想打探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最近的状态很着急,连我都能看出来你着急……你可不要贸然行动啊。”   苟忘凡默然地看向他,直把谢擎都给看得不自在了。   以前他对苟忘凡出言不逊的时候,她就会一直盯着他,那目光会让谢擎感觉到庞大的压力。现在苟忘凡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依然给他带来了庞大的压力,但这压力却并不是苟忘凡带给他的,而是谢擎自己给自己带来的。   那目光中好像包含了沉重的责任和期待。   苟忘凡盯着谢擎:“如果我回不来了,这边的事由你主持,明白了吗?”   谢擎一下子抬起头,表情是止不住的惊讶。   “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有生命危险?!”他面色苍白下来,“苟忘凡,我不是在关心你,但你是我们这边修为最高的妖了,如果连你都出了意外,那……那陛下怎么办,我们的大业怎么办?”   “别做那没出息的样子。”苟忘凡呵斥,“只要有陛下在就足够了!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帮助陛下处理好战场上的事,然后隐藏身份,保住自己的小命,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擎苦着脸道。   苟忘凡临去前,谢擎又叫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保重啊,一定要活着啊……”   “好。”苟忘凡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   地处南方的郑国本该多雨,然而这场大旱却已经持续了两年。   北方涝灾,南方旱灾,都是极其罕见。   流离失所之人又增多了,种植着稻谷的田地里面不见多少水,还有不少普通人用水车引水灌溉,再偏一点的地方就是挑水。   苟忘凡来到郑国,看着田间地头劳作的人,还有一路走来流离失所的人,心中并无感触。   在这条官道的尽头,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等着她。   商悯的白小满化身一直维持着几年前的容貌。现在是白天,阳光洒在她身上,一下子让苟忘凡回忆起了从前和白小满相处的时光,她恍惚了一下,随后心底被更深的厌恶淹没。   白小满只是胡千面徒孙的时候,苟忘凡对他根本就没有多少关注,关注白小满的时候,那只白毛狐狸已经变成商悯了。   “苟大人来得好早,比我预想中要快上不少呢。”商悯微笑。   然而话虽如此,商悯也到得很早。   “我劝你最好别打什么主意。”苟忘凡语气阴寒。   “不管做人还是做妖,都是要稳妥为上的,强敌在前,我可不像孔朔那种妖会落井下石,在彻底杀掉对方之前,我觉得我们都可以保持合作的默契。”商悯道,“走吧,苟大人。”   苟忘凡和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猎食者的目光打量着她,下意识寻找攻击她什么部位可以一击毙命。   “孔朔藏在哪里?”   “你说现在吗?现在在地宫里面,就是天柱的地宫。”商悯语气慢悠悠的。   “……他在那个地方干什么?”   “苟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苟忘凡猛然顿住脚步,“如果你不说,我就不会去。”   商悯也停住脚步,回头看她,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好吧,孔朔在补全一个阵法。他已经在那里琢磨好些天了,但是一直没有成功补全。一开始呢,他是用傀儡身进入的,不过可能是傀儡身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修为,导致修补阵法的进度非常缓慢,所以前些天他冒险用自己的再生之体进入了一次。”   对方对孔朔的行动了如指掌,已经持续监视他很久了……   “那是什么阵法?”苟忘凡出声问。   “一个已经废弃的阵法,孔朔想要把那个阵法修补完整,用它来对付白皎。”商悯歪了下头,“大人确定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吗?我们都快走吧。”   商悯最可能做的,是在杀死孔朔的同时,把她给困在地宫里,一箭双雕。   然而苟忘凡不得不去,她又被对方的胡萝卜给吊住了,明知道有陷阱也要往下跳。   她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悸动,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呼之欲出。   苟忘凡眯起了眼:“你怎么证明孔朔就在那里面,那都是你一面之词。”   “没有办法证明,去不去全凭苟大人心意。”商悯露出一个笑,“就看苟大人愿不愿意为了白皎冒险了。”   如果真能找到这个机会,哪怕让她去死又何妨?苟忘凡心里发狠。   一直到踏进地宫的隧道,苟忘凡的心脏还是扑通扑通直跳。   商悯已经用魇雾把外面的侍卫全都给迷晕了,没有任何人看见她们踏进了这里。   “你确定他在下面?”苟忘凡停下脚步,凝视着不远处的商悯,“既然确定,那我现在就要告诉陛下孔朔的谋算。”   她以为商悯会一口回绝,没想到她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好。”   连苟忘凡都意外她答应得这么轻易。   苟忘凡想要在这个时候联络陛下的目的很简单,既然商悯已经借助郑国的地宫布下了天罗地网了,只要把地宫上面封死,就能让孔朔没有办法从里面逃脱。   反正杀掉对方的再生之体后,对方也会知道是谁干的,那么这个时候通知陛下又有什么大不了?   商悯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才答应了这一点。   “我得向你确认一下,白皎现在在哪里?”   “怎么,你怕她过来?”苟忘凡嘲讽。   “那当然是有点怕的,要是白皎离这儿近,那我就不下去了,要是她离这儿远,我就帮助苟大人捉拿孔朔。”商悯眨了眨眼,“其实苟大人也可以自己下去,但是我非常担心苟大人自己前去会有危险,或者让孔朔逃掉,你要是相信的话,我可以守在这上面,帮你拦住孔朔。”   “不行,你跟我一起下去。”苟忘凡道。   把她留在上面,岂不是更方便她做小动作?   但苟忘凡也知道强行把她拉下去恐怕也没什么用,必要的时候她可能会舍弃这一个躯壳来完成自己的谋划。   商悯无懈可击,让自身置于不败之地。   苟忘凡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备用的灵物,那是一枚竹简的样式,她在上面刻录下了一句话,随后将竹简收了起来,接着在商悯的带领下没有任何留恋地进入了地宫。   孔朔专心致志,蹲在地上,用自己收集来的百兽之血刻画阵线。   但是上古时期用来刻画阵线的显然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妖的精血,年代久远,他有点辨认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妖的血了,其中的力量也丧失了许多。用百兽之血弥补,顶多能补充阵法的残缺,没有办法补充阵法蕴含的力量。   他绑架来的小孩就在地宫一边昏睡。   这些时间那个小孩偶尔清醒,他会给他喂一点饭和水,然后就让他继续睡着,为了避免让小孩因为身体虚弱而死,孔朔还给他调配了丹药强身健体,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也许是因为过于专心了,直到交谈声直接在他身后响起,孔朔才像被火燎到了一样,猛的一下跳了起来。   他骤然回身,表情惊惧到了极致,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狗熊精苟忘凡!   苟忘凡脸上是雷霆般的怒火,她闪电般出手,一只硕大的熊掌探了出来,一下子印在了孔朔再生肢体的胸口上。   噼里啪啦一阵骨骼破碎的声响。   那具孩童的身体胸骨顿时凹陷,孔朔狂喷鲜血,身体向后抛,轰隆砸在了地宫的墙壁上,甚至在墙壁上都留下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凹陷的胸骨上还有五个血淋淋的大洞,苟忘凡在用掌拍击的同时还探出了熊爪,只是一击就将修为只有百年的孔朔再生之体打成了重伤。   “啪啪啪……”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在地宫之下响了起来。   孔朔一边吐血一边抬头看去,身体从墙上滑落到了地上,然后看到了驾驭着白小满化身的商悯。   对方在鼓掌的同时惊叹地看着苟忘凡,“好厉害,不愧是苟大人。”   她一溜烟跑到孔朔藏孩子的地点,把那小孩抱在了怀里,接着像一缕白色的青烟一样跳到了地宫的台阶上,在抱着小孩跑之前扔下一句话:“苟大人慢慢和孔朔聊,我先走了,再见!” 第400章   苟忘凡没去管商悯。   她目光阴沉地盯着孔朔,孔朔神情恍惚,第一时间关注的居然不是苟忘凡对他的杀意,而是整个妖陷入到了呆滞状态,浑身都呈现出不正常的惊惧,以至于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居然这么没出息?”苟忘凡也是惊异,震惊而疑惑地看着他。   “你懂个屁!”孔朔叫骂的同时又吐了一口血,他惊怒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个大阵的作用是什么……我们上当了!”   ……   在发现这个大阵的时候,孔朔脑子里一闪念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会不会是陷阱。   敌人会不会是有预谋的,是不是故意给他透露这里头有乾坤逆转大阵?   为了避免自己中了敌人的奸计,孔朔非常谨慎,这才用傀儡身下去探查。   如果这下面是一个陷阱,那么他损失的不过是一个傀儡身罢了。假如下面有乾坤逆转大阵,则说明这并非一个陷阱。   谁会拿乾坤逆转大阵的存在来当陷阱?   这可是人族命脉,可以颠倒乾坤,逆转阴阳,让人生重新来过的大阵!   所以孔朔在确认了大阵的存在之后欣喜若狂。   这都要感谢人族守着宝山而不自知,从此之后这宝山就归他孔朔所有了!为了这个大阵,哪怕冒一点风险又如何?   即便不能将大阵完全化为己用,那么将其破坏也是必要的选择。   但乾坤逆转大阵实在是太过珍贵,孔朔终究是不舍得那么暴殄天物。他努力布置自己的下一个后手,想要把乾坤逆转大阵当成底牌的底牌。   每次进入地宫,他都非常小心,细致地检查周围的情况。   但这句话是真的修为太过弱小,哪怕做到了极致,他还是觉得不保险……要不干脆住进地宫里面,避免频繁外出引起别人注意?   或许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但是他对郑国这个国家的掌控没有像翟国那么强,而他之所以能够掌控翟国,也是因为他在翟国生活的时间够长,根基够深,如果想要用掌控翟国的方法掌控郑国,这恐怕是行不通的。   而且如果再掌控翟国的过程中,他在朝堂上动什么手脚被商悯等人发觉,那岂不是功亏一篑?为了乾坤逆转大阵,孔朔只能冒一点风险。   今天是他第三次进入地宫,前几次的成功让他放松了警惕。   孔朔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幸运下去。   他内心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傲慢的想法,只要有办法启动乾坤逆转大阵,就相当于给自己凭空加了一条命,如果能重回过去占尽先机,他的道路就会通畅许多。   他可以提前杀掉一些人,再培养一些人,把自己藏得更深……   甚至他现在已经可以随时启动大阵了,只需要把那个孩子放在祭品的位置上,然后将自己的全部魂魄撤出白皎的肉身,转移进再生之体中……   胜利近在咫尺!   然而商悯带着苟忘凡突然出现,一下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个巨大的闷棍。   原来人族真的可以把乾坤逆转大阵当成诱饵……但是他们凭什么敢这么做……凭什么……他们又是从哪里知道了乾坤逆转大阵,难道也是从古籍里面吗?那个古籍会不会是他们故意放在那里……   忽然间,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在孔朔的脑海中,以至于他连自身伤势都顾不得,整只妖都陷入了惊恐之中。   他对苟忘凡怒声道:“你懂个屁!这个乾坤逆转大阵已经启动过了!”   “人族有人重回过去了,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就是那些人创造的‘新现实’……上当了,他们绝对已经启动过大阵了,我就说为什么他们会未卜先知,怎么会占尽了先机,明明我安排得那么完美……”   他猛地又吐了一口血,“明明那么完美,却还是被搅乱了,一定是他们干的!!”   苟忘凡从孔朔颠三倒四的话中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乾坤逆转大阵可以逆转过去……人族有人重回过去,然后挫败了妖族?!”   恍若晴天霹雳,一下子把苟忘凡给劈傻了,她摇晃着后退三步,一时不能从这个事实中回过神来。   瘫坐在地上惊恐混乱的孔朔眼中暗芒一闪,残破的身躯突然快若闪电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身体从人形化为妖形,五色羽毛暗淡的孔雀化为一道流光嗖的向上飞去。   苟忘凡猝不及防,回过神后立刻追击,双臂撕破身上的衣服化作一只黑色的巨熊沿着台阶向上飞扑。   孔朔用出了全部的力气,眼看离地宫的出口近在咫尺,却看见一张熟悉的可恶的脸在上方探了个头。   对方手指尖五道寒芒闪过,孔朔躲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一条鸟腿都被斩断了。   他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叫,痛苦地向下跌落。   苟忘凡所化的黑色巨熊一口将他咬在嘴里,森白色的利齿深深地刺破了他的皮肉,让他动弹不得。   百年小妖甚至没有妖丹,孔朔连自爆都做不到。   咬住孔朔之后苟忘凡没有止住动作,她拼尽全力向上冲刺随后一跃冲出了地宫。   野兽般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商悯,孔朔所说的话语在她心中不断翻滚。   孔朔不可能再说谎……因为苟忘凡也产生过很多类似的感觉,就连陛下也是。   人族在很多时候展现出了一种未卜先知的特征,非常邪门,但是他们受知识和视野局限,始终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谁会想到世上竟然会有“重生之人”?   被她卡在嘴里的孔朔还在挣扎,苟忘凡像撕咬猎物一样猛甩头,孔朔身上的伤口骤然扩大,犬齿深深没入他的身体。   他惨叫着,血流进了苟忘凡的嘴里。   商悯欲看着苟忘凡,“这,苟大人,你可能不了解,但是孔朔他制造傀儡之身的方法就是……”   苟忘凡根本没兴趣听她东扯西扯,此时商悯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在她看来都是谎言。   “那个大阵启动过了,乾坤逆转大阵,孔朔说的。”她发出低沉的咆哮,嘴里因为含着东西,说话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是你启动了大阵,你是重生之人?”她的咆哮声越来越大,“你一定是!!”   不然她怎么可能在如此年龄,做出那么让妖忌惮的事情?哪怕是久经风霜的人重回过去也不一定能完成那样的事情。   有许多事情是和年龄无关的,苟忘凡一直这么说服自己,陛下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但如果商悯是一个久经风霜的王,这样一个王再重回了过去,那么一切是不是更合理?更能让他们信服?   顷刻间,苟忘凡就信了自己的猜测。   商悯一定就是那个重回过去的人!她上辈子启动了乾坤逆转大阵,所以才有了今世的优势!   “一定是妖族赢了。”苟忘凡试图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找出有用的想法,“不然你们凭什么会启动大阵?”   “妖族没有赢。”商悯用温和的语气说,“是孔朔赢了,他把白皎给杀了,成了天上地下唯一的圣,我们别无它法,只能启动大阵了。”   苟忘凡本就紧闭的牙齿又合拢了,孔朔在她嘴里几乎要被咬穿。   他惨叫辱骂着:“苟忘凡你这头脑袋空空的蠢熊,本座要把你杀了!”   苟忘凡嘴里的牙齿互相研磨着,孔朔的辱骂很快变成了哀号,“是商悯在挑拨离间,我们都是妖,对方用乾坤逆转大阵抢占了先机,我们不该将这样的敌人铲除吗……商悯在说谎,她想让我们对立……”   “我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我刚才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孔朔就是把白皎杀了。”商悯认认真真补充。   苟忘凡瞳孔骤缩。   “就算我上辈子杀了白皎又怎么样……”孔朔忍痛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你们和人族对立,现在还不是和人族合作杀我?现在人族是我们共同敌人,我们当然也可以谋求合作,只有我们合作才可以战胜人族!”   “和一个随时会背叛你们的妖皇谈合作?要是苟大人真觉得这么可以的话,那我当然也没什么立场劝说你们。”商悯语气一点都不慌,“我和孔朔不一样,我可是很信守承诺的,你看我说带你来找他,这不是立刻就找到了吗?并且我现在并没有对苟大人动手的打算。”   “你住口!”苟忘凡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要带着孔朔的再生之体去找陛下!”   商悯眉毛微微挑了起来,“请便。”   说到此处,她又对苟忘凡嘴里的孔朔道:“你完啦,现在你落到苟忘凡的手里了,白皎不会杀你的,她会拿你的这个再生之体来威胁你,比如说不听话,就把你的再生之体碎尸万段之类的。”   孔朔哀号的声音一顿。   苟忘凡暴跳如雷,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咆哮:“你给我闭嘴!只会挑拨是非的小人!”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怎么算挑拨是非了呢?”商悯操控着白小满化身在寂静的祭祀殿中踱步。 第401章   四周一片寂静,因为侍卫全都被她魇雾控制远离了这里。   除了一人两妖,这里并没有别的活物了。   “孔朔的状况比我预想中还要差,就算再弄一具再生之体,那个身体恐怕也会衰弱得没法用,到时候他就彻底没有办法搅风搅雨了,只能猫在深山老林里面修炼。”   商悯唇边的笑容有着嘲笑的意味,“你在这边新制造的傀儡身,包括钱岁茗和那些侍卫,我都已经处理掉了,你还有多少傀儡身?又有多少可以用于制造傀儡身的精血?”   她眼中闪着碧绿色的光芒,语气深沉道:“我都知道,你每次用完血之后就会脸色苍白,我一直在看着你……怎么办呢,现在你最完整的这个再生之体,马上就要落入白皎的手里了。”   孔朔没有说话。   苟忘凡眼神一闪,毫无预料地暴起,身体像小山一样压向商悯,结果他眼前一花,色彩绮丽的雾气蒙住了双眼,等她落地,商悯已经不在原地了。   她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   苟忘凡仓皇回身,表情扭曲着,在偷袭杀掉商悯和立刻带着孔朔去找陛下定夺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苟忘凡眼中仇恨的光芒无比炽烈,她第一次对商悯发动了她的天赋神通——重岳!   仿佛有无形的山岳从天而降,轰的一下压在了商悯的身上。   她面色骤变,双膝在这猝不及防的打击之下居然猛地一弯,控制不住地单膝下跪,身下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如同河水退去后龟裂的河床。   商悯反应极快,转瞬化为妖形,四肢落地分散重力,脊背拱起,色彩绮丽的雾气铺天盖地地向四周涌去。   苟忘凡却没有恋战。   她转过身去,撒开四爪像移动的小山一样撞破了祭祀殿的宫墙,轰然巨响中,墙壁被她直接撞塌。   她如履平地,跑到了祭祀殿之外,眨眼跑到了城郊密林之中。   她离开之后,商悯身上背负的无形山月好像被慢慢挪去了。她身体一松,没有去追击。   “跑什么呢?”商悯嘀咕一句,“我好像也没有要杀她吧?”   杀掉苟忘凡对于她来说是有点麻烦,但也只是有点麻烦而已,拼到最后可能会以伤换伤,或把对方逼到自爆。   但是如果杀掉了对方,就没有办法看孔朔和白皎的好戏了。   ……   白皎醒来时,感受到了腹部的异动。   似乎孔朔正在因为什么事情极度痛苦,以至于在她的胃里蠕动了起来。   数年以来,她大半的时间都在养伤,偶尔清醒。   留给苟忘凡的临时传讯灵物传来的震动,这个礼物是备用的,只有在极其紧急的情况下她才会用这个灵物留言。   白皎正要打开拿出灵物查看,孔朔的血肉却剧烈地动了起来,她胸口一股气血翻涌,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险些旧伤发作。   “你在做什么……”白皎咬紧牙关。   在他们达成了合作之后,孔朔已经很久没有在她的身体里面作乱了,今天为什么突然……   她取出竹简,看到上面的字后不禁一愣。   她体内的孔朔破口大骂:“白皎,你真是收了些好下属,一个个这么会替你着想!一个个这么会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不是的,这其实也是白皎授意,她想除掉孔朔后手。   “我知道,你想杀我,我也想杀你。但是如果没有乾坤逆转大阵也就罢了,但是偏偏它已经被启动了,我们落入了彻彻底底的劣势……”孔朔极度躁动,“你让苟忘凡把我给放了,往事一笔勾销!我们依然合作……不,我配合你,我们二人间的合作以你为主,这总可以吧?”   他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然而这并不是白皎所求,白皎所求是让他彻底身无所依,只能依靠着她。   既然没有办法确定合作对象的忠诚,那就确保合作对象只有她可以依靠。   “乾坤逆转大阵……”白皎因为这个陌生的词儿一愣。   在孔朔近乎崩溃的解释声中,她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可是她却并没有孔朔那么惊慌,甚至可以说态度相当平静,平静到有些死寂了。   “既然它只能启动一次,并且你说它已经被启动过了,那还在害怕什么?”白皎漠然,“事情已成定局,除非他们还能再启动一次乾坤逆转大阵,否则我们没有必要惊慌失措。”   “……”孔朔沉默了,“你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吗?”   “怕有用吗?”白皎发出冰凉的笑声,“人族到这个阶段也已经底牌尽出了吧,商悯都能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了,说明他们也已经别无所依,否则谁会把自己的命押上去?”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简直是过于通透了。   孔朔被白皎说服了,然而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解决。   “让苟忘凡放了我的再生之体……”他如果有牙齿,现在已经能把牙齿给咬出血了,“不然,我杀了她。”   果不其然,白皎听到他这句话后心脏猛然一跳。   孔朔冷笑:“非要我将威胁说出口,你才懂得退让吗?我好歹是个妖皇,只要我想,立刻就能杀了苟忘凡……哪怕我的再生之体和苟忘凡会同归于尽。”   对付白皎的方法简直太简单了,用她在意的妖来威胁她就行了。   他感觉到了,白皎心中正在升起怒气,并且她的心真的动摇了。   “你已经失去了多少妖?数一数。白珠儿、白小满、小蛮、碧落、胡千面、涂玉安、韩卢、莫群……还有一些死在白珠儿毒素之下的不知名小妖,啊,差点忘了,还有你的孩子,白韫。你没有杀掉子邺,不过你这个儿子也跟死了差不多了。”   孔朔毫不留情地揭她的伤疤,“接着还有谁呢?白望月算吗?她已经和你离心了,应当也算是失去了吧……”   “现在你仅存的最好的最忠诚的下属苟忘凡,她正在把我的再生之体衔在嘴里,这么近的距离,真是方便我做手脚了。”孔朔发出阴沉沉的威胁,“让她立刻把我放了,不然我杀了她!”   白皎顿住。   “事到如今,你还要犹豫吗?你不会是在想我根本没有底牌,只是为了威胁你吧?想想你前几次犹豫的后果,你如果再犹豫,就只会失去你最后忠诚的妖,她可是陪伴了你上千年啊。”   孔朔笑声刺耳,“本座倒数十声。十、九、八……”   “停下!”白皎额头上青筋暴起。   她立刻拿出了竹简,在上面刻录了一句话:放了孔朔,不得伤害其再生之体。   行进中的苟忘凡察觉到了竹简的异动。   她低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整只妖都顿住了。   “……你做了什么。”苟忘凡狠狠地一咬,孔朔痛哼一声。   “我可没做什么。”他低低地笑了,“我只是向他重新申明了我们的合作关系罢了,苟忘凡,我说了我和你的主子是盟友,你却要杀我,现在你的主子生气了。这都要怪你自作主张。”   苟忘凡眼神闪烁,看着躺在硕大熊掌上的竹简,心念电转之下对陛下发出疑问:“是我做错了吗?”   白皎看到竹简另一端传来的字,心中一痛。   她安慰:“你没有错,但是事情有变。”   苟忘凡呆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许久。   她突然吐掉了嘴里咬着的孔雀,那只浑身血淋淋湿漉漉的孔雀在地上滚了几滚,挣扎着爬了起来。   “你用我来威胁陛下……是不是?”苟忘凡气得浑身发颤。   她一只熊爪踩在了孔朔的身上,把他浑身破碎的骨骼挤压得咯吱咯吱响。   “只是重新申明了我们的合作关系罢了。”孔朔忍着疼说。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苟忘凡性格极其固执,是那种典型的一根筋。   要是他承认拿她的性命去威胁了白皎,这狗熊精恐怕会拼着不要自己这条命也要把他给杀了……   实际上,如果是正面对抗孔朔当然杀不了苟忘凡。   苟忘凡脚下踩着孔朔,一双熊眼中情绪翻腾,终于她心一狠,巨大的爪子直接对着孔朔踩了下去。   孔朔尖叫:“你这个挨千刀的蠢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与之相对的,苟忘凡的身体却突然一顿,没有继续踩下去的动作,哐当倒在了地上,极其痛苦地抽动着。   熊类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响起,许久之后,声音慢慢平息……   “苟忘凡”睁开了眼睛。   “蠢熊!!”这头大黑熊破口大骂,跪在地上捧起了几乎成了一团烂肉的再生之体。   “太好了,我还有一口气。”孔朔松了一口气,在苟忘凡的胃里面翻翻找找找出了疗伤丹药,给自己喂了进去。   微弱到仅剩下一丝的生命气息这才被保住了。   要是用这个再生之体的血肉重新造一个妖体,那恐怕走出来的直接就是一只孔雀,衰弱到难以化形成人……那就太耽误事了。   还好他侵占对方肉体侵占得及时,原本不想走到这一步的……因为他没有信心可以瞒过白皎,哪怕得到了苟忘凡道记忆也是如此。她们主仆二人的情分太长,稍有不注意就会露出破绽。   但是孔朔确实已经做好准备,必要的时候他会夺舍苟忘凡给予白皎致命一击,现在他伪装成苟忘凡的时间会比预想中要长……只能小心行事了。   ……   “啊。”孔朔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他近乎心胆俱裂,把头甩向身后,果然看见了商悯。   “苟大人,还是逃不过被脏东西附体的命运啊。”商悯惋惜道,“她的魂魄消散了吗,孔朔?”   她不等孔朔回答,又莞尔一笑:“恐怕就算消散了,你也会说没有消散吧?要是拿这一点威胁白皎的话,应该也会很好使的。比如说老老实实听话就让苟忘凡的魂魄出来什么的……”   孔朔心念电转,试图挣扎:“我们没必要做敌人,在杀白皎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达成共识。你瞧,我如此衰弱,并不是人族的敌人,只要除掉了白皎,人族就可以胜利……”   商悯缓缓道:“好熟悉的话。我之前也是这么对苟忘凡说的。”   但是她脸上浮现出微笑来:“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要回答我一件事情。”   “……你说。”孔朔慎重万分。   “之前为什么要夺取子翼?你想要做什么?”商悯冷下了脸。   哪怕是重生之人,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也许对方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孔朔打量着商悯,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用我的本体骨骼做成的剑胚,如果用人皇的血祭剑,可以做成一把斩妖剑,变成斩妖利器,用于对付白皎。”孔朔说了个半真半假的话。   “是吗?”商悯笑问,“妖皇陛下的话没说全吧?”   孔朔心里一冷。   “斩妖剑这个名字,和我所知的名字有些偏差,你应该有一把斩龙剑才对。”商悯观察着孔朔的表情。   孔朔没有对她这句话作出回应,他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壮大了。   “为什么是斩龙剑,不是什么孔雀剑?”商悯盯着他,“白皎不是龙,你要是想杀了她,应该做成斩蛟剑,或者更笼统一点——斩妖剑。斩龙剑的龙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总不能是单听名字霸气吧。”   孔朔强忍着不让自己的面部表情出现变化,“或许吧,但这把剑我现在没有了,本体也已经迁移到了孔雀蛋里面,讨论这个没什么意义……”   商悯却没有管他辩白的话,平静道:“斩龙剑,龙,难道斩的不是妖龙……是此世的龙脉吗?” 第402章   孔朔心脏抽搐了一下,看到商悯露出笑容。   “我大概明白了。”她身体慢慢向后退,隐入黑暗的密林之中。   “孔朔,恕我不能答应你,帮你隐瞒白皎。”商悯离去之前看着他,“因为我更想看你们是怎么自相残杀的……祝你好运了。”   孔朔暴怒地控制着苟忘凡的身体向她扑过来,但是狗熊的身体没有狐狸的身体灵活,她灵巧地避开了攻击,色彩绮丽的雾气弥漫,几乎一个闪身就消失了。   孔朔正欲追击,却突然间林中草木位置偏偏变动,恍若一个巨大的迷宫将他困在了原地,他发出愤怒的吼叫,但一时间竟然不能挣脱。   更让他惶急的是,宋国白皎闭关之地,她拿起了一个正在散发着微微光芒的海螺。   自从上次苏蔼在里面留言之后,海螺就再也没有响动过了。   白皎手指碰到海螺的一瞬间里面传来了商悯的声音。   “白皎,苟忘凡被孔朔夺舍了,不清楚死没死。我把孔朔暂时困在了一个迷阵之中,预计顶多能阻挡他一天,你应当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苟忘凡身上有你种下来的黑鳞……”   蓝色的海螺从白皎手指间跌落。   她失去了任何反应。   孔朔在她的身体安静下来,似乎再也不敢给她任何刺激。   沉默了良久,白皎手指颤抖着,手指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弯曲的利爪,她猛然抓向了自己的腹部,那团在她身体之中的孔朔的血肉发出歇斯底里的痛叫。   “你这个疯子!”孔朔愤怒地辱骂,“如果你不杀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如果你的好下属没有这么为你着想,她根本就不会死,是她自己要去死的,这都是你的错,也是她的错!”   “我们何必走到这一步呢?”他内心防线崩塌,终究是说出了那句潜藏在身体里很久的话,“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不肯乖乖让我吃掉?不挣扎,你爱的妖就不会死,而我也照样会成为天下最强的妖,你推翻天柱的梦想交给我实现,这才是皆大欢喜!”   “住口!”白皎利爪深深地嵌进了腹部,惩罚着孔朔,更惩罚着自己。   这一次她有做错吗?   如果她没有错,难道是苟忘凡错了吗?   她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孔朔,错在他们不如孔朔狡诈,不如孔朔无耻。   错在一输再输,没有力量反抗,也没有力量改变!   她把利爪从自己腹部掏了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闭关之地,一路来到人烟稀少的郊外,随后身躯膨胀,一飞冲天,飞向了苟忘凡身上黑鳞所在之地。   她要杀了孔朔!   ……   巨大的黑蛟从天而降的时候,孔朔心中只剩下死寂。   就在他即将突破迷阵的前一刻,白皎杀到了。   对方赶路的时候用尽了全力,像箭一样穿过云层,只为了杀他。   “你说你何必呢……”   孔朔猛然吐出一口血,那团愈发壮大的血肉已经显出了鸟喙和鸟首的形状,在白蛟的身体里面蠕动。   她的腹部隆起了一大团血肉,血肉还在不断跳动,上面覆盖着稀疏的鳞片以及五彩斑斓的羽毛,一只巨大的幼鸟形状的头就这么突兀地长在了肉团上,好像一体双生的寄生胎。   白皎嘴角也在溢血。   她的蛟爪毫不留情地将一个几乎不成妖的孔雀抓在手中,孔朔的再生之体被她捏在手里就像玩具一样,他踢蹬着残存的一条腿,还想垂死挣扎。   “何必那么做呢?”孔朔还在吐血,“把这个身体给我留着不好吗?有了这个身体作为我的后手,对你也有好处……如果没了这个身体,我就只能侵占你的肉身了,你毁掉我的生机,你是要把我逼到绝路,让我只能选择吃掉你吗?”   白皎低声嘲讽:“好像我不杀你的肉身,你就不会用尽全力吃掉我了……多可笑……我就算死了,也要拉你一起还灵。”   她的蛟爪一点一点拧紧,看着孔朔扭曲窒息的表情只觉得无比畅快。   “别杀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我拿这个秘密和你做交换,你把我的身体放走……”血肉模糊的孔朔在黑蛟的爪下呼吸困难,连带着白皎腹部的那团血肉也挣扎蠕动着,似乎痛苦传导到了那团肉身上。   白皎也感受到了疼痛,她和孔朔的共生关系已经紧密到不可分割的地步了,杀掉孔朔的身体就像杀了一遍自己。   白皎果然停下了,“秘密……”   她没有感到好奇,反而怒极反笑。   孔朔永远有秘密,永远有后手,现在她好不容易抓到了对方的新生之身,对方居然还能拿秘密跟她交换,孔朔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什么秘密?”白皎把孔朔放到了自己眼前,暗金色的瞳孔中布满冰冷的杀机,“你竟然还想跟我交换……应当是我逼问你,而不是你拿这个秘密来威胁我。”   她狰狞的兽首上浮现出笑意,另一只空着的爪子慢悠悠地朝孔朔伸了过去,巨大的蛟爪捏住了孔朔的其中一根翅膀,然后轻微向外扯动。   这具身体怎么可能是白皎的对手,孔朔惨叫出声,双眼暴突,只感觉自己翅膀的肌肉都被撕裂了,而对方却只是轻微一扯。   这样的疼痛白皎当然感同身受,但是她并不在乎,像习惯了似的,反而含笑问道:“还需要我再用力一点吗?”   “住、住手!”孔朔大汗淋漓,疼得几乎说不成话。   “什么秘密?”白皎眼神骤然一狠,蛟爪毫无预兆地向外一扯,赤红色的血泼洒而出,半截色彩斑斓的翅膀掉到了地上,被她看垃圾似的扫了一眼,一脚碾碎。   孔朔的惨叫声前所未有的高亢。   白皎这次没有嫌他聒噪,而是眯着眼睛,微笑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的惨叫声,等他适应了疼痛,叫声渐渐平息,这才继续问:“我问你,你还有什么秘密?”   孔朔浑身都在抽抽,白皎腹部的那团血肉像皱缩的橘子皮一样,先是膨胀,然后收缩,反应十分剧烈。   “我不会再说了。”孔朔牙都咬出了血,态度硬了起来。   他眼白红得冒血,“你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如果你听我说了那个秘密,你会发现你从始至终是一只小丑……现在你没有机会得到它了……抱着你推翻天柱的梦想,去死吧!”   白皎没有被他的话动摇半分,她嗜血的本能被他勾了起来,看着孔朔不断在她手中惨叫,最后她一把将对方拧成了血肉。   剧烈的疼痛让白皎腹部的那团血肉都颤动不止,孔朔虚弱的声音从白皎身旁传来:“你会后悔的……”   白皎这才缓缓转头,看向了已经变成了孔朔傀儡身的“苟忘凡”。   孔朔真的有如同蟑螂一般的生存的本能。   白皎刚刚降临到此地的时候,他还想说谎来糊弄她:“苟忘凡还没有死,我可以把她的魂魄短暂地放出来,让你和她见面,只要你不伤害我的再生之体,一切都好说……”   有那么一瞬间,白皎真的感到了欣喜。   她让孔朔把苟忘凡给放出来,孔朔却想让她先放了他的再生之体。   白皎毫不犹豫地斩掉了对方的一只翅膀,孔朔立刻服软了。   他放出了“苟忘凡”……准确地说,他是把自己假扮成了被释放出来的苟忘凡。   白皎的血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她脸上刚酝酿出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仇恨,浓到化不开的戾气。   她看着孔朔在那里露出惊喜感动的表情表演,用苟忘凡的面孔……她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忍不住吐出来。   “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吗……”白皎嘴唇微动。   孔朔的表情僵住了。   随后他承受了白皎前所未有的怒火与杀意,体会到了自出生以来从未体会的彻骨之痛。   那摊血肉盘踞在白皎的腹部,用尽最后的力气嘲讽:“大业啊,为了大业失去了那么多,你瞧你的手下都被你的大业洗脑了……不如一开始就做一只没有野心的小长虫,何必要挣扎呢……根本就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白皎喃喃,“不,它有意义……”   “什么意义?你自己都答不出来吧,只是用这件事情来蒙蔽自己。”孔朔大笑。   “实话告诉你吧,白皎,虽然这具比较强壮的再生之体已经被你毁掉了,但是我还留了一份精血,我仍然可以活着,哪怕像虫子一样。”他的声音里透着刻骨的恨意和嘲笑,“我会一直藏着,等再过去几千年,我又会是强大的妖,而你则会被人族碾压成尘埃,连渣都不剩……”   “现在你说你的行为有意义吗?苟忘凡那么为你考虑,可她做的也是没意义的事,舍掉自己的一条命,掐灭我的一个转生之体而已,这么大的代价,真是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不过,能看到白皎痛彻心扉,让本座无比愉快。”   肆无忌惮的狂笑声回荡在白皎的心中,她的心像石头一样冰冷坚硬,好像再也不能被这讥讽的话触动分毫了。 第403章   “师姐,最近还没有白皎的动向吗?”郑留轻声问,“我总有些不安。自从苟忘凡死掉之后,她就一直在各地发疯,让人很难搞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   “听大表哥说对方在翟国、赵国各处行动,但他只是在外出之时看到了白皎在天上飞过,从未与她有过交谈。如果是为了寻找孔朔,感觉她亲自出击也没什么用……或许只是在找他遗留下来的化骨复生大阵而已。”   商悯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会不会有些把她逼狠了……”   郑留侧目望过来,“迟早会走到这一天的,我们也把行动的时间延后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配合各国进攻大燕的节奏,眼下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   商悯略微有些感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这是行动的最好时机,杀掉了苟忘凡之后,白皎又会损失一员猛将,也可以打击对方的精神,我只是担心白皎最后会自我毁灭。”   “师姐的意思是说,她为了报复你,可能会主动和孔朔融合?”郑留嘶了一声,被她这么一提,也感觉有些不安了,“确实,因为她现在恨你了……甚至于我很怀疑白皎对于人族整体的仇恨都没有对师姐一个人的仇恨大。”   商悯苦笑摇头。   确实是不共戴天之仇,杀了对方一个又一个下属,一个又一个亲人,如果对方还能够对商悯宽容以待,那真是比圣人还圣人了。   白皎本来就是那种爱恨非常浓烈的妖,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但是爱和恨的界限在她身上又没有那么分明,就比如说白珠儿,不能说她恨着白珠儿,但是她对白珠儿的爱也不是那么纯粹。   或许现在白珠儿死了,她倒是能在她心里好好地怀念她了。   “早知道当初不应该让师姐的白小满分身去挑拨苟忘凡,没了这件事情或许白皎还不至于那么恨师姐,或许可以我去……我去可能胜算有些小,如果是老师,应该可以吧?”郑留有些懊恼地说。   老师当然是指敛雨客,这些年郑留也和敛雨客见过几面。   只是敛雨客没有前世的记忆,郑留这个学生对于他来说就像凭空掉下来的一样。不过他倒是接受良好,第一次见郑留就非常顺畅地接受了对方老师的称呼。   他还让郑留演示了一下他前世所学的各种阵法技艺,看完了之后对郑留笑道:“果真是我的学生,手法与我有八成相似。”   最后他称赞郑留:“这世上除我和孔朔以外,你恐怕是阵法第一人了。”   这话说得郑留连忙一阵谦虚。   围捕孔朔的时候困住他的那个迷阵,就是郑留所设的。他以林间草木为阵,再配合商悯的魇雾结成幻境,加之孔朔修为大幅度倒退,于是顺利地将对方困住了一天一夜,这才让白皎赶来杀了对方的再生之体。   “只有我驾驭着白小满化身才能起到那样的挑拨效果,换了其他人,恐怕没有那么好的效果。苟忘凡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挺冷静的,要调动对方的情绪并不容易。”商悯道,“不过结果是好的……”   “师姐,我是担心你的那个后手失去作用。”郑留的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担忧,“你以自身作为巫蛊媒介使对方退去,可如果白皎想要与你玉石俱焚,那么你的威胁就不会再起作用。”   商悯沉默下来,细细地思量,“只能希望她能坚强一些了,如果她被我打击到崩溃,那么产生玉石俱焚的想法也不奇怪。”   白皎其实一直是一只非常坚强的妖,要是意志不坚定,也不可能在时间流转两千多年,还一直坚持着推翻天柱。   但是孤独是可怕的,会折磨一个人的神志,白皎过往两千年的孤独似乎都在近些年集中爆发了。那些她所恐惧的梦魇也在一直追着她,只是她以前让自己不再去深想,可是现在她认清了自己的内心,真的还能够像以前一样走下去吗?   “或许刚刚我说得太严重了,师姐也不用太过担心,因为从对方的行为举止来看,她的首要仇恨目标已经变成了孔朔。”郑留在认真思考后也自我安慰,“只要有仇恨的目标,那么在所有仇敌都死去之前,她一定不会产生玉石俱焚的想法。”   “但是师姐,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如果有第二个替命牌就好了。郑留从师姐口中知道武国先王是如何离世的之后,内心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想,如果是他拥有的那个命牌,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师姐用。   眼看决出胜负的日期越来越近,天下局势越来越明朗,白皎的行事也越来越疯狂,郑留很难不产生那样的担忧。   “你放心,我知道。”商悯对郑留笑了笑。   郑留担忧的表情有所缓解。   他们身处于郑国大军营中。   郑留此刻的身份是郑国主帅彭文思手下的副将。   为了更好地集中军政大权,在开战之后,郑国效仿武国,临时特设了一个特殊的官职,这个官职独立于左将和右将之上,独揽军事大权,名为护国将军。   护国将军彭文思就是这次负责指挥郑国攻打大燕的元帅,负责指挥三军,镇压后方。   而彭文思本人实际上早已被郑潇的寄生虫卵给转化了,只是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又被商悯的魇雾所控制,彻底变成了一个被架空了权力的将军。   后来商悯和郑留把控了郑国,对这么个好用的工具人进行了提拔,贬去了原本的右将,提拔了彭文思,等到郑国对大燕开战,再让她当护国将军更是顺理成章。   如今在指挥打仗的根本就不是彭文思,而是商悯和郑留两人。   数日之前,商悯让彭文思对全军下令对宋国军队开战。   并且还让赵王配合,也对宋国军开战。   同时翟国大军已经抵达大燕边境,现在应当已经开始交战了。西北的谭国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也已经有了再战的力量,同样对大燕发兵。   由于前些年大燕攻谭对谭国百姓造成了非常深切的伤害,所以谭桢这次下发征兵令,普通民众参军态度总体十分积极。   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向大燕报复的机会,许多人的亲人都死在了谭燕战场上,这等国仇家恨无法被轻易磨灭。   就像郑国和宋国是世仇一样,仇恨先是从小事积累,然后又扩大到整个国家,最后累世不休。   郑国对宋国开战,商悯原本还担心了一阵,怕下方的郑国士兵不愿意攻打宋国,毕竟他们在过去这几年算是盟友,偶尔还会互相配合,阻击燕军,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并肩作战了。   但是郑留对商悯道:“不用担心,上百年的世仇和偏见不会因为这几年的盟友之情就磨灭掉。”   而事实果然如此,军队之中虽然有议论,但对于郑王和元帅的决策并没有什么异议。   三日前是第一场战役,郑国军队奇袭了宋国的粮草补给队,并且还大获全胜,缴获了不少粮草。   最后郑国军队及时撤走,给那一支宋国的军队带来了不小的创伤。   在宋国军队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另一边的赵国也派出了军队奇袭宋国军占领的城池,在后方给予他们狠狠一击,占领了一座关键要地,断掉了从宋国延伸到大燕的粮食补给线。   前有豺狼后有虎,宋国军队被赵宋两军前后夹击,陷入了困境之中。   宋国的将军百思不得其解,专门送来书信指责赵国和郑国背信弃义。   然而商悯早有准备,一则檄文下发全军,上面说宋国有妖党盘踞,而且种种细节给得无比清楚。什么国君久不露面,身体虚弱,连作为继承人的宋国大公子也几乎在人前消失了……这肯定是你们宋国有内乱,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内乱,说不定是妖党已经控制了你们的宋王和大公子。   这脏水泼的……连宋国的将军都有些怀疑了。   作为宋国的臣子,宋国的文臣武将们对于这些年宋国的诡异之处并不是没有怀疑,但是他们不敢去怀疑,因为他们怕宋国倒了,而他们为宋国奋斗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宋国全军立刻封锁消息,禁止人们传播这封檄文。   然而连宋国的将军都在怀疑的事情,下方的士兵当然心中更有怀疑。   商悯在元帅帐中看着地图,其中有一处河流谷地插着一面红色的小旗。   这就是郑国军队下一次需要袭击的地方,他们要拿下这一支宋国军队,然后缴获他们正在运输的东西。   这支宋国军队负责运送的,不仅有粮草,而且有战车。   此战非常关键,甚至远超其他任何一次战役。   商悯眼神变得幽深了,“郑留,这次袭击这支队伍,我亲自带队。”   郑留没怎么犹豫就道:“好,既然是为了稳妥,那当然是师姐亲自去好。后方交给我,不用担心。”   “顺利的话,应当不到五日就能回来了,那处河流谷地离我们并不远。”商悯道,“这件事情宜早不宜晚,明日你命令大军在其他地方吸引宋国主力军的注意力,我们带着骑兵绕到后方袭击,一击制敌。”   “好。”郑留凝重颔首。 第404章   第二天,商悯就清点好骑兵出发了。   她只带了三千兵马,全部都是骑兵,干粮补给也带得少,以图速战速决速去速回。   她所要袭击的是一个规模比较小的辎重部队,根据情报来看,他们运送的粮食有六百车,各类战车有十辆,部队的总人数近三千,这其中包含了杂役兵以及护卫兵,郑国三千兵马足以打败他们。   粮食并不是重点,她也不是奔着杀人歼敌去的,商悯的目标是战车。   她刚刚率领着三千骑兵离开郑国大军,路上表情却突然一变。   因为她留在郑国禁制被触动了。   准确地说是留在郑王身上的禁制被触动了。因为郑王没有随军出战,而是留在了郑国之中,商悯对对方的掌控力也随之减弱,没有办法时刻关注到郑王的动向,只能借助魇雾来操控对方。   现在郑王身上的禁制出现了异状,只能说明一件事——郑王死了。   她在骑马行进的过程中用魇雾控制着元帅彭文思的躯体,对营帐之中的郑留说了一句话:“郑留,郑潇恐怕是死了,有可能是白皎动的手,你注意警惕,关注那边的动向……”   坐在元帅营帐之中处理各种军情密报的郑留手一抖,就听到了这样一段话。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真是个不好的消息。”   郑王死去,只会有一种可能,就是白皎发现郑王已经不听她使唤了,所以想要将她换掉。   白皎或许是找到了一个新的好用的傀儡,要把对方扶持上郑王之位……但是这种可能性比较小,因为整个郑国宗室其实都在商悯和郑留的掌控之中,新的郑王总归得是王族血脉。   如果是权臣上位,当然也不大可能,光是郑潇在的时候,就已经把郑国朝堂给腐蚀成只听她命令了空壳子了,白皎在这方面实在是没有空的可钻。   那么也有可能是直接让郑王暴毙,让郑国的政局陷入动乱,间接对前方的郑国军队造成打击。   郑王一死,朝堂上的许多事情都要停摆,谁会是下一任郑王是他们亟待关心的事情。   又过了一日,郑国国都去渠阳中的密报紧急传到了军中,放到了元帅的桌案上。   密报上面写:“郑王突发恶疾薨逝,意思是在用膳的时候误食了有毒之物,郑王所过继的一位公主和一位公子也毒发身亡。王位空悬,尚不知晓由谁继承。”   郑潇没有生育自己的孩子,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朝堂上不止一次陷入了继承人的争论。   那时候郑潇已经被商悯给控制住了,所以和郑留商量了之后,他们就选取了两个合适的孩子过继到了郑潇名下,以免朝堂上的臣子再围绕这点进行争论。   郑留这辈子并没有问鼎王位的野心,王位花落谁家他也并不关心,不过如果师姐需要他再坐上郑王之位,那么他也依然会去争。   不过这意义并不大,只是一个名位而已。   他们不需要坐上王位,就可以直接掌控郑国了,那么谁当郑王,当然无所谓。   可是郑王和郑王的两个孩子暴毙,这就是赤裸裸的宫变。   可怜了那两个无辜的小孩。郑留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   没过多久,大军之中其他的将军也收到了郑国的消息,他们一个个表情都非常不安,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元帅营帐,想要询问主帅该如何应对此事。   王位更替处理不好,朝堂动荡,那么后方的粮草供给也会出现问题。   其中一位将军进帐之后见到郑留不禁道:“赵将军日日案牍劳形,实在辛苦,怪不得元帅如此看重你。”   “将军过誉了。”郑留微笑了一下,看向坐在主帅位置上的彭文思。   他表面为元帅副将,那么自然需要有一个过明路的身份,目前在赵国军中以赵存为名,这样便可以明目张胆地出入营帐,帮助处理军机要事。   刚才与他搭话的这个将军叫作刘璋,算是一位得力干将,深得“彭文思”信任,与“赵存”关系也不错。   刘璋带着身后的几人彭文思行礼,倒也不避讳什么话题,直来直去地问道:“末将听说郑王薨逝,心中哀痛,然而王位后继无人,实在是令人担忧,尚不知晓大军前路在何方,元帅对此可有打算?”   彭文思作为被寄生虫妖炼化的空壳,在郑王死去之后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郑留猜,这是因为师姐留下的魇雾还在发挥着作用。   而且他怀疑,寄生虫妖的本体就算跟郑王一起死去了,剩下的虫卵早已孵化,说不定会出一个时间推移变成一个个新的“本体”。   但是他并不确定,只能留待日后观察。   得益于师姐对雾的操控愈发精妙,哪怕她不在近处操控,彭文思近乎可以表现得不让人发现异样,而且师姐可以借助被魇雾控制的人观察到四周的景象,随时调整。   彭文思面上也显出了忧虑之色,并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看向了郑留。   郑留眉头一挑,心中浮现出了几分猜测,好像也明白师姐的打算了……   “事到如今,还是不要隐瞒身份了。”彭文思微笑道,“对他们亮明身份吧,公子。”   郑留越众而出,面对营帐诸将道:“我名郑留,先王所生的十九公子。”   众将士大吃一惊。   刘璋连忙道:“公子身份如此贵重,怎好亲临前线?实在是太危险了!”   郑留道:“众将士在前线拼杀,本公子怎好稳坐后方?自当为国效力!”   “郑留公子为了磨炼自己,不允许我对外透露他的身份,只以普通将士自居,平日里也从无特权,诸位应当能感受到。”彭文思用温文尔雅的嗓音道,“这三年来,将军赵存能力如何,想必大家都看在眼里。”   刘璋吃惊地打量着郑留,拱手道:“公子有如此觉悟,末将实在佩服!”   在宫里就算再怎么不受宠,那也是个公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上前线真的挺吃苦的,尤其是前年出现过一次粮草不足,上至将军下至士兵,每天都只吃一顿饭,幸好后方粮草补给及时送到才不至于饿死人。   那时候刘璋就对“赵存”颇为照顾,主要是可怜对方年少参军。本以为对方只是个出身落寞家族的普通将士,因为会识字人又聪明才被元帅带在身边,没想到身份竟有这般隐情。   刘璋是真没看出来郑留身份贵重,因为对方事事都亲力亲为,甚至熬夜处理军务。   有些将军身边会专门配备勤务兵,但是郑留身边就没有,他自己打饭自己烧水,过得和普通将士没什么区别。   郑留还不止一次上过战场,去年亲自率领骑兵冲锋,击垮了燕军的一支步兵军团,一时声名大噪。   今日身份曝光,刘璋等人一下子对郑留产生了钦佩之心。   刘璋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察觉到了元帅的心思。   郑王郑潇,起先几年他觉得对方才能庸碌,结果郑潇在位的最后几年做得其实还算不错,虽然因为战争,国力衰落之势不可阻挡,但是比刘璋预料中要好太多了。   今日郑潇及其过继的两名后代悉数被害,王位传到谁手上,便成了一个难题。   郑潇其实有几个年龄比较大的同胞亲人,但是她早年对他们打压比较狠,这些人不是死了就是残了,或者装疯卖傻了。   让这些人当郑国的新任君主,刘璋觉得不合适。   然而今日再一看郑留,不仅年轻,而且还有能力,处事不惊还能上战场,这不就是完美的君主人选吗?   不过郑留还是有一个缺陷的,那就是他没有政治资本。他母家何止是名声不显,根本就是查无此人,而因为一直在战场上,没有接触过朝堂,根本没有多少朝臣知道郑留的存在,谁会支持他登上王位?   不过要是有护国将军彭文思的支持,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   因为彭文思手里面握着兵权,这就是最大的支持。   但凡对方一纸书信发回渠阳,提议郑留是新君人选,那么整个宿阳的朝臣都要掂量掂量。   “元帅的意思是……”刘璋想要从彭文思口中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郑留公子,堪为新君。”彭文思目光沉静,“论品德,他与众将士同甘共苦,论才能,更是屡屡立下军功。对外不缺乏决断,对内也不失仁慈,更知晓国家之难,如此德才兼备,自然该当郑王之位。”   刘璋又去看郑留,见对方脸上一派从容,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忐忑。   他对郑留的评价不禁更高了。   郑留今年已经满十八岁了。   在郑国之中,他作为郑国公子就如同隐形人。前世的时候是因为郑潇刻意打压,所以他名声不显。   而今生,是他出于种种考虑把自己给隐藏了起来。朝堂上的臣子还以为郑留公子依然在王宫之中勤学苦读,因为出生的时间太靠后,也根本没有多少朝臣记得他的存在。   “那宗室的那边……”刘璋有些忐忑,“会同意吗?”   刘璋身后有一个军师模样打扮的人也低声道:“公子现在不在渠阳,而是在军中,这是优势也是劣势,除非公子立刻赶回渠阳登位,否则这王位恐怕会旁落他人之手……”   “不,我不回渠阳。”郑留平静地否决了这个提议,“如今正是战事关键时刻,我不放心离开。回到郑国立刻登位或许能让我郑王的位置坐得更稳,可是当务之急是征讨大燕,诛杀妖党。”   彭文思出声道:“本将军已经与公子商议过了,我等在郑国军中拥立公子为郑王,待我等凯旋,渠阳当然应当大开城门,迎接郑王归来。”   刘璋看了看彭文思,又看了看郑留,心中盘算了一阵。   对于郑留这样的人,他是极其欣赏的,他比自小生活在王宫里的君主更让刘璋信服,对于拥立郑留为王,他并无异议,也理解元帅的决策。   但是他担心横生波折。   “如果郑国朝堂不服公子继位,以粮草胁迫我等,那该如何?”刘璋严肃地提出了一种可能。   “那他们就是逆贼,罔顾大局,背叛了我郑国几十万将士,我等在前线拼杀,他们却在后方争权夺利行蝇营狗苟之事,他们所拥立的郑王,当然也不是我等该效忠的郑王。”彭文思道,“王上一家没得蹊跷,渠阳已成是非之地,说不准城中也有叛党作乱。郑留公子留在军中,其实正好可保安全。”   郑留时机正好地上前一步,问道:“诸位,可愿追随本公子放手一搏?攻破宿阳去建那丰功伟业,清扫妖党,以塑乾坤正道!”   刘璋沉默片刻,突然挥开身后披风下跪道:“臣愿追随王上!”   在他之后营帐中的其他将士也道:“臣等愿追随王上!” 第405章   眼前的河谷已经没了水草丰茂的景象,河床干裂,可以看到泥土之间夹杂着白色的鱼骨。   马蹄踏上去之后,河床上的泥土没有丝毫的下陷,可见已经干到了极致,与被马蹄踩踏过无数遍的坚实地面没有什么区别了。   攻破梁国辎重部队的第一时间,商悯就率领手下将士歼灭了敌人,同时清点战利品。   共有大型攻城冲车一辆,云梯车五驾,剩余的都是普通的冲锋战车。   商悯甩掉手中长枪上面的血,驾马来到了冲车面前,伸出长枪挑掉了冲车上面覆盖的布,埋伏在里面还有垂死挣扎的宋国士兵见躲藏不了,猛然起身对她举起了手中的十字弩。   咻咻连发箭矢,暗箭直扑面门!商悯探手一抓,数枚暗箭竟然直接被她夹到了手指之间,离鼻尖只差一寸。   她冷眼看过去。   身侧的将士立刻架起长矛利剑刺了过去,噗嗤几下,对方几人就被扎成筛子,气绝而亡。   她随手甩掉手指尖夹的暗箭,来到了冲车近处。   这是一个罕见的大型冲车,需要二十余人并驾,撞柱无比沉重,铁黑色的柱身长达三丈半,无比厚重,似乎是由实心黑铁铸造的,造型古朴,毫无修饰,光是站在旁边,就能感觉到那沉凝的气息。   商悯把手放在了撞柱上来回摩挲,心中轻声道了一句:“辛苦了。”   兜兜转转,几经辗转,撞柱终究是被送到了征讨燕军的前线,而且是借助宋国辎重部队之手直抵。   本来接到宋兆雪消息的时候,商悯心中就一凉,以为出现了什么波折。与宋兆雪和敛雨客一样,她也认为是孔朔动手的可能性比较大,差一点就要想办法去找孔朔谈判了。   既然孔朔也想杀了白皎,那这件事情也不是不能谈……吧?   作为一个非常擅长谈判的人,商悯总能在谈判的过程中不断找到新的角度来说服对方,如果是要说服孔朔的话,她当然也能寻找到不同的角度……当然还是拿出老一套说辞。   劝说孔朔和他一起杀了白皎的妖魂之类的。   仔细想想她和这些妖的关系真是奇妙,她、孔朔、白皎,随便两两组合都可以达成和最后一方的死敌关系,随时可以反水,也随时可以合作,并且不管是反水和合作,都是有基础的。   既然拿到了撞柱,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攻破燕都宿阳,让返魂钟撞柱与返魂钟本体聚合到一起,合为镇杀白皎妖魂的利器。   赵国和郑国对宋国开战都是掩人耳目的借口,拿到返魂钟的撞柱才是她要做的事情。   但是三国联军既然已经开战,那么断没有停息的可能,在攻入宿阳之前,恐怕他们要合力绞杀宋国军。   东南战场是“楚卿”和谢擎在率领着军队与郑国交战。   楚卿当然已经不是苟忘凡了,苟忘凡早就死了,现在顶替楚卿位置的,是之前万事不管的木成舟。   对方易容成楚卿的样子坐镇,商悯暗自猜测大事应当还是谢擎负责的。   木成舟实在是不像是会兵法的样子,他顶替楚卿可能只是为了占据一个实权将军的位置,以免大军脱离掌控。   局势到了如此地步,连这位一向爱躲懒的妖都没办法闲下去了,只能为妖族大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回营!”商悯下达命令。   手下的将士整齐列队,带上战利品,驱赶着马,驾驭着战车,迎着夕阳的光,离开了被鲜血浸满的河谷。   望着天边橘红色的云,商悯感受到了自己胸腔里面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   就好像是能令机关完整运转的零件又被集齐了一块,她拽着马匹缰绳的手是如此用力,连白皎杀了郑王这件事情在她心中的影响都被短暂地冲淡了。   此时她的脑子里才有空思考郑国的事情。   让郑留登上郑王的宝座,商悯有些不确定这是不是一步好棋,因为如果郑留的身份暴露于人前,可能会迎来白皎的打击。   到了这个阶段,所有的人和妖都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商悯也不能让白皎在渠阳扶持新的王登上王位,这会让郑国的军队走向分裂,造成人心不齐。   其实商悯倾向于白皎并没有重新掌控郑国的打算,因为她实在是没有精力做这件事情了,也没有足够多能用的下属了。   凡是聪明的,有能力的,基本上都被商悯一一铲除,白皎已经几乎无妖可用,无妖可信。   没有妖听从她的指挥,白皎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只能靠自己单打独斗,所能依靠的只有强大的武力罢了。   苟忘凡死在了吴英前面,前后相差就几天而已,吴英死去的消息有没有传到白皎耳中?   应当是有的吧,但是白皎无暇顾及了。   既然白皎铲除了被控制的郑王,那么她接下来会干什么?   迎着夕阳,商悯微微转头,看向了西南的方向。   那里是赵国大军和燕军的交战之地。   她眉毛不禁皱了起来,微小的不安在心中蔓延,她拿出隐灵对着赵王传信道:“白皎除掉了郑王,不确定她会不会对赵国出手,万务小心。”   ……   赵王拿到隐灵飞矢的时候就心中狂跳,立刻叫来了自己的替身。   自从上次白皎直接飞到赵国,卡住她的脖子让她毫无反抗之力的事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经过上次的教训,赵王觉得她就算没有反抗之力,也要避免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她是一国的王,她死了之后这个国家必然会造成重大打击,所以赵王专门培育了替身,让她们接受教养,一举一动无限向她靠齐,在必要的时候还要替她出面,在大臣跟前露面。   经过这些年的精挑细选和耐心培养,赵王一共选出了三名替身,甚至有一次还专门让替身替自己上了朝。   除了靳相之外,其余人并未发现异样。也许有个别极其聪明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是长久以来积攒的威信,让他们对赵王不敢产生质疑。   但是要靠这个骗过妖,当然是不够的,妖辨认人类主要是依靠气味,所以赵王与替身同食同寝,感染彼此的气息,还专门发信请教了敛雨客。   敛雨客建议她把自身的血或鳞片取出来配合药草做成香囊,让替身随身带在身上,这样气味便可以以假乱真。   “那只妖可能要来找我了。”赵王看着自己面前的三位替身,神情有些复杂。   他们也算是相处数年,各国王族培养暗卫和死士都各有手段,通常会把他们洗脑调教成只知道拼杀的会思考的傀儡。   但是赵王的这些替身不一样,她需要她们会思考,也需要她们为她送死,而她们没有名字,也不被允许有名字。   “请王上吩咐。”代号为“甲一”的替身眼神万分平静,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会危及自身性命。   接着剩下的“甲二”与“甲三”也面无表情道:“请王上吩咐。”   赵王看着她们三人,点出甲一,沉默后道:“这次的任务由你执行。假扮成我的样子,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必要时刻你需自断心脉而亡,时机你自己决定。如果黑蛟来了,她或许会仗着自身强大,不会急于杀你,最好多探听一些情报。”   “是,王上,请问要探查什么方面的情报。”甲一道。   “黑蛟的身体状态。”   这些年白皎之所以不行动,就是因为身受重伤,这是武王告诉她的。   “还有那条黑蛟的后续打算,到底是会继续战还是会逃走蛰伏……其余的你可以自行发挥试探,那个黑蛟随时会来,你必须每时每刻都保持‘赵王’的样子,不露出一点破绽。”赵王轻叹一口气。   “是,属下遵命。”甲一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既然对方随时会来,那么请王上前往安全地点吧,这里有属下就够了。”   赵王退下了一身服饰,遮掩自身气味,穿上了普通平民才会穿戴的衣服,然后在甲二和甲三的护送下,从她镇守之地底下新开辟的地道中秘密离城。   在她离开之后,甲一穿上了赵王的衣服,整个人气势一变,坐在了王座之上。   她拨弄了一下笔筒中非常不起眼的一片灰色羽毛,学着赵王以前处理公务的样子,翻看着书桌上的战报。   不需要她做替身的时候,她就是赵王的侍女,与赵王形影不离,赵王的所有事情她几乎都知道,现在她也让自己像赵王一样思考。   一连两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没有黑蛟来到赵王所镇守的城池,跟随赵王来到大军后方的群臣也一如既往,完全没有发现赵王已换了人。靳相隐约猜出了什么,但是她假装不知道,每天照样来和赵王议事。   这座城池有序运转,与以往的每一天并无差别。   而到了第三日,天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城中百姓欢呼雀跃,拎着木桶木盆子来城中接水。此地已经大旱了许久了,连水井的水位都在往下退,再拖下去百姓就无水可吃了。   甲一站在府邸之外出神地看着外面的雨幕,好像有雾蒙蒙的纱布遮蔽了天地,让整座城都被雨水所带来的青灰色掩盖了起来。   突然,甲一瞳孔放大,后退了一步。   她面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浑身上下都被黑袍包裹,然而却有着一头诡异雪白色发丝的人。   这人的眼睛是暗金色,瞳孔并不是圆形的,而是像蛇一样的竖瞳。   她的面孔很年轻,脸庞也并不形容枯槁,可是周身的气息并非是年轻人该有的,沉沉的暮气由内而外散发出来,让人无端在她年轻的脸上看到了“行将就木”的意味。   怎么回事,白皎不是黑发吗?   甲一惊疑地望着对方,心念电转之下开口试探:“上次见你时,你不是这样。”   那头黑蛟和赵王所预料的一样,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急于杀她,反而像路过躲雨的行人一样走了过来,站到了屋檐下。   而对方的身上其实并没有沾染水珠,那水珠落到了她身上之后就被无形的力量弹开了。   甲一一步一步后退,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你为何来此?!”她撑起冷厉的表情质问,“上次不杀掉本王,所以后悔了吗?”   可是有着一头雪白发丝的黑蛟默默地打量着她,没有说任何话。   甲一在她的注视下心中逐渐升起恐惧,不是心里的恐惧,而是弱小者遇到了强者的恐惧,它来自生理本能,几乎无法被轻易压制。   “不好好待在你的宋国,是想做什么?”   根据情报,宋国可能是黑蛟的盘踞之地,或许可以更进一步……   黑蛟突兀地打断她,“我知道你不是赵王,放弃无用的挣扎,告诉我赵长绮在哪里。”   甲一面色惊变,当即就要震断自己的心脉,可是黑蛟只是看了她一眼,霜白雪色就蔓延了上来,将她的腿和四肢整个冻住。   甲一骇然,发现自己连嘴都张不开了,就连咬舌自尽也是奢望。她心若死灰,一双眼睛怒瞪着黑蛟。   “你跟她废话什么?”一道男人的声音居然从黑蛟的腹部传了出来,“拷问那招已经不管用了,你直接把她吃掉炼化就行了,万化神通就这点不好,对人有限制。”   白皎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她看着甲一,开口说出的话居然带着一种劝说的意味。   “我不太喜欢吃人,你如果说了,我就不吃你了,给你一个痛快。”她道。   “你脑子有病。”孔朔尖锐地评价。   他们两个的融合程度愈发深了,白皎近乎是以自掘坟墓的方式加快了融合的进度,她之前尝试压制对方,然后反噬对方的妖力,现在她打算先完成融合,再绞杀对方的妖魂。   这风险无疑比前者大很多,但是白皎已经不管不顾。   而肉身融合所带来的后果就是,他们两个的神通也融为一体了,白皎如今已经可以使用孔朔的万化吞噬妖或人的记忆。   但是因为这项神通的主导者是孔朔,她没有办法读取孔朔的记忆。   而与之相对的,白皎的神通也可以由孔朔使用,只是她的天赋神通与转生相关,而她操控冰霜则是来源于她对五行之道的修行。转生神通当然是要等打算更换身体或者即将生死的时候才会发挥作用,平日里就和没有一样。   若是白皎同意,以她和孔朔现在的融合程度,用混合了他们二人妖力的精血制造出新的血脉躯壳,她甚至可以带着孔朔一起转生,以一种一体双魂的姿态继续存活。   ……真是太令人作呕了。   孔朔在发觉他们的神通居然开始交融的时候,还尝试过以他自身之力单独催动转生神通,但是没有成功。   虽然已经初步融合,但是二者到底还有主导者之别。   依照孔朔的猜测,要是他们的融合继续下去,不单是白皎可以随意使用他的万化,就连他也可以催动白皎的转生神通。   早知道他就在翟国宗室里面也混入自己的血了,之前一直都是夺舍的,那身体本质上不是他的身体……但是后悔也晚了……   “不肯说吗?”白皎凝视着甲一。   甲一感觉到被冰块冻得硬邦邦的下巴被稍微松开了一点,但是不足以让她咬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含糊地说:“我也不知道王上在何处,你就算问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这是实话。赵王确实没有告诉她们她的行踪。   “她肯定是说谎,我建议你还是把她给吃了。”孔朔适时地给出了建议,“人族最会说谎了,不吞掉对方的记忆,你永远不会知道对方的脑子里面到底藏着多大的惊喜。”   白皎轻微叹息。   在甲一震惊的注视下,她放弃了人形,眨眼化为一头巨蛟,一口将她吞入了腹中。   人类的血肉顷刻被炼化了,纷繁的记忆涌入了白皎的脑海。   她发现这个人类替身真的没有说谎,赵王确实躲藏起来了……但是……白皎硕大的头颅看向了赵王的书桌,巨大的脚爪从笔筒里面拎起了一只看上去极其纤细的灰色羽毛。   “两只耳。”孔朔幸灾乐祸,“被别人偷听了,防不胜防啊。”   这个两只耳灵物一直是被激发的状态,白皎和甲一在这里说的所有话都被两只耳另一端的人听着。   白皎把这只灵物冻成了细碎的冰屑,眼中并无触动。   她去了翟国,又去赵国游荡,更偏远的国家也去了,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破坏化骨复生大阵。   中间孔朔也辱骂过,也哀求过,还试图和她谈判,但是白皎不为所动。她又摧毁了两座化骨复生大阵,同时好奇孔朔到底还藏了多少。   孔朔当然不肯告诉她明确的答案,他已经气急败坏了。   不过在报复人族这件事情上,他还是愿意给白皎提供一些阴损建议的。   “你把郑王和她的两个孩子杀了,再把渠阳的几个大臣杀了,看看接下来郑国会是谁当郑王,谁当郑王,谁就是商悯最信任的人。那个乾坤逆转大阵的启动必然有他一手,把他引出来,杀了他。”   孔朔发出阴森森的声音。   白皎只能杀了郑王,因为寄生虫妖和其他的妖都不一样,她几乎是没有智慧的,只能听懂简单的指令,而且一旦选定了宿主,就不可分割,会以宿主的智慧为主导。   那只寄生虫已经被白小满的魇雾完全控制,所以只能除掉。白皎不无庆幸地想,幸好寄生虫没什么智慧,她和对方也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命令者和听令者的关系……如果换了其他有智慧的妖,她就不会下此狠手了。   而且因为寄生虫妖的特性,白皎还真没办法把它给吃了,怕自己也成为虫妖寄生的对象。   孔朔道:“你还可以再去杀了赵王,没别的原因,就是报复商悯,你懂吗?因为你现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报复她,所以你就拿她的盟友开刀,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产生损失。”   他甚至道:“那个武王,当初能对你以伤换伤,但是现在她不一定还有能力和魄力那样做,不如你去直接找她试探一下,万一呢?”   白皎在深思熟虑之后没有那样做,因为她怕自己真死了,就没有办法彻底绞杀孔朔了。   “现在赵王眼瞅着是不肯露面了,既然对方不敢露面,不如你学学你那好儿子,直接顶替赵王的位置好了。要是对方跳出来,你正好可以把她给杀了,要是对方不跳出来……量她也不敢做什么,毕竟人都跑了。”孔朔慢慢道,“短时间的顶替带来的气运凝聚,应该还在你承受范围之内?如果只是几个月的话,不用担心反噬。”   可是他随即又想,如果白蛟真的被反噬了,这反噬之伤岂不是他一同承受?   孔朔马上改口:“算了,还是不够稳妥,别那么干了……但是我记得赵国王族好像也有你的血脉,他们能不能做中和反噬的药引?”   “你太聒噪了。”白皎慢慢转到了赵王的书桌之后,翻看前方递过来的战报。   宋国军队不敌郑赵两军,节节败退。   往下一翻,另一则军报上写:翟王亲率大军进攻大燕边城。   白皎一默。   “要我说,你最该杀的不是什么郑王还有赵王,你最该杀的,除了商悯,就是姬子邺。”孔朔道。 第406章   翟国一加入战场,便以碾压之姿取得了一场大胜。   大燕以象兵闻名,只要战场合适,能让象兵发挥出力量,那么便会无往不利。   当初在攻谭之战没有派出象兵,是因为西北气候干旱,根本没有办法让大象适应那边的气候。而攻打梁国只在天气炎热的时候短暂地使用了象兵,等后面天气冷了,象兵无法适应严寒的冬天,于是他们就撤回了中原偏南的地区。   翟国与大燕交战的战场恰好是一片起伏不那么大的丘陵,而且西南天气湿润温和,正好是象兵的施展力量之地。   然而在大燕派出了大批象兵进攻翟国军队之后,却发生了一件让人惊掉下巴的事情。   翟国军中发出了一声嘹亮的象鸣,随后大燕军中的象兵集体暴动,竟然挣脱了束缚,将獠牙对准了驯养自己的燕军。   白森森的象牙将一个个士兵高高抛起来,然后让他们重重地摔到地上,那些捆绑着它们的战车被它们联合推翻,驯象师被甩翻在了地上。   站在阵型最前端的象兵发生暴乱,所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燕军的阵型就被冲散,而且还是被自己驯养的象兵冲散的。   后方的将士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看到前方的将士竟然在惊恐地往回跑,二者相撞造成了巨大的骚乱。   翟国军队就是在这个时候突入战场,将燕军横扫,此战共出动了十五万燕军,翟国则出动士兵十二万。   十二万对十五万,翟国大获全胜。   不仅将燕军的粮草全部缴获,而且他们驯养了数年的大象也被翟国驯服。   消息传回姬麟这边,他脸色苍白。   接触过许多妖的他,内心很快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觉得那些像象兵之所以会叛变,是因为有一只成了精的象妖在指挥着它们。象兵如果不能发挥作用,反而会成为翟国攻打大燕的助力,那么大燕就相当于自断一臂,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大象虽然能吃,但是在攻城、攀爬城墙、冲锋以及在运输粮草方面都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现在这些优势全都要不见了。   姬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因为他知道大象的象甲已经不能抵挡武国的新式火器,传回来的情报触目惊心。   大象那么大的东西,只会成为明显的靶子。但是他没想到给大燕的象征带来毁灭性打击的居然不是武国,而是翟国。   大燕真的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   开战以来,姬麟使出浑身解数,聚集了百万兵马,现在这些兵马已经消耗大半。   而剩下的这些兵马,更是要抵抗多国联军分散在大燕各处,在翟国影响那一场大胜之后,他手头能够指挥得动的兵马只剩下十多万……   十多万……   就算再怎么消耗,也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气数已尽……气数已尽……   另一份战报上,赵国和郑国合围宋国军,他们暂时没有抽出手来对付大燕。   而诡异的就是赵国突然放缓了对宋国的攻势,与此同时,却有一则谣言在宋国中流传,流言愈演愈烈,还跨到了前线交战的宋国军中……流言说,宋王早已被妖党控制,主持发兵攻打大燕,是为了报复人族。   这还没完,郑国那边也有情况。   郑王郑潇突然离世,疑似被人暗害,而郑国上下对此三缄其口,过了一段时间才突然宣布——郑王死于妖党的谋害!   紧接着,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冒出来的十九公子郑留登上了郑王之位了。   此人登上郑王之位的方式也非常奇怪,首先在前线军中被拥立,然后兵马大元帅兼护国将军彭文思一张奏折发回渠阳,公开对郑国朝臣宣布,她要奉郑留为郑王。   原本讨论新王人选讨论得热火朝天的郑国朝臣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郑国宗室对这件事情非常有意见,中国的朝堂众臣也是摸不着头脑,接着他们开始指责彭文思有谋逆的嫌疑,拥立新君是为了行挟天子令诸侯之举。   还有些人以怀柔之策道:“应当将十九公子郑留送回渠阳继位。”   至于这位十九公子回到了都城之后到底能不能继位,又或者能不能在权力倾轧中活下来,这都是不确定的。   面对众多朝臣的指责,前线郑国军稳如泰山。   彭文思道:“正因为渠阳暗藏妖党,所以郑王才会被无故谋害,新王在郑国军中,当由我等护佑,不诛杀天下妖党,人族永无宁日!尔等若以谋逆为名不为我军供给粮草,便是与妖孽同党!”   一出出好戏接连上演,乱象频出。   而在如此乱象中,武王竟然发来了一封亲笔国书,直接对十九公子郑留道喜,恭喜他继任郑王之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可是武王,公认的天命所归,使黑蛟从我国退却的人,她公开声援郑留,此举非比寻常。   而在众人哗然之际,武国大军已然南下,跨越梁国疆土,近乎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大燕疆土。   而本该负责阻击武国军队的袁遥却以粮草不够为由率军折返,同时要回援姬麟所率的部队。   他这么一撤,武国军队简直长驱直入,不费摧毁之力就已经进入了大燕腹地。   而他们在行进的时候,一路上不仅不劫掠百姓,甚至还给无粮可吃的百姓分发粮食,虽然分发粮食的数量毕竟少,但此举依然赢得了大批的民心,和之前大燕强征粮食的举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封又一封战报被姬麟过目。   他早已心生怯意,想要逃走,可是无路可逃。   西北和东北分别是谭国军和武国军,东南是郑国军,西南是赵国军和翟国军,正南方是宋国。   他被包围了。   就连那些只有几十万人口的小国,此时竟然也敢分一杯羹,派出小几万的军队加入了战场。   而小国的军队如果想要分一杯羹,那就必须要背靠大国,他们声援的是哪个国家?   ——武国!!   就如当年大燕建立,燕皇率领众多人马攻打天下,一路上各诸侯国纷纷群起响应,而这些响应了燕皇号令的诸侯则在新朝建立之后论功行赏。   强国被打散重组,一个个新的诸侯国屹立于大地上,而如果能成为这些新大国的君主,未尝不能一飞冲天。   看着各地的战报,姬麟脑海眩晕。   “燕军已无力再战……”   手下副将的禀报更是给姬麟重重一击。   “粮草不够了。但是都城中囤的粮食还够全城居民吃上两年,陛下,我们不如退守宿阳城中?”有个将军小心翼翼道。   姬麟没有去看那个将军,而是缓慢地把目光移向了武安将军楚卿。   苟忘凡。   但好像又不是苟忘凡了……姬麟直觉一向非常敏锐,因为自身也混着妖血,他的五感即便比不上妖,也会超出正常人许多。   现在楚卿给他的感觉又变了,好像这个皮囊里面套的妖已经换了一个。   姬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直觉应该没有发生什么好事,因为眼前的“楚卿”给他一种很焦躁不安的感觉,没有苟忘凡从容……   但其实苟忘凡也慢慢变了,以前他当太尉的时候,气度是非常沉稳的,虽然偶尔会暴躁,但那是性格使然。自从谭闻秋身份曝光之后,所有的妖都陷入了躁动不安的境地。   顶着楚卿壳子的木成舟下意识想要摸胡子,然而手往下巴上一摸,摸了个空。   姬麟注意到了,眼角抽搐了一下。   木成舟尴尬地把摸胡子的动作改成了摸下巴,用变声后的嗓音道:“臣赞同颜将军的提议,如今实在是前有狼后有虎,退守都城或许还能够……”   姬麟失望地闭上了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   大燕如何从来轮不到他做主,哪怕他已经尽全力挣扎了,可还是被妖所裹挟。   他这么一点头,营帐内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真是一帮无知蠢货……哪怕避开了这暂时的正面交锋又如何?退回了城中,等敌方大军攻入城中,还不是要死?   姬麟看着面前的这些人。   其实支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姬麟登上王位之后,既不占据大义,头上还被打上了妖党的名号,如果不是谭闻秋之前在的时候,把宿阳的朝臣都给收拢到位了,或是威胁或是利诱,让他们只能绑死在大燕这个即将沉没的大船上。   若非如此,恐怕在三国联军宣布对大燕开战的时候,大燕就已经成了一盘散沙了。   王族跑不了,但是臣子是可以跑的。既然名义上都是大燕子民,其实也并不存在叛国的说法,另投明主的事情自古都很常见。   在收到翟国击败象兵,武国军挺进大燕腹地的战报之后,姬麟趁着郑宋赵三国联军缠斗之际下发圣旨,宣布班师回朝。   回朝自然不是凯旋,而应当是大败而归。   由于姬麟所率领的主力军已经被逼到退无可退,三国联军也已经逼近了宿阳,所以在他下令回朝后,残存的大军很快就回到了大燕的都城。   本就没有多远的距离了。   姬麟回宿阳这日,乌云遮蔽了太阳,但是没有下雨。   天空被晦暗笼罩。   是上苍觉得不值得为他哭泣吗?竟然连一滴雨也无。他记得姬瑯下葬的那天,宿阳可是下了一整天的雨。   城中百姓也是愁云惨雾,没有人聚集在街道两边迎接这样的败军回城。   明明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姬麟却觉得哪儿哪儿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他甩开了身边的侍从,独自一人走进了大殿,一步一步走到了正殿的龙椅上,低头俯视着这冰凉的大殿。   还是像以前一样金碧辉煌,还是如此纤尘不染。但是朝中没有大臣了,只剩下权力的空壳在上面独自支撑着。   这个王朝要完了,此时已经到了它倒塌的前夜。 第407章   赵王逃出了那座城池,身边跟着甲二和甲三。   两只耳灵物另一端已经彻底没有了声音,她站在原地,脸上很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茫然。   甲二认认真真地问她:“王上,我们应该往何处去?”   甲三表情严肃,哪怕她已经明确听到了两只耳那边传来的动静,知道甲一已经死了,可是她似乎并无触动,只是跟着甲二问道:“王上不可以回城,最好也不要联络那边的臣子。你已经听到了那个妖是可以读取记忆的,如果王上的臣子被他们读取了记忆,那么他们就会知道王上在哪里。”   “……放心吧。”赵王闭上了眼睛。   她牺牲过很多人,其中当然也有专门培养的死士和暗卫。说来可能有些可笑了,那些人死的时候,她内心并没有触动,但是会认为那是必要的牺牲。   她通常会把他们当作单纯的工具来看待。尽管在处理各种事情的过程中,她会尽量避免做无谓的牺牲,但牺牲总是在所难免的。   也许是这几位替身和她相处的时间太长了,也不像被洗脑的死士和暗卫那样机械,所以甲一死的时候,赵王的内心罕见地有了触动。   “如果黑蛟占据了您的身份,那么她接下来一定会通过控制赵国军队来达成目的。”甲二分析,“王上,我认为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明白的。”赵王只是思考了一会儿,就知道该去哪里了。   最好去郑国军中,如果郑国也是被武王所掌控的,或者说郑国是武王的盟友,那么同样作为武王盟友的她,去中国的军中无疑会更有安全保障。   赵王拿出隐灵飞矢,对着里面轻轻说了一句话。   她看着隐灵飞矢飞走,就像放飞了一只蝴蝶,嘴唇微微抿了起来。   原本以为可以暂时消停了,胜利似乎也近在咫尺了,但是事实并非这样。白皎卷土重来,越是到得胜的前夕,就越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是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方在这片大地上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要打倒他们当然没有那么容易。   赵王并没有保存商悯的头发用于联络,她手中所保存的头发是敛雨客的头发。   敛雨客收到赵王的传信时,他正打算和宋兆雪一起撤出郑国。   宋兆雪留在郑国的目的,一是为了查清楚撞柱的去向,二是为了查清楚自己母亲是否还活着。   现在他们在赵国停留在这段时间,撞柱的去向已经清楚,但是宋兆雪母亲的情况却并没有办法这么快就调查出来。   宋兆雪甚至想要夜探王宫,但是最后理智及时制止了他的行动。   “我没有办法劝说你不要太过忧心,只是前线有更用得到你的地方。”敛雨客关切道,“战胜白皎,就可以知道你母亲在哪里了。”   宋兆雪忧心忡忡地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昌明城,踏上了北上去宿阳的道路。   刚一离开都城敛雨客就收到了赵王的传信,他拧着眉毛听完隐灵飞矢中刻录的话,又将飞矢原封不动地发给了商悯。   “怎么,赵国出事了吗?”宋兆雪看过来,注意到敛雨客紧锁着眉头。   敛雨客道:“准确地说是赵王出事了,不过问题应当不大,只要她能保住性命……”   商悯在大军行进的路途中收到了隐灵飞矢。   她听到赵王在里面说:“那头黑蛟飞到了我驻扎在后方的城池,我提前逃了出来,让对方杀了我的替身,可能要顶替我的身份留在赵国军后方……”   商悯捂住了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事情也不算出乎她的意料,白皎就是那么一个妖,对方还是没有被她给完全逼到死路,她还是想要绝处逢生……更何况,可能在她看来目前还没有到达绝路。   她立刻对赵长绮回信道:“去郑国军所在的方向,会有人保你安危。”   ……   赵王很快就等到了回信。   她拿着隐灵飞矢,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被揪了起来。她抿着嘴唇,尤其担心靳相的安危,但是她相信就算那个黑蛟顶替了她的身份,效仿之前在宿阳的举动,靳相也能够发现异常,只是她不确定靳相在发现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或许会逼迫那个黑蛟离开,又或许会更稳妥一点,假装没有发现对方身份的异常。   先前君臣二人其实就针对这件事情进行过一些商量,如今赵王的应对还算得当,接下来就看靳相。   她有点想找个办法对靳相报平安。   但是很可惜,黑蛟神通广大,哪怕对方站在人旁边,也不一定能发现她的存在。黑蛟或许会对她信任的臣子进行监视,赵王决定稍缓一缓,过些时日再联络靳相。   本属于她的国,现在被人鸠占鹊巢,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爽。   而更加让赵长绮感觉心里头不大痛快的是,如果她去了郑国军中,其实就证明她在和武王的对抗中处于了完全的劣势。   赵王敬佩武王,把对方视为盟友,同时也视为对手,她不可避免地想要和武王一较高下。   向武王及武王的盟友求援固然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可也是一种认输,一种无能和失败的象征。   赵王更有一种预感,如果她来到了郑国军中,受到商悯的庇护,以后就再也没有夺得皇位的希望……   哪怕这么多年观察下来,她夺得皇位的概率已经比对方要小许多许多了,但是赵王依然不想放弃。   她仰头望着天空,心中悲叹道:“人有万千种宏志,也依然身不由己啊。”   从前面对父亲的事情是那样,登上王位之后受到局势裹挟也是那样,不得不卧薪尝胆,不得不忍辱负重背负骂名。   即便有心除妖,却也受限于自身实力,有些登得皇位,但是那个与她亦是盟友亦是对手的武王,却一步先步步先。   她心下有微微的不甘,但是又有一些释然。   人人皆如此,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哪怕是武王,心中也想必被许多的事情困顿,也一度落入险境之中……   想到此处,赵王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境平和下来。   曾经以为离皇位近了一些,然而白皎飞至又一下子就打破了她心中幻想。   相比皇位,更重要的是除妖。   赵长绮又一次告诫自己,切莫忘记本心,更不要忘记自己的亲人到底是如何死的,自己又是如何度过那十年的。   她回身看了一眼甲二好甲三,轻声道:“走吧,去郑国军中。”   ……   翟国大军之中,子邺稳如泰山。   翟国大军稳步推进,收编了大燕的象兵之后,军队更是无往不利。   跟随子邺前来出征的臣子也不是没有人对这个事情表示惊异,只是子邺提前给他们透了些底,把操控象群的神异能力给推托到了祖先传承下来的灵物上。   反正各个诸侯国祖上都有圣人,只要是圣人就会传下来一点有意思的东西,至于之前为什么没有拿出来过,理由还是让这些臣子自己去想吧。   “太过分了,人类真的太过分了。”祁祥愤愤不平道。   作为从孔朔手底下活过来的妖,祁祥等妖对生活标准的要求相当之低,即便子邺把他们使唤来使唤去,他们也没有丝毫怨言,甚至还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   毕竟在过往的百年岁月中,他们能接触到外面的机会着实不多,现在子邺不仅传授给了他们化形之法,甚至还允许他们在各地东奔西跑,见识到不一样的景色,这让他们万分感激。   在众多妖之中,祁祥是最得力的那个,子邺对他也非常倚重和信任。   祁祥在忙活完宋国的事情后,立刻就赶回了翟国,可以说日夜兼程,随后就立刻投入了战场控制了大燕的象兵。   如果没有祁祥,翟国断然不可能胜利得如此轻易。   祁祥带着子邺在象群之中穿梭,口中不住地碎碎叨叨,替自己的同胞们打抱不平。   “被人类给驯养了,还要替人类杀人,替人类搬东西,替人类干这干那,而且有的时候还不能吃饱,因为吃饱了他们怕象群不听话……这是什么道理?”祁祥愤怒道,“我在孔朔手底下过活的时候,也没有受过那样的委屈!”   “那他喂给你什么?”子邺瞥了他一眼。   “对方会一次性放进地共几百斤的香蕉和草料,我吃完了,他就会再送下来一批。因为我不吃肉,对方也没有强迫我吃……因为他说食草妖兽的肉质是食肉妖兽没有办法比的,各有各的风味。”祁祥抓了抓头。   他突然眼神希冀地看向子邺,“那个,王上,如果战争胜利了,人族的王朝大一统了,世界上也就没有战争了吧?”   对方对子邺的称呼是王上,哪怕他们知道他是假扮的王。   “说不准。”子邺莞尔,“怎么,你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妖?我希望世界上有战争?”   “我当然爱好和平,也不希望打仗,哪怕是人和人打仗,看着也感觉不舒服。”祁祥摇摇头,“我是想请求王上,如果战争平息了,可不可以不要让人类驯养象兵了……它们真的很可怜……”   “好。”子邺一口答应了下来。   “真的?”祁祥反而不敢置信了,“你没有诓我吧?”   “如果人族战争胜利,你也是功臣,你作为功臣为你的同族请命,人族没有不应的道理。”子邺道,“如果是武王,想必她也会同意的。”   祁祥那满脸横肉的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得灿烂了,他重重点头,“好!” 第408章   姬麟回到宿阳之后没多久,袁遥所带领的军队也已经兵临城下。   袁遥和自己的左右副将对望了一眼,然后又看向军师陆参议,也可能是心中有鬼,他们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凝重。   毕竟造反是一件可能会掉脑袋的大事,即便他们把秘密保守得很严格,谁都没有走漏风声,但还是心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紧张。   袁遥挑选自己下属的时候也非常的用心,出身世家大族的不要,性格迂腐不知变通的不要,就连受过先皇恩誉赏识的将军,他在提拔的时候也是慎之又慎。   毕竟投武的念头自苏归投武的时候就已经在他脑海中深深地扎根了,所以这些年他其实一直都在为此做着准备。   看着进出的城门,袁遥轻轻舒了一口气。   随后就听到城墙上的将士呼喊道:“陛下有令,准许入城!”   袁遥和身边的人隐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的气息在无形中都松了一下,紧绷的神经也得到了放松。   进城就好办了。不管是在城中起兵,还是要利用手下的兵马做什么事情,都会容易许多,这相当于登堂入室,被姬麟给邀请到了自己家中。   负责传达姬麟指令的士兵对着袁遥客客气气道:“袁将军,陛下请您入宫相见。”   “好,我这就入宫。”袁遥对着左右副将交代了一句怎么安置军队,接着就驾马跟上,到了宫门的时候,他在小太监的帮助下除去了身上的甲衣进行了搜身,这才一步一步走进了皇宫之中。   刚才一路驾马的时候,他都没有仔细看周围的街景,然而此刻进入了皇宫之中,他却好像被无形的萧索的气氛给笼罩了。   来来往往的宫人要么行色匆匆,步履匆忙,几乎不怎么抬头。   要么把懒怠直接挂在脸上,看到一行人走近了,他们才收敛了松松垮垮的站姿,更是有几个抱着扫帚,直接就在那里磨洋工,看到袁遥在大太监的带领下进来了也不害怕,还是大剌剌地站着。   往日里有皇宫宫规森严,哪里容得下面的宫人如此放肆。   可见如今大燕是真的没落了,就连皇宫里面的宫人也对皇权失去了敬畏之心。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妄论别处呢?   袁遥行军打仗,只看过其他地方的,而且他还看得多了。光是看民间乱象频生的各种起义和山匪,就知道这世道实在是已经烂到了极致,对于真正穷途末路的人来说,哪怕皇帝站在他们跟前,恐怕他们都能鼓起勇气啐一口唾沫星子。   “作为公公,是我的错觉吗?怎么觉得宫中的人少了这么多……”袁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不由出声问道。   那太监看了他一眼并不吱声。   袁遥从善如流地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银子,在衣袖的遮掩下放到了他的手中。那太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这才做出了一脸苦相,压着声音道:“将军在外征战,有所不知啊,如今这宫里头光景不如从前了。陛下当时为了节省开支,遣散了一大批的宫人,为了筹措军费,又削减了宗室的用度。再加上各地强令征兵人死了不少……也就没有人想进宫了。”   这话说得委婉。其实进宫的宫人都是一些穷苦人家出身的,进宫就是为了赚钱。   现在进宫赚不了钱了,甚至月俸都被减了,而且民间的各种传言还说宿阳皇宫里面有妖,进去了可能会被吃,他们是想讨一个活路没错,但是并不想把自己的小命给送进皇宫里面,于是愿意当宫女和太监的人就越来越少。   而现在还在皇宫里面混的,无不是遗留下来的老油子,想趁着世道不好,捞一笔钱呢。   袁遥沉默下来,喉咙里泄出一声苦笑。   那带路的太监也不再言语,一路把它给带到了皇宫,皇帝的勤政殿之外。   袁遥刚一站在殿外,便听到内间传来了姬麟暴跳如雷的声音,他显然是怒到了极致,以至于声音都没有遮掩,这座宫殿内外伺候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朕在前线受苦受累,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同吃一碗饭,同饮一瓢水,而你们这些人倒好,竟然贪污军粮!”   姬麟实在是气笑了,笑着笑着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你们把朕当成什么了?朕是皇帝,你们当朕是冲锋在前的士卒?朕冲锋陷阵,你们在宿阳里面当土皇帝?”   他的声音越来越阴沉,怒意反而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森。   “陛下饶命啊!”内间又传来了响亮磕头声。   袁遥在外面听着,不自觉感慨真是一颗好头,这敲得像肋骨似的,要是这样的人放在战场上挑战鼓,可能就不用棒槌了,直接拿他一颗好头往战鼓上面磕就行。   “饶命?”姬麟扬声对外面喊,“来人,当庭杖毙!朕要亲自观刑!”   刚把姬麟给引过来的太监赶紧进了屋领了命,然后又匆匆退去了。   袁遥老老实实地在殿外面守着,里间的求饶声还在不断地传来,很快求饶声就戛然而止,也不是姬麟听烦了,把对方一脚踹晕了,还是那个贪官不断磕头,把自己给磕晕了过去。   过了大约有一刻钟,有太监把里面不断磕头的贪官给拉到了外头,由侍卫组成的行刑队也来到了宫殿之外。   姬麟一步踏出了勤政殿,看到了老老实实站在外面的袁遥之后,表情缓和了一下。   “臣袁遥参见陛下。”袁遥跪在地上行礼。   “爱卿平身。”姬麟和颜悦色。   袁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混上爱卿的称呼,从前他名声不显,人们提起他,只会想起他是苏归手下的副将。   如果不是大燕各地战乱,实在是无人可用,让袁遥得了统帅军队抗击梁国的差事,恐怕他现在还是不上不下。   姬麟作为皇帝,当然要笼络住他这样的臣子,除非他想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爱卿稍候片刻,等朕处理完这个贪官污吏,再与你详谈正事。”姬麟冷漠地挥了一下手,“愣着干什么,开始行刑。”   于是那个已经晕过去的贪官,被人用一桶凉水声声泼醒,然后被拖到了刑棍之下,咚咚闷响立刻响了起来,与这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那个贪官的惨叫。   “陛下,求陛下饶臣一命,臣愿意供出同党……”那个贪官一边哭叫一边哀求,“太尉大人同样参与了克扣军粮啊!陛下!”   见姬麟不为所动,那个贪官又供出了好几个与他一同参与贪污的大臣,然而在军棍的击打之下,他的呼叫声和哀求声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完全没了动静。   姬麟显然没有就此罢手的打算,又让身边的太监拖上来了几个人。   袁遥一看,眼角抽搐,其中一人不正是新任大燕太尉吗?   前任太尉苟忘凡占据太尉之位多年都不挪屁股,不过对方积威已深,再加上那个时候太尉之位已经变成了吉祥物一般的存在,也就没人喊着让她退位。   结果苟忘凡一死,新任的大燕太尉上台了,立刻就开始作威作福了。之前腹诽苟忘凡占着位置不肯挪坐的那些人纷纷表示,还不如让苟忘凡继续当太尉呢。   “梁丘山。”姬麟脸上露出微微冷笑,“朕听说你在朕离开宿阳之时,江镇的宿阳治理得井井有条啊,竟恍如第二个皇帝一般。”   “臣冤枉!”梁丘山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惊恐,“请陛下明察,这都是小人的诬陷之言!”   姬麟将一本册子摔在他面前,梁丘山不明所以地捡起来翻看了两眼,越看脸色越苍白。   “绣衣局将你的言行举止都已经报告给朕了,你竟然还想抵赖,实在是可笑。”姬麟冷漠地盯着他,“去年九月十二,正在大军之中,粮草被围堵,十几万将士就要饿死,你却在宿阳吃香的喝辣的,不思运送粮草,更没想着解决大军困境,世上竟有你这样无耻之人……合该即刻杖毙!”   梁丘山面如土色,“陛下,您不能杀我啊,陛下!您难道不怕……”   姬麟仿佛被戳中了逆鳞一般,狂怒的情绪瞬间溢满他的眼瞳,他竟然回身去了殿内,直接拔出了自己的宝剑,然后大踏步来到了殿外。   在梁丘山惊恐的注视下,姬麟一剑砍了下去。   呼哧一下,雪冒了出来,一颗头滚落到了地上。   梁丘山至死脸上还残留着恐惧的表情。   袁遥也惊呆了。   他觉得姬麟是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狗急跳墙了,竟然做出如此事情……哪怕梁丘山再可恶,一个皇帝亲手斩恶臣,也有些……如果是一个贤君当庭斩恶臣恐怕会传为千古佳话,但如果是一个亡国之君斩恶臣,只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成为他是昏君的佐证。   不过现在大燕都要亡了,可能姬麟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昏君了。   他砍掉了梁丘山的头之后,呼哧呼哧直喘气,脸色一片苍白,然而眼中一片通红,真的像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姬麟知道,这个梁丘山多半是那头黑蛟遗留下来的党羽……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的国都要亡了,现在还能在乎什么?他能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命了,然而这条命到底能不能留下,也不是他说了算。   这种想要尽力求生,却始终在生死一线挣扎的感觉,几乎要把他给逼到发狂。   “陛下,保重身体啊,不值得为了小人如此动怒。”袁遥大着个胆子安慰他。   姬麟竟然怔怔地转过头来看他,眼圈居然还红了!   他道:“袁爱卿,世上无人懂朕!”   说着,这位大燕名义上的皇帝居然潸然泪下。   袁遥吓得不轻,觉得这位皇帝现在已经喜怒无常了,生怕他提剑也把自己给砍了。   事实证明,姬麟还没有那么疯。   他只是在抒发自己心中的郁闷和痛苦。   而实际上袁遥也不理解他的痛苦。   他现在心里面想的是:“早知如此,你早干嘛去了?”   国都要完了,才想起来当贤君?但是等一下,这个国好像也并没有给姬麟当贤君的机会?毕竟姬麟登上王位的时候,大燕就已经是妖党盘踞之地了。   姬麟平复了一下情绪,回到了殿内,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完了剑上的血。他的龙袍上也溅上了血,但是他似乎并不打算立刻换,只是把溅到脸上的血给擦掉了。   接着他抬头看向袁遥道:“爱卿,可有投武之心?”   袁遥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第409章   不可能,姬麟怎么会知道,难道真的有人走漏消息吗?   这到底是试探还是……   在袁遥的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本能先做出了反应。   他双膝一弯当即下跪,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等在抬起头时,他额头上通红一片,眼中也已经含了热泪:“陛下,臣从未想过对武国投降啊!我袁遥好歹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战都不战就向对方投降,实在是有辱我的名号!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会对武王投降!”   他巧妙地把对方话语中的投武给曲解成了向武国投降。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承认有投武之心,否则他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身边的亲信下属也会受到牵连。   姬麟怅然道:“袁将军,朕相信你。你是自大燕和那些国家开战以来唯一一个不在我指挥之下,却依然能打胜仗的将军。”   苟忘凡也打胜仗,但对方打胜仗的目的是消耗人口,常常采用自杀式突袭,获取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谢擎也打胜仗,对方的招数则更阴损,会故意以粮草为饵,在粮草之中下毒,然后让这些粮草被敌军截获,敌军吃了之后就会集体中毒,战斗力大幅度衰减,然后他在趁机偷袭,取对方性命。   不过后来这样的招数没有用了,因为各国的军队都学会了辨识下了药的粮食,对方的奸计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起作用。   而正面抗衡赵国和宋国的主力军在姬麟的带领之下当然也是打了胜仗的,但是这胜仗是怎么来的?   最开始姬麟还没有抛弃无用的幻想,他确实是想上战场力挽狂澜的,但是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   要么是苟忘凡把燕军的情报透露给宋国,要么是宋国,把他们的军备情况透露给大燕,这就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人口消耗战,不要想着什么力挽狂澜,所有人都没有活路可言……   他们会成为为大燕殉葬的牺牲品,变成妖魔的食粮,就连姬麟自己也是牺牲品。   袁遥沉默下来,没有去接姬麟的话。   这位极有可能是末代帝王的皇帝在王朝将落的时候吐露了真心,他独自坐在龙椅上道:“汲汲营营,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陛下,还有希望的,只要我们守好宿阳……”袁遥试探开口。   “或许吧。”姬麟万分平静,“袁将军,看看城内的布防吧。那些军队就要来了……而我们必须做最后的抵抗。军情密报写,武国军再有十天就可以来到宿阳,而三国联军如果停止互相攻伐内战,五日就可逼近城下。”   他像是皮类制剂,可是仍然强撑着从龙椅上起身,拍了拍袁遥的肩膀,“最后平静的日子……”他竟然真的像个皇帝一样落泪道,“是朕辜负了你们……”   袁遥和姬麟讨论完了城中布防,离开皇宫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由于他在皇宫待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以至于他的下属们都坐立不安了,当看到他出现在大军安营之地的一刹那,不管是军师还是几位副将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身体如何?”李将军假意关切实则是为了探听皇帝情况。   “陛下精神疲乏,对于接连的败仗也是别无它法,但是为臣者就要做好为臣者该做的事。”袁遥缓缓道,“我们做好我们的事情就好了,别的不用担心。”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有些表情显露出明显的怔愣,有些则是显而易见的放松,当然更多的人还是表情忐忑。   其实袁遥心中也忐忑,不过在见过了姬麟之后,他心中更多是不解了。   姬麟表现得像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真心信服他,没有一个人真心懂他。可能确实是这样的……然而这样一个人,没有人真心服他,他还能登上皇位吗?当初他继位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情况,是因为世事变化得太快,还是当初他登位本来就是另有隐情?   袁遥哪里知道,那些表面上的天子近臣确实没有一个人是真心信服姬麟的。   那都是妖党啊。   太尉是,“楚卿”是,谢擎是,还有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文臣以及宗室里面的许多人也是。姬麟是一个被叛徒包围的皇帝,他甚至疑神疑鬼,觉得身边的太监宫女也是妖党。   事实上确实有妖党,因为一些不知事的小妖都被白皎放到皇宫里面历练了,姬麟只是不知道这些小妖有没有被白皎带走保护起来。   他以为他继位的时候会是太平盛世,而他借着妖的力量长生,结果他继位的时候已经是乱世,上天没有给他挽狂澜的机会。   他处置这些贪官权臣也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怒气。   因为这对于挽救这座王朝并没有任何帮助。   ……   赵王抵达宋国军中的时候,是郑王亲自接见的。   路上的时候消息略有闭塞,她其实没在路上花几天,然而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公子成为了郑王,这实在是有些滑稽了。   一见到郑留,赵王就在观察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显然对方很年轻,但是气质很沉稳。更重要的是赵王竟然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一个为王者该有的气度,这种气息玄而又玄,但是同样是一国君主的赵王,很敏锐地辨认出了这种感觉。   “赵王。”郑留随意地拱手行了一个平辈之礼。   “郑王年少有为。”赵王同样还礼,终于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当时武王还是公主的时候,曾经和你一同带入苏归大将军门下,并且一起去了攻谭战场?”   郑留眉毛挑了一下,“的确如此。”   ……怪不得,一切都串起来了。   郑留之所以能当王,恐怕也是商悯扶持的结果,否则凭借他一个没有家世也没有宠爱的公子,怎么可能登上郑王之位?   在旁人看来,这位郑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凭空摘的桃子,他在军队之中亮明身份之前,谁也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一位十九公子。   “郑王想必和武王关系甚好?”赵王进一步试探。   这次郑留微微笑了,“的确如此。”   一旁的甲二看了赵王一眼,出声提醒:“王上,武王和郑王有婚约,在郑王还是公子的时候。”   赵王愣住,脑子里有点被堵住的记忆这才浮现了出来。   她是真的没往这个方面想,因为一国的君主和另一国的君主是不可能联姻的,否则怎么治理疆土?成婚了之后待在这个国家还是那个国家?总的两个国家疆土合并吧?   所以在得知郑留是郑王之后,她下意识排除了这件事情。现在不管是商悯还是郑留都是王了,那婚约应当作废了?   郑留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得变得真实了一些,语气似乎也更客气了,“赵王只管在我郑国军中安心住下。”   “郑王不担心那头黑蛟赶过来杀你吗?”赵王这话问的直白。   郑留微微叹息,“担心当然是担心的,当然也准备了一些应对之法,只是或许不如赵王这样完备,直接备下了替身,如果对方前来,恐怕我等只有抱头鼠窜了。”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调侃与无奈,“若不是近些年对方重伤养伤,恐怕在外活动的时候会造成更大的破坏。运气还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运气……运气是最虚无飘渺的东西。   郑留其实并不是特别相信运气,只是他对赵王这样说而已。   他不信运气,他信商悯。   如果让商悯自己来说,她肯定也会说得上天眷顾之类的话,但是在郑留的想法里,如果换一个人,可能上天就没那么眷顾了,所以他还是最信商悯。   “还想再问郑王一句。”赵王看着对方轻轻道,“你打算如何对付宋国,还有可能已经被控制的赵国?”   她沉吟着说,“我的臣子对我非常信服,如果白皎用我的身份发下决策,说要打郑国,他们绝不会有二话,说不定你们的军队会被我们牵制,以至于迟迟无法攻破宿阳。”   郑留道:“此事也许需要一些冒险。为了应对这件事情,我们这一方已经有人做好了牺牲的打算。”   “此人身份不一般?”郑王敏锐察觉。   “他是宋国公子宋兆雪。”郑留说出了这个人名。   “当年你们三个都在苏归麾下,可真是卧虎藏龙啊。”赵王意味深长地说着,并没有深究宋兆雪是如何成为他们盟友的。   同时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称皇的几率已经无限降低到了零。   原本就有郑国,现在又多了一个宋国的公子了……当真是大势在商悯。   宋兆雪做好了牺牲的打算,其实赵王同样是。   既参与人妖之争,就不要妄想自身性命能够保全。   “若有必要,我可以当众拆穿黑蛟身份,哪怕被她杀死,玉石俱焚。”赵王道。   不光是为了人族大义,更是不想看到妖孽得意。   郑留对她一拜,“早先便听师姐说,赵王是一位极其贤明仁义的君主,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请赵王放心,若郑留能活,赵王也能活。” 第410章   商悯所在的大军军营中有一个单独的帐篷,她给在这个帐篷中住着的人划分了单独的一批亲卫,负责保卫他的安全。   子翼心有不安,但是大战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而商悯用得到他,所以他只能跟着来到军中。   一路上子翼有一些困惑,商悯到底会在什么方面用到他?毕竟他既没有带兵打过仗,也在指挥方面没有什么才能,难道是需要让他打仗之前阵前喊话,瓦解燕军的意志吗?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实际上来到了大军之中,他却发现商悯并没有那样做,而是把他给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他也曾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问商悯为什么要把他带在军中?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商悯并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只是道担心表哥自己留在朝鹿之中遇到危险,所以还是放在身边比较安心。   眼看还有三百里就可以到达宿阳,武国的军队一路上可以说是几乎畅通无阻的。   只遇到了少数的城池负隅顽抗,然而他们在抵抗也很快破碎了,毕竟既没有粮草也没有士兵,他们哪里来的力量和武国军队打呢。   之前东北方向大燕的力量都在对付梁国的过程中,几乎消耗殆尽了。   商悯直接把子翼带到军中是有原因的。   自从知道了孔朔对大燕的龙脉有想法之后,商悯就开始了严防死守,子翼身上好歹聚拢了一部分大燕的气运,他之前就想将他夺到手,说明皇帝这样的存在对于龙脉来说还是比较特殊的。   虽然不知道如今聚集在皇帝身上的气运到底还剩下几分,但是最好保险一些。子翼待在朝鹿之后鞭长莫及,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商悯反而难以处理,所以才选择直接把他带在军中,哪怕麻烦一点。   其实除了血脉和所处的身份特殊之外,子翼身上汇聚的气运已经没有之前多了,就连商悯也可以看出他身上的气运已经从巨大的紫光柱变成了比较稀薄的紫色光柱。   敛雨客久久没有回到她身边,不然到时可以问敛雨客,确认一下她身上的气运光柱是不是在攻打了梁国之后有了长足的增长,是否可以比肩皇帝?   最近一段时间,武国朝堂上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有一批老臣甚至直接问道:“王上,何不称帝?”   在正式攻破了梁国都城之后,朝堂上关于让商悯称帝的话题愈演愈烈,几乎是毫不掩饰,毫不遮挡。   因为当初燕皇攻打大燕的时候,也是在夺得了这么大一片疆土之后选择了称帝,一旦成了皇帝,那么名义上便会有所不同,会吸引更多的人来投靠,以皇帝之名,行事各地的抵抗也会小很多。   子翼被迫闭目塞听,对这一切毫无知情。如果他知道,心中的感受恐怕会无比复杂吧,虽然这些年已经与傀儡皇帝无异了,但是身上毕竟还占了一个名号。   但是此时他其实早也有了预料,当初他与商悯谈论到相关话题的时候,商悯就会说,将来可以让他当一个贤王,但是子翼只觉得庆幸,庆幸她没有赶尽杀绝。   但凡是新皇登基,总要对旧皇帝遗留的势力进行一次大范围的清洗。   商悯不需要这样的清洗,因为她得位之正前所未有。   首先有先皇遗诏,上面说“以贤为帝”。如果商悯这样能让妖魔退却的君主不够贤德,那什么才是真正贤明的君主?   其次她又是天命加身,民心所向之人。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能证明得位之正的东西了。   如果商悯真的有需要,甚至她不需要主动发话,子翼就会主动退位让贤,发出退位让贤的诏书,主动表明禅让皇位。   这个过程中商悯不需要主动发力,也不需要说什么,自然会有人替她办好。   面对众多朝堂臣子或明显或隐晦的暗示,商悯道:“时机未到,待攻破宿阳,尘埃落定之时,便是称帝之刻。”   于是臣子们不再言语,而是睁着一双期待的眼睛,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商悯大军即将抵达宿阳之时,宋兆雪和敛雨客也已经来到了宋国和大燕交战的战场。   现在燕兵已退,此地又已经化为了宋国和郑国交战的战场。   双方士兵你来我往互相攻伐,但其实并没有爆发太大规模的战役,顶多是我劫掠你一支粮草,你伏击我一支援军,双方交战的士兵规模至今没有达到五万之数,态度可以说相当克制了。   宋国的将领对此也有些疑惑,“搞什么玩意儿这是,难道只是为了拖住我们的脚步吗?他们想阻止我们攻破宿阳,所以才百般阻挠?”   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不是整个,反正就结果来看,郑国军确实是想阻止他们攻破大燕。   宋国将领心中有些不安,将前线战报传回了国都昌明。负责处理军务的是左相莫群,以往左相发来的密信都比较及时,但是这一次密信并没有那么及时地发过来,而是隔了好几天之后才发回了前线,而宋国将领得到的也只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当以稳妥为上,不宜与对方大规模交锋,保存有生力量。王上病重,难做决断。”   ……王上病重,难做决断?   因为君主难以做决断,所以作为丞相的也就不想担责,不知道该到底让大军前往何处,该如何处理联军内战了吗?   宋国将领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又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整个宋国大军。不对,也许是在更久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种预兆。   从王上久病不出开始,这种感觉就已经愈发强烈,前方的决心也不是没有产生过动摇,有一次宋国的将领们甚至也在怀疑王上是不是已经遭到了朝臣的秘密监禁,甚至有将军已经写信回昌明,向自己的同僚暗中询问了此事。   但宋王也许是知道自己已经长久没有露面,可能会导致民心不稳,所以在一段时间后又再次在人前现身了。   从那之后她现身的次数就变得比较频繁,但也依然不经常上朝,军政大事一律是召集群臣商议,然后再发下结果,而至于早朝这种东西早就名存实亡。君主不在上面坐着,底下的朝臣就算是参加朝会又有什么用。   尽管众多臣子一直担心宋王的安危,但是他们的担心一直没有得到验证,他们只能在这种惶恐不定中继续着大军的行进。   但是很快他们心中的暗卫得到了应验。   大军一边应付着郑国军的缠斗,一边缓慢向前。   前行路过一处关隘的时候,此地已经被郑国军完全占领,把宋国军卡在了关隘外面。如果宋国军想要继续挺进,就必须要拿下这一处关隘。   就在宋国将领以为一场大规模冲突在所难免的时候,前方的时候突然向后方传来了一封密信,然后紧接着前方的将士也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后方,向将军汇报前方情况。   宋国将军宋晏满心疑惑,然而听到手下的禀报后,越听越是心惊,脸色都变得苍白了。   “有个年轻男子在阵前喊话,说他是宋国久不出现在人前的大公子,他说宋王已经被妖所谋害,如今的宋王是假的,那个大公子也是替身假扮的……”传信的小将同样脸色煞白,“而左相莫群实际上是妖党,一直在假传王令,他们的目的是消耗宋、燕人口,让宋国的百姓填进战场里面,让各国国力衰弱,最后……妖魔独大!借人族诸侯国隐藏行迹!”   说到最后那个传信的小将冷汗津津。   作为战场前线的斥候,其实他也发现过许多疑点,就比如说偶尔情报会传来的极其准确及时,每当宋国军需要的时候,大燕的情报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非常巧合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然后帮助他们取得一场又一场胜利。   刚开始他会以为这是上天眷顾,连老天都在帮着他们,但是次数多了之后,连他都觉得不可置信了起来。   而与之相对的是,宋国军的情报也会莫名其妙泄露,军队在何处部署,粮草在何处进行补给,许多敌人不该掌控的情报,他们统统都掌控了,有几次他们连续对宋国军发动了奇袭,让他们损兵折将,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宋晏勉强把自己的思绪从一团把麻中找了回来,他一把抓住传令小将的肩头,急切地问:“那个阵前的人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宋国公子?”   “回将军,并没有。”传令小将小声道。   宋晏表情阴晴不定,穿着沉重的盔甲,在军帐里面来回转圈,身上铁甲碰撞的声音不断响起,突然间他顿住了脚步,猛然转头,走向自己的马,然后骑在了马上。   “本将军要亲自到正前确认对方真伪!”宋晏咬着牙。   其实最好的安抚军心的策略是直接要死不承认那就是宋国公子,但是他心中的疑惑实在是太深了,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大军成为妖魔的手中剑,而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宋王效力……是在为宋国谋福利,往大处说他们是在为人族而战。   以往支撑着他们的信念,现在就要轰然倒塌,宋晏不甘心,可是他更不担心自己成为妖魔手中的一枚棋子。   如果他证明了那个宋国公子是假的,回来之后安抚军心,那些士兵应当也会相信……   “将军,这封密报您还没看。”一旁的亲卫慌忙道。   宋晏如梦初醒,视线触及密信上方封纸的一瞬间,眼睛就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立刻就睁大了。   “武国的密信?”他立刻将这封信拿了出来,拆开阅读,同时身边的亲卫质疑道,“禀将军,这其实是郑国刚刚在大军阵前用箭射过来的密信,尚且不清楚是武国借助郑国之手传来的密信,还是郑国伪造的密信。”   如果之前的那个人真的是大公子宋兆雪,那么这封信应当就是宋兆雪亲自所送。   宋晏心中转过千百道念头,开始怀疑起武国的用心,也许是武国想要抢先入主宿阳,所以才出了这么个阴损的招数,郑国的情况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们要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也不奇怪。   但是郑国凭什么帮助武国,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与其帮助他人称皇,不如直接自己过去称皇。   宋晏打开了密信。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字迹,似乎是武王商悯亲笔所写:“本王当年在宿阳,与彼时还是郑国公子的郑王郑留,以及宋国大公子宋兆雪私交甚好,以师姐弟之名相称,六年前宋兆雪突然从宋国王宫出逃,一路流亡来到武国,请求武国的帮助,只因宋王被黑蛟所谋害,踪迹全无。同为诸侯后代,又有师姐弟的情谊,本王不忍宋国公子于乱世之中身殒,是以一直将其留在朝鹿,加以庇护。眼看大战进入的关键时刻送过,却依然没有发觉宋国上下已经被妖魔所控。不由感到痛心疾首,所以现在发来了这封信,对你们说明真相,希望你们能够认真思考,认清敌在何方。”   看完这封信的一瞬,宋晏眼睛发黑。   他信了。   过往数年之中经历的疑点实在是太多,而武王的这封信似乎把所有的疑点都给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明晰的答案,宋王已经不再是宋王了,送个公子也早就消失了,所以他们不在人前出现。   再加上刚刚传令小将对他传过来的话,宋晏当即就信了八成。   他不相信武国舍己为人之心,但是面对妖魔,所有的人族都有着共同的立场,他觉得在这方面武王不至于欺骗他……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信谁了。   总不能武王是妖党吧?那人族就真的完了!彻底没救了!   但是还有最后的两成,他不能确定。   必须要验证那阵前的宋国公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想清楚了这些,宋晏不顾身边人的劝阻骑着马跃众而出。   大军阵前,可以看到郑国的军队牢牢驻守在关隘之地,后方士兵黑压压一片,可见他们是早有准备,根本不打算让行。   宋晏眯起了眼睛,想在对方阵前找到宋国公子的身影。   但是他与宋兆雪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了。   他们其实是远房表兄的关系,宋晏也是宗室后代,从前见过宋兆雪不止一次,两人在年少的时候关系还算不错。   如果是他的话,应当是能认出来的。   宋晏对着郑国军的方向高喊:“自称是宋国公子宋兆雪的人何在?”   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立于阵前,闻言驾马向前走了两步,似乎也眯着眼睛对他看了两眼,惊喜道:“宋晏表兄!” 第411章   听到那个称呼的时候,宋晏心里就是一凉,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又确定了对方好像真的是他久久没有露面的远房表弟。   宋晏冒着危险又驾马向前跑了一段距离,离郑国军队近了一些。   这下对方的脸更清晰了。上次见到宋兆雪,他就已经是个半大孩子了,这么多年过去,其实面容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变化,还是少年时期的模样,只是轮廓刚硬了许多。   宋晏定定地看着对方,心中近乎产生了绝望,因为如果眼前这个宋朝雪是真的,他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就说明宋国国度里面的那个宋王是假的,大公子也是假的,就连这场征讨大燕的战争也是被妖魔操控的。他们这些人全都成了笑话,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还有将军,他们到底是为谁而死的?为国,为王,还是为了妖孽?   “晏表哥!”宋兆雪竟然也脱离了阵前,骑着马向前,和宋晏挨得近了一些,但是仍然没有离得太近。   他看着宋晏眼中也有追忆,“你记不记得我当年七岁的时候,你带我一起玩儿将军骑马的游戏,然后不小心把我的鼻子给磕破了……”   “我记得。”宋晏的神情愈发悲哀,“我不小心磕破了你的鼻子,母亲拉着我给你下跪道歉,但是你说不用,还说这不是我的错。”   眼中的悲哀并不是因为童年身份的差距。而是因为眼前的宋兆雪是真的宋兆雪。   他嘴唇嚅动了几下,好像丧失了全身的力气,拽着马匹缰绳的手已经青筋暴起,他内心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想法。   要是眼前的宋兆雪是假的就好了……如果他是假的,就说明他们进行了这场战争是真的。他们所行的路所打的仗,是有意义的。   宋国和宋王也不是被妖孽所操控的,宋王是为了逐鹿天下清除妖孽,所以才发动了战争……   “公子,你真的是公子吗?”宋晏脸色有些苍白,他微微阖上了眼,“那么宋王在哪里?”   “被那条黑蛟囚禁了,我只能这么告诉你,我也希望母亲没有死,但是恐怕希望渺茫。”宋兆雪道,“表哥,我只是想要让你认清谁才是敌人。”   宋晏的目光锐利了起来,“那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你是来帮助谁的,你是想让我们认清谁是敌人,想让我们认清宋国的状况,还是在帮助武国赢得这场战争?”   宋兆雪没想到这位许久不见的表哥在这种关头竟然也分外冷静,并没有被妖魔有关的情报冲垮了神智,反而直接要害抓住了重点。   他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平静,他头一次在宋国人面前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我是在帮助武国赢得胜利。”宋兆雪看着宋晏。   “你是宋国的公子。”宋晏感觉自己的手背用力到发颤,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说服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了。   “我是宋国的公子,然而宋国的公子不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如果我能够赢得人妖之争,带领人族迈向最终的胜利,那么我会成为那开辟新朝的皇。”宋兆雪说得坦然,“如果我的母亲能够成为那样的人,那么她当然也会是皇。但是很可惜,我们都没有办法成为带领人族胜利的人。”   母亲人妖混血的身份暂且不提。   如果母亲没有曾经白望月那层身份,不是白皎的亲生妹妹,而只是单纯的宋王,恐怕早已经死在人妖权力倾轧之中了,正因为这一层人妖混血的身份,所以白皎才将她留在了身边,而不是直接当作敌对国家的君主除掉。   母亲既受到白皎的钳制,实际上也因为这种身份获利。商悯一再安慰了宋兆雪,说她认为宋熙并不会死。   宋兆雪问:“师姐为何那么确定?”   “因为她没有杀掉子邺。”商悯道,“她曾经杀过自己的女儿,杀过很多很多人,但是我想因为自己的心魔,她再也没有办法杀掉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或妖了。如果她杀了子邺,说明她已经彻底走上了无情之道,但是她没有,我姑且认为她心中还有情。你的母亲一定活着,只是被囚禁在某个角落,没有办法和你相见。”   宋兆雪信了。所以回到宋国之后,他即便心情悲观,还是不断寻找着自己母亲的踪迹,只是一无所获。   他看向自己的表哥,他们年少时关系亲近,但是长大后关系疏离。   他已经不愿意再对自己的想法做出什么隐瞒,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水占据天下大势,一目了然,谁在垂死挣扎也是一目了然。   如果在这个阶段对武国动手,那么就是如了妖魔所愿,而这所带来的后果是他的非但没有办法逐鹿天下,成就最高之位,甚至还会变成妖魔的口粮,死得不明不白。   “表哥,我选择追随商悯。”宋兆雪看着宋晏的脸,高声道,“只因我自身能力不足,没有办法带领人族走向胜利,所以我选了一个能带领人族走向胜利的人!我如此,郑王也是如此!攻谭之战时师姐曾经见了的谭国公谭桢,她那时就是那样选的。”   “如此多的人都选了武王,民间的呼声也指向了武王,难道这不能说明问题吗?我选择顺应天命而为!”   “事在人为……”宋晏往日里无比相信的准则,现在变得如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了。   他想自己或许是太过固执了,但是事情也变化得太快,没有留给他更多思考的机会。   “是,事在人为。”宋兆雪指向身后的方向,以及更远的地方,或许是宿阳,也或许是武国,“这大势正是武王商悯所为!若没有武王编织天下大事,就不会有这一场征讨大燕的战争,更不会有人发现妖魔,人族会悄无声息地灭亡,死到临头也不会得见敌人的真正面目!”   “表哥,你们醒醒吧!”宋兆雪的声音振聋发聩,震得宋晏的脑袋嗡嗡作响,“不要逆势而为!”   “你让我回到军中,我要和众将商议此事。”宋晏眼神都有些落魄了。   宋兆雪道:“表哥可以回去。”   宋晏正要调马回到营中,却突然回身又道:“宋兆雪,如果宋国的大军不肯停下前进的脚步,你待如何?”   不一定所有人都信宋兆雪的身份,就算他们信了宋兆雪的身份,也可以给自己找出理由和借口。   比如说武王实际上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他把宋兆雪给控制了。又比如说,一开始就不承认宋兆雪身份是真的,这就是敌人的奸计。   他们不一定敢逆大势而为直接攻击武国,但是他们会说这是郑国的阴谋,那也根本不是武王的亲笔书信,那是郑国的郑王伪造的。更疯狂一些,他们还会编织郑国的郑王是被控制的傀儡……说不尽的借口,说不尽的理由。   这些借口和理由真的重要吗?不重要。   宋晏在心里得出了答案。   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编制借口,人人都可以找出理由,这些借口和理由只是为了给他们的行动增添一个动机罢了。   重要的不是什么借口,也不是名正言顺的理由,而是人的心。人心齐了,那么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人心齐了,那么不需要理由和借口,他们也可以把利益往一处使。   宋晏看着宋兆雪等待他的回答。   “表哥,如果宋国这般,那便是倒施逆行,成为了武国处置妖魔的阻碍。”宋兆雪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问,“不要让宋国成为被大肆碾压的尘埃,表哥看看自己身后的人……不要让他们活在谎言之中了。”   宋晏几乎是绝望地阖上了眼,最后眼睛睁开,无力地看了一眼宋兆雪,驾马回到了营地之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下了马,怎么召集了众多将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后方。   看着众多军师和副将们殷殷期盼的脸,他知道他们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他们希望从他口中得知对面的宋国公子是假的。   宋晏也希望自己能这么回答……可是他不能。   在某一个瞬间,他微微张开了嘴,差一点就要忍不住编织出一个谎言了……可是他终究是没有那么做。   逆势而为,倒施逆行。   “……那就是我们宋国的公子。”宋晏悲哀道,“我认得他,他说出了我们小时候的事情,的确就是宋兆雪,宋国的大公子。他说,他是因为母亲被黑蛟所害,所以才逃亡到了武国。”   他嘴唇颤抖着,让身边的亲卫去拿来武王发来的信件,并让军师和副将们依次传阅。   每个看完信件的人,表情都变得无比苍白。   他们有的目光空洞,有的陷入了呆滞之中,直到有人等他们读信,等得急不可耐地抽走了他们手中的信纸,他们也没能回过神来。   无声的风暴在众人之中席卷。   有人呆呆地抬起头问宋宴,“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只要将这个消息传递至三军,宋国大军就会顷刻间士气涣散,人心瓦解。   宋晏疲惫道:“止战吧。”   “我们都已经打到宿阳了!”有将军激动道。   “打到宿阳,谁做皇位?”宋晏漠然问,“装扮成宋王的妖孽,还是我们已经不知生死的王上……还是那正处于郑国军中的兆雪公子?抑或是昌明之中不在人前现身的假公子?”   那出声的将军好像喉咙里面卡了一块什么,激动的声音一下子就停了。   宋王和宋国公子不做皇帝,难道这个皇帝要他们来做吗?   他们还没这个胆子。   “诸位且听我一言。”宋晏找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等并非要和郑国军队交战,郑国军队也不能再和我等交战。我们据守此地,然后,等。”   “等什么?”军师低声问,“等待尘埃落定……等待武国的军队攻破素养?”   “非也。”宋晏疲惫无比,“等待公子兆雪,随武王一同攻破宿阳。” 第412章   “等到武王攻进宿阳称皇之后,应当会四方拜服,气运会重新聚集到她的身上,但是绝对不能让她完成祭天祭祀登基大典,不然天柱一下子会被重新点亮,燃烧得更炽烈。”孔朔慢慢地道,“你还记得上次大燕建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景象吗?”   “记得,祭天完成的那一刻,分散的气运就被收拢了,宿阳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原本想要前去杀燕皇的我被震成了重伤。”白皎疲惫地说。   “但咱们还偏偏需要商悯称皇。”孔朔道,“只是要卡一个时机罢了。她可以称皇,但是祭天大典不能举办,这样会让她在聚拢气运的同时,不至于让她自身的气运和天柱连接在一起,变成维护天柱的柴薪。”   “等到她的气运和天柱连接在一起,天柱的约束力重新降临,那咱们就又要蛰伏几百年,等待这个王朝毁灭,然后开启新一轮的循环。”   “不用你说我也明白。”白皎眼珠转动,落在了自己的腹部上,“我知道,你有事在瞒着我。”   比如说孔朔的再生之体濒临死亡之前,他说自己有一个大秘密,想要和白皎换自己的生路。什么样的大秘密让他觉得自己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之后,会成为他存活下去的筹码?   白皎很好奇,但是她知道这或许正是孔朔想要的,因为好奇,所以他才会有所凭依。   “还有那个方法,掌握龙脉更改天地法则的过程,你都没有向我透露。”白皎低喃。   孔朔慢悠悠道:“不用着急,该你知道的,你迟早会知道的,我总得也攥着一点对我有利的东西,更何况我们是盟友,同样也是仇敌,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无非是杀你而已……无非是杀我而已。”   白皎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她的满头黑发已经变成了雪白色,大约是因为心死了,内心已经苍老了,所以她的面容也就不再年轻了。   孔朔对她的变化嗤之以鼻,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感触,他只觉得畅快,因为这都是白皎咎由自取。   “孔朔,你知道你的弱点是什么吗?”白皎慢慢道。   “……什么?”孔朔一愣。   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弱点。   莽撞冒进?比起白蛟来说,这也倒还好吧,她才是真正的莽撞冒进。不过确实是因为他的莽撞冒进,所以才被白脚吞进了肚子里面,如果他没有那么贪婪,而是直接孵化了孔雀蛋后逃走,那么恐怕就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了。   不过他不认为自己的贪婪是什么,多大的罪恶,他只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而除去性格上的缺陷,还有什么缺陷?实力上?确实对于任何妖来说,实力不足都是最重大的缺陷,这比性格上的缺陷要严重得多。   如果白皎天上地下再无敌手,那么她就算莽撞冒进又如何?就算优柔寡断又如何?没有人能伤害她,那么她这些性格缺陷就不算是缺点了。   白皎的话打断了孔朔绞尽脑汁的思考。   “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怕死了。”她话语中并不带有冰冷的嘲笑,似乎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因为你怕死,所以你总会谋求生路,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和别人尝试利益交换来取得自己的生机。而没有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你则会显露你怯懦鼠辈的本性,只会背地里害人,而不敢和敌人正面交锋。”   孔朔勃然大怒,白皎的话如同利箭穿心,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戳到了痛处,然而转念一想,怕死又是什么错?   他根本没有错!至于背地里害人算是一个缺陷,那更是无稽之谈了,实力不足的时候不背地里害人,难道还要冲上去傻傻送死吗?这道理白珠儿都明白!   “孔朔,幸好你有这个弱点,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逼问你了。”白皎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猛然间放开了对孔朔血肉的压制。   随后她又一次主动展开了与孔朔血肉的融合,把所有的力量投入在血肉融合上,对于孔朔的灵魂则不管不顾。   孔朔当即吓得心胆俱裂,沉寂已久的神魂猛然开始了躁动,与白皎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你知不知道你如果这样做了,就算能够完全吞噬我的本体,把我的神魂这样的方式永远固定在你的身体里面,你就算转生了也会把我的灵魂给带走的!”   孔朔暴跳如雷,疯狂地反抗着白皎的争夺,如果是以前这种融合,他求之不得,但是现在他只觉得恐惧,因为他要命,而对方不要命,当对方一无所有,那么他所有的筹码都会化为乌有。   对方就是奔着死去的!   孔朔的怒吼声戛然而止,他猛然意识到了白皎倚仗的筹码,就是她没有筹码,以及她不要命。   如果白皎死了,他真的也会跟着她的身体一块死去,灵魂也逃脱不了。从前白皎想要占领他的肉身,现在她要和他同归于尽!   之前的色厉内荏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孔朔其实已经没有下一个再生之体了,因为白皎追得太急,他还没来得及挑选合适的人选去取上一个再生之体遗留下来的稀薄精血,然后再次完成再造。   无与伦比的恐惧在心中蔓延,白皎是真的疯了……   没有下一次转生了,她这样说。   哪怕以近乎自残的方式和孔朔结合在一起,从灵魂到肉体都不可分离,她也要威胁他说出秘密。   而随着融合的加深,孔朔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神通好像被引动了。   他内心再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此时的他也可以主动使用白皎的神通,但是他和白皎不同,他还没有把自己的血脉混入人类的血脉之中培养一个好的母体。   而白皎夺到了他的神通之后,就可以读取他的记忆。   孔朔急得想吐血,“住手!住手!我答应你,我说,我什么都说……”   “晚了。”白皎放声大笑。   她和孔朔的肉身彻底融为一体,与此同时,他们的神魂也连接到了一处。   孔朔的神魂比她的神魂更加壮大,因为他是活过了更久年月的妖皇,而白皎在近几千年的岁月里惨遭无数打击,精神早已经残破不堪。   但论神魂,她似乎不是他的对手,但哪怕是穷途末路的野兽,也能咬下孔朔一块肉。   她狰狞着表情引动了万化,尝试反向炼化孔朔的记忆。   孔朔发出愤怒的咆哮,感觉像有一把利剑插进了自己的灵魂深处,搅来搅去,把他的记忆给搅得血肉模糊,残破不堪。   他为了保护自己的记忆立刻和白皎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灵魂的世界中,色彩斑斓的孔雀扑向了黑蛟,两只妖孽缠斗到了一处,互相撕扯对方身上的血肉。   然而灵魂的领域是没有血肉的,他们撕扯下来的肉化为了一片一片的虚无,孔雀占据优势,而白皎本就残损的“肉身”上,出现了一道一道被鸟喙啄过的伤痕。   “你这个疯婆娘,我早就说了,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孔朔气得眼前发昏,“快给我停下!”   “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无非是谎言罢了,我要自己去你的记忆中取得。”白皎喘息一声,悍不畏死地扑了上去。   孔朔是真的怕了,明明他占据优势,但是在白皎的灵魂身上,他却看到了不屈不挠的意志,好像被他咬碎撕扯成碎片也会重新聚合,跳起来向他发动反击。   孔朔心念电转之下,直接将自己藏着的其中一个秘密脱口而出:“你妹妹早已经背叛你了!”   白皎身体猛然一顿,强硬地开口:“这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事实吗?”   “让你嘴硬。”孔朔又是愤怒又是畅快,“你之前心里面不是一直在想你担心她背叛你,但是又不能完全确定吗?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她就是完全背叛你了,你可以不用抱着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了,这难道不好吗?”   白皎一滞,灵魂在原地顿住,孔朔瞅准机会向前扑去,撕咬了她身上的一大块血肉。   白皎不可抑制地痛哼了一声,她的灵魂在颤抖,而外面的躯壳也在灵魂的作用下剧烈地颤动,差一点点就要维持不住人类的形貌,在赵国军后方化为黑色的巨蛟。   忍住,不可以这样……只是忍一点疼而已,孔朔刚才比她要疼千倍万倍!   “白望月手中还掌握了一个足以重创你的上古宝器,就在宋国的地宫藏着……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回去看看。”孔朔发出低低的冷笑,“我向你起誓,我说的这些话是真话,我还可以主动给你看我的一部分记忆,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白皎愣住,感受到一股属于孔朔的记忆碎片居然向她传递而来。   一个个场景在她面前汇集,一幕幕画面在她面前出现。   还是孔朔,但是那个时候的他并不是现在的他。   那个时候他猖狂地把翟国的地宫当成自己的储藏室,也确实在里面找到了不少上古时期传下来的宝贝,都是一些拥有着奇妙作用的灵物,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因为觉得没有自己炼制的好。   但由此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其他国家的立功是不是也藏着许多宝贝?   翟国的地宫也是近几十年才衰落的,所以孔朔肆无忌惮,也有其他国家的地宫衰弱了,也许他可以凭借自己强大的实力进去探察一番。   他去了赵国,但是很遗憾那边的天柱还有一些力量,他没能进去。他去了武国,然而刚一接近都城,就感受到了庞大的约束力,为了避免自身存在提早暴露,他远远地躲开了。   接下来是谭国,由于经过了好几次灾难,肃国亡了,这处地宫也变得非常不稳固,孔朔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走了进去,里面保存的灵物也都是一些破铜烂铁。   唯一完好的是一根捆妖索,他随手把这个捆妖索扯断,骂了一声垃圾。   大燕的地宫更不必说,他根本就不敢去。   最后轮到了宋国的地宫。   进入地宫的这天正好赶上了十年一度的宋国大祭,他在地宫开启之时溜了进去,然后看到了一根巨大的——黑色撞柱。   由于见多识广,他一下子震出了这个撞柱的来历。   上古时期,中原的人类部落为了震慑妖孽,铸造了一个巨大的返魂钟,将其敲响后,声音可传百里之遥,让附近妖孽不敢近身。   返魂钟是专门针对妖魂的灵物,妖魂越是残缺残损的妖,返魂钟对其能造成的伤害就越大。   他没想到上古时期过后居然还会有返魂钟的撞柱留存下来,更没想到返魂钟的撞柱怎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宋国,而不是继续在宿阳那边保存着。   他以为是白望月担心这个东西会伤害到白皎,所以将它偷取了出来,以免被人类利用。   结果与白皎融合之后,她查看了白皎的记忆,结果发现白皎根本就不知道返魂钟撞柱的存在……   如果白望月偷取撞柱只是为了保护姐姐,那么肯定会把这个撞柱的存在告诉给白皎。现在她没有告诉白皎,那么说明什么?   当然是她对白皎存在一些不好的心思。   “发现时间不对了吗?”孔朔发出低沉的嘲笑,“早在几十年前,你的妹妹就已经想要杀掉你了,这个撞柱就是她提前几十年为你准备的杀器。”   “不可能……”白皎呢喃。   “怎么不可能?”孔朔声音闷闷的,像是在强行憋笑,但是憋的快要忍不住了,而这些他一直隐藏的秘密,让他感到极度满足,极度痛快。   他保守着秘密就像一个富有的人锦衣夜行,如果保存秘密不是为了揭露,不是为了看敌人扭曲的脸,那将毫无意义。   “……不可能。”白皎呆滞地又说了一次。   她相信白望月可能会想要杀了她,尤其是近些年妖族已经处于劣势,但如果告诉她,她的妹妹几十年前就已经在等待着这一天了,那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相信。   孔朔发出低沉的冷笑,“有什么不想相信的,难道妖族的颓败之势是从近些年才显现的吗?早在你覆灭大虞失败,而大燕建立的时候,她恐怕就看出这只是一场无休止循环的战争了吧?而且她一开始就对妖族没什么感情,不是吗?”   他阴阳怪气地说完这些,勉强说了一句算是肯定她们姐妹情的话,“不过我倒是确定,她对你确实是有感情的,毕竟如果没有感情的话,她也不可能再等待这么多年。你们姐妹两个都是容易纠结的妖啊,也许你的妹妹纠结了几十年上百年才决定投靠人族。”   “怎么样,这些话有没有安慰到你,有没有让你觉得好受一些?”   白皎暴喝:“闭嘴!”   “好,我闭嘴。”孔朔满意地看到她的灵魂有了四分五裂的趋势。   每次当别人给白皎带来重大的精神打击时,她的神魂身心都会受到重创,现在好了,吞他不成反被创伤。   唉,这都是咎由自取……不反抗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孔朔在心里发出扭曲快意的笑声。   “现在离赵国军队攻破宿阳还有时间,如果我是你,就会趁这个短暂的空档回宋国一趟,看看那个撞柱到底还在不在。” 第413章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必然是不在了。”白皎面容扭曲着。   痛苦撕扯着她的神志,她用自己全部的理智进行思考,然而她头痛欲裂,已经分不清这头痛的感觉到底是来自于灵魂深处,还是来源于肉身。   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痛楚如此强烈,被背叛的感觉包围了她。   然而就像数年之前她悟到的那样……她也没有资格去指责白望月的背叛。她的灵魂像是已经被抽离的躯壳,除了痛苦之外,什么都感受不到,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   “我不相信你会放着撞柱不用……”白皎声音嘶哑,“既然你知道了它的存在,那么你必然会想方设法得到它……也许在几十年前你就已经得到它了。”   “白皎,你这可是误会我了。”孔雀发出闷闷的笑声,“当时我进地宫的时间不太凑巧,正好是祭天大典,那个时候宋国的国力比较强盛,我低估了他们。在进行祭天仪式的时候,我预感到不对,提前逃走了,免得被镇压反噬。”   “那之后了这么多年,你居然都没有再去过那边尝试夺取撞柱?”白皎对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等我吞掉你记忆,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还有力量吗?不如留一点力气,等待最后夺取龙脉吧。”孔朔嘲讽,“谁知道人族那边还有什么后手,万一宿阳的天柱再来一次魂魄集体还灵,给你带来重创,那可就功亏一篑了。走到这一步,你和我都已经没有底牌了!除非你愿意转生逃走,和我的灵魂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白皎不为所动,她艰难地喘息着,积蓄着力量试图在孔朔身上咬下来几块神魂碎片,咀嚼其中的记忆。   孔朔看着对方,做出了怜悯的表情:“罢了,也不故意逗你了,实话告诉你,那个撞柱我确实没有拿到手,这真的是实话。因为后面白望月在地宫的上面加盖了青铜大门,钥匙被她自己随身藏着,里面还布满了各种禁制,哪怕是我,也没有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打开那么重的大门,又在不触动她遗留竞争的情况下把那么大一个撞柱从地下搬上来。”   白皎焦躁地咆哮了一声,像是要发泄自己心中的郁气。   她知道到了这一步,不去探查一下宋国地宫里面的撞柱怕是不行了。   如果不去查,那么返魂钟就会给她带来巨大的创伤,她也听说过这个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镇世宝器,知道它对于什么样的妖伤害性更大。   它或许会震慑孔朔的妖魂,但对于她的妖魂绝对是致命的。   “返魂钟的本体在哪里?”白皎看向宿阳的方向,“宿阳天柱地宫?!”   “应该是在那儿吧,毕竟我没有亲自下去过,而大部分下去过的人都已经死了。”孔朔微微冷笑着,“现在你该怎么办呢,白皎?”   他的语气是如此好奇和期待。   “死到临头了,还想着看热闹,孔朔你真是死性不改……”白皎强忍着虚弱道。   “我这怎么能算是死性不改呢,毕竟做人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很无聊的,不看热闹,恐怕我会丧失人生的一大部分乐趣。”孔朔低笑着说,“更何况死到临头的,真的是我吗?应该是你才对吧……”   白皎呕血。   但是听到孔朔的话她更想呕吐。   她不得不承认,孔朔说的就是事实。   若返魂钟真的存在,并且撞柱和钟身结合在一起,那么绝对是她受创比较大。   她也赌不起,所以只能回去看看撞柱是否还在,又或者亲自向白望月询问。   可是如果回到宋国查看撞柱,这似乎有什么不对,为什么孔朔在鼓动她这样做……利益纠缠的同时,他们也恨着对方,总不能是在宋国有什么手脚吧。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   “我哪来的机会在宋国安插手脚?”孔朔不悦道。   “凭我的再生之体,布置下的手脚能够威胁到你的性命吗?更何况现在你的性命也关乎我的性命。”   突然间有一个炸雷一般的想法,在白皎脑海中炸响:“孔朔!”   她的声音中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怒气。   “你……你是不是和人族联合在一起了?你要用他们启动返魂钟来害我!”   返魂钟只伤害神识,而不伤害肉身,孔朔一定会想要用此物来对付他。   而如果孔朔自己没有办法取出地宫里面的撞柱,他一定是拜托他人取得了!   她感觉到她体内的孔朔一顿,发出冰凉的笑声:“你实在是太会猜了,白皎。”   他没有明确地说是或者不是。   白皎反而冷静了下来,“如果你那么做了,老娘保证会和你同归于尽!什么改变龙脉掌管天下气运,改写天地规则,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孔朔的声音也阴沉了下来,“我都说了,你实在是太会猜了,白皎。人族毁我再生之体,那个商悯对我百般算计!害我沦落到这步田地,你竟然怀疑我会和人族联合在一起?”   “那可说不准,毕竟你这么无耻的妖,世所罕见。”白皎的神情像万年不化的冰川,寒冷到了极致。   “既然这么害怕,不如回宋国看看。”孔朔懒洋洋道,“不是想确认返魂钟撞柱在哪里吗?看看它到底是不是还在中国的地宫之中,如果它还在,那么恭喜你,你离胜利又进一步了。”   “如果它在那里,说明白望月没有背叛你把返魂钟的下落告诉人族,也说明人族并没有掌握威力如此大的武器,你依然可以在武力上取得胜利。”   孔朔此时说的全都是实话,并无半句虚假。   “那么接下来要防备的就是天柱。万一下面的魂魄作为燃料烧起来,又给予你重创,那恐怕……”   “郑国天柱之下,有乾坤逆转大阵,武国天柱,攻守一体。宿阳之下的天柱会有什么?它的作用是什么?说不定就是燃烧魂魄,震响返魂钟清肃妖魂?上一个八百年,大燕建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激发返魂钟,人族也没有被逼到绝路,所以那个天柱也没有激发。”   孔朔声音幽深,带着异样的蛊惑力,“小长虫,我劝你好好想想。”   白皎表情阴晴不定。   最后她直起身来看向宿阳天柱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出了赵国大军。   她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用来扮演赵王了,这几天都是她亲自坐在赵王的位置上处理各种事务,但即便如此,还是会露出破绽,所以她借口身体不适并不经常露面。   或许已经有臣子发现了有一点不对劲了……但是白皎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些怀疑她的臣子也不敢正面与他交锋,也许出于种种考虑,他们也不敢让军队之中有妖的传闻扩散开来,影响到最后的大胜。   白皎监视了赵王曾经信任的几个旧臣,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什么异常,赵王似乎并没有联络他们。   原本她只是想跟着赵国大军一起攻进宿阳,然后伺机动手,不过哪怕不跟着大军也可以动手,只是她想要更稳妥,所以需要一个身份来隐藏自己。   但是现在赵王已经逃走了,除了待在大军之中可以让自己更完善地掌控动向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如果赵王不顾自身性命,甚至可也可以不顾危险地跳出来说她的身份为假,上演一出真假赵王的戏码。   白皎来到了无人之地,再度化为黑蛟本体,飞向宋国的方向,也是曾经她家所在的方向。   飞的过程中她的思绪纷乱,孔朔似乎也短暂地安静下来。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她倒是宁愿他聒噪一些。她能感受到孔朔似乎是在冷眼旁观,等待着她的失败,等待着她扭曲的表情……   现在的沉寂,是为了之后能够大肆地嘲笑她。   ……   大战开始,夺取城门之前,袁遥就已经在武王的密信指挥下做出了一系列战前准备。   宿阳城共有三重瓮城,每一层之间的防御工事各有不同。   每道城墙厚达四丈,高约十丈,三重瓮城城墙各有不同。   第一重瓮城与主城墙之间相距三十丈,敌军闯入城门之后,弓箭手会在城墙之上连射。   眼前的这座宿阳城墙并不是以前大于时期就有的,而是后来重建的,为了修建都城的城墙,足足出动了三十八万民工,用了将近二十五年才修建完成。   当年大燕灭大虞一战,燕军攻入都城城墙之后,大虞军队拼死抵抗,那一战燕军折损士兵二十万,瓮城之中尸骨遍地,人堆叠着人,尸骨堆叠着尸骨。   最后燕军攻入城池,战争过后,人们收敛尸体,清点兵器,在瓮城之中发现了已经激发出来的八万支箭矢,还有贮藏在其中没有动用的十二万只箭矢。   第一重瓮城与第二重瓮城之间,距离则有二十丈,设城墙滚石机关,用于防备攻城的敌军,下方地面是砂土混合小石子,并没有泥土坚实,这是为了避免敌人架设云梯登城。   城墙的侧面甚至还设置了小道用以诱敌,敌人会以为那小道是用来登上城墙的。而实际上小道之上遍布暗器孔,时不时就会有人将长矛利剑伸出来,把敌人扎成刺猬。   而就算敌人从正面强攻进入了内城,城门之上也设置了机关,会有数十万斤石灰倾泻而下将敌军尽数覆盖,然后城墙上方浇水,生石灰遇水灼烧,将敌人烫伤。   第三重瓮城的城门与第二道城门相隔仅十余丈,并且城门并非互相照应,而是微微错开的,这是为了限制大型冲车驶入城中撞击后面的城门。   而这十余丈的距离不仅可以用火油浇灌,以火攻战胜敌军,更可以在城墙的夹缝之中布置弓手以及自动连发的机关弩暗器,上方的每一方城墙都至少设有三个弩箭激发口,一旦敌军侵入,便会箭如雨下。   第三重城墙上方还有断龙石,砍断铁锁断龙石就会立刻落下,将通向城内的道路死死封住。   那个断龙石是当初都城建造之时从别地运送过来的,精挑细选,重达十万斤。   大燕建潮八百年以来这断龙石从未落下过。   袁遥确信,这断龙石就算落下了,也抵挡不了武国军的火炮。   他非常走运,得到了皇帝姬麟的赏识,被派来驻守主城的城墙,而另一位守城大将谢擎则被派去驻守北面的城墙。   姬麟和谢擎都认为,武国军极有可能从北面或者东面的城墙开始进攻,因为那不是南面的正门,如果强攻的话会容易一些。   在国军仅余三日就能到达宿阳的时候,袁遥觉得是时候动手了。   他指派可以信任的将士,暗中对着第二道瓮城里面的石灰粉浇水,令其受潮,这样它就会失去作用。   然而浇水的士兵一个没控制好,水放得太多让石灰放热了,滚滚的烟雾从缝隙之中升起,一下子引起了另一支驻守城墙的士兵的注意。   等袁遥听到信的时候,负责浇水的那几名士兵已经被严密关押了起来。   负责看守宿阳正门的将军名叫陶慧。   原本正门是谢擎看守,姬麟把谢擎调去北面城门,于是正面城门的看守工作才落到了陶慧手中。   待袁遥匆匆而至去找陶慧,他神色紧绷,心中已经盘算着推谁去将这个罪名给挡下来了。这个罪名,他身边的副将担得,亲卫担得,但唯独不能他自己来担。   因为他是主将,没了他,里应外合之际就功亏一篑了。   罪名是一时的,只要熬过这三天,等武国大军兵临城下,破开城门,占领宿阳,那顶替了罪名的人未尝没有活命的机会。   他已经派人给手下的李将军送了口信暗号,她只需一听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也是他们早就商量过的。   若要成大事,怎会没有牺牲?   然而感到牢房之时,袁遥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士兵并没有被严刑拷打,只是被关了起来。   陶慧好整以暇地坐在牢房外头的一把破烂椅子上,身边一个人都没跟着,桌子上只有一道烛火在燃烧着。   “我告诉手底下的人,是他们这几个人巡逻太累没地方休息,所以在城墙上撒了几泡尿,没想到城墙年久失修,已经漏了缝,流了进去,所以引发了石灰起烟。”   陶慧看着袁遥似笑非笑。   袁遥如蒙大赦,但是又担心这是陶将军在诈他的话,于是只是一味装疯卖傻,假装不觉。   “太不像话了这些人!都怪我军纪不严,险些酿成大错!多谢陶将军替我管教下属,我回去一定赏他们二十军棍,免得他们再出大纰漏。”   陶将军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了,她道:“那将军把你的人给带走吧。”   ……这、这么容易?   袁遥愣神了一瞬,立刻唤来外面的亲卫,让他们把牢房里面的这几个士兵给带走了。那几个士兵贼眉鼠眼地互相瞅了一眼,然后又瞅了瞅袁遥,一言不发地走了。   袁遥选这些人当然也是有讲究的,个顶个的大胆,而且追随他多年都是可以信任的。造反的活儿,他真不敢交给别人干,免得自己也被人给供出来。   陶将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袁遥把自己的下属都给带走了,脸上笑容未变,似乎一眼看穿了袁遥的试探。   “人都还给你们了,还要再怀疑我的用心吗?”陶将军道。   袁遥疑神疑鬼,还是不敢轻易接她的话,赔笑道:“将军替我的下属揽下了这个罪,没有处罚他们,在下心怀感激,武国军大军压境,守城布防刻不容缓,这般纰漏却是出自我的手下,实在是让我汗颜。若是没有陶将军,只怕陛下要罚我了……”   “陛下怎会罚你呢?听说袁将军这几日回城之后风头无两,陛下提拔你还来不及呢,不然也不会把看守主城城墙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来做了。”   陶将军温声细语,言语似乎毫无攻击力,可是字字意有所指。   “实不相瞒,其实在下也对袁将军钦佩已久,只是将军一直在外征战,而我一直担任守城之责,职务不同,一直没有交谈的时机,现在你我二人同守一门,未尝不是一种缘分。既然是缘分,那在下也想抓住机会与袁将军结识一二,说不定我二人一见如故,从此便如亲朋至交了。”   袁遥听着她的话,神色渐缓,于是也温声笑道:“陶将军真是谦虚了,其实在下也早就听过陶将军的名号,只听你担任守城将军以来忠尽职守,从未出过纰漏,料想是一个极其严谨尽责的人,我袁遥一向爱与这样的人交朋友。”   “那今日当真是一见如故了。”陶将军拱手。   袁遥也拱手,“若能早日与陶将军相识便好了。”   “不晚,不晚。只要不到最后,都不算晚。”陶将军意味深长道,“我知道袁将军与我相处日浅,还不清楚我的为人,不如将军随我来,我为人如何将军还是要亲眼见证的。”   袁遥愣住,看着她起身走出了牢房。   在陶将军走出牢房的时候,袁遥守在外面的亲卫神色紧绷,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同时也看向袁遥,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拔刀拼上去,将此人砍杀。   袁遥轻微摇了摇头,于是那几名亲卫面露疑惑之色,只紧自然地跟随在他身后,没有动。   等二人走到了城墙之下,贮存石灰的地方,陶将军面向袁遥,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亲卫。   袁遥立刻会意,对身后的人道:“你们先退下。”   亲卫依照他的命令退了下去。   陶将军解下系在腰间的水袋,慢慢走到了贮藏石灰石的城墙夹缝之间,那夹缝之中以铁门封闭,里面还塞了木炭黏土用于防潮。她举起水袋,用随身带的钥匙亲手打开了用于放置石灰的暗门,最后当着袁遥的面,把水袋里的水泼了进去。   滋啦几缕白烟冒起。   袁遥目光深沉地看着陶将军,陶将军面色丝毫未变,只笑着看向袁遥。   袁遥走向陶将军,眼睛已经泛起了激动的泪光,“我记得陶将军年纪比我小上十余岁?”   “正是,在下今年二十有八。”陶将军笑道。   “我痴长你十三岁,今日便托大,以兄长自居了。”袁遥感动道,“若早遇到陶将军,想必诸事会顺利许多。”   “袁大哥心中所想,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陶将军也从善如流地叫了大哥,如今交谈不过一刻钟,结果两人真的是亲朋之交了。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叫来信任的亲卫,让他们把守在外,再叫上信任的几个士兵拉着水车来到了城门之下,你一勺我一勺地开始……浇水。   夜色之下,生石灰冒出不明显的白色蒸汽,然后被手持大蒲扇的士兵慌忙吹散。   这方法虽然笨,但是非常有用,在夜色下,那些白色的烟雾并不明显,但如果有火把映照就不一样了。   陶将军特意将手持火把的士兵调到了另一处,城下光线晦暗,谁也不知道有两个将军正指挥着手底下的人干着通敌的勾当。 第414章   武国军大军压城之时,赵国、翟国也兵临城下。而出乎意料的是,率先发出讨贼檄文征讨大燕的宋国大军却落在了后方。   而与此同时,西北谭国也与武国军会师,两国军队合并在了一处。这次谭国军队出征,谭桢也随军前来了。   谭桢与商悯军营相见,当看到彼此的那一瞬,双方都是一愣。   “武王。”谭桢先行礼而后笑。   “谭国主。”商悯也露出了微笑,随后直接喊了她的本名,“谭桢,你近来身体如何?随军吃得消吗?”   “近些年调养过后还好,比大燕攻谭的时候好上了许多,但我到底不是一二十岁的年轻人了,精力不济也是正常的。”谭桢的笑容温润如玉。   而前几年因为大燕攻打谭国,她时常昼夜不休,不仅形容枯燥,而且心情愉悦,脸上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笑容。   商悯看到她这样笑,脸上便是一愣,缓声道:“那就好。”   商悯这些年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谭桢看她的时候,竟然感觉自己有些认不出对方了。   因为最开始对方以“无”的身份来到谭国的时候是易容换面,特意用了一副平平无奇的普通面孔,其实直到商悯最后离开谭国,她也没有见过对方几次真容。   今日乍然那么一看,谭桢便暗自赞叹。   商悯年少时期其实就气质不凡,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还有着身居上位者少有的锋芒与血性,身处高位者或多或少都会很惜命,商悯当然也惜命,但是谭桢在她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坦然和平和。   此时她已成年,不仅露出真容,而且身形张开,这份气质便愈发独特了起来,没有手握权柄者的深沉与世故,依然保留着少年人的气息,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份独特的气质更加明显……倒是像广阔无垠的大海,虽然深不见底,但是也可窥见表面纯粹的深蓝。   “我预备让谭国军和吴国军一起攻打北面城池。”商悯道,“郑国与翟国,会攻打正面大门。赵国军队攻打西面。宋国军不单独参战,而是派出兵马截断燕军可能逃亡之路,封锁各处。”   “赵国军队单独攻打一门?”谭桢从商悯的安排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白皎去杀赵王,赵王别无他法,只能逃亡到了郑国军中。赵国军中消息闭锁,原本好像是白皎扮成赵王,现在白皎从军中消失了,这个消息还是赵王的旧臣传递过来的。赵王失踪,自然要封锁消息。”商悯眼中也流露出深思,“在赵王臣子的运作下,事情没有出现大纰漏,赵国军队依然可以协助我们进攻宿阳。只是白皎费一番周折杀了赵王的替身,然后又坐上了赵王的位置,白皎的打算应当是要随赵国军一起进入宿阳城然后伺机发难的,但是她改变了主意……”   “白皎去干什么了?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谭桢眉头紧锁,“她会去哪里?”   “我心中是有一些猜测,但是不是很确定。”商悯叹息,“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向你传信的时候,说那个叫作孔朔的妖已经被白皎吃了进去,二者现下共生一体……”   谭桢道:“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是记得的,就是之前顶替翟王的那个妖嘛,你怀疑白皎的异动是孔朔做的?”   “是。”商悯叹了一声,“我与孔朔,其实也有点默契。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都符合我们共同的利益,所以他才这么做吧……”   谭桢越发好奇。   “等此件事了,我好好地向你解释。”商悯收起忧虑的表情,“走吧,我们去中军帐,看看沙盘,该如何部署进攻路线。”   谭桢缓缓点头。   二人先后走出营帐,没走几步就来到了中军帐之中。   此刻军帐之中人还没有到齐,不过苏归已经到了。   苏归见到谭桢之后眉头一挑,谭桢同样是面含深意。   两个昔日的敌人对视一眼,表情皆是非常克制。   苏归率先行礼,嗓音沉稳,语气歉然:“苏归拜见谭公。昔日战场上我率领燕军与谭国军为敌,实非我所愿,两军伤亡甚巨,苏归身不由己,但是要对谭公说句抱歉。”   谭桢凝视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末了只轻轻一叹。明白了许多真相的她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激愤了,带领谭国民众苦苦挣扎那么久,也只是为了寻求一个活路,寻求一份公道。   现在她就在讨公道的路上,而苏归只是被妖所驱使的棋子,并非他要讨公道的对象。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我皆为身不由己之人,苦命人何苦为难苦命人?”谭桢道,“起来吧,你不必向我行礼,现如今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话我是懒得多说,但道理我们都明白,就不必再提了。”   “好。”苏归默然道。   他们各自落座,不一会儿,稍显空旷的中军帐之中又进了一个人。   此人是子翼。   他武艺不佳,各方面都资质平平,但现在身处战场,他还是穿了一身轻甲,好歹能保命。重甲不是他不想穿,而是太沉了,穿上了之后根本就跑不动。   谭桢没有见过子翼,看他的模样,还以为是哪位少年将军,但是从气息和身形来看完全不像,不仅没有习武之人常有的悠长气息,而且身形还很单薄,一点都不壮实……难道是文将?谭桢看向商悯让她介绍。   “这是陛下。”商悯话语简短。   谭桢一惊,打量了子翼两眼还是站起身来,行了臣子之礼,不是跪拜礼,而是常礼。算是全了一个面子,不至于让双方都太难堪。   然而她显然低估了子翼识时务的程度,他这些年早就服服帖帖的了,是半点想法都不敢有。   他苦笑着对商悯道:“表妹快别那么说了,我心里咯噔咯噔的……”   商悯莞尔,但是笑容却并不含有自得和嘲讽,只是对着子翼道:“怎会?陛下有陛下之用,您安心地坐在最上面的位置上吧。”   子翼得了她的允许,这才坐到了中军帐被空出来的最中间的位置。   谭桢越有些讶异,但是又觉得这似乎没什么可惊讶的。如果武国把子翼搞到手这么多年都不能让子翼服服帖帖,反而让他搅风搅雨,那谭桢才又觉得奇怪了。   子翼刚刚落座,帐中又进了两人。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表情轻快,“师姐。”   他对帐中的人依次行礼,然后落座。   “这是我师弟宋兆雪,宋国公子,之前跟你讲过的。”商悯笑道。   “谭公,许久不见。”一黑衣少年对着谭桢行礼。   谭桢迷惑道:“你是……”   “在下敛雨客。”黑衣少年一笑,坦然落座,目光依然饶有兴致地看着谭桢,似乎觉得别人看见他返老还童之后惊讶的样子非常有趣。   谭桢这次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因为商悯没有告诉她敛雨客竟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本来对方的脸上就有阻挡别人窥视容貌的秘术,现在身量再一缩小,更是认不出来了。   “宋国军那边顺利吗?”商悯出声询问。   “只能说,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可能了,我并没有完全说服他们,但是让他们内心产生了疑虑,进攻的脚步也缓了下来,因为目前宋王不在,他们也不知道该不该把信发回昌明那边询问,所以就这么僵持了下来。”宋兆雪缓缓道,“现在军中应当在彼此猜忌吧,连王都不一定是真的,身边还有谁可以信?宋晏也怀疑身边有妖党,不敢轻易动手,但是也不敢就此停下。”   商悯道:“如此便也够了。”   宋兆雪苦笑,虽然差不多说服了宋国军队,可是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畅快。   他现在算是有家不能回,身为堂堂宋国公子竟然没有办法在这个关键时刻主持国家大事,这实在是让他挫败不甘。   不久之后,帐内众多将军渐渐聚齐。   苏归挥袖一甩,一个沙盘从袖中飞掠而出,化作流光出现在众人面前,上面山川湖泊、官道城墙,乃至于皇城之中可能的布防点,甚至是瓮城的结构都一清二楚。   “这是最终之战了,诸位。”商悯凝视帐中众人,“人族能否胜利,新朝能否建立,就看此刻。”   ……   “是时候了……”袁遥看着已经兵临城下的翟国军队与郑国军队,当机立断,“我们也起兵!”   他身后众多将士轰然应诺,袁遥指挥下的十万大军从宿阳城的军机要地倾巢而出。   而宿阳城上的守城将士原本注意都在外面,却不料自己的同伴突然发难,大批的军队涌上了城墙,占领了城门,同样制式的铠甲交织在一起让人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同伴。   袁遥同样有这样的顾虑,所以他让所有人在自己的手臂上系了一块蓝色的布绸,如此便能分清敌我。   可是城墙上下很快血流成河,血色交织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是红色,连蓝色的布也被染成了暗红。原本就士气大落的宿阳军队很快就溃败,被袁遥夺取了一个城门。   他浴血奋战,冲上了城楼,挥舞着大刀,直接斩断了城墙上方的铁索与麻绳。   轰的一声,被吊起来的城门骤然倒塌,楼门板坠了下来,压在了护城河上面,变成了可以允许兵马和大军通过的通道。   城内城外一片荒乱,马蹄声四起。   而在谢擎驻守的北面城墙上,士兵们还没有意识到把守正南方城门的军队已然哗变。   他们紧张地咽着唾沫,在谢擎的指挥下擂响了战鼓。   站在城墙高处的士兵眼睁睁地看着武国的军队逼近了,黑红色的旗帜上是虎爪踏云的图腾,而武国的军队就像一只择人欲噬的猛虎,向他们扑击而来。 第415章   谢擎看到武国的旗帜的时候就狠狠地啐了一口,战意前所未有地高涨,他手臂狠狠挥下,咆哮着喊:“开城墙火炮!”   话音落下,火炮齐响,火弹跨过数百米距离击向了武国大军。   借助城墙的高度,火炮可以飞出更远的距离,然而冲锋在前的士兵向两翼散开避开了火炮的攻击,这种火炮的最大缺点就是攻击的角度不能及时调整,只要队形足够灵活,那么就可以躲过火炮。   而在这些最前面的士兵散开之后,武国拉到战场前线的重型火炮显露于人前。   商悯亲自上手矫正火炮的角度。   作为提议进行火器研发的人,她当然也时刻关注着火器制作的进度,并且每一种火器她都亲自上手去试了,甚至有些时候会亲自调试它,对于火炮她用得比任何一个兵都要娴熟。   等到上面附带的瞄准镜指向了正确的方向,商悯大喝一声:“点火!”   “轰!”   仿佛九天神雷落下,巨大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战场。   就连远在城墙上的谢擎也听到了动静,他眼珠子都瞪得凸了起来。大燕作为人族皇朝,其实各种东西都走在最前列,包括火器,然而武国的重型火炮发射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大,他一听就知道它的威力远胜于大燕的火炮。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漆黑的火焰轰的一声,精准无误地砸在了城门的位置,伴随着轰然巨响,重达数万斤的城门居然被轻易撼动了,城门后方的铁木轰然一震出现了断裂的迹象。   顶多在两发炮击就要碎裂。   这巨大的威力把燕军都给震傻了,他们不像梁国军,这次是第一次见识到武国火炮的威力,与他们城墙上的火炮不可同日而语。   谢擎整个妖都懵掉了。   因为根据探子武国传来的密报,武国火炮的威力虽然大,但是数量极其有限,这是他眼前出现了?   一眼望过去,武国大军中的第一排火炮足足有上百门,一排火炮发射之后,第二排火炮立刻顶上,而武国至少有三排火炮。   刚刚发上来的第一枚火炮只是调试试探之用,真正的炮击还没有开始!   谢擎甚至出现了口干舌燥的迹象。   他不住地咽着唾沫,作为一支修为不到八百年的妖,他非常怀疑,在如此密集的炮击之下,自己也会尸骨无存,当然如果他想跑的话是能跑得了的,可这是在两军交锋的阵前啊!   “点火!”   武国军中,号角声起,刺目的火焰中,上百门火炮齐发!   真的是天降神雷,炮口发射的火光就是雷霆闪过的威光,震耳欲聋的声响是雷霆劈过的轰鸣。   密集的火弹向宿阳城门发射,数不尽的爆炸声和碰撞声中,人仰马翻,碎石乱溅,有无数的士兵站立不稳,跌下了城墙。   城墙被破坏引起了连锁反应,碎裂的砖石一块又一块掉落,很快一整段城墙都塌了一大块。   连续三轮火炮发射,在谢擎心胆俱裂的注视下,这座矗立了八百年的城墙轰然倒塌。士兵们哭嚎着惨叫着,要么被活埋在了砖石之下,要么四散奔逃,头像还没有被打塌的那几段城墙。   而恰在此刻,冲锋在前的武国士兵也已经赶到了城墙下方。   在谢晴看来,他们一个个表情狰狞,像恶鬼一样,攀着碎石砖块就向上爬。   他们没有走城墙,因为城墙上方那一段已经被火炮给打塌了。数也数不尽的士兵被掩埋在了砖石下方,只是一个照面,他们就吓疯了。   武国军用火炮打他们,就像幼童用手掐死一只鸡崽子那么容易,简直宛若神兵天将!   谢擎也被这火器的威力给打懵了,飞舞的灰尘遮蔽了他身上的铠甲,让他的脸上头发上和盔甲上都染上了一层灰白色,他被呛得咳嗽不止,一步一步后退,神情无比恐惧,心中已经产生了弃战而逃的想法。   何必要在这里拼命?直接让武国君杀燕军就好了,就算他指挥战争指挥得再好,也敌不过武国开几炮啊!   况且他是妖,听陛下的命令就好了。陛下现在不在,留下的命令只是让他多消耗武国的人口罢了,可没有让他把自己的命给交代进去!   但是这么逃走,会不会显得有些太窝囊了?   谢擎打了个哆嗦,色厉内荏对身边的人下令道:“留在城墙上必死无疑,让全军都出去迎战,那些火炮打不了分散的士兵!让冲锋营冲锋在前夺取阵地,缴获他们的火炮,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被火炮打懵的,当然还有谢擎的副将,他脑门上被碎石划拉出了血痕,顾不得擦血,立刻就去传谢擎的命令了。   然而冲锋营召集过来,根本没法冲锋到外面,城墙已经被打塌,而武国的士兵已经冲到了近处,他们还没有冲锋到外面,就已经和武国的士兵交战在了一处。   燕军士气大落。   士兵愿意应战,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和敌人差距不大,或许还可以有求得生机的机会,然而三轮火炮轰掉了他们心中微弱的侥幸,现在应战已经不再是谋求生路,而是在找死!   燕军好不容易有一队骑兵冲出了武国士兵的包围圈,直奔大军而去,然而武国阵中很快有士兵驾驭着战车而来,最前面的战车由六人并驾,非常灵活,中间的战车是小型盾车,冲锋的同时也可防御。   而最后的庞然大物则是让人目瞪口呆。   可以容纳数十人共乘的机关盾车缓缓开动,像庞大的山岳一般一往无前地冲向了阵地之中。   还是那套老而行之有效的战略,待敌方骑兵欺近到身前上方便伸出火铳一轮齐射,盾车从敌人的尸体上碾压过去,不为任何人停留。   在众多战车和攻城冲锋士兵的护佑下,武国军队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移动,那军队阵营最中央的人是——武王商悯?!   谢擎双目怒睁,想到了殿下曾经在他手中吃到的苦头沙溢,从心中升起,然而他再往旁边一看,就像被一桶冷水兜头泼下。   苏归阴冷的视线锁定了他,相隔如此远的距离,谢擎也能感觉到身上一片阴寒,他咽了一口唾沫,眼角抽搐了一下,当机立断向后退去,对身边的将士吩咐:“全部出城迎敌,全部!如果有逃兵,乱箭射死!本将军的马呢,本将军要亲自迎敌!”   “马在……将军,我带您去!”一名副将伸出了手,然而只看到了谢擎一溜烟跑走的背影。   守城将军都要骑马亲自冲锋,不得不说这确实鼓舞了近处一些人的斗志,然而他们的斗志很快就被现实压垮,迅速熄灭了下来。   谢擎哪里是要骑马亲自冲锋,他根本就是要逃跑。   他凭借守城大将的身份畅通无阻,一路来到了内城,避开来回穿梭的士兵,身体一晃变成了一只小蝎子,在墙根爬动,然后又跳进了地下的排水渠道之中,倒腾着几条腿飞快地跑。   这个排水渠可以通向城外,只要悄悄逃到城外就安全了,天下之大,不会有任何人和妖能找到他,而他只需要等待陛下归来就好……可是陛下到底在忙什么事情?为什么迟迟不来宿阳?   谢擎不安逃跑之际,在城内埋伏已久的崔三娘探听着动静,直到外面的大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武国军一开始就出动了重型火炮,想要速战速决,而城墙就在那里,是一个无比显眼的靶子,只要有源源不断的火力炮击,那么打塌城墙是迟早的事情。   突然间,她似有所感,低头一看,看到了,手中的罗盘指针正在转动。   “果然,那只妖在城中活动,见势不妙就要跑。”崔三娘嘲讽一笑,率领手下暗卫按照罗盘所指的方向追了上去。   现下城中混乱一片,城中居民也很不安定。   有人把自己家小孩放进了水桶之中,沉到了井里,让他们在井水之中漂浮着,以免城池被攻破的时候敌军屠杀城中百姓。   还有人在大军压境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自己家地下挖地窖,贮存粮食,做好了长期躲藏的准备。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普通人都在家中躲藏,街道上狂奔的只有来回传令的士兵和马匹。   突然间有士兵在各处呼喊:“武国军队已经攻破城门!武国军队已经攻破城门!”   这正是袁遥手下的将士。   在攻城之战开始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身边的人下令,不管武国军有没有攻破城池,都需要在城中散布武国军已经攻破城池的谣言,以此来动摇大燕军心。   事实证明,这样的策略非常有效,各地的呼喊声不断响起,城中的士兵方寸大乱,通通都躁动了起来,来回传信的不传信了,他们只想着把身上的铠甲脱掉,换上普通人的服饰躲藏着,或许还能活命。   皇宫的宫门大开着,宫女太监从其中奔逃而出,有些太监一边跑一边脱掉自己身上的太监服,更多的人背着包袱,里面装了从皇宫各处搜集来的金银珠宝。   运气好的会找到一些好的值钱的物件,运气不好的就只能带那些又大又笨重的器物,在这个紧要关头,仍有人不肯放弃钱财之物,因为这是他们仅有的能够得到的东西。   谢擎沿着地下排水通道爬了好几里,就在他以为自己这一路将会顺顺利利离开的时候,无形的阻隔突然降临了,他被困在了结界之内!   他大惊失色,四处躲藏,然而处处碰壁。   他很快明白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于是眼神一狠,从地下钻出,细小的身影猛然变大,张开一双巨大的鳌就向外面的敌人抓去。   崔三娘早有准备,手中缠着黄色符纸的弩箭骤然射了出来,准确无误地扎到了谢擎的身上。   谢擎就像浑身上下沾染了燃烧的火油一样就地翻滚,尖叫了起来,然而攻击并没有停止,崔三娘所带领的暗卫同样发射了手中的弩箭,数枚箭矢命中了谢擎,他伤上加伤,身上五行之色轮转,连坚硬的外骨骼都被灼烧得熔化了。   崔三娘所用并不是普通符箓,而是五行化生神符,堪称对妖利器。   渐渐地,谢擎不再翻滚,浑身上下都失去了力气,他盯着崔三娘一行人,眼中无比仇恨,知晓自己已然没有办法逃走,便想着以命换命。   他无比憎恨道:“陛下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话音刚落,紫黑色的光华从他腹部爆发。   崔三娘大呼:“快退!”   轰然巨响中,紫黑色的毒雾以谢擎所在之地为起点向四周扩散,波及了一整条街,毒物随着风四散飘走,城中居民马上有人中毒,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崔三娘一行人早已提前服下了解毒丹药,哪怕被毒物沾染,也没有立刻暴毙,连忙从身上拿出更强力的解毒丹药服了下去。   正在赶向宋国国都昌明的白皎浑身一颤,感应到了什么,看向宿阳的方向。   “你的好下属又没了一个。”孔朔以陈述性的语气总结,“要立刻回去看看吗?那边好像还剩下一个木成舟?在这场大战开始之前,你就把仅剩的一些小妖给转移走了,要不然可能会死更多的妖吧。”   “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白皎在心中想。   最多再有半日,她就会到达昌明,而如果返回宿阳,则还需要两天多。   她似乎是已经被痛到麻木了,灵魂抽离了躯壳,只是反复地洗脑一般地告诉自己,你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你已经走到这里了,现在你应该去探查宋国的真相……   她这样想着,继续飞向昌明的方向,恍若一缕幽魂在云间穿梭。 第416章   到达昌明的时候,白皎忽然心生畏惧。   孔朔当然明白无误地感知到了她内心的软弱,于是鼓动道:“你已经一无所有了,还在害怕什么呢?真相已经近在眼前了……”   孔朔曾经说过的话,在白皎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了出来。   他说,等你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你会发现自己是一个小丑,活成了一个笑话。   单论这句话,白皎不觉得孔朔说谎了。只有在嘲讽她这件事情上,他次次都会戳中她的痛处,并且只用实话来戳她的痛处,因为实话最为伤人,那些错误就是她切切实实犯过的,是她没有办法回避的。   “是不打算再装下去了吗,你来到这里的路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只是在鼓动我探一个究竟而已……”白皎语气漠然道。   “是啊。”孔朔的声音里面蕴含笑意,接下来的事情同样让他非常非常期待,期待到哪怕他成了她身体中的囚徒,他依然能笑得出来,笑得开心。   “这个真相当然不是你所期待的真相,但是是我所期待的,当然我更期待的是你得到真相之后的表情。”   他这般说着。   白皎一步一步走进了宋国的王宫之中。   王宫似乎和宋熙在的时候一样井然有序,但是又有哪里不同了。就像外面流离失所的人一样,总归都是活着,但是活着的方法和从前相比有了差别。   这座王宫失去了宋王,就好像失去了魂魄,白皎并不在乎这个国家的魂,但是她在这个王宫里面感受到了荒凉和空旷。   如果宋熙在这里,这里显然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白皎并不急于去地宫,她第一时间来到了王宫用于处理政务的宫殿,柳怀信正顶着莫群的壳子在此处,不过在私下里,这个老头是不会用莫群的相貌的。   察觉到殿门被推动了,柳怀信慌忙就要拿起桌子上的人皮面具,这个人皮面具是一个罕见的灵物,贴到了脸上之后连声音也可以改变,倒是方便了他这样不会易容也不通武艺的普通人。   当看到进来的是白皎,柳怀信愣了一下,纳闷道:“陛下?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有些事要处理,你在外面等着吧。”白皎伸出手叩动了机关,轰隆隆的声响声中,地下出现了一个通道,她缓慢步入其中,然后通道合拢。   柳怀信看了一眼地道,眉毛轻微皱了起来,他脸上显露出沉思之色,慢慢坐回了椅子上。   ……   宋熙被冰封之后的样子和数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差别,她只是在寒冰之中闭着眼睛,眉毛微微皱着,神情并不安稳。   白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回忆起了从前。   转世之后,人的样貌和从前相比,当然会有变化。白皎在一次一次的转生中,不断褪鳞恢复着自身的血脉和妖躯,但即便重现了黑蛟的身体,她的容貌也依然以这一辈子转生后的样貌为准,顶多会在眉眼间与第一世的自己有些相似。   白望月也是这样,她的容貌早就和最初的自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已经完全找不出从前的痕迹了。   白皎想在她的脸上找到妹妹从前的样子,但是失败了。   为了活下去,她们姐妹两个好像都付出了太多的东西,甚至找不回曾经的自己。   但是等一下找不回曾经自己的或许不是白望月,而是白皎……   “你这么想可就错了。”孔朔地慢悠悠地发出了声音,“我认为你是从来都没有找到过自己,从来没有认清过,直到近些年你,你才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半妖。既不是妖也不是人,拥有过无数名字,但是哪个名字都不是你,起码不全是你。”   “但我还是白皎。”白皎喃喃。   因为是白皎,所以才会做下那些事情。不管是无法挽回的错事,还是濒临胜利的谋划,抑或是为了大业不断牺牲的那些真情……都是因为她是白皎,所以才有着那样的性格底色。   她指尖触及了霜白色的冰,看着它缓缓融化,淡淡的水汽融入空气,束缚着白望月的力量消散了,她渐渐在冰块之中睁开了眼睛。   起初她脸色苍白,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但是白皎很会控制自己的妖力,哪怕把白望月放在冰块中封了那么久,也没有危及她的生命。   “为什么要放我出来……”她声音有些虚弱,“你……胜利了吗?”   “你希望我胜利吗?”白皎反问。   “有些时候是有些希望,毕竟你是我的姐姐,虽然有些时候我担心你会杀了我,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却并没有那样的顾虑。尤其是如果你胜利了,应该也不需要继续转生了吧……”她道。   白皎梦呓一般喊出她的名字,“望月……”   “我现在叫宋熙了,这个名字我很喜欢,是我给自己取的。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更希望你叫我这个名字。”宋熙微微抬起了头。   白皎一下子陷入沉默,慢慢点了下头,“好。”   她的妹妹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但是她还在苦苦挣扎着。   宋熙不再是白望月了,白望月是从前的她,但是宋熙却不是白望月。她并不是抛弃了自己的过往,而是早就下定决心要迎接崭新的未来。   “我的孩子在哪里。”宋熙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白皎,“你有没有伤害他?”   白皎看了她半晌,沉默地摇头。   “确实想过杀了他,也知道他在武国,甚至知道他在宋国大军阵前喊话,阻止宋国的将士们再听从那个假宋王的命令,但最终还是没有杀了他。”   宋熙的眼神里有怔愣,她过了一会儿才道:“谢谢你。”   “为什么要对我说谢谢?”白皎眼中有着疲惫的神色,“有人要杀掉你的儿子,最终决定没有杀,你还要对那个杀人者说谢谢,感谢一个刽子手的仁慈吗?”   宋熙语气中略有伤感:“不是,使我知道你对他没有什么感情,甚至他还碍了你的事,面对一个碍你事的人,你不去杀他,你已经很宽容了,宽容到可以被称为优柔寡断。但我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你,因为正是因为你的仁慈他才活着的。”   “你也应该谢谢那个武王,这些年他一直在给你的孩子提供庇护,我也很少有抓到他杀了他的机会。”白皎慢慢道,“宋熙……”   这个名字在她叫起来略有一些陌生,好像朝夕相处的人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但是白皎很快适应了这个名字,看着对方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宋国找你吗?”   “听你的语气,你还并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宋熙冷静地盯着她看,“现在进行到了什么地步?大燕覆灭了吗?新皇登基了吗?”   “城池应当已经被攻破了,因为我那个名叫谢擎的下属已经死了,也许等我飞回宿阳的时候,战争已经平息下来了,接下来就是几国王侯内战?也或许没有内战,直接被武国镇压,然后武王称皇。”白皎语气是一种平静的冷漠,或者说麻木。   “这个时候不在那边,为什么?”宋熙问。   “因为要找你问一件事情,一件关乎我生死性命的大事。”白皎眼睛微微转动,暗金色的竖瞳锁定在了宋熙的身上,有点像蛇类捕食前的眼神,“你知道那是什么事,主动坦白告诉我吧,我不想逼问你,你应当也知道,已经瞒不了了。”   宋熙微微抬起眼睛,那双属于人类的黑色眼眸和暗金色的竖瞳对视,“是谁告诉你的,孔朔吗?”   “是他。”白皎道。   “你是刚知道就立刻赶来宋国找我吗?”宋熙又问。   “是。”白皎回答。   暗金色的竖瞳没有从宋熙身上离开。   “为什么。”白皎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本应该感到心如刀割,但是整个人好像已经从躯壳之中抽离开了,只有不那么平静的身体反应昭示着她身上的心情。   “我的第一选择不是你,或许你对我有怨言,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杀死你,并且曾经我确实想要保护你。”白皎听到自己的语气也是如此平静漠然,与她的灵魂截然相反。   孔朔在她的脑海深处发出刺耳的冷笑声。   白皎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幻听……她只想得到一个答案,她用尽全力屏蔽脑海中孔朔的大笑,继续问道:“望月……你是想要杀死我吗?从几十年前就开始这么想了吗?还是更久远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尝试放弃我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对我如此失望吗?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做错了吗?”   宋熙仰头望着她,好像有泪水从她的眼中溢了出来,可是仔细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你没有做错,你只是选择了你想选择的路而已。你没有把我当成你的第一选择,我也并不怪你,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更爱的事物。”宋熙语气有些艰难,但是仍然说了下去,“姐姐,我不是你的第一选择,你也不是我的第一选择,仅此而已……”   白皎脸上仿佛带了一层铁面,失去了表情,哪怕听到了这样的话,她的眼神也没有颤动。   “你可能会认为我是因为我的儿子选择了人族,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早在你把我送到人族,而我在人族得到了妥善照顾和接纳的时候,其实我就已经没有选择妖族了……当然因为我的身份,我没有资格恨妖族,只是那里不适合我。”宋熙轻声道,“现在也是一样,我选择了人族……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实际上我是选择了我自己的感情,以及最终胜利的一方。”   “最终胜利的一方……你真的觉得人族能赢?”白皎尽全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   “或许不能,但我愿意为人族的胜利增添筹码,所以我觉得他们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宋熙平静道。   白皎宛若五雷轰顶,摇晃着后退了一步,表情一片空白。 第417章   白皎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来任何话。   “真是失败啊!”孔朔似乎是因为心情过于畅快,以至于自己的声音都高兴得变调了,“失败的人生,众叛亲离啊,连最亲近的人都不选择你,没有一个人选择你啊白皎!到底谁才是失败者?!”   她的声音直接从白皎的身体里面传了出来,甚至连外面的宋熙都听到了。   宋熙眼神微微变了,显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白皎压制不住孔朔,所以孔朔才可以肆无忌惮说任何想说的话,做任何想做的事。   “难道你只认为你是成功者吗,孔朔?”宋熙因为虚弱,声音显得有些轻,“嘲讽他人并不能让你从失败者变成成功者,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丧家犬,寄宿在别人家中的寄生虫。”   孔朔的笑声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他的笑声再度显露了出来,“你们两个姐妹真有意思,都会为自己的对手说话。你姐姐为苏蔼说话,你则为你想要杀掉的姐姐说话……有趣,有趣,从这个方面看,你们果然是两姐妹。”   宋熙的视线从白皎的腹部移到了她的脸上。   “姐姐,你要杀了我吗?”宋熙问。   白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连思考都停滞了。   “蠢货!”孔朔发出扭曲的大笑,“我要是你就不会问这句话,也许她原本还没这么想,但是你这么一问,她就要开始思考要不要杀你了!”   宋熙没有被孔朔的话动摇。   倒不如说从她被从冰中放出来的这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死掉的准备。她不能预料到白皎的情况,她太过复杂。如果是从前的白皎,她一定会杀她,但是在她杀掉了白韫之后,其实她就没有办法真正狠下心杀自己的任何一个亲人了,哪怕那些亲人想杀了她。   可是如今白皎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宋熙不确定对方会如何选择。   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妖,被逼到绝路的时候,都是可怕的,他们所要做的事情无法被预测。   “要杀了她吗?要杀了她吗?要杀了她吗?”   这个声音在白皎的心中回荡,他已经分不清是孔朔在问自己,还是宋熙在问自己,又或者是她自己在问自己。   她只是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然后又后退了好几步,一步一步后退,好像被无形的压力逼迫,最后整只妖都靠在了地下密室的洞壁之上,好像只有墙壁的支撑才能让她不至于倒下去。   明明是当时最强大的妖,此时却像一个孩子一样惶恐无助。   “又杀了她吗?”孔朔问。   白皎大吼一声,双手抱住了头,手指已经长出了漆黑的利爪,鳞片在她身体表面浮现,她两只手捂着脸,利爪在脸上划过,将她面部的血肉都划开了,而她也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声似人非人似蛟非蛟的声音在地下密室之中响彻,宋熙脸色一白,被这声音震得猛吐了一口血。   但是白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她全身心都用来抵抗孔朔对她灵魂的侵蚀。   “住口!”她咆哮。   “杀了她吧,她已经背叛你了。”孔朔蛊惑。   “为什么不杀了她……让她和你一起陪葬……”   “你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她,甚至之前你怀疑她背叛了你,也只是把她囚禁了起来,你以为她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才背叛了你,实际上她早就不是和你一条心了,她和人一样,反复无常,喜欢背叛。”   “众叛亲离的滋味怎么样?没有一个人想要选择你,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你……把他们杀了吧……这就是他们不选择你的代价!”   白皎眼中一片猩红,连视野都染上了血色,她分不清谁到底是谁,只发狂一般喊着:“你闭嘴!你这个鼠辈,你才是失败者!孔朔!”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孔朔在面前狂笑,她对他举起了爪子,而他表情一变,一步一步后退,好像被他所震慑。   白皎的爪子闪电般向他攻去,而孔朔没能躲开,她手指尖触及了一片温热,血液喷洒而出……   白皎视野中的红色突然消退。   她呆滞地站在原地,慢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又看见了面前的地面。   宋熙已经倒在了血泊里,颈部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望月……”白皎猛然间惊醒了,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咬下了自己手腕上的一大块蛟肉,把它递到宋熙嘴边。   吃掉妖的血肉,人类可以延年益寿,半妖则可以提升自身血脉浓度。   她把自己的血肉送给了宋熙,想让她吃下去活下来。   可是孔朔可恶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你现在的血肉里面也含有我的血了。”光是听着孔朔的声音就能想象到嬉皮笑脸的丑陋模样,“你确定要给她喂吗?谢谢你给我准备了一个备用的躯壳,哈哈哈哈哈……”   白皎要将血肉送到宋熙嘴边的动作顿住了,她面色惨白着,那团血肉躺在她的手里,鲜血一滴一滴滴落,而她却不能把这个肉喂给宋熙。   “让她吃啊,还有一口气呢,说不定我是在骗你呢,也许你喂了她你的肉之后,她根本不会被我占领躯壳。”孔朔的声音如同恶鬼在低语,“试试吧,万一呢,也许她不会被我占领躯壳,还会活下来呢。退一万步讲,不管你喂不喂她都是要死的,还不如给她吃了试试……”   白皎神情扭曲着,把手中的血肉塞到了宋熙的嘴里,看着她吞了下去。   蕴含着生命力的血肉发挥了作用,她喉咙间的伤口慢慢止住了血,而与此同时,五彩斑斓的色泽在她身上一闪而逝。   白皎只感觉自己血管里面奔涌的已经不再是血,而是冰。冰冷至极的感觉从胸口蔓延,一路蔓延到了她的全身,乃至神魂。   她看到“宋熙”睁开了眼睛,对着她露出了属于孔朔的笑容。   窒息般的痛意深入骨髓,白皎把爪子放在了“宋熙”的脖子上。   在孔朔用属下的面孔说任何话之前,白皎干脆利落地拧断了这具躯体的脖子。   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剥离了,消失了。   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这种感应非常微弱,甚至没发生过几次。可是现在,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   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而宋熙的天赋神通必须要自然死亡才能够发挥作用,带着记忆继续转世,她杀死了对方,那么对方就不能带着记忆转世了。   没有了记忆的转世,当然也不再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人,连面容也不是同一个了。   好像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鼻子还有嘴角溢了出来,白皎看到血沿着自己的鼻尖滴落,滴到了宋熙死去的尸体上。   ……原来是我在流血。她忽然想。   白皎猛然呕出了一大滩血,腹部的孔雀挣扎着,又一次对她发动了攻势,强忍着各处蔓延来的痛意,催动妖力,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冰棺,把宋熙抱了起来,放到了冰棺之中,然后又在上面盖了一个盖子。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在地下密室之中停留,而是挪动着重若千斤的脚步,慢慢回到了地面,那宋王用来处理政务的勤政殿上。   柳怀信兢兢业业,还在努力批改着公文。   他一看到白皎浑身血淋淋的样子就大惊失色,冲过来关心道:“陛下……”   然而这两个字刚说出口,白皎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梦到了自己年少时期,那感觉就像回到了过去。   那时候的她只是一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半妖,父亲非常鼓励同胞之间竞争,哪怕在比试的时候将对方杀死,他也不觉得这有错。   在他看来,弱小的妖根本就不应该活下去。   通常来说,半妖会集合人和妖的长处,也就是说会获得妖长久的生命和人对于武道的悟性。   白皎本该也是这样的半妖,但是白望月的存在打破了这个规律。本该独属于她的天赋和血脉,被对方分走了一部分,导致她不上不下,身体既不如纯血的妖族强大,悟性也不如纯粹的人类那么优秀。   白望月更是不上不下,她只是身体比普通人类强一点而已,寿命再多一点而已,赤手空拳甚至打不过一只普通的没有开灵智的老虎。   在内心的某个角落白皎,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这个妹妹就好了……   但虽然内心这么想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杀了对方。哪怕有个同胞在跟她比武之后充满鄙夷地说:“如果你把你妹给吃了,说不定能补全你残缺的那部分呢?他这样的妖和人有啥区别?在这儿待着迟早会死的。”   白皎内心产生了一刹那的动摇,然而很快就被一种恐惧笼罩。   相比把白望月给吃了,她好像更不想看到她死了。   她对白望月说:“他们说你和人没什么两样,我也没有办法保护你,不如你去人类的部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于是白皎把白望月送到了人类居住的地方,从此以后,世上好像再也没有半妖白望月了,之后的几百年,她们都没有见过面。   但是白皎知道,白望月仍然是活着的,那一丝双生子之间才会有的微妙感应提醒着她对方的安危。   现在这一份感应从她的身体中消失了。   白皎睁开了眼睛,从沉睡的梦境中挣脱出来,感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   柳怀信面含担忧地在她面前探了个头,“陛下,您没事吧?” 第418章   “发生什么了,陛下?”柳怀信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和关切。   “没什么……”白皎再一次闭上双眼。   她的心已经死了,好像连灵魂也一并死去了,孔朔居然没有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做些什么……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如果是挑拨姐妹关系,那么他已经做到了,如果是为了让她心中进一步滋长心魔,那么他也做到了,若是为了趁机打击她的精神,好让他乘虚而入,那么刚才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为什么不动手?   难道他还在酝酿着什么阴谋和秘密……难道让她杀死宋熙还不是结束吗?   白皎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因为那无处发泄的怒火,对自己,还有对孔朔的憎恶。   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想求得一场胜利,摆脱失败者的身份,为什么身边的人和妖却一个个离她而去,是因为她太执着了吗?她不应该执着于推翻天柱吗?   前所未有的动摇之念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她竟然已经不再坚定了,连对胜利的渴望都从心中淡去。   此时的她心如死灰,也可以说是追悔莫及。   “要是让你用即将到来的胜利,换取你身边所有离去者的生命,你愿意吗?”孔朔以慢悠悠的语气发出了询问,态度闲适得简直像是在跟她闲聊。   白皎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很遗憾,他们现在一体共生,孔朔可以用神通看到她内心的全部想法,他也不需要等到白皎的回答,只需要他提问,然后白皎下意识地思考,他就可以得到她最真实的答案了。   所有离去者包括了她在千年前覆灭大虞时所牺牲的妖,以及后来陆续牺牲的其他妖,还包括了她的女儿白韫。   如果用胜利换取他们所有离去者的性命,毫无疑问,白皎是愿意的。   她走到现在这一步,既是主动的选择,也是被推动的选择。“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她曾经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如果给她一个回头的机会,或许她不会再走这条路,正是因为回不了头,所以她只能一直向前,哪怕依然在不断失去。   “要是用即将到来的胜利,换取你妹妹白望月一个人的命,或者你女儿一个人的命,又或者其他任何妖的性命,你愿意吗?”孔朔问道。   ……不愿意。   白皎想明白这件事情的时候,突然感觉想笑。真是虚伪啊,她是个虚伪的妖。   哪怕为了他们的离去撕心裂肺,哪怕她确实已经无比痛苦了,但是对于她来说,胜利和这些她在意的人的性命居然依然是可以被放在天平上衡量的。   原来走到这一步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一直看着从未得到的,却没有看过自己已经拥有的,所以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一想到孔朔还待在她的身体里,她就感觉到浑身上下像是爬满了蛆虫,那种恶心的感觉如影随形,她甚至想要把自己的肉一块一块从身体上剜下来,似乎只有那样才可以缓解她心中对孔朔的憎恨。   “唉,你这么想,我可是有点伤心了,我有那么恶心吗?”孔朔笑道,“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呢?回宿阳?那边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了。”   “尘埃……落定?”白皎望向柳怀信,“我睡了多久?你有没有收到前方战报?”   “有的,陛下。”柳怀信连忙把书桌上的军情密报拿了,“陛下,您已经昏迷两天了。”   “两天?”白皎恍然一惊。   柳怀信认真汇报着前方军情:“武国军在两日前就已经攻破了宿阳城城门,现下已经镇压了全城,各国军队共损兵折将二十万余人……其实这个损失还算挺少的……毕竟这可是攻打都城的战役。”   “武国军队的火炮武器真是强大,上百门大炮齐射,可以直接把城墙给轰掉,但缺点就是不太灵活,如果不是燕军突袭对方阵地,让武国炮兵营没有办法安稳射炮,不然这个时间肯定能更短,说不定三道城墙都会被轰破……”   “姬麟呢?”白皎沉默片刻。   “没有听说。”柳怀信摇摇头。   “木成舟在何处?”柳怀信道,“对方今天上午刚联络我,说正在向宋国的方向赶过来,木成舟好像受伤不轻啊,如果不是借助树木分化的神通,恐怕他也死了。”   “活着就好……”白皎头脑有些昏沉,勉强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其实她的身体并没有受什么伤,现在虚弱是因为精神打击太大,导致五内郁结内伤加剧。   “陛下接下来作何打算呢?”柳怀信关心地看着白皎。   “我要去一趟宿阳。”白皎道。   “是为了决战吗?”柳怀信又问。   “应该是吧……”白皎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决战,她也没有信心取得胜利,甚至于就算胜利了,她杀掉了商悯,吞噬了孔朔,掌控了龙脉,她也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胜利了。   而在对方可能已经取得返魂钟的情况下,再去宿阳,其实与送死没什么差别……   她忽然间感觉到了一丝违和。   她大脑迟钝地转动着,不明白违和感到底出自何处。   白皎只是道:“此去我可能会死,如果我死了,你离开这里自谋生路吧。”   柳怀信身形一顿,缓慢地扭过头,看着白皎。   “陛下,您竟然是在关心我吗?”他问。   “不是关心,是你做得还算尽心尽力,随口说一句罢了。”白皎漠然道。   “原来是这样。”柳怀信露出了微笑,“我和孔朔有过交谈。”   “是在我这两天昏迷的时候吗?他对你说了?”白皎皱眉。   “他对我说了返魂钟的事情。”柳怀信笑了笑,“告诉我返魂钟撞柱就在宋国的地宫下面,他希望我把撞柱取上来,这样就可以杀了陛下。他还说,因为返魂钟这个宝器的特性,对于陛下来说威力会大很多,并且是直接攻击神魂的,可能只需敲上几下,陛下的灵魂就会破碎,然后他就可以掌管陛下的身体。”   白皎太阳穴疯狂跳动,心脏也在胸腔里面激烈地跃动着,“他对你……说了这些?”   “是啊,陛下。”柳怀信微微颔首。   “撞柱……在哪里?”白皎眼角轻微抽搐。   她终于找到了那一丝违和的地方在哪里。   一来到宋国她就去找了宋熙。   宋熙承认了她背叛了她,但是从来没有正面提及过返魂钟的撞柱……宋熙也没有说过她都对谁说了返魂钟的撞柱在哪……她会不会根本就不知道撞柱有没有被移走?   撞柱难道仍在地宫之中吗?   不可能……绝无可能!因为孔朔提前知道了撞柱的存在,他绝对不可能放任撞柱这么个东西被摆在那边。   如果孔朔想要用返魂钟来杀掉她,那么就要把撞柱给运到宿阳天柱那边才可以!   白皎骤然扭头看向柳怀信,头一次在这个弱小的人类面前失去了从容,眼中浮现出了堪称惊惧的神情。   她突然想到,刚刚柳怀信根本就没有承认孔朔是在这两天跟他说了撞柱的事情,他避开了这个话,巧妙地绕开了她的问题。   如果撞柱已经不在地宫了,那么是谁把撞柱给移走的,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出那样的事情?   此人必须位高权重大权在握,可以完美地操控手下的人,让该闭嘴的人闭嘴,该收声的人收声。   放眼整个宋国,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除了宋王宋熙,还有深受宋王宠爱的左相莫群,哪怕是宋国宗室里面的几个位高权重的人,也不会得到宋王的如此信任。   换算到现在就是……顶替了莫群的柳怀信!   他不是……被蚀心蛊控制了吗?他不是忠于妖族吗?!   “你是谁?!”白皎首先想到的是白小满那种情况。   柳怀信可能是被人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顶替了,她惊异万分,想到了商悯出神入化的演技,怒声质问:“你是商悯?!”   柳怀信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   他佝偻的腰背挺直了,浑身的气度从容了,就连往日里在她看来贼眉鼠眼的表情都变得中正平和了起来……   明明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奸臣,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人类,一个依靠讨好燕皇和结交党羽才能上位的利欲熏心者。   他在朝堂上的时候排除了无数的异己,杀了无数的人,其中也包括了很多的好人,好官……他把奸臣这个词演绎到了极致,往前数几百年,都少有像他这么标准的奸臣了。   这样一个奸臣,杀人无数的小人,为了利益可以卑躬屈膝点头哈腰无视道义的人类,居然是一个……好人?并且完全没有被蚀心蛊控制?   这怎么可能?!   此刻的白皎,就像当时商悯发现深明大义的翟王实际上是妖一样震惊。   一个是人人称颂的仁君,一个是人人唾骂的奸党。   白皎不相信,她认为柳怀信已经不是原来的柳怀信了,他肯定是被什么人给顶替了!   “你是谁?”白皎又问了一遍。   “陛下,臣是柳怀信啊。”眼前这老头儿捋着胡子,笑道,“一直都是,柳怀信。” 第419章   “……你不跑吗?”   白皎昏迷之际,孔朔如此说道。   “跑什么跑?”柳怀信哼笑一声,“这位百眼妖皇陛下,这难道不是你所期待的吗?身为搅屎棍的你,应当最期待看见那一幕了啊。”   “我确实非常期待。”孔朔的声音里透着深思,“我只是好奇你这么做的动机。”   “这不应当,你应该最能理解我的动机了。”柳怀信微笑,“你猜猜。”   “好吧,那让我来分析一下。”孔朔懒洋洋的声音从白皎的腹部响起,“在她身边担惊受怕这么多年的你,应当是想要报复白皎的吧,而且你今年都六十多岁了,理论上来说也活够了,活到头了。要是你自曝身份,换来白皎震骇,能看到他那样的表情,你可能会觉得死也值了。”   “差不多吧,不过还有点偏差。”柳怀信如此道。   ……   柳怀信和孔朔的第一次交谈,是在五年前。   白皎刚刚从武国回来,身受重伤,陷入了闭关。柳怀信从那个时候起就不经常见到白皎了,但是他偶尔会去白皎闭关的地方例行汇报一些事情,在那个时候白皎会短暂地清醒一段时间,然后继续陷入沉睡。   直到有一次,柳怀信例行汇报,白皎却似乎沉睡的极深,他喊了好几次,都没把对方给喊醒,庞大的黑蛟盘踞在密室之中,腹部一大块畸形的血肉,正在丑陋地蠕动着。   突然间那块血肉开口说话了。   “柳怀信。”孔朔声音低沉,“我知道你是叛徒。”   柳怀信正要离开的身躯一顿,回过头来看白皎的腹部,震惊道:“哎呀妈呀,竟然还会说话?!”   孔朔被柳怀信这不着四六的回答给弄得愣了一下,“你不害怕?”   “我柳怀信对陛下忠心耿耿,你这是凭空污蔑。”柳怀信还走到黑蛟的脑袋边,又喊了两声,“陛下,陛下醒醒!孔朔这家伙脱离您的控制了!”   “……不要试探了,她现在是醒不过来的,我用尽浑身解数,才让她陷入了这次的深度沉睡,只为了和你交谈。”孔朔声音沉了下来,“我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你停下,听我说。”   柳怀信目光扫过去,没有说任何话。   “宋国地宫之下,有一个巨大的黑色撞柱,你帮我把它取出来,藏到一个地方,事成之后,我帮助你脱离白皎的掌控,如何?”孔朔道。   “脱离白皎掌控?”柳怀信笑了,“你觉得我是谁?我是哪一边的叛徒,又是哪一边的卧底?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可以把这个看作一个合作,合作自然是有商有量,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而我刚刚只是提出我能给出的条件而已。”孔朔声音里面带了一丝好奇,“你一开始就是卧底,我知道你站在人族那一边。我先前以为你这么贪的人,应该是被迫成为卧底的,恰好处在了那个位置上而已,结果听你的话,好像并非如此?”   柳怀信没有回答孔朔的疑问,直接连提出几个问题,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既然有撞柱,那么就该有配套的被击打的东西。那是什么?攻城器械的零件,还是什么礼器铜钟配套的物件?它的作用是什么,告诉我,否则合作免谈,你把我的身份告诉白皎,让她杀了我也行。”柳怀信平静地问。   “不必如此激烈,这件事情对你们人族也有好处。”孔朔揣摩着柳怀信的立场和态度,“那是返魂钟的撞柱,和一个巨大的铜钟互相碰撞,则可以激发震魂之音,可以重创白皎,甚至能杀了她。”   “与其配套的钟在何处。”柳怀信扫了一眼白皎腹部的血肉,“你让我将它藏起来,而不是送到某个地方去。藏起来是因为……要么是你另有下属,可以将撞柱挪动,要么你想把它放在某个固定的地点,不是要直接使用,而是为了威胁白蛟,把它当作一个底牌……”   白皎腹部的血肉稍微蠕动了一下,孔朔暗自感到有些不耐烦。   因为柳怀信不好糊弄。   他现在说话毫无修饰,问题直来直去,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不好糊弄,因为孔朔只能给他明确的答案,而不能像以前的柳怀信那样采用语言的艺术迂回婉转地说话。   “与它配套的钟在某一个天柱之下。”孔朔尝试着说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的确想要用它威胁白皎,那只杀了白皎。”   “威胁?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妖,首先考虑的都应该是将敌人彻底杀死,而不是用什么威胁这样模棱两可的词,这是在给你自己留后患呢。”柳怀信笑了笑,“同时我认为,一个不能付诸实际行动的威胁,就和没有威胁是一样的。你说那个钟在某一个天柱之下,如果你不能够把撞柱放到返魂钟的附近,并且让一个‘下属’随时负责激发那个钟,那么你的威胁就永远不会奏效的。”   孔朔沉默下来。   “这位孔朔陛下……我是该这么称呼吧?”柳怀信含笑问,“一个人手中拥有一门可以一击摧毁城墙的炮,他拥有炮,但却没有用于点燃炮的火把,此炮不能激发,那么他就和没有炮一样。这么简单的道理,陛下应该懂吧?”   “你真是个聪明的人类,世所罕见。”孔朔意味深长道,“你是想要说服我和人族联合吗?”   “如果世界上存在返魂钟这种东西,并且它的效果和你说的分毫不差,那么人族需要返魂钟。陛下也需要返魂钟。并且我们需要返魂钟的原因是一样的,都要杀死白皎。”柳怀信习惯性地捋着胡子,“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完全可以达成一致,撞柱,就由我人族来敲响。”   “哦?”孔朔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柳怀信道:“并且陛下误会了,人族也不需要和陛下联合。陛下以为,人族不知道返魂钟吗?”   孔朔心里头一跳,知道柳怀信说的是事实。   柳怀信可能不知道返魂钟在哪里,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使用它,但是人族拥有圣人传承的人不少,就比如说大燕皇室,其中蕴藏典籍无数,就算白皎在当皇后的时间里暗中毁掉了不少,可是很难保证他国没有留存。   说不定人族已经在谋划返魂钟了……而且钟和撞柱应该是在一处的,现在二者不在一起,就说明有人或者有妖专门把它给拿了出来,放到了宋国的地宫里面保存了,此人有可能是白望月。   白皎已经处置了白望月,如果白望月在事前都有预感和准备,那么她可能会留下一些暗示和线索,乃至直接明示。   并且白望月不可能没有预感和准备,她让自己的儿子逃得那么果断,怎么可能对白皎没有防备?   孔朔心念电转,看到了柳怀信一片从容的面孔。   这个脑子活络的老头,一定也在刚刚的一瞬间想到了这些事情,并且将这件事情完美地转化为了自己的筹码……   “你不怕我杀你灭口?只需要我把你的存在告诉白皎……”孔朔试着发出威胁,然而他内心却并没有杀意,就是单纯想看看柳怀信这个人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柳怀信微微一笑,双手一拍,恢复了以前奸臣的模样,“哎呀,陛下,咱们何必走到那一步呢?明明是各取所需的好事啊!陛下,您还需要找我合作,这不正说明您,或者您身边已有的下属根本没有办法潜入地宫之中,将那玩意儿给取上来吗?陛下用得到我,我也愿意给陛下帮忙,给陛下帮忙的同时,我再恰到好处地收那么一点好处,这不就是皆大欢喜两全其美了吗?”   好一个人精。孔朔无话可说。   “而且陛下您想,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是人族纯亏啊,忙活来忙活去的,又要把那个柱子从底下抬上来,又要费尽心思地把它给运到返魂钟那边,然后又是人族负责敲响……这活儿全是我们人族给干了,我们落点好处,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柳怀信认认真真道,“我知道陛下是怎么想,陛下只是想要彻底掌握这根撞柱而已,但是陛下相信我,让人族掌控撞柱和让陛下掌控撞柱,这二者之间没什么差别的,反正都是为了杀白皎吗?”   孔朔笑了,“好你个柳怀信,果真心思圆滑,性情狡诈,本座竟要被你给说服了。”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柳怀信淡定地问道,“我可以答应和陛下合作,甚至何时敲击撞柱,这个时机我们都能商量着来,陛下需要我们启动撞柱撞击返魂钟,而我们当然也有能用得到陛下的地方。”   孔朔略做思索,想了想自己到底能为人族做什么事情……答案是什么都做不到,除了保持沉默。   不仅是要为返魂钟撞柱的去向保持沉默,更是要对柳怀信的身份保持沉默。   “本座不会透露半分有关返魂钟和你身份的事情,如此可好?”孔朔问。   柳怀信笑,“那可简直太好了。”   高效的合作,只需要三言两语,一个大事就敲定了。   孔朔对柳怀信非常满意,就和当初看白珠儿一样满意。   “只是我心中倒是有一个疑惑,想要请陛下解答。”柳怀信道,“陛下,是怎么发现我是叛徒的?难道是白皎已经怀疑了我,所以你才……”   “放心吧,她没有怀疑你。谁会怀疑这么一个普通又弱小的人类呢?更何况她对蚀心蛊这种外物如此相信……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挣脱控制。”孔朔笑着道,“如何辨认出你是叛徒,这是我读取了白皎的记忆后自己分析的。”   “自己分析……那白皎分析不到吗?”柳怀信沉思。   就算拥有一样的记忆,也会有不同的思考方式。   白皎和孔朔的思考方式就截然不同。   “辨认的方法不是你自己教的吗?”孔朔道,“先怀疑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叛徒,然后再证明他不是……我怀疑了白蛟身边的所有人,只有你,唯独你,每到一个关键节点就会劝说白皎往坑里走,你还引导她,让她以为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啧啧,本座佩服。”   一次两次可能是巧合,但是每次白皎遇到重大变故,柳怀信专门把对方往错误答案上带,直接或间接导致她几次决断失误,这深沉的心机,恐怖的忍性,世所罕见。   “原来是这么发现的……倒也不奇怪。”柳怀信笑笑,“毕竟动手次数多了,总是会露出破绽的。”   孔朔问:“你不怕死?”   柳怀信洒然一笑,“走上这条路,我从不期望能活。” 第420章   “说来,我是很了解陛下的,但是陛下却并不了解我。”柳怀信微笑着看着面前的白皎。   他给白皎的感觉是如此陌生,依然是那个气味,依然是那张苍老皱枯的脸,可是他浑身的气质变了,表情也变了。   他是柳怀信,可是绝不再是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柳怀信。   白皎后退一步,感觉心脏在抽搐。   面对这个弱小的,她一根手指就能弄死的人类,她居然感到了恐惧,恐惧对方都不怕死,恐惧对方深沉的心机。   她想到了在宿阳的时候,她的身份已经曝光,攻谭之战眼看就要推进不下去。   而柳怀信为了让攻谭之战推进,让谭国有妖的名头着实,直接提议让各国都有妖,把脏水和屎平等地泼向每一个国家。   最终效果确实是有的,攻谭之战确实是推进下去了,但是也让各国重新审视了妖的存在,知道他们在各国都有着如此庞大的势力,各诸侯国的警惕心直线飙升,连普通民众也对妖的存在议论纷纷……   在之后,就是涂玉安和胡千面遇害。   白皎反复纠结犹豫着,要不要去救他们,最后被劝了下来。   她还怀疑身边有叛徒,于是在柳怀信的挑拨下,她开始平等地怀疑自己身边的每一只妖。   她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启动峪州的血屠大阵,结果柳怀信满含忧虑,说怕启动了这个手段,威慑就再也没有办法起作用了……她也信了。   还有许许多多的小事,又或者还有夹杂其中的大事。   柳怀信始终在她旁边帮忙做决策,给她提出中肯的意见,而每次她都觉得对方的话非常有道理,并且也相信对方只是给出了建议而已,真正做决定的还是她自己,而实际上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柳怀信给影响了。   再往前的一件大事,就是要不要去翟国,去探查孔朔的老巢。   她在犹豫要不要去,随后在听了柳怀信的分析之后决定去。   在处理白望月的时候,柳怀信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怕他提出了建议,但是白皎事后又后悔……强调这是她自己自主做出的决定,尽量把自己给撇得干干净净。   她信了。   她真的信了柳怀信。   每一桩每一件每一次……她竟然都信了。   只因为她从来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过,他只是一个弱小的人类,吹口气就会死掉,而且他过往所做的每一件事无不说明他是个贪财的小人,心中既没有道义,也没有底线,书上写着礼义廉耻,但是他能把这些书拿来当厕纸。   难道那些全都是装的……柳怀信其实一直是在为人族做事?他心里面装着天下大义,之前种种所为只是为了舍生取义好潜伏在妖众身边?   荒唐!   “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是什么时候投靠人族的……”白皎眼中的竖瞳收缩在了一起,一双眼睛里只剩下了一条竖缝。   “陛下不要着急,我实在太累了,你让我想想,好好把话说完吧。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讲呢……”柳怀信竟然陷入了追忆之中。   “我从小家境贫寒,在一个叫柳家村的地方长大,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城池下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祖上出过读书人,所以家中有一些藏书。”   柳怀信微笑了一下,“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就比别人聪明,去宿舍里面偷听几节课就可以认识很多,我八岁的时候就把家里面所有的藏书都背会了。书院的老师发现我天资奇高,所以就资助我上学,到最后,我考进了大学宫。”   “不过是人惯会拜高踩低,大学宫说是有教无类,实际上人还是分三六九等,穷人在里面就是会受欺负。那个时候我性格越来越孤僻,不过好在也遇到了一些好人……那人说起来还和陛下有着一拐十八道弯的关系……就是孟修贤孟大哥啊,武王的姥爷,武王不是陛下现在的劲敌吗?没想到是通过这层关系联系起来的吧,嗐,世事难料啊。”   他脸上露出了唏嘘的表情。   “你,是什么时候,投靠人族的?”白皎一字一顿问。   “挺早了,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柳怀信似乎是微笑了一下,“那一年我还正当壮年,是铁杆太子党,陛下忘了吗?”   ……太子党?   太子,姬子邺?   那个时候的柳怀信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臣,他声名鹊起,是在伐梁之战后发生的事情。   太子在伐梁之战之后遭到了皇帝清算,被皇帝幽禁,然后“病逝”。   太子党倒了之后,之前围绕着他的臣子当然是树倒猢狲散,各自找活路去了。柳怀信一夜之间从铁杆太子党变成了皇党,开始揣摩着皇帝的意图。   皇帝想杀谁,他就弹劾谁,皇帝想要办什么事儿,他就帮皇帝递刀,皇帝想要集权,他就培植党羽,让朝堂做到上下一声……   然后他就成了大燕的丞相柳怀信,人人唾骂的奸臣。   眼前的柳怀信笑着道:“陛下,其实我现在也是太子党啊。”   白皎脑海中划过一道惊雷,霎时间什么都想通了。   柳怀信一直是太子党,他不是什么突然投靠了人族,他一开始就是人族这一边的,是子邺把柳怀信安插到了她身边!他在朝堂上当奸臣,滥权专政,等的就是今天,等的就是成为她白皎手下的鹰犬。   “但是子邺大人也真是让老臣为难,什么秘密都没告诉老臣,只是让老臣自己看着办,他提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老臣去当贪官……这我哪儿干得了?我顶多就是贪点小财,弄点小便宜占占,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干了,没想到干得还挺好。”柳怀信微笑,“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宿阳有妖,但是子邺大人死而复生还换了个身份,这事儿就非常不同寻常。当然我最开始也没认出来那就是太子殿下,是后来见多了几面,我才从细节发现的。当初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可把老臣给吓坏了,以为撞鬼了。”   “慢慢的,老臣和陛下还有皇后娘娘相处久了,逐渐感觉有些不对……如果皇帝心头没鬼,那为什么要封锁当年大学宫留下的谶言,让大燕上下禁止谈论妖魔现世,天命降世的事情?我以为,皇帝只是怕自己的权柄被动摇罢了,可是转念又一想,从另一个方面好像也能解释得通,这皇帝莫不是个妖党吧……”   他发出闷闷的笑声,“陛下,老臣是不是猜得还挺准?”   白皎脸色苍白,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子邺大人交给臣办的第二件事,是和第一件事一同交代过来的,他说,二十年后,希望老臣向陛下进言,再次传下质子令,召集各国质子,来到宿阳。”   柳怀信露出古怪的表情,“于是臣又想,什么人能连二十年后的事情都算计好?什么人能提前几十年开始布局……怎么仿佛是未卜先知一般?世上真有人能未卜先知吗……陛下猜怎么着?还真有。您看那乾坤逆转大阵不就是证明吗?”   几十年过去了,柳怀信觉得是时候了。   于是他按照子邺的交代,进言道:“当今各国动作频频,都在养兵备战,似有不臣之心,陛下当有所防备。距离上一次召集各国王族后代来到宿阳,已过去了二十年,是时候再次召集诸侯后代来到宿阳,同沐皇恩了,一是施加恩典,二是施以威慑,一举多得……陛下以为如何?”   控制着皇帝的白皎听到这个建议,觉得好像确实可以利用这个时机探查各国的底细,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各国王族后代齐聚宿阳,包括商悯。   而在那之后,白小满身死,姬瑯寿宴剖心自尽……妖族突然就诸事不顺了起来。   每件事情都必有缘由,一举一动牵连极广。   有了一个个人在背后推动,才有了后面商悯带着三枚陶土人俑来到宿阳,识破妖魔真身,随后引发诸多变动。   白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天罗地网,当真是天罗地网,逃过了一个局,还有另一个在等着她,甚至从一开始她就已经身在局中而不知。   “陛下,您不问问我为什么站在人族这一边吗?”柳怀信期待地问。   “因为你是人。”白皎咬牙说出了这个答案。   “这么说是没错,但不是很准确。”柳怀信温文尔雅,“我投靠太子,投靠人族,还要从很多年前一件事情说起。那年老臣二十岁,挺年轻的,我娘和我爹千里迢迢乘着马车,要来宿阳看我,我在大学宫苦读,路途遥远车马贵,已经三年不曾回家……”   “他们路过一个小村庄的时候,夜晚在那里借宿……结果突然间,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包括我爹和我娘。每一个人死去的尸体上都有着野兽的咬痕和爪印。”   柳怀信脸上慢慢失去了笑容,那双苍老的眸子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溢出来,不是眼泪,是复仇之火,它无比炽烈,在他的心里足足燃烧了四十余年。   “陛下,您说,什么样的野兽能够杀大半个村子的人呢?”   他不急不缓地问着,嗓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是妖。”   柳怀信口中说出了这两个字。   “后来我知道了,是狐妖,应当是胡千面或涂玉安干的吧……到底是谁,我懒得深究,只想把他们都给杀了。可惜,太过可惜,我没有办法亲自动手,就连复仇也等了这么多年,只能借他人之手成事。”   “我得谢谢武王……现在可能得叫她新皇了。如果没有她出手,可能复仇就更遥遥无期了,幸好,在我老死之前,不仅能看到狐妖伏诛,甚至还能看到妖族溃败。这样的好事,竟然落到了我的头上,甚好,甚好……”   他转过头,看见了白皎。   看到她脸上一片空白僵硬,柳怀信笑了,笑得无比畅快,苍老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宫殿之中,“哈哈哈哈哈哈……”   在白皎的身体里,孔朔也在笑,他是纵声狂笑,笑得歇斯底里,毫不收敛。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要和你交换一个大秘密,你不听,现在这都是报应!”孔朔肆无忌惮地嘲讽着她。   白皎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座正在破碎的冰雕,任何反应情绪和表情都被冻结了,她错得离谱,一败涂地。   不仅信错了人,爱错了人,也做错了过往的每一个选择……   最不起眼的人给了她致命一击,最让她看不起的人类,引导着她走向最大的错误。   “你……不怕死吗?”白皎恍惚地看着柳怀信,“我昏迷了两天,你可以趁这个机会逃走……为什么不逃……”   柳怀信从容地笑了,“只是想让陛下看清我罢了。看看我,柳怀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想让陛下知道,您身边有这么一个敌人,否则这仇岂不是报得没滋没味,仇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报复了,这怎么能叫报仇呢?”   “好。”白皎身体摇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桌案才站稳,她的手指在桌案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柳怀信,我记住你了……你的名字值得我铭记一生,乃至带进坟墓之中。”   她睁开了眼睛,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眸看向了柳怀信,“现在,你有什么遗言吗?”   柳怀信沉稳站立,依然是那样微笑着。   “请陛下带话给新皇。新朝重修史书,不要把我写成奸臣,也别把我写成什么声名传世的股肱之臣……把我当个人写就好,我柳怀信太想当人了……还有,陛下您给我留个全尸吧,我想葬回柳家村。”   白皎深深地凝视着他,像是要把他的容貌乃至灵魂都给刻进心底。   她道:“好。”   “噗嗤——”   仿佛只是一缕黑烟拂过,白皎已然站在了柳怀信身后,背对着他。   柳怀信的胸口多了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血一下子从胸口涌了出来,泉眼一般咕嘟咕嘟往外冒血。   胸腔之中空空如也,已经没有心脏在跳动。   白皎低头看着手中的心脏。   它里面寄居着一只蚀心蛊虫,这蛊虫也确实是在心脏之中,然而心脏是有问题的。   它正在化为干枯的土壤,一点一点化为粉末,最后像流沙一样,从白皎的指间流走,散落在了地上,变成了一摊薄薄的沙子。   柳怀信的身体踉跄了几步,低头看着自己胸腔的空洞,随后他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身躯轰然倒塌。   血淌了一地……   白皎放下沾着血的手,几乎是茫然地低头看着柳怀信的尸体。   她凝结成冰,将他的尸体封冻了起来。   “化生土所做的心脏,怪不得能够抵御蚀心蛊虫,这心脏根本就是假的啊……只有提前换心才可以让蛊虫进入的时候寄居在假的容器之中,不用说,肯定是你的好儿子干的。”孔朔啧啧赞叹,“慢着,你要干什么?真打算给他留个全尸,让他葬在那个村里?”   白皎没有回答。   她的身上被压了一座看不见的山岳,连呼吸都感觉无法进行了。   好可怕的敌人,这般百折不挠的意志,走一步看三步乃至十步的心机,不怕死的斗志……这样的敌人不只有一个,是有许多个,并且杀了一个还会继续冒出来,永远都杀不完。   人类的狡诈并非她以为的狡诈,她以为看清了人,实际上并没有看清,竟然是在最后的关头,竟然是靠对方主动暴露,她才认清了他的真正面目。   柳怀信。大燕丞相,柳怀信。 第421章   “现在你想要怎么办呢。”孔朔好奇地发出了疑问。   “撞柱已经被运走了……是不是商悯他们的人在暗中来到过这个国家,带走了撞柱。”白皎扶着墙壁和门扉,慢慢走出了大殿。   她看着王宫里面四方的天空,心中是无尽蔓延的悲凉。   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一年一年又一年,数不清她已经度过了多少个春秋,她已经忘记了具体的年份,只记得自己不断走入轮回然后又醒来,而后王朝覆灭,新的王朝建立,每一年每一天又陷入新的轮回。   太阳和月亮会东升西落,轮转不知永不停歇,她曾经以为自己的生命也会像现在这样,可是现在坚持不了的不只有自己的身体,还有她的灵魂,她的心。   “你还是太低估柳怀信了。”孔朔笑着道,“柳怀信从来没有和商悯联络过,他不敢。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实力没有高到可以避免监视的地步,害怕功亏一篑,所以他基本上从不联络,这是偶尔会向外传递密报,而且是以最朴素的方式。他把自己要传递出去的东西都写在王令诏书里,公开发到宋国各地,只有按照特定的顺序才可以破译,而这个顺序只有子邺知道……”   “……是他告诉你的吗?”白皎迟钝地问。   她的大脑好像已经放弃思考了,只能被动地接收一个又一个信息。   “是啊。”孔朔的声音里满含笑意,“多么有趣的一个人类,上千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人了,既然认识了,那么不找机会和他多聊聊,简直是我的损失。”   白皎不说话了。   误杀宋熙,对她造成的精神创伤比较大,杀了柳怀信之后,她心中更多是耻辱和自厌。   “怎么办呢。”孔朔又问,似乎是有点急不可耐了,“如果你要去宿阳的话,恐怕就要死喽。”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就发出闷闷的笑声,那种欢快和期待,简直没有办法掩饰,要是他是一只公鸡,此刻想必已经在欢快地打鸣了。   不过现在的他和打鸣也没有什么差别,一样的聒噪,一样恨不得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   “撞柱……”白皎努力把思绪集中在了这上面。   “早就运走了,你知道是怎么运走的吗?当时我知道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真是鬼才一般的想法。”孔朔想起这回事也不住惊叹,“他把冲车的撞柱给拆了下来,把那根返魂钟撞柱装了上去,然后这根柱子就这么一路送到了前线……要是他的计划没有出错的话,这根柱子应该早就被郑国军或者赵国军截获了,郑国军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啊,现在撞柱应该已经在宿阳了吧,只花了那么点时间就攻破了城池,撞柱应该已经被运到了地宫里面,和返魂钟摆在了一起了。”   白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散了架,精神也逐渐涣散。   她已经身心俱疲了,退无可退,似乎有进无可进。   “有办法退,转生就好了,你刚刚杀了你的妹妹,把她吞掉是不是就可以达成转生条件了?”孔朔问。   白皎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抽痛了起来。   “不……”她痛苦地说。   白皎踉跄地走到了王宫外面的台阶上,就这么席地而坐。   这座宫殿的宫人被吩咐没事不允许来到这里,四周寂静而空旷,好像一个活物都没有了。   “那怎么办呢。”孔朔似乎是冥思苦想了一阵,用恍然大悟般的语气说,“那似乎只有强攻去宿阳,然后去送死了。”   他语气中的得意和兴奋再也忍耐不住了,一下子从他的声音里面都溢了出来。   他当然应该感到得意,虽然和人族有着许多的冲突,但是对于这件对他有利的事情,他终究是默许了,哪怕和人族冲突如此激烈,他也没有把这个秘密给泄露出去,而是一直保持着缄默。   这件事情带给他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只要白皎去往宿阳,那么她就会被钟声侵袭,神魂碎裂。   是非大事,孔朔一向看得清,无论中间如何争斗,最重要的那一件大事一定不能含糊,因为只有那是他真正的命脉。   “去吧,白皎。”孔朔话语中的鼓励是如此明显,他微笑着,激励着她。   “苏蔼不也是那样说的吗?奋力一搏后辉煌壮丽的失败……你不想转生了,而人族又已经拿到了真正可以对付你的法宝,那么你还能依靠什么呢?你还可以依靠自己的武力,人族就算拿到了返魂钟,他们也没有可以成圣的强者啊,我们都被天柱束缚着……说不定你不会死,也许在敲了返魂钟之后,你还能拿下几个仇人的命。”   “去吧……去吧……走向属于你的失败吧。”   在这句话之后,孔朔的声音归于沉寂。   白皎也知道,最后必须做出选择的时机已经来了。   她逃不了了,也不能再逃了。   她应该对宋熙的尸体物尽其用,可是她不想那么做。她也应该吃掉柳怀信,然后用万化神通炼掉他的记忆,这样或许可以获得更多的情报。   但是她也不想那么做。   因为她确实佩服这柳怀信,就如孔朔所说,这是一个非常罕见的人类,往前数几千年,他这样的人也是少有的,再往后数上几千年,应当也罕有这样的人诞生。   白皎不恨任何人,不怨任何妖。   她憎恨自己,埋怨自己,从心中燃起的不是复仇的火焰,而是想要毁灭整个世界,连同把自己也给一同毁灭的冲动。   在这个想法升起的一瞬间,她感觉到腹部的孔朔有些躁动不安了。   她有点想笑,于是就低沉又无力地笑了一声。   孔朔怕她不去报复人族,而是直接原地自爆,和他同归于尽。   “放心吧……还不到那个时候,我也想奋力一搏。”白皎把手按在腹部,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看向了灰白一色的天空。   “那么就去试试吧,看看没有圣境的人族,该如何战胜我这只活过了数千年岁月的大妖!”   她化为蛟形,一飞冲天,刺穿了云气,飞向了宿阳的方向。   这次白胶没有在掩人耳目,走到无人之处再化为妖形,而是直接在王宫之中现身。   宫女太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头黑色的犄角从王宫之中升起,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人来回奔跑,还有许多人已经吓得腿软了。   而那头黑蛟没有理会他们,她一路飞远,那条黑色的细线在天空上游动,不见了踪迹。   ……   宿阳被攻破的那天,姬麟独自站在皇宫的城门楼上,眺望着各处的硝烟。   他手里面拿着一壶酒,往嘴里面灌了一口,面向身边的木成舟,“将军不去指挥战争吗?”   木成舟装也不装了,直截了当道:“我不会。不管是武安将军楚卿还是苟忘凡,他们都已经死了,我是个不懂打仗的。”   姬麟没料到他已经不作遮掩了,一下子愣在了原地,酒壶险些从指尖滑落。   苟忘凡已经死了?他心里头产生了一股扭曲的快意,然而临到这个关头,他也懒得做遮掩,于是笑容就这么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木成舟看了他一眼,触及他脸上的笑容是皱了皱眉。   姬麟脸上的笑条件反射地收起来了一瞬,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会让自己显得像个小丑,他的自尊心在这段时间前所未有地膨胀了起来,终于接近了一个皇帝应有的水平。   于是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几乎是有点挑衅地看着木成舟,却见他又把视线挪走了,直愣愣地盯着外头的硝烟,听着震天响的火炮发射声。   姬麟的笑僵在了脸上。   比起对方的愤怒,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对方的无视……他的想法不值得在意,他整个人木成舟满不在意,所以不管他对苟忘凡的死表露出什么态度,木成舟,都不在乎。   姬麟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他咬牙出声询问,试图让木成舟给他点别的反应:“苟忘凡是怎么死的?”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木成舟看都没看他一眼,“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的死法吧。”   姬麟的面容一下子就扭曲了起来,他下意识道:“陛下答应我会给我赐血,也不会让我死掉。”   “那是骗你的。”木成舟装都不装了,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因为现在的他也是心烦意乱,实在没有精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还以为你有多硬气。”他把目光挪回来了一瞬,发出了简短的笑声,“这么多天处置各种人总算有了一点皇帝的样子,看你刚刚的眼神,我还以为你不会向一个妖乞求生路,而是会像真正的皇帝一样为自己的王朝殉葬呢。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   姬麟手抖了起来,指尖挂着的酒壶爷滚了下来,啪的一声摔碎了。里面的酒液到处流淌,而他呆若木鸡。   “人族可能真的会取得胜利吧。”木成舟轻声感叹,“陛下或许已经不是人族的敌人了。”   “她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妖,来无影去无踪,只要想,任何人都可以杀掉吗?她至今没有杀掉的只有武王。”姬麟下意识道。   “肉身残损还可以转生而活,但是现在可说不准了。”木成舟嗓音慢吞吞的。   “我以为你们所有妖都恨不得为那位陛下肝脑涂地。”姬麟震惊地看着对方。   “你想多了,孩子会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的双亲去死吗?”木成舟此时也没有了顾忌,毫无保留地在姬麟这个人类面前袒露了自己的想法。   “我敬爱陛下,但是不愿意为她去死,也不想按照她的期望活着,只是确实她对我有恩,所以我愿意为她办事,应当算是各取所需吧。”木成舟说到这里,居然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道,“要是珠儿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我之前竟然没有跟她讲过,可是就算讲了,她应该也没有办法悟明白,只有当经历了切身的痛苦才能懂……”   “白珠儿……”姬麟茫然地重复了一句。   他之前见过白珠儿,但是在某一个时间后她就再也消失不见了。姬麟以为白珠儿是被委派到了其他地方办事,可是听木成舟的话,好像事实远不止如此。   他说的东西已经涉及到了真正的妖族秘事,是之前的姬麟所不能知晓的部分。   姬麟甚至没有办法认清全部的妖,那些要对他严防死守,到底是觉得他不可靠,只是依靠利益驱动的工具。   “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姬麟悄悄后退了一步,盯着木成舟。   木成舟万分平静道:“如果我是你,我会直接自杀。等到敌军攻入皇宫之中,他们会把你从宫殿里面拖出来,然后以妖党之罪当众审判,当众处死,而你确实是妖党,这是事实,无从抵赖。你要是现在自杀,可能还能给自己保留几分颜面吧。”   “我自杀?”姬麟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身体往后退,结果不小心踩到了刚刚摔碎的酒壶碎片,一下子把他的脚底给扎的鲜血淋漓,跌跌撞撞靠在一根柱子上。   “该死的应该是你们这些妖党!我是人,我不是妖党!”   木成舟冷眼看他,“你胸口的鳞片就是接受赐血的证明。”   “我可以把它拔出来……”姬麟发疯的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指尖深深地扣入了胸口的鳞片中,竟然真的一下子把鳞片给抠了出来,他胸口也鲜血淋漓,而他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一片一片又一片。   直到胸口的那一小片黑鳞都被他拔干净了,姬麟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是人了!”他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道,“现在我是人了!”   木成舟观赏着他的垂死挣扎,开口说道:“都说医者仁心,其实人类的医者仁心我还是有学到几分的。就比如说有的病人实在治不好了,想死,这个时候我会给他包一包毒药,让他痛快地死掉。我随身带了丹药,你要给自己一个痛快吗?”   姬麟表情一顿,仿佛穷途末路的罪囚一般大吼:“绝无可能!”   “是吗?”木成舟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   远处有火光燃烧了起来,那是城门楼的方向,似乎是驻守某一面门的将士发动了火油攻势,又或者是敌军的炮火已经燃烧到了城墙之内,瓮城之中。   火势极大,哪怕是白天也染红了大片的天空,呛人的烟气往皇城的方向飘散,空气中飞舞着灰色的尘土……或许那不是尘土,因为没有多城门建筑物上的木头和民房被火烧掉,也许那是人类的尸骨被烧灼后飘起来的骨灰。   姬麟每呼吸一次,战火硝烟的气息都会飘进自己的肺里,他努力呼吸着,想要活下去,他才不要死……   “唰——”   一道寒芒从侧面刺了过来。   木成舟身体一僵,缓缓低头,看着从后腰插进自己身体的刀子,然后又扭头看了看姬麟。   他居然有闲心夸赞道:“不错,居然有勇气对妖动手了。”   姬麟见他谈笑自若,表情立刻变得惊惧了,他仓皇后退,而木成舟只是从容不迫地把刀从自己身后拔了出来。   刀入肉的时候并不是刺破肉体的噗嗤声,反而像是插进了软木头上,有着强烈的阻隔感。   透过木成舟被刺破的官袍,姬麟看到有藤蔓一样的物体在他的皮肤之下蠕动着,那一处伤口顷刻就愈合了。   姬麟叫了一声,转头就从城楼上跑了下来,然而这台阶怎么那么长那么多,他突然被身后一个东西重重地绊了一下,整个人站立不稳翻过了栏杆,竟然从城门楼上坠了下去。   他轰的一声落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鼻子和嘴巴里头溢出了血。   木成舟缓步下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的姬麟道:“来人啊!陛下自尽了!”   没有人回应,因为宫女和太监在忙着逃跑。   如果站在楼上,还能够看到他们争先恐后跑出皇宫的样子。   姬麟嘴巴里还在冒血,对木成舟伸出了手,“救……我……”   “滚。”木成舟微微一笑,然后跟变戏法似的收起了表情,漠然地转过了身。   他早有准备,将自己的种子通过移花接木的方式种到了另一棵百年老树上,这样万一他死了,意识还可以在这棵树上得到保留。   在木成舟身后,姬麟的表情渐渐昏暗了下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向宫殿之外,想要找人救自己,然而他的下半截身体已经失去了反应,他一点一点爬向外面,手指都磨出了血。   然而爬过一道门,几个小太监惊慌失措地迎面而来,在他手上踩了好几脚。他们甚至没认清地上的物体是一个人,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只记得逃命了。   姬麟痛哼一声,想要破口大骂,但小太监接下来的话让他骂人的话含在了嘴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快跑啊!军队攻进城里来了!”   人们一窝蜂地散去,没有人去管满身血的姬麟。   他就这么趴在一个宫门前,任由许多人从他身上踩踏过,而他哀嚎怒吼,无人在意。 第422章   最先找到姬麟的是赵国的军队。   当冲进皇宫中的将领看到那一袭明黄色的龙袍的时候,不禁大喜过望,立刻就冲了上去。甚至在看到吉林半死不活的样子之后,还让军医给他丹药吊了一口命。   “活捉姬麟,乃大功一件!一定要好好保护,严加看守,禁止其自尽,把他嘴里面塞上棉花和布!”这位将军喜悦道。   姬麟的双手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了,为了避免他失血过多死掉,军医用纱布和绷带绑住了他的双臂,然后他就被放置在了高头大马上被众多将士围在中间,带着在皇宫之中四处流窜。   马匹一路颠簸,被千人踩万人踏都没有让姬麟晕过去,现在他被马车一颠,身体顿时支撑不住了,就这么晕倒在了马背上。   “武王有令!禁止焚烧宫室,禁止滥杀!遇到负隅顽抗的皇宫侍卫一律剿灭!”   第二个冲进宫中的是武国的军队,他们之所以慢了一步,是因为皇族禁军金甲卫围了上来,利用地貌优势和他们展开了巷战,让他们阻挡在了外头。   武王从后方赶来,带着身边亲卫冲杀了过去,凡是撞到了她身前的金甲卫,要么被一枪洞穿盔甲要么被一枪刺穿心窝,枪尖滑过弧线,在人们的视野中留下青黑色的残影,随之而来的就是刺目的红。   有许多人来不及反抗,就已经被她挑落下马,过马后侥幸活命的又是无数的刀光剑影长矛长枪伺候。   武国的历代王都无愧于“武”之名,以武安邦,以武定国,世世代代,传承不息。   商悯与手下众多将士兵分成了三路,商悯冲入城中后从中线突进,聂光临与樊筠兵分两路从侧翼包抄,苏归与商悯同处中线,一人在后方断后,一人在前方突进,互相配合。   黑红色的旗帜逐渐从城门处突进到了皇宫之前。   宫门已经被破,商悯眉头一挑,直接驾马冲入宫中,路上还遇到了小股的金甲卫试图偷袭抵抗,然而他们的抵抗宛如纸糊的,商悯摧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   他在皇宫中迎面碰上了正在撤出皇宫的赵国军队,他们要与大部队会合把姬麟牢牢地保护起来。   当看到商悯在那边,领头的将领脸色一变,身后的将士们立刻围在了前头,把姬麟的身体给挡了起来。   姬麟此时已经醒转,他眼睛的余光通过缝隙看到了武国军的黑红色旗帜,然后又看抓了自己的是赵国军,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皇帝,他当然依然是一个香饽饽。   谁抓到了他,谁就获得了称皇的可能。如今他在赵国军手中,赵国军若有如此筹码,必然不肯将他轻易交出,而武王称皇之心昭然若揭,必然也不可能放过他这么一个好用的棋子,虽然她手中有子翼,但谁也不会嫌弃自己手中的筹码太多。   “商悯!朕在这儿!”姬麟突然吐掉了嘴里塞的布,高声大喊,“若你救驾,朕将皇位禅让于你!”   赵国的军队紧绷了起来,两路人马在狭窄的通道上对峙。   跟随商悯一同冲锋的孟尝夏隐秘地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手中提着的枪握得更紧,只待一声令下随时准备冲入敌阵夺取姬麟。   然而紧张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几秒,商悯笑了一声,“既然逆贼姬麟已经成了赵国的俘虏,本王怎好将此功劳据为己有?你在姬麟当归赵国所有。”   赵国的将军脸上一愣,心情放松下来,对武王拱手:“末将会将此逆贼严加看管!”   姬麟挑拨失败,发出愤怒的嚎叫:“他们想抢你的皇……”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就被,就被赵国将军一掌打晕。   两方人马在狭窄的通道上错开了队形,一路奔向宫外大军,一路奔向宫内占领皇宫。赵国的将军脸色阴沉,只遗憾自己冲得太快脱离了大部队,要不然此刻赵国军来到皇宫门口,怎么也能拿下皇宫抢先占领此地。   一路冲杀到了皇宫正殿,紫薇殿。   皇宫上空突然传来的鹰啼……商悯辨认鸟鸣声,脸上露出了微笑。   “是聂光临和樊筠也攻入皇宫了,苏归正在宫外包围皇宫。”   “谭国、翟国和郑国军队已经蔓延全城,正在镇压流窜的大燕士兵。”   “大局已定。”   ……   人族的军队在宿阳会师的时候,事态还算平静。   但之所以说是平静,是因为各国军队都非常克制,在攻城的时候,他们彼此合作着,现在都城已破,各国将领汇聚,那些亲自带兵的诸侯也齐聚一处。   然后他们开始了互相戒备。   随军而来的翟国左相轻拂袖袍微笑着说:“我翟国军和郑国军合力进攻正门,也是我翟国军第一个进入门中,都城之战首义,应当在我翟国。”   左将同样激动附和:“对对!凭什么让武国军抢先占领皇宫?”   这一文一武两位文臣此时已经急得眼冒火星,论文治武功,翟王都不比武王差,但是武王太无懈可击了,太占据天下大义了。   如今最大的道义已经不是诛杀昏君,而是人妖之争了,从这一点上,武王处于优势,如果她要直接称皇,甚至还有子翼直接逼迫他禅让。   他们内心知道,如果要在大义上打败武王,恐怕是不可能的,那么如果要夺取王位,恐怕只能使用一些阴招。   但是他们也不敢用那些阴损的招数。   因为武王本身实力强大,寻常手段近不了身,而如果下毒,或许是可行的,但是难以寻找时机。   而且他们对于武王其实有一种畏惧心理。   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干的是不义之举,是大敌当前还蝇营狗苟的小人,但是皇位这种东西,难道是光靠大义就能得到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坐在皇位上呢?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而是姬麟这么一个小人呢?   可见登上皇位的大义不是必要的,无耻才是必要的!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那么无耻,对于他们想要做出的无耻行径,这翟国的一文一无两位大臣心中略有不安。   他们找到了翟王,想要进行劝说,或者让翟王拿主意。   “你们的意思是说,武王平定妖魔之乱有功,要让本王杀死此贤王,好占据皇位?”   翟王开口就让他们汗流浃背。   此时那些隐约的担忧一下子被摆在了明面上,从前的翟王看重功名,有着称皇的野心,同时也有着灵活的手腕,更是不欠缺大义,将一国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作为臣子,他们不觉得翟王也有资格登上皇位!武王只是占据平妖之功而已,现在翟王攻破了宿阳,也占据了平妖之功,这功绩不就相等了吗?更何况他们是最开始攻进宿阳的军队,这可是首功!   可是现在,翟王似乎已经无意于皇位,那些燃烧的野心好像从他身体中消散了……这让他们这些臣子无所适从。   “王上……您的意思是……但是我们翟国累世奋进等待的就是今日,现在胜利精心在咫尺,您何必要……”左将急道,扑通一声跪下了,“若王上不想让自己手染鲜血,那臣自当为王上效力!”   “翟国能够占据攻城首功,是因为守城大将袁遥与陶慧已经投靠了武王,里应外合,才让我翟国如此顺利地攻进了城中。而防守最严密的北侧城墙,是武国军自己拿炮轰开的。”   子邺看着两位翟国的臣子,“两位爱卿,为何看不清大势?武国的火器你们已经见识过了,武王奋勇杀敌的姿态你们也见过了,如今天下人人,人人都知道武王使妖魔退却,是天命所归之人,为何要逆势而行?”   “王上!臣这都是为了翟国,为了王上啊!翟国军队尚有一战之力,武国军队在城中没有办法使用火炮,我们完全可以……”   子邺打断他,“妖魔还没有除掉。”   两位臣子一愣。   “不是杀了皇帝就万事大吉了,不是将这个王朝推翻事情就能解决了,真正的大妖还没有被杀死,她仍然浮在云端,低头俯视人类。”子邺道,“诛妖除魔者,才可担任皇位,你们很快就能明白了。”   城内动乱平息后,武王似乎一刻都等不了了,立刻让身边的传令将通知各国军队,邀请众多将领、君主,齐聚议事。   赵国驻扎之地。   赵国的将军看向靳相,紧张道:“王上什么时候到?能不能以王上未到为由,拒绝武王议事?依末将之见,这根本就是个鸿门宴啊!去了之后,武王必然要当众逼迫众人,承认她为新皇!”   靳相心中也是急到冒火。   她不懂武,但是可担任文将,还可协助赵王统帅四方。然而没人比她更知道赵王的去向——赵王已经失踪了!   她心中甚至悲观地觉得赵王已经死了。群龙无首的赵国军队,如何决定这件大事?如何将一个已经失踪了的王推上皇位?这根本就不可能……赵王收养的那个干儿子现在的年龄还没有武王大,根本不足以服众,所以靳相只是封锁消息,而没有立刻推举下一任赵王上位。   “恐怕不行……”靳相苦笑,“这议事,恐怕不是我们想不去就不去的。”   “为什么?”赵国将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难道武王还敢把我们给逼过去吗?我赵国的大军不是摆设!”   “非也。”靳相缓慢地说道,“如果我们不去,我们就要被孤立了。你还不是不清楚武国的势力,也不知道武国对于其他诸侯国的掌控到了什么地步。宋国军队已经被他们打压到了城外,不得入城,所以他们不会参与议事。谭国会是第一个响应的,接着可能是郑国,以及翟国……”   “翟国?!”赵国将领道,“翟国士和武国为盟友,但是他们未必也没有别的心思,都是各取所需了罢了,难道他们还能心甘情愿推举武王当皇吗?”   “我与赵王先前也只是猜测罢了。”靳相苦笑,“总之这议事,非去不可。” 第423章   “武王要让我们去何处议事?”   “说是……皇族地宫?”   这个奇怪的议事地点让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甚至有各国的臣子产生了阴暗的想法,想着难道武国是想谈判不成就将他们就地杀了,埋在皇陵之中吗?作为非王族出身的臣子,死了之后竟然能埋在皇家地宫里,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诡异的殊荣。   当然这殊荣他们宁愿不要得好。   都会有谁响应议事?   一道道消息从各个军营的驻扎地中飞了出来。   靳相得到消息时暗道一句:“不出我所料。”   翟国、郑国、谭国,三国的国君都响应了武王号召,直接去往了皇族地宫,宋国似乎被排除在了议事之外,接下来就看赵国的态度……   “去吧,再不去就真的完了。”靳相喃喃。   不明真相的赵国臣子还想挣扎。   但是他们也明白大势不可当,如果赵国臣服得够快,或许会直接获得恩典,让赵国王族和赵国的臣子都鸡犬升天,成为天子近臣。   然而由别人获得的权力,终究没有自己拿到的权力好用,能当这个王朝的主人,有谁想错过这个机会?   而且他们怀疑,就算赵国对武王臣服,武王在后面也会想方设法打压赵国,因为赵国的君主非常强势,赵国也上下一心,这样一个团结的国家,其实是一个不安定因素,哪怕一时臣服于武国建立的新朝,后面也难保他们不会产生异心。   不光是他们,许多翟国的臣子也是抱着类似的想法。   即便共同对抗妖魔同为盟友,但他们心中各有思量,各有各的利益取舍。   当靳相来到没有被战火破坏的祭祀大殿时,看着下方黑漆漆的地道入口,不禁犹豫了一下。   已经有人聚集在了地宫门口了,仔细看去都是各国的臣子。   她再仔细看,竟然看到赵国的将领宋晏也在此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了城,然后出现在了此地,此时他眉头紧锁面含忧虑,丝毫没有人族取胜之后的喜悦。   因为作为知情人,他知道真正的妖孽远远没有被除去。   在妖孽除掉之前,人族就已经开始有了内斗的征兆,武王叫他们前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这种内斗,让所有人族的心心向一处使。   有一名将军打扮的人举着火把来到了近处,对着地宫已经熄灭的照明火炬点了一下。   唰的一声,火炬被点亮了,地宫的入口被橘黄色的光芒照亮,随后火炬旁边燃起了一道火线,火线一路烧灼,点燃了下一个火炬,随后螺旋状的火炬渐次亮起。   “请诸位进去吧。”杨靖之面向众人。   “武王在何处?”翟国左将出声问。   “王上已在地下等候,她今天白日里就已经到了地宫之中。”杨靖之扫视着在场的人,“郑王、谭公、翟王、赵王也已经在里面了,请诸位不必担心,地宫之中并无危险。”   最大的危险或许就是武王了。   “赵王?!”靳相突然出声。   在场众人听到她惊讶的声音纷纷看了过去,面露疑惑之色。靳相缓缓收敛了惊讶的表情,然而眼中的惊喜却怎么也藏不住,她不再犹豫,直接迈开腿要下地宫。   然而她年纪太大了,地宫的台阶又太长了。   杨靖之看了身边的将士一眼,那人立刻起身蹲到了靳相面前,“我背您下去……”   “有劳了。”靳相轻叹一声,倒也没有客气。   众人陆陆续续走进了地宫,杨靖之带领众多将士驻守此地,目光四望,不放过任何动静。   ……   地宫之中即便有火把和夜明珠照明,环境还是分外黑暗。   黑暗之中只能看到地下宫殿模糊的轮廓。只见正中央的一个祭祀大殿,牌匾上书奉天二字,气势非比寻常。   大殿左右有十人高的青铜守卫镇守左右,古朴久远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殿前已经站了零星几人。   “王上!”靳相看到赵王赵长绮的那一刻,眼中情不自禁涌出热泪,她被将士放了下来,快步走向了赵王。   赵王也迎了上来,“靳相!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告诉靳相,更担心靳相被妖魔所抓,所以只是委派甲一为替身,让你担心了。”   她亲手擦掉了靳相脸上的泪,语气也有些哽咽。   身边已经没有亲人的她早就把靳书廷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因妖魔威胁分别多日的她们平安在宿阳城中相遇了,这怎能不让她们激动?   翟国的臣子也在地宫之中看到了翟王。   而在来到地宫之前,他们还想去找翟王商议,结果发现拖不了了,来到地宫门前才发现翟王已经下来了。   子邺看向翟国的臣子们,对他们点了一下头。   这地宫中有郑王,但是没有郑国的臣子,因为商悯和郑留对于郑国的掌控程度比较高,不需要亮明身份说服朝臣就可以成事。   而同样的,谭国也是如此,此时地宫之中只有谭桢一个谭国人。   “公子。”宋国将军宋晏来到一个人身前拜了一下。   “表哥。”宋兆雪道。   在场众人无不侧目看来,没想到宋国公子竟然也出现在了此处,他不应该是在宋国吗?从来没听说过宋国公子居然上了战场。   在众人到齐之后,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最中央的一个人——武王。   商悯面向他们微笑了一下,“诸位都是各诸侯国的股肱之臣,深受你们的王信赖,此番征讨大燕平叛妖党,诸位都是功臣。只是先前局势所迫,有许多事情,诸位恐怕并不了解,关于妖、关于妖对于各个诸侯国的控制和安排,是时候向诸位讲明了。”   “那头曾经来到武国,随后又被我武国天助重伤击退的黑蛟名叫白皎,她曾经是皇太后谭闻秋,后来她身份曝光逃到了宋国,并秘密控制了宋国。”   商悯首先看向宋兆雪。   宋兆雪叹了一口气,来到众人面前。   他神情肃然,“我名宋兆雪,宋国的大公子。我的母亲宋熙被白皎所控,而我侥幸逃脱来到武国,在武国生活数年,受武王庇护。在我来到武国的时候,白皎命令宋王替身代替我母亲行事,并且宋国朝中有几位臣子也是被白皎操控的。直到前些日子,我为了寻找击败黑蛟的武器,这才回到了宋国,又来到了前线,见到了主持征讨大燕的宋晏宋将军……”   宋晏听得面色凄然。   妖魔如此恐怖,防不胜防,而他们的力量终究太过弱小,根本没有办法敌过妖魔,甚至连设防都做不到。   “武王之恩,宋兆雪铭记在心。”宋兆雪道,“跟随武王来到前线,一是为了诛妖除魔,二是为了给我的母亲复仇,现在二者皆未完成,宋兆雪当继续追随武王,直到乾坤重塑,不见妖魔。”   在场众人面色各异,既有惊惧,也有怀疑。   “兆雪公子是如何从妖身边逃脱的?”翟国左相语气平和,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质疑的,“听公子话中意思,宋王是被控制而非身死?”   “母亲深谋远虑,若非母亲在得知猪食后安排妥当,我绝不可能逃脱白皎魔爪。”宋兆雪悲叹,“说母亲是被控制而非身死,是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母亲尸身,所以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希望罢了……”   “臣失礼,请公子恕罪。”翟国左相歉然道,“宋国提议征讨大燕,是出自宋王本人的决议,还是那时宋王就已经被那头黑蛟所控制了?”   “黑蛟早已秘密控制宋国,只是母亲也在暗中反抗。”宋兆雪温言解释。   赵王看了他一眼,对靳书廷慢慢点头。   靳相眼中划过了然,“宋国公子说的都是真话。”   对于王上的本领,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刚开始靳相知晓王上有这等本领的时候,还觉得王上是天赐之人,得天独厚,可是赵王听了夸赞,却并没有感到欣喜,反而苦笑一声,并未过多解释,说这是另有隐情。   在宋兆雪之后,郑留排众而出,接着对众人拱手:“郑王郑潇早在许多年前就已被妖魔附身,妖魔借此妖操控郑国朝堂。我父王庸碌,面对诸多乱象,充耳不闻,长姐郑潇又是那般情况……我原本也对这乱象一无所知,幸好得武王提醒,洞悉了真相。为避免被妖魔谋害,也想为征讨大燕出一份力,我便隐姓埋名来到了郑国军中,化名赵存,冲杀前线。今我得郑王之位,离不开武王的提点与提携。”   他面向商悯,对她拱手,接着微微一笑。   “所谓大势,人为的大势也是大势,本就由天与人决定。”赵王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商悯早在数年之前就已做好布局,如今她要称皇,不过是水到渠成。   有这么多国家这么多王侯鼎力相助,以她为主,听她号令,这样的人号召力已经超过燕皇了,即便现在还没有坐上皇位,其实也与皇帝并无差别。   赵王见商悯目光看向自己,心中哪怕犹有不甘,却不得不顺大势而为。   不甘的同时,她心中又升起敬佩,最终她实话实说道:“数年之前赵国同样被妖魔所困,鼠疫席卷国境就是因为鼠妖作乱。武国派出两名江湖客来到赵国,帮助我赵国除妖,也使本王摆脱了妖魔控制。武国义举,赵国不敢忘,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地宫之中已然陷入了寂静。   此时谭桢顺势道:“当年大燕攻谭之战,武王彼时还是公主,于大军之中失踪,实则是意外流落到了我谭国。而后一件事,诸位可能会有印象,陇坪城突然出现了一只五尾妖狐,苏归大将军斩去其一尾,而这只狐妖就此失踪。实际上此狐妖名为胡千面,与当年先皇陛下剖心证妖时寿宴上出现的那一头妖孽为同一个。后来此妖被武王带谭国暗卫擒获,在之后又抓到了一只狐妖,两妖均被武王处死。若无武王等人相助,谭国已亡!”   连最爱找茬的翟国左相都没了动静,众人的表情堪称目瞪口呆。   最终有一人按捺不住道:“这么说武国早知道有妖?为何不将妖孽的消息大白于天下?”   翟王的目光看了过来,竟然替武王开口解释:“不说出妖孽的消息,那些妖孽就不会躲藏起来,若是说了,恐怕他们的踪迹就再也寻不到了,到时人族要去何处除妖?就比如现在,我等已经攻破了宿阳,可是妖孽何在,黑蛟何在?”   众多臣子缓缓把目光放在了翟王的身上。   “王上,翟国也有得武国相助?”翟国的左将不确定了起来。   照常理来说,如果武国帮助了翟国,他这个重臣不可能不知道啊!   子邺微微笑了,在场众人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一句话刚说出口便是惊世之语。   “我并非翟王,翟王已死。”他道,“这场可能有人还记得我,我是大燕太子姬子邺,谭闻秋,也就是黑蛟白皎,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乃半妖之体。” 第424章   子邺说话的回音在地宫之中回响,把在场所有人震得脑袋嗡嗡。   翟国左将叫了一声,下意识去拿身边的佩刀,进入地宫的时候,商悯根本没有让身边的亲卫搜身,所以他还拿着自己的刀。   刀剑唰的一下出鞘了,然而他的手腕被死死抓住。子邺不知何时已经欺近她身前,手只是轻微一拨,刀柄就从她手中换到了子邺手中。   左将还想以掌还击,结果一掌击出打在子邺身上,她却像击中了一块坚硬的铁板,竟然被震得反后退了三步。   子邺纹丝不动,拿着刀柄将刀尖向下,将刀尖毫无阻碍地插进了青砖地面之中。   “王上在何处?!”左将愤怒大喊。   左相急忙道:“住手!这其中一定有隐情!不然为何他会主动亮明身份?此地可是有武王!”   “说不定武王和妖蛇鼠一窝,根本就不分彼此!否则那么强大的黑蛟,怎么说退就退了?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你武王能做到!”左将暴怒道,“还是说这只是你们演的一出戏,从始至终所有人都是妖党。妖党推翻妖党,人族的天下落入你们的掌控!”   商悯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并未对她的指责和质疑作出任何回应。   子邺道:“翟王早在几十年前就已身死,之后又有一个名叫孔朔的妖皇顶替了他的身份,做了几十年的翟王。随后就是翟国人都知道的那场血池之变,血水从地下冒了出来……那是白皎和孔朔打斗所致。孔朔一直潜伏在翟国之中,欲要练成天地大阵将翟国民众全部献祭,幸好阴谋被人族先贤挫败,我也在那场大战中逃脱白皎之手,在孔朔失踪后顶替了翟王之位。”   左将根本来不及思考他的话是否真实,只是喃喃道:“不可能……那可是王上,仁义爱民,当世贤君……”   “那是为了让人更好地繁衍生息,好为他的血池增添更多的鲜血。”子邺用不含任何感情的语气陈述,“不得不说他这个王当得比很多人做的王都要好,因为他的目的极为纯粹,只是想看到人族繁荣壮大,尽管把他们养得繁荣壮大的目的是更好地吃人。”   左相沉默下来。   翟王身上的种种异常他其实今天已经发觉了,右相留守翟国,之前他就曾与同僚讨论过此事,但是他们对一国君主权威太过信服,讨论并没有太过深入。   他们对那些异常视而不见,不是因为没有发觉,而是不敢质疑。他们所敬佩的是翟国的王,也是一个权力的象征,一个贤君的符号。   并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翟王本身,所以他的失踪也无人在意,无人发觉。   “你真的是先太子吗?”左相问他。   “是。”   “你也是妖?”左相问。   “半妖半人,人妖混血。”子邺掀开了袖袍,众目睽睽之下,幽暗的灯火之中,细小的鳞片从他的皮肉中钻了出来,逐渐覆盖了整个胳膊和整只手,那只手的指甲弯曲着,利爪从指甲里面弹了出来。   “白皎之所以成为我的母亲,是为了利用我人妖混血皇族后裔的特殊身份窃取王朝的气运,她成功了,但后来失败了。”   宋国宋晏出声道:“任何妖之间,你选人?”   “自然。”子邺放下了手,鳞片又在他身上隐没。   翟国左将听闻此言,像是终于抓住了一点思绪,猛然转头看向子邺,又盯着商悯:“你们是何时认识的?你们一定早就认识了!”她不等他们回答就确信道,“窃取翟王之位是早有预谋,退居武王上位也是早有预谋,诸位难道就不怀疑,武王真身也是妖孽吗?”   一旁的左相一下子摁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冷静。如果他们是妖党,何必会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直接等大军临到阵前,对我们反戈一击,我们必然损失惨重……既然可以一直隐藏,他们却没有隐藏,那就说明,他们向人之心应该是真的……”   左将张了张嘴,颓然地立在原地。   这些事实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一直以来忠诚的王居然是妖,并且翟王之位三度更替,下方臣子浑然不觉。   实在是荒谬可笑……   “诸位请听我一言。”商悯道。   地宫之中的所有人视线都向她汇聚而来。   “在我看来,人妖并无差别。”她眼神分外平和。   “人有恶人,妖有恶妖。人会害人,妖也会害人。只要有向人之心,便是与人族的同路者。子邺为人妖混血,可若无子邺协助,人族便也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我来到宿阳之时,并不知晓妖魔真面目,幸得子邺相助,才一步步洞悉了妖魔的阴谋。”   “翟王为妖,坐上权力宝座是为了为害四方,子邺在孔朔失去踪迹之后坐上翟王的位置,则是为了避免翟国政局动荡,百姓被妖所害,更是为了避免白皎借此时机掌控翟国。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为人族,子邺为我钦佩之人!我愿信之,甚至愿意将自身性命托付给他。”   商悯面向众人,张开了双臂。   “商悯所求,不过诛尽妖魔,荡平邪祟,商悯所愿,唯令人族盛世重现。我欲光复山河,重定乾坤,诸君可愿随我共开万世太平?”   “武王所愿,亦是我等所愿!”郑留首先响应。   随后子邺撩开衣袍,竟直接跪在了地上:“姬子邺在此宣誓效忠武王,为武王臣子,随武王安定乾坤。”   随后谭桢跪拜,朗声道:“武王舍生取义左右转圜,为人族谋求生路,仁义之举,谭桢拜服,愿追随武王,复天地之正道!”   宋兆雪神态谦卑,吐字清晰:“先前鬼武,目睹王上治国方略,又得见王上战场英姿,从此便心向往之,愿恒随左右!”   郑留道:“若无武王,便无人族活路,愿奉武王为天下共主!”   此话说得露骨,令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惊。   最后一个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人往前走了两三步,此人身形单薄,眼神平静,自有一股华贵的气度。   “父皇归去前曾留有三愿,一愿天柱危而复存,再无妖魔;二愿天下碎玉重聚,乾坤重塑;三愿以贤为帝,复我盛世。”   子翼望向商悯,语气缓慢,神态平和。   “武王抗击妖魔,正是走在乾坤正道之上,武王遵守道义仁慈爱民,堪称贤君。今攻破宿阳,诸侯拜服,朕亦无比敬佩。自朕登基,得武王帮助才摆脱妖孽魔爪,近日重返宿阳更是仰仗武王之军。朕心有愧,不能如武王一般抗击妖魔,制止乱象,不能如父皇一般为证有妖舍己身性命,更无法坐镇军队指挥大军,救万民于水火……”   “武王贤于朕,朕衷心敬服。今日愿退位让贤,禅位武王!”   “请武王接此印玺,重整河山,复我盛世!”   她身边,凡武国臣子全部都跪了下来。   苏归敛眉垂目,肃声道:“请武王登临皇位,重整河山,复我盛世!”   谭桢、郑留、宋兆雪也恭敬齐声道:“请武王登临皇位!”   赵王脸色苍白了一瞬,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不得不倒向大势,于是也跪拜于地,心中带着奇异的平静和安定道:“请登皇位!”   靳书廷在心中长叹一声,知晓大势已去,而赵国从未占过大势,于是也跪拜附和。   很快大殿中的几十个人陆续跪下了。   翟国左将不想跪,但是左相按着她的肩膀,悲哀地看着她,一句很轻的话传入她耳中:“不甘有何用……世上有翟国,但无翟王。”   她如遭雷击,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不是心甘情愿跪下的,是被现实给压垮了。   商悯面色平淡地接过印玺,面向地宫之中的奉天殿,对着地宫之中可能存在的所有先祖魂魄道:“我名商悯,武王之后,若登临人皇之位,当奉天命承民意,荡平四海异族,镇压此界妖魔,光复太平盛世,续我人族气运,延我人族血脉。”   言毕,她对着奉天殿的方向深深一拜。   突然间,悠扬的钟声从大殿之中荡响,无形的波纹震动四方,很快又归于沉寂。   再看奉天殿之中的巨大青铜巨钟,被刚刚悬吊在它正面的撞柱,居然在无人发力的情况下向前摆荡叩响。   好像有无形的巨人推动了撞柱,让它撞向了那个青铜钟。   这奇异的一幕,让大殿中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钟声的波纹在空气中扭曲,最终居然传入所有人耳中,汇聚成了一句模糊的话。   “去……问天……山……”   子翼茫然抬头,这回是真懵了,不是演的,“先祖显灵?!”   “去问天……山……”   钟声第二遍回响。   一直到响了三次,声音才渐渐平歇。   商悯深吸一口,对着整个大殿高声道:“商悯谨遵先祖之命!”   她回过身来,眼眸仿佛一汪深潭,目光犀利,语气坚决道:“即刻启程,去往问天山!”   “祖先为何要我们去问天山?”子翼茫然地问。   商悯已然猜到了,“自古以来,问天山乃封禅之地。上古时期过后,那里是人族君王封禅之地,上古时期之前,那里是人族圣人晋升之所。”   这些地宫中的先祖魂魄是要让她去问天山,封禅,成圣!   问天山位于宿阳城郊外,大学宫坐落于山上。   敛雨客并未追随大军进攻宿阳,而是提前来到了这座问天山上。   他已经站在了山巅,眺望着宿阳城的方向,开始了静默的等待。   问天问天……敢问苍天,商悯可否成圣? 第425章   各国联军平定宿阳第二日,忽而整齐列队,一部分留下守城一部分追随君主出城,军队绵延几十里。   武、郑、翟、宋、赵、谭,六国君主,及部分将领、文臣,齐聚问天山。   大军列队之时,六国君主立于高台之上。   武王当众宣布自立为皇,其余五国君主纷纷跪下当众表示拜服,更有燕皇子翼宣读退位禅让诏书,言武王为天命正统,应登临皇位。   随后正中央的武国军队高举旗帜,在轰然声中高呼:“武皇万岁!”   声如浪潮,连绵不绝,响彻天际,久久不歇。   接着大军动身,送各国君主去往问天山。   问天山的山峰若说是巍峨高耸,便有些言过其实,不过若说是钟灵毓秀,倒是恰如其分。   本应该平坦开阔的大地上就这么突兀的立了一座山,据说中原大地上本没有这座山,这是上古时期圣人遗山倒海搬来的一座灵山。   宿阳城位于龙脉之首,各国都城分别位于龙脉身体各处,衔接首尾,路线蜿蜒崎岖,镇压龙脉走势,问天山则恰巧就压在龙脉之眼上。   一步一步踏上问天山,说不清道不明显而又玄的感悟萦绕心间。   这支可以说是汇聚了天下权柄的队伍此时一言不发,向上攀登。而几十万大军留在山脚下,围绕着这座山,就地安营等候。   到了问天山最顶峰,一个黑衣人影立在走道石阶的尽头,像是从未离开过的守山人一样,注视着众人。   “拜见皇帝陛下。”敛雨客对着商悯微微一笑。   商悯还礼,看着对方的面孔,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期待与欣喜,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可以。”   敛雨客目光扫向其余众人:“今日我为诸位引灵使,因为开启问天山封禅仪式的大祭司。上古时期并无臣民与君主之别,只要修行足够,德性足够,人人皆可为圣,人人皆可封禅,只需将姓名用鲜血写于问天山石碑之上,封禅之路便会自行开启。”   “若成,则晋为圣境,从此便与普通人区别开来,寿数添四百,更能感悟天道,肉身可移山倒海,神魂可遨游太虚。若败,则气运反噬,引发龙脉暴乱,遭受天谴,最好的结果也是重伤,更多的人是当场身陨。”   “人人皆可成圣?”   头一个出声询问的并非商悯,而是赵王。   这些远古秘闻商悯早已知晓,无需再问,各国君主其实也从各种古籍之中有所耳闻,只是如今从一个疑似与圣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口中再次得知这件事情,所带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就好像看见登天之梯在面前铺展而开,延年益寿、掌握伟力,这样的事情好像不再遥远。   “人人皆可成圣。”敛雨客平静道,“乞丐可成,流民可成,不通武艺的普通人可成,各国君主也可成。擅长哪种道,成圣之后便可冠以此道圣人之名。”   “但并非每个人的名字都可被写于石碑之上,有些人就算用血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封禅之路也不会开启,问天山石碑之上的那个名字就像沾染了污渍,不会有丝毫留存。”   商悯问道:“成圣者,不需有天下第一的武道势力,而是首先看重……德行?”   “自然。”敛雨客含笑点头,“诸位还在等什么?不如随在下前来。”   他转过身去,商悯缓步跟跟上。   引入眼帘的是一座高耸的石碑,石碑从上至下,密密麻麻的刻了许多字,那些都是曾经风扇过的人留下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书写的风格都不尽相同,因为来这里封禅的是不同的人,字里行间浸润了血色,哪怕过了数千年,这血色也从未消退,像是碑文上印刻的朱红,红得灼眼。   这上面的名字何止上百?上古时代跨越几千年,人族不只有百位圣人,只是年龄大些的早已陨落,随后一代又一代人站上了祭坛,划破了自己的指尖,在上面写下了姓名。   然后新的圣人沐浴龙脉之气诞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商悯,他们猜商悯一定会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姓名,就连敛雨客也露出鼓励的目光看向她。   可是商悯定定看着,随后微笑着面向众人:“敛雨客说,人人可成圣,有成圣资格的人名字会留在上面,若是通过了,名字会永久留存,如果不通过,姓名则会消失,还有人一开始姓名就无法留在上面,更不要说开启封禅之道。”   “商悯很好奇,什么样的功绩有资格成圣?什么样的功绩可以开启为圣之道?又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被诸多圣人认可,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今我得皇位,乃是大势所趋,然而在场众人也有贤君明主,古时可有不止一个圣,今日封禅,是否除我以外也有人想要踏上成圣之路,想要站在石碑之前一试?”   商悯扫过众多君主的脸,“机会就在眼前,可有人愿与我并肩而立?”   寂静过后,赵王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她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商悯的眼睛:“我愿意一试!”   那些微小的不甘变成她向前迈了一步的动力,她想,她终究是试一下才能死心的。   子邺沉吟片刻,像是看出了商悯到底想做什么,于是也迈步向前道:“愿意一试。”   郑留跟上,朗声道:“陛下相邀,怎有拒绝之理?”   接着众人把目光投向宋兆雪,宋兆雪笑着摇头,只是看着他们:“宋兆雪自觉不配为圣,也不必尝试。”   商悯又看向谭桢,只见她也微笑道:“一国重担加诸我身,已让我压力倍增,一世重担加诸我身,恐怕并非我能承受。人贵有自知之明。”   于是四个人并肩而立,面向敛雨客,随后在他的指引下咬破指尖,在石碑上一一写下自己的名字。   没有任何动静,敛雨客抚摸着石碑轻声道:“天地成圣之路早已断绝,除非天柱倒塌,世间才会诞生新的人圣和妖圣。但是圣人深谋远虑,终究是为此留下了一线生机,此问天山镇压龙脉之眼,也是当初划定天地规则的门扉,而我……则是一柄钥匙。圣人将我打磨,命我镇守此世,在必要之时也可用我开启龙脉之眼……”   “这一次成圣,注定有很多牺牲。龙脉之眼开启,各国天柱同样会受到震动,沐浴龙脉之气成圣的一瞬,或许就是天柱倒塌之时,而后成圣之人可以自身为笔,重新划定天柱规则。今后这世界会是怎样的世界,天地之间是否会有新的格局,全凭此一人之念。”   敛雨客目光似乎看向了他们四个写下了姓名的人,而实际上却只看向了商悯。   “诸位,若准备好,那我便开始了。”   “劳烦敛兄……能与敛兄相遇,是商悯之幸。”   “我还灵于天,但今后还可再遇见,若我的灵魄转世轮回,今后便是真正的人。人世精彩,望来生与诸位再续前缘。”   敛雨客微微一笑,周身竟散发出熊熊金焰。   如同一轮太阳升起,刺目的光芒收住着所有人的视线,他的身体在这金色的火焰中逐步消融,直到他的面孔消失,脸上还带着鼓励的笑。   “所做之事不会辜负你,成圣与否,在你自身。”   他好像变成了漂浮于天地之间的金色微粒,是穿行夜间的萤火虫,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是芸芸众生,沧海一粟。   他燃烧了自己,而与他一同燃烧的,还有问天山上的石碑,仿佛蜡烛点燃了火把,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如剑一般直插天际。   天上出现了环状的涡云,云层旋转向下,于那烧灼人眼的金色光柱交融在一起,天与地有了一道竖着的交界线,好像圣人的手出现在了云端,又一次抚向了大地。   四个遗留在问天山石碑上的名字被金色的火焰烧灼着。   首先褪去的,是郑留的姓名。   他神色怔然,叹息微笑,随后飘然退去。   第二个退去的是赵王的名字,赵长绮这三个字在漫天的金光中消融了。   她苦笑着,“罢了,我果然无法成圣。”   最后消失的是子邺的名字。   他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商悯,“商悯,前世今生,因果轮回,圣境之位非你莫属,圣人选你,我也选你……何其有幸,竟能见证两千年后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圣人的诞生。”   他话音落下,金色的光柱猛然扩散,将商悯笼罩在内。   商悯眼前先是深沉的黑,随后是刺目的白。   等她睁开眼睛,她似乎已经不站在问天山上了。   无数的金色光点在她面前炸开,有无数的声音环绕在她的耳边,她看到无数金光,笼罩的人影立在天边,向她投下遥遥的一瞥。   “商悯。”被一道金光笼罩的人看向她,念出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她的声音仿佛被无数道回声包裹着,低沉而柔和,不像是响在了耳边,而像是投射在了心底。   而在这个声音之后,所有被金光笼罩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商悯。   “商悯……”   无数道声音回旋着,似乎古往今来的圣人,他们遗留在天上的魂魄,通过问天山的封禅仪式,重新与这人世相连。   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只剩下耀眼的金色光芒,她稍微眯起了眼睛,辨认着那些金色的“人”。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刻意。   她竟然在这漫天金色人影中,最显眼的位置看到了熟悉的人影……是翟忆……是墨敛心。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单从这模糊的轮廓,当然辨认不出她到底是谁,然而身处此刻的商悯却在一种玄而又玄的指引之下一眼看穿了对方的身份。   墨敛心对她微微颔首,似乎是在微笑着。   商悯的眼睛又下意识寻找,在墨敛心身边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敛雨客。在那遮蔽了人轮廓的金色光芒下,她看到他抬起了手,对她轻轻挥舞了一下。   “商悯……你是此世两千余年来第一个真正开启封禅之路的人类。”   天边玄音降落,回声萦绕耳边。   “一个问题,需要你来回答。”   “你——为何要成圣?”   满天被金色光柱笼罩的人都发出了同一个疑问。   “为何要成圣?”   商悯垂眸,几乎没有思索便道:“成圣才可救世人。如果我成就人皇之位,重聚天下人族气运,自然也可威慑妖魔,让他们不敢来犯。可这只是开启了下一个循环。”   “人族所建立的王朝终究会腐朽,然后四分五裂。妖族存活,而后卷土重来。妖族的妖圣太过强大,人族并没有直接杀死他们的力量,只能将其不断镇压,却始终无法斩草除根。”   “我不想让人族陷入永恒的循环,不想让人族在因妖而死,更不想让人族所建立的王朝永远被笼罩在妖魔的阴影之下,让世上再无人族因妖而死。”   “同为天地生灵,人妖之间并无分别,我想接纳混血半妖,也想教化世上残存的并不仇恨人类的妖族。”   “商悯执武,是为止戈。我欲成圣,永息人妖之争,断绝累世怨仇!”   一席话说完,这片金色的天地仍有她余音回荡。   最开始出声唤她名字的圣人轻声道:“灵气枯竭,为避免无序掠夺天地灵气突破引发天陷之灾,从蛮荒至上古再到今日,任何人想要成圣,都要经过我等圣人先辈准许。今日后人商悯来此,欲要成圣,所述理由,诸位皆已听闻。是否准其成圣,相信诸位皆有定论。”   “武圣商雨岑准许。”有一道声音降了下来。   “偃圣墨敛心,准许。”   “郑归客,准许。”   被笼罩在金色光柱之中的敛雨客同样道:“敛雨客,准许。”   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文圣姬夷,准许!”   “……”商悯嘴唇微张,看着那些金色的人影,仿佛有燎原之火自心中升起,接着流遍她四肢百骸,让她的身躯乃至灵魂都变得滚烫炽热。   无数道声音升起,无数句话语落下……也许同时有几十数百人在说话,每一息都有数位先祖说出:“准许!”   到最后天地一静,再无声响。   “同意者过半……不同意者没有。准许。”最开始说话的女声中已然带了笑意,“依照我们所商议的规则,人还商悯,准许成圣!”   “商悯,你想以何字为封号?”   “袭承祖先之封号武圣,或分外贴切。”   商悯沉吟一瞬,抬头微笑道:“可否,以‘人’为号?”   金色的天地中出现了数道疑惑的声响。   “此‘人’并非人族表率之意,仅为‘人’之意。”商悯微笑,“商悯诞生于此世,所行皆为人之事,所奉皆为人之理。称皇乃是顺应人之心,既有我之私心,亦有天下百姓之心。商悯为人,所以是人圣,此后依然愿顺应人心,行于天地。”   “好!”金色光柱中出现了大笑声。   “人族之圣,商悯,封禅礼成!即日晋升!”   此话落下,这片金色的天地绽放出漫天色彩斑斓的光华。   商悯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诸法万道自眼前闪现,仿佛有天地伟力自头顶升起,又有横贯各国群山的龙脉之气自脚下灌入。   她的肉身在这一瞬超脱了凡俗,神魂在这一刻获得了升华。   那些更古不变的悠远注视从她身上消失了,与此同时,她的视线仿佛能跨越万千山川,望进无垠虚空。   与此同时,世间残存的八根天柱齐齐震颤,声若轰雷。   各地百姓听见如此震动,不由震撼莫名,随后八方天柱金光升起,封印衰弱一瞬,无数妖魂自地下升起,随后又被聚拢的人族气运之力镇压回了天柱之下。   而且这一次镇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无数的妖魂当场碎裂,还灵于天!   商悯已然成圣!   漫天的金光中,商悯微微转头,望向了宿阳的方向。   一头黑蛟自天边游动,而在她成圣的那一刻,地底龙脉波动一瞬,导致天柱约束力减弱一瞬。   就在那一刻,天地风云色变,黑蛟眼中先是闪过一缕茫然,紧接着有九天神雷从天而降,轰然劈在了她的身上!   她发出哀鸣,自天际坠落,然而残破的身躯虽然伤痕累累,却焕发了新的生机。   这是……妖族的成圣之雷?!   与商悯一同突破圣境的,竟还有白皎! 第426章   五彩斑斓的孔雀羽毛从白皎的身体里面钻了出来。   孔朔也没有料到竟然会出现如此变故。   有人族成就了圣境?是谁?到底是谁?   这个疑问浮现在心头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得出了答案,错不了,一定是武王商悯,她现在已经是人族的圣境强者了!   什么人族和妖族都不能成圣,原来人族还是留了后手的!这算是卡了一个漏洞吗?天柱约束力减弱了一瞬间,于是商悯在这一瞬间成圣,但是也得益于这一瞬约束力的减弱,白皎的肉身同样再度突破了圣境。   孔朔的血脉和黑蛟的血脉混合在一起,他们本应该比上古时期成圣的那一次更强,然而天雷劈下来,他们却根本没有修复的时间,只能被动迎击。   幸好又因为天助的约束力重新回来了,天上本应该劈上九道的天雷,竟然只劈了一道,如果是九道天雷的话,以白皎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就没有办法撑过九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神形俱灭!   可即便如此,哪怕是一道天雷,也足够他们喝一壶。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和我抢身体……”孔朔气急败坏,“安安静静去死不好吗?人族有圣人了!我们会死的!”   白皎从地上爬了起来,抖落一身焦黑的鳞片,发出低沉的声音:“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鼠辈。你竟然还想逃?夺走我的身体逃走?痴人说梦……”   可是在白皎的身体里面发疯,那团血肉在他的身体里面乱窜,孔朔的那团血肉蕴含强大的力量,可是它非但不能给她提供助力,反而成为了她的拖累。   “逃不了了,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逃了,既然对方已经有了圣境强者,就算我们逃走,那么她余生也一定会继续追杀我们。”白皎暗金色的眼眸望着问天山的方向,感受到腹部的血肉渐渐平息下来,“你劝我转生遁走?已经没有可能了。我不想,并且现在我也不能。我们转生逃走之后,只剩下无力的人类婴儿躯壳,除非我们一辈子维持人形的样子,不去进行褪鳞,否则一定会被她找到。”   “事到如今,唯有殊死一搏!”白皎目光狰狞地看向自己的腹部,“若你拖我的后腿,那我只有自爆当场,拉着你一同去死,兴许也能把商悯给弄死。”   孔朔被她话中的决然给震慑到了,立刻老实了下来,白脚腹部乱窜的血肉平息,她浑身鳞片竖了起来,连同那些色彩斑斓生长在鳞片之间的羽毛也竖立了起来。   她乘着风冲天而起,四爪踩踏着云雾,向着问天山的方向,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近似于龙吟的声音响彻云霄。   她曾经费尽心思,穷尽所有,哪怕是跳进了化龙池,也没能让自己变成真龙,始终只是一条黑蛟。   可是在和孔朔融合了之后,她的肉身也获得了成长和进化,如今她的头角更加狰狞,独角已经有了生出双角的趋势。   而问天山的山顶上,金色覆盖了天空,有一个看似渺小的人影从金色的光柱之中走了出来。   她手持一柄长枪,一脚踏出,立于虚空之上。   那支青黑色的长枪正在激动地颤栗,沉睡在里面的真龙之魂苏醒了,商悯终于完全掌握了这支长枪,它像活龙一样从她手中飞出,变成了一条青色的龙形虚影。   她踩在上面,被这条青黑色的巨龙带着飞向了白皎。   “她不一定是我们的对手……”孔朔自言自语,“刚刚进入圣境,一定还很不熟练吧……但是我们的身体也受了重创,没有时间休养……怎么办……那个返魂钟什么时候叩响?”   他有些害怕了。   曾经他无比期待那个返魂钟被叩响,这样他就可以夺取白皎的身体,然而现在返魂钟叩响,意味着他就要接替白皎去直面外面的商悯……他眼角抽搐,有些犹豫不定。钟被扣响了之后,他是不是要去夺取白皎的身体?   好像不能不去夺取,白皎神魂被重创之际肯定无力反抗,而如果她挣扎的时间过长,那么上面一定会杀死黑蛟的肉身,到时候他孔朔也得死!在黑蛟被返魂钟重创之际,他夺取躯体逃走,或许会有一线生机,等他养好了身体,他的力量一定会比商悯更强!到时候杀了她并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此处,孔朔振奋了起来。   商悯脚踩青黑色的龙魂,转瞬飞到了宿阳城近处。   “白皎。”商悯肃然出声。   “怎么……怕我拿这满城百姓来对付你吗?”白皎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宿阳城,“以我现在的力量,屠杀城中百万之众,只是稍微费点力气而已!”   “事到如今还要如此吗?”商悯复杂地问。   “你有什么资格问出这句话?”白皎冷冷地望着她,“走到这一步是我咎由自取,可这其中也有你的推动!”   “只是不得不敬佩你罢了,你似乎从未想过放弃,哪怕遭受了如此大的打击。”商悯也看向了宿阳城的方向。   成为了圣境的她,眼中所看到的东西已经截然不同。   她似乎更加能感受到那些来自已经逝去的魂魄的注视了。   “返魂钟,若只是在正常状态下叩响,只是会引动神魂,对付原本的你已经足矣,但是不足以对付现在的你,你已经突破了圣境,神魂在经过天雷劈砍后,似乎已经有了微小的升华……尽管还不完全,但确实已经踏入圣境的门槛。你舍弃了本体,也舍弃了本体的修为,原本的神魂就残缺不全,返魂钟的确是对付你的利器。”   商悯眼中浮现出悲色,“原本我想,地宫之中的魂魄或许还可以保留的,虽然他们早已死去,但是死去之后还要再死一遍,不入轮回之路,这似乎太过残忍。”   白皎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她再度听见了天柱的嗡鸣,好像有无数人影在她面前交错着看向她,对她发出了冷笑。   素养天柱地宫之内的魂魄剧烈地燃烧了起来,无形的火焰铺天盖地,化作燃料注入了返魂钟的撞柱。   “铛——”   清澈的钟鸣响彻天地,本该是悠扬洗涤心灵的钟声,却成了白皎的催命符。   她浑身上下冒起黑烟,无数次轮回的记忆在她眼前闪烁……她看到了无数的死人,被她杀死的人。   那些孕育了她的人类双亲,含着血泪生下她的人类母亲,被她的妖血侵蚀后,等待她们的结局只能是死亡,而几乎每一位母亲在生下她之后,都是温柔怜悯地看着她,随后慢慢失去了声息……   她本也应该成为这样的母亲……不是为孩子牺牲的母亲,而是一个能给予孩子纯粹之爱的母亲。   但是她没有,没能做到,甚至她还杀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紧接着又想杀了第二个!   那些人的目光好像仍然在注视着她,追逐着她,她们的魂魄依然在她身边环绕,还有白韫……还有白韫!   “我为人而死,母亲却要杀人族,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不能放弃?”   随后出现的是子邺,他悲伤道:“我敬爱母亲,但我是人族的子邺,目前要推翻人族,我便只能成为母亲的敌人。”   紧接着出现的是白珠儿……她的八颗蜘蛛眼睛失去了光泽,控诉着她对她的控制,诉说着她的不甘和怨恨,可是最终她道:“我把殿下当成母亲……”   白皎心中泣泪,在白珠儿死去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已经原谅了她,可是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她死去的那一幕,于是她也憎恨着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更用心地对待她,像对待真正的孩子一样,而是拿着君主权威的架子,让白珠儿与她离心……   胡千面、涂玉安,他们给了她纯粹的爱,但是她却没有珍惜他们的性命,而是把他们的生命和妖族大业放在一起衡量,最终她失去了他们,而现在也无法完成大业。   那些为她牺牲的妖,为她死去的妖,或者被她主动放弃的妖……他们的面孔是如此清晰,她记得他们每一个妖的气味。   也记得他们刚刚被她点化灵智时的样子。   最后是白望月……   她年少时的面孔是如此懦弱,充满了惊慌。   她问她:“姐姐,你会保护我吗?”   可白皎只是冷漠地看着她,“我只能保护好我自己。”   在那之后,白望月就再也没有向她求助过。   她的妹妹也曾经亲近她,但是她把她给狠狠推开,后面白望月投靠人族怎么能怪她呢……是白皎先犯了错。   最后出现的居然是柳怀信面带笑容的脸庞。   她恍惚地望着他。在经过了那么多次打击之后,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身为妖的傲慢,因为她已经有了太多次失败,求胜之心如此炽烈,可是这个世界始终没有回应她的努力,是她努力错方向了吗?还是人族太过可怕了……她的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而其实她从未把这些敌人放在眼里,因为她知道他们迟早会死,而她会一直活着。   直到遇见商悯,遇见柳怀信。   前者给予了她情感上的重创,几乎破坏了她全部的谋划。   后者以弱小的人类之躯潜伏在她身边,在最后关头给予了她最后一击。   白皎想,她是已经输给柳怀信了……柳怀信满可以逃走的,但是他没有。他赢了,最后死在她面前,是为了对她这个失败者进行嘲讽。   所以白皎给柳怀信留了一个全尸,并且决定遵照他的遗愿,这是胜利者的意愿,作为败者的她理应遵守。   “白皎……你给老子醒醒!”孔朔的咆哮声将她震醒。   白皎一愣,感觉腰腹的位置剧痛,低头,看见青黑色的长枪已然深入她的肉身,化为青龙啃食她的血肉。   她双目之中流下血色,口鼻、耳朵和嘴里也流出了大股大股的血,她挣扎了一下,猛然挣脱了游龙青鳞枪枪魂的啃噬,身体上破开了个巨大的豁口,跳动的内脏清晰可见。   青黑色的龙魂化作长枪,重新飞回商悯手中。   她脚尖点在半空中,浮空而立。   “我商家枪枪法被命名为伏蛟枪,这是为了避讳。”商悯提着枪斜指地面,枪尖上的血一滴一滴滴了下来,“而实际上,此枪应被命名为断龙枪……”   她深黑色的眸子凝视着白皎,“白皎,你在我眼中已是真龙,以断龙枪枪法取你性命,是我能给你的最大尊重。”   商悯挥臂震去长枪上的血珠,迎身而上!   白皎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巨大的身躯同样扑了上来,霜白色的妖力裹挟全身,那些正在流血的伤口,被她用冰直接封住。   她张开血盆大口,用自己最坚硬的位置与商悯缠斗,然而对方那渺小的人形躯体却在飞到她近前时猛然一错,枪尖点在了她脸颊侧面的鳞片上。   白皎慌忙躲避,枪尖摩擦黑鳞爆发出一串火花,还带起了刺耳的摩擦声,商悯并没有止住去势,她几乎是擦着黑蛟庞大的身体来到了她的腰腹处,枪尖精准无误地插进了已经鳞片脱落的血肉之中。   游龙青鳞枪的嗜血之力爆发,被它刺进去的地方就像被烙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并不是痛一下就平息,而是持续不断连绵不绝的剧痛!   白皎发出一声惨叫,回身去咬商悯。   而商悯竟然双脚踩上了它的身体,枪尖深入三尺,她紧握长枪,脚尖点在黑蛟的身躯上,沿着这一块血肉像给鱼剔骨一般,从头至尾豁然一划。   一道血线自白皎脊背处出现,随后血线猛然爆开,一排血泉在她身上喷涌,冲入高空,随后又自天上落下,地面下了一场血雨。   白皎脊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被剃掉鳞片下血肉斑驳,宛如被剥去了鳞片的鱼皮,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白皎喉咙里是兽类痛到极致才会出现的轰鸣,可即便如此,她仍然勉力回首,霜白色的妖力从喉咙口喷发而出,直扑商悯,她躲闪不及吸入了冰雾,鼻腔和肺部顿时被冻伤了。   她咳了一声,猛然喷出一大口血,随后面色不变,用衣袖擦去了自己嘴角的血迹,依然无比平静地望着白皎。   白皎已至强弩之末,背上那么大的伤口已经暴露出了一大片的脊骨,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愈合。   “为什么……我只是想要赢一次而已……”白皎对着上天发出不甘的怒吼,“我只是想要赢一次而已!”   “你已经赢了。”商悯这般道,“在前世。”   白皎浑身一僵。   “只是后来孔朔藏得更深,他杀了你,但你的确短暂地赢得了胜利,战胜了人族,所以才有我开启乾坤逆转大战,有了此世之战。”商悯轻声说,“你曾把人族逼到退无可退,这是你所赢得的胜利。”   “只是你的敌人始终在变,而你始终只有一个妖,你是在以自身之力对抗成千上万的人族,是在对抗此地数千万生灵……以一妖之力抗衡整个世界,白皎,如果我是你,我会为此感到自豪,你无愧妖皇之名。”   白皎怔怔地看着商悯,眼中竟然有泪水滑落。   “多谢你。”   多谢她,告诉她这些话。   黑色的巨蛟闭上了眼睛,随后猛然睁开了双目。   她再度咆哮着向她冲来,妖力沸腾,毫无保留。   这是对于对手的尊重,商悯拿出了祖传枪法断龙枪应敌,那么她也应当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   新朝即将建立。   白皎要么成为新朝所立之时人皇祭天之物,要么在这个王朝诞生之初就将其埋葬。   黑色的蛟血从天上滴落,落到地上之后盛开了血色的冰花。   最开始只有零星几朵,到后来宿阳城外的荒野地面,到处都盛开着血色的花,大片大片,宛如花之海。   此时为夏日,然而树林之中霜雪弥漫,树叶上结了冰霜,被鲜血滴入的山涧溪流则立刻封冻,飞舞的鸟儿跌落在地上,翅膀僵硬。   死亡的气息在蔓延,白皎身上死亡的气息也愈发浓郁。   每一次呼吸都像炼钢炉里面的风箱被拉动,每张一次嘴,都会有大股的血从嘴里面溢出来。   每次腾挪都会牵动伤口,每一次躲避攻击,背上的巨大伤口就会变得更深。   商悯身上也添了许多伤口,黑蛟抓住机会一口咬断了她的右臂,商悯面色惨白如纸,然而她身形暴退,一枚陶土人俑从她的口袋中飞了出来,变成灰白色的泥土缝补了她破碎的身体。   “……化生土……差一点忘了……”白皎说话的声音无比低微,“你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她想要继续战斗,她身体里面的血还没有流干,骨头也没有全部断掉,她还有力气……   可是她的身躯游动着,渐渐失去了力量,从天空直坠下来,轰然倒地。   孔朔发出尖叫:“你怎么那么没用!打不过你总要逃啊!把身体交给我……该死,你竟然还抵抗我的灵魂!你这个只配盘在地下的长虫,把身体给我!”   白皎没有反应,她巨大的金色瞳孔正在失去焦距,那双收缩在一起的竖瞳渐渐扩散了。   她看到衣衫破碎的商悯飞了下来,但是没有接近她,只是在不远处看着。   她的脸上并没有得胜的喜悦,好像只是一个过路者,一个见证人,见证着一个妖皇的陨落,就好像这个妖皇的陨落不是她一手造成的那样……   垂死的野兽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商悯不敢赌白皎垂死之时的致命一击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你应该……感到欣喜,并露出胜利的微笑……为什么不笑……”白皎发出微弱的声音。   “因为除去人妖立场对立,我还是很欣赏你的。”商悯的眼睛看着她,“下辈子还要做妖吗?”   “交给天来决定,转世为人或转世为兽,都可以,我不要再纠结了……”白皎瞳孔渐渐涣散。   她像是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又像是故意把这件事情等到最后再去告诉商悯。   “柳怀信让我告诉你,别让他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也不要过度褒奖他……把他当个人去写就好……他说,他想被葬在柳家村……我杀了白望月……宋熙,他们的尸体在宋国王宫……”   商悯眼睫颤动了一下。   白皎身上的孔雀羽毛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孔朔占领了高地,他就要占领黑蛟的身体。   他一边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一边怒骂,又一边哀求:“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可以替你杀了商悯,你不是想为你手下的妖报仇吗……”   “为手下的妖报仇。”白皎涣散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   她有很多敌人,商悯是,孔朔也是!现在她没能解决任何一个敌人,但是她已经失去了力气。   不过没有关系,她还可以做奋力一搏。   白皎暗金色的瞳孔燃烧起了最后的斗志,她身躯像蛇一样盘绕起来,然后乏力前扑向蟒蛇捕食猎物,直接朝商悯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她腹部的妖丹绽放出万千光华。   孔朔发出惊天动地的绝望尖叫。   商悯脸色骤变,手中的游龙清鳞枪飞射而去,一枪命中了白皎的腹部,腹部绽放的光华骤然一顿,同时她的身体飞速向后退却,眨眼就已经飞出百丈之距。   “轰——”   冰霜席卷,方圆十里,霜雪弥漫。   孔朔绝望的尖叫声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漫天散发着五色光芒和霜白色妖力的血肉自天上降落,一片色彩斑斓的羽毛从天上飘了下来。   落到了商悯的身上。   此时她已经被炸断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五脏六腑也受了不轻的伤,直接吐了一大口血。   好歹是飞出了爆炸最中心的位置,虽然受了重伤,但是性命无虞。   又一枚陶土人俑从她的身上滚落,灰白色的泥土填补着她的身体,血肉重新长了出来,新生的身体又和以前一般无二了。   白皎……死了?   商悯怔然,看向了前方的空地。   那里已经多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坑洞,冰冷的雪将土地冻硬了,冰霜甚至依然在蔓延,过了许久才平息下来。   她在坑洞的中央看到了一具蛟尸,大半是完好的,但是从腰腹向下直接消失了。   那巨大的头颅横亘在地上,暗金色的眼瞳已经失去了光泽。   突然间,一小块赤红的血肉蠕动着,想要悄悄爬走,然而地上实在是太冰冷了,它没爬两步就被冻得僵硬。   “孔朔。”商悯一把摄过血肉,看到那团血肉已经连发声的力量都没有了,孔朔的灵魂附着在上面,它疯狂地扭动着,还想用最后的机会垂死挣扎。   商悯看了这团血肉两眼,一掌将它捏成了碎肉。   她好像听到了遥远的惨叫声……孔朔彻底死了。   商悯慢慢走到了黑蛟的头颅前,抚摸了一下她头顶的角,眼神复杂,发出了叹息。   突然间她抬起了头,看向了远方。   赤红色的火焰在跃动着……不是火焰,是奔赴而来的苏归。   他听到了这巨大的动静后就直接冲了过来,不管不顾。   当看到黑蛟的尸体以及站在黑蛟身边的商悯时,七条尾巴的巨大狐狸眼中流出了眼泪,他越到坑洞底端,巨大的头颅先是拱了一下商悯的脸颊,随后巨大的尾巴将她的身体包裹了起来。   “悯儿,太好了……你没事。”苏归用低微的嗓音道。   “嗯,我没事。”商悯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伸出手,抚摸狐狸巨大的尾巴,算是安抚。   苏归看了她一眼,然后很快离开了视线,从嘴里面吐出了一件衣服,衣服飘了下来,罩在了商悯的头上。   商悯淡定地穿好,凑过去看着苏归别开的脸。   他的尾巴不安地扭动着,狐狸脸上好像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睛却不敢看她。   “我们……回去吧……”苏归轻声道,“告诉他们,你胜利了。”   “人族胜利了。”商悯仰头看着天上,慢慢道,“这是我们的胜利。” 第427章   商悯带着宋兆雪回宋国的时候,宿阳城外那场惊天大战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宋国。   她在宋国的勤政殿之中找到了柳怀信的尸体,这个老头儿被封冻在冰块中,如果不去看他身上的血洞,就好像已经睡着了一般,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商悯怅然地抚摸了一下冰块,久久没有说话。   应该把柳怀信的事情告诉姥爷,如果不是为了人族的大业,他们两个本该是至交好友。   她在堪舆图上查到了柳家村的位置,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落,坐落在大燕偏北一点的地方,幸好因为比较偏僻,战火没有烧到那里。   宋兆雪在地下密室里,他沉默地跪在母亲的尸体旁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轻声问:“师姐,母亲是半妖,还能够进王陵下葬吗?”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宋王立下如此功劳,理应享尽哀荣受后人供奉。”商悯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兆雪悲伤地闭上了眼睛,“师姐事忙,可以先回宿阳。我想要在宋国再待一段时间,为母亲操持葬礼。这几年来虽然宋国在柳相的主持下没有发生大乱子,但朝政还是有不少弊病,我需要先把这些事情给处理好。”   “好。”商悯颔首。   “等师姐的登基大典正式到来,我会及时赶到的。”他勉强微笑了一下。   商悯离开之际,宋兆雪也从地下密室中走了上来,他对着柳怀信的尸身拜了三拜,眼神怔怔。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默不作声地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不过还好,不是真的默不作声,有人记得他,也有人为他在史书上正名。   他们做执着的事情,终究是有了好的结果。   但是宋兆雪不无遗憾地想,“要是能再见一面母亲就好了……若是来生还能和母亲相遇就好了……”   母亲被杀了之后不会携带记忆转生,不过没有关系,如果有缘分再做亲人,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   他站在宫殿外,目送商悯飞向了天上,青黑色的巨龙在她身下现形,她盘膝而坐,飞向了宿阳。   ……   问天山上,石碑的最末端添了一个新的名字——商悯。   她又一次来到了问天山,望着眼前的石碑,看着上面的名字,心里头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种想法。   还好把字给练好了……要不然写上去之后岂不是丢人现眼?   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好笑,但是想到了敛雨客,她带着笑意的表情又慢慢收敛了起来。   敛雨客以自身为钥匙为商悯打开了封禅之路,他又回到了天上。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重逢。   对于圣人来说,肉身的死去并不是真正的死去,而是他们的灵魂已经超脱肉身,遨游太虚了。   商悯触摸着石碑喃喃道:“今我为世上唯一的圣境,可否重新划定天柱规则?”   与封禅的那次不同,没有圣人先祖会回答她的疑问了。   结束那场大战之后,商悯作为世上唯一的圣境强者,世上已经没有她不能到达的地方。   她去探查了各国的天柱,发现在天长地久的岁月侵蚀下,天柱虽然因为她的存在而封印稳固,但是根基不可避免地有了损伤。   近几十年内应该还好,但是几十年后就说不准了。因为天柱的柱身已经产生了动摇,上面的封印再稳固,失去了地基的支撑,必然不能长久。   而各国的天柱还在不断地吸取着众多妖族的魂魄灵力,妖魂还灵的时间长短不一,有些天柱下面的妖魂只需要近三到五年就会全部还灵完毕,而有些则需要三百年的时间。   天柱撑不了三百年了,商悯必须找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否则三百年后她这具肉身也会老去,而人族也会有新的危机。   这就是商悯再一次来到问天山的缘由。   天柱伫立,所以世上的人和妖都不能成圣,但是天柱同时也是一个开关,只要天柱倒塌,世界上的人和妖,就会重新拥有成圣的机会。   是否要在世间伫立新的天柱,继续延续此世规则?   还是说用一劳永逸的办法,从根源上解决所有的争端?   商悯这段时间研究天柱与龙脉的关系,发现其实不需要天柱,也可以控制龙脉,更改天地法则,天柱只是一个控制龙脉的媒介。   这相当于在一个明亮的蜡烛上装上了一个罩子,人可以自由控制着光源的散发,可以随时作出更改。而如果不在上面装罩子,而是选择直接点燃蜡烛或者吹灭蜡烛,那么这个过程则是不可逆的。   如果当初圣人选择直接用龙脉改写规则,那就相当于彻底框死了此世格局——人和妖再无成圣的可能。   但哪怕圣人的目光无比长远,他们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所以他们立下了天柱,这其实是一个无比大胆的尝试。   上古时期,圣人庇护着人族。而现在,圣人已经销声匿迹了两千年,直到商悯出现。   圣人消失后世界的格局会如何变化,人们在失去了圣人的力量后能不能保护好自己,他们如何依靠自身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因此才有了天柱的诞生。   如果人族不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那么此世或许会重新回归上古时期的状态,天柱倒塌,人族的圣和妖族的圣再次临世,开启新一轮的人妖纷争。   可是人已经证明,没有圣人的力量,他们也依然可以征服自然。他们研究药物对抗疫病,研究火药敲山震石,缺水他们就开凿水渠引水……人们的力量其实无比强大,足以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   在上古时代,因为有圣人这种超规格的战斗力,所以底层人的一切奋斗似乎都可以被轻易打破,无论如何也翻不起风浪。   这就相当于话本故事里面的普通人要拿着刀剑长矛去打仙尊,而仙尊吹口气就可以把他们给吹没。   站在普通人视角,这样的世界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人们仰头望着那些强大的圣人,缺水了,圣人会给他们布雨,农作物减产了,圣人会施以咒法,有强敌来袭了,圣人会去打跑他们。   这是个体力量的进步,个体力量被发挥到了极致,然而群体力量和社会力量却被个体无限压缩,失去发展的空间。人们根本不需要发展生产力,这些超规格的力量可以把一切事情都给解决。   当九根天柱落成之后,这个世界相当于进入到了末法时代,于是那些超规格的个体被限制到了规格之下,人们相对站到了同一条起跑线,直到这个阶段,这个世界才进入了正常的发展轨道。   没有圣人了,人们要学会自己对抗天灾,要自己发展生产力,直到此刻才进入了封建王朝的发展模式。   可是群妖出世九个天柱将要被推倒,他们要让这个世界的灵气重新复苏,那些超规格的战斗力要回来了,处于发展阶段的新秩序就要再一次被推翻,重回上古时代的群魔乱舞。   如果不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加以限制,世上还是会出现圣人或者妖圣,他们的力量太过强大,可以对这些地上生灵生杀予夺,一个种族的存亡,全凭这些强者个人好恶,这个世界会重归绝望的发展模式,神仙斗法凡人遭殃的故事将不断上演。   谁能限制这些超规格的战斗力?这比建立一个王朝推翻皇帝要困难得多。   皇帝再厉害也只是个人,手中握着的军队,军队也由无数个人组成,而那些圣境强者则相当于核武器,而且还是无限连发的核武器……肉体凡胎去打核武器?绝不可能赢。   皇帝昏庸,可以靠人民起义推翻,王朝腐败,自然会催生下一个新的人之国。可如果圣境为恶,谁人能敌?   所以商悯决定亲自为那个群魔乱舞的时代画上终结符号,她是世上最后一个圣境,自她之后,世界上再也不能存在个体力量超出限制的例子。   商悯低头看着地面,触摸着石碑,再一次引动了龙脉之气。   金黄色的龙气盘旋升起,龙外打开了自己的“眼”。   商悯借助天柱之力进入了龙脉之中,看着那条遨游在虚空之中的巨龙,眼中先是划过一缕震撼,随后回过了神,飞到了龙脉的面前,伸出手触摸龙脉硕大的头颅。   冥冥中有声音在耳边问:“商悯,你真的确定了吗?这就是你想出的,让人妖之争自你而终的方法?”   “是。”商悯道,“已经活下来的妖,修为不可能再有进境。已经开灵智的妖依然会保持着灵智。我这个成圣的人,会在四百多年后归去,还灵于天,与诸位一起遨游天地。在我死后,灵气必须重归于天地,兽类不可能再开灵智,人族不可能再踏上修炼之路,他们只会是普通的兽类,以及普通的人。人妖之争,自我而终,末法时代,自我而始。”   天边似乎传来叹息。   商悯对着龙脉道:“人不可修炼,兽不开灵智,灵气尽归天地,用于维护此世阴阳平衡,五行轮转。”   “从今以后,便是属于普通人的时代了。” 第428章   正式举行祭天登基大典之前,还有一个事情需要解决。   现在新朝建立了,那么新朝国号为何?   “大武?”商悯认真否决了在场众多臣子的提议。   “这个国号虽然很好,但是武也是地名,我想想一个全新的国号,与过往做区分。我更希望今后天下并没有什么武国人郑国人翟国人之分,天下只有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中生活的都是我朝子民,并无区别。”   郑留反应最快,眼皮轻轻一跳,看向了商悯。   因为前世在大学宫的时候,商悯其实就跟他讨论过这方面的话题,那个时候他们讨论得还是比较隐晦的。就比如说商悯曾经有一次问郑留,如果世界上没有分封各个诸侯国,而是只有强大统一的中央王朝,那么统治会更稳固还是会更分裂?   郑留那个时候被商悯的话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个时候的他还年少,见识也有限,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但是当初燕皇就是想要将梁国国土收归大燕,结果激起了群臣反对。   他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这是“祖宗之法”,是圣人遗留下来的维护人族统治安定的手段,是依照天柱而建立的天下格局,如果打破格局就会撼动天柱。   现在人族并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在商悯活着的岁月里,她会挨个解决掉天柱里面的妖魂,以她圣境的修为对付这些妖魂已经足以碾压,根本不必费吹灰之力。   随后天柱倒塌,世上也不可能再诞生新的妖,以及新的人族圣人。   既然没有了天柱方面的顾虑,那么商悯就可以放手施为了。   近日她在朝会意识上提出这个提议,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通知。   从今以后天下应当就没有诸侯国了,只会有一个国家,只会有一个政权。   在场有不少人都品味出了这个意思,而他们静默不语,既是因为茫然,也是因为不敢。   其实不敢提出异议占据多数,因为商悯现在实际上已经超脱了凡人的范围,依靠强大的武力,世上已经没有她做不成的事,也不存在能够反抗她的事物。   商悯看着下方臣子这样,无奈道:“诸位爱卿,可畅所欲言。我……朕并不是不擅长听取劝谏的君主,利弊如何,都可以提出。”   商悯还有些不习惯于自称为朕,偶尔会蹦出来几句“我”。   其实提出这个话,她也是非常谨慎的。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可以给商悯参考,这个世界上有妖存在,也有移山倒海的力量,在这与众不同的背景之下,她显然不能照搬前世人族王朝的发展模式。   谁能保证集权就一定比分封更好?但是集权的优势是分封无法比拟的,首先就是行政效率更高,政策更容易推行,人心更容易聚齐。   世上存在那么多诸侯国,每个诸侯国都有不同的治国方略,都有不同的驭民之策,长此以往,恐怕会造成人心分裂,加剧争端。   如果商悯依然实行分封之策,在他活着的时候还好,一旦她死了,过后的无数年或许会陷入类似于春秋战国的时代,再过无数年,世界上或许会出现一个天下霸主,诞生一个统一的中央王朝……   然而大一统的梦想已经是刻在商悯脉骨子里的。   应该没有哪个穿越者面临一个分裂的王朝会不产生“我要一统天下”的想法吧?   最终朝堂上还是没有臣子提出反对,主要是郑留道:“当初圣人,依照天柱定下分封之策,是为了延续人族统治。陛下为圣,已终结人妖纷争,格局已变,前路如何无人可预测。然而陛下目光通古彻今,臣信陛下决策,愿与陛下一同建造天下人所认同的中央之国。”   商悯露出微笑,接着道:“国号如何,朕其实也有想法。”   她取来笔墨,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上大气磅礴的一个字——昭。   旧的王朝结束,新的王朝开始,就如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   人族已经摆脱了妖魔带来的晦暗,从此不再生活在妖的阴影之下。   昭,日明也。   太阳普照之地,新日升起之国。   大昭。   殿内群臣齐齐拜道:“臣等拜见大昭皇帝陛下!”   商悯微微一笑,“诸位爱卿平身。”   以郑留带头,各诸侯国陆陆续续交出国印。如果此时的皇帝是一个没有圣境修为的凡人,那么进行如此改革,一定需要流血牺牲,甚至不打几场灭国之战,根本就不会让这些人拜服,但是商悯作为天上地下修为第一人,已经没有人敢忤逆她的话了。   怎么说呢,商悯并没有为此感到欣喜,反而是无奈居多。   从前人族有妖作为外敌,而他这个皇帝如果当不好的话,或许就会成为压在民众身上的新的大山。   尤其是人人都知道圣人可以活至少四百年,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有自己家族后代的命着想,他们不敢不服。   商悯沉思了许久,在朝堂上公开宣布:“朕干到六十岁就退休。”   她现在这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至少有四十年执政,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把一个王朝的底子打好,然后让它走向繁荣了。   至于这个王朝是否能持续繁荣,这要看接下来几代皇帝是否励精图治。   听到商悯做出如此决策,下方大臣连忙做出感激涕零状,对着她好一阵歌功颂德……   倒也不是商悯的权力心没那么旺盛,只是她有着更强烈的责任心,如果她做足四百年的皇位,世界上当然没有人能够反抗她,但是这种行为是在开历史倒车,她的决策会导致整个王朝的退步。   王朝的自然衰落和新朝的自然崛起会受到阻碍,人类社会的发展会停滞不前。   什么王朝延续千秋万代,那都是好听的话。   一个王朝再强大也逃不过盛极而衰的道理,商悯也从来不指望自己建立的王朝能够永远存在。她将自己和在此世生活的所有人视为推动历史发展的一环,只不过因为所处的位置特殊,自身的能力也特殊,所以她所造成的影响格外大。   由于影响力过大,她甚至不得不对自己的权力做出限制,以免超过一个君主应有的极限。   否则一旦她死了,这个王朝的架子就会顷刻倒塌,她应该留给后面几任皇帝发挥的机会……   啊,说到接下来几代皇帝……   朝中有大臣道:“陛下,是否该考虑婚配事宜了?”   商悯愣住,想起自己确实该考虑搞一个继承人了。   不过这件事情其实也不用太过着急,因为她六十岁退休,要是选继承人选得太早,恐怕就得是“世上岂有四十年的太子”这种悲剧重演。   成婚就是为了生个继承人,大臣们都是这个想法,普通人家可以自由选择,但是作为皇帝,不自己生的话,那就要过继。   过继也不是不行,但终究是没有自己生育来得稳妥,如果一个皇帝打定主意不生育,而是想要过继宗室后代,那么这个消息传出来,或许会导致宗室也发生内乱,人人都盯紧着龙椅。   关键问题在于,如果是自己生继承人的话,这个继承人好像不是商悯想有就能有的。   她的身体已经是化生土做的了,虽然这个身体和正常人的身体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能不能生育……这说不准。   据说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他们是泥捏的,这个神话传说在此世也有流传,假如神话时代的传说是真的,那身体是不是泥巴好像无所谓,毕竟大泥巴人分点泥巴也能捏出小泥巴人,但是泥巴少了,小泥巴人会不会长不大?   商悯对自己的生理构造产生了强烈的探知欲。   “不知陛下可有婚配人选?”又有大臣问。   商悯想起来,自己和郑留是有婚约在的。   然而在场无人提及,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是因为他们……不敢。   人心是会变的,贸然提起过往的婚约,可能会招致皇帝的反感。   “暂无确定人选,留待之后再说,不着急。”商悯温言道。   下朝之后,许多的大臣都摩拳擦掌,走出宫殿的时候交头接耳,压低声音商量下次上朝是不是该提议陛下好好选选,最好把自己家青年才俊也给选上去……   赵素尘看了苏归一眼,见对方表情平稳,不由似笑非笑刺了一句:“你还挺淡定。”   苏归咳了一声,不敢接话。   “总感觉你早有预谋。悯儿也察觉了吧?她可不是迟钝的人,没有拒绝,已经是一种态度了。”赵素尘捏了捏眉心,“真是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的头上……这真是,差辈了。”   她仔细回想,觉得苏归确实是早有预谋。   自从好几年前他来到武国,见到她就不再喊“四妹”,喊的是名字素尘。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对方仍然有心结,困于过往,但是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他就是单纯得心虚。   毕竟每喊一次四妹好像都提醒着他自己是个那啥啥。   当初决裂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不是义兄妹关系了,虽然心中还把彼此当成亲近之人,但是名义上并不是,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赵素尘已经不再在意,但是这一层名义似乎困扰着苏归,让他前后犹豫,不敢表明心迹。   “我劝你主动点。”赵素尘言简意赅,“郑留可不是省油的灯。”   她扔下这一句话,留苏归好像被劈傻了一样站在原地,面露窘迫。   “好……我努力一下……”苏归反复犹豫,站在宫墙走道上久久没动。   最后商悯身边最得她信任的下属雨霏走了过来,笑眯眯道:“大将军,陛下请您过去。”   苏归一愣,以为商悯是有正事,于是就转身向商悯所在的宫殿走去了。   她没有在处理公文奏折,而是坐在窗子下静静地发呆。   阳光洒在了她的身上,她突然间抬头望过来,对着苏归露出笑容。   “你来啦。”商悯道,“其实我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能不能同意……”   “我答应。”苏归半秒钟都没犹豫。   商悯愣住:“怎么又是这样……你都不问问我到底要你答应什么事吗?”   “悯儿的事,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答应的。”苏归轻声道。   商悯怔怔地看着他,随后脸上笑意加深了,“方才上朝时,大臣所言甚有道理,朕缺一个婚配对象,苏归,你可愿?”   苏归倏忽抬头,怔然,眼中闪着温润的光,“有何不愿……两世所求,今日得偿所愿。”   ……   九月末,商悯正式称皇。   新朝建立。   国号,昭。   祭天登基大典上,各国诸侯分立左右,天子近臣仰望祭坛上那一道身穿冕服的身影。   近处的亲人,有长阳君、孟修贤,舅舅姬令韬,表哥姬言澈,赵素尘也在一旁,她眼中闪着泪光,眼眸无比明亮。   商谦也在,他激动得脸色涨红,盯着上方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远处的诸侯以谭桢、郑留为首。   谭桢已被商悯封为谭王,但是还没有举行册封仪式,她一改从前病容憔悴的样子,容姿焕发,身姿挺拔。   子邺也以翟王的身份亲临大典,他面色平和,心中充满了感慨与释然,好像庞大的山岳从他身上移走了。   郑留也是目光一眨不眨,盯着商悯的身影。曾经他也想站在那个位置上,但是后来,他只想让商悯站在那个位置上。   宋兆雪也已经被继承了宋王之位,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中只有敬仰。   新梁王姬初寒站在众多臣子之中,面带微笑。   赵王神色平静,对于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已经彻底释怀,看向商悯的眼神中再无波澜。   商悯面向众多臣子,声音在修为的加持下传遍祭坛上下。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同样不失威严。   “家国危殆,王朝倾颓,群妖横行,人族存亡系于一线。朕乃武圣后裔,人族子孙,岂敢推脱天命?幸蒙天佑,荡涤妖邪,剿灭要党,得列祖护佑,承先皇遗诏,万民拥戴,诸侯归心。”   “今即帝位,定国号为"昭"。盖因妖魔尽除,人妖之争永息。自此日月昭昭,山河清明,此乃人族之天下也!”   “愿与诸君共辟人族盛世,开万世太平!”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